说到“剧情”部分:跟海伦结婚的头五年,盖普只经验过一次真实人生戏剧,而它跟他的关系也不大。 盖普见到那女孩时,正在市立公园里的小径上跑步,他正前方有个赤裸的十岁女孩在奔跑。当她发觉快要被他超过,就倒在地上蒙住自己的脸,然后试图遮掩自己的下腹部,接着是还不存在的胸部。天很冷,已是深秋,盖普看见孩子大腿上有血迹,还有她恐惧、肿胀的眼睛。她对着他不断尖叫、尖叫。 “你出了什么事?”他问,虽然他已经知道了。他四下张望,可是周遭没有人。她把受伤的膝盖紧抱在胸前,继续尖叫。盖普说:“我不会伤害你,我要帮助你。”但孩子哭喊得更大声。我的天,当然啰!盖普想到:那侵犯儿童的可怕罪犯说不定也对她说过相同的话,就在不久前。“他往哪儿去了?”盖普问她。然后他换了语调,试图说服她相信他跟她是一国的。“我要为你杀死他。”他告诉她。她静静地瞪着他,她的头摇了又摇,她的手指把自己手臂上绷紧的皮肤捏了又捏。盖普说:“拜托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衣服在哪儿吗?”除了身上浸满汗水的T恤,他没有衣服可以给她穿。他穿着慢跑短裤、慢跑鞋。他把T恤脱下,立刻觉得冷;女孩大声哭嚎,极其大声,而且把脸蒙起来。“不,别怕,是要给你穿的,”盖普告诉她。他让T恤掉落在她身上,但她立刻挣扎摆脱,并把它踢开;然后她把嘴张得很大,开始咬自己的拳头。 “她还没大到可以辨出性征,”盖普写道,“只有乳头周围稍微隆起,有些许女孩的意味。她无毛的外阴部没有明显的性征,一双手也还是看不出性别的小孩手。或许她的嘴巴有点性感——她的嘴唇浮肿——但那不是她自己造成的。” 盖普开始哭泣。天空是灰色的,他们周围全是枯叶,当盖普放声大哭,女孩捡起T恤披在身上。他们就处于这种古怪的对应姿势——孩子蹲在盖普的T恤底下,瑟缩在他脚边,盖普在她上方号啕大哭——两人一组的公园骑警骑到小径上,看见这名一望即知的侵害儿童罪犯和他的受害者。盖普写道,一员骑警策马冲到盖普与女孩中间,将他们分开,“差点踏伤了女孩”。另一员骑警一记警棍敲到盖普的锁骨上;他写道,他半边身体都麻痹了——但另一边没事。他用“另一边”把骑警拖下马来。“不是我,你这混蛋!”盖普大吼道,“我刚发现她,就在这儿——一分钟之前。” 警察趴在枯叶上,手稳稳地握紧出鞘的枪。另一名骑警还在作势欲跃的马上,朝女孩喊道:“是不是他?”孩子似乎很怕马。她看看马,又看看盖普。恐怕她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还弄不清楚,盖普想道——更不要说谁干的了。但女孩猛烈地摇头。“他往哪个方向跑了?”马上的警察问。但女孩仍然望着盖普。她拉拉自己的下巴,摸摸面颊——她试图用手势表达。显然她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还是她没有舌头,盖普忽然想起爱伦·詹姆丝会员。第51节:色胆包天(5) “有胡子,”坐在树叶上的警察说;他已经站了起来,但枪还没有回鞘。“她要告诉我们那人有胡子。”当时盖普也留着胡子。 “那人有胡子?”盖普道,“像我一样吗?”他摸着自己沾满汗珠的黑色络腮胡问女孩。但她摇摇头,用手指比着自己红肿的上唇。 “八字胡!”盖普喊道,女孩点点头。 她指向盖普的来路,但盖普不记得在公园入口附近看见任何人。警察伏在马上,穿过翻飞的树叶疾奔而去。另一名警察只顾安抚他的马,却没再骑上去。“替她遮遮身体,要不然帮她把衣服找回来。”盖普对他说。他开始沿着小径跑去追第一个警察;他知道站在地面上可以看到一些骑在马上看不到的东西。同时,盖普对自己的跑技有股愚蠢的自信,他以为即使跑不赢马,耐力也至少比马持久。 “喂,你最好在这儿等着!”警察在他身后喊道。盖普大步奔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跟着马在地上留下的蹄痕。还没跑到半英里路,就看见一个弯着腰的人影,躲在一棵距小径约二十五码的树后。盖普对他大声吼叫,那是个蓄白色八字胡的老先生,他回头时露出又惊又窘的表情,让盖普确信找到了侵害小孩的罪犯。他以雷霆万钧之势飞跃过藤蔓与矮小的灌木,扑向那人,后者正在撒尿,手忙脚乱地在整理裤子,的确是一副做了不该做的事被当场逮着的模样。 “我只不过……”那人要待分辩,盖普已扑上前,硬邦邦的短胡子直戳到那人脸上,开始像猎犬似的到处嗅闻。 “如果是你这狗杂种,我可以闻得出来!”盖普道。那人想躲开这半身赤裸的野汉,但两只手腕都被盖普牢牢扣住,盖普硬把他的手拉到鼻子下面。他再嗅一遍,那人好像怕盖普咬他,不断喊叫。“不许动!”盖普道,“是你干的吗?孩子的衣服呢?” “求求你,”那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过是内急。”他还没来得及拉上长裤拉链,盖普狐疑地瞄着他下裆。 “性交的气味是独一无二的,”盖普写道,“伪装不来。那是一种像洒掉的啤酒般浓郁而清澈的气味。” 于是盖普在林中跪下,解开那人的腰带,把他的长裤和内裤都扯到膝盖;狠狠瞪着他吓得六神无主的性器。 “救命啊!”那老人喊道。盖普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嗅了一下,老人顿时站立不稳;他像个牵线木偶人,蹒跚几步,跌倒在一丛矮灌木上,被浓密的树枝托住他身体。“救命啊,上帝!”他喊着,但盖普已掉头跑回小径,他的腿划过枯叶,他用手臂捶打空气,挨过一棍的锁骨隐隐作痛。 公园入口处,骑警在停车场里,正围绕着方形的砖造厕所嗒嗒巡视,查看所有停在那儿的车。有几个人在旁看他,对他的急切很感兴趣。“都没有八字胡。”骑警高声对盖普说。 “如果他比你先赶回来,那很可能已经走了。”盖普说。 “去男厕所看看。”警察说,便骑向一个推着上头堆好高一叠毛毯的婴儿车的妇人而去。 每间男厕所都会令盖普想起欧洲式的厕所;在这不讨人喜欢的场所门口,盖普跟一名年轻男子擦身而过。他胡子剃得很干净,上唇光滑得几乎会发亮;他看来像个大学生。盖普走进男厕所,像头狗一般,后颈的毛发竖立,脖子上的纤毛都卷了起来。他先从门缝下检查有门的厕所里是否有人,若是看到一双手或熊脚,他也不会诧异。他朝着长长一列小便池张望,看是否有人背对着他,或是否有人站在呈浅咖啡色的肮脏洗手台前面,凑着斑驳的镜子窥视他。