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是……”“真是没法儿和他说,像这样,在这大街上真是难以想象。”佩里冈夫人想。她抓住他的手,将他拽上马车。“我的孩子,有两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首先是爷爷,可怜的爷爷死了,然后是菲利普……”他接受打击的方式颇为奇怪。两个月前他一定会放声大哭,透明的、咸咸的泪水会流过他那红扑扑的脸蛋。可这次他的面色变得煞白,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她简直不认识的表情,一种成熟、甚至有点冷酷的表情。“爷爷,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说,“可菲利普……”“于贝尔,你疯了吗?”“是的,我无所谓,您也无所谓。他年纪很大了,又有病。现在到处都乱七八糟的,他还能怎么样呢?”“喂!”克拉冈夫人发出了抗议,她感觉受到了伤害。但是他根本没有听,继续说:“可菲利普……但是首先一点,你们能肯定吗?会不会和我的情况一样?”“唉,我们可以肯定……”“菲利普……”他的声音在颤抖,几乎说不下去。“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别人虽然都在谈论上天,但是他们属于尘世……而菲利普,他从上帝那里来,此时此刻他应该非常幸福。”他将脸埋在手中,很长时间一动没动。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佩里冈夫人碰了碰儿子的手臂。“我们走吧?”他表示同意。所有人都上了马车,后面还有一辆。他们来到了教堂。于贝尔走在妈妈和外婆中间。他跪在自己跪凳上的时候,两个人也把他夹在中间。别人认出了他。他听见人们嘟哝着,压低了声音感叹着。克拉冈夫人没有预料错,城里的人都来了。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就在大家来为家族故去的人祈祷的这一天,这个死里逃生的人来感谢上帝的仁慈,放他一条生路。总的说来,大家都很高兴:像于贝尔这样的好孩子避开了德国人的子弹,这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们的正义感和对奇迹的渴望。每一个自五月以来失去孩子消息的母亲(她们可是人数众多!)感觉到自己的心里跳动着希望!她们几乎不可能那样尖酸地想——原本她们是有可能这样的:“有些人真是太有运气了。”因为,唉,可怜的菲利普(据说是位非常杰出的神父)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因此,尽管这个场合是如此庄严,不少女人还是冲于贝尔微笑。于贝尔没有看她们,他还没从母亲那句话所带给他的惊骇中回过神来。菲利普的死令他心碎。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一种可怕的精神状态,就像在磨坊桥开始绝望而徒劳的抵抗前,那种溃败的时刻所带给他的精神状态一样。“如果说我们都是一样的,是可以把猪和狗放在一起的!”他望着所有在场的人想,“这也还可以理解。但是,像菲利普这样的圣人,把他发配到这里来干什么?如果是为了我们,为了赎回我们的罪恶,这就好像是用一袋石子换了一颗珍珠。”而包围着他的这些人,他的家庭,他的朋友,在他心里激起一种羞愧和愤怒的感觉。在路上,他看到过这些人,或是和这些人差不多的人,他想起了装满军官的车子,军官带着他们漂亮的黄箱子和画得五颜六色的女人在逃跑,他想起了那些放弃职守的政府官员,那些因为恐慌一路上将秘密文件、案宗撒了一地的政客,还有在签订停战协议的那天非常恰当地哭了之后,如今已经和德国人互相安慰的姑娘。“真想不到,竟然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包围着这一切的,是撒谎的缄默,以至于我们日后还会在法国历史上书写伟大的一页。根本找不到,所谓的忠诚,所谓的英雄主义。上帝啊!我看到了怎样的一切啊,我!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想要一杯水都不可能,还有这些将居民住所抢劫一空的难民,到处如此,从上到下,混乱,怯懦,虚荣,无知!啊,我们真够漂亮的!”然而他嘴上还是跟大家一起念着祈祷文,只是心事如此沉重,如此沉痛,以至于他真的感到不舒服了。有好几次,他都发出一种嘶哑的叹息声,令他的母亲非常焦虑。她冲他转过身,透过黑纱,能够看见他的眼睛满是泪水。她低声道:“你没什么不舒服吧?”“不,妈妈。”他冷冷地看着妈妈回答说,虽然他为自己的这种目光很是自责,但是他没有办法不这么做。对于自己的家人,他的评判也相当严厉,不乏苦涩。他没有直接地将这些不满说出来。在他的心里,这一切以一系列强烈而短暂的形象显示出来:他的父亲,一边念叨着共和国的“腐朽体制……”,而就在同天晚上,家里摆上了二十四副餐具,铺上了最漂亮的桌布,还有极其鲜美的鹅肝酱,名贵的红酒,宴请一位曾经做过部长、如今又再登部长宝座的客人,佩里冈先生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照顾。(噢!母亲将嘴巴噘起来,说:“我亲爱的主席先生……”)还有他们装满衣服和银器的车子,挤在逃跑的人群中,他的母亲,指着那些步行的,手里挽着用手绢扎起来的几件衣服的女人和孩子说:“瞧瞧,耶稣对我们是多么仁慈啊。想一想,如果我们处在这些不幸的人的位置上,我们会成什么样子!”真是虚伪!真是伪善!还有他,他来这里干什么?他的心里满是反抗和仇恨,却装出为菲利普祈祷的样子!但是菲利普是一个……上帝啊!菲利普,我亲爱的哥哥!他低声念着,仿佛这些词有一种让他平静下来的神圣力量,他的心仿佛一下子开了口,流下了急促的、滚烫的泪水。一些温和而宽恕的想法进入了他的内心。这些想法并非来自于他,而是来自于外界,仿佛有一位朋友冲他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能够生出菲利普的家庭和血统不可能坏的。你太严厉了,你只看到了事件外在的一面,你不了解灵魂所在。恶是容易看见的,它会殷勤地出现在每一双眼睛前。一点恶就足以让你对牺牲、对流淌的鲜血和泪水视而不见。”他望着那块大理石板,上面刻着……另一场战争的牺牲者的名字。这里面有克拉冈家族和佩里冈家族的人,他不认识的舅舅、叔叔和表兄弟,一些并不比他大多少,在索姆河、弗朗德勒、维尔顿丧命的孩子,他们等于死过两回,因为他们死得毫无意义。渐渐的,在这片混乱之中,在这些矛盾的感情之中,他得到了一种奇怪的、苦涩的完满。他获得了丰富的经验,他知道,不是通过一种抽象、书本上的方式,而是通过曾经如此激烈跳动过的这颗心,通过在磨坊桥帮助别人抵御进攻时擦伤的手,通过这在德国人庆祝胜利时吻过一个女人的双唇。他知道这些词都意味着什么:危险、勇气、恐惧、爱情……是的,爱情本身……他现在感觉到自己很好,很强,对自己很有把握。他不再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自己,而且同时,他今后所爱的,所相信的,都会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而不是受到别人的启发。他慢慢地合拢双手,低下头,最后,完成了祈祷。弥撒结束了。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人们围住了他,拥抱他,向他的母亲表示祝贺。“他的脸蛋还是那样可爱。”女人们说,“这么累都几乎没让他瘦下来,他没变。亲爱的小于贝尔……”27科尔特一行两人在清晨七点钟抵达大饭店,累得步履蹒跚。他们心怀恐惧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仿佛他们已经有所准备,准备好一旦走进旋转门里,就会掉进一个噩梦般的不和谐的世界:难民们可能都睡在客厅奶白色的地毯上,而就这客厅,还需要写信预定,门卫认不出他们,拒绝给他们一间空房,他们也没有热水梳洗,炸弹又落在大厅上。但是,感谢上帝,法国最好的温泉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湖水似乎有些不平静,沸腾着,但是总的来说,一切正常。温泉的工作人员、也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温泉的负责人证实说一切都处于匮乏中。不过咖啡还是不错的,酒吧里也还有冰镇饮料,水龙头仍然可以根据客人的需要供应冷水和热水。开始的时候大家也很着急:英国极不友好的态度让人担心,封锁是否会继续下去呢?这样威士忌根本到不了,不过这里有大量的库存。温泉还可以等。一走上大厅的花岗岩,科尔特和芙洛朗丝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再生:非常安静,只能勉强听到远处传来电梯轰隆隆的声音。透过开着的窗户,可以瞥见公园草地上给草坪浇水的水柱,形成了一道道颤抖的、液体的虹彩。这里的人认出了他们,围了过来。二十年来,科尔特年年都会到这里来,大饭店的负责人张开双臂,对他们说,一切都完了,人们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必须重新教会人们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伟大。接着,他告诉他们,据说政府的人要过来,从昨天晚上开始,所有的房间都必须保留,说玻利维亚的大使睡在台球桌上,可只有对他,对加布里埃尔·科尔特例外,他会安排好一切。总之,和当年在多城看赛马时,他在诺曼底饭店说的那套差不多,当时他才当上那里的副经理!科尔特将疲乏无力的手搁在自己几乎要爆炸的额头上。“我可怜的朋友,如果你愿意,你就给我在盥洗室放张床垫就行了。”一切,他周围的一切人,都用一种谨慎的,轻盈的,很有分寸的方式在履行职责。不再有在壕沟里分娩的女人,不再有迷途的孩子,不再有如烟火般散落的桥梁,负载着未能准时爆炸的麦宁奈特炸药,将旁边的房屋化为灰烬。服务人员将窗户关上,免得他吹到穿堂风,然后又打开他面前的一扇扇门,他感觉到脚下踩着厚厚的地毯。“您所有的行李都在吗?什么也没丢?您真有运气!很多人到这里,连一件睡衣,一把牙刷都没有。甚至还有一个不幸的人由于遇到爆炸,到这里时已经衣不蔽体。他就这么光着身子从图尔过来,身上只裹了张被单,伤势严重。”“我差点丢掉我的手稿。”科尔特说。“啊,上帝,那将多么不幸啊?您完好无损找回来了吧?不管怎么说,我们以后就会知道的!我们会看到的!对不起,先生,请原谅我,夫人,我走在您前面了。这就是我给你们准备的房间,在五楼,你们会原谅我的,是吧?”“啊!”科尔特喃喃道,“现在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我理解。”饭店经理忧伤地歪着脑袋,“在这样的混乱之中……我虽然是瑞士籍,可内心是个法国人。我理解。”他重复说。他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低着脑袋,就像在坟墓前向死人致 敬一般,不敢那么快就冲向出口。