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人在等德国人的到来。一些人想到这是第一次看到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征服者,便感觉到一种绝望的羞愧,另一些人则觉得害怕,但是更多的人只是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好奇,仿佛即将上演一出惊世骇俗、前所未有的演出。头天晚上,政府官员,宪兵,邮局职员接到了出发的命令。不过镇长还在,这是个患痛风的老农民,似乎没有喜怒哀乐,任何事情也触动不了他。村子就这样处在没有领导的状况下,不过好像也糟糕不到哪里去!中午,就在阿尔莱特·克拉伊就餐的喧闹的餐厅,途经这里的人带来了停战的消息,女人哭成一片。据说局势非常混乱,有些地方士兵还在抵抗,市民都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大家一致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一切都完了,现在能做的只有让步。所有的人同时开口说话,空气都变得无法呼吸。阿尔莱特推开她的餐盘,走出餐厅来到饭店的小花园。她随身带着香烟,折叠躺椅和一本书。从巴黎出来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当时她处在一种接近疯狂的恐慌之中,而在经历了许许多多不可否认的危险之后,她变得非常冷漠而安静;并且,她现在已经肯定,不管什么样的困境都难不倒她,她具备在所有情势之下尽可能获得舒适与安逸的天赋。这份变通,这份透彻,这份超脱在她的职业与感情生涯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但是直到这时为止,她才看清楚,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在特殊状况下,这些特质也同样如此有用。现在,想到自己曾经乞求科尔班的保护,她不无同情地笑了。就在图尔遭到轰炸的时候,他们到了那里。科尔班那只装有个人证券和银行资料的箱子被埋葬在碎瓦残片之中,而她从一片混乱中脱身时却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包括一块手绢,一个粉盒,一双鞋。科尔班害怕得瘫软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她想,以后不妨和他谈谈当时的场景,想到这里她觉得很有趣。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他那深陷的、死人一样的下巴;真是让人想给他装个护颌,好把他的下巴给撑起来。真是可悲啊!她把他留在图尔可怕的混乱与嘈杂之中,自己弄到汽油后便开车离开了。她到这座村镇已经两天,吃得很好,睡得很好,而那些可怜的人只能睡在谷仓里和广场上。她甚至还大发善心,将自己的房间留给那个可爱的男孩儿,那个小佩里冈……佩里冈?这是一个资产阶级家庭,挺无聊的,不过受人尊敬,非常富有,与军界、政界和产业界巨头的关系非常好,因为他们与里昂的马尔泰特家族的血缘关系……关系……一她烦恼地叹了口气,想到这段时间以来,她为了勾引热拉尔·索罗门,弗尔尼埃伯爵的大舅子所付出的努力,想到今后必须修正在这件事情上的所有想法。她的这番努力没什么结果,平白浪费了很多精力和时间。阿尔莱特微微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看着这十面小小的镜子,她陷入了抽象的思辨之中。