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风情前言给一本你很久以前写的书写个序并不十分难,因为岁月匆匆,你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可以用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来看待它。你看到它的缺点,带着一种读者的惬意你可以去回忆,那时候你性格中的缺点,它造成了你的书的瑕疵,这要看你是带着宽容的心态还是沮丧的心情;或者你可以回顾一下你写作时候的环境,也许带着距离所赋予过去时光的一种愉悦;你可以为你的阁楼画一幅漂亮的画,或者带着适度的满足感,你可以详细地描述一下你的坚定沉着,你就是用这种沉着来面对冷落与忽视的。但是,当你为了吸引读者去买一本不再新鲜的书,而开始给一部你才写了不到两三年的虚构之作写个序的时候,真没那么容易找到你想说的话,因为对于这本书所处理的主题,你想说的都在书里说过了,写个序从来也不会赋予它另外的思想。因为没有比一段已将自己燃烧殆尽的爱情更死寂的了,所以对一个作者来说,没有什么主题比他已经就这个主题说过了他想说的话更乏味的了。当然,你可以跟你的批评家争论,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某某批评家会怎样想他前年读过的一部小说,只会对这样的作家算个事,他的感受力对于这个疯征世界里不合规则的混乱真的是太脆弱了,批评家早就忘记了这本书以及他的批评,而大部分读者不管怎样也再不会用批评来麻烦他们的大脑。一开始成为一名职业作家的时候,我常常把我弄到的这些评论贴在一些重要的剪贴文章簿里,想着哪一天再看的时候,可以让我觉得愉快,我会很仔细地在每一篇前面记下日期,以及刊发它的报纸的名字。但是终于有一天,这些难以处理的卷宗变得很麻烦,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很少在一个住处住很长时间,我发现,最后都很有必要让收垃圾的人来把它们从我身边清理走。从那以后,我就只满足于看我的一些通告,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带着足够的镇定,不过分地为那些你不喜欢的话感到不安,也不为那些赞誉而过分得意,只是把它们丢到字纸篓里。我的记忆是,从总体上说,对《剧院风情》一书的评价都相当不错。然而,有些批评家也抱怨,朱莉娅·兰伯特,我的女主人公,不是一个具有高尚道德声誉、高智商与高贵灵魂的人,并且据此得出结论,她是一个平庸的演员。人们还让我知道,很多有头有脸的女士都抱有同样的观点。事实上,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演员,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的表演就很有名,中年观众还记得她,因为她经常说的那些让人觉得好笑同时也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主要都是在伤害跟她一起出演的演员,在她提到我的时候,就相当尖刻;但是我觉得对于她的刻薄我们应该换个方式来理解。我在小说中尽力要说清楚,我的女主人公,不管她有其他什么样的缺点,她都不是一个势利的人,这自然不足以让那些抱有疑问的老人承认这一事实,即我的朱莉娅是一个很优秀的演员。我们都倾向于认为,他人只有犯下我们的恶习,才可能拥有我们的美德。伟大是一种稀有的品质。在过去的五十年中,我看到过大部分为自己挣得了名声的女演员。我见过很多有卓越的天赋的人,很多在她们为自己创造的领域内非常优秀的人,很多拥有魅力、美貌和知识的人,但是我只想起一个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称之为伟大的人。这就是埃利诺拉·迪丝。也许西登斯夫人拥有这种品质;也许兰瑟尔有;我不知道。我从没有见过莎拉·伯恩哈特,直到她过了黄金时期;包围着她的辉煌,她放纵铺张的传奇故事,都使得人们很难去冷静地对她作出判断,她经常矫揉造作,经常像演员中的女王一样咆哮,她在最好的时候也许算得上伟大,我只看到过它的附带物,皇冠,权杖与貂皮斗蓬——中国皇帝的新衣,但却不是中国皇帝。除了我提到的这唯一的一个例外,我只见到那些可以算得上优秀的女演员,有时候在某些角包中非常优秀。我有一个概念,一个人在这件事上的观点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一个人会受这个舞台的魅力多大的影响。戏剧可以让很多人充满兴奋,而对戏熟悉不会让这种兴奋感减弱。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给人以神秘与喜悦感的世界;它给了他们一个通往想象王国的入口,这种想象增加了生活带给他们的愉悦感,它的幻象给他们每日带着金色微光的罗曼司涂上了色彩。在他们观看这位著名演员演出的时候,她的美因画的妆而加强,她的重要性被聚光灯所强调,她吐露着那些华美的词藻,就好像它们是从她的头脑里出来的,经历着非凡的经历,承受着强烈的情感,他们觉得他们生活得更完整;当他们试图描述巧妙的阐释者给予他们的那些感觉时,他们会带点过度的夸张,这是足够自然的事。同样自然的是,他们会忽视这样的事实:让他们心中充满狂喜的那些表演至少有些东西是应归功于服装设计师、舞台画师、电S-和作者的。甚至我在青年阶段早期的时候,就从没被舞台所打动过;但是否是因为我天性就带点怀疑的性格,或者,是否是因为我头脑里充满私密的梦想,它满足了我的浪漫渴念,我不敢说;当有我的戏剧上演的时候,我甚至失去了我所有的那一点点幻想。当我发现要做出一个姿势,这个姿势带有如此自然而然的一种外观,得付出多少努力时,当我认识到把观众感动得流泪的那种完美声调经常并不是归功于女演员的感觉,而是归功于制作人的体验,简言之,当我从内部学到了一出戏在观众面前上演之前的精心准备过程是多么复杂时,我发现甚至要带着跟一般公众同样的充满敬畏与令人赞赏的惊叹去审视这一行当最富才气的成员,也是不可能的。男一方面,我认识到他们具有一种品质,因为这种品质,公众很少倾向于信任他们。比如,我认识到,几乎不能指望他们会努力工作,富有勇气,富有耐心,认真负责。尽管一整天那么长时间的工作之后,你身心疲惫地停下来,我看到他们仍然快活地同意去把很有难度的一场再排一遍,而他们在那天已经排练了有六次了;我看到他们,生着病,也在做出表演,不愿让公司倒闭,而他们几乎站都站不住了;我了解到,尽管他们也许会装腔作势,但一旦涉及到要把戏和他们自己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他们会像任何人都可以指望的那样通情达理。在他们著名的“脾气”背后,或多或少是在那是艺术感觉的证明这种错误的印象下被有意强调了的自私与胆量的混合,存在着比公众想象更常有的大量的狡猾与实际的意识。我从来没见过不喜欢炫耀的孩子,在每一个演员身上,都保持着某种孩子气的东西;他许多最迷人的天赋就归功于此。他比一般人都更爱出风头,所有人都爱出风头,但我们中只有很少的人才这么热衷,如果他不是这样,他就不是一个演员;用一种幽默而不是轻视的态度来看待这种特殊的品性想必更明智一些。如果我必须用一个短语来描述我在跟舞台长期打交道的过程中,对演员形成的-这些印象,我会说,他们的优点比他们所假装的要更实在,而他们的失败比他们所遵从的这项冒险而艰巨的职业更属偶然。从我第一部戏到最后一部戏公演,三十年过去了,在那段时间,我跟许多著名的女演员有着亲密的接触。朱莉娅·兰伯特并不是她们中哪个人的画像。我在这里挑一点,在那里挑一点,只是想创造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我不会受我亲眼认识的富有才气的人物的魅力很多的影响,我描写的是我幻想中的人,我敢说我是带着某种超然的态度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它已经让那些读者惶惶不安,而那些读者不能将女演员b围绕着她的聚光灯区分开,它让那些女演员恼怒,她们已经被聚光灯搞得头晕目眩,以至于他们真的以为,在她们身上不会有更多的什么了。他们对待他们自己也不公正。艺术家的品质依赖于他作为一个人的品质,如果除了特别的天赋以外,他不具有道德的公正,他就不可能在艺术中做到多么优秀;然而,我不会否认,这也许可以以一种令人惊叹的和梦幻般的形式展示它自身。我觉得,朱莉娅·兰伯特对待生活是真实的。我很愿意读者能注意到,尽管她的仰慕者把伟大这一品质赋予了她,尽管她很贪婪地接受恭维,就我本人来说,我并没有断言她非常成功,非常有天赋,严谨而敬业。我应该加一句,在我而言,我对她怀有一种很温柔的爱;我并没有为她不适当的行为而感到震惊,也没有因为她的荒唐而对她反感;我只能带着一种强烈的爱的耽溺来思考她,不管她做什么。在结束这篇序言之前,我必须告诉读者,在我现在邀请他细细品读的这本书里,我实际上犯了两个错误。小说家试图在每一个细节上都精确,但有时候他免不了会犯错误,而通常并不缺少这样一些人,他们做好了准备要给他指出来这些错误。我曾写过一部小说,其中有个地方,我得提到一处叫曼力(Manly)的海滩,在游海泳的季节,那是悉尼的居民们最喜欢去的一处胜地,不幸的是,我把它拼成了曼雷(Manley)。这个多余的“e”给我带来了成百上千来自新南威尔士的愤怒而嘲弄的信件。你也许会认为,这个笔误,它毕竟可能只是一个印刷错误,当然,尽管它只怪我自己粗心,是我在故意侮辱英联邦。事实上,有位女士告诉我,这是英国人对英殖民地住民的无知的傲慢的又一个证据,如果下次欧洲爆发战争,澳大利亚青年不是飞去施以援手,而是宁愿选择安静地侍在家里,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负责任。她以一种修辞性的语调来结束她的信。