几天以来,他经常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以至于他那张殷勤的,胖乎乎的脸都有点变了。他一贯脚步很轻,声音温和,因为这是职业的要求。可是此时,他更加夸张地表现了这种自然禀性,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兜着圈儿,真的好像在死人房间里一样,而当他问科尔特“我叫人把早饭给你们送上来好吗”时,他的声音是那么谨慎,那么悲伤,就好像指着一位亲爱的人的尸体在问他:“我能不能再最后一次抱抱他?”“早饭?”科尔特叹道,勉强才回到现实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里来,“我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他补充道,微笑显得很苍白。搁在昨天确实如此,但是此刻这么说就不对了,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六点钟的时候,他才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不过他也没有撒谎:那顿早饭他吃得非常心不在焉,因为他疲倦极了,也因为祖国的不幸让他陷入一种混乱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还空着肚子。“哦!可是您必须强迫自己吃点。哦!我不希望看见您这样,科尔特先生。您必须对自己负责。您属于全人类。”他做了一个小小的表示绝望的动作,他是说,他知道这点,他也并不抗议人类加在他身上的义务,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要求他具备某种勇气,那么这要求根本不能超过对一个非常普通的公民的要求。“我可怜的朋友。”他转过身去,不愿别人看见他的泪水,“不仅仅是法国在死亡,还有精神。”“只要您在,就不会,科尔特先生。”饭店经理热忱地说道,在法国大溃败以来,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在一系列悲惨事件发生之后,科尔特是第十四个抵达该饭店的名人,也是到这座宫殿来避难的第五个作家。科尔特虚弱地笑着,要求咖啡一定要烫。“滚烫的。”饭店经理保证说,在用电话传达了必要的命令之后,他走出了房间。芙洛朗丝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反锁上房门,惊愕地望着镜子。平常,她的脸是那么柔和,那么精致地扑着粉,那么容光焕发,此时却被汗水浸透了,汗水就像一层闪闪发光的涂层。她的脸再也吸收不了任何乳霜和脂粉,乳霜和脂粉在上面结了厚厚的块,就像变质的蛋黄酱,鼻翼收紧了,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软塌塌的,一点光泽也没有。她惊慌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镜子。“我有五十岁。”她对贴身女仆说。其实这是最真的真相,但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那样一种认人难以置信的口吻,那样一种恐惧,朱丽叶于是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五十岁,作为一种形象,一种暗喻,只是用来形容极度衰老而已。“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能够理解……只要夫人睡上一小觉就会好的。”“不可能……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我就听见炸弹的声音,看见那座桥,那些死人……”“夫人会忘记的。”“啊!永远不会!您能够忘记吗?您?”“对于我来说不同。”“为什么?”“夫人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要想!”朱丽叶说,“我是不是把夫人的那件绿裙子拿出来?”“我的绿裙子,就我现在这样?”芙洛朗丝任由自己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但是突然,她又重新聚集起已经分散的精力,就像一个指挥官,尽管需要休息,也观察到自己的手下已经没有什么作战能力,可还是疲倦地蹒跚着,重新拿起指挥棒,指挥部队冲向战场。“听好了,下面是您要做的事情。在给我准备洗澡水的同时,先给我准备好一张面膜,3号的,是美国美容学院的那种,然后打电话给美发店,问他们吕吉是否一直都在他们那里,让吕吉带着指甲修剪师三刻钟后到这里来。最后为我准备好那套灰色的小套装,再把玫瑰红的尼龙短上衣拿出来。”“就是那件领子是这样的短上衣?”朱丽叶用手指比划着,意思是领口开得很大的那件。芙洛朗丝犹豫了。“是的……不……算了……就那件吧,还有那顶小小的,带有矢车菊的新帽子。啊!朱丽叶,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戴它了呢,那顶小帽子。算了……您说得对,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我们会发疯的……我在想他们还会不会有那种赭色的粉,最后一盒……”“我们会知道的……夫人非常明智,带了好几盒。这粉可是从英国来的。”“啊!我知道这是从英国来的!瞧,朱丽叶,我们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些事件根本无法预计,我跟您说,无法预计……好几代人的生活将要因此改变。今年我们会挨饿的。您帮我把那只金色搭扣的麂皮包拿出来,就是款式很简单的那只……我在想巴黎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芙洛朗丝一边走进浴室一边说,不过朱丽叶才打开的水龙头的声音淹没了她最后几句话。然而,科尔特想的事情比芙洛朗丝严肃多了。他也躺在浴缸里。开始的时刻,他非常快乐,享受着这种乡间的宁静,那么深沉的宁静,简直令他想起了童年时代的美妙时光:咬到满是奶油的冰夹心烤蛋白时,将脚浸入冰凉的泉水时,把一件新玩具紧紧抱在怀里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幸福。他觉得自己在热热的液体上漂浮,水轻抚着他,温和地刺弄着他的皮肤,洗去他身上的尘土和汗水,钻进他的脚趾,滑过他的腰际,就像一位母亲托起一个睡着的孩子。浴室里散发着沥青皂、洗发水、古龙水、薰衣草水的味道。他微笑着,伸展着四肢,让他长长的、苍白的手指关节发出声响,享受着躲开炸弹,在这炽热的一天洗一个清爽澡的神圣而简单的快乐。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何时,苦涩进入他的内心,仿佛一把刀插在水果上一样。也许是他的目光落在放在椅子上的,装着他手稿的箱子上时,也许是香皂落入水中,他必须付出某种努力将香皂捞出来因而打扰了他的快乐时,但是就在某个时刻,他皱起了眉头,那张刚才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为纯净、更为光滑、更年轻的脸又带上了一种阴郁而焦虑的神情。他会变成怎样?他,加布里埃尔·科尔特?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明天的精神会是怎样?或者,也许以后人们只想着吃,不再会有艺术的位置?或者会产生新的理想,就像每次危机过后那样,新的理想会拥有绝大多数的公众?一向玩世不恭、懒洋洋的他,现在却想着“新方式”的问题!但是他,科尔特,他已经太老了,无法适应新的趣味。在一九二。年的时候,他已经更新过自己的生活方式。再来第二次是不可能的。他根本跟不上,这个即将诞生的世界。啊!谁能预料呢,从一九四。年这场坚硬的战争模具——就像那种青铜铸造模具一样——出来的世界会是怎样一种形状,也许是巨人,也许是畸形(或者是畸形的巨人),这个我们已经感受到其最初的震荡的世界啊。如果弯下身,仔细看这个世界,真是可怕……而且根本无法理解。因为没有任何内容。他想起了自己的小说,从大火、炸弹中抢出来的,此时正放在椅子上的手稿。他突然体会到一种非常强烈的气馁的感觉。他所描写的激情,他的灵魂状态,他的一丝不苟,这个属于他这个时代的故事,这一切都是那么陈旧、无效、过时。他绝望地吐出这个词:过时!香皂再一次滑入水中,仿佛一条鱼,消失在水中。他骂了一句粗话,站起身来,疯狂地揿铃。他的仆人出现了。“替我擦一下身子吧。”他用颤抖的声音叹道。仆人用马鬃手套和古龙水替他擦腿的时候,科尔特才觉得好些了。然后他光着身子刮胡子,仆人在一旁为他准备衣服:亚麻衬衫,薄呢西装,蓝色的领带。“这里有我们认识的人吗?”科尔特问。“我不知道,先生。我见到的人还不是很多,但是据说昨天晚上到了很多车子,很快就又离开了,是往西班牙的方向。这里面有于勒·布朗先生。他去葡萄牙。”“于勒·布朗?”科尔特呆住了,将满是泡沫的剃须刀举在半空。于勒·布朗去了葡萄牙,他逃跑了!这消息给他带来了沉重打击。就像所有的人都会从生活中尽量得到舒适与享受一样,加布里埃尔·科尔特也有一位他所效劳的政界要人。通过精美的晚餐,盛大的招待会,芙洛朗丝所协调的一些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有几篇应景的文章,他从于勒·布朗(几乎在所有内阁担任过部长的职务,两度担任议长,四度出任战争部长)那里得到了无数可以让生存变得比较容易的特权。多亏了于勒·布朗,才会有出版社向他订购这“伟大的情人”小说系列,在去年冬天,他还在国家电台做了关于这个小说系列的节目。也是在电台,于勒·布朗还多次让他发表演讲,有时是爱国主义,或是政治的、道德的训诫,根据形势的变化。于勒·布朗坚持让一家日报的负责人付给科尔特十三万法郎作为小说稿酬,而不是他们最初商定的八万。最后,他还允诺过科尔特,要授予他三级荣誉勋位。在他所处的这台机器中,于勒·布朗虽然平庸,但却是个必不可少的齿轮,因为天才不可能只在天上飘荡,而是要在地上具体操作。得知他的朋友已经逃跑(他是不是应该妥协呢,支持这绝望的决定,他,他不是一向喜欢说在政治上,溃败是胜利的开始),科尔特感觉到非常孤独,被抛弃在深渊的边缘。又一次,他有这样一种可怕的强烈感觉,觉得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为他所不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也可能是出自奇迹,所有的人都变得纯洁、公正,拥有最‘为高贵的理想。但是,出于对植物、动物和人的自卫本能,一种随大流的心理让他回答道:“啊!他走了?这些玩家、政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补充道:“可怜的法国……”他慢慢地套上蓝袜子。就这样仅仅穿着袜子和黑色丝质吊袜带站在那里,身体的其他部分赤裸着,他的身体没有毛,白白的,非常光滑,泛着象牙色,他做了几个胳膊的伸展动作,弯了弯上身。他带着一种赞许的目光注视着镜子当中的自己。“看上去的确好多了。”他对仆人说,好像想通过这句话为他带来某种很大的乐趣似的。