她的情人都知道,当她带着这种沉思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手时,就是要表达自己的某种看法了。对于政治、艺术、文学、时尚的看法,并且,通常来说,她的看法尖锐而准确。就在刚才的这会儿工夫,熊蜂在她身边的鸡冠花丛中采蜜之时,这位舞蹈演员正在思忖自己的未来。最终她的结论是,对于她来说,一切都不会改变。她的财产一部分是首饰——首饰只能越来越值钱,另一部分是土地——战前,在中央高原地区,她做了几笔好交易。再说这还都只是次要的。她最大的财富是她的腿,她的身材,她在出谋划策方面的天赋,而这一切惟一只能受到时间的威胁。不过这倒是个黑洞……她想起自己的年龄,立刻从包里掏出镜子,就像掏出驱除命运魔咒的护身符一般,仔仔细细察看起自己的脸来。这时她想起一件事情,颇感不快:她用的粉是美国的一个牌子,而且只用这个牌子。在未来的这几个星期里,她很难弄到这个牌子的粉。这很破坏她的情绪。好吧,好吧!事情的表面还是会有所变化的,不过实质仍然不可动摇!一定会产生新的富人,所有灾难之后都是如此,这些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乐子,因为他们的钱来得太容易了,爱情也依然如此。但是,上帝啊,但愿动荡早点平息!但愿某种生活方式——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能够很快得以建立。所有的这一切,战争,革命,历史上翻天覆地的动荡,这一切只能激励男人,而女人……啊!女人所能感受到的只是烦恼。她敢肯定,所有女人对于这些事情的想法都和她一样,烦恼得让人哭,烦恼得让人提不起劲来,所有伟大的词汇,所有伟大的情感都没了!至于男人…·“不知道,也不好说……在某些方面,头脑简单的男人不大让人看得懂,但是女人嘛,她们有从一切非日常生活、非尘世生活的东西中恢复的能力,至少能够保证五十年不再受其影响……她抬起眼睛,看见小饭店的老板娘正趴在窗子上张望。“怎么啦?古洛夫人?”古洛夫人用一种严肃然而发抖的声音回答说:“小姐,是他们……他们到了……”“德国人?”“是的。”她本想站起身来,到栅栏那里去,因为那里看得见街上的情景,但是她害怕自己一离开,就会有人强占她的帆布躺椅和树阴下的这个位置,因此她没动。其实这还算不上德国军队,只是一个德国人:第一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躲在紧闭的门后,透过半闭百叶窗的缝隙或是谷仓的小天窗看他。他将摩托车停在空地上,他双手戴着手套,穿着绿色的军服,戴着钢盔,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便会露出帽檐下那张瘦长的粉色的脸,甚至可以说是一张颇为孩子气的脸。“他很年轻!”女人低声道。她们在不知不觉中认为自己原本应当看到个怪物,反正是奇怪而可怕的魔鬼的样子。他环视周围,想找什么人问问。于是那个参加过一次大战的办事员走出小店,他穿着胸前别有十字勋章和军功章的军服走向敌人。有一会儿,两个男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一句话没说。接着德国人指了指香烟,用蹩脚的法语问办事员借火。办事员用蹩脚的德语回答他,因为在一九一八年的时候,他曾经占领过马恩斯。小镇太安静了(整个村镇都屏住了呼吸),因此听得清他俩所说的每一句话。德国人在问路,法国人回答了他,然后进一步大胆问道:“停战协议签了吗?”德国人张开双臂。“我们还不知道,希望是这样。”他说。这句话当中所包含的人性的成分,这个手势,所有这一切都表明,眼下这个人不是个凶残的魔鬼,而是一个普通士兵,和其他人一样,这突然之间打破了村里人与敌人之间、打破了农民和入侵者之间的坚冰。