她问我,如果澳大利亚小说家,在写怍关于英格兰的故事的时候,在拼写伯恩茅斯(Bournmouth)时也加上一个“e”,英国人会说什么呢。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样来回答,我绝对相信,英国人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动一下,即使它是不正确的,而就事实而言它不是,但我想,最好是对这位女士严厉的指责抱以沉默。现在在这本书中,我犯了两个错误:我让我的女主人公把她演比阿特丽斯一角的失败,归之于她不太熟悉无韵诗;在她说到拉辛的《佩德尔》的时候,我已经让她抱怨,女主人公第三幕才出场。不是证明我所说的事实,像我一贯做的那样,我相信我的记忆,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比阿特丽斯几乎没有无韵诗的台词;她的所有重要的戏份儿都是用散文体说的;如果朱莉娅在这个角色上失败了,那原因肯定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佩德尔在第一幕的第三场走上舞台。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向我指出这些不可原谅的过失,他们一人指出了一条;我愿意去认为,大多数读者为我带来了光荣,他们假设,他们应该得到我的精妙,而不是我的无辜,在让朱莉娅·兰怕特以这种不经意的偶然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我是在给我对她的性格的描绘增加一种优雅的感觉。但是我也许是在不恰当地恭维自己,这也是可能的,即我的读者对这些角色所出现于其中的那些著名戏剧的记忆,也像我一样模糊。他们并不比我知道得清楚。一 门开了,迈克尔·戈斯林抬头看看。朱莉娅走了进来。 “哈啰!我一会儿就好。我刚在签发几封信。” “不忙。我只是来看着给丹诺伦特家送去了什么座位的票子。那个年轻人在这里干什么?” 她以经验丰富的女演员善于用手势来配合说话的本能,把光洁的头一侧,指向她刚才穿过的那间房间。 “他是会计,是从劳伦斯—汉弗雷会计师事务所来的。他来这儿三天了。” “他看来很年轻。” “他是个订契约的雇员。他似乎很在行。可是他对我们那套帐务制度始终感到惊奇。他对我说,他从没想到一家剧院竟用这样有条不紊的办法来管理的。他说这个城市里有些行号的帐目简直乱七八糟,足以搞得你头发变白。” 朱莉娅看着她丈夫漂亮的脸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微微一笑。 “他是个乖巧的小伙子。” “他的工作今天结束了。我想我们可以带他回家,请他吃顿便饭。他是个不错的正派人。” “这可是请他吃饭的充分理由吗?” 迈克尔没有觉察到她语气中略带着讥刺的意味。 “要是你不想请他,我就不请他。我只是想这会使他喜出望外的。他崇拜得你五体投地。你这回的戏他已看了三次。他巴不得我把他介绍给你呢。” 迈克尔按了下电铃,他的秘书随即走进来。 “这些信拿去吧,玛格丽。今天下午我有哪些约会?” 朱莉娅半心半意地听着玛格丽朗读的会的时间表,同时,尽管她对这间房间再熟悉也没有,还是悠闲地环顾四周。这间房间用做一家第一流剧院的经理室十分合适。四壁都敷有由一位出色的室内装饰家(按成本计价)制作的护壁板,墙上挂着雕版印刷的佐法尼①和德怀尔德所作的舞台场景。那些扶手椅宽阔而舒适。迈克尔坐在一张雕刻华丽的奇彭代尔②式的椅子上,那是件复制品,却是由著名家具商所制作,而他那张奇彭代尔式的桌子有着粗大的抓球爪式的台脚,异常坚实。桌子上搁着一张镶着结实的银框的她本人的照片,旁边对称地放着一张他们的儿子罗杰的照片。在这两者之间有一座富丽堂皇的银质墨水台,那是他有一年生日的时候,她本人送给他的礼物,它后面有一只烫了不少金饰的红色摩洛哥皮的文具架,迈克尔在这里面放他的私人信笺信封,以备亲笔写信时应用。信笺上印着西登斯剧院这一地址,信封上印有他的饰章:一个野猪头,下面是铭词:“犯我者必受惩罚。”③一束黄色的郁金香插在一只银杯里——这是他在戏剧界高尔夫球赛中夺得的三连冠奖杯一一显示出玛格丽的小心爱护。朱莉娅对她打量了一下。虽然她修得很短的头发用过氧化氢漂白过,④两爿嘴唇上口红涂得厚厚的,她却有一副中性的表情,这正标志着一个理想的秘书。她已经在迈克尔身边工作五年了。在那段时间里,她准已对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朱莉娅心想,不知道她可会那么蠢,去跟他闹恋爱。 ①佐法尼(Johann Zoffany,1733—1810)为英国画家,皇家美术学院奠基人,擅长以风俗画形式描绘当代戏剧情节的片断。 ②奇彭代尔(Thomas ChiPPendale,1718—1779)为英国家具大师;所设计的家具以外廓优美、装饰华丽为特点。 ③原文是拉丁文:Nemo me impune lacessit. ④西方女子有的把深色头发漂白,成为冒牌金发女郎(peroxide blonde)。 这时迈克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了,宝贝儿,我们可以走了。” 玛格丽把他的黑色霍姆堡呢帽①递给他,开了门,让朱莉娅和迈克尔走出去。他们走进外面的办公室时,朱莉娅原先看到的那个年轻人转身站立起来。 ①霍姆堡呢帽为德国霍姆堡(Hnmburg)首产的一种帽顶有纵向凹形的卷边软毡帽。 “我给你介绍兰伯特小姐①,”迈克尔说。接着他摆出一位大使在被派驻的宫廷上介绍他的随员觐见一国之君时的气派说:“就是这位先生,多蒙他把我们混乱不堪的帐目整理出了个头绪来。” ①即朱莉娅,在文艺界中,女往常在婚后仍用本性而称“小姐”。 年轻人脸色涨得通红。他对朱莉娅现成的热情微笑很不自然地报以一笑;她亲切地跟他紧紧握手的时候,只觉得他掌心里汗水湿漉漉的。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令人同情。人们被引见萨拉·西登斯①时就会有这种狼狈的感觉。她想起刚才听说要请这小伙子回家吃饭,心里对迈克尔不很乐意。她直盯着他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很大,是深褐色的,炯炯发亮。这会儿她毫不费力就流露出稍稍觉得有趣而殷勤友好的表情,像拂掉一只在身边嗡嗡飞着的苍蝇一样地出于本能。 ①萨拉·西登斯(Sarah Siddons,1755—1831)为英国悲剧女演员,剧团经理,以演莎剧红极一时。人称英国戏剧界在十八世纪属于两个最响亮的名字,即大卫·加里克(David Garrick,1717—1779)和西登斯夫人。 “不知道能不能请到你到我们家一起吃顿便饭,饭后迈克尔会开车送你回去的。” 那年轻人又是一阵脸红,他的喉结在细细的颈项上动了一下。 “你们太客气了。”他对自己的衣服不安地看了一眼。“我实在邋遢不堪。” “等我们到了家里,你可以梳洗一下,把衣服刷刷嘛。” 汽车在后台门口等着他们,一辆车身很长的黑色汽车,镀铝的部分光耀夺目,座位上包着银色皮革,车门上不显眼地漆着迈”克尔的饰章。朱莉娅上了车。 “来跟我坐在一起。迈克尔要开车。” 他们住在斯坦霍普广场,到了家里,朱莉娅吩咐男管家带领这位年轻客人去盥洗室梳洗。她径自上楼到客厅里。当迈克尔上来找她时,她正在涂唇膏。 “我叫他梳洗好了就上来。” “顺便问一声,他叫什么名字?” “我一点也不知道。” “宝贝儿,我们必须知道。我要请他在我们的纪念册上题个词。” “去你的,他可不够这个资格。”迈克尔只请一等名流在他们的纪念册上题词。“我们今后不会再请他的。” 正在这时候,年轻人露面了。朱莉娅在车子里就竭力使他不要拘束,可他还是腼腆异常。鸡尾酒已经摆在那里,迈克尔斟起酒来。朱莉娅拿起一枝香烟,那年轻人给她擦了根火柴,但是手抖得厉害,她看他怎么也没法把人凑上她的香烟,使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 “可怜的小乖乖,”她想,“我看这是他一生最了不起的时刻了。过后他对家人吹起来,会多够味儿啊。我料想他将成为他办公室里一个该死的小英雄哩。” 朱莉娅在肚子里自言自语和对别人说话时大不相同:她自言自语的时候,使用的言语很泼辣。她愉快地吸了第一口香烟。想想也确实奇妙,就这么跟她一起吃顿午餐,也许用她谈上三刻钟的话,竟能使—个人在他自己那以不足道的小圈子里身价百倍。 年轻人勉强说出一句话。 “这间屋子多漂亮。” 她微微扬起秀丽的眉毛,倏地对他令人喜悦地一笑。他一定常常看到她在舞台上有这个动作。 “我真高兴你喜欢它。”她的声音相当低,而且稍带沙哑。你会觉得好像他这一句话搬走了她心头的一块石头。‘我们自以为迈克尔的鉴赏力是十全十美的。” 迈克尔朝这间房间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 “我有丰富的经验。我总是亲自给我们的戏设计布景。当然有个人替我做粗活,可主意都是我出的。” 他们是两年前搬进这幢房子里来的。他知道,朱莉娅也知道,因为当时他们正在作巡回演出,便把装修工作委托给一位收费很高的室内装饰家,而那人答应等他们回来时给他们全部弄好,只收成本费,以报答他们答应给他做的剧院里的活儿。但是没有必要把这些叫人乏味的细节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伙子去多啰嗦。 这房子内部的家具陈设极其雅致,古式的和现代的配合得当,所以迈克尔说得一点不错,这里一看就知道是一所高雅人士的住宅。然而朱莉娅坚持她的卧室必须称她自己的心意。战争结束①后,他们本来一直住在摄政王花园②,她在那旧居中原有一间称心如意的卧室,她便把它照式照样全部搬了过来。床和梳妆台都贴有粉红色丝绸软垫,躺椅和扶手椅是浅蓝色的。在床的上方有几个胖胖的涂金的小天使,一起悬空提着一盏粉红灯罩的灯,还有几个胖胖的徐金的小天使围聚在梳妆台镜子四周。几张椴木桌子上放着装在华丽框架中的男女演员和王族的签名照片。