接着他穿好了衣服。将近中午他下楼来到酒吧。大厅里看上去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让人察觉出一种慌乱,似乎是远处发生的什么重大灾难震动了世界的其他地方。厅里有很多人们遗忘的行李,乱七八糟地放在平常用来跳舞的地方。厨房里传来叮玲咣啷的巨大响动;还有面色苍白、头发散乱的女人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想要找一间房,电梯也不运转了。一个老人在门卫面前哭泣着,因为门卫拒绝给他一张床。“您知道的,先生,不是我不想给,但真的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先生。”“只要房间一角就行了,”可怜的人恳求道,“我约好我的太太,在这里等。我们在埃塘普遭到轰炸时走散了,她会以为我已经死了的。我七十岁了,先生,她六十八岁。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他用颤抖的手拿出钱包。“我给您一千法郎。”他说。在他那张典型的中产阶级法国人诚实而谦和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平生第一次行贿的惭愧表情,同时也有一种要与自己的钱分离的心疼,但是门卫拒绝了伸过来的钞票。“我已经和您说过了,这不可能,先生。您到城里去试试吧。”“城里?可我正是打那里来,先生!从早晨五点钟开始,我敲遍了所有的门。可都像狗一般被打发出来了!我也不算是随便什么人,我是圣一奥迈尔中学的物理教授。我有棕榈勋章。”看到门卫早就不在听他说话,并且已经转过身去,他捡起剐刚丢在地上的一个帽盒——里面应该是他的行李,一声不吭地走了。门卫这会儿正在和四个脸上扑着粉的黑头发西班牙女人纠缠。其中的一个抓住了门卫的胳膊。“如果只有一次,那还可以忍受,但是两次太多了。”她用蹩脚的法语大叫大嚷道,声音嘶哑却有力,“经历过西班牙内战,逃到法国来,又陷进这样的事情里,太多了!”“可是,夫人,对此我无能为力,我!”“您可以给我一间房!”“不可能,夫人,不可能。”她想找到什么尖刻的话来反击,一句咒骂,但是没有能够,愣了一会儿,她扔出了一句:“瞧,您根本不是个男人!”“我?”门卫叫嚷起来,突然间失去了职业性的耐心,在受到侮辱的情况下跳了起来,“好啊,您是想继续侮辱我,是吧?首先您是外国人,不是吗?给我闭嘴,要不然我就叫警察了。”他非常尊严地结束了他的话,为这四个用卡斯蒂利亚语破口大骂的人打开门,将她们推了出去。“什么日子啊,先生,什么样的夜晚啊。”他对科尔特说,“世界都疯了,先生!”科尔特找到一条凉爽、安静而阴暗的长廊,通向一个非常安静的酒吧。所有的闹腾就在这道门槛戛然而止。百叶窗全都关上了,大大的窗子保护着这个酒吧免受暴雨前炽热阳光的烘烤,这里能够闻到铜器、优质雪茄和肉质细腻的隆头鱼的香气。酒吧招待是个意大利人,科尔特的老朋友,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接待了他,向他证明,能再见到他是多么高兴,同时也对法国所遭遇的不幸表示同情,这是一种贵族的方式,非常有分寸,从来不会忘记外界的事件或是他低于科尔特的地位所必然要求的一种谨慎,他做得如此到位,科尔特得到了很大安慰。“真高兴再见到你,我的老朋友。”他高兴地说。“先生离开巴黎很困难吧?”“啊!”科尔特只是非常简单地叹了一声。他翻了翻眼睛,而约瑟夫,那个酒吧招待,做了一个腼腆的,小小的手势,仿佛要将秘密推开,拒绝唤醒那些才发生的,如此沉重的记忆似的,他用一种面对身处危机之中的病人时,医生所用的口吻说:“先喝了这个,然后您再向我解释一下您的情况。”他尊敬地低声说:“为您准备一杯马爹利,是吗?”一个因为冰凉而雾气朦胧的酒杯放在他面前,酒杯旁还一左一右地摆着两个小碟,一碟橄榄,一碟炸薯片,科尔特冲着这包围着他的熟悉的环境露出一个惨淡、模糊的微笑,接着,他向才走进酒吧的人望去,一一认出了他们。是的!他们都在这里,这位院士,前某部部长,这位工业巨头,这位出版家,这位报社总编,这位议员,这位剧作家,还有这个用“X将军”的笔名发表了那么多资料充分、严肃、专业的文章的先生,这些文章都登在巴黎一家很大的杂志上,他为那家杂志评论军事事件,让广大的群众也能有所了解,而且他还会用上自己的观点,总是很乐观,但是比较模糊(比如说,他会这样写:下一次军事行动的舞台将会在欧洲北部,或是巴尔干半岛,或是在鲁尔地区,或是在三个地方同时登场,更或是在地球某个难以确定的地方)。是的,他们都在,身体健康。有一瞬,科尔特好像是惊呆了。他不知该怎么说,就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曾经觉得旧世界坍塌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残垣破瓦上。看到这些或为朋友、或为敌人——此时对他而言是不是敌人已经不重要了——的名人,他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宽慰。他们站在同一边,他们在一起!他们彼此互为证明,毫无疑问,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和原来一样,这并非什么史无前例的激变,并非我们原先所想象的世界末日,这只是纯粹的人类关系问题,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总之,只能深深地触及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他们交换了悲观的、甚至是绝望的观点,但是语调颇为轻松。一些人已经充分享受过生活了。他们已经到了欣赏年轻人表演的年龄:“就让他们去对付吧!”另一些人匆匆忙忙地在脑子里汇聚起自己曾经写过的东西,发表过的演说,这些东西也许在新体制下能有用(由于他们或多或少地惋惜法国已经失去了崇高意识和危机意识,不再那么孩子气了,他们在这方面显得非常平静!)。政界要人则相对焦虑一些,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完全妥协,正思考着怎么颠覆盟军。剧作家和科尔特则在谈论各自的作品,他们忘记了这个世界。28米肖夫妇根本没能抵达图尔。爆炸摧毁了铁路。火车停了下来。难民又回到公路上,此时与德国纵队混杂在一起。他们接到了返回的命令。回到巴黎,米肖夫妇发现巴黎城一半是空的。他们步行回到家中。离开家也不过两个星期的时间,但是他们却觉得如此漫长,本来以为回来时,一切都将是乱七八糟的,因此,走在毫发无损的街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东西都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暴风雨前的太阳照耀着百叶窗紧闭的房屋,和他们离开那天的情景一模一样,突如其来的热浪烤焦了梧桐树的叶子,没有人清扫落叶,难民拖着疲倦的步伐踩在落叶上。食品店看上去都关着。有时这副人烟稀少的景象还是让人颇为吃惊;就好像是经历过鼠疫的一座城市,就在揪心地大声叫着“所有的人都走了,或者死了”时,面对面地却站着一个穿着得体,化着妆的小个子女人,或者,好像米肖夫妇所遇见的一样,在上了铁门的肉店与面包店之间,他们看见有家理发店却开着,还有一位女客人在烫头发。这是米肖夫人的理发师。她叫了他一声。他本人,他的助手,理发师的妻子和客人都跑到门边,发出了惊叹:“你们这是赶路回来?”米肖夫人指了指没穿袜子的腿,还有乱七八糟的裙子,和她满是汗水和尘土的脸。“你们瞧!我家怎么样?”米肖夫人焦急地问道。“没事儿!你家可都好好的。我今天还从你们家窗底下走过。”理发师的妻子说,“一切完好无损。”“可我的儿子呢?让一玛利?你们有没有看见过他?”“他们怎么会看见呢,我可怜的妻子?”这时莫里斯说话了,“你真 是失去理智了!”“那你呢,你的冷静足以要我的命。”她激烈地回答道,“不过,也许看门人那里……”她已经冲了出去。“别累着自己,米肖夫人!那里什么也没有,我路过的时候问过,再说邮件根本就到不了!”让娜试图用微笑来遮掩这残酷的失望之情。“好了,那只有等待了。”她说,但是她的嘴唇在颤抖。她机械地坐下来,喃喃道:“现在怎么办?”“如果我是您。”理发师说,他是个小个子,胖胖的、圆圆的、轮廓柔和的脸,“我就先洗个头。这样可以理清思路,我们还可以让那个米肖先生也凉爽一下,在你们洗头的同时,我的妻子可以给你们炖点东西。”事情于是就这样安排了。正在理发师用薰衣草精华液为让娜按摩头部的时候,理发师的儿子跑过来告诉他们停战协议签了;由于米肖夫人正处在极度疲惫的状况中,她几乎理解不了这条新闻的意义,就好像在一个垂死之人的床边,大家都哭干了眼泪,等到这个人真的咽气时就没有眼泪了。但是莫里斯,他想起了一九一四年的战争,想起他参与过的战斗,伤口痛苦,他觉得心头涌上了一股苦涩的潮水。然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他沉默着。他们在若斯夫人的店里待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从那里出来回家:据说法国军队的伤亡人数并不多,但是战俘达到了两百万之多。也许让一玛利也被俘虏了?他们不敢期望别的。他们走进自己的家,尽管若斯夫人事先已经向他们保证过,可他们还是不能相信家仍然在,而不像上个星期,在奥尔良,他们所穿过的马尔特罗广场上的那些大楼一样燃为灰烬。但是就是这里,他们认出了大门,看门人的小屋子,信箱(空的!),等待他们回来的钥匙,还有看门人!圣徒拉萨尔重见光明之时,看见自己的姐妹和炉子上炖着的汤,想必体验到的也是类似的一种掺杂着惊惧和默默的骄傲的感情:“无论如何,我们回来了,我们在这里。”他们想。可是,让娜又立即想到:“可这又有什么好呢?如果我的儿子……”她望着莫里斯,莫里斯冲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接着高声对看门人说:“您好,诺南夫人。”看门人年纪很大,耳朵几乎聋了。米肖夫妇尽量简短地叙述了外逃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也尽量让对方说得简单些,因为诺南夫人跟着女儿——她女儿是个洗衣店老板娘——一直走到意大利国门口。到了那里以后她和女婿发生了争执,于是她回来了。“他们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样,他们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她得意地说,“他们以为已经得到了我的储蓄。她倒不是坏。”在谈封女儿时她补充道,“她只是脾气太急。”米肖夫妇告诉她,他们非常疲倦,然后他们上了楼,电梯坏了。“这真是最后的打击。”让娜呻吟着,不过还是笑出声来。丈夫慢慢地爬着楼梯时,她冲在了前面,又回到了做姑娘时的那种状态,双腿轻盈,一点不喘。上帝啊,有的时候,她还会抱怨这阴暗的楼梯,抱怨这缺少壁橱、浴室(于是只好把浴缸安在厨房),而且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暖气老是出毛病的房子!