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伊·谢·屠格涅夫是十九世纪俄国杰出作家。他一生四十余年的笔耕生涯中,创作了被誉为“艺术编年史”的六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中短篇小说、特写、戏剧、抒情诗、叙事诗、散文诗等各种各样体裁的作品,并撰写了相当数量的文学评论、回忆录、文学书简等等,他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俄国文学的宝库,为俄国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他的作品也深受世界各国人民的喜爱,如今已成了人类的共同文化遗产。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也是他的第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在他的整个文学创作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猎人笔记》是一部形式独特的特写集。其第一篇特写《霍里和卡利内奇》最初发表于俄国《现代人》杂志一八四七年第一期上。后面的绝大部分篇章也都是陆续发表干同一杂志上。直至一八五二年,作者将先后刊出的二十一篇特写汇编在一起,外加一篇未曾发表的新作《两地主》,以《猎人笔记》为书名,出版了单行本。至一八八。年,作者又加进了后来创作的三篇:《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一八七二)、《车轱辘响》(一八七四)、《枯萎了的女人》(一八七四),共计二十五篇,这便成了作者生前最后的定本。今天我们所据以译出的就是这样的定本。 上一世纪三十一四十年代,俄国的资本主义经济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俄国农村中农奴制的存在已成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严重障碍,因此,农奴制的改革题便被提上了日程,成了当时社会最关注的迫切问题。 屠格涅夫出身于奥廖尔省的一个贵族家庭,他的母亲就是1位残暴的农奴主。他自幼亲眼目睹了地主阶级的凶残专横,早就产生了对农民悲惨处境的深切同情。上大学后,又受到了进步思想的熏陶,下定决心要与农奴制度作不倦的斗争。一八四三年他结识了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在别林斯基的思想影响下,他更坚定了与农奴制作斗争的决心。 《猎人笔记》就是他以反农奴制为中心思想的第一部重要作品,在这里他以敏锐的观察力提供了自己的新题材,发出了自己的呐喊。所以《猎人笔记》一出版,便引起举世瞩目,其影响所至远远超过了文艺界而扩及于整个社会。不同阶级的人们对它作出了不同的反应。它的思想内容立刻激起沙皇政府及统治阶级的惊恐和愤怒。当时沙皇政府中那位颇具政治嗅觉的教育大臣很快便嗅出了书中的反农奴制气息,他向尼古拉一世报告说:此书的大部分篇章都“带有侮辱地主的绝对倾向”,说书中的地主“不是被表现碍滑稽可笑,就是常常被弄得极不体面而有损于他们名誉的样子。”随后不久,屠格涅夫便受到了沙皇政府的迫害,被遣返故里监管一年。而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此书则受到普遍的欢迎。作家有一次在一个小车站上遇到两位不相识的青年农民,当他们得知他就是《猎人笔记>的作者时,便脱帽向他致敬。其中一位还以“俄罗斯大众的名义”向他表示“敬意和感谢”。进步的文艺界人士更给予此书以很高的评价。尤其是别林斯基,当此书的第一篇特写《霍里和卡利内奇>刚发表时,便立即给了作者以极大的鼓励。别林斯基写信对作家说:你大概还不清楚自己的作品具有何等的价值,你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创作形式,你走上了出色的道路,你的前程远大。著名作家赫尔岑也称赞此书是一部“反农奴制的控诉书”。 这部作品反农奴制的思想倾向明显地表现在对作为农奴制社会基础的地主阶级的揭露和批判上,表现在对农民命运的深切同情上,表现在对农民的才能和精神世界的热情赞美上。 在揭露和批判地主阶级方面,俄国“自然派”文学奠基者、杰出作家果戈里已率先作出了出色的贡献,他在《死魂灵》中已成功地刻画了从玛尼洛夫到普柳什金等系列的典型的地主形象。屠格涅夫继承并发展了果戈里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在《猎人笔记》中以不同于前者的风格,向读者展示了一系列新旧地主的画像。 沙皇政府中那位教育大臣所说的这部作品把地主不是表现得“滑稽可笑”,就是被弄得“极不体面”。从表面粗粗看来,所写的似乎就是如此而已。当你细细地品味书中的内容时,你就可发现,书中所写的地主不仅仅是“滑稽可笑”,他们的行为也远不止是“极不体面”。在农奴制的旧俄国,地主与农民的关系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地主必然会表现出诸如残暴、狠毒、贪婪以及虚伪、愚蠢、空虚、无耻等等卑劣的性格和行为。这些正是作家所要揭露和批判的对象。不过,作家在这本书中一般没有直接去描写地主们凶残狰狞的面孔,没有直接去描写他们残酷迫害农民的张牙舞爪的举动,没有直接去描写他们最丑恶的表现。在不得不写的地方,也显得特别的小心,主要是通过间接的暗示和启发,让读者通过联想去认识他们卑劣的行为和品性。这固然是为了使作品易于通过书刊审查,更主要的是这位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持有特殊的审美要求。 地主佩诺奇金是书中刻画得最出色的典型形象。此人受过“良好”教育,颇有“文明”风度。他仪表堂堂,衣着时髦、举止文雅。“为人正派”、“通情达理”。他家里收拾得既干净又舒适,他又讲究饮食,待客热情。但即使这样,客人还是不乐意登门,原因是他家里总是弥漫着可怕的气氛,令人窒息。他对奴仆虽然说话和气,貌似仁慈,但实际上非常冷酷无情,奴仆们偶有伺候不周之处(如侍仆菲多尔忘了把他的酒烫热),便会受到严厉惩罚。即便在这种场合,这位老爷仍然显得文质彬彬,既没有表现出怒气冲冲,也没有厉声呵斥,更不用亲自动手打人,他只是坦然地、低声地吩咐旁的奴仆“去处理一下”就行了。 佩诺奇金还善于利用总管、村长之类爪牙去经管各处的田庄。索夫龙就是他手下一名很得宠的总管,佩诺奇金得意地夸赞这位总管有“治国安邦”之才。索夫龙主管下的什比洛夫村就是老爷的田庄的样板。当老爷光临该村时,村长(总管的儿子)早就在村口迎候。老爷的车子进入村子时,几个坐着大车、一面唱着歌从打谷场上归来的庄稼人一见到老爷前来,马上就闭口不唱了,都摘下了帽,低下了头。老爷的到来立刻使 “震惊”了。不仅吓得娃娃哭着朝家里跑,连鸡也吓得直往大门底下钻。要说索夫龙的“管理,,才能,确实有两下子:在他的治下,庄稼人都乖乖地按期向东冢缴佃租。凡缴不起租的,索夫龙可给代缴,但这庄稼人就得给索夫龙当牛作马,凡欠了一些租的,就得给索夫龙当长工。凡是顶撞过索夫龙的(如安季普),就会被他折腾得家破人亡:几个儿子全被送去当兵,最后连母牛也被牵走,婆娘还挨一顿毒打。若还敢向东家告状(安季普真的告了状),这就得彻底完蛋。所以在庄稼人眼里,索夫龙不是人,而是“一条恶狗”。作家无疑是想通过这些情节向社会启示:一个“文明”、“有教养的”地主的统治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地主的统治了。 《两地主》也是一篇讽刺性很强的特写,讲的是两个性格各异的地主。一个姓赫瓦伦斯基,是个退伍军官,好像没有打过仗。此人“心地善良”,但有一些‘‘奇怪的见解和习惯”。他瞧不起无钱无势的贵族,对他们“决不平等相待”,至于对那些地位卑微的人,更是“连看也不看”,要是需要同这些人说句话,他的声音便变得“像鹌鹑叫,,似的。他还没有娶妻,但很好色,在路上一看见漂亮的女人,便穷追不舍。他喜欢打牌,但只愿同身份低的人打,这样他可以随意呵斥。等到同省长或其他高官打牌时,他那态度便发生惊人的变化:满脸堆笑,整个人变得像蜜一样甜。他还喜欢抛头露面,在各种庄严的公共场合上表现不凡。他很吝啬,所以竟不愿意接受贵族长这样的荣誉头衔,他大概怕开销大,不合算。 另一个地主是斯捷古诺夫。他自称是“老实人”,办事“照老规矩”,生活中的一切都保持古风。可有时也会赶新潮:为了显示自己不落后于时代,十年前便从莫斯科买来一台打谷机,可是一直把它锁在棚子里不用,心里便很满足。他待客十分热情,显得是个“好心肠的人”,然而对附近的庄稼人却很不客气:例如近邻的农家有几只鸡跑进了他的花园,他便大喊大叫,不仅把鸡加以没收,还要抓住那个进来赶鸡回去的小姑娘鞭打一顿。他对手下的奴仆也很残酷无情:他吩咐人鞭挞奴仆,自己坐在凉台上一边喝茶,一边随着鞭打声的节奏喊:“吧哒!吧哒!吧哒!”他对那些不够听话的庄稼人就更狠心了:“把他们送去当兵,把他们打散,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即使这样,他仍感到不解气,因为这样“还是不能让他们绝根”。