那位室内装饰家曾竖起双眉,觉得不屑一顾,可是朱莉娅在全屋中只有在这间房间里才感到真正自由自在。她在椴木写字台上写信,坐的是一张涂金的汉姆雷特坐的那种凳子。 ①指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②摄政王花园(Resent's Park)在伦敦西北部,摄政王运河流经其间。 管家通知午餐准备好了,他们便一起下楼去。 “我希望你有足够的东西吃,”朱莉娅说。“迈克尔和我胃口都很小。” 事实上,荣肴有烤板鱼、烤肉排和菠菜,还有煨水果。这一餐原是准备供正常充饥,而不是为了长肥肉的。厨子得到玛格丽的通知,有位客人要来吃午饭,急忙煎了些土豆。它们看上去很松脆,香味令人开胃。可是只有那位年轻客人要吃。朱莉娅朝它们依恋地看看,然后摇摇头,表示不要。迈克尔认真地凝视了半晌,仿佛不大明白这是什么,然后从出神状态中猛然醒觉过来,说了声不要,谢谢你。他们坐在一张长餐桌旁,朱莉娅和迈克尔坐在两端两只很高大的意大利椅子上,小伙子坐在中间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坐着极不舒服,但是放在这里非常配称。朱莉娅注意到他似乎在朝餐具柜看望。便笑容可掬地俯身向前。 “要什么?” 他面孔涨得通红。 “我不知是否能要块面包。” “当然。” 她对男管家使了个眼色;他这时正在给迈克尔斟一杯干白葡萄酒,随即转身走出餐室。 “迈克尔和我从来不吃面包。杰文斯真蠢,没有考虑到你也许会要一些。” “当然吃面包不过是一种习惯,”迈克尔说。“要是你决心戒掉这个习惯,一下子就能戒掉,这真叫人高兴。” “这可怜的小乖乖可是骨瘦如柴呢,迈克尔。” “我不是因为怕发胖而不吃面包。我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才不吃的。毕竟我这样经常运动,可以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现在五十二岁,还保持着很好的身材。年轻的时候,他有一头浓浓的栗色鬈发,加上出色的皮肤、深蓝色的大眼睛、笔挺的鼻子和一双小耳朵,曾经是英国舞台上最漂亮的男演员。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他的嘴唇薄了些。他正好六英尺高,仪表堂”堂。正是他这显著的美貌促使他决定从事舞台生涯,而没有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个军人。而今他的栗色头发已经花白,修得短多了;他的脸蛋变得阔了,皱纹也不少;皮肤不再像桃花般娇嫩,而脸色变得红彤彤的。但是凭他那双出色的眼睛和优美的体形,他依然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汉。他在大战中度过了五个年头,获得了一派军人风度,所以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这不大可能,因为他的照片总以各种形式出现在画报上面),你准会当他是个高级军官。他自诩从二十岁以来体重一直保持不变,有好多年不论晴雨,总是每天早上八点起床,穿上短裤和运动社,绕着摄政王花园跑一圈。 “秘书告诉我,你今天早晨在排演,兰伯特小姐,”那青年说。“是不是说你们将上演一出新戏?” “不,决无此事,”迈克尔回答。“我们正场场客满呢。” “迈克尔认为我们演得有些疲塌了,所以要我们排演一次。” “幸善我这样做了。我发现有些地方我并没有教他们那样做,而他们却悄悄地做了,台词也随意改动了不少。我是坚持必须一字不差地照念作者所写的台词的,虽然,天晓得,如今剧作家所写的台词也实在差劲。” “如果你高兴来看我们的戏,”朱莉娅殷勤地说,“我相信迈克尔一定乐于给你留几个位子。” “我很想再来看一遍,”年轻人热切地答道。“我已经看了三遍。” “是这样吗?”朱莉娅惊奇地大声说,虽然她明明记得迈克尔早已跟她这样说过。“这个剧本确实不赖,它正适合我们演出,不过我没法想像竟有人要看上三遍。” “我去看戏是次要的,主要是看你的演出。” “我终于把他这句话引出来了,”朱莉娅想,接着出声地说,“我们初读这个剧本的时俟,迈克尔对它着实拿不准。他认为我演的角色并不怎么好。你知道,这实在不是一个配明星演的角色。但是我认为可以把它演出个名堂来。当然我们得在排练时把另一个女角的戏砍掉好许多。” “我不是说我们把剧本改写,”迈克尔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演出的戏跟作者交给我们的那个剧本大不相同了。” “你们简直了不起,”年轻人说。 (“他有一种迷人之处。”)“我很高兴你喜欢我,”她应道。 “既然你对朱莉娅如此爱慕,我相信你走的时候她会送你一张她本人的照片的。” “你会吗?” 他又脸红了,一双蓝眼睛闪着亮。(“他的确相当可爱。”)他并不特别漂亮,可是他的面容显得坦率、纯真,他的腼腆逗人喜爱。他长着浅褐色的鬈发,可惜紧贴在头皮上,朱莉娅想,如果他不用生发油把波浪梳平,而梳出个漂亮发型来,他要好看得多呢。他脸色红润,皮肤光滑,牙齿小而齐整。她注意到他的衣服很合身,穿得也有风度,心中暗自赞许。他看上去大方、整洁。 “我想你大概从来没有跟剧院内都有过任何交往把?”她说。 “从来没有。正因为如此,我才拼命谋这个差使呀。你没法想像这工作使我多激动。” 迈克尔和朱莉娅对他和蔼地笑笑。他的敬慕使他们感到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 “我从来不让外人来看我们排练,但你既然是我们的会计,就几乎可说属于这个剧院,我可以让你破个例,如果你真喜欢来看看的话。” “那你真是太好了。我一辈子从没看到过一次排演。你将在下一部戏里演出吗?” “噢,我大概不演。我对演戏已经不再那么感兴趣了。我几乎找不到一个适合我演的角色。你瞧,我这年纪不大可能演好年轻情人的角色,而且现在的剧作家似乎不再写我年轻时他们写的那种角色了。那是法国人所谓的‘说教者’①。你懂得我所指那种人物吧,一个公爵,一个内阁阁员,或者一个著名的王室法律顾问②,尽说些聪明的俏皮话,叫你在他小指头上打转③。我不知那些作家都怎么了。他们似乎再也写不出好台词来。无米之炊④——现在就是要我们演员作无米之炊。那么他们是不是感激我们呢?我是说,那些作家。要是我告诉你他们中间有几个好意思提出的条件,你准会大吃一惊。” ①原文为raisonneur,指在戏剧中任评论、说教解释的角色 ②原文为K.C.(King's Counsel)二指Knsght Commander,英国的第二级爵士。 ③英语中的成语,意为“随心所欲地左右你、摆布你”。 ④原文为bricks without straw,直译为“无草之砖”,典出《圣经·出埃及记》第5章第6到7节:“当天法老吩咐督工的和官长说,你们不可照常把草给百姓作砖,叫他们自己去捡草。” “事实上我们还是少不了他们,”朱莉娅笑着说。“假如剧本糟糕,那你演得再好也没有用。” “这是因为一般人并不对戏剧真正感兴趣。在英国戏剧的全盛时期,人们上剧院不是去看戏,而是去看演员的。他们不间肯布尔①和西登斯夫人演的是什么。观众上剧院是专程去看他们的。即使现在,虽然我并不否认,如果剧本很糟,你就完蛋,然而我坚决认为,即使剧本再好,观众去看的仍是演员,而不是那戏。” ①这里指肯布尔戏剧世家中最著名的约翰·菲利普·肯布尔(John PhslipKemble,1757—1823),他是莎剧演员,剧院经理,曾对舞台艺术和剧场管理作出许多重大改革。西登斯夫人是他的姐姐。 “这一点我看谁也没法否认,”朱莉娅说。 “像朱莉娅这样的女演员,只需要一个媒介。给了她这个,她就能完成其余的一切。” 朱莉娅对那青年欣喜而却略表异议地一笑。 “你千万不要太相信我丈夫的话。我看我们必须承认,他讲到我的时候有偏心。” “除非这位青年是个比我想像的更俊的大傻瓜,否则他一定知道,你在演技方面是无所不能的。” “哦,这只是人们这么想而已,因为我始终注意决不做任何我所不能做的。” 迈克尔当即看看表。 “我想,小伙子,等你喝完了咖啡,我们该走了。” 小伙子把他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了,朱莉娅从桌子旁站起来。 “你不会忘记给我照片吧?” “我想迈克尔的小房间里有一些。来吧,我们去挑一张。” 她把他带到餐室后面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虽然它算是迈克尔的私人起居室——“一个人总得有间房间可以单独躲起来抽抽板烟吧——它却主要是在他们家来客时当做衣帽间的。里面有一张气派十足的桃花心木写字台,上面放着乔治五世①和玛丽王后亲笔签名的照片。在壁炉架顶上是一张劳伦斯②画的肯布尔扮演汉姆雷特的肖像的旧复制品。一张小桌予上堆着一叠剧本的打字稿。室内四周都是书架,书架底下有一排小橱,朱莉娅从其中的一只里拿出一束她最近的照片。她拣了一张递给那个小伙子。 ①乔治五世(George V,1867—1936)为英国国王兼印度皇帝(1910—1936);其妻玛丽王后(Queen Mary,1867—1953)。 ②劳伦斯(Sir Thomas Lawrence。1769—1830)为英国肖像画家,曾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院长。 “这一张还可以。” “美极了。” “那它就不可能太像我,我原以为很像的呢。’ “但实在很像。简直唯妙唯肖。” 她向他投了个另一种的微笑,略带调皮的微笑,她把眼睑稍一垂下,随即掀起,用温柔的表情向他注视了一会儿,这一瞥就是人们所谓她的天鹅绒般柔美的眼色。她这一瞥并无特殊用意。她这样做,如果不是机械动作,也仅仅是出于讨人喜欢的本能。