这一切现在回来了,这个小小的封闭的世界,舒适的,她生活了十五年的世界,在这几堵墙里包裹着那么柔软、那么温暖的回忆。她倚着楼梯栏杆,望着下面的,仍然很远的莫里斯。她一个人。她靠在门上,将嘴唇贴在木头的大门上,然后抓住钥匙,开了门。这是她的房子,她的避风港。这是让一玛利的房间,这是厨房.这是客厅,还有晚上,她从银行回来,让她伸展疲惫的双脚的沙发。想到银行,她突然间抖了一下。一个星期以来,她都没去想它。等莫里斯进门时,他看见她忧心忡忡的,回到家的那种快乐已经荡然无存。“怎么了?”他问,“让一玛利?”她犹豫了一下:“不,银行。”“上帝啊!为了到图尔,我们已经做了人类能做的一切事情,甚至超出了人类所能的范围。他们不能指责我们什么。”“他们的确不会指责我们。”她说,“前提是如果他们想让我们留下,可我仅仅是战争时期的临时职位,而你呢,我可怜的朋友,你和他们一向处不来,所以说,如果他们想摆脱我们,这正是好时机。”“我也想到了。”和往常一样,在他不表示反对,而是完全同意她的意见的时候,她却完全换了意见。“不管怎么说,他们也许还不是最混蛋的混蛋。”“他们就是最混蛋的混蛋。”莫里斯温和地说,“你不知道吗?我们有我们的担忧。我们在一起,我们在自己家里。别去想其他事情了……”他们没有谈论让一玛利,如果讲到这个名字,他们不可能不流泪,但是他们不愿意哭。在他们心中,总充满着一种对幸福的炽热向往。也许是因为他们非常相爱,他们每天都在学习生活,心甘情愿不去想第二天的事情。他们不饿,于是打开果酱瓶和饼干罐,让娜精心地准备着咖啡,咖啡只剩下四分之一了,是那种非常纯正的摩卡咖啡,历来都是逢到最重要的场合才用的。“我们还会有什么更重要的场合呢?”莫里斯说。“反正不是今天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他的妻子回答说,“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如果战争持续下去,我们可不能很快找到这样的咖啡。”“你简直赋予这咖啡一种罪恶的味道。”莫里斯深吸了一口从咖啡壶里散发出来的香味,说。吃完这顿简便的饭之后,他们在打开的窗户前坐下来。每个人的膝头摊着一本书,但是他们都不在读。最后他们靠着睡着了,手握在一起。就这样,他们度过了几天非常安静的日子。由于邮路不通,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任何消息,好的或是坏的。只有等待。七月初,德·弗尔尼埃先生回到了巴黎。德·弗尔尼埃伯爵打过一个漂亮仗,一九一九年一战结束了之后大家都这么说:有几个月的时问,他如同一个英雄,身处危险之中,接着他娶了个非常富有的年轻姑娘。于是他就不那么想死了,这是当然!他的妻子有一些地位很高的亲朋好友,但是他没有利用这些关系。他不再故意寻求危险,但也不躲避。战争结束时他没受一点儿伤,他对自己,对自己在战火中的漂亮表现,对自己内在的自信和肩上的星星感到相当满意。到了一九三九年,他基本上在一流的上层社会确立了地位。他的妻子是所罗门一沃尔姆斯家族的,他的妹妹嫁给了麦格勒侯爵,他是马球协会的成员,他组织的晚餐和狩猎活动颇负盛名。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大女儿才订婚。比起一九二。年的时候,他的钱要少得多了,但是他却更清楚摆脱金钱或利用机会积累财富的方式。他接受了科尔班银行的负责人一职。科尔班的确是一个非常粗俗的人。他创立自己这项事业的方式极为低级,而且非常无耻。据说他最早只是特鲁代纳街一家信用机构的服务生,但是他很有银行家的才能,总之,他和伯爵相处得很好。他俩都是非常聪明的人,知道彼此之间都很有用,因此,在某种热忱的彼此轻视的基础之上,他们之间确立了某种友谊,就像某些又酸又涩的液体,混合了之后却能产生出一种怡人的芬芳。“和所有贵族一样,他几乎是个白痴。”科尔班说。“这是个用手指吃饭的可怜人。”弗尔尼埃感叹道。伯爵用自己在马球协会的身份作为诱饵,从科尔班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总之,弗尔尼埃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非常舒适。而本世纪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弗尔尼埃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努力读书的孩子,安静本分,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角色,可是别人再一次剥夺了他的乐趣。他差一点就要叫出声来:“一次还行,两次就太多了!活见鬼!这次该轮到别人了!”怎么?他已经尽过责任了!他已经被剥夺了五年的青春,现在又要来抢他如此美妙、如此珍贵的成熟时光,一个男人,到了这样的年龄,才明白自己即将失去什么,才懂得享受的迫切性。“不,这太过分了。”在征兵的那天,告别科尔班时,他说,“那上面写着,我不能幸免。”他是预备役军官,他得走,当然他原本可以安排好这一切的……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想继续让自己受到尊敬,在他内心,这种愿望非常强烈,因此总用一种讽刺与严厉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他走了,他的司机和他一起入伍,他对弗尔尼埃说:“必须去,我们走吧。但是如果他们认为这次和一九一四年一样,那他们就错了(在他的脑子里,这个‘他们’指的是某些所谓的权威人士,觉得自己出于职业责任和激情将别人送上了战场),如果他们以为我们还会再像以前那样来一次(他咬住指甲,发出咔嗒的声音),超出我们所必须的范围再来一次,他们就完全错了,我跟你这么说。”德·弗尔尼埃伯爵当然不会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他的想法与司机的想法也不乏相似之处,而且,司机的想法可以说是代表了许多老兵的精神状况。带着一种默默的仇恨,或是一种绝望的反抗,反抗命运在他们的一生之中两度将这残酷的事情强加在他们身上,大多数男人还是上了前线。在六月的溃败中,弗尔尼埃所在的军团几乎全部落入敌人之手。他本人有了一次得救的机会,他抓住了。在一九一四年的战争中,他还可能想要英雄地死去,放弃在灾难中幸存的机会。但是在一九四。年,他宁可活着。他重新回到已经在为他哭泣的妻子身边,回到两个可爱的女儿身边,大女儿才举行过一场盛大的婚礼(她嫁给了财政部一位年轻稽核),回到德·弗尔尼埃城堡里。他的司机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被囚禁在七A号战俘集中营,编号是55.48l。伯爵回家后,就立刻开始和住在自由区的科尔班联系,两个人一起着手将银行分散在各地的部门整合起来。会计部在卡奥斯,证券部在拜约那,秘书处往图卢兹走的时候,在尼斯与佩尔比尼昂之间不见了。没有人知道银行的全部有价证券现在在哪里搁着。“一场混乱,混乱,说不出来的混乱。”科尔班和弗尔尼埃第一次会面时就说。他在夜里通过了自由区和占领区的界限。他在自己家里接待的弗尔尼埃,在他巴黎的公寓中,而他的仆人全都逃出了巴黎。他怀疑他们带走了他的新箱子和衣服,这更增添了他内心对国家的愤恨:“您了解我的,不是吗?我不是个敏感的人!我差点哭,我亲爱的朋友,当我在边境那里看见第一个德国人的时候,差点像个孩子般地哭出声来,那个德国人举止非常到位,一点也不像法国人那样散漫,你知道的,法国人的那种‘把猪赶到一块儿’的散漫神态。不,那个德国人真是非常好,小小的敬礼,坚定的态度,一点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非常好……但是对此您能说什么呢?嗯?对这一切,您能怎么说?我们的军官可真够漂亮的!”“请听我说。”弗尔尼埃用一种粗暴的口吻说,“我不认为军官有什么应该受到指责的地方。没有武器,和一些被宠坏了的,腐朽的,只想着要……和平的人在一起,军官能怎么办?首先得给我们人手!”“啊,但是他们说的却是:‘我们没有得到命令!’。”科尔班说,他很高兴激怒了弗尔尼埃,“这是我们私底下说的,我的老朋友,我亲眼看到了可悲的场面……”“如果没有这些市民,没有这些胆小鬼,没有这塞住公路的难民潮,也许还有机会得救。”“啊!您说得对!这种惶恐真是可怕!人们真是特别害怕。这些年一直在说:‘全世界范围内的战争,全世界范围内的战争……’他们早就应该有所准备,可不是这样的!很快就是惶恐,混乱,逃跑,为什么?我倒是想问问你?这真是不正常!我也走,因为银行接到了走的命令。如果不是这样,您明白的……”“图尔的情况很可怕吗?”“哦!很可怕……但原因都只有一个:逃难的人流。在图尔附近的地区,我连一张空床都没能找到,我不得不睡在城里,自然,我们遭到了轰炸,还有轰炸后的大火。”科尔班想起乡间的那个小城堡,非常气愤,他在那里遭到拒绝,因为小城堡庇护了来自比利时的难民。他们自然没什么问题,他们,而科尔班却差点葬身于图尔的残垣破瓦之下。他重复说道:“这混乱啊,每个人都只想到自己!真是自私啊!这真是可以用来说明人!至于您的职员,他们真是糟糕透了。没有一个能够到图尔来跟我会合的。他们之间也互相失去了联系。我早就要求过他们,不要走散。真是见鬼!一些人现在在南方,一些人在北方。我们根本不能相信别人。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危机时刻,我们往往能够对人做出判断,他的活力,他的斗志,他的勇气。一群窝囊废,我告诉你,一群窝囊废!只想着自己逃命!根本不管银行,也不管我!我告诉你,我肯定会解雇掉几个。再说我想我们的日常事务也不会很多的。”对话转向了技术性问题,这让他们又找回了那种意识到彼此重要性的令人安慰的感情,最近这些事情发生以来,这种感情有点淡了。“有一个德国集团。”科尔班说,“会重新收购东部的炼钢厂。在这方面,我们应该说站在比较有利的位置上。的确,鲁昂的码头事件……”天色暗下来。弗尔尼埃告辞了。科尔班想陪弗尔尼埃走到门口,在百叶窗紧闭的客厅,科尔班按动了电灯开关,但是没有灯。他骂了句粗话。“他们切了我的电,混蛋。”“这个人真是粗俗。”伯爵想。伯爵劝慰他道:“打个电话,很快就能修好的。电话还通。”“但是您简直无法想象,我的家里乱成什么样子。”科尔班强忍住怒火说,“仆人全都跑了,我亲爱的朋友!所有的都跑了,我告诉您!我敢说他们肯定抢了我的钱。我妻子不在。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我……”“科尔班夫人在自由区吗?”“是的。”科尔班咕哝了一声。他妻子和他之间有过比较艰难的时刻,在匆匆忙忙逃离的混乱之中,也许是出于某种恶意,贴身女仆在科尔班夫人的随身物品中放进了属于科尔班先生的一个小像框,像框里是阿尔莱特的一张裸体照片。裸体本身也许倒没有激怒这位合法妻子: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问题是舞蹈演员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精美绝伦的项链,“我向你保证,项链是假的!”科尔班先生说,他烦恼透了。他的妻子并不相信这一点。至于阿尔莱特,她音信全无。不过,有人说她在波尔多,说有人看见她经常和德国军官在一起。想到这里,科尔班先生的脾气更坏了。