“他看上去不坏。”女人悄悄地说道。他将手举到帽边,不过动作一点也不生硬,而虽面带微笑,这是一个不确切的手势,仿佛还没有完成,不能算是军礼。和普通市民之间彼此说再见的手势没什么不同。他向紧闭的窗子投去好奇的一瞥,摩托车重新发动,很快消失了。人们陆陆续续打开房门,村里的人都出来了,走到广场上,围住办事员,而办事员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插在口袋里,皱着眉头凝视远方。他脸上的神情表达着某种矛盾:一切都结束了的轻松和一切以如此方式结束的悲伤与愤怒,过去的回忆与对未来的恐惧。所有的这些情感都反射到其他人的行为上。女人擦拭着满是泪水的眼睛,男人一声不吭,一副顽固和生硬的神情;一度心思不在游戏上的孩子此时回到了他们的弹子和造房子游戏的方格上。天空泛着银色的光芒,如同每一个明媚灿烂的日子一样,一团不易察觉的柔和的虹彩在天际飘过,虹彩里似乎汇聚了六月里所有新鲜的颜色,而且更加丰富,更加柔和,就像透过水面看到的种种颜色。时间静静地流逝。公路上的汽车少了。不过自行车仍然全速前进,就像仍然被那股一个星期以来从东北面方向呼啸而来的狂风夹带着一般,那股不幸的人组成的狂风。又过了一会儿——令人震惊的场面——一些汽车出现在公路上,只是和一个星期以来车流的方向正相反,这些车是回巴黎的。看到这个场面,人们真正可以相信,一切都结束了。每个人都要回到自己家中。主妇在厨房里洗碗的丁当声再度响起,还有给兔子喂草的小个子老妇人轻巧的脚步声,甚至某个小姑娘一边用水泵汲水一边还在哼着歌儿。小狗在打架,在灰尘中打着滚儿。现在已是晚上,柔美的黄昏,透明的空气,蓝色的阴影,最后一缕夕阳抚弄着玫瑰花丛,还有召唤信徒前去礼拜的教堂钟楼,就在此时,公路上出现了一种声音,而且越来越大,不像是这些日子以来的那种喧闹声。这声音低沉,沉着,似乎是不紧不慢地前进的轰鸣,令人窒息,冷酷无情,一队卡车往村镇的方向驶来。这一次真的是德国人来了。卡车在广场上停下来,车上的人也陆续下了车。第一批卡车之后,紧接着又是一批;然后又是一批。很短的时间里,从教堂到市政府,整个灰色的古老广场便停满了钢铁色彩的汽车,阴沉沉的一片,一动不动,远远望去,还能分辨出些许伪装后留下的枯枝。多少人啊!人们重新走出家门,静静地,专注地望着广场上的人,听他们说话,估算他们大概有多少人,可是根本算不出来。德国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占满了广场和街道,而且一批又一批地接着到达。自从九月份以来,村镇已经不习惯听到脚步声、笑声和年轻人的声音了。在这绿色军服的浪潮所带来的喧闹声中,在这健康人的气味中,在这新鲜的肉体的气味中,尤其是在这陌生的语言中,小村镇似乎有点闷住了,喘不过气来。德国人闯进镇上的人家,闯进商店和咖啡馆。他们的靴子踩在厨房的红砖上发出响声。他们要吃的,要喝的。他们抚弄着走过的孩子。他们做着大幅度的手势,唱歌,冲女人笑。他们那幸福的表情,那种胜利者的醉意,那种狂热,那种疯狂,那种掺杂着怀疑——仿佛他们自己对发生的一切也不敢相信似的——的极乐,这一切都形成了一种压力,一种震颤,好像是暂时忘记了忧伤和仇恨的被征服者一般。而真正的被征服者则张大嘴巴,看着他们。在那座小饭店里,就在于贝尔一直沉睡的房间楼下,大厅堕回荡着叫喊声和歌声。很快,德国人开始要香槟(Sekt(法语,意为香槟和食物)!Nahrung!),香槟瓶盖在他们的手中蹦来蹦去。有些人在玩弹子球,有些人把一堆红彤彤的生肉片带进厨房,扔在火上,肉劈啪作响,冒出浓烟.士兵们还从地窖里将小瓶啤酒拿上来,不耐烦地推开想帮他们的女招待。一个脸蛋红扑扑的金发小伙子自己在炉边敲鸡蛋,还有一个在花园里摘第一茬草莓。两个几乎脱光了的小伙子将脑袋浸在才吊上来的冰凉的井水里。