这孩子如此年轻,如此腼腆,看来心地又是如此善良,而她却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因此认为他一次次花钱看她的戏总该得到报偿,她要他在回顾这次会晤时,会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她就再看看自己的照片。她但愿觉得自己像这张照片。摄影师在她的配合下让她摆出了最佳的姿势,充分显示了她的美。她的鼻子稍微粒大了些,但他设法利用灯光把它拍得十分小巧,脸上没有—丝皱纹来损坏光滑的皮肤,一双明眸含情脉脉。 “好。你就拿这一张吧。你知道我不是个美丽的女人,甚至说不上怎样漂亮,以前科克兰①总说我有的是beaute du diable②。你懂法语吗?” ①科克兰(Benoit-Constant Coquelin,1841—19O9)为法国著名喜剧演员兼戏剧理论家,著有《艺术与演员》和《喜剧演员与喜剧》等。 ②法语,意为“魔鬼的美”,指迷人的外表。 “这句话还懂得。” “我给你签上个名。” 她在写字台前坐下,用她奔放而流畅的字体写上;你真挚的朱莉娅·兰伯特。二 两个男人走后,她在把照片放好前,重又一张张翻看了一遍。 “对一个四十六岁的女人来说,可不错了,”她笑着说。“它们像我,这是无可否认的。”她向屋子四周看看,想找面镜子,可是没有。“这些该死的装饰家。可怜的迈克尔,无怪他从来不用这间房间。当然,我始终拍不好照片。” 她突然想起要看一看她的一些旧照片。迈克尔是个整整齐齐、井井有条的人,她的照片保存在一些硬纸板大盒子里,上面写明了年份,依次排列着。他的照片放在同一只小橱的其他纸版盒里。 “等有人要来写我们的舞台生涯的时候,他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全部现成的资料,”他曾说过。 他以同样值得赞许的目的把所有关于他们的剪报从最初开始顺序贴在一本本大簿子上。 照片中有朱莉娅小孩儿时代的,有她少女时代的,有她最初扮演的那些角色的,有她作为一个少妇和迈克尔一起照的,后来又有她和婴儿时代的儿子罗杰合拍的。有一张照片是他们三人合拍的,迈克尔一副男子汉气概,漂亮非凡,她自己满怀母爱亲切地俯首瞅着罗杰,而罗杰这个小男孩儿一头鬈发,真是张十分出色的照片。所有的画报都以整版篇幅刊登了它,人家还把它印在节目单上。缩印成了明信片,又在外省销售了好多年。罗杰对此感到讨厌极了,所以进伊顿公学①后,就拒绝再跟他母亲一起合影。看来真怪,他竟会不喜欢出现在报刊上。 ①伊顿公学为英国的贵族化中学,学生毕业后大多进牛津、剑桥等大学。 “人们会当你是残废什么的,”她对他说。“而且也不是因为这样做不大合适。你应该去剧院看看首夜演出,就会看到那些社会名流们怎样拥在摄影师的面前,内阁阁员、法官,诸如此类的多着呢。他们嘴里尽管说不喜欢,可是当他们觉得摄影师的眼光朝向他们的时候,你倒看看他们都怎样摆出等拍照的姿势来。” 然而罗杰固执不化。 朱莉娅找到了一张她演比阿特丽斯①的照片。这是她扮演过的唯一的莎剧中的角色。她知道自己穿了古装不好看;她始终不懂为什么,因为穿起时装来,任何人都及不上她。她的衣裳,不论是台上穿的,还是乎时穿的,都是在巴黎做的,而她的服装师说她定做的衣服比什么人都多。她体形很美,这是有口皆碑的;她的身材按女人来说比较高,两条腿也长。可惜她一直没有机会扮演罗莎琳德②,她穿上男孩子的服装一定很合适,当然现在为时已晚,不过也许她没有冒险一试也好。虽然你会相信,凭她的机智、调皮和她的喜剧感,她会演得非常出色的。评论家们可并不真正欣赏她的比阿特丽斯。问题在于那可恶的无韵诗③。她的嗓音,她的相当低沉圆润的嗓音,带着动人的沙哑,在念一段诉诸感情的词儿时,可以使你心如刀绞,或者念喜剧的词儿时,也真能逗乐,但是念无韵诗时听来似乎全然不对头。此外,还有她的吐词;她吐词那么清晰,不用提高嗓门,也能使你坐在楼座最后一排都听得清每一个词儿;人家说这就使诗听来好像散文了。事实上,她想,归根到底她是太现代的了。 ①莎士比亚喜剧《无事生非》中的女主角之一,她什牙例齿,好挖苦男人。 ②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中的女主角之一,剧中有穿着紧身裤扮演书童的情节。 ③莎士比亚的剧本基本上全是用五音步的无韵诗写的。 迈克尔是以演莎剧起家的。那是在她认识他之前。他在剑桥大学扮演过罗密欧①,等他离开了剑桥,在一所戏剧学校里呆了一年之后,本森吸收了他。他到各地去巡回演出,演了许多不同的角色。但是他认识到,莎士比亚不能使他有所成就,而他若要成为一个主要演员,必须从演现代剧中积累经验。 ①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主角。 有个名叫詹姆斯·兰领的人在米德尔普尔开着一家轮演保留剧目的剧场,很受人注意;迈克尔在本森那里干了三年,当时这个剧团正要去米德尔普尔作一年一度的演出,他便写信给兰顿,问他可否见他—次。吉米①·兰顿是个头发已秃的、血色很好的四十五岁的胖子,模样宛如鲁本斯②画中的一个殷实市民,对戏剧有浓厚的兴趣。他是个古怪、傲慢、生气勃勃、虚荣心狠重而令人喜爱的人。他喜欢演戏,但是受到身材的限制,只能演不多几种角色,也幸亏如此,因为他是个拙劣的演员。他生性浮夸,爱好做作,无法抑制,无论演什么角色,尽管悉心研究,百般思考,演出来总变成怪诞的人物。他夸大每个动作,夸张每种声调。然而他教他的演员们排练时却迥然不同;这时他不容许半点矫揉造作。他的耳朵极灵,虽然自己念台词的声调总不对头,却决不容许别人念出一句不合调的台词。 ①吉米为詹姆斯的昵称。 ②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为佛兰德斯画家,所画历史画、风景画、风俗画以铺张浮华为特色,为巴罗克风格艺术的代表人物。 “不要真的自然,”他对他剧团里的人说。“舞台不是这样做的地方。舞台上是虚假的。但是要看上去像是自然的。” 他使他的剧团紧张地工作。他们每天早上排演,从十点排到两点,然后叫他们回家去背台词,在晚上演出前休息一会儿。他对他们盛气凌人,对他们暴跳如雷,有时候嘲笑挖苦他们。他付给他们的薪金特别低。可是倘然他们出色地演好一场动人的戏,他会像孩子似的哭起来,而当他们正如他要求的那样念出了一句叫人发笑的台词,就会高声大笑。他一开心,会提起一条腿在台上蹦跳,发起怒来则会把剧本扔在地上,双脚乱踩,激怒得眼泪直淌。剧团里的人笑他,骂他,又千方百计使他高兴。他在他们身上激起了一种保护的本能,因此他们全都感到不能让他失望。他们虽然说他把他们当奴隶驱使,弄得他们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这是血肉之躯难以承受的,却都顺从他的苛刻要求,从中得到一种叫人不快的满足。当他紧紧握住一个每星期拿七英镑薪金的老团员的手,对他说“天哪,伙计,你真了不起”时,这个老团员觉得自己好像是查尔斯·塞恩①了。 ①查尔斯·基恩(Charles John Kean,1811—1868)为英国演员,是以演莎中的奥赛罗著称的爱德门·基恩(Edmund、Kean,1787—1833)的次子,曾与其父同台演出,他演狡猾残忍的埃古。 迈克尔赴约去会晤他求见的吉米·兰顿时,兰顿恰巧需要一个演主角的少年。他早料到迈克尔为什么要见他,所以在头天晚上去看了他演的戏。迈克尔当时演的是迈邱西奥①,他认为演得不大好,但是迈克尔走进办公室时,他的俊美使他大为震惊。只见迈克尔穿着棕色上衣,灰色法兰绒裤子,即使没经化妆。也漂亮得叫人惊羡得透不过气来。他举止潇洒,谈吐文雅。他说明来意时,吉米·兰顿精明地端详着他。如果他真能演戏的话,凭他那副容貌,这个青年大有前途。 ①迈邱西奥为《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的好友。 “我昨晚看了你演的迈邱西奥,”他说。“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糟得很。” “我也觉得如此。你几岁了?” “二十五。” “我想人们对你说过你很漂亮吧?” “就因为这个,我才选择了走上舞台的路。否则我早像我父亲一样进入军界了。” “老天哪,要是我有你的容貌,我会成为个怎么样的大演员啊。” 会晤的结果,迈克尔得到了聘用。他在米德尔普尔待了两年。他不久就受到了剧团同人的喜爱。他和蔼可亲,对任何人都不辞劳苦地乐于效力。他的美貌在米德尔普尔引起了轰动,姑娘们常常徘徊在后台门口看他出来。她们写情书给他,送花给他。他认为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敬慕,而不让自己头脑发热。他渴求上进,似乎决意不让任何纠缠来影响他的事业。 到头来还是他的美貌保住了他,因为吉米·兰额很快就得出结论,纵使迈克尔坚持不懈,力求出人头地,他至多只能是一个及格的演员。他的嗓子不够宽,遇到慷慨激昂的时候,容易变戌尖声。它所产生的效果不是激情而是歇斯底里。而他作为一个少年主角的最大缺点是他不会求爱。他很会念一般的对话,能把台词念得颇有特色,但碰到要倾诉强烈爱情的时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困住着他似的。他感到窘迫,而且显得手足无措。 “混蛋,别把那姑娘像一袋土豆那样搂着,”吉米·兰顿向他大声吼叫。“你吻她的那个样子仿佛你怕你们正站在风口里。你是和那个姑娘相爱着;你必须觉得你是在和她相爱着。感觉到似乎你周身的骨头在融化,即使下一分钟地震将把你吞没,你也会让地震见鬼去。” 但是没有用。纵使有漂亮的容貌、潇洒自如的风度,迈克尔还是个冷冰冰的情人。这可并不影响朱莉娅如痴若狂地爱上他。原来他们俩就是在他加入主顿的保留剧目轮演剧团的那段时间里相识的。 她自己的生涯是绝无仅有地一帆风顺。她生于泽西①,她父亲是在那岛上土生土长的,是个兽医。她母亲的姐姐嫁了个法国煤炭商人,他住在圣马罗②,朱莉娅曾被送到她姨妈那里,在当地的公立中学念书。她学会了一口同法国女人一样流利的法语。她是个天生的女演员,从她能够记忆的时候起,大家就认为她长大了应该登台演戏。 ①泽西(Jersey)为英国南部海峡群岛中最大的岛屿。 ②圣马罗(St.Malo)为法国西北部一海港城市。 她的姨妈法洛夫人跟一位老年女演员“沾点亲”,她曾经是法兰西喜剧院①的分红演员,退休后住在圣马罗,靠她的一个老情人在她多年安安份份作他的情妇而后来分手后给她的菲薄的赡养费为生。在朱莉娅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的时候,这位女演员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吵吵闹闹的胖老太了,但她精神充沛,吃东西比什么都喜欢。她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钟,像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深沉,嗓门提得高高的。正是她给朱莉娅上了启蒙课。她把她自己在音乐戏剧学院里学到的全都教给朱莉娅,对她讲赖兴伯格到七十岁还演天真少女,讲萨拉·伯恩哈特②和她的金嗓子,讲穆奈—苏利③和他的气派,讲他们中间最伟大的演员科克兰。她用在法兰西喜剧院里学到的念法,把高乃依④和拉辛⑤剧本中的滔滔不绝的台词念给她听,并教她同样地念。听朱莉娅用小孩子般的嗓音背诵菲德拉的那些软绵绵的热情奔放的台词,真是动人,她把亚历山大格式的诗行⑥的节拍念得清清楚楚,一个个字眼的吐音是那么装腔作势,却又是那么奇妙地富于戏剧味儿。这个珍妮·塔特布一定一向是个非常做作的女演员,但是她教朱莉娅吐词要绝对清晰,教她怎样走步子,怎样控制自己,教她不要害怕自己的声音,并且,强调要有及时掌握时机的感觉,这一点是朱莉娅凭直觉就具有的,后来这成为她的最大天赋之一。 ①法兰西喜剧院(Comedie Francaise)在1680年创立于巴黎,以上演古典传统剧目为主。 ②萨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为法国女演员,曾在《菲德拉》、《茶花女》、《李尔王》等剧中演女主角而享盛誉。 ③穆奈—苏利(Jean Mounet-Sully,1841—1916)为法国名演员,擅演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中的角色。 ④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1606—1684)为法国剧作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奠基人。 ⑤拉辛(Jean Baptiste Racine,1639—1699)为法国剧作家,所作悲剧《菲德拉》演出后遭到宫廷贵族的攻击。 ⑥亚历山大格式的诗行:每行六个抑扬格音步,第三音步后一顿。 “决不要停顿,除非你有该停顿的道理,”她大叫大嚷,用握紧的拳头猛击她坐在旁边的那张桌子,“然而你停顿的时候,就该停得尽可能地长。” 当朱莉娅十六岁上进入在高尔街的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时,那里能教授她的东西,有许多她早已懂得。她需要去掉某些已经过时的表演技巧,还得学会一种更口语化的语调。但凡是她可能争取得到的奖,她都得到了,等她结束学业时,她的流利的法语几乎立即使她在伦敦找到了一个扮演法国女仆的小角色。一时看来似乎她的法语知识将使她专门扮演需要外国口音说话的角色,因为在这之后,她又被聘用去扮演一个奥地利女招待。直到过了两年,吉米·兰顿才发现她。她当时正在巡口演出一部言情剧,这戏曾在伦敦获得成功,她扮演一个最终机关败露的意大利女骗子,多少得努力不适当地演得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因为那女主角是个白肤金发的半老徐娘,却在剧中扮演妙龄女郎,所以演出缺乏逼真的效果。当时吉米在短期度假,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每夜都去逛剧院。他在这戏结束时,跑到后台去找朱莉娅。他在戏剧界相当有名,所以他给她的恭维使她受宠若惊,因此他请她第二天同他一块吃饭,她接受了。 他们在餐桌旁一坐下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谈起来。 “我整夜没合眼,一直想着你,”他说。 “这真是太突然了。你要提出的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 他对这轻率无礼的答话只当没有听见。 “我于这行有二十五年了。我做过催场员、舞台工作人员、舞台监督、演员、直传员,真该死,还做过剧评家。从我刚离开公立小学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生活在剧院里了,所以关于演戏,除非不值得懂得的,我无所不懂。我认为你是个天才。” “多蒙你夸奖。” “住口。让我一个人说话。你样样具备。你的身高恰到好处,你有苗条的身材,你有一张橡胶般柔软活络的脸。” “你是在棒我吧?” “正是这样。这就是一张女演员所需要的脸。这张脸能显示一切,甚至显示美,这张脸能表现出心底闪过的每一个念头。杜丝①就有一张这样的脸。昨天晚上,尽管你并不真想着你正在做的,你说的一字一句却时刻都像是写在你的脸上。” ①杜丝(Eleonora Duse,1858—1924)为意大利女演员,演莎剧中的朱丽叶和奥菲丽亚、左拉的《黛莱丝·拉甘》中的黛莱丝和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娜拉等,无不绘声绘色,因而名噪一时。 “那个角色糟透了。我怎么能用心演呢?你听见了我不得不念的那些台词吗?” “演员们糟透,不是角色糟透。你有一条出色的嗓子,这嗓音能使观众肠断心碎。我不知道你喜剧演得怎么样,我准备冒次险。”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时机掌握得可以说是十全十美。这是教不出来的,你一定天生有这一招。这比教出来的要好不知多少。现在让我们有归正传。我已经打听过你。看来你讲法语能像个法国女人,所以他们给你演那些说结结巴巴的英语的角色。这是没有前途的,你知道吗?” “我只能派到这一类角色嘛。” “难道你满足于永远演这一类角色?你会陷在这些角色中。观众也不会接受体演的任何其他角色。配角’你就只能当配角。至多一个星期挣二十镑,大好才能就这样糟蹋掉了。” “我总想有一天会有机会演个正正式式的角色的。” “什么时候?你可能得等上十年。你现在几岁?” “二十。” “你挣多少?” “每星期十五镑。” “撒谎。你拿十二镑,而且实在还远远不值呢。你样样都还得好好学。你的手势平淡无味。你不懂每一个手势必须有它的意思。使不懂怎样使观众在你开口说话前就瞧着你。你化妆得也过分。你这么一张脸,越少化妆越好。你想成个明星吗?” “谁不想啊?” “你要是到我这儿来,我可以使你成为英国最伟大的女演员。你背台词快不快?在你这年纪应该很快的。” “我相信,不论演什么角色,我能在四十八小时内把台词背得一字不错。” “你需要的是经验,需要的是我给你演出。你到我这儿来,我让你一年演二十个角色。易卜生、肖伯纳、巴克、苏德曼、汉金、高尔斯华绥①。你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可你似乎全然不懂该如何运用它。”他咯咯一笑。“不过,天哪,如果你懂得这些的话,那个老太婆也早已不会让你在现在这个戏里演出了。你必须掐住观众的脖子对他们说,哼,你们这帮狗崽子,注意瞧着我!你必须控制住他们。你如果没有这份天赋,别人就没法给你,但如果你有,那就可以教你怎样来运用它。我告诉你,你有成大演员的素质。我一生中没有比这个更有把握了。” ①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O6)为挪威著名剧作家;肖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为英国剧作家、评论家;格兰维尔·巴克(Harley Granville-Barker,1877—1946)为英国演员、剧作家、评论家;苏德曼(Hermann Sudermann,1857—1921)为德国剧作家、小说家;汉金(St.John Hankin,1869—1909)为英国剧作家;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 1857—1933)为英国小说家、剧作家。 “我知道我缺乏经验。我当然得考虑一下。我可以到你那里于一个演出季节。” “见你的鬼。你以为我能在一个演出季节内就把你造就成一个女演员吗?你以为我会拼死拼活教你像样地演出了几场之后,就让你走掉,到伦敦去在一部以赢利为目的的戏里演个不三不四的角色吗?你当我是个什么样的该死的傻瓜呀?我要跟你订三年合同,我要给你八镑一个星期,你得像一匹马那样干。” “八镑一个星期,简直荒谬。我不可能接受。” “哦,不,你能接受。你只值这么些,你只能拿到这么些。” 朱莉娅在舞台上已待了三年,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珍妮·塔特布可不是个严格的道学家,曾教给她许多有用的知识。 “你是不是可能有这样的印象,以为我在演戏之外还会让你跟我睡觉?” “我的上帝,你以为我有时间跟我剧团里的女演员睡觉吗?我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我的姑娘。你会发现,你排练了四个小时,晚上演了个使我满意的角色,外加演两个日场,你就没多少闲工夫,也没多大的愿望跟任何人作爱了。你一上床,就只想睡个大觉。” 但是这下吉米·兰顿可错了。三 朱莉娅被他的热情和丰富的幻想所激动,接受了他的建议。他开始给她演些次要的角色,在他的指导下,她演得空前地出色。