他拼命地揿铃。“现在我只有一个打字员了。”他说,“一个我在尼斯捡来的小淘气。笨得要命,不过很漂亮。啊,您来了。”他突然对才进来的年轻的棕发女子说,“我的电被切了,您看看该怎么办。打个电话,和他们抗议,反正您看着办,还有,过会儿把我的信件送来。”“信件?您没拿上来吗?”“没有,还在门房那里。快去啊,把信给我拿回来。我付钱给您,难道您什么都不做吗?”“我要离开您了,您让我感到害怕。”弗尔尼埃说。科尔班无意中发现了伯爵略带蔑视的微笑。他更加恼火,“装模作样的骗子。”他心里想。他高声回答道:“那您要我怎么办?是他们弄火了我。”信件送来了,里面有米肖夫妇的一封信。他们去过巴黎的银行,但是没有得到明确的信息。于是他们写信到尼斯去,信又辗转回到科尔班的手上。在信中,米肖夫妇问他们应该怎么办,提到了钱的问题。科尔班的坏脾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叫道:“啊!她可真够好的,这个女人!他们没走!还有人没走!我们跑啊,我们拼命地干,我们在法国的公路上挤来挤去。米肖先生和夫人却在巴黎安逸地度假,他们还胆敢要钱!您给他们写封信。”他冲着惊呆的打字员说,“您这样写:巴黎,一九四。年七月二十五日莫里斯·米肖先生鲁瑟莱街二十三号巴黎,第七区先生,六月十一日,我们告诉过您,也告诉过您的夫人,必须到银行撤离的所在地来,继续履行您的职责,也就是说到图尔。您不是不知道,在这决定性的时刻,银行的每一个职员都好比是战士,尤其是像您一样占据着重要岗位的职员。您知道,在这样的时刻,离弃自己的岗位意味着什么。你们两位的缺席是对于我们所交付给你们的工作——秘书工作和会计工作一完全不负责任的表现。这并非是我们对您的惟一指责。去年12月31日年底分配奖金的时候,你们请求我给您三千法郎的奖金。那时我就已经告诉过你们,这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我当时就请你们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尽管我想照顾您,可是你们的工作破率比你们的前任来说低了很多。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很遗憾,你们这么长时间才和你们的领导取得联系,直到今天之前,你们音信全无,我们将此视作辞职的表示,您和米肖夫人都是如此。辞职的行为是你们单方面引起的,而且没有任何的预先通知,因此我们没有义务向你们支付任何补贴费用。然而,考虑到您在银行供职时间较长,同时也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我们出于单纯的善意,会向您支付一笔相当于您两个月薪水的特殊补贴。请查收随信附上的,我给您开的,数目为……法郎的划线支票,您可以在巴黎的法国银行兑现。按照手续,请告知你们收到来函及支票。先生,请接受我的敬意。科尔班”这封信将米肖夫妇置于绝望之中。他们的储蓄总共还不到五千法郎,因为让一玛利的学费非常贵。加上两个月的薪水,他们差不多只有一万五千法郎左右,而他们还欠着税款。这个时候想要找到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何工作岗位几乎都不招人,报酬又低。他们一直生活在孤立的世界中,没有家庭,也没有任何可以求助的人。他们因为长途跋涉而精疲力竭,因为自己的儿子而成日惶惶。米肖夫人的这一生遇到不少挫折,让一玛利小的时候,她经常想:“等到他长到那种能够独自应付一切的年龄就好了,到那时也许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真正地伤害到我。”她知道自己充满力量,能够支撑起这个家,她觉得自己很勇敢,对于自己她一点也不担心,对丈夫也是如此,因为她知道在精神上他们永远不会分离。现在让一玛利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不管他在哪里,只要活着,他不再需要她。但是她并没有觉得安慰。首先她无法想象自己孩子的生活里可以没有她。同时,她现在明白了,现在是自己需要儿子。所有的勇气都离她而去,她看到莫里斯是如此脆弱:他觉得自己孤独、衰老、身体不好。他们怎么找工作?这一万五千法郎花完了,他们该怎么办?她有点小首饰:她很喜欢这些首饰。她嘴上总是说:“它们一钱不值。”但是在她心里,她真的无法相信它们卖不出个好价钱,那个小小的珍珠胸针,还有那个莫里斯在年轻时送给她的小小的红宝石戒指,她是那么喜欢这两样东西。她曾经把这两件东西拿到本区的珠宝商那里,然后又去了和平大街上的一家大珠宝店,两家都不要:胸针和戒指的做工都很精致,但是珠宝商只对宝石感兴趣,而这两件首饰上的珍珠宝石都太小了,不值得买卖。对于能够留下自己的财产,米肖夫人暗暗地感到非常幸福,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这是他们惟一的财产。然而七月过去了,这个月已经消耗掉他们很大一部分积蓄。他俩最先想到的都是去找科尔班,向他解释,他们已经尽了一切可能,想到图尔和银行会合,如果他还要坚持解雇他们,至少应该付给他们一笔他们所期望的补贴。但是他们和他们的科尔班打了太多交道,很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们也没有能力对他提起诉讼,再说科尔班可不是那么容易受到恐吓的。他们觉得,要让自己去恳求这么个他们非常讨厌、非常蔑视的人,真让他们感到接受不了的恶心。“我不能这样做,让娜。别让我这么做,我做不到。”莫里斯温和而虚弱地说,“我觉得如果站在他面前,我可能会啐他一脸,这样做解决不了问题。”“不。”让娜说,她仍然笑着,“只是我们眼下的境况非常糟糕,我可怜的小东西。就好像是在往一个巨大的洞走,每走一步,都在缩短一分距离,而且根本躲不开。这真是无法忍受。”“可是必须忍受。”他平静地回答道。他音调的变化和他在一九一六年受伤时一样,她被叫到医院,来到他身边:“我治愈的可能基本上有十分之四。”他思考了一下,迟疑地补充道,“是三点五,更确切地说。”她温和地,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绝望地想:“啊!如果让一玛利在,他会保护我们的,他会救我们的,他。他年轻,有力……”在她的内心,非常奇怪,她既希望作为母亲得到保护。同时也希望作为女人得到保护,这两种需求交织在一起。“他在哪里?我可怜的小东西?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在承受伤痛?这不可能,上帝啊!他不可能死。”她想,可就在她反过来计算可能性的时候,她的心变得冰凉。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勇敢地忍住的泪水进出她的眼眶。她反抗地叫道:“为什么苦难都是针对我们的?要么就是针对我们这一类的人?针对普通人?针对小资产阶级?不管是战争爆发,法郎贬值,失业增加或是革命爆发,别人都能从中得到利益。被压垮的总是我们!为什么?我们究竟做了什么?我们要为所有的错误付出代价。当然,别人不会怕我们的,我们!工人可以自我捍卫,富人有的是力量。而我们呢,我们是可以被压榨的温顺的羊羔。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你是个男人,你,你应该明白。”她愤怒地对莫里斯说,她已经不知道将自己遭受的灾难归咎到谁的头上,“谁错谁对?为什么是科尔班?为什么是让一玛利?为什么是我们?”“你想明白什么?没什么好弄明白的。”他努力想让妻子平静下来,“这个世界自然有管理它的规矩,既非为我们制定,也非为反对我们而制定。暴风雨来临时,不要怨恨任何人,你知道的,雷是两股相反的电流碰撞产生的结果,乌云不会认识你的。你不能指责它们。再说这也会非常可笑,它们不会明白的。”“但这不是一码事。现在发生的是纯粹人类的现象。”“这只是表面,让娜。似乎是因为这个或那个人,或是因为某一种情境,但这就像自然界一样,一段时间平静之后,必然会由暴风雨取而代之,暴风雨有它的开始,高潮和结束,然后又会是或长或短的平静期!我们的不幸就在于我们出生于一个暴风雨的世纪,这就是一切。暴风雨会平静下来的。”“是的。”她说,但是她没有顺着他的思路,留在这抽象领域里,“可科尔班呢?这不是自然力量,科尔班,他可不是。”“他是那类坏心眼的人,就像蝎子,蛇,毒蘑菇。实际上,这里面也多少有我们自己的错。我们一直都知道科尔班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们还要留在他那里呢?留在他的银行?你不会碰毒蘑菇的,我们也必须提防那些坏人。在某些情境之中,我们只要再多一点勇气,再多一点忍耐力,我们可能就会找到别的出路。你还记得吧,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人让我到圣保罗做辅导教师,但是你不让我走。”“好了,这事过去很久了。”她耸耸肩膀说。“不,我只是要说……”“是的,你要说不要恨别人。但是你自己刚才说,如果你碰到科尔班,你会啐他一脸。”他们继续讨论着,不是因为他们想说服对方,而是在说话的时候他们可以暂时忘掉一点残酷的揪心事。“我们可以找谁帮忙呢?”最后让娜喊道。“你不明白吗,谁都不会把别人的事放在眼里的,不是吗?”她看着他。“你真奇怪,莫里斯。你觉得所有的人都很玩世不恭,都很冷漠,可同时,你却并非是个不幸的人,我是想说,你的内心,一点都没有不幸!我没说错吧?”“没有。”“可是,究竟你从何处得到了安慰?”“我确信我的内心是自由的。”他思考之后说,“这是无可替代的珍贵的财产,是否会失去,还是能够保留这份财产,决定权不在我手上。哪怕激情到了最高潮,就像现在,最终也必然熄灭。只要有开始注定都要结束。总之,灾难总是要发生的,我们该做的就是努力不从它们面前经过,这就行了。首要的是活着:Primum Vivere(拉丁语,首要的是活着)。一天天地活着。持续、等待、希望。”她默默地听他说,没吭声。突然,她站起身来,抓起她放在壁炉上的帽子。他吃惊地看着她。“而我,”她说,“我的准则是‘自己帮助自己,上苍就会帮助你’。因此我要去找弗尔尼埃。他对我一直很好,他会帮助我们的,哪怕难为难为科尔班也好。”让娜没有弄错!弗尔尼埃接待了她,答应她,可以付给他们一笔补贴,相当于他俩六个月的薪水,这就让他们的资本增加到了六万法郎左右。“你看,我解决了问题,上苍帮助了我。”让娜在回家的路上对丈夫说。“而我,我有过希望!”他笑着回答她,“我俩都对!”他们对这次行动的结果相当满意,但是他们觉得,既然他们的注意力从金钱的忧虑中脱出身来,至少不需要再担心眼下的金钱问题,那么,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对儿子的担忧上。29秋天,查尔斯·朗日莱回到了他家。一路上瓷器倒是没有受到太大的折腾。他亲自打开大箱子,当他碰到木屑和丝纸下那冰凉的塞弗勒雕像时,他不由快乐得颤抖了,这是社会党一位要员家收藏的大花瓶。他不敢相信自己回到了家中,又重新回到自己的珍宝身边。有时,他会抬起头,透过因为贴了胶纸留下一条条痕迹的大窗户望着塞纳河那美丽的曲线。中午,看门人上楼来打扫屋子。他还没有雇用仆人。