他们大嚼大咽这尘世里的所有好东西,他们逃过了死神,他们年轻,充满活力,他们是胜利者!他们用急促的、快速的语句,用蹩脚的法语倾吐着他们极度的欢乐,他们和每一个愿意听的人说,他们指着自己的靴子,重复说:“我们走,走,同志倒下,一直在走”……大厅里,他们的武器、腰带和帽子丁当声此起彼伏。在睡梦中,于贝尔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一切,他将这一切与前天的记忆混在了一起,似乎又看见了磨坊桥战役。他非常激动,叹着气,推开他也不知道是谁的一个人,他在抱怨,他觉得很难受。终于,他在这陌生的房间中醒来。他睡了整整一天。于贝尔受惊似地动了一下,揉着眼睛,他看见了在他熟睡之际走进房间的舞蹈演员。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和抱歉的话。“现在您大概饿了吧?”她说。是的,真的,他饿极了。“但是最好就在我房间里吃晚饭,您知道吗?楼下简直难以忍受,全是士兵。”“哦!士兵!”他冲向门口,“他们说什么?形势好些了吗?德国人在哪里?”“德国人?他们就在这里。楼下是德国士兵。”他吃了一惊,害怕地从她身边跳开去,好像一只被追捕的动物,。“德国人?不,不,您是在开玩笑吧?”他想找到另一个词,可是没能找到,于是他用颤抖而低沉的声音重复道:“是开玩笑肥?”她打开门,伴随着一股酸酸的浓烟,胜利士兵的声音传了上来,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叫声,笑声,歌声,靴子的声音,将重型手枪扔在大理石桌面上的撞击声,钢盔撞到腰带铁扣发出的声音,总之是来自幸福人群的欢愉的轰鸣,是因为胜利而产生出的狂热与沉醉,“就像赢得比赛的橄榄球队。”于贝尔想。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谩骂和泪水。他冲到窗边,向外看去。大街现在已经开始空了,但是四个人并排走过,用拳头敲着家家户户的门,他们叫着:“灯,都关上!”灯光顺从地相继熄灭。只剩下月亮皎洁的光芒,照在他们的钢盔与枪管上,发出蓝色的幽光。于贝尔两手紧紧抓住窗帘,神经质地用窗帘捂住嘴,哭出声来。“轻一点,轻一点。”女人说,她带着一丝同情,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我们也没有办法,不是吗?我们能怎么办?世界上的所有泪水加起来也不能改变什么。日子会好起来的。必须活下去,才能看到好日子,无论如何,必须活下去……必须挺着……不过您已经表现得很勇敢了……如果所有人都能这么勇敢……而您还这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摇摇头。“不是吗?”她低声道,“是个男人了?”她不再说话。手指微微地颤抖着,指甲嵌进了小伙子的手臂,仿佛俘获了一个活生生的猎物,在塞进齿间饱餐一顿之前还要好好揉捏一番。她用一种残忍的语气低声说:“不要哭。孩子才哭。您已经是男人了,一个男人在不幸的时候知道自己能够寻找到……”她在等答案,可是没能等到。他低下眼睛,紧紧闭着痛苦的双唇,鼻子皱着,鼻孔仍在抽动。她只好用虚弱的声音继续说:“爱情……” ·20在佩里冈家孩子们睡觉的那个房间,小猫阿尔贝已经做好了自己的床。一开始,它跳上了雅克琳娜脚边的提花压脚被,它搓揉着被子,轻轻撕咬被子上的提花图案,觉得有一种胶水和水果的味道,但是奶妈突然进来,把它赶跑了。如此反复了三次,于是等她一转身,它便静静地一跃,姿态如飞机一般优美,重新占据自己的位置,但是最后,它还是不得不放弃了斗争,在扶手椅上入睡,椅子上放了件雅克琳娜的裙子,它就睡在裙子下面。房间里的一切都在睡梦中。孩子们安静地休息,奶妈在数念珠做祷告,念着念着睡着了。