他设法使评论家们对她感兴趣,奉承他们,使他们觉得他们发现了一位杰出的女演员,并且让他们出面建议他该让她演玛格达①。她演得非常成功,于是他很快连一接二地让她演《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人与超人》②中的安以及海达·加布勒③。 ①苏德曼的名剧《故乡》的女主人公。 ②《人与超人》为肖伯纳作的哲理喜剧。 ③海达·加布勒为易卜生同名剧本中的女主人公。 米德尔普尔很高兴地发现在当地出现了一位胜过伦敦所有名角的女演员,使之可以大吹大擂,因而人们蜂拥而来看她演的那些过去仅仅出于地方主义的心理才去看的戏。伦敦的写花边新闻的作家们不时提到她,好多热心资助戏剧事业的人士专程来米德尔普尔看望她。他们回去后,满口称赞,于是有两三位伦敦剧院经理派了代表去采访她的情况。他们将信将疑。她演肖伯纳和易卜生的戏都很好,可是不知演起一般的戏来怎么样?那些经理有过惨痛的经验。他们曾经单凭在某一部诸如此类的别具一格的戏里的一次精彩演出,聘用了一个演员,结果发现他在演任何其他戏时比谁都不更高明些。 迈克尔来加入这个剧团的时候,朱莉娅已经在米德尔普尔演出了一年。吉米最初让他演《康蒂妲》①中的马奇班克斯。人们都会觉得这是个十分恰当的选择,因为对这个角色,他的俊美出众的容貌是个有利条件,而他的缺乏热情不成其为不利条件。 ①《康蒂妲》为肖伯纳所作。马奇班克斯为剧中的一位青年诗人。 朱莉娅探身向前,去拿第一只收藏迈克尔照片的纸板金。她正舒适地坐在地板上。她把那些早期的照片很快地一张张翻过去,要寻找他初到米德尔普尔时拍摄的那张照片;但是等她找到了一看,却使她一阵心痛。她一时真想哭出来。那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的呀。 康蒂姐是由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扮演的,她是个不错的女演员,通常演母亲、老处女姑母或特殊性格的角色,而朱莉娅除了一星期演出八场外,闲时就看他们排练。她一见迈克尔就爱上了他。她从没看到过比他更漂亮的年轻男子,便一味钉住了他不放。 等到适当的时候,吉米不顾米德尔普尔的正人君子们的指摘,把《群鬼》①搬上了舞台,由迈克尔演剧中的小伙子,她演丽贾纳。他们相互听对方背台词,排练后一起吃中饭,吃得很省,只求可以一起谈谈彼此所演的角色。他们很快就亲热得形影不离了。 ①《群鬼》为易卜生所作以可怕的梅毒遗传为主题的问题剧。 朱莉娅说话相当爽宜,她拼命赞颂迈克尔。他可并不以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明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人家恭维他,也并不完全漫不经心,不过就像接受别人称赞他家祖传的一座精致的古老房于一样。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那是一座它修建时的那个时代最好的建筑之一,你为它感到骄傲,你小心保护它,可它就在那里,非常自然地归你所有,正如你呼吸空气一样自然。 迈克尔精明而有抱负。他晓得他的美貌在目前是他的主要资本,但也晓得这不可能永久保持,因此决心要成为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这样才能够在容貌之外有所凭恃。他抱定宗旨要尽量从吉米·兰顿那里学到些东西,然后到伦敦去求发展。 “要是弄得好,我可以找个上年纪的女人来资助我当剧院经理。一个人总该做自己的主人。这是发财致富的唯一途径。” 朱莉娅很快就发现他不大舍得花钱,当他们一起吃顿饭、或者星期天去附近游览的时候,她总注意付她的那部份费用。她对此并不介意。她喜欢他算着用钱;她自己倾向于奢侈浪费,每个月的房租总要拖欠一、两个礼拜,因此很赞赏他,因为他不喜欢欠债,挣的薪金虽少,竟还能每星期省下一些来。他渴望积起足够的钱,使他到了伦敦,无需急急乎有什么角色就抢着演,而可以耐心等候真正是好机会的角色。 他的父亲主要靠退休金过活,作出了很大的牺牲,送他进剑桥大学。他父亲不赞成他登上舞台,曾经坚持这一点。 “如果你一定要当演员,我想我也没法阻止你,”他说,“不过,真该死,我坚持你必须像个上等人,好好受教育。” 朱莉娅听说迈克尔的父亲是位上校,满怀欣喜,听他讲有个祖先在摄政时期①在怀特府把家产全部输光,她深为震动,并且很喜欢迈克尔手上戴着的印章戒指,上面刻着个野猪头和这条铭词:“犯我者必受惩罚。” ①指1811到1820年间英王乔治三世因精神失常而由其子摄政的那段时期。 “我看你对你的家庭比对你这好比希腊神像的容貌更自豪吧,”她对他含情脉脉地说。 “任何人都可能长得漂亮,”他带着甜美的微笑回答道。“然而并不是人人都能出身于一个体面的家庭。对你老实说吧,我很高兴我老子是位绅土。” 朱莉娅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我父亲是名兽医。” 迈克尔面孔绷紧了一下,但随即恢复自然,笑了起来。 “一个人的父亲干哪一行,当然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常听父亲说起他团里的兽医。他当然也算是位军官。爹说他还是最好的军官之一呢。” 她很高兴他曾经在剑桥大学念书。他是他学院的划船队队员,一度还传说要把他选进校队。 “我很想佩上蓝色标志①。这会对我在舞台上有用。我可以以此大做广告。” ①剑桥和牛津两大学的校队运动员分别以浅蓝色和深蓝色为标志。 朱莉娅说不清他是否知道她爱着他。他从没对她有过爱的表示。他喜欢跟她作伴,在他们同其他人一起的时候,他极少离开她身边。有时候,有人请他们星期天参加聚会,或者吃午饭,或者晚上吃顿丰盛的冷餐,他似乎认为他们自然应该同去同返。他在她门口跟她分手时亲吻她,不过他亲吻她犹如在亲吻那个和他一起演《康蒂担,的中年女人一样。他对她友好、和蔼、亲切,但令人苦闷的是他显然只把她当作是个伙伴而已。然而她知道他并没有爱着任何别的人。那些女人写给他的情书,他都哈哈笑着读给朱莉娅听,她们送给他的花,他都当即转送给她。 “她们真合得要命,”他说。“她们这样做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我想这是不难猜到的,”朱莉娅冷冷地说。 尽管她明知道他对那些献媚的表示如此冷漠,她还是不由得恼怒和忌妒。 “要是我跟米德尔普尔的哪个女人鬼混上,那我真是该死的蠢货了。归根到底,她们大多是些轻佻女人。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会有个怒气冲冲的父亲找上门来,说这会儿你非娶了这姑娘作老婆不可。” 她设法打听他在本森剧团里演戏时可曾有过什么风流韵事。她猜测准有一两个姑娘曾经纠缠不休,但他认为跟一起演戏的女演员鬼混是最大的错误。这种事情必然造成麻烦。 “还有你知道,在剧团里人们多爱说闲话。任何事情不消二十四小时就每个人都知道了。你把这种事开了头,就没法预料你会陷入什么困境。我可不会去冒这种险。” 他若要寻些欢乐,总要等到他们距离伦敦相当近的时候,这时他会飞速地赶进城里,在环球饭店随便找个姑娘。当然这代价不小,而且你回头想想,花这些钱也实在不值得;此外,他在本森剧团时还常常打板球,有机会也打打高尔夫球,不过这种玩意儿对眼睛很不好。 朱莉娅撒了个弥天大谎。 “吉米老是说,我如果有段凤流韵事,会成为一个更佳的女演员。” “别相信他。他就是这么个下流的老家伙。我想是跟他搞吧。我的意思是,这等于是说如果我写诗,我会把马奇班克斯演得更好。” 他们在一起谈了不少话,所以最后她必然了解了他对婚姻的看法。 “我认为一个演员结婚太早是最蠢的。这绝对会断送一个人的前程,这种例子实在太多了。尤其如果是跟一个女演员结婚的话。他成了明星,那时候她就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磨石。她缠着定要跟他一同演出,假如他是经理,就非得给她演主要角色,要是他请了别人演,她就会跟你吵得天翻地覆。拿女演员来说,这简直是昏了头。她总可能会怀上孩子,这时有再好的角色给她演,也不得不谢绝。她得几个月不跟观众见面,可你知道观众是怎么样的,除非他们经常看到你,否则就会忘记你曾存在过。” 结婚?她何尝考虑过结婚的问题?她注视着他那双深凹的亲切的眼睛时,她的心在身体里融化了,而当她欣赏着他的光亮的黄褐色头发时,会因欢快的极度痛楚而瑟瑟发抖。不管他要求她什么,她都乐于给予。他这可爱的脑袋里可从没想到过这个念头。 “他当然是喜欢我的,”她心忖道。“他喜欢我,胜过任何其他人,他甚至爱慕我,可是我在那方面并不吸引他。” 她千方百计引诱他,只差没跟他一同钻进被窝去,而她所以役这样做,只因为没有机会。她开始害怕,他们相互太熟了,似乎不大可能进一步改变他们现在的这种关系;她狠狠责骂自己,因为当他们刚开始彼此接触时,她没有一下子冲向高潮。他现在对她的感情太真诚了,不可能成为她的情人。 她打听到哪天是他的生日,送给他一只金烟盒,她知道这是他最想要的。这只烟盒价钱实在太贵,不是她轻易买得起的,所以他笑嘻嘻地责备她过于奢侈。他哪里想得到她在他身上花钱,给了她多么巨大的欢欣。等她的生日到来时,他给了她半打长统丝袜。她一看就看出质量不是很好的。这可怜的宝贝,他怎么也舍不得买高档货,可是想到他竟送她一些东西,她激动得不禁潸潸泪下。 “你真是个感情冲动的小东西,”他说,不过看见她流泪,觉得喜悦而感动起来。 她认为他的节俭倒是个可取的特点。他舍不得乱花钱。他并不真是吝啬,但也并不慷慨。有一两次在饭店里,她以为他给侍者的小帐太少,便不客气地向他指出,他却不加理会。他不多不少地给百分之十,而在不能一分一厘凑得正好时,还叫侍者找给他。 “‘既不要合贷,也不要借钱给人,’①”他引用普隆涅斯的话。 ①引自《汉姆雷特》第1幕第3场第75行,译文采用孙大雨的(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罕袜莱德》第25页)。