但男厕所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留络腮胡已经好一段时间,平时只修剪胡子,所以一时没辨认出刮胡膏的气味。他只觉得这味道在这阴湿的地方有点不对劲。然后他看到最近的脸盆;他看到肥皂泡沫,他看到散落脸盆周围的胡须。 盖普走出男厕所时,那个胡子剃得特别干净、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穿越停车场,步伐很快但很镇定。“就是他!”盖普高喊道。骑警看看年轻的侵害者,显得有点困惑。 “他没有八字胡。”警察道。 “他刚剃掉!”盖普喊道;他狂奔过停车场,直扑向那小子,后者开始朝公园迷宫似的小径疾奔过去。他跑的时候,一堆东西从他夹克底下掉出来:盖普看见有剪刀、剃胡刀、刮胡膏的罐子,还有一些衣服——当然是那女孩的。她的牛仔裤臀部绣着瓢虫,上衣胸前有只青蛙的笑脸。当然还没有奶罩;没有必要。女孩的内裤掉在盖普面前。纯棉质料,简单的蓝色;腰带处绣了朵蓝色的花,有只蓝色的小兔子在嗅那朵花。 骑警一下就赶上那正想逃跑的小子。马的前胸一撞,就让他在煤渣铺的小径上摔了个狗吃屎,后蹄一踏,在他小腿上削掉一块U形的肉;他抱住腿倒在地上,缩成一团。这时盖普赶上前来,手里握着女孩的小蓝兔内裤;他把内裤交给骑警。其余人,推毛毯婴儿车的妇人、两个骑单车的男孩、一个拿报纸的瘦子——都走过来。他们把那小子掉落的东西拿来给警察。剃刀、女孩其他的衣服。没人说话。盖普后来写道,那一刻,他看到年轻性侵害犯短短的犯罪史都摊开在马蹄下:剪刀、刮胡膏。没错!这小子留八字胡,攻击小孩,剃掉胡子(大部分孩子都只会记得这个特征)。 “你以前做过这种事没有?”盖普问他。 “你不应该问他任何问题。”骑警说。 但那小子愚蠢地对盖普咧嘴而笑。“我从来没被抓到过。”他得意地说。他笑的时候,盖普看到他上门牙都不见了,被马踢掉了,只剩一排流血的牙龈。盖普想到,这小子可能遭遇了什么,使他对任何事没什么感觉——不怎么痛,什么都无所谓。 小径那一头,第二名骑警牵着马走出树林来——孩子坐在马上,身上披着警察的外套。她手里紧紧抓着盖普的T恤。她似乎谁也没认出来。警察直接带她走到躺在地上的侵害者面前,但她没有真正在看他。第一个警察下了马;他走到侵害者旁边,把他的头托起,朝向小孩。“是他吗?”她看着那青年,面无表情。侵害者笑一声,吐出一口血;孩子还是没反应。然后盖普轻轻用手指接触侵害者的嘴角,用手指沾了血,在他上唇画出胡子的形状。孩子开始不断尖叫。马需要安抚。孩子一直尖叫到第二名警察把侵害者带开。然后她停止尖叫,把T恤还给盖普。她不断轻拍马颈背上浓厚的黑色鬃毛,好像从来没骑过马似的。第52节:色胆包天(6) 盖普担心她坐在马背上会觉得痛,但她忽然问:“我可以再骑一遍吗?”盖普至少很高兴知道她是有舌头的。 这时盖普看见那个有两撇无辜八字胡、衣冠整洁的老绅士;他正小心翼翼走出公园,来到停车场,他焦虑地四下张望,提防那个野蛮地脱下他裤子、像个食人怪兽似的把他乱嗅一通的疯子。见盖普站在警察身旁,他似乎松了口气——他假设盖普已经被逮捕了——放大胆走过来。盖普很想逃跑——以免卷入混乱,多费解释——但就在这时,警察说道:“我得登记你的名字。还有你从事什么职业,除了在公园里跑步以外的?”他笑了起来。 “我是作家。”盖普告诉他。警察没听过盖普,颇有点歉意,但当时盖普唯一出版的作品就是《葛利尔帕泽寄宿舍》;警察可读的东西实在不多。这似乎让警察很困惑。 “一位未出版的作家?”他问。盖普对此有点不高兴。“那么你以什么为生呢?”警察问。 “我太太跟我妈妈养我。”他承认。 “呃,那我得问她们从事的行业,”警察道,“只是做记录,我们必须知道每一个人的职业。” 被冒犯的白色八字胡老人,只听到这番问话的最后部分,说:“就跟我想的一样!流浪汉,卑鄙的懒惰虫。” 警察瞪了他一眼。盖普在没有作品出版的早期生涯,每当被迫承认自己生活费的来源时,都有种愤怒的感觉;这种时刻他宁可不要厘清事实,反而想制造更大的混乱。 “反正我很高兴你抓到他了,”老绅士说,“这本来是个好公园,但这阵子来公园的人呀——你们该加强巡逻才对。”警察猜他讲的是侵害儿童的人,他不想在孩子面前谈论这件事,所以他用眼光示意有孩子在场——她僵硬地坐在马鞍上——希望老先生别再说下去。 “啊,糟了,他没对这孩子做那种事吧!”老人喊道,好像才看见就骑在他旁边马背上的孩子,或刚发现她警察外套下没穿衣服——她的小衣裳抱在手里。“多么可恶!”他双目喷火地瞪着盖普,“多么恶心!你当然要登记我名字啰?”他问警察。 “做什么?”警察问。盖普不由得笑了。 “看他还笑得出来!”老人大声说,“当然是作证啰,我愿意在本郡任何法庭作证,只要能把这个人定罪!”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警察问。 “嗯,他做那种事……对我……也……” 警察看看盖普;盖普翻翻眼睛。警察仍然透过理性思考,认定老绅士指的是性侵害小孩的人,但他不明白盖普为什么挨骂。“喔,是啊!”警察说,凑这老傻子的趣,也登记了他的姓名和住址。 隔了几个月,盖普去买保险套时,迎面撞见老绅士也走进药房。 “怎么?是你!”老人大喊,“他们已经把你放出来了?我还以为他们会把你关好几年。” 盖普愣了一下才认出他来。药剂师认为这怪老头疯了。蓄着修剪整齐的八字胡的老人,小心地走向盖普。 “现在的法律怎么回事?”他问,“我猜你行为良好被假释了?我想监狱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小女孩可以嗅啊?还是哪个律师钻法律漏洞把你弄出来的?那可怜的孩子心灵受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却自由自在继续为害公园!” “你弄错了。”盖普告诉他。 “是啊,这位是盖普先生。”药剂师说。他没有添上“作家”二字。如果药剂师考虑要补充任何形容词,盖普知道他会选择“英雄”,因为药剂师读了那篇可笑的报纸头条新闻,关于公园里犯罪和罪犯就擒的经过。 失意作家当英雄不后人! 民众围捕公园之狼; 知名女性主义者之子天生侠义心肠,搭救落难女童…… 因为这件事,盖普好几个星期不能写作,但这篇报道让所有只在超市、健身房、药房跟盖普有点头交情的本地人读了都大为感动。