他还总结出一套理论:“老爷总归是老爷,庄稼人总归是庄稼人”;“如果老子是贼,儿子一定是贼”。 在其他一些篇章中还描写了各种类型的地主,如蛮横地抢占他人土地的地主(“猎人”的祖父);精神空虚、变着法子折磨庄稼人和家仆的科莫夫;有穿着像马车夫,表面上对农民客客气气,可又使他们心里害怕的柳菲沃诺夫;专门设立庄园“办事处”,通过一批爪牙进行管理的女地主洛斯尼亚科娃等等。通过对这些地主乖僻行为和习性的描写,自然使读者联想到,在他们主宰下的黑暗王国里,广大的农民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揭示农民的悲惨命运,也是《猎人笔记》的基本主题之一。在屠格涅夫之前,利戈罗维奇的《乡村》和《苦命人安东》对此已作过一定程度的反映。在《猎人笔记》中我们也看到了一些因农奴制的长期压迫而变得极其可怜委琐的旧式俄罗斯农民。例如《莓泉》中那个斯焦布什卡,他原先曾是地主的家仆,后来被主人完全抛弃了,结果落到“不被当人看”的地步,在人口调查簿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连一份“口粮”也没有。他为了糊口,整天“像蚂蚁似的”到处气觅食充饥。《利戈夫村》中绰号“小树枝”(即苏乔克)的库济马,也是个家仆,在众多的地主手里被转来转去,被主人当一件东西似的任意摆布,先后充当过几个地主家的厨子、车夫、鞋匠、戏子、渔夫等角色,他被扭曲成为一个毫无个性、胆小如鼠的可怜虫,以致于在那次涉水过河面临灭顶之灾时,竟不敢伸出手去抓住走在前面的“老爷”的衣襟。还有《两地主》中那个管餐室的仆役瓦夏,受J鞭打之后仍认为主子是个好人,是自己罪该当罚,说主子是“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书中的这类描写,显然是对农奴制的严厉控诉。 然而,书中最引入注目的则是作家从前人所没有接触过的角度去发现农民生活的新的方面,那就是去表现农民的才干、创造力、优良品性和丰富的精神世界。 深受别林斯基重视和赞扬的第一篇特写《霍里和卡利内奇》率先为读者提供了两个别开生面的农民形象。一个叫霍里,为人精明、务实,有进取心和自信,他凭自己的勤劳和才智,为自己创建了较为独立富裕的生活。他思想开放,求知欲强,对国外的社会民生都感兴趣。他使人想起了彼得大帝,他也体现出俄罗斯人的精神特征:“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刚强”,“勇敢地面对未来”。另一个是与他性格迥异的卡利内奇。这是个颇具天赋和丰富内心世界的农民。他不像霍里那样务实,不善于安排个人生活。他是个理想派、浪漫派一类的人,热情而好幻想,爱好大自然。他有多种特长:养蜂、治病、念咒语、识天时,又能弹会唱,还识得字。他很尊重霍里,霍里也很喜欢他,他俩之间洋溢着友谊的“温情”:他有时给霍里献上一束草莓,霍里很欣赏他的歌喉,有时与他一起动情地唱起伤感的歌。有时他们也互相逗趣,友好地争论。这是作家为俄罗斯农民唱出的第一首赞歌,并为全书定下了主旋律。诚然,作家是在向世人宣告:在俄罗斯农民的身上“蕴藏着并成熟着伟大事业的未来的萌芽,伟大的民族发展的萌芽”!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中的卡西扬也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农民形象。他身体矮小瘦弱,不善于干活,可他充满着生命的活力。他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显得那么灵活、自在、惬意,确像是个大自然的宠儿。他能与各种鸟儿对歌、争鸣,能利用野草为人治病。他头脑聪明,善于思考,平常沉默寡言,但一旦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活像个哲学家,说出一套套绝非一般农民所能说得出的哲理。他爱大自然中的一切生灵,认为一切飞禽走兽都有权享受自己的生命,有权活尽自己的天年。射猎它们是罪过的。他认为人类有自己吃喝的东西,那就是上帝所恩赐的粮食和水,还有祖宗传下来的家禽家畜。他自己却喜欢去捕捉夜莺,但他不是为了杀害它、食用它,而是让它为人们开心快乐。他说鱼是可以捕食的,因为鱼的血“是冷的,不是活的”。他认为做人“必须正直,这是最要紧的”。他感到“人间无公道”,他打算去“寻找真理”!在这里作家是何等热情地赞叹农民的纯真和善良,赞叹他们的道德力量。 《歌手》更像是一首赞歌,它既直接地赞美山沟里的农民歌手雅可夫的艺术天赋,同时也间接地赞美歌手身边那群农人的音乐鉴赏力。作家借猎人之口说,这位农民的歌声“蕴有真挚深沉的情感、青春的气息、力量、甜美,以及一种淡淡的哀愁”,说那歌声里跳跃着“一颗俄罗斯正义的炽热灵魂”,它紧紧地“抓住人们的心。直接扣动俄罗斯人的心弦”。接着作家描写了在场听众的反应,作印证。你看,猎人的心弦被“扣动”了,“涌上了热泪”,酒馆老板娘禁不住“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哭声”,老成持重的老板感动得“垂下了头”,眨巴眼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而“扭过头去”,笨瓜“深深动情了,笨相地张着嘴巴,呆呆地站着”,穿破长袍的庄稼人“在角落里低声抽泣”,那沉着冷静的“怪老爷”也“涌出大颗的泪珠”,连雅可夫的竞赛对手包工头都听得“发愣”了。作家似乎在告诉人们,:在俄罗斯农民中不仅有艺术天才,更有广大的能够欣赏艺术美的群众。可是作家又在后面描写了一幅令人“很不愉快的”画面,表现了这群农人醉酒后使人懊丧的丑态。这无疑是要发人深思:农奴制下的现实生活无情地扭曲了这些具有才华和美好心灵的农人,他们理应有一种文明的、适合于他们美好心灵的生活! 屠格涅夫还以相当的篇幅描绘了女性的农民,如聪明美丽的渴求爱情和自由而又勇于作自我牺牲的--5特列娜(《彼’彼‘卡拉塔叶夫》);纯真、温柔而又痴情的阿库丽娜(《幽会》)。特别是在《枯萎了的女人》中,作家以整章篇幅深情而细腻地刻画了卢克丽娅的形象。卢克丽娅原先是一个能歌善舞、笑声朗朗的美丽姑娘,曾是众多小伙子爱慕的对象。可是她后来不幸地从高台阶上重重摔了下来,由-y-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而瘫痪,枯萎了,成了一具“活尸首”,虽然她外形的美丧失了,可是她那心灵的美反显得更为动人:她是那样坚强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她竟能以女英雄贞德的精神鼓舞自己。在长期的僵卧状态中仍表现出她对生命、对大自然的热爱;她不去抱怨个人的不幸,很能体谅别人,还惦记着农民兄弟的贫苦。从这些章节中我们已可发现,屠格涅夫确是一位描写女性心灵美的高手,这些描写也为全书增添了不少诗趣。 作家在这部书中也没有忽略对农民后生的刻画。在开篇中他就为读者勾勒了几个小霍里的画像,他们看起来是那样健康、开朗、富于幽默感,它给人以这样的印象:这些小霍里将比老霍里更强,他们更有能力去开拓自己的未来。在《别任草地》中专门描写了五个天真稚气的农家孩子。作家把他们置于暮色笼罩下的草地的背景里,似乎是有意烘托他们的纯真和可爱。然而他们毕竟是些穷孩子,小小年纪便分担着生活的担子,显然他们是没有机会上学,接受科学的教育的,他们受到的是R间的神话传说的熏陶。他们讲的传说故事里都带有恐怖凄凉的色彩,这反映了现实生活的苦痛已在孩子们心灵上留下了阴影,作家对他们倾注了深深的同情。在对勇敢的帕夫路沙的热情赞叹里,更表现了作者对农民后生的希望和信心。 屠格涅夫的这些人物形象都是以现实生活中人物为原型的,而非他凭概念去随心所欲地“创造”的,他的笔法是“诚挚而公正”的,对地主既无恶意的丑化,对农民也没有任意的美化,但都能准确地抓住这两类人物性格的本质特征。作者也没有就这些人物做出直接的评价,这样的评价是留给读者自己去作的。 再来谈一下书中的风景描写吧。 如果说《猎人笔记》中猎人的形象是贯穿全书各篇的形象,那么,俄罗斯中部的大自然景色也可说是贯穿于全书的第二形象,它与前者一样,成为统一全书结构的一个重要因素,同时它也为全书平添了诗情画意。 屠格涅夫极擅长于描写自然风景。日月星辰、天空白云、晨光暮霭、雨露风霜等等自然现象以及自然界中的湖光山色、树林原野、香花野草、禽兽虫鱼,在他的神奇画笔下无不显得诗趣盎然,情味无穷。难怪托尔斯泰赞叹他的风景描写说:“只要他描上三笔两笔,自然景物就会冒出芬芳”。 风景描写在此书中具有多方面的重要作用:有时是标示故事发生时环境气氛和时间地点,有时烘托或反衬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时对情节的发展或结局起着象征作用。比如《幽会》中那位纯真少女阿库丽娜在树林中等待情郎前来幽会的时候,那树林中的景色也显得那么欢快,“到处洒满阳光,透过那些欢腾嬉闹的树叶,看得见浅蓝色的天空,它仿佛在闪闪发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干爽的新鲜气息,令人心旷神怡,精神焕发”,这显然是少女此时心境的外投。