严重的事件,无论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都不会改变一个人的灵魂,但是它们会让这灵魂变得明确起来,就像是一阵风扫走了枯叶,显现出树的形状,它们照亮了以往在阴影下的东西,它们会让精神转向某个方向,而且朝这个方向不断生长。查尔斯以前就一直非常吝啬。从外面回来之后,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吝啬,尽可能节省带给他一种真实的快乐,而且他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到市场去的时候他简直有点厚颜无耻。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住在乱七八糟,满是灰尘的屋子里。想到回来的第一天就要上饭店吃饭他也受不了。但是现在他经过那么多事情,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他感到害怕。于是,看门人和他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今天把屋子收拾好,说先生还没意识到要干的活儿有多重,查尔斯听了以后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您可以安排好的,罗格勒夫人。您只要收拾快点就行了。”“速度和质量可不总是成正比的,先生。”“这一次可以成正比,容易打发的时光过去了,”查尔斯严厉地说,“我六点钟回来。我希望到时一切都已就绪。”他补充说道。他傲然地看了一眼看门人,看门人此时已不再吭声,只是压抑着满心的愤怒,然后,查尔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瓷器,出了门。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他计算着自己又省下多少。他不需要付罗格勒夫人的午饭钱。在一段时间内,可以让她每天来两个小时。一次大扫除之后,房子所需的不过是日常的维护。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地找几个仆人就行了,也许找一对夫妻。到现在为止他一直雇用夫妻,贴身男仆和厨娘。他到塞纳河边吃了午饭,在他熟悉的一家小饭馆里。出于对眼前形势的考虑,他吃得比较好。再说他吃得不多,只是开了一瓶非常好的葡萄酒。老板偷偷地告诉他,还藏着一点上好的咖啡。查尔斯点燃了一支雪茄,觉得生活很美好。也就是说,不,生活本身并不美好,人们无法忘记法国的溃败和他们所承受的所有苦难,以及这些苦难带给他们的屈辱,但是对于他来说,对于他查尔斯来说,生活是美好的,因为存在是怎么样的,他查尔斯就怎么样接受,他从来不为过去呻吟,也不怀疑未来。“未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想,“我对它的担忧就像这……”他抖了抖雪茄的烟灰。他的钱在美国,幸好被冻结住了,他可以少付点税,甚至几乎可以说不用付税。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法郎会跌价。只要解冻,他的财产自然就会大大增值。至于日常花销,很久以来,他一直注意要有积蓄。他不允许自己买卖黄金,黄金在黑市上已经到了天价。他不无惊奇地想起当初这股刮到他身上的恐慌之风,竟然令他也产生过离开法国,在葡萄牙或南美生活的念头。他的一些朋友这样做了,但是他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共济会会员,他不会这样做的,感谢上帝,想起这些,他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他从来不关心政治,他不觉得人们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安安静静地活着,他这样一个非常安静的可怜人,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从来没有对别人造成过什么伤害,在这个世界上只爱自己那些瓷器的人。他真的认为,这才是在如此频繁的动荡之中他得以拥有幸福的秘密。他什么都不爱,至少是时间能够改变、死神能够带走的所有活的东西,他都不爱;他真是做得对,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上帝啊,其他所有人都是骗子,只有他是智者。但是回到这反常的移居国外的计划上来,之所以他会产生这样的念头,那是因为他有过一个奇怪而近乎疯狂的想法,认为这个世界在几天的时间里就会产生变化,会变成一个地狱,一个到处是恐怖的地方。可是……一切都不会改变的!他想起了圣经里所记载的人类历史,想起了关于大洪水来到之前对于尘世的描写:当时已经是什么样的场面了啊?啊,是的:人们在建造家园,结婚,吃啊,喝啊……好吧!圣经没有写完。还可以加上这样一段:“洪水消退,人们重新开始建造家园,结婚,吃啊,喝啊……”再说人类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将艺术品,博物馆,收藏品保留下来。西班牙战争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它让不少杰作毁于一旦。但是这一次,主要的艺术品都保留下来了,只是卢瓦河边的一些城堡承受了劫难。这是不可原谅的,但是他喝的红酒真是太好了,让他不禁乐观起来。再说无论如何总有废墟存在,非常美的废墟。比如说,在希农,还有什么比这没有天花板的大厅更美的呢?还有什么比这见过贞德、现在听任小鸟筑巢、在某个角落长着一株野樱桃的墙壁更美的呢?吃完午饭,他本想在街上稍微散散步,但是他觉得大街上一片惨淡。几乎看不到什么车子,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到处飘荡着大幅的红色卍字旗。在一家乳品商店门口,有一些女人在排队。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战争。人群寂静无声。查尔斯匆匆忙忙往地铁站赶去,这是惟一的交通工具,他想赶到他以前经常在一点钟或七点钟去的酒吧。这些酒吧都是优雅的避风港!酒吧很贵,客人清一色的全是富人,都过了成熟的年龄,不是战争征兵的对象。有一阵子,酒吧里只有查尔斯一个人,但是在六点半左右,客人全到了,都是些熟客,所有的人都穿着体面,安然无恙,面色红润,身边陪伴着娇美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打扮得漂漂亮亮,戴着可爱的小帽子,有人在叫:“还真的是他,是查尔斯呢……还好吧,您不是很疲倦吧?回到巴黎了?”“巴黎真可怕,是吗?”很快,他们就像是度过一个最为安宁,最为普通的夏天之后再次相聚一般,开始聊起活泼而轻松的话题,掠过所有事物的表面,却并不深入,查尔斯是这样形容这种谈话方式的:“滑过去,这些致命的话题——可不要靠在上面”。时不时地,他听到有些年轻人死了或是做了俘虏,他说:“哦!这不可能!瞧!我根本想不到会是这样,真可怕!可怜的孩子们!”这些夫人当中,有一位的丈夫也在德国的战俘营里。“我每隔不久就能收到他的消息,他并不是很不幸,可是很无聊,你们明白吗?……我希望不久以后能让他获释。”聊着,听着,查尔斯仿佛又找回了他的精神所在,刚才因为巴黎街道而阴沉下去的情绪此时又得到了改善,但是真正让他完全恢复的,是刚刚进来的一个女人的帽子。这里所有的女人都穿得很体面,但是有一种故意做出来的朴素,她们都在说:“我们都没法儿注意穿着了,您想想看!首先我们没钱,再说现在也不是穿得好看的时候,我把原来的旧裙子都拿出来穿了个遍……”但是这个女人却很勇敢,毫不畏惧,带着一种傲视一切的幸福,在金黄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小小的、精致的紫红色的新帽子,比套餐巾用的小圆环大不了多少,是用两块紫貂皮制成的。看到这顶帽子,查尔斯的心情彻底放晴了。天色已晚,他想在晚饭前回趟家,于是现在应该离开,可是他又下不了决心离开朋友们。有人提议道:“要不我们一起吃晚饭吧?”“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查尔斯热情地说。他提议就在自己吃午饭的那个小餐馆,中午他真是吃得很好,他像猫,只要受到很好的接待,就会迷恋上那个地方。“又要去乘地铁了!这地铁可真让人够受的,实在有损人的生命。”他说。“我想办法搞到了汽油和驾照。我不能送您回去,因为我答应要等纳迪娜的。”戴着新帽子的女人说。“你是怎么搞到的?这可不简单!”“啊!就这样啦!”她微笑地说。“好了,听着,我们一个小时后,一个小时一刻钟后见。”“您要我去带您吗?”“不,谢谢,您真好,不过饭店离我家很近。”“真的不用吗?您知道的,天已经黑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非常严格。”“的确,真是一片黑暗啊!”查尔斯走出这个温暖而光明的酒吧、来到黑黢黢的街上时,心里想。外面在下雨,这是查尔斯以前非常喜欢的巴黎的一个秋夜,可是远处的天边还有火光的映照。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黑,那么阴险,就像在一口深井里。幸好地铁口靠得很近。回到家里,查尔斯看到罗格勒夫人还没有做完家务,正沉着脸,专注地扫地呢。但是客厅已经收拾好了。查尔斯想把他的塞弗勒雕像放在齐本德尔桌子那闪闪发光的桌面上,在众多的珍宝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件做成镜中维纳斯形状的塞弗勒雕像。他把东西从木箱中取出来,解开包在外面的丝纸,充满感情地端详着,就在他将雕像拿到桌边时,门铃响了。“去看看是谁,罗格勒夫人。”罗格勒夫人出去后回来说:“先生,我曾经说过先生想找个人做事,六号的看门人为我介绍了这个人,说这个人愿意做。”看到查尔斯在犹豫,她补充道:“这个人很好,她曾经是巴拉尔·杜热伯爵夫人家的贴身女仆。后来她结婚了,本不想再出来做事,可是她的丈夫做了战俘,她需要挣钱养活自己。先生看看总没错的!”“好吧,让她进来。”朗日莱将雕像放在独脚小圆桌上。这个女人外表不错,朴素而安静,看上去想讨别人的喜欢,可又不是很谄媚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在很好的家庭做过,训练有素。她体格健壮。查尔斯心里不太喜欢这样健壮的女人:他喜欢那种偏瘦的,有点干巴巴的女仆,但是这个女人的年龄介于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对于做女仆来说,这个年龄非常合适,因为这个年龄的人不再喜欢东跑西跑,而且很健康有力,可以做好家务。、她的脸很大,宽宽的肩膀,穿着简单而得体。毫无疑问,身上的裙子、大衣和帽子应该是她的旧主人淘汰给她的。“您叫什么名字?”查尔斯基本上持肯定的态度。“赫尔坦丝·加亚尔,先生。”“很好,您找工作?”“是的,先生,两年前,因为结婚我离开了巴拉尔·杜热伯爵夫人家。我本不想再出来做事,可是我的丈夫上了前线,做了俘虏,先生应该理解,我必须挣钱养活自己。我的哥哥也失业了,他靠我养活,而且他还有个生病的妻子和一个孩子。”