同时,《拖延》也出版了——但几乎没有人知道。连续好几个星期,银行员和店员抢着向客户介绍他:“这位就是盖普先生,公园那个侵害儿童的罪犯就是他抓到的。” “什么侵害儿童的罪犯?” “公园里那个呀!那个留八字胡的小鬼头。他专门欺负小女孩。” “小孩呀?” “嗯,就是这位盖普先生把他逮着的。” “呃,事实上,”盖普只好说,“是那个骑马的警察逮着的。” “还把他所有牙齿都打掉了呢!”他们快乐地宣告——到处的药剂师、银行员、店员等。 “嗯,其实是那匹马干的。”盖普谦虚地承认。 有时候有人会问:“您在哪儿高就,盖普先生?” 接下来的沉默让盖普很痛苦,他会站在那儿考虑,或许最好还是说他跑步为生。他在公园里游走,以逮捕性侵害儿童的罪犯为职志。他在电话亭附近徘徊,就像穿长披风的超人——等待灾难。这么说对他们会比他真正从事的行业更有意义。 “我写作。”盖普终于招供。失望——甚至怀疑——会取代他们脸上的仰慕之情。 药房里——情况更糟——盖普手中那盒三个装的保险套不慎落地。 “啊哈!”老人喊道,“看啊!他拿这些去干什么?” 盖普真不知道这玩意儿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 “变态人被放出来了,”老人对药剂师坚持,“他会侵犯和玷辱无辜的人。” 这老头子自以为是得让人冒火,盖普被他歪缠得没有意愿消除这场误会。事实上,他想起在公园里强脱这老家伙裤子的一幕就觉得好笑,他对这件事丝毫不觉得抱歉。 隔了一阵子,盖普才觉悟,原来这种表错情的义愤并非老先生的专利。盖普带丹肯去一所高中看篮球赛,惊讶地发现收票员赫然就是蓄八字胡的小鬼——真正侵害儿童的人,在公园里攻击无助幼童的罪犯。 “你出来了!”盖普无法相信地说。那变态家伙公然对丹肯微笑。 “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他说,把票撕了。 “你怎么放出来的?”盖普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第53节:色胆包天(7) “没有人证明任何事,”那小子傲慢地说,“那笨丫头不肯讲话。”盖普又想起十一岁被割掉舌头的爱伦·詹姆丝。 他忽然开始认同那个被他在不愉快情况下脱掉裤子的老人的愤怒。他那种遭受不公对待的感觉是那么强烈,使他忽然觉悟,为什么若干不快乐的妇女绝望到会割掉自己的舌头。他知道自己很想当场就把蓄八字胡的小子惩处一顿。他真希望可以安排一场当众截肢,作为一种道德教育。 但后面的人群在等着买篮球票。盖普把队伍卡住了。 “往前走,大毛脸。”那小子对盖普说。盖普从那小子的用词中感受到这世界的冷眼。从那小子上唇可以看出,他又在养新的八字胡了。 多年以后,他才又见到那女孩,长成大人了;是因为她认得他,他才认出她来。他走出电影院;她正排队等候进场。有几个朋友陪她来。 “哈啰,你好吗?”盖普问。他很高兴看到她有朋友。他认为这代表她正常。 “电影好看吗?”女孩问。 “你真的长大了!”盖普说;女孩羞红了脸,盖普才察觉自己说这话多么蠢。“嗯,我是说很久没见了——简直不记得了!”他很诚心地补了一句。女孩的朋友都进了电影院,她张望一眼,确定只有她跟盖普在场。 “是啊,我下个月就毕业了。”她说。 “高中?”盖普大声问。难道是那么久以前的事? “喔,不对,初中。”女孩紧张地笑着。 “太好了!”盖普说。不知为什么,他说:“我会尽可能去观礼。” 但女孩忽然吃了一惊。“不要,拜托你,”她说,“求你不要来。” “好,那我就不去。”盖普立刻同意。 这次会面后,他见过她几次,但她再也没认出他,因为他刮掉了胡子。“你为什么不再留胡子?”有时海伦会问,“要不然起码留八字胡。”但每次盖普遇见那个遭性侵害的女孩,未被认出就逃脱,他就越觉得该把胡子刮干净。 “我觉得不安,”盖普写道,“因为我的人生接触到那么多起强暴。”显然他指的包括市立公园里的十岁女孩、十一岁的爱伦·詹姆丝,以及以她为名的可怕协会——他母亲身边那批受伤的女人和她们象征意味浓厚、剥夺自身语言能力的行为。后来他会写一本跟强暴有密切关系的小说,使他自己也成了“家庭必需品”。盖普之所以特别厌恶强暴,或许是因为这种行为让他厌恶自己——厌恶他本身除此之外、无懈可击的男性直觉。他从来不想强暴任何人;但他觉得强暴使所有男人都觉得难以脱罪。 以盖普自身为例,他把勾引小母鸡的罪恶感,比拟成类似强暴的情况。但这当然算不得强暴,只是经过筹划而已。他甚至好几周前就买好保险套,知道要拿它们派什么用场。最坏的犯罪不也是事先规划的吗?绝不是对保姆的激情忽然涌现,把盖普打败;他只是暗中设计,等辛迪屈服于对他的激情时,他会准备妥当。因此,当他对这些保险套的用途心知肚明,当他在老人面前掉落保险套,并听见老人指责他“侵犯和玷辱无辜的人”时,一定会觉得良心受到谴责。这话说得太真实了! 但他也布置了障碍,阻挠自己对辛迪的欲念;他两度藏起保险套,但他没忘记藏处。辛迪替他们看小孩的最后一个晚上,盖普黄昏时跟海伦有十分激越的性爱。当他们应该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并为丹肯安排晚餐时,盖普却锁上卧室房门,把海伦从衣柜前拖开。 “你疯了吗?”她问他,“我们要出门耶!” “可怕的淫欲,”他哀求她,“不要拒绝。” 她逗他:“拜托,先生,我绝对不在吃开胃菜之前做这种事。” “你就是开胃菜。”盖普说。 “啊,谢了。”海伦道。 “喂,门锁了。”丹肯在外敲门。 “丹肯,”盖普喊道,“去看看天气怎么回事。” “天气?”丹肯想要硬把门撞开。 “后院好像在下雪!”盖普喊道:“你去看看!” 海伦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忍着笑,以及其他声音;他很快就到达高潮,让她很意外。丹肯又跑回卧室门外,报告后院现在是春天,跟所有其他地方一样。盖普已经完事,就放他进卧室了。 但他不是真的完事。他知道——派对后跟海伦一起开车回家,他很清楚知道保险套在哪儿:在他的打字机下面,自从《拖延》出版后,这无聊的几个月里,打字机一直很安静。 “你看起来很累,”海伦说,“要我送辛迪回家吗?” “不,没关系,”他嘟哝道,“我来。” 