待到那个薄情郎冷淡地抛下她而离去的时候,这位少女异常地伤心、失望,此时林中的景色亦随之大变,那阳光“似乎也变淡了,变冷了”,那些“蜷曲的小树叶急急地飞腾起来”,一只乌鸦在上空“时断时续地啼喊着”……一切都标志着“冬天的凄凉可怕的景象似乎已在悄然逼近了”。由此也可看到,屠格涅夫对自然景色的描写不是冷漠的、纯客观的,而是融入了主观的情感,使自然也染上了浓浓的情感色彩,达到情景的交融。所以书中的景色描写便成了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 当然,在《猎人笔记》中我们不但可看到屠格涅夫长于写景,而且也可看到他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的非凡功力。这里我们不妨顺便稍谈一下他在刻画人物方面的几个特点: 一、善于选择有代表性的细节。例如《总管》中的侍仆菲多尔因一点小过失(忘了给主人热酒),毒人佩诺奇金便低声下令要惩罚他,这一细节即可深刻地暴露了这位地主对待下人的冷酷无情。又如佩诺奇金去他的田庄什比洛夫村,全村的庄稼人马上便惶惶不安,连孩子都吓得往屋里跑,母鸡也吓得往大底下钻。这细节也有力地烘托出这位地主在庄稼人心目中的印象。 二、善于运用鲜明的对比手法,例如在开篇中便以两个聪明可爱的农民霍里和卡利内奇同那个平庸可笑的地主波卢特金前后作了强烈对比,一下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两个农民之间也进行细致的对比,表现了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在地主与地主之间也作对比(如《两地主》中两个地主的不同表现)。而且在同一人物身上也进行表里的对比,如佩诺奇金的温文尔雅的风度与他冷酷残暴的内心的对比等等。 三、善于运用动物形象去比喻人物的性格。例如把那个胆小窝囊、一见到上司便浑身发抖的涅多皮尤斯金比喻成“像一只被抓住的小鸟”;把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那位有心灵创伤的妻子比喻为“被猫抓伤了的可怜的黄雀”等等。有时干脆把这类比喻直接变成人物的绰号,例如,把那个懦弱渺小的老奴仆库济马称之为“小树枝”(即苏乔克),把那个沉默、孤独而又坚强的护林人福马称之为?t孤狼”,把那个性格好动而不安分的卡西扬称之为“跳蚤”等等。这些手法使作家在刻画人物性格时节-h了大量笔墨,同时又起了 画龙点睛的作用。 屠格涅夫又是一位语言大师,他创作中的语言总是显得那么的简洁、明快、清新、优美,读起来确实是一种美的享受。列宁就非常欣赏这位作家的语言,列宁在提到几位俄罗斯语言大师的名字时,首先便提到了他。 屠格涅夫不止一次地表明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把“准确而有力地再现真实”视为自己的“莫大幸福”。托尔斯泰也称赞屠格涅夫创作的最主要特点就是它的“真实性”。读了《猎人笔记》,你就可感到:全书的内容都是俄罗斯生活的真实写照,是地道的俄罗斯的东西,每一篇都散发着俄罗斯泥土的芳香。 但是屠格涅夫并不满足于描写生活的真实。在他看来,“把生活提高到理想”才是艺术家的崇高使命。然而所谓提高不是人为的随便拔高,不是把现实生活加以任意的美化,而是要求作家从现实生活中的理想事物方面去提炼自己的材料。换言之,就是要从生活的散文中看到生活的诗意。法国作家德?沃盖说:屠格涅夫的才华“正好表现于保持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惊人的匀称,每个细节都停留在现实主义的领域……而整个说来却飘浮在理想的领域。”法国作家莫洛亚更干脆地称屠格涅夫的现实主义为“诗意的现实主义”。我想,用这个词来评价《猎人笔记》的创作风格也是恰如其分的。 张 耳 一九九十年二月于北京 奥廖尔省人跟卡卢加省人有着气质上的明显差异,这也许会让那些从波尔霍夫县前来日兹德拉县的人大为吃惊。奥廖尔省的庄稼人个头不大,略显驼背,郁郁寡欢,老是愁眉不展。他们住的是窄小的白杨木屋,身服劳役,不事经商,饮食粗劣,穿的是树皮鞋;而卡卢加省的交田租的庄稼人可就大不一样了,他们住的是宽绰的松木房子,个子高高的,神情快活而胆大,脸孔白白净净,做奶油和柏油买卖,逢年过节便穿起长统靴。奥廖尔省的村庄(我们说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一般都坐落在耕地中间,在那种稀里糊涂变成了污水塘的溪谷边上。除了寥寥几棵随时供人派用场的爆竹柳以及三两棵瘦巴巴的白桦,方圆一俄里内不见树木。房子鳞次栉比,房顶铺的是烂麦秸……卡卢加省的村庄恰好相反,大部分都是林木四绕;房子的间距显得较为宽松,排列得也较为齐整,房顶是用木板盖的,大门锁得严严实实,后院的篱笆也不见东歪西倒,不往外倾斜,不会招那些过往的猪来登门做客……对于猎人来说,卡卢加省也比较称心。过上五年六载,奥廖尔省最后一批森林和茂密的灌木丛将会荡然无存,沼泽地亦将无处可寻;相反,在卡卢加省,几百俄里内林木连绵不绝,沼泽地也占几十俄里,依然有高雅的松鸡在此栖息,和善的大鹬也常常光临,忙忙碌碌的山鹑猛的腾空而起。令射手和猎犬又惊又喜。 我曾以猎人身份去过日兹德拉县,在那边野外遇到了卡卢加省的一位小地主,并跟他混得挺熟。他姓波卢特金,是个猎迷,所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说实话,他还是有一些弱点的。比如说吧,凡是省里富裕人家的闺秀,他全求过婚,结果到处遭人拒绝,被逐出门外,因此,他常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向各个朋友和相识苦诉衷肠,可是照旧把自家果园出产的酸桃子和其他不熟的果子当做礼品奉赠给那些被追求的对象的高堂。他对趣闻非常津津乐道,叨咕个没完,尽管波卢特金先生认为自己说的多么情趣盎然,可惜从未赢得人家一笑。他叹赏阿基姆?纳希莫夫①的文章和小说《平娜》②。他说话结巴;将自家的狗美其名日“天文学家”。他把“可是”念成“可希”,他家里吃的是法式菜肴,据他家的厨子的理解,烹调这类菜肴的奥秘就在于把各种各样食物的原汁原味来个彻里彻外的改造:肉食一经这位巧手料理,其味便变得像鱼,鱼变得像蘑菇,而通心粉则煮出了火药味;可是放进汤里的胡萝卜又全成了菱形或梯形的玩艺儿。不过,撇开这些屈指可数的而又无伤大雅的缺点不谈,波卢特金,如同上边所说,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我跟波卢特金相识的当天,他便邀我前去他家过夜。 “离我家大概有五俄里地,”他说,“步行去很远;我们先去霍里家吧。”(读者谅必会允许我不照他的口吃方式来转述吧。) “霍里是什么人?” “是我家的佃户……他家离这儿挺近的。” 于是我们便前去霍里家。在林子中间的一块经精心清理和整治过的空地上,耸立着霍里的独家宅院。院里有几间松木建造的房子,用篱笆圈在一起;正房前方有一敞棚,是由几根细柱子支撑起来的。我们步入院内。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年轻小伙,约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子,相貌堂堂。 “喂,费佳!霍里在家吗?”波卢特金先生问他。 “不在,他进城去了,”那小伙答道,一边微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吩咐备车吗?” “对,伙计,备车吧。还给我们拿些克瓦斯来。,, 我们进了房子。由洁净的圆木组装的墙壁上没有挂一张苏兹达尔④的画;房角处摆着一尊沉甸甸的裹着银服饰的圣像,圣像前燃着一盏神灯;有一张前不久被刮洗得干干净净的椴木桌子;在圆木间的隙缝里,在窗子的边框上,既无机灵的茶婆虫在那里游荡,也无疑虑重重的蟑螂在那里藏身。那个年轻小伙拿着一只盛满爽口的克瓦斯的大号白杯子,--.k块8、麦粉面包和放有十多根腌黄瓜的木盘快捷地出来了。他将这些食品在桌子上通通摆好,然后倚身于门上,面露笑容,打量起我们来。我们还没来及把这些小吃打扫光,台阶前已传来马车的响声。我们起身出来。驾车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头鬈发,两腮绯红,他使大劲勒住了那匹肥实的花斑牡马。马车四边围着六个大个子的年轻人,他们彼此都很相像,而且都像费佳。“全是霍里的孩子!”波卢特金说。“全是小霍里,”费佳接过话说,他也跟着我们来到台阶上,“还没有全到齐呢:波塔普正在林子里,西多尔跟着老爸进城去了……要小心,瓦夏,”他转向驾车的孩子继续说,“尽量跟快点,送的是老爷呢。不过,到了高坡那儿可得留神,悠着点儿。别把车子搞坏了.不能惊扰老爷的肚皮!”旁的几个小霍里听了费佳这句有点越规的逗趣话都轻轻地笑了。“把天文学家放上车!”波卢特金先生威严地喊r一声。费佳开心地把那只强露笑容的狗举了起来,放到马军底板上。瓦夏松一下缰绳。我们的马车轱辘便滚动了。“这是我们办事处,”波卢特金忽然指着一所低矮的小平房对我说,“要不要去瞧瞧?”