小猫一动不动地睁着一只绿色的眼睛瞪着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念珠,另一只眼睛仍然闭着。它的身体藏在玫瑰红法兰绒裙子里,然后,它慢慢地伸出一只爪子,接着又是一只,动作异常轻柔,它的爪子向前伸去,踏在藏在柔软温暖毛皮下的弹簧上,它感觉到从高处的关节一直到尖利透明的爪子都在颤抖。它纵身一跃,跳上了奶妈的床,一动不动地望着奶妈,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它那纤细的胡子的两端有一点微微的颤动。它探出爪子,玩起了念珠。开始时仅仅是轻轻地摇动珠子,接着它觉得这些在它爪子间滚动的完美小球触上去非常光滑,而且凉凉的,很好玩;它加大了动作的幅度,念珠滚落在地上。小猫害怕了,消失在扶手椅下。过了一会儿,艾玛努埃尔醒来,发出了尖叫。窗子和百叶窗都开着。月亮照耀在小镇的房顶上,房顶上的瓦片仿佛鱼鳞一般闪闪发光。花园里静静的,散发着一阵阵的香气,银色的月光好像透明的水波,晃动着,又轻轻地落在果树上。小猫用嘴挑开扶手椅的流苏,用一种严肃、吃惊,做梦一般的神情望着眼前的场景。这还是一只年龄很轻的猫,只知道城市的生活。在城市里,只能远远地感受到六月的夜,比如说有时能够呼吸到那种湿热的、醉人的空气,但是在这里,鼻子里都是香气,香气包围着它,让它无处可逃,浸透它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弄得它昏昏然。半睁着眼睛,它感觉到一阵阵强烈而柔和的气味向它涌来,最后一批百合花的味道,带一点即将腐败的臭味,在树间流淌的汁液的气味,深不可测的土地散发出来的泥土清香,动物的气味,小鸟、鼹鼠、老鼠等所有猎物的气味,毛发、皮肤散发出来的麝香,血的气味……它贪婪地打了个哈欠,跳上窗台。它在窗台的沟槽上踱了很长时间。前天晚上,就是在这里,一只有力的手捉住它,将它扔到抽泣的雅克琳娜的床上。可是今夜,它不会被捉住的。它用眼睛测量了一下从窗台到地面的距离。穿越这段距离对于它来说有点玩命的意味,不过也许它很愿意通过自己的眼睛,通过夸大这一跃的困难程度来抬高自己。它用一种凶蛮的、胜利者的姿态抬起臀部,黑色的长尾巴扫过窗台,耳朵向后一撤,冲了出去,落在一块刚翻过的土地上。它犹豫了一下,嘴巴拱进地里,而现在它站在中心,站在最深的中心所在,站在黑夜的中心。它必须感受到的就是这大地;香气是在这地里,在树根与鹅卵石中间,香气还没有蒸发,还没有消散在天际,没有溶解在人类的气味里。这香气在倾诉,有一种秘密的意味,热热的。这香气充满了生命力。每一种香气都包裹着一块小小的生命,幸福的,可以食用的……金龟子,田鼠,蟋蟀,还有这声音中似乎含着晶莹泪珠的蟾蜍……小猫的长耳朵竖了起来,粉红色的耳朵,银色的绒毛,尖尖的,不过在耳朵里犹如旋花一般精巧地卷起来。它听着黑暗中的各种声音,如此之轻,如此细腻,如此神秘,只有它能够听得清楚:鸟巢里,小鸟孵蛋时稻草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羽毛的声音,小鸟啄树干时的声音,扑腾翅膀的声音,鞘翅的声音,老鼠的爪子轻轻擦过地面的声音,甚至还有正在发芽的种子发出的爆裂声。金黄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过,在树叶下沉睡的麻雀,巨大的黑色山鸫,山雀,还有雌夜莺;雄夜莺醒着,它在歌唱,在森林间,在河岸上与雌夜莺彼此呼应。我们还能听见别的声音:每隔一定时间就会响起的爆炸声在空中升起,如花朵般绽放,爆炸声停下的时候,便能听见村子里所有的玻璃窗都在颤抖,黑暗中,百叶窗打开、又重新关上,充满忧虑的话语在空中飘荡,从一扇窗传到另一扇窗。