海伦对他微笑,把面颊凑到他唇边。“我疯狂的黄昏恋人,”她悄声道,“你可以一直那样带我出去吃晚饭,只要你喜欢。” 他跟小母鸡在她黑暗的公寓外头,在车上坐了很久。他挑选的时机很好——学校放假了;辛迪即将离城。她对于要跟心仪的作家道别,早就很不开心;毕竟他是她唯一真正见到的作家。 “我确信你明年一定会过得很好,辛迪,”他说,“要是你回来看任何人,一定要到我们家来。丹肯会想你的。”女孩瞪着仪表板上冷冷的反光,然后悲伤地回头望盖普——脸上满是泪水和整个涌上来的心情故事。 “我会想你。”她抽泣道。 “不,不,”盖普说,“别想我。” “我爱你。”她轻声说,把她的小脑袋笨拙地靠到他肩上。 “不,别那么说。”他道,没有碰她。时间还没到。 三包保险套耐心地躺在他口袋里,像蛇一般蜷曲着。 在她霉臭的公寓里,他只用掉其中一个。她所有家具都搬空了,令他大为意外。他们把她凹凹凸凸的皮箱堆在一起,拼成一张非常不舒服的床。他很谨慎,没有多停留不必要的一分钟,让海伦觉得他即使做文学式的告别也花了太多时间。 一道涨满的小溪流经女子学院的校园,盖普把剩下的两个保险套扔在那儿,他鬼鬼祟祟从开动的车上扔出去——想象着某个机灵的校警说不定会看到他,而且已经急忙跑下堤岸去采集证据:激流里捞起的保险套!找到凶器便能追溯到使用它的犯罪现场。 但没人看见他,没人揭发他。甚至已经入睡的海伦,也不会觉得性的气味有任何异样;毕竟才不过几小时前,他已经合法地取得这气味。尽管如此,盖普还是淋了浴,干干净净躺上安全的床。他蜷起身子,靠着海伦,她发出几声亲密的呢喃;本能地把一条长腿架在他臀上。他没有回应,她便用屁股紧紧顶着他。盖普的喉咙因她的信任和他对她的爱而作痛。他钟爱地轻抚海伦怀孕而微隆的小腹。 丹肯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盖普的第一本书起码已把他造就成他说要成为的人物。淫欲仍然给他年轻的人生带来困扰,但他很幸运,他和妻子都仍然对彼此性致勃勃。现在第二个小孩即将加入他们谨慎有序的生活。虽然他同意海伦的观点,最好有个女儿,但盖普还是希望生个男孩。 为什么?他想道。他忆起公园里的女孩,他心目中爱伦·詹姆丝没有舌头的模样,他母亲的艰难抉择。他觉得跟海伦一起很幸运;她有自己的野心,他无法操纵她。可是他记得康特纳大道上的妓女,还有库希·波西(她即将死于生产)。现在又多了惨遭掠夺的小母鸡——她的气味还围绕着他,起码在心理上,虽然他已经清洗过。辛迪在他身下哭泣,她的背拱在皮箱上。太阳穴上蓝色的血管在搏动,是那种皮肤白皙的小孩呈半透明状的太阳穴。虽说辛迪还保有舌头,但盖普离开时,她也说不出话来。 盖普不想要女儿,因为男人。坏男人当然不在话下;但也包括,他想道,像我这样的男人。第54节:第二个孩子、第二本小说、第二次恋爱(1) 8第二个孩子、第二本小说、第二次恋爱? 8第二个孩子、第二本 小说、第二次恋爱 他们的次子是个男孩。丹肯的弟弟取名叫瓦特(Walt)——不是常见的瓦特尔(Walter),也不是从德文“伏特”(Valt)转来;简单明了的瓦特,像海狸尾巴拍击水面,像一击命中的回力球,凭空掉进他们的生活当中,因此他们有了两个男孩。 盖普试图写第二本小说。海伦找到第二个工作;她成为女子学院隔壁镇的州立大学英文系的副教授。盖普和儿子可以到男用健身房玩耍了,海伦有个打零工的优秀研究生替她分担年轻人的单调;她也有更多、更有趣的同事。 哈里逊·傅莱契是其中一人;他的专业领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长篇小说,但海伦为别的原因喜欢他——其中一点:他也是跟作家结婚。妻子名叫艾丽斯;她也在写第二本小说,虽然她并未写完第一本。盖普夫妇第一次见到她时,都觉得很容易把她误当作爱伦·詹姆丝会员——她就是不说话。盖普昵称作“哈里”的哈里逊,从来没被叫做哈里过——但他很喜欢盖普,看来他也蛮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当作盖普送他的一份礼物。海伦仍然叫他哈里逊,但盖普就当他是哈里·傅莱契。他是盖普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他们两个都察觉到,哈里逊比较喜欢跟海伦在一起。 盖普和海伦都不知道怎么跟“安静的艾丽斯”相处。盖普常说:“她一定在写一本不得了的书,把她的话都吸进去了。” 傅莱契夫妇有一个小孩,年纪尴尬地介于丹肯与瓦特之间,他们曾表示想再生一个。但一切都以艾丽斯的第二本小说为先;书写完,他们才要生,他们说。 两家夫妻常一块儿晚餐,但傅莱契夫妇都坚持在户外烹调——也就是说,他们都不煮饭——而这期间盖普正热衷于自己烤面包,他有个煮高汤的大锅总在炉子上炖着。多半时候,海伦跟哈里逊讨论书籍、教学和他们的同事;他们在学校餐厅里一块儿吃午餐,晚上他们用电话聊天聊很久。盖普与哈里一块儿去看足球、篮球、摔跤;每周三他们一起打回力球,这是哈里的运动——他唯一的运动——盖普能跟他打成平手,因为盖普是比较高明的运动员,经常跑步,体能状态较佳。这些活动的乐趣使盖普压抑他对球类的厌恶。 这段友谊进入第二年,哈里告诉盖普,艾丽斯喜欢去看电影。“我不喜欢,”哈里承认,“但要是你喜欢——听海伦说你真的喜欢——何不带艾丽斯去?” 艾丽斯看电影会咯咯笑,尤其是严肃的片子;她对看到的一切内容都摇头不能置信。盖普花了好几个月才搞清楚,原来艾丽斯有语言障碍,可能是神经方面的缺陷,也说不定是心理方面的。一开头他还以为是玉米花有问题呢! “我想你有语言障碍,艾丽斯。”一天晚上开车送她回家时,他说。 “要。”她点头道。有时只是一点口齿不清,有时却情况严重,有时又根本没事。兴奋似乎会使症状加剧。 “书的进度如何?”他问她。 “很好。”她道。有次在电影院,她脱口而出说她喜欢《拖延》。 “要我帮你看看你的作品吗?” “要。”她道,小小的脑袋点个不停。她坐着,短手指用力把腿上的裙摆捏得皱巴巴。盖普见过她女儿把衣服弄皱——那孩子有时会把裙子像卷式窗帘似的一圈圈翻上去,露出内裤(不过艾丽斯还没到这程度)。 “是意外吗?”盖普问,“你的语言问题。还是生下来就这样?” “生的。”艾丽斯道。车停在傅莱契家门口,艾丽斯拉拉盖普的手臂。