“好的。”“目前它已撤了,”他说,一边下了车,“不讨环值得一瞧。”说是办事处,不过是两个空房间而已。看守人是个独眼老头,他从后院跑来了。“你好,米尼亚伊奇,”波卢特金先生说,村外赶上了我们,他是位瘦高个子,小脑袋稍稍后仰。这就是卡利内奇。他那张和善的、带点麻斑的黝黑脸孔,我一见就感到喜欢。卡利内奇天天都陪伴老爷去打猎(这是我后来听说的),背着他的袋子,有时还扛着枪,探察鸟』L在何处栖息,打水、采草莓、搭棚子、跟在马车后面跑;离开他,波卢特金真可谓寸步难行。卡利内奇这个人的性格是顶乐呵的,也是顶和顺的,他不断地低声哼唱歌曲,无所思虑地向四处东张西望,说话带点鼻音,微笑的时候便眯起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不时地捋捋那稀疏的楔形胡子。他走起路来不急不忙,可步子迈得老大,还拄着一根又长又细的拐棍。这一天他跟我聊了好几回,伺候我时不见他低三下四,然而他照料老爷真像照料孩子一般。中午时分,天气醮热不堪,我们不得不找个庇荫地方,这时候他领我们到他的设在林子深处的养蜂房去。卡利内奇给我们打开了那间挂着一捆捆冒着香气的干草的小屋的门,让我们躺在新鲜的干草上,他在自己头上戴了一个袋状的网罩,拿起一把刀子、瓦罐和一块木片,到养蜂房去给我们割蜂蜜。我们喝着掺和泉水的透亮的温蜜汁,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的不停的簌簌声中睡着了。一阵清风吹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见卡利内奇坐在那扇半开半掩的门的门槛上,用刀在削一木勺。我盯着他的脸欣赏了好一阵子,那是一张如傍晚天空一般的温和而明朗的脸。波卢特金先生也醒来了。我们没有立即起来。在走了很久的路和一阵酣睡之后,安然不动地躺在于草堆上是颇为惬意的:身体显得既舒坦又疲倦。脸上冒着轻微的热气,甜蜜的困倦使人懒得睁眼。最后我们起来了,又一直闲逛到傍晚。晚餐时我们又谈起了霍里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个善良的庄稼人,”波卢特金对我说,“他又热心又殷勤,可希他没法正经八摆地去干农活,因为我老艳着他。他天天要陪我去打猎……哪能还干得了农活呢,您想想看。”我很同意他的话,接着我们都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波卢特金先生要进趟城,是为同邻居皮丘可夫打。 “胡子算什么?胡子是把草,可以割的。”“那还说什么呢?” “看来,霍里干脆去做生意人得了;生意人日子过得好,也可留胡子。” “你不是已经在微生意了吗?”我问他。 “我只搞点奶油和柏油方面的小买卖……怎么,老爷,要不要备辆马车?” “你这人嘴好严哪,心里可有主意啦,”我心里想。 “不用,”我大声说,“我不需要马车。明天我要在你家近处转转,如果允许的话,我想在你家干草棚里过一夜。” “欢迎呀。不过,你在于草棚里睡得踏实吗?我吩咐娘儿们给你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喂,娘儿们!”他喊道,一面站起身来。“过来,娘儿们……你,费佳,跟她们一块去。她们都是些饭桶。” 过了一刻钟,费佳提着灯笼领我到干草棚去。我扑倒在干草上,狗蜷缩在我的脚旁;费佳向我道了晚安,门嘎的一响,又砰的~声关上了。我久久没有睡着。一头母牛走近门边,大声地喷了两口气。狗自尊地朝它汪汪地大叫起来;一头猪从棚边走过,沉思地哼哼着;有匹马也在附近某处嚼着干草,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盹来。 一大早费佳唤醒了我。这个快活而机灵的小伙子很让我喜欢;据我所见,他也是老霍里的心肝宝贝。他们爷儿俩常常相互逗闷子,亲热极了。老头出来问候了我。不知是因为我在他家过了夜,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霍里比昨天对我的态度更亲切多了。 “茶炊为你准备好了,”他微笑着向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在桌子旁坐下来。一个壮健的女人,即他的一位儿媳,送上了一罐牛奶。他的儿子们全挨个地来到屋里。 “你有这么一大家子呀!”我对老头说。 “是呀,”他咬了一小块糖,一边说,“对我和我的老伴来说他们之处。霍里是个正派的、务实的人,有经营管理的头脑,重理性;相反,卡利内奇是属于理想派、浪漫派一类的人,他热情洋溢,好幻想。霍里懂得实际生活,所以他要修建房屋,积蓄钱财,跟主人和其他有权有势的人融洽相处;卡利内奇则是脚穿草鞋走路,凑凑合合度日。霍里养育了一群孩子,有一个对他服服帖帖、团结一心的家庭;卡利内奇也曾有过媳妇,可他惧内,未养得一儿半女。霍里对波卢特金先生其人看得一清二楚;而卡利内奇则很崇拜主人。霍里喜欢卡利内奇,对他时加袒护;卡利内奇也喜欢并尊敬霍里。霍里话语不多,笑颜常开,而心里可颇有主意;卡利内奇很爱说话,但不像机灵的花言巧语者那样,说得像夜莺歌唱一般……不过,卡利内奇很有一些天赋,霍里对此就很赏识;比如说,他会用咒语止血、镇惊、制疯、驱虫;蜜蜂都服他凋教,他是很有好手气的。霍里曾当着我的面请他把一匹新买来的马牵进马厩①,卡利内奇便认认真真、正经八摆地去执行这个多疑的老头的托咐。卡利内奇更接近于大自然;而霍里更接近于人和社会;卡利内奇不喜欢深入思考,他盲目相信一切;霍里站得高,以致对人生持有嘲弄的眼光。他见多识广,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比如说,我从他口里知道了这样的事,他说,每年夏天,在割麦子季节前,常有一辆式样特别的小马车来到各个村庄。车上坐着一个穿长外衫的人,他在销售大镰刀。用现金购买的话,每把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若是赊帐,每把则卖三个卢布纸币至一个银卢布。不用说。所有的庄稼人向他买的时候都要赊帐。过不了两三星期,他又来了,是为讨帐来的。庄稼人刚割了燕麦,都付得起帐;庄稼人与商人一起去了小酒店,在那里付清了赊帐。有一些地主思谋着用现金购进镰刀,然后用同~价格赊帐给庄稼人;可是庄稼人觉得不过瘾。甚歪有些丧气;因为他们失掉了不少乐趣,比如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响,把镰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无数遍地探问那个骗人的商贩子:“喂,伙计,这镰刀不怎么行吧?”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也会出现同样的把戏。不过所不同的是,这样场合往往有女人们掺和进去,有时候弄得那商人不得不动手打人,这样一来反而对女人们有利了。然而,最让女人们吃亏上当的是以下情况。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员委托那些在一些县里被称之为“鹰”的专门人员去收购废布。这种“鹰”从商人手里领到二百卢布左右的纸币,然后就去寻找猎物。可是他和自己因以得名的那种高尚的鸟大不相同,他不是明目张胆地去进攻,相反,这种“鹰”要耍滑头,弄诡计。他把马车停在村子近旁某处丛林里,自己窜到各家的后院或后门,装成过路的人或装成无事闲逛的人。娘儿们凭感觉就猜到他来了,便悄悄地向他跑去。买卖匆匆地就成交了。为了几个铜子,娘儿们不仅把各种不要的破衣烂布卖给“鹰”,而且把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都给卖了。近来娘发现有些交易是挺来钱的,那就是把自家的大麻,尤其是把一些大麻布偷出来,以同样方式卖出去——这样一来,“鹰”们的生意可就一下红火了。可是村里的爷们也变聪明了,一觉得可疑,远远一听到“鹰”的到来的消息,便立即采取措施,认真防备。说真的,这不可气吗?卖大麻本是他们的事,他们是实实在在地去卖——不是拿到城里去卖,去城里卖得自己运去,而是卖给前来采购的商人,他们由于没有秤,就规定四十把算一普特——可您知道,什么是一把,什么是俄国人的手掌,特别是在他“存心多拿”的时候!我这个阅历浅、对农村生活不“识门道”(如我们奥廖尔省人所说的)的人昕了多这类的故事。不过霍里不是自己一个劲儿去讲,他也向我问了许多问题。他听说我到过外国,这大大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卡利内奇的好奇心也不比他的差,可是卡利内奇更感兴趣的是有关大自然、高山、瀑布、非凡的建筑、大城市等等的描述;霍里所关心的则是国家和管理方面的问题。他对一切事情都逐个儿进行分析思考:“这种事在他们跟咱们这儿一样,或是不一样?……说说吧,老爷,是怎么回事?……”“啊,天哪,真玄呀!”在我讲述的时候,卡利内奇不时地这样感叹;霍里则默不作声,浓眉紧蹙,只是偶尔说:“这在咱们这儿可能行不通,不过这很好,很得当。”