这是御前大臣普隆涅斯对其儿子的长篇教诲中的一句。 剧团里有的同事一时手头不便,休想向他借钱。然而他拒绝得那么坦率,那么诚恳,所以也并不叫人见怪。 “我亲爱的老朋友,我很想借一镑给你,可我实在拮据。我还不知这个周末怎样付房租呢。” 有几个月,迈克尔忙于演他自己的角色,没有注意到朱莉娅是个怎样出色的女演员。他当然也看剧评,看到对朱莉娅赞赏的话,但他只约略看看,直到看到关于他的评论才多加注意。他看到他们的认可,心里高兴,看到他们的指责,却并不垂头丧气。他有自知之明,所以并不憎恨背兴的批评。 “我看我是糟透了,”他会直率地说。 他最可爱的特点是脾气好。他对吉米·兰顿的呵斥满不在乎。在长时间的排练中,吉米火气越来越大,他却总是泰然自若。你简直不可能跟他吵架。 有一天,他正坐在台前观看排练一幕他不出场的戏。末后有个强烈的动人场面,朱莉娅在这里有机会充分发挥她的演技。当台上在布置下一幕的布景时,朱莉娅从前台门口走出来,在迈克尔旁边坐下。他没有跟她说话,只是严肃地注视着前方。她用惊异的目光瞅了他一眼。他既不对她笑笑,也不说一句亲切的话,这不像是他平时的样子啊。接着她看到他正咬紧着牙关不让牙齿打战,眼睛里热泪盈眶。 “怎么回事,我亲爱的?” “别跟我说话。你这肮脏的小母狗,你使我哭了。” “我的安淇儿!” 泪水涌上了她自己的眼眶,在面颊上淌下来。她感到多么欢欣,多么荣幸啊。 “嘿,真见鬼,”他抽搭着说。“我情不自禁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来擦眼泪。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他随手擤了下鼻子。 “现在我觉得好些了。但是,我的上帝,你刚才可使我垮了。” “这场戏还不赖,是吧?” “这一场戏见鬼去,你才是真不错呢。他把我的心都绞碎了。那些评论家说得很对,真该死,你是个真正的女演员,没错。” “你才发现吗?” “我早晓得你相当好,可没想到你有这样好。你使我们大伙相形见绌,一点生气也没有了。你必将成为名角儿。什么也阻挡不住你。” “那好,到时候你就做我戏里的男主角。” “我怎么能在哪个伦敦经理那里得到这样的好机会呢?” 朱莉娅得到了启发。 “那你必须自己做经理,让我替你做女主角。” 他缄口不语。他脑子不大灵活,需要下点功夫才能领悟一种想法。他微微一笑。 “你知道,这主意可不错呢。” 他们在午餐时谈论宁一番。大部分的话是朱莉娅说的,他全神贯注地听她讲。 “当然,要经常有合适的角色演,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开剧院,”他说。“这我知道。” 钱是个问题。他们讨论至少要多少才能着手经营剧院。迈克尔算算至少要五千锗。然而这样一笔数目他们究竟怎么能筹集起来呢?米德尔普尔有些制造商确实是在钞票里打滚,可你休想他们会掏出五千镑给一对只在本地有些名声的青年演员去开创他们的事业。再说,他们嫉妒伦敦。 “你得寻找你的有钱的老太太,”朱莉娅嘻嘻哈哈地说。 她并不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但讨论这样一个能使她和迈克尔建立起密切而长久的关系的计划,使她兴奋不已。而迈克尔是非常认真的。 “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指望在伦敦得到成功,除非他本来已经相当有名。看来该这样做:先在人家经营的伦敦剧院里演上三四年,因为你得熟悉这一行。而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有时间读些剧本。至少手上要有三个剧本,才能着手经营剧院,否则是发神经病。而且三个剧本里还应该有一个是稳能成功的。” “如果这样做的话,当然一定要两人合演,这样公众才能惯常在同一张节目单上看到这两个名字。” “我觉得这关系不大。主要是要有过得硬的好角色。我深信,只要在伦敦有了点名气,要找个把后台老板就容易得多了。”四 复活节即将来临,吉米·兰顿总是在节前的那一个星期①让剧院暂停演出。朱莉娅闲着不知如何是好;到泽西老家去走一趟似乎不大值得。一天早上,她出乎意料地收到一封迈克尔的母亲戈斯林太太的来信,信上说,如果她愿和迈克尔一同去切尔特南②待一个星期,上校和她本人将不胜欣幸。她向迈克尔出示这封信,他脸露喜色。 ①这个星期被称为‘圣周”。 ②英国西南部格洛斯特郡的一个城市 “是我叫她邀请你的。我觉得这样做比我就这么带了你去更有礼貌些。” “你太好了。当然我很高兴跟你去。” 她心里欢喜得怦怦地跳。想到将和迈克尔一起待上整整一个星期,真是乐不可支。他知道她闲得慌,这样帮她排遣,正是符合他一贯的好心意。但她觉得他有句话想说,可又不大好意思说。 “你要说什么?” 他尴尬地一笑。 “哦,亲爱的,你知道,我父亲是比较老派的,有些事情他不大可能理解。当然我不希望你撒谎什么的,不过我想,要是他听说你父亲是位兽医,他会觉得好像很奇特的。所以我写信去问可不可以带你去的时候,我说他是位医生。” “哦,这没有关系。” 朱莉娅发现这位上校远不像她所想像的那么可怕。他瘦瘦小小的,满脸皱纹,一头白发修得很短。他的面貌高贵中显得苍老。他使你联想起一枚流通得过久的旧钱币上的头像。他很客气,却不大说话。他不像朱莉娅凭她在舞台上的见识所料想的上校那样暴躁或专横。她无法想像他会用这样客气而相当冷静的声音来大声发号施令。事实上,他度过了他极其平凡的军人生涯,带著名誉军衔退了役,多年来安于在他花园里种种花,在俱乐部里打打桥牌。他看《泰晤士报》,星期日上教堂做礼拜,还陪妻子去参加些茶会。 戈斯林太太是个高大个子的老妇人,比她丈夫高出许多,给你的印象是她老想把自己的身高缩低些。她风韵尚存,所以你会心想她年轻时一定很俏丽。她把头发在中央分开,颈背上盘着一个圆髻。她的古典型的容貌和高大身材使人初次见到她时肃然起敬,可是朱莉娅马上发现她实在是很羞怯的。她的动作僵硬迟钝。她穿着打扮得太过分,带着一种对她不适宜的老式的精致华丽。朱莉娅一点也不局促,看着这位老太太面露不以为然的神色,反觉同情她。她从没跟一个女演员谈过话,不大懂得如何对付她现在所处的窘境。 他们的住所一点也不富丽,只是一座独立的拉毛粉饰的小房子,位于一片四周围着月桂树的花园中。因为戈斯林夫妇曾在印度待过几年,所以他们有黄铜大盘子和黄铜碗盏、印度刺绣品和雕刻得密密麻麻的印度桌子。这是廉价的集市商品,你不由奇怪怎么会有人认为值得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来。 朱莉娅很机灵。不消多少时候,她就觉察到尽管上校沉默寡言,戈斯林太太生性腼腆,两人却都在打量着她。她忽然想到迈克尔原来是带她来给他父母看看的。为什么呢?只有一个可能的理由,她想到这里心跳起来。 她知道他竭力要她给人好印象。她本能地觉得应该收藏起她女演员的身分,于是她既不费力又不费心思,而只因觉得这样做可以讨人喜欢,便装作一个过惯宁静的乡村生活的纯朴、稳重的天真姑娘。她同上校一起在花园里兜兜,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豌豆和芦笋,她帮戈斯林太太插花,打扫起居室里放得满满的那些摆饰。她对她谈论迈克尔。她告诉她,他演起戏来多乖巧,多么受人欢迎,她还称颂他的容貌。她知道戈斯林太太十分为他骄傲,灵机一动,又看出如果她极其微妙地、仿佛很想保守秘密而无意中泄漏了出来似地让她晓得她正神魂颠倒地深深爱着他,戈斯林太太定然十分开心。 “我们自然希望他有所成就啰,”戈斯林太太说。“我们当初不大赞成他登台演戏,你知道,他父母双方都是军人家庭,可他偏偏坚持他的主意。” “是的,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像我年轻时候那么重要了,不过毕竟他是绅士家庭出身的。” “哦,可是如今有些很高雅的人士都登上了舞台,你知道吧。现在跟过去不同了。” “对,我想是不同了。我真高兴他带了你到这里来。原先我有点心神不定。我以为你会是浓妆艳抹,并且……也许打扮得有些过分的。事实上,谁也不会想到你是演戏的。” (“活见鬼,有人想得到才怪哩。在过去这四十八小时内,我不是活灵活现地演好一个乡村姑娘的角色吗?”) 上校开始跟她说起笑话来,有时还开玩笑地扭一下她的耳朵。 “唉,你可不能跟我调情啊,上校,”她一边向他投去一个淘气而甜美的眼色,一边大声地说。“正因为我是个女演员,你就想可以跟我无礼吗?” “乔治,乔治,”戈斯林太太笑着说。然后她对朱莉娅打招呼:“他一向是个调情好手。” (“嗨,我像一桶牡蛎一样受着欢迎呢。勺 戈斯林太太给她讲印度的情况,有那么些有色人种的仆人多奇异,而社交界却是多么高尚,全是些军人和治理印度事务的文官,可总不像在本国,她说她回到了英国多么快活。 他们要在复活节后的星期一回去,因为那天晚上要演出,于是星期天晚餐后,戈斯林上校说他要到书房去写几封信,过了一两分钟,戈斯林太太说她得找厨子去。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迈克尔背朝壁炉站着,点起一枝香烟。 “恐怕这里太冷静了吧!希望你不要嫌这些日子过得枯燥无味。” “我在这里快活极了。” “你跟我家里人相处得非常好。他们十分喜欢你。” “上帝啊,我下了工夫才这样的,”朱莉娅心里想,但她嘴里说,“你怎么知道?” “哦,我看得出来。爸爸对我说你很像个贵妇人,一点不像是女演员,妈妈说你真聪明,懂事。” 朱莉娅目光朝下,仿佛对这些溢美之词有些愧不敢当。迈克尔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她忽然觉得他活像个漂亮的年轻仆人在谋求工作的样子。他奇怪地紧张起来。她的心在肋骨上猛撞。 “亲爱的朱莉娅,你愿意嫁给我吗?”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她一直在问自己他会不会向她求婚,现在他终于出口了,她却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 “迈克尔!” “不是马上,我不是要求马上结婚。