她指指自己的嘴巴,指向口腔,好像这就足以解释一切。盖普看见两排完美的小牙齿,和一截肥短鲜嫩、跟孩童很像的舌头。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车上很黑,而即使看得见,他也不会知道有什么不一样。艾丽斯闭上嘴,他看见她在哭——同时也在微笑,好像这种自我暴露需要极大的信任。盖普点点头,一副什么都了解的神态。 “我懂了。”他喃喃道。她用手背抹掉眼泪,用另一只手捏捏他的手。 “哈里信有外遇。”她道。 盖普知道哈里不是跟海伦外遇,但他不知道可怜的艾丽斯想的是谁。 “不是海伦。”盖普说。 “否,否,”艾丽斯摇头,“别人。” “谁?” “一个雪生!”艾丽斯叹道,“小笨蛋!” 盖普性侵害小母鸡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后来他又迷上另一个保姆;令他觉得可耻的是,他连那女孩的名字都忘了。他诚心诚意地决定,再也不跟临时保姆搞七捻三了。但他很同情哈里——哈里是他的朋友,也是海伦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也同情艾丽斯。艾丽斯有股使人特别警觉她存在的魅力;她天赋一种无可救药的脆弱感,在她小巧的形体上就像一件过于贴身的毛衣一样引人注意。第55节:第二个孩子、第二本小说、第二次恋爱(2) “真替你难过,”盖普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叫他停手。”艾丽斯道。 停手对盖普而言一向不难,但他没当过老师——心里或手上都没有“雪生”。说不定哈里牵扯的是另外一种东西。盖普唯一能想到——可以让艾丽斯好过一点——的方法,就是在她面前坦白他自己的错误。 “这种事会发生的,艾丽斯。”他道。 “你不会。” “我做过两次。”他说。艾丽斯吃惊地看着他。 “讲京话。”她不信。 “是真的。”他说,“我做过两次这种事,临时保姆,两次都是。” “我的天啊!”艾丽斯道。 “但她们不重要,”盖普说,“我爱海伦。” “京相很重要,”艾丽斯说,“他伤害我。我不能写作。” 盖普知道作家不能写作是什么感觉;这让盖普当下就爱上了艾丽斯。 “该死的哈里有外遇了。”盖普告诉海伦。 “我知道,”海伦道,“我叫他停手,但他食髓知味、积重难返。对方甚至不是个好学生。” “我们该怎么办?”盖普问她。 “该死的淫欲,”海伦道,“你妈说得对。这是男人的问题。你去跟他谈。” “艾丽斯跟我讲过你的保姆。”哈里告诉盖普,“不一样的。我这个女孩很特别。” “学生耶,哈里,”盖普说,“我的天。” “一个特别的学生,”哈里说,“我不像你。我很诚实,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艾丽斯。她必须适应这件事。我告诉她,她也可以做相同的事。” “她又不认识任何学生。”盖普说。 “她认识你,”哈里告诉他,“而且她爱上了你。” “我们能怎么办?”盖普问海伦,“他想把我跟艾丽斯送做堆,这样他就会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好过点。” “起码他对她诚实。”海伦对盖普说。接下来就是那种一家人在深夜里可以分辨得出各个成员呼吸声的沉默。楼上走廊旁边的房间里,丹肯懒洋洋的呼吸,八岁的孩子在时间上有很多余裕;瓦特则是跃跃欲试的两岁,呼吸声短促而兴奋;海伦的呼吸均匀冷静。盖普屏住呼吸。他知道她已经得知那些保姆的事。 “哈里告诉你的?”他问。 “你可以在告诉艾丽斯之前先告诉我,”海伦说,“第二个是哪一个?” “我忘了她名字。”盖普承认。 “格调真低,”海伦说,“这种行为配不上我;也配不上你。希望你能超越。” “是啊,我已经超越了。”盖普说。他的意思是他已经不想跟保姆乱来了。但淫欲本身呢?唉,这么说吧,珍妮早已看穿她儿子内心困扰的核心。 “我们得帮助傅莱契夫妇,”海伦说,“我们太喜欢他们,不能袖手旁观。”盖普觉得很不可思议,海伦经营他们共同生活的手法,就像安排她正在写作的论文架构——导言,按重要性逐条罗列,然后论证。 “哈里觉得那个学生很特别。”盖普指出。 “臭男人,”海伦道,“你去照顾艾丽斯,我来告诉哈里逊什么叫特别。” 于是有天晚上,盖普煮了一餐风味绝佳的红椒鸡搭配巴伐利亚式面疙瘩,饭后海伦对盖普说:“哈里逊跟我来洗碗,你送艾丽斯回家。” “送她回家?”盖普说,“现在吗?” “给他看看你的小说,”海伦对艾丽斯说,“随便给他看什么东西都可以。我要给你先生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混蛋。” “喂,别这样,”哈里道,“我们是朋友,我们要保持友谊,对吧?” “你这个王八蛋,”海伦对他说,“你肏了学生还说她特别——你羞辱了自己的老婆,你也羞辱了我。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特别。” “别太激动,海伦。”盖普说。 “跟艾丽斯走吧!”海伦道,“让艾丽斯自己送她的保姆回家。” “喂,别闹了!”哈里逊说。 “比嘴,哈里信!”艾丽斯说,她挽起盖普的手,从餐桌站起来。 “臭男人。”海伦道。盖普跟爱伦·詹姆丝会员一样哑口无言,乖乖送艾丽斯回家。 “我可以送保姆回家,艾丽斯。”他说。 “你快回来。”艾丽斯说。 “会的,艾丽斯。”盖普道。 她要他把她小说的第一章大声念给她听。“我要听听看,”她告诉他,“我自己不能杜。”盖普念了,他很庆幸读来感觉很美。艾丽斯的文笔极为流畅细腻,使盖普不知不觉融入她的句子,读得入了神。 “你的文字好美,艾丽斯。”他告诉她,她哭了起来。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就开始做爱,尽管人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这一次的感觉真的很特别。 “系不系啊?”艾丽斯问。 “是的。”盖普同意。 他想道,这下就麻烦了。 “我们怎么办?”海伦问盖普。她已经让哈里逊忘了那个“特别”的学生;现在哈里逊认定,海伦才是他这辈子最特别的人。 “都是你开的头,”盖普对她说,“要结束这件事,我看只好由你出狠招了。” “你说得容易。”