我不能将他的种种提问都向你们转述,也没有必要;但从我们的谈话里,我得出一种信念,读者对它也许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主要是表现出俄罗斯人的特性,俄罗斯人的特性正表现于他的革新精神中。俄罗斯人是如此地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坚强,以至自己受折磨也在所不顾:他们很少迷恋于过去,总是大胆地向前看。凡是好的他们便喜欢,合理的他们便吸取,至于它来自何处,他们觉得无所谓。他们那健全的头脑喜欢嘲笑德国人的乏味的理性;但是,用霍里的话说,德国人是挺好奇的人,他准备向他们学习。由于自己处境的特殊性,由于他实际上的独立性,霍里对我谈了许多,这在别的人那里,就像庄稼人所说的,那是用杠杆转不出、用磨也磨不出的。他的确很了解自己的地位。我同霍里聊天时,是头一回听到俄国庄稼人的那种纯朴而深含智慧的言谈。作为一个庄稼人来说,他的知识是相当渊博的,但是他不会读书识字;而卡利内奇却会。“这个鬼家伙识得字,”霍里说,“他养蜂也挺棒,蜂从来不死。”“你让自己的孩子学识字吗?”霍里沉默了一下。“费佳识字。”“其他几个呢?”“其他几个不识。”“为什么呀?”老头置之不答,并换了话题。然而,不管他多么聪明,他也有许多偏见和成见。他打心眼深处就瞧不起女人,他开心的时候就拿她们逗乐,嘲笑她们。他那老伴又老又爱唠叨,整天不下炕,不停地怨这怨那,骂不绝El;儿子们都不管理她,可是儿媳们对她却怕得要命。难怪俄罗斯小曲中的婆婆这样唱:“你算我什么儿子,算什么成家的人!你不揍老婆,不揍新媳妇……”有一回我打算替那几个儿媳鸣不平,想引起霍里的同情;可是他坦然地反驳我说:“您去管这些……小事何苦呢——让娘们吵去好啦……劝解她们反而更糟,也犯不着惹那份麻烦。”有时候这个凶恶的老太婆爬下炕,从穿堂里唤出那只看家狗,她喊道:“来,来,小狗!”接着抡起火钩子照着那狗的瘦脊背直打,或者站在敞棚下朝所有过路的人,如霍里所形容那样,“骂街”。然而,她怕自己的丈夫,他一声令下,她便乖乖地回到她的炕上。可特别有趣的是听卡利内奇与霍里在谈及有关波卢特金先生的事时的拌嘴。“你呀,霍里,别当我的面招惹他,”卡利内奇说。“那为什么他不给你置双靴子呢?”霍里反驳说。“哼,靴子……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庄稼人………‘我也是庄稼人,可是你瞧……”说到这儿,霍里抬起自己的脚,把那双可能是像皮制的靴子给卡利内奇看。“哼,我哪能跟你比呀!”卡利内奇回答说。“哪怕给你点钱买树皮鞋也好嘛:你是老陪他去打猎的呀;也许一天就得一双树皮鞋吧。”“他是给我买树皮鞋钱的。…‘可不,去年就赏了你一个十戈比银币。”卡利内奇懊丧地转过脸去,霍里哈哈地大笑起来,这时候他那双小眼睛眯得全看不见了。霍里和卡利内奇(3) 卡利内奇唱歌唱得非常动听,他还弹了一会三弦琴。霍里听着听着,忽然把头侧向一边,以悲怆的声音与他伴唱起来。霍里特别喜欢《我的命运呵,命运!》这首歌曲。费佳趁机取笑父亲。“老爷子,怎么悲伤起来啦?”而霍里只顾手托脸颊,闭起眼睛,继续悲歌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时候,没有人比他更加勤奋的了,他老是在鼓捣着什么:修修马车,整整篱笆,查查挽具。然而他不大讲究卫生,有一次我提了一下,他回答说:“房子么得有些住家的气味。” “你看,”我反驳他说,“卡利内奇的蜂房里多干净。” “蜂房若不干净,蜜蜂就不肯呆了,老爷,”他叹气说。 有一次他问我,“你家有世袭领地吗?”“有。”“离这儿远吗?” “约有一百俄里吧。那么你是住在自家的领地上?”“是的。”“想必常常玩枪打猎吧?”“的确是那样。”“那挺好;为了身体,多去打打松鸡吧,不过得常换换村长。” 到了第四天傍晚,波卢特金先生派人来接我。跟霍里老头告别,我有点依依不舍。我同卡利内奇一起坐上马车。“再见吧,霍里,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费佳。”“再见,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动身了;晚霞刚刚燃红。“明天会是好天气,”我望着明亮的天空说。“不,要下雨啦,”卡利内奇反驳我说,“鸭子在那边使.劲拍水,再说,青草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我们的马车跑进了丛林。卡利内奇在车夫的座位上颠簸着,低声地哼起歌曲,一面不断地瞧着晚霞…… 第二天,我离开了波卢特金先生的好客之家。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1) 傍晚时分,我偕同猎人叶尔莫莱一道前去打“伏击”……我的读者大概不是人人都了解什么是伏击。那就听我说说吧,先生们。春天里,当日落前一刻钟光景,您带上枪到小树林里去,不带狗。您就在树林边上找个地儿,观察一下周围,检查一下子弹火门,跟同伴交换交换眼色。一刻钟过去了。夕阳下去了,可林子里还是亮堂的;空气清洁而明澈;鸟儿在饶舌地啁啾着;嫩草闪着绿宝石般的欢快亮泽……您就等着好了。林子里渐渐昏暗下来;晚霞的红光缓缓地滑过树根和树干,越升越高,从几乎光秃的树枝移向发愣的、沉沉欲睡的树梢头……接着树梢也暗下来了;红通通的天空渐渐地变蓝了。林子的气息也渐渐浓烈起来,微微地散发着暖洋洋的潮气;吹进来的风一到您近旁便停住了。鸟儿们就要入睡——不是一下全都睡去,而是分批分类地睡去:最先安静下来的是燕雀,过一会儿是知更鸟,接着是鹅白鸟。林子里越来越黑了。树木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蓝蓝的天上羞答答地出现了第一批星辰。各种鸟儿全都进入了梦乡。惟有赤尾鸟和小啄木鸟仍在困倦地啼喊……过不多一会儿它们也沉默下来了。在您的头上又一次响起了柳莺清脆的歌喉;黄鹂在一处悲悲切切地叫喊,夜莺初次啼啭了。您正等得心烦,突然——但只有猎人才明白我的意思——突然在沉寂中响起一种奇特的嘎嘎声和沙沙声,听得到一阵急促而富于节奏的鼓翼声——一只山鹬姿势优雅地侧着长长的嘴,从容不迫地从黑洞洞的白桦树后飞了出来,迎着您的射击。 所谓的“伏击”指的就是这个。 就这样,我和叶尔莫莱一起前去伏击;不过请原谅,我先得向诸位介绍一下叶尔莫莱。 此人是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瘦高身材,细长鼻子,低脑门,灰眼睛,一头乱发,两片带嘲笑神情的宽嘴唇。无论严寒或酷暑,他都穿着一身浅黄色土布外衣,还系着一条宽腰带;下穿蓝色灯笼裤,头戴羔皮帽,这帽子是一个破落地主一时高兴送给他的。他那腰带上系着两个袋子:一个系在前边,被巧妙地扎成两半,一半装弹药,一半装子弹,另一个系在后边,是用来装野味的;而所用的棉屑,叶尔莫莱是从自己那顶仿佛取之不尽的帽子里掏出的。本来他用卖野味所赚的钱不难为自己购置弹药袋和背袋,可是他压根儿想不起去买这类用品,仍然照老办法装弹药,他能避免散弹和火药撒落或混合的危险,其手法之高超常令观者为之惊叹不已。他的枪是单筒的,装有火石,并具强度“后坐”的坏习性,所以叶尔莫莱的右腮总是比左腮肿大。他是如何使用这支枪射中猎物的——即便机灵人也想象不出,可是他能射得中。他有一条猎狗,取名为瓦列特卡,是个怪得出奇的造物。叶尔莫莱从来不喂它。“喂狗干什么呀,”他自有道理地说,“再说,狗是种聪明的畜生,它自个儿会找到吃的。”此话确实不假:瓦列特卡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虽然让不相干的过往生人也大感吃惊,可是它依然活着,而且还挺长寿;尽管它境况可怜,可它一次也没有逃走过,从来没有表示过想要离开自己主人的意思。只有过一回,那是在它的青春年华,为了谈情说爱而离开过两天;不过它很快就不再干这种蠢事了。瓦列特卡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对世上的一切都持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无所谓的态度……倘若这里谈的不是狗,那么我就想用一个词去说明:“悲观失望。”它常常坐着,把它那短尾巴蜷在身子底下,双眉紧蹙,不时地哆嗦几下,从来不见它露出笑容(大家知道,狗是挨的,甚至笑得挺可爱)。它那副长相奇丑无比,凡是闲来无事的仆人总不放过机会把它的仪表刻毒地嘲笑一番;可是对于所有这些嘲笑以致殴打,瓦列特卡都以惊人的冷静态度忍受下来。有时候由于那些不单单是狗所特有的弱点,它把自己的馋嘴巴探进暖和而香气扑鼻的厨房那扇半开半掩的门里,厨子们便立刻丢下手头的活,对它大喊大骂,并去追赶它,这给厨子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行猎时,它一向不知疲累,嗅觉又极灵敏;不过,如果偶尔追到一只被打伤的兔子,它就会远远地躲开那个用各种懂得和不懂得的方言大骂的叶尔莫莱,躲在绿丛林里的荫凉处,把兔子美美地吃个精光,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叶尔莫莱是我邻近一个IN式地主家的下人。那些旧式地主不喜欢“鹬鸟”,而爱吃家禽。只有遇到特殊情况,如逢生日、命名日或选举日,旧式地主家的厨子们才烹制一些长嘴鸟作菜肴。