“我明白。我原本想用一对夫妇……”“我知道,先生,但是也许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是伯爵夫人的第一个贴身女仆,但是在这之前,我在伯爵夫人的母亲家做过厨娘。我可以做饭,同时收拾整理。”“是的,这一点很不错。”查尔斯低声说,他确实想,这种结合很有吸引力。当然他会有招待客人的问题。他来自上流社会,但是今年冬天,他不准备在家招待太多客人。“您会烫男人的衣服吗?在这个方面我的要求很高,我预先告诉您。”“伯爵的衣服都是我烫的。”“那在厨艺方面呢?我经常到饭店去吃晚饭。我需要的是简单而精致的饭菜。”“也许先生愿意看看我的证书?”她从仿皮的包里拿出证书,递给查尔斯。查尔斯一张张地看了,所有证书都给予她非同一般的褒扬——勤劳,训练有素,非常诚实;很会做饭,甚至还会做点心。“还会做点心?这很好。我想,赫尔坦丝,我们能够处好。您在巴拉尔·杜热夫人家做了很久吗?”“五年,先生。”“这位夫人现在在巴黎吗?您应该能够理解,我更希望能够亲自向他人了解一些情况。”“我完全能够理解,先生。伯爵夫人在巴黎。也许先生想要她的电话号码?奥特伊38.14。”“谢谢,请记下来,罗格勒夫人。在酬金方面呢?您想要多少?”赫尔坦丝要六百法郎。他还到四百五。赫尔坦丝想了一会儿。她那黑色的,生动而锐利的小眼睛一直看到了这位傲慢无礼、生活优裕的先生的灵魂里去。“硕鼠,一天到晚盯着这种小事情,”她心里在想,“不过我会成功的。”再说工作不好找。她决定了之后说:“我不能低于五百五十法郎。先生会理解的。我有一点积蓄,可是在离开巴黎的可怕旅途中全花光了。”“您也离开了巴黎?”“大家都外逃的时候,我也离开了,先生。轰炸,还有其他一切,而且我们在路上差点饿死。先生不知道有多么艰难。”“可我知道,我知道。”查尔斯叹着气说,“我走的是同一条路。啊!真是悲惨啊。我们就说好五百五十法郎吧。听着,我很愿意付您这个价钱,是因为我认为您值。我希望您的确能做到非常诚实。”“哦!先生。”赫尔坦丝用一种小心翼翼、仿佛受了侮辱一般的口吻说,似乎这样想对她来说是一种辱骂,查尔斯赶紧给了她一个安慰性的微笑,让她明白,他这样说仅仅是一种形式,对于她完美的正直,他未曾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再说即便有这样不太光明的念头,在他本人看来也是难以忍受的,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这样想。“我希望您能干而且细心。我有一些非常喜欢的收藏品:对于一些珍品,我不允许任何人为它们掸灰,不过这个橱子里的东西,比如说,我就会交给您来做的。”赫尔坦丝觉得他是在请她看,于是就扫了一眼那些半开的箱子:“先生有很漂亮的东西。在为伯爵夫人母亲服务之前,我在一个美国人那里做过,莫迪梅·沙奥先生。他收藏的是象牙。”“莫迪梅·沙奥?这么巧!我认识他,他是个大古董收藏家。”“他已经退休不干了,先生。”“您在他家做了很久吗?”“四年。我做过的人家就这么多了。”查尔斯站起身来,陪着赫尔坦丝走到门口,鼓励地说:“请明天过来听我的最后答复,您愿意吗?如果他们亲口所说的和你的证书一样好,我一刻也不会犹豫的,立即聘用您。您很快就能开始工作吗?”“星期一,只要先生愿意。”赫尔坦丝走后,查尔斯赶紧换了衬领、袖子,洗了手。在酒吧,他喝了很多酒。他感到轻飘飘的,对自己相当满意。他没有等电梯,那是一家缓慢而古老的机器,他像年轻人一般迈着轻盈的步子下了楼。他就要见到他那些令人愉快的朋友,一个可爱的女人。他很高兴,能把自己发现的这个小饭店介绍给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还有那种考尔通葡萄酒。”他想。宽阔的大门开启,然后又关上,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大门上还有海妖和人鱼图案的木雕呢(这木雕是杰作,已经被巴黎历史遗迹保护委员会列为艺术品)。一跨过门槛,查尔斯便浸没在沉沉的黑暗之中。但是,今天晚上的他就像二十岁一样活泼,一样无忧无虑,他一点也没有在意这黑暗,径直就想穿过马路到河岸边去。他忘记了手电筒,“这个街区的每一块石头我都清清楚楚。”他心里在说,“只要沿着塞纳河边往前走,穿过玛丽桥就到了。车子不应该很多。”就在他脑子里闪过这些话的时候,他看见有一辆车子突然出现在距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速度极快,按照规定涂成蓝色的车灯发出一种可疑的,凄凉的光。他吃了一惊,向后跳了一步,一个趔趄,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平衡,他的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可是除了空气,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抓住的,他倒了下去。车子赶紧往一边偏去,只听得一个女人惊恐的声音在叫:“当心!”然而太迟了。“可我完了。我会被压死的!经过这么多危险之后,却以这样的方式终结,真是太……太愚蠢了……我会遭到嘲笑的……在某处,某个人跟我开了这么一个粗俗而可怕的玩笑……”就像一只小鸟听到枪声,从自己的巢中惊飞离去,消失了一般,这就是在最后时刻,穿过查尔斯脑际的清醒的想法,之后,他的思维便连同生命一起离开了他。他的脑部受到了可怕的撞击。车子的挡泥板撞在他的脑袋上,只见他的脑袋碎片横飞。鲜血和脑浆四处飞溅,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驾驶车子的女人身上也溅到了几滴——一个漂亮的女人,戴着比餐巾环大不了多少,两块紫貂皮缝制而成的,轻扣在金色头发上的紫红色小帽子。阿尔莱特·克拉伊。她上个星期才从波尔多回来,现在,她惊恐地看着尸体,喃喃道:“真倒霉啊,哦,不,怎么这么倒霉呢!”她是个小心的女人,身上带着手电。她仔细看了这张脸——虽然飞走了一部分,至少剩下的她可以看清楚——认出了查尔斯·朗日莱:“啊!可怜的家伙……是的,我的速度是很快,可他也没能当心啊,这个老蠢货。现在怎么办?”但是她想起了自己的保险,驾照,一切都很齐全,再说她认识一位有影响的人物,可以为她安排好一切。她放下心来,尽管心仍然突突地跳着,她坐在汽车的踏板上,休息了一秒钟,点燃一支烟,用颤抖的手补了补粉,去找人来救援。罗格勒夫人终于打扫完了办公室和书房。她回到客厅,想把吸尘器的插头拔下来。就在她拔插头的时候,吸尘器的柄撞到了放置镜中维纳斯的桌子。罗格勒夫人发出一声尖叫:雕像落在地板上。维纳斯的脑袋成了碎片。罗格勒夫人用围裙擦了擦额头,犹豫了一会儿,她没有再去动小雕像,迈着像她这样体重的人简直不可能有的轻盈而无声的脚步,将吸尘器放回原来的位置后,溜出了公寓。“老天啊,我就说因为门开着,穿堂风进来,所以雕像会掉在地上。再说这也是他的错,谁叫他把那东西放在桌边的呢?他愿意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好了!让他去死吧!”她愤怒地说。30如果在以前,有人对让一玛利说,有一天,他会远离他的军团,根本无法联系上他的亲人,不知道他的亲人究竟是在巴黎好好地活着,还是和其他很多人一样,被埋在路边的弹坑里,尤其是。如果有人对让一玛利说法国被打败了,而他还能继续活下去,甚至在某些时刻还颇感幸福,他一定不会相信。然而,他现在正是这样,灾难到了尽头,到了没有任何挽回余地的时候,反而能给人带来某种帮助,就像一些要命的毒药能够解毒一样。让一玛利所承受的苦难都是无可救药的。他没法儿不让敌人绕过或突破(大家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其诺防线,他也没法儿不让两百万士兵成为敌人的俘虏,他没法不让法国战败。他没法儿恢复邮件、电报和电话,他没法儿弄到汽油或汽车,到距离这里二十一公里的火车站,再说到了那里也没用,火车已经停运,因为铁路被炸毁了。他没法儿步行赶到巴黎,因为他的伤势很严重,现在仅仅是不再卧床而已。他也没法儿付钱给收留他的人家,因为他没有钱,也没有办法弄到钱。这一切都超出他现在所有的能力范围。因此他只需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里等待。这种绝对独立于外部世界之外的感觉给了他一种安宁。他甚至没有自己的衣服:他的军服全都破了,还被烧了好些个洞,根本不能穿。他穿着农庄里一个小伙子的土黄色军装和急救员裤子。在小镇上,他买了双木鞋。不过他曾经秘密地穿过封锁线,随便指了一个地方说是他家,因此已经脱离部队,现在他不会有被俘虏的危险了。他一直在农庄,只是病好了之后,他就不再睡在厨房的灵床上了。他们为他在谷仓上面安排了一个小房间。通过圆形的窗户,他可以看见外面美丽而安宁的田野,肥沃的土地和树林。晚上,他听见老鼠在他头顶上跑来跑去,还有鸽笼里的鸽子发出的咕咕声。这种基于致命的恐惧之上的生存,只有在活一天算一天的状况下能够忍受,每天,夜晚来临的时候,对自己说:“又过了二十四小时,感谢上帝,这二十四个小时里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情,就让我们等待明天的来临吧。”让一玛利周围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或者说,都表现出这样的想法。人们还在为未来的日子做打算,人们种树,打算着这些树过了五六个季节后就能结果,人们喂猪,打算着两年后就能吃到猪肉,可是人们却不去预料在最近的将来会发生些什么。让一玛利问他们明天天气如何(这是巴黎人在度假时问得最多,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问题)时,他们说:“啊!我们可不知道!我们怎么能知道呢?”如果问:“能结果子吗?”他们会回答:“也许会有一点吧。”他们怀疑地望着靠墙的那排树上挂着的又硬又青的梨子,“可也不好说……我们也不知道……到那时候再看吧……”他们有经验,知道命途多舛的道理,四月的霜冻,收获季节可能面临的将农田席卷一空的冰雹,七月烤焦菜田的旱灾,因此他们有这份智慧,从不着急,但与此同时,他们每天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他们不算很富有同情心,但是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让一玛利想,他不太了解农村:从五代前开始米肖家就一直是城里人。这个小村庄里的人好客,可爱,男人话都很多,女孩子很爱打扮。不过和他们熟悉之后,就会发现他们性格当中不乏尖酸、生硬之处,甚至有的时候他们还不乏恶意,令人吃惊,也许是因为在他们的性格中潜藏着返祖性的遥远记忆,那种世纪性的仇恨和恐惧,通过血脉代代相传。但同时,他们又非常慷慨。农庄的女主人连一个鸡蛋都不愿意给邻居,她卖家禽的时候,也是一个苏都不肯让,但让一玛利提出自己要走,说他没有钱,不愿意增加他们的负担,说他试试看能不能步行到巴黎时,一家人听完了他的话,难过地沉默着,最后母亲用一种奇怪的尊严开口说:“不能这么说,先生,您这样说,我们很不高兴……”“那怎么办呢?”让一玛利说,他仍然感到很虚弱,这时坐在女主人身边,一动没动,手撑着脑袋。“什么都不要做。只能等待。”