海伦道,“我喜欢哈里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他。我不过是不怎么想跟他睡觉罢了。” “他想。”盖普道。 “老天,我知道。”海伦道。 “他觉得你是他的最佳人选。”盖普说。 “哼,好极了,”海伦道,“艾丽斯听了才高兴呢!” “艾丽斯还没想到这方面。”盖普说。艾丽斯想的是盖普,盖普知道;盖普还担心这整件事就此打住。有时候盖普也觉得艾丽斯才是他的最佳人选。 “那么你呢?”海伦问他。(“世事没有对等的。”盖普有一天会这么写。) “我很好啊,”盖普说,“我喜欢艾丽斯,我喜欢你,我喜欢哈里逊。” “艾丽斯怎么样?”海伦问。 “艾丽斯喜欢我。”盖普说。 “我的天,”海伦说,“那我们彼此都喜欢来喜欢去,唯一的问题是我不怎么想跟哈里逊上床。” “就这么结束吧!”盖普道。他试图掩饰声音里的忧伤。艾丽斯曾经哭着对他说,她对他的爱可能永远不会结束。(“可能吗?可能吗?”她哭道,“我京的停不下来!”)第56节:第二个孩子、第二本小说、第二次恋爱(3) “嗯,总比从前那样好一点吧?”海伦问盖普。 “你已经证明你的观点,”盖普说,“你让哈里离开他那个该死的学生。现在你又轻易伤了他的心。” “你跟艾丽斯呢?”海伦问。 “我们之中有一个人结束,所有其他人就通通结束,”盖普说,“这样才公平。” “我知道怎样叫公平,”海伦说,“但我也知道人性怎是么回事。” 盖普想象中,跟艾丽斯告别的场景会无比激动,充满艾丽斯前后不连贯的话语,每次都以激烈的性爱结束——决心再次宣告崩溃,湿是汗水,甜蜜蜜、黏稠稠是饱胀肉欲的性液。噢,系啊。 “我觉得艾丽斯有点怪。”海伦道。 “艾丽斯是相当不错的作家,”盖普说,“她有天分。” “臭作家!”海伦嘟哝道。 “哈里不懂得欣赏艾丽斯的才华。”盖普听见自己说。 “老天,”海伦喃喃道,“这是除了我自己的婚姻外,我最后一次尝试挽救任何人的婚姻。” 海伦花了六个月,才成功地“轻易”让哈里死心,这期间,盖普尽可能跟艾丽斯见面,同时努力警告她,他们的四人行撑不久了。他也努力给自己警告,因为他怕死了早晚要放弃艾丽斯的自知之明。 “我们四人的状况非常不平衡,”他告诉艾丽斯,“我们得结束,而且得快。” “又怎样,”艾丽斯道,“时间还没到,系吗?” “还没。”盖普承认,他把她写的所有文字大声念给她听,他们做爱太多,以致他淋浴时都会刺痛,慢跑时甚至穿不上松紧内裤。 “我们要杜,要尽量杜,”艾丽斯热烈地说,“趁我们还可以杜。” “你知道,这样撑不久的。”打回力球时,盖普试图警告哈里。 “我知道,我知道,”哈里说,“可是现在很棒,不是吗?” “不系吗?”艾丽斯问。盖普爱艾丽斯吗?噢,系啊。 “是啊,是啊。”盖普摇着头说,他以为他摇了。 但他们之中最没有快感的海伦,受的苦最大;她终于可以宣告结束这一切时,真是满心欢喜。其他三人却恨得牙痒痒的:他们坠入沮丧的深渊,她却雀跃万分。虽没有正式规定,但接下来六个月内,他们两家人除了偶然相遇,没再聚首。海伦跟哈里很自然会在英文系碰到,盖普跟艾丽斯在超市遇见。有次她故意用购物车撞上他的购物车;小瓦特被生鲜食品和果汁罐头压了满身,艾丽斯的女儿看起来也同样吓了一跳。 “我觉得需要一点联络。”艾丽斯道。有天晚上,很晚了,盖普与海伦都已就寝,她打电话找盖普,海伦接的电话。 “哈里信在你们家吗?”她问海伦。 “没,艾丽斯,”海伦说,“出了什么事吗?” “他不在家,”艾丽斯道,“我一晚上都没看见他。” “我过去陪你,”海伦提议道,“盖普可以去找哈里逊。” “可不可以盖普过来陪我?”艾丽斯道,“你去找哈里信。” “不行,我过来陪你,”海伦说,“我想这样比较好。盖普去找哈里逊。” “我要盖普。”艾丽斯道。 “抱歉,不行。”海伦说。 “抱歉,海伦。”艾丽斯道。她对着电话哭泣,说了一大串海伦听不懂的话。海伦把电话交给盖普。 盖普跟艾丽斯交谈,听她说话,耗了将近一小时。没有人去找哈里逊。海伦觉得自己撑了六个月任凭他们胡搞而没发飙,已经够不错的了;她希望,如今事情结束了,这三个家伙起码也要表现相同的自制才对。 “如果哈里逊到外头去肏学生,我真的要跟他绝交。”海伦说,“混蛋!如果艾丽斯真的以作家自居,她为什么不写作?如果她真的有那么多话说,干嘛在电话上浪费时间?” 盖普知道,时间会缓和一切。时间也会证明,他对艾丽斯作品的观感是错的。她的文笔也许[福-哇-小-说-wWw.Fv a L.cN收-集-整-理]优美动人,但她无法完成作品;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也没写完,至少在盖普夫妻跟傅莱契夫妻来往——以及后来那几年里——都未完成。她可以把每件事都描写得很美,但——正如盖普终于对艾丽斯发火时告诉海伦的——她没法子面对任何事的结尾。她就是无法结束。 哈里也不能明智地处理自己。校方没给他终身职——对海伦是重大的损失,因为她真心喜欢哈里这个朋友。问题是哈里为海伦放弃的那个学生,不是个轻易死心的人;她向系里抱怨老师勾引她——虽然真正让她不满的其实是他不再理会她。哈里的同事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而海伦对审核哈里终身职的支持,也当然无声无息给丢在一旁——她跟哈里的关系也被那名遭遗弃的学生揭发出来。 甚至盖普的母亲珍妮——尽管她支持女性及其他一切——也同意盖普的观点,海伦虽然比可怜的哈里年轻,校方却毫不留难地颁给她终身职,乃是英文系象征性的表态。可能有人告诉他们,系里的副教授层级必须有一位女性,而海伦适时出现。虽然海伦对自己的资格颇有自信,但她知道自己并非靠实力赢得终身职的。 至少海伦没跟学生上过床;还没有。哈里逊·傅莱契却有过,且无可原宥地把他的性生活放在比工作更特殊的地位。不过他还是找到另一份工作。盖普夫妻跟傅莱契夫妻残存的友情,倒是因着傅莱契一家被迫搬离而得以保全。此后,两家夫妇每年差不多只见两次面;距离淡化了不愉快的情绪。艾丽斯还是可以跟盖普聊她无懈可击的文句——透过书信往还。他们不需要再抗拒肉体接触的诱惑,即使只是用购物车制造车祸。他们步入一般老朋友的状态:也就是,听到对方音讯——或偶尔相聚时——才想起有这么个朋友。不联络时,彼此一点也不想念。 