开始的时候,每一声爆炸都会 让小猫受惊跳起来,尾巴竖得笔直:一道道波光掠过它的毛皮,它的胡子因为激动而陡然翘起,接着它就习惯了,而且爆炸声越来越近,也许它把这爆炸声和雷声混淆了。它在花坛里翻了几个筋斗,用爪子揉碎了一朵玫瑰:玫瑰已经盛开,只消一口气便能让它坠落,逝去;白色的花瓣雨轻轻地飘落在地上。突然,小猫爬到一棵树的树顶;它的跳跃与松鼠一样迅捷,树皮在它爪子下纷纷裂了开来。受惊的小鸟四散飞开。站在一根树枝的顶端,它跳起了一种野蛮的舞蹈,仿佛战争之舞,傲慢而大胆,嘲弄天,嘲弄地,嘲弄动物,嘲弄月亮。它不 时地张开那张狭而深的嘴,发出尖锐的喵呜声,这是对周围所有猫的召唤,挑衅的,尖利的召唤。鸡棚里,鸽棚里,所有的动物都醒了,都在颤抖,它们把脑袋埋在翅膀里,感受着石头和死亡的气味。一只小白鸡跳到了吧台的小木 桶上,打翻木桶之后匆匆忙忙地逃走了,咕哒咕哒地乱叫着。但小猫此时跳到草地上,它没有动,它在等待。它那金色的圆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接着是树叶晃动的声音。等它回到原地时,嘴巴上已然叼着一只失去知觉的小鸟。它轻轻地舔噬着从小鸟伤口中流出的血。它闭着眼睛,怡然地饮着热血。它将爪子放在小鸟的胸前,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深深地嵌进小鸟柔软的肌肉和轻巧的骨头里,它的动作缓慢而富节奏感,直至最后,小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然后它不紧不慢地将小鸟吃完,舔着自己的尾巴,给这尾巴上光,刚才,湿润的夜在这条漂亮的毛尾巴的顶端留下了一条潮湿的、闪光的印记。现在,它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发善心的准备了:一只鼩鼱在它爪子下溜过,它没有抓住它,接着是一只鼹鼠,它也只是给鼹鼠的头部来上一击,鼹鼠的嘴角边流下鲜血,而它就听凭鼹鼠处在这样的半死状态,没有再做什么。它的鼻孔倨傲地抽搐着,它欣赏着眼前的鼹鼠,不过没有碰它。现在它感觉到了另一种饥饿,是来自腰间的饥饿,它抬起脑袋,又喵呜了一声,而喵呜声最终变成了王者嘶哑的叫声。鸡棚上,一只棕红色的老雌猫出现了,在月光下卷成一团。六月的夜很短,马上就要结束,星光渐渐暗淡下去,空气中散发着奶味和潮湿的青草味道:月亮的一半身影躲进了树林里,只剩下玫瑰色的一角,也渐渐在晨雾中隐去,此时,猫懒洋洋地回来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身上沾着露水,嘴里在嚼一根稻草,它溜进雅克琳娜的房间,窜上她的床,在她瘦小的脚边寻找一块温暖的地方。它仿佛一只开水壶般打起呼噜来。不久之后,火药库爆炸了。21火药库爆炸了,可怕的爆炸声才勉强平息(这地方的一切似乎都搬了家,所有的门窗都在颤抖,公墓的一面矮墙也坍塌了),教堂钟楼那里便燃起了熊熊火焰,而且还发出巨大的呼啸声。火灾的爆裂声与军火爆炸的声音混在一起。仅仅一秒钟的时间,整个村镇都沦为火海。工具仓里还堆放着干草,谷仓里有稻谷,这些都是燃料。屋顶掉了下来,天花板一裂两半;逃难的人群冲向外面的街道;村镇里的居民则冲向鸡棚与马厩,想要救出家畜家禽;马在嘶叫,直立起来,因爆炸声和火灾的声音受了惊;它们拒绝离开马厩,而是用仰起头,抬起蹄,与火墙奋力抗争。一头牛跑了出来,头上还顶着着火的干草,于是疯狂地甩着头,它发出痛苦而惊惧的哞哞吼声;燃烧的草秸在四面八方飞舞。花园里,一棵棵正在开花的树被这血一般的神奇光芒照耀着。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救援工作是可以开展的。而人们在经历了最初的可怕时刻之后,也基本能够安静下来。