“是的,当然了,邮局很快就重新开门了。”让一玛利低声说,“只要我父母在巴黎……”“到时候再说吧。”女主人说。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一样,令人完全忘记外面的世界。没有信件,没有报纸,和外界其他地方的惟一联系就是广播,但是有人对农民说,德国人要没收收音机,于是他们把收音机藏在谷仓里,老橱子里,或是用没有被征用的猎枪埋在田野里。这个地方也属于占领区,就在分界线旁,但是德国军队仅限于途经于此,还没有进驻。再说就算是途经,德国军队也仅仅是从小镇经过,从来不曾爬过这两公里布满碎石子的陡峭山路。在城市和某些省,食物已经开始匮缺,而这里食物比以往还要丰富,因为产品没法儿运出去,只好就地消费掉了。让一玛利一生都没有吃过那么多的黄油。鸡,奶油,桃子。.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女主人说他甚至已经开始发胖了,在女主人对让_玛利的好意里,有一种暗暗的希望,希望能和圣人搞好关系,能够拯救一个生命,以此交换掌握在圣人手里的另一个生命,就像她给鸡喂谷子,是为了让母鸡为她孵蛋,同样,她也试着用让一玛利来交换她自己儿子的性命。让一玛利很明白这一点,但是这丝毫不会改变他对这位精心照顾他的老妇人的感激之情。他希望自己有点用,他为农庄做点小的修补工作,在花园里做点小活儿。女人有时会向他打听战争的事情。这一次的战争,可男人从来没有!剩下的男人都是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士,年轻人全走了。这些老战士的记忆已经定格在一九一四年。过去经过他们的筛滤和整理,滤去了所有的渣滓,所有有毒的成分,可以为自己的灵魂所接受,而最近发生的事件却是那么混乱,掺杂了那么多的毒素!再说,在他们的心里,这一切都是年轻人的错,因为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他们健康,没有他们耐心,他们都在学校里被宠坏了。因为让一玛利也是年轻人,他们出于某种高尚之心尽量避免对他做出判断,他,包括他的同龄人。所有一切都让让一玛利这个士兵不再那么敏感,让他得到了一种安慰,让他能够很快恢复力气和勇气。他每天几乎都是一个人;眼下正是田里活儿忙的时节,男人天一亮就离开家了,女人则照顾牲口,洗洗弄弄。让一玛利希望能给他们帮点忙,但是他们让他去散步。“刚刚站起来就要工作!”于是他走出客厅,穿过火鸡叫个不停的院子,一直往下走到用栅栏围起的草地上。马正在草地上吃草。有一匹棕黄色的母马带着两匹奶咖色的小马在那里,小马的马鬃是黑色的,又短又硬。有时候,小马用嘴直蹭母亲的腿,母亲却仍然自顾自地吃草,不耐烦地摇摇尾巴,驱赶苍蝇。有时其中的一匹小马会转过头,用它那黑色而潮湿的眼睛望着躺在栅栏边的让一玛利,发出欢快的叫声。让一玛利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它们。他想要写一本小说,写这些可爱的小马,描绘一下七月的日子,这个地方,这个农庄,这里的人,战争,还有他自己。他用一截被咬得不成样子的破铅笔头写,写在藏在自己胸前的一本小学生作业簿上。他写得很急,在他的内心一藏着一些令他焦虑的事情,在叩一扇看不见的门。写着写着,他似乎打开了这扇门,任这些希望生长的东西恣意生长。可是,接下来他突然泄了气,有一种揪心、疲惫的感觉。他简直要发疯。他都在干些什么呢?写一些愚蠢的小故事,让农庄的女主人照顾他,而他的同伴此时却在监狱里,他绝望的双亲还以为他死了呢,未来如此不确定,过去如此黑暗。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看见一匹小马欢快地跑在前面,接着停了下来,在草地上打滚,扬着小马蹄儿,在地上乱蹭,还拿温柔、狡黠、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他又在想,用什么样的词语可以描写这样的目光呢,他好奇地,不耐烦地寻找合适的词语,有一种奇怪而温和的焦急。他没有找到,但是他能够理解小马的感觉,这凉凉的,发出噼噼啪啪响声的草多好啊!而苍蝇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当它抬起鼻子,奔跑着冲在前面时,它看上去是那么自由和骄傲。让一玛利急速地写了几行不太完整,有点笨拙的句子,但是这不要紧,关键不在这里,而且日后会完整,会修改好的。他合上本子,最终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双手摊开,幸福而疲倦地闭着眼睛。晚饭时间,他回去了,他立刻看出,他不在的时候出了件大事。小仆人到镇上去买面包;他带回四个金黄色的环形的大面包,绑在自行车龙头上;女人们都围着他。看见让一玛利过来,一个女孩子冲他叫道:“哎!米肖先生,您一定很高兴,邮局开门了。”“不可能。”让一玛利说,“你肯定吗,老朋友?”“肯定,我看到邮局开门了,而且人们都在看信。”。“那我上去给家里人写几句话,然后赶到镇上去发。你一定会把自行车借给我的,是吗?”到了镇上,他不仅将自己的信投进邮局,而且还买了刚到的报纸。这一切是多么奇怪啊!他就像一个遇到海难的人,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文明,社会,重新回到了与自己相似的人群中。在小广场上,人们都在看晚上抵达的信件。女人在哭。信很多是俘虏写来的,主要是他们自己的情况,但他们也列出了阵亡同志的名字。农庄里的入托过让一玛利,所以他问这些人是否知道女主人的儿子伯努瓦在哪里。“啊!您就是住在那里的士兵?”农妇们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既然现在通邮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男人在哪里!”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农妇,带着一顶尖尖的黑色小帽子,脑袋顶上还插着一朵玫瑰花,她哭着说:“有些人知道得早一点。我情愿没有收到这张倒霉的纸头。我的儿子是水兵,在布列塔尼,他们说他下落不明,英国人向他们的船发射了鱼雷。真是太不幸了。”“您不应该感到悲痛。下落不明并不意味着死了。说不定他被囚禁在英国呢!”但是不管别人怎么安慰,她都只有摇头,每摇一下,那朵黄铜茎顶着的人造花就颤一下。“不,不,他肯定死了,我可怜的孩子!真是太不幸了……”让一玛利踏上了回小村庄的路。路上他碰到了前来迎他的塞西尔和玛德莱娜,她们俩同时开口问道:“您一点也没打听到我哥哥的消息吗?您一点也没有打昕到伯努瓦的消息?”“不,但是这不说明什么。你们知道有多少迟到的信件吗?”母亲却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将那只黄黄的,干巴巴的手遮在眼前,望着让一玛利,让一玛利摇了摇头。汤放在桌子上,家里的男人都回来了,所有的人都在吃饭。晚饭结束,擦干盘子,扫完客厅-玛德莱娜到花园里去摘豌豆。让一玛利跟在她后面。值认为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农庄,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显得更美,更安宁了。这几天以来,暑气非常重,只有晚上才能喘得上气来。此时,花园非常美好,太阳烤焦了菜园边那一圈雏菊和康乃馨,但是井边的玫瑰花丛满是盛开的鲜花,从蜂箱旁这小小的红色玫瑰花丛中散发出一阵阵甜香,麝香和蜜香。满月有一种琥珀的颜色,它照耀着天空,那么亮,似乎一直照到最深最深的天际,用它那均匀的,宁静的光芒,带着一种温和而透明的绿色。“多美的夏天啊。”玛德莱娜说。她挽着篮子,走向豌豆棚。“只有一个星期天气不好,月初的时候,打那以后连一滴雨都没下过,没有一片云,如果这样下去,我们甚至都没有蔬菜了……这么热的天,劳动非常艰苦,但是这也无所谓,总的来说还是挺让人愉快的,就好像老天是想安慰可怜的世界。如果您想帮我,别不好意思。”她最后补充道。“塞西尔在干什么?”“她在做衣服,在做星期天弥撒时她要穿的一条裙子。”她灵巧的手指在新鲜的绿豌豆叶间穿梭,掐下豌豆,扔在篓子里,她一直低着头在摘。“那么说,您要离开我们了?”“必须如此。我很高兴能回到父母身边,再说我必须去找工作,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当然,您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她将头埋得更低了,说,“我们都很清楚,生活就是这样,相遇,然后再分离……”“分离。”他低声重复着。“好了,您现在恢复得不错。脸上又有了血色……”“这多亏了您的精心照顾。”她的手在一片叶子上停住了。“您在我们这里愉快吗?”“您很清楚。”“那么,千万要告诉我们您的消息,您要给我们写信。”她说。让一玛利看见了她满是泪水的眼睛。她立刻转过头去。“我当然会写信的,我向您保证。”让一玛利说,他羞涩地碰了碰姑娘的手。“哦!我们说这……我们在这里,等您走了,我们就会有时间想念您,我的上帝啊……现在还是工作季节,从早到晚我们不停地做事……但是接着就是秋天,然后是冬天,除了照顾牲口,没什么要做的,剩下的时间就是收拾屋子,看着下雨,下雪。很多次,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到城里去……”“不,玛德莱娜,不要这样,答应我。您在这里会更幸福。”“您这样认为?”她用一种奇怪的语调低声问道。她抓住篮子,走远了,豌豆叶将她藏了起来,让一玛利看不见她,机械地摘着豆子。“您以为我能够忘记您吗?”他终于说,“您以为我真的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可以忽视这里所带给我的一切?想想看吧!战争,恐怖,战争。”“可是在这之前呢?又不是一直以来只有战争,不是吗,那么以前呢,有……”“什么?”她没有回答。“您是想说女人吗,姑娘?”“夫人。当然了。”“没什么特别的,我的小玛德莱娜。”“但是您走了。”她说,这一次没能忍住泪水,她听凭眼泪流下来,流过她宽阔的面颊,她抽泣地说,“我,离开您简直是要我的命。我不应该对您说这个,您会嘲笑我的,塞西尔知道了更要笑我……但是我无所谓……就是要我的命……”“玛德莱娜……”她重新站直身子,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腰。正当他要吻她的时候,她推开了他,叹口气说:“不,这不是我要的……太草率了……”“您要什么,玛德莱娜?要我答应您,永远不忘记您?您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相信我,但是真的,我不会忘记您的。”他说,他拉住她的手,吻了她,她高兴得脸都红了。“玛德莱娜,您真的想做修女吗?”“真的,我以前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并非我不爱上帝了,而是我觉得我也许不合适!”“当然不合适,您更合适爱,并且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