盖普扔掉了第二部本小说的初稿,开始写第二个第二部小说。他不像艾丽斯,他是真正的作家——不是因为他文字比她优美,而是因为他知道每个艺术家都应该知道的事——照盖普的说法:“只有结束一件事,并且开始另一件事,才会成长。”就算所谓的开始与结束都只是幻象也好。盖普并没有写得比别人快或多;他只是工作的时候,始终抱着要完成的念头。第57节:第二个孩子、第二本小说、第二次恋爱(4) 他知道,他的第二本书撑饱了从艾丽斯那儿留下的精力。 书里到处是伤人的对白、让双方火辣辣作痛的性爱;书中的性爱让双方都有罪恶感,却也往往因而渴求更多的性。不少评论家都引述这一矛盾,有的称这现象“聪明绝顶”,有的却说是“愚不可及”。一位评论家说这本小说“尖酸而真实”,但他仓促地指出,就因为尖酸,所以这本小说注定只能成为“非主流经典”。这位评论家推论,要是能“润饰掉”大部分的尖酸,“更纯粹的真理就会跃然而出”。 关于这部小说背后的“理论”,有更多荒诞无稽的论证。一位评论家费尽力气求证,这部小说认为只有性行为可以帮助人深入地了解自我,但性行为当时,又是一般人最缺乏深度的时候。盖普说他从来没什么理论,他暴躁地告诉记者,他写的是“一出严肃的婚姻喜剧和性闹剧”。后来他写道:“性之于人,会把我们最严肃的企图变成闹剧。” 但不论盖普说什么——或批评家说什么——这本书卖得并不好。书名《戴绿帽的第二阵风》,就几乎没人看得懂;甚至书评都令人愈读愈糊涂。它的销售量比《拖延》又少了几千本,虽然吴尔夫向盖普保证,这是第二本小说常见的下场,但盖普——有生以来头一遭——觉得自己失败了。 吴尔夫是个好编辑,为了保护盖普,他一直不让他读某篇评论,但他又怕盖普会意外读到;最后他还是不甘愿地将这篇美国西岸报纸的剪报寄来,并附一张字条说,他听说这位书评家有荷尔蒙不平衡的问题。大致而言,这篇书评指出,盖普这位“知名女性主义者珍妮·费尔兹没有才华的儿子,写了一本充满性歧视的小说,耽溺于一点启发也没有的性描写之中”,真是既下流又变态,诸如此类的话。 盖普是珍妮一手带大的,当然不会轻易被别人对他的观感左右,但甚至海伦也不喜欢《戴绿帽的第二阵风》。甚至艾丽斯充满爱意的信里,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本书。 《戴绿帽的第二阵风》讲的是两对已婚夫妇的婚外情。 “哎呀,我的天!”这是海伦第一次得知这本书内容的反应。 “写的不是我们,”盖普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采用这个主题。” “你还一直跟我说,”海伦道,“自传性的小说是最糟的。” “这不是自传,”盖普道,“你看了就会明白。” 她还是不明白。虽然这本小说写的不是海伦与盖普还有哈里与艾丽斯,它讲的是四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头来变得不平衡、性方面太牵强,终于破灭的故事。 这四个人每人都有一种身体上的缺陷。一个男人是瞎子。另一个男人有严重的口吃,他的对白简直不忍卒读。珍妮大骂盖普,说他拿已故的丁奇先生调侃,实为大不敬,但盖普伤心地认知,作家不过是观察者——人类行为精密而无情的模仿者。盖普无意冒犯丁奇;他不过借用丁奇的一种习惯罢了。 “我不明白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艾丽斯。”海伦说。 海伦指的是缺陷,尤其是女人的缺陷。一个是右臂肌肉会痉挛——她的手总是闪电般飞出,打击酒杯、花盆、小孩面颊,有次差点(纯属意外)用花剪把丈夫阉割掉。只有她的情人,另外那个女人的丈夫,能够安抚这种无法控制的可怕痉挛——因此这个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完美无缺的身体,完全掌握身体的每个动作,达到真正的自制与自足。 另一个女人的毛病是会突如其来地不断放屁。放屁的女人嫁给口吃的男人。瞎男人娶的是危险的右臂。 值得称道的一点是,这四个角色当中,没有一人是作家(“这算是高抬贵手,值得我们感激吗?”海伦问道)。一对夫妇没有小孩,也不想要小孩。另一对夫妇试图生小孩;女方怀孕了,但她的喜悦却因大家都在猜测生父是谁,人人感到焦虑,不免打了折扣。是哪一个?两对夫妇关注着新生儿的一举一动。他会口吃、放屁、突然挥手打人、瞎眼(盖普把这当作他——代替母亲——对基因议题的最终评论)? 这本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可说相当乐观,起码两对夫妇基于友谊,终于决定中断不正常的关系。没有子女的夫妇后来对彼此感到幻灭——但不见得是感情实验的结果——就离了婚。有孩子的夫妇继续维持婚姻关系,孩子安然成长,看不出有任何缺陷。小说的最后一幕是两个女人偶然相遇;圣诞节她们在一家百货公司搭手扶电梯错身而过,放屁的那个要上楼,危险的右臂的那个要下楼。两人都拿了一大堆包裹。她们刚好并行时,放屁的女人放了一个响屁——另一个右臂发作,把她前面的一个老人推下移动中的电梯,一连串跌翻了一大堆人。但因为是圣诞节,电梯上挤满了人,人声嘈杂;没人受伤,一切都因为发生在年节期间而可以原谅。两个女人在各自的机械输送带上渐行渐远,似乎沉静地了解对方的负担;她们忧郁地对彼此微笑。 “这是喜剧!”盖普一遍又一遍嚷道,“没有人看懂。应该很好笑才对。拍成电影会多好啊!” 但甚至平装本的版权都没有卖掉。 从那个只能倒立走路的人的下场可以看出,盖普对电动手扶梯很有意见。 海伦说英文系没一个人跟她提及《戴绿帽的第二阵风》;不像《拖延》,还有很多好意的同事起码试图跟她讨论。海伦认为这本书侵犯她的隐私,她希望盖普早点放弃这把戏。 “老天,他们认为书里有你吗?”盖普问道,“你那些笨同事到底怎么回事?你会在走廊里放屁吗?系里开会的时候,你会突然飞拳打人吗?可怜的哈里上课时会口吃吗?”盖普咆哮道:“我是瞎子吗?” “没错,你是瞎子。”海伦说,“你对虚构和事实有你自己的定义,可是你想,别人懂你的系统吗?一切都是你自己的经验,不论你怎么虚构,就算只是想象的经验。人家还是以为那是我,他们以为那是你。有时我也同意。” 书中的瞎子是个地质学家。“他们看见我玩石头吗?”盖普嘶喊道。