俄国人都有一个特点,每当自己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就来了劲头,那些厨子就是这样,他们一来劲便想出高招,调制出奇离古怪的菜肴,使得大多数宾客只能好奇地欣赏端上来的美味,可怎么也不敢去尝一尝滋味。叶尔莫莱按吩咐每月要为主人家厨房供应两对松鸡和山鹑,其他的事便不用他管了,他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人们都不要他干活,把他看成百无一用的人——就像奥廖尔人所说的,是“废物一个”。不用说,正是依照他那种不拿东西喂狗的规矩,人们也不供给他火药和散弹。叶尔莫莱是一个怪得出奇的人:如鸟儿一般无牵无挂,贫嘴长舌,从表面看懒懒散散,笨里巴几;他非常贪杯,不爱在一地久居,走起路来两脚磨磨蹭蹭,身子东摇西晃——就这样磨蹭和摇晃,一昼夜却能走五十来俄里路。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险遇:曾在沼地里、树上、房顶上、桥底下宿过夜,多次被人关在楼阁、地窖和棚屋里,失掉了狗、贴身穿的衣服,被人长时间狠揍过,然而,时隔不久,他又回来了,也有衣服穿,还带着枪和狗呢。不能管他叫快乐的人,虽然他的心情几乎是蛮不错的;总的说来,他像个怪人。叶尔莫莱喜欢跟上等人侃上几句,特别是在酒酣之时,但他侃不多一会儿,抬起屁股就走。“你往哪儿去呀,死鬼?深更半夜的。”“到恰普利诺村去。”“你跑十来俄里去恰普利诺于啥呀?”“到那边庄稼汉索夫龙家过夜。wt就在这儿过夜吧。”“不,不行”就这样叶尔奠莱带着自己的瓦列特卡在黑夜里穿过一处处丛林,越过一道道水沟,匆匆地赶路,而那个庄稼汉索夫龙没准连门也不让他进,还可能拧他的脖子,不准他来打扰规矩人家。话说回来,叶尔莫莱的某些能耐却是无人可及的,比如他善于在春汛时捕鱼,赤手捞虾,凭嗅觉找到野殊,诱招鹌鹑,驯养猎鹰,捕捉那些会唱“魔笛”和“杜鹃于飞”曲段的夜莺。惟独驯狗这一行他干不来,他缺乏耐心。他也有妻子。每星期他去会她一回。她住在一问歪歪斜斜,破烂不堪的小屋里苦挣苦扎,艰难度日,今天不知明天能否填饱肚子,总之,受尽苦命的煎熬。叶尔奠莱本是个心地温厚、无所挂心的人,可是对老婆却很粗暴而无情,在家里爱摆臭架子,显得严厉可怕——他那可怜的婆娘不知如何讨好他,他一瞪眼,她便吓得发抖,把剩下的最后一分钱都给他打酒喝。当他神气十足地躺在炕上熟睡的时候,她便像奴婢似的给他盖上自己的皮袄。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无意中流露出来的阴沉的凶残劲:他在咬死被射伤的鸟儿时的那种脸部表情使我很厌恶。叶尔莫莱从来没有在家里待过一天以上。到了外边,他又变成了“叶尔莫尔卡”,方圆一百俄里内人家都这样称呼他,有时他本人也这样称呼自己。最卑贱的奴仆都觉得自己比这个流浪汉优越,也许正因为这样缘故,对他倒是蛮友好的。农人们起先为了寻开心,跑去追逐他、逮住他,就像对待野地里的兔子似的,过后又发慈悲而放T他,一听说他是个怪人,就不捉弄他了,甚至还给他面包吃,跟他闲聊……我就是带着这样一个人同去打猎,与他一起到伊斯塔河畔一个很大的桦树林里去伏击。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2) 俄国有许多河流跟伏尔加河很相似:一边是山,另一边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如此。这条小河像蛇一样蜿蜒着,奇特异常,没有半俄里是直溜的。在有的地方从陡峭的山岗上放眼望去,十几俄里长的小河,以及堤坝、池塘、磨坊、围着爆竹柳的菜园和茂密的果园,都可一览无遗。伊斯塔河中的鱼多得没法数,尤其是大头鲈(天热的时候农人们在灌木丛下用手去逮)。一些小滨鹬一边啁啾着,一边沿着那些流淌着冰凉而清澈的泉水的岩石岸边飞来飞去;野鸭子向池塘中央游去,小心翼翼地四下顾盼;苍鹭停歇在一些河湾里悬岩下的阴影处……我们伏击了近一小时,猎到两对山鹬,希望在日出之前再碰碰运气(早晨也可以伏击的),便决定到最近处一家磨坊去歇宿。我们走出丛林,下了山冈。河水滚着深蓝色的波浪;空气变浓了,弥漫着夜晚的潮气。我们敲了敲大门,院内有几只狗一齐叫了起来。‘‘谁呀?”响起一个沙哑的、睡意噱陇的声音。“是打猎的,想借宿一下。”没有回答。“我们会付钱的。”“我去对老板说说……嘘,该死的畜生!……怎么不死呀!”我们听到那雇工进屋里去了;他很快就回到大门边。“不行,”他说,“老板不让进。为什么不让?…他害怕;你们是打猎的,弄不好把磨坊给烧了。你们带有弹药呢。前年我们的磨坊已烧过一回:有几个牲贩子来过夜,不知怎的把房子给烧了。”“怎么,伙计,总不能让我们在外头过夜吧!“那随你们的便了……”他走开了,靴子噔噔噔地响。 叶尔莫莱朝他骂了一通脏话。“咱们到村里去吧,”最后他叹口气说。但到村子还有两俄里地呢……“就在这儿过夜吧,”我说,就睡在外头,夜里还暖和;给点钱,让老板给咱们送些麦秸来。”叶尔莫莱顺从地同意了。我们又敲起门来。“你们要干什么呀?”又传来那个雇工的声音,“说过了,不行。”我们向他说明了我们的要求。他去跟老板商量了一会,便和老板一起转回来。小门嘎的一声开了。老板露面了,他是个高个子,肥肥的脸,公牛般的后脑勺,滚圆的大肚子。他同意了我的要求。离磨坊百来步远的地方有一18 个四边通风的小敞棚。他们把麦秸和干草给我们送到敞棚里。那雇工在河边草地上摆好茶炊,蹲下身子,尽心地去吹那生火的筒子……炭火闪烁着,清楚地照亮了他那张年轻的脸。磨坊老板跑回去唤醒妻子,终于他自己提出让我到他房子里过夜;但我宁愿在外边露宿。老板娘给我们送来了牛奶、鸡蛋、土豆、面包。茶炊很快就烧开了,我们便开始饮茶。河面已是雾气腾腾,没有风;秧鸡在四周咕咕地啼叫;磨坊的水轮边发出微弱的响声,那是轮翼上的水点往下滴,水从堤坝闸门里渗漏出来。我们生起一小堆篝火。叶尔莫莱在灰烬上烤着土豆,我趁机打了一会盹……一阵压低的轻声细语惊醒了我。我抬头一瞧:那磨坊老板娘正坐在篝火前一个倒放的木桶上同我的猎伴在聊天。我早先从她的穿着和举止言谈中已看出她是某地主家的女仆——她不会是农妇,也不会是小市民,不过直到这一会儿我才看清她的脸容。看样子她有三十来岁;清瘦的面容还留有当年姿色的遗韵;我特别欣赏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她的两肘支在膝上,手托着脸。叶尔莫莱背朝着我坐,不时往火堆里添些木柴。 “热尔图希纳那边的牲畜又闹瘟疫了,”磨坊老板娘说,“伊万神父家已死了两头母牛……愿上帝保佑!” “你们家的猪怎么样?”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后问道。“都活着呢。” “能给我一只小猪崽就好了。” 老板娘一时不答话,稍后叹了气。“和您一起来的是什么人?”她问。 “一位老爷,柯斯托马罗夫村那边的。” 叶尔莫莱往火里扔了几根枞树枝;树枝立即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一股浓浓的白烟直扑他的脸。 “你丈夫干吗不让我们进屋?”“他怕。” “瞧那胖样,大肚皮……小鸽了,阿丽娜?季莫费叶夫娜,给我一小杯酒吧!” 老板娘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叶尔莫莱低声地哼起歌来:我去找情妇,鞋子都磨破…… 阿丽娜拿着小酒瓶和小杯子回来了。叶尔莫莱欠一欠身,画了下十字,一口气喝干了酒。“棒极了!”他说r一句。 老板娘又在木桶上坐下来。 “怎么,阿丽娜?季莫费叶夫娜,你还老是有病?”“可不。” “这怎么回事?” “夜夜咳嗽,可折磨人啦。” “老爷看来睡着了,”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说。“你别去找郎中,那会更糟。” “所以我没有去。”“上我家串串门吧。”阿丽娜埋下了头。“到时候我把家里那婆娘赶走,”叶尔莫莱继续说……“真的。” “您最好把老爷叫醒,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瞧,土豆烤熟了。” “让他好好睡吧”我的忠实仆人冷静地说,“他跑累了,睡得很香。” 我在干草上翻起身来。叶尔莫莱站起来,走到我身旁。“土豆烤熟了,吃点吧。” 我走出敞棚;老板娘从木桶上站了起来,想要走。我跟她聊了起来。 ”这厝坊你们租很久啦?” “去年三一节那天租的,一年多了。”“你丈夫是哪儿人?” 阿丽娜没有听清我的问话。 “你丈夫是啥地方人?”叶尔莫莱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是别廖夫人。他是别廖夫城里人。” “你也是从别廖夫来的?” “不,我是地主家的人……以前在一地主家干活。”“谁家的?” “兹韦尔科夫先生家的。现在我自由了。” “哪一个兹韦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雷奇。” “你是不是做过他妻子的婢女?”“您怎么知道的?我做过。”