而是等我们有了点初步的成就。我知道你的演技能把我丢得老远,但是我们俩很快就会得发,待我们自已经营起剧院来,我想是能成为很好的搭档的。而且你晓得我是喜欢得你什么似的。我是说,我从没遇到过一个比得上你的女人。” (“该死的笨蛋,说这套废话干吗呀?难道他不知道我发疯似地只想嫁给他吗?他干吗不吻我,吻我,吻我?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我为了他,害苦了相思病呀。”) “迈克尔,你这么漂亮,没人能拒绝嫁给你的!” “宝贝儿!” (“我还是站起身来吧。他不会懂得如何坐下的。上帝哪,这个场面不知吉米教过他演了多少遍啦!”) 她站起身子,抬头凑向他的脸。他双手抱住她,吻她的嘴唇。” “我得去告诉妈妈。” 他放开了她,奔向门口。 “妈妈,妈妈!” 一会儿,上校和戈斯林太太都进来了。他们满面表现出欢乐的期待。 (“天哪,原来是个精心策划的鬼把戏。”) “妈妈,爸爸,我们订婚了。” 戈斯林太太哭起来了。她跨着蹒跚的脚步走到朱莉娅跟前,刷的伸出双臂,抱住了她,啼嘘着亲吻她。上校用男子汉的姿态紧紧握了一下他儿子的手,把朱莉娅从他妻子怀抱里拉出来,也亲吻了她。他深深地感动了。所有这些感情使朱莉娅激动,她虽然欢笑着,泪水却从她面颊上直淌下来。迈克尔看着这动人的情景,深感同情。 “喝瓶香槟酒庆祝一下吧,你们说好不好?”他说。“我看妈妈和朱莉娅激动得太厉害了。” “女士们,上帝保佑她们,”上校等大家的酒杯斟满后说。 ------------------五 朱莉娅此刻看着她自己穿着结婚礼服的照片。 “耶稣啊,我模样多怪。” 他们当时决定对他们的订婚保守秘密,朱莉娅只告诉了吉米·兰顿、剧团里的两三个姑娘和她的管服装的。她叫他们发誓不说出去,可弄不懂怎么一来不到四十八小时似乎整个剧团的人都知道了。 朱莉娅快活得不得了。她比任何时候更加狂热地迷恋迈克尔,恨不得当场立时就跟他结婚,但是他的理智占着上风。他们这时只不过是一对内地的演员,如果结成了夫妇去开始征服伦敦的奋斗,必将损毁他们成功的机会。朱莉娅千方百计尽量明显地向他表示一一事实上也确实表示得非常明显一一她很乐意做他的情妇,但是他断然拒绝。他是个正人君子,不肯占她的便宜。 “‘啊,我不会爱你如此之深,要不是我更爱荣光,’①”他引用了一句诗。 ①引自英国诗人理查德·洛夫莱斯(Richard Lovelace,1618—1658)的名作《出征致露卡斯塔》。译文采用黄杲(火斤)的《英国抒情诗10O首》(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269页。 他深信,如果他们在结婚前就过同居生活,到结婚时必将深深悔恨。朱莉娅为他的坚定的原则感到骄傲。他是个和蔼、温存的情人,不过,没有过多久,他似乎便有点把她视为理所当然的妻子,看他那副亲密而却随便的样子,你会当他们已经结婚好多年了。然而他允许朱莉娅跟他作出亲热的表示,显出他温顺随和的性格。她最喜欢偎依着他坐着,让他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脸贴着脸,而最幸福的时刻是她能把她如饥似渴的嘴紧紧压在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上。尽管他们在这样并肩坐着的时候,他总喜欢谈论他们正在钻研的角色或者讨论未来的计划,然而他还是使她欢乐万分。她永不厌倦赞颂他的美。她对他说,他的鼻子何等典雅,他的黄褐色的鬈发何筹可爱,这时候她觉得他搂住她腰的手臂稍稍在收紧,看见他眼睛里闪现着温柔的目光,她神魂颠倒了。 “宝贝儿,你将使我骄傲得忘乎所以哩。” “假意地说你不是绝顶漂亮,那是再愚蠢不过的。” 朱莉娅认为他绝顶漂亮,她说他漂亮是因为她喜欢说他漂亮,但她说这话也是因为她知道他喜欢听这话。他对她有喜爱、有爱慕,觉得跟她在一块自由自在,而且他信任她,但是她心里很明白,他并不热爱着她。她安慰自己,他只会爱她到这个程度,她想等他们结了婚,两人睡在一起,她自己的热情该会激发起他同样的热情。目前她尽量使用她的乖巧,见机行事,并旦尽量克制。她晓得不能惹他厌烦。她知道决不能使他觉得她是一种负担或者责任。他会为了一局高尔夫球,或者为了去跟一个偶然相识的朋友吃顿饭而把她抛置不顾,但她从来不让他看出她心中的不快。她隐隐察觉,她作为一个女演员所取得的成功有助于增强他对她的感情,于是拼命努力把戏演好。 他们订婚一年多后,一位正在寻觅人材的美国剧院经理,耳闻吉米·兰顿的保留剧目轮演剧团,来到了米德尔普尔,对迈克尔很感兴趣。他捎了张便条给他,请他第二天下午到他旅馆一晤。迈克尔喜出望外,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来,连忙拿条子去给朱莉娅看;这只可能意味着那位美国经理将请他去演一个什么角色。她的心一沉,可是装得跟他一样激动,第二天陪着他同去旅馆。迈克尔会晤那个大人物的时候,她在门厅里等着。 “祝我交好运,”他转身离开她走进电梯时轻声地说。“这事情太好了,几乎难以相信是真的。” 朱莉娅坐在一张宽大的皮沙发上,一心希望迈克尔拒绝接受那美国经理要他演的角色,或者认为给他的薪金太低,有损他的尊严,所以不肯接受。要不,他叫迈克尔念他心目中的那个角色的台词,得到的结论是他达不到要求。然而半小时后,她看见迈克尔向她走来时,他两眼闪闪发亮,步履轻快,她就知道他成功了。她一时觉得就快呕吐起来,等她在脸上强装出热切、愉快的笑容,只觉得肌肉绷得又紧又硬。 “没问题了。他说那是个很好的角色,一个男孩子角色,十九岁。先在纽约演八到十个星期,然后去各地巡回演出。稳稳有四十个星期和约翰·德鲁①在一起。每星期二百五十美元。” ①约翰·德鲁(John Drew,1853—1929)出身于美国一演员世家,美丰姿,擅演喜剧及社会剧。 “啊,宝贝儿,这对你太好啦。” 显然他是欣然接受了。拒绝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根本没闪现过。 “可是我——我,”她想,“即使他们出我一千美元一个星期,我也不去,如果这意味着要和迈克尔分开的话。” 黯然的失望攫住了她。她毫无办法。她必须假装和他同样的愉快。他兴奋得坐不住了,拖着她直往热闹的大街上走去。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当然美国开支大,不过我每星期至多五十美元就该能够生活了,而且听说美国人挺好客,我常会吃饭不用花钱。我看没有理由不能在四十个星期里省下八千美元来,那就是一千六百英镑呀①。” ①由此可见,当时英镑与美元的比率为1:5。 (“他不爱我。他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该死的美国经理。”) “如果他第二年再聘用我,我每星期可拿三百美元。那就是说,两年时间我几乎可以挣到四千镑。差不多足够开始经营剧院了。” “第一年!”朱莉娅一时失去了控制,饱含着眼泪,嗓音也沉重了。“你是说,你将去两年吗?” “哦,到了夏天我当然会回来的。他们给我付回来的路费,我准备回家里去过夏,这样可以一个钱也不花了。” “我不知道没有你在身边怎么过。” 她把话说得很轻松,听来像是奉承却又似很随便。 “嗯,我们可以愉快地一起过夏,而且你知道一年,至多两年,嗯,闪电般一晃就过去了。” 迈克尔随意走着,而朱莉娅却在他不知不觉中带着他朝她心里要去的方向走去。这会儿他们到了剧院前面。她停了步。 “我们口头见。我得到剧院去看吉米。” 他听了,脸沉了下来。 “你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我!我必须有个人可以谈谈。我想我们可以在开演前一同去吃点什么。” “万分抱歉。吉米·兰顿等着我去,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迈克尔对她甜美而和蔼地笑笑。 “嗯,好,那么你去吧。我不会因为你难得一次使我失望而责怪你的。” 他向前走去,她从后台门走进了剧院。吉米·兰顿在屋顶下给他自己安排了一小套房间,可以从楼厅进去。她按了一下前门上的电铃,他亲自来开门。他看见了她,既诧异又高兴。 “哈啰,朱莉娅,进来吧。” 她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走过去,他们走进他的起居室,只见这间屋子很不整洁,摊满了剧本的打字稿、书籍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他那顿简单的午餐剩下的东西还在写字台上的一只盘子里。她转身面对着他。她牙关咬得紧紧的,皱眉蹙额。 “你这恶鬼!” 她倏的伸手一挥,冲到他面前,双手扭住了他松开的衬衫领口,猛摇着他。他竭力挣脱,无奈她力气很大,又是发了狂。 “住手。住手。” “你这恶鬼,你这猪猡,你这卑鄙龌龊的下流坯。” 他挥舞起臂膀,用张开的手掌啪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她不觉松了手,一手按上自己的面颊,因为他这一下打得她好痛。她放声大哭。 “你这畜生。你这条疯狗打起女人来了。” “收起你的废话,亲爱的。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打我,我总打还的吗?” “我没有打你。” “真该死,你差点把我掐死。” “活该。嘿,我的天,我真想杀了你。” “得了,坐下吧,亲亲,我给你喝口苏格兰威士忌,让你镇静下来。然后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莉娅朝四周看看,想找一只可以舒适地坐下的大椅子。 “耶稣呀,这鬼地方像个猪圈。你究竟为什么不找个打杂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