第58节:第二个孩子、第二本小说、第二次恋爱(5) 放屁的女人在医院里做义工;她是护士的助手。“你看过我母亲抱怨吗?”盖普问,“她有没有写信给我,抱怨说她在医院里从来不放屁——只在家放,而且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但珍妮确实对盖普抱怨过《戴绿帽的第二阵风》。她说他挑选了一个狭隘、令人失望、缺乏共通重要性的主题。“她指的是性,”盖普说,“这真是典型。一个从来没有性欲的女人大谈共通性。还有教皇,他发誓守贞,数百万人要不要避孕却由他决定。这世界发疯了。”他大声说。 珍妮最新的同事是个六英尺四英寸高的变性人,名叫罗贝塔·穆尔东,本名罗勃·穆尔东,是费城足球鹰队一名出色的边锋(tightend)。罗贝塔自从变性手术成功后,体重已经由两百三十五磅减轻到一百八十磅。注射雌激素削弱了他过去的体力和部分的耐力;盖普猜测,他原先闻名全国的“快手”,速度恐怕放慢了,但罗贝塔仍是珍妮一位令人望之生畏的伴侣。罗贝塔崇拜盖普的母亲。珍妮的书《性的嫌疑犯》,让罗勃鼓起足够的勇气去做变性手术——那年冬季,他躺在费城一家医院里,等动过手术的膝盖康复。 珍妮正支持罗贝塔打一场控告全国电视公司的官司,罗贝塔宣称,所有电视公司私下协议,不雇用罗贝塔担任足球季的体育播报员。珍妮主张,罗贝塔的足球知识并不因注射雌激素而减少;来自全国各大专校园的支持声浪,已使六英尺四英寸高的罗贝塔成为争议的焦点。罗贝塔聪明伶俐,能言善道,当然也精通足球;她比一般报道足球新闻的白痴高明太多了。 盖普很喜欢她。他们一起聊足球,打回力球。前几局总是罗贝塔赢——她力气比他大,受过更好的运动训练——但她持久力不及盖普,体型在这种球场上也嫌大,表现便一局不如一局。罗贝塔对跟电视台打官司,不久便感到厌倦,但在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她却有更大的耐性。 “比起爱伦·詹姆丝协会,你实在好太多了,罗贝塔。”盖普常对她说。珍妮带罗贝塔一起来访,盖普总是很高兴。罗贝塔会跟丹肯玩好几小时足球,她还答应带丹肯去看鹰队的比赛,但盖普对此很焦虑。罗贝塔太引人注目;有些人对她非常不满。盖普幻想罗贝塔遭受攻击和炸弹威胁——丹肯就消失在费城广大足球场的喧嚣声中,遭到性侵害儿童罪犯的猥亵。 主要是罗贝塔接获的憎恨信让盖普产生过这样的想象,但是当珍妮把自己接到的憎恨信给他看时,盖普更觉得焦虑不安。他不曾考虑到母亲的公众生活还有这么一个层面:有些人真的恨她。他们写信给珍妮祝她罹患癌症。他们写信给罗贝塔希望她父母都死掉。有对夫妇写信给珍妮说,他们要用大象的精子给她做人工授精——从里面把她炸开。那封信署名“一对合法的夫妻”。 有个男人写信给罗贝塔说,他一辈子都是鹰队的球迷,甚至他祖父母都生在费城,可是现在他要改而支持巨人队或红人队,开车去纽约或华府——“必要的话,去巴尔的摩也可以”——因为罗贝塔的娘娘腔毁了整个鹰队的攻势。 一个女人写信给罗贝塔说,她希望罗贝塔被奥克兰突击者队轮奸。这女人认为突击者队是最恶心的一支足球队;也许[福-哇-小-说-wWw.Fv a L.cN收-集-整-理]他们可以让罗贝塔领略到当女人的乐趣。 怀俄明州一个高中足球队的边锋写信给罗贝塔,说她让他以自己的守备位置感到可耻,他决定更换位置——变成后卫。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后卫做手术变性的。 密执安州有个大学的守门员写信给罗贝塔说,要是她到密西根的伊普西兰提镇,他想要在她戴着垫肩的时候肏她。 “这都算不了什么,”罗贝塔告诉盖普,“你母亲收到的信更糟糕。恨她的人更多。” “妈,”盖普说,“你何不退隐一段时间?去度个假。再写一本书。”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对她提这种建议,但他突然发现珍妮是个潜在的受害者,透过其他受害者,将自己暴露在全世界所有的仇恨、残酷、暴力之下。 媒体记者若是问起,珍妮总说自己正在写另一本书;只有盖普、海伦、吴尔夫知道这是谎言。珍妮一个字也没写。 “我为自己做的已经够了。”珍妮告诉儿子说,“现在我对其他人有兴趣。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她认真地说,好像在她看来,儿子的内向世界——他的想象生活——才是更危险的生活方式。 海伦也怕这一点——尤其当盖普不写作的时候。《戴绿帽的第二阵风》出版后,盖普足足一年多没写东西。后来他写了一年,又把稿子全扔了。他写了一大堆信给他的编辑;那几乎是吴尔夫读过最难读的信,回信更甭提了。有的信长达十、十二页;大部分都控诉吴尔夫没有铆足全劲促销《戴绿帽的第二阵风》。 “每个人都讨厌它,”吴尔夫提醒盖普,“你要我们怎么促销?” “你从来不支持这本书。”盖普写道。 海伦写信给吴尔夫,请他对盖普要有耐心,但吴尔夫对作家非常了解,他尽可能保持耐心与善意。 最后,盖普找别的对象写信。他回复了一部分他母亲收到的憎恨信——那些罕见的附回邮地址的。他写很长的信,试图劝说这些人消除恨意。“你变成社工人员了。”海伦说。可是盖普进而自告奋勇替罗贝塔回复若干憎恨信;但罗贝塔交了新男友,根本不把憎恨信放在心上。 “老天,”盖普抱怨道,“先是变性,现在又谈恋爱。以一个带波的边锋而言,你还真无聊,罗贝塔。”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每次珍妮与罗贝塔来访,他们打回力球都很起劲,但这种机会频率不高,不足以填满盖普用以焦躁不安的空当。他会花好几小时陪丹肯玩游戏——也等着瓦特长得够大,可以一块儿玩。他很卖力地煮饭。 “第三本小说会有卖头,”吴尔夫告诉海伦,因为他感觉得出,她对盖普的坐立不安已经开始不耐烦,需要有人给她打打气。“给他时间,他会写出来的。” “他怎么知道第三本小说会好?”盖普大怒。“我的第三本书根本还不存在。照他们的出版方式,我的第二本小说也等于不存在。这批编辑满脑子神话,自作聪明乱发预言!要是他对第三本小说那么有把握,那他怎么不自己写他的第三本小说?他为什么连第一本小说都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