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3) 我怀着双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瞅了瞅阿丽娜。“我认识你那家老爷,”我继续说。 “您认识?”她低声地答话,低下头去。 该对读者说一下,为什么我会如此同情地瞅着阿丽娜。我在彼得堡的时候,一个偶然机会使我认识了兹韦尔科夫先生。他当时身居要职,以博识和干练闻名。他有一位胖乎乎的夫人,她有些神经过敏,爱哭鼻子,可又很凶,是个平庸而叉讨厌的女人;他也有一个儿子,是个地道的又娇又蠢的公子哥。兹韦尔科夫先生本人的长相也令人不敢恭维:那张近乎四方形的宽脸上狡猾地瞪着一双鼠眼,翘着一个又大又尖的鼻子,鼻孔朝外翻;剪得很短的白发像鬃似的戳立在他那布满皱纹的前额上边,两片薄嘴唇不停地颤动着,甜腻腻地微笑着。兹韦尔科夫先生常叉开两腿站着,把那双胖胖的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和他两人坐马车出城。我们攀谈起来。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能干人,兹韦尔科夫先生便教导起我“恕我直言,”他最后尖声尖气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对各种事情不假思索,便作出判断和解释;你们很少了解自己的祖国。你们,先生们,对俄罗斯很不熟悉,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全只读德国人的书。比如说,您现在跟我谈这谈那,喏,比如谈仆人题……很好,我不争论,这一切都很好;可是你们不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兹韦尔科夫先生大声擤了下鼻涕,嗅了嗅鼻烟。)比如,有一件小趣闻,我来对您说说,这可能会让您感兴趣。(兹韦尔科夫先生咳了一下。) 您是知道的,我的太太是什么样的人:比她更善良的女人,恐怕是难以找到的,这您也是承认的。她使唤的丫头过的可不是常人的日子——简直像在天堂……但是我的太太给自己立下一道规矩:不用结过婚的女仆。那样的女仆确实不合适:一个女仆有了孩子后,就有这事那事,哪儿还能好好服侍太太,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呢?那样的女仆会顾不上这些,她已经没有这份心思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们乘车经过我们的村子,这事有些年头了——怎么对您说呢,说实话——早在十五六年前吧。我们看到村长家里有个小姑娘,是他的闺女,模样标致极了;而且您要知道,那仪态里还带有娇媚劲。我太太就对我说:‘科科,——您知道她是这样称呼我的——把这个小丫头带到彼得堡吧,我很喜欢她。科科……’我说,好吧,带去吧。那村长吗,不用说,就向我们下跪道谢,您明白,他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好运……当然哕,那小丫头还不懂事,大哭了一阵。寸头这的确会让她害怕:要离开爹娘的家嘛总之……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很快就跟我们处惯了;起初让她和女仆们一处住;当然,得调教她。您猜怎么着?……这丫头的长劲可惊人了;我太太对她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可疼她啦,终于撤了其他几个女仆,让她来当自己的贴身丫头……看到了吧!……也该为她说旬公道话:我太太压根儿没有过这样可心的丫头;她那么殷勤、恭顺、听话,简直样样都称人的心。可说实话,我太太对她也太宠了;给她穿得漂漂亮亮,让她与主人吃一样的饭菜,喝一样的茶……嘿,真教人难以想象!就这样她在我太太身边伺候了十来年。忽然,有一天早上,您想象一下吧,阿丽娜——她的名字叫阿丽娜——没有禀报就走进我的办事室里——扑通一声便跪在我面前……坦白地说,我容忍不了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该忘记自己的身份,不是吗?你有什么事?“老爷,亚历山大?西雷奇,请您发发慈悲。什么?请许我出嫁吧。说实话,我很惊讶。 “你是知道的,傻丫头,太太身边没有别的丫头呀!” “我会照常服侍太太的。瞎说!瞎说!太太是不用出嫁的丫头的。” “马拉尼娅可以接替我。别说三道四了!随您怎样吧……”说真的,我惊呆了。对您说吧,我是这样的人:我敢说,没有什么像忘恩负义的事二样让我感到这样强烈的痛恨的了……反正对您说说不要紧,您知道我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无法言传的……哪怕是魔鬼,也会怜惜她的。我把阿丽娜轰出房去。我思谋着她没准会醒悟的,要知道,我不信人会那么坏,会以怨报德。您猜怎么着?半年后她又为同一件事来求我。我,说真的,非常气恼,把她赶了出去,并吓唬她,说要去告诉太太。我火极了……可是还有令我吃惊的:过了不多日子,我太太眼泪汪汪地来找我,她十分激动,简直让我吓坏了。‘出什么事啦?“阿丽娜……’您明白……您明白……这事我羞于说出。‘不会吧……会是谁呢?“是仆人彼得鲁什卡。,我肺都气炸了。我这个人哪……就不爱含糊……彼得鲁什卡……没有错。惩罚他也行,不过,依我看,他没有错。阿丽娜嘛,唉,唉,还有什么可说呢?当然,我立刻吩咐把她的头发剃了,给她换上粗布衣服,把她遣送到乡下去。我太太失去了一个可心的婢女,但这也无奈何:家里总不能被搞得一团糟。烂肢不如一下截去为好……唉,唉,现在您自己想想吧,反正您是了解我的太太的,这,这,这……终究是个天使呀……她就是舍不得阿丽娜嘛,阿丽娜明明知道这个,而她就不顾羞耻……不是吗?您说说……啊?还能说什么呢!总之,毫无办法。至于我吗,这个、r头的忘恩负义也使我痛心,难过了好一阵子。不管怎么说……这种人没有良心,无情无义!你无论怎样喂狼,狼总是眼瞧树林……且当作后事之师吧!不过我仅是想向您说明……” 兹韦尔科夫先生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过头去,用外套把自己裹得更加严实,刚强地抑制着不由自主的激动。 这一会儿读者大概已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同情地瞅着阿丽娜了。 “你嫁给磨坊老板已很久了吗?”我最后这样问她。“两年了。” “怎么,老爷允许您啦?”“人家替我赎了身。”“谁?” “萨韦利?阿列克谢维奇。”“他是什么人?”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4) “是我男人。(叶尔莫莱不出声地微笑一下。)莫菲老爷对您说起过我?”阿丽娜稍沉默了一会,又问一句。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话好。“阿丽娜!”磨坊老板从远处喊她。她站起身走了。 “她丈夫人好吗?”我问叶尔莫莱。“还可以吧。” “他们有子女吗?” “有过一个儿子,可天折了。” “怎么,磨坊老板喜欢上了她,是吗?……他替她赎身花了很多钱吧?” “这不清楚。她识字;干他那一行,识字……总是……很有用的。所以她被看中了。” “你跟她早相识啦?” “早啦。我从前常去她主人家。他们的田庄离这儿不远。” “仆人彼得鲁什卡你也认得?” “彼得瓦西利耶维奇吗?当然是,认得。”“他现在在哪儿?” “当兵啦。” 我们沉默了一会。 “她的身体似乎不大好?”我最后问叶尔莫莱。 “会有什么好身体呢……明天这场伏击兴许很好。现在您就好好睡一觉吧。” 一群野鸭嘎嘎地叫唤着,掠过我们的上空,我们听到,它们是降落在离我们不远的河面上。天色已经全黑了,也开始变凉了;树林里夜莺在嘹亮地啼啭。我们钻进干草里睡着了。莓泉(1) 八月初的炎热天气常常令人不堪忍受。在十二点到三点这段时辰里,即使最坚决最迷恋打猎的猎人也无法出去行猎,连最为忠心的狗也“蹭起猎人的脚跟”,就是说,一步一步地跟在猎人的屁股后边,难受地眯起眼睛,把舌头伸得老长,对于主人的呵斥,它只是委屈地摇摇尾巴作为回答,脸上露出一副窘态,但不往前头跑。我有一次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前去打猎。心里很想找个荫凉地方,哪怕躺一会儿也好,可是我对这种诱惑抵制了好一阵子。我那只不知疲倦的狗也一直坚持在灌木丛里寻找猎物,显然,它并不期望自己的狂热行动会有什么收效。这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暑热最终迫使我想到,还是保存一些最后的气力和能力为好。我勉勉强强走到伊斯塔河边,这条河是我的宽厚的读者所已熟悉的。我走下陡坡,踏着潮湿的黄沙,朝着那个在附近颇有名气的名日“莓泉”的泉水走去。这股泉水是从河岸上那个渐渐变成又窄又深的峡谷的裂缝中涌出来的,它在离这儿二十来步远的地方带着欢快的絮叨声泻人河中的。峡谷两边的斜坡上长满了小橡树林;泉水近旁是一片青翠的草地,草长得很短,整片草地仿佛天鹅绒一般;阳光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清凉的、银色的泉水。我好不容易来到泉水边,草地上放着一个桦树皮做的水勺,那是过路的农人留下给大家用的。我喝足了水,在荫凉处躺下来,向周围扫。泉水注入小河的地方形成湾,那儿老是泛着一片涟漪。就在水湾旁坐着两个老头,背对着我。其中一个身体壮实,个头高大,身穿整洁的深绿色长外衣,头戴毛绒便帽,正在钓鱼;另一个身体瘦小,穿的是一件带补丁的棉毛上衣,没有戴帽,膝上放着一小罐鱼饵,有时摸,摸自己白发苍苍的头,像是要挡点阳光。我细细打量了他,认出他就是舒米希诺村的斯捷普什卡。请读者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个人。 距我的村庄几俄里远的地方,有个叫舒米希诺的大村庄,村上有一座石结构教堂,它是为修士圣科济马和圣达米安而修建的。教堂对面有一座曾显赫一时的宽敞的地主大宅,大宅周围有各种各样附建的房屋棚舍,如杂用房、作坊、马厩、地窖、马车棚、澡堂、临时伙房、供客人和管理人员住的厢房、花房、民众娱乐房以及其它大小用房。在这个宅院里住的是一家地主老财,他们的日子一直是过得安安稳稳的。不料在一天早晨,他们的全部家当突然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于是这地主一家便迁往另一处住了,这儿的宅院便开始荒废了。宽敞的废墟变成了菜地,一些地方留下一堆堆砖头瓦块,和先前屋基的残迹。人们用没被烧坏的圆木马马虎虎地钉了一间小屋,用船板盖了屋顶,那船板是十来年前为建造哥特式亭台而购置的。主人让园丁米特罗方带着妻子阿克西尼娅以及七个孩子住进这个小屋,并派他种瓜种菜,供住在一百五十俄里外的主人家食用,又指派阿克西尼娅照管那头以高价从莫斯科买来的季罗里种母牛,不过,很遗憾,这头母牛已丧失了生殖能力,因此胄买来后就没有产过奶;她还得饲养一只烟色的凤头公鸭,这是唯一的“老爷家的”家禽;孩子们由于年幼,没有派他们任何差使,这倒使他们完全成了懒骨头。我曾有两次在这个园丁家里借宿:路过时常向他买些黄瓜,可天知道为什么他的黄瓜在夏天便长得那么老大,皮黄而厚,淡而无味。就是在他家里我头一回见到了斯捷普什卡。除了米特罗方一家,还有一个托基督的福寄住在一个士兵的独眼妻子那间小屋里的年老失聪的教会长老格拉西姆。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其他家仆留在舒米希诺村了,因为我要向读者介绍的这个斯捷普什卡一般不能算作人,尤其不能把他算作家仆。在社会里,任何人总有不管什么样的地位,总有不管什么样的关系;任何家仆,即使不拿工钱,至少也得有他一份所谓的“口粮”,可是斯捷普什卡则绝对没有拿过任何补贴什么的,他无亲无故,无人知道他的生死存亡。此人简直没有来历,没有人谈起他,人口调查簿上也不见得查得到他。有些不明不白的传闻说,他从前当过某某人的侍仆;然而,他是何人,来自何方,是何人之子,如何成了舒米希诺村的村民,他那牛知从何年何月起就穿在身上的棉毛外衣是如何搞到的,他住在何处,何以为生等等诸多问题,绝对没有人能知道一星半点,老实说,也没有人去考查这些问题。特罗菲梅奇老爷爷是个很了解所有家仆的四代家谱的人,就连他也只提起过一次,他说,他记得已故的老爷阿列克塞。罗曼内奇旅长当年出征归来时,用辎重车载回的那个土耳其女子就是斯捷潘④的亲戚。按俄国的古老习俗,每逢节日,就用荞麦馅饼和烧酒普遍赏赐和款待大家,即使在这种节日里,斯捷普什卡也不来到摆好的餐桌和酒桶旁边,他不鞠躬行礼,也不前去吻老爷的手,不当着老爷的面一口气饮干由管家的胖手斟得满满的一杯酒,以表示对老爷健康的祝福;除非有个好心人经过,把一块吃剩的馅饼分给这个可怜虫。在复活节,人们按习俗吻他的脸,而他也不卷起油腻腻的袖子,不从后边口袋里掏出红鸡蛋,也不喘着气、眨着眼把红鸡蛋献给少爷以至太太。夏天他住在鸡窝近边的贮藏室里,到冬天则住在澡堂的更衣室里;最寒冷的时候便到干草棚里过夜。人们对他看习惯了,有时甚至给他一拳踢他一脚,但没有人跟他说说话,他本人也好像生来没张过嘴一样。那场火灾之后,这个被丢下不管的人便栖身在,或像奥廖尔人所说的,“躲藏”在园丁米特罗方家里。园丁对他不理不睬,既不对他说,“住在我这里吧”,也没有让他滚蛋。斯捷普什卡也不算是住在园丁家里,他是凑凑合合地歇宿在菜园子里,他来来去去、一举一动都无声无息;打喷嚏、咳嗽时都蒙上手,害怕出声,他老是忙忙碌碌,奔前奔后,活像蚂蚁,这全是为了饲口,纯粹是为了有口饭吃。说真的,要是他不从早到晚为自己的吃饭奔忙操心的话,那么我的斯捷普什卡已成了饿死鬼了。 糟就糟在朝不保夕,吃了上一顿,没有下一顿!有时斯捷普什卡坐在篱笆旁啃萝卜或是嚼胡萝卜,或者低着头切碎那肮里肮脏的白菜帮;有时呼哧呼哧地把一桶水提到某处去;有时在小沙锅下边生火,从怀里掏出几块黑乎乎的玩意扔在锅里;有时在自己的小贮藏室用木头敲敲打打,钉钉子,做个搁面包的小架子。他干这种活时都是不声不响的,像是偷偷摸摸地干:有人瞧一眼,他就躲开了。有时他突然离开三两天;他的失踪当然也没有人发觉……过不多久,一瞧,他又在那里了,又在篱笆旁偷偷地给沙锅生火煮吃的了。他的脸蛋很小,有一双黄色的小眼睛,头发直遮到眉毛,小鼻子尖尖的,耳朵特大,显得透亮,活像蝙蝠的耳朵,胡子像是两星期前剃的,老是留得不长不短。这就是我在伊斯塔河岸上遇到的与另一个老头呆在一起的那个斯捷普什卡。 我走到他们身旁,向他们问了好,然后便挨着他们坐下来。斯捷普什卡的那位同伴我也认出来是位熟人:他是彼得.伊利奇伯爵家的已获自由的农奴米海洛?萨韦利耶夫,绰号叫“雾”。他常住在那个患肺病的波尔霍夫城小市民——一家客店的老板那里,我经常在那家客店里投宿。乘车经过奥廖尔大道的年轻官员以及其他有闲情的人(那些沉睡在条纹羽毛褥子里的商人则无心及此)至今还可以发现离那个特罗伊茨基大村庄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木建的两层楼房屹立在路旁,房顶已经塌了,窗户已经钉死,完全被废。在阳光普照、天气晴朗的中午时分,你很难想象有比这遗址更凄凉的景象了。早先在这里住的是彼得?伊利奇伯爵,他是当年有钱有势的显赫人物,以好客闻名。他的家里常常云集着全省的名流显要,客人们在他的家庭乐队的震耳欲聋的乐声中,在花炮和焰火的噼啪声中尽情地跳呀,玩呀,热闹非常。如今,因途经这座荒废了的贵族豪华宅第而勾起对往昔和青春岁月的感叹和回忆的。莓泉(2) 大概不止是一位老太太吧。伯爵长年地大摆筵席,带着亲切的微笑来往周旋于众多的百般奉承的宾客之中。但不幸的是他的产业不够他一生挥霍。他彻底破产了,于是便前往彼得堡,想在那边谋个一官半职,但还未等到什么结果,就死在旅馆里了。“雾”曾在伯爵家里当过管家。伯爵还健在时,他就领到了解放证书。此人约七十岁左右,有一张端正而讨人喜欢的脸。他几乎总是面露微笑,如今只有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人才像他那样笑得慈善而优雅。说话时,双唇慢慢地开开合合,亲切地眯起眼睛,说话带点鼻音。他擤鼻子、嗅鼻烟都显得不慌不忙,像在办件要事。 “怎么样,米海洛?萨韦利伊奇,”我开始说,“钓到鱼了吗?”“您瞧一瞧鱼篓吧:钓到了两条鲈鱼,还有五条大头秽呢……给他看看,斯捷普什卡。” 斯捷普什卡把鱼篓递给我看。“你近来好吗,斯捷潘?”我问他。没……没……没什么,老爷,马马虎虎,”斯捷潘讷讷地回答,仿佛舌头上压着重东西。“米特罗方身体好吗?” “他身体很好,可……可不是,老爷。”这可怜的老头转过脸去。 “鱼不怎么爱上钩,“‘雾”说起话来,“热得真够呛;鱼全躲进树丛下睡觉了……替我装个鱼饵吧,斯捷帕③。(斯捷普什卡取出一条虫子,放在手掌上,拍打了两下,安在钓钩上,吐了唾沫,递给了“雾”。)谢谢,斯捷帕……老爷,您,”他接着向我说,“是去打猎吗?” “是呀。” “唔……您的狗是英国种或是纽芬兰种?” 这老家伙一有机会就喜欢显摆自己,他的用意是让人知道。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不知道它是什么种,可是它挺好。”“晤……您还有一些狗吧?” “家里养了两群呢。” “雾”微微一笑,摇摇头。 “确是这样:有的人对狗很着迷,可有的人白送他也不要。依我的浮浅之见,我以为养狗可以说主要是为了摆谱儿……想让一切都显得体面:让马显得体面,让养狗的仆人也显得体面,一切都得体面。已去世的伯爵——愿他进天国!——说实话,生来就不是一个猎人,可他也养狗,一年里出去打一两回猎。养狗的仆人穿起镶金边的红外套,集合在院子里,吹起号角;伯爵大人出来了,他们给伯爵大人牵过马,扶他上马,猎手的头头把大人的脚套进马蹬,然后摘下帽子,用帽子托着缰绳递上去。伯爵大人的马鞭一响,养狗的仆人们便吆喝起来,拥出院子。马夫骑着马跟在大人后面,用绸带子牵着主人的两只宠爱的狗,小心照看着……马夫他高高地骑在哥萨克马的马鞍上,容光焕发,大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当然罗,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少不了有宾客。多么开心,多么派头……咳,挣脱了,鬼东西!”他拽了下钓竿,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