但是这次不同,接踵而来的不幸令他们完全丧失了理智。再说,他们知道消防队员在三天前就接到命令开拔了,并且带走了所有的救援物品。他们觉得完全失去了方向。“男人,哪怕只要有男人在也行啊!”农妇叫道。但是男人都在远方,淘气鬼们跑啊,叫啊,忙成一团,使得这一切更是乱上加乱。难民也在叫唤。他们当中就有佩里冈一家,衣服还没穿整齐,脸都是黑黑的,披散着头发。就像在公路上那回,爆炸之后,所有的呼唤声同时响起,彼此交错,所有人都在叫——村镇整个地陷入一片喧闹之中“让!苏珊娜!妈妈!爷爷!”——所有人一起在喊。可是没有人回答。几个从着火的车棚里救出自行车的小伙子推着车子冲向人群。但是,奇怪的是,这些人仿佛都还保持着冷静,似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并没乱了方寸。佩里冈夫人将艾玛努埃尔抱在手上,雅克琳娜和贝尔纳挨着她的裙子(妈妈把雅克琳娜从床上拎起来的时候,雅克琳娜甚至还得空把小猫放进篮里,此时她神经质地将猫紧紧地贴在胸口)。佩里冈夫人在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最要紧的是逃命!上帝保佑!”她的首饰和钱都缝在一个鹿皮袋里,用别针别在她的衬衫里,此时就在她的胸前,她一边跑一边能感觉到这东西在撞她。她还记得带出了她的毛皮大衣和放在枕边的那只装满钱的箱子。孩子们都在:三个孩子!有时,她的脑海里会闪现出菲利普和于贝尔,虽然像闪电般一闪而过,可是会刺痛她,两个大孩子此时都不在她身边,也许都身处危险之中。于贝尔的逃跑曾令她非常绝望,然而她又为他感到骄傲。这的确是未经思考、不听话的举动,不过这是一个男人的举动。这两个,菲利普和于贝尔,她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但是这三个小的!她救出了她的三个孩子!前天晚上她好像有预感似的,她想,她让他们半和衣而睡。雅克琳娜没穿裙子,但是在她裸露的肩头披着一件紧腰上衣,她不会着凉的,这比穿衬衫要强;婴儿包在被子里;贝尔纳的头上甚至还带着他的贝雷帽。至于她,她没有穿长筒袜,赤脚穿了双红色高跟凉拖鞋,胳膊紧紧地围住婴儿,小东西倒是没叫L,不过眼睛害怕得骨碌碌直转,佩里冈夫人在充满恐惧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什么样的世界;而天上,她觉得有数不清的飞机(实际上只有两架!)在来来去去,发出邪恶的胡蜂般的嗡嗡声。“但愿别再向我们投炸弹了!但愿别再炸我们!但愿……”这些话一直在她低垂的脑袋里盘旋,同样的话。她高声叫着:“别松手,雅克琳娜!贝尔纳,别叫了!你又不是小姑娘!好了,我的小宝贝,没什么的,妈妈在这里!”她机械地吐出这些话,自己心里则在不停地祈祷,“但愿别再炸我们了!但愿炸的是别人,上帝啊,不是我们!我有三个孩子!我要救他们!怎么样都行,就是别炸我们!”终于走过了村里狭窄的街道。她现在身处旷野之中,火海已经在她身后,火焰在天边像扇子一般地弥散开来。此时距离榴弹投在钟楼上的黎明时分才只有一个小时。公路上,还有从巴黎,第戎,诺曼底,洛林和法国各地逃出来的汽车。车里的人在打瞌睡,有时他们会抬起头,无动于衷地看着远处的火海。他们看了太多的事情!奶妈跟在佩里冈夫人身后,似乎害怕得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的嘴唇在颤动,可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手里拿着她才烫好的打褶便帽,帽子两边还有平纹细布的带子。佩里冈夫人向她投去了愤怒的一瞥。“怎么,奶妈,您就真的不能带点有用的东西吗?”老太太费了很大的劲想说点什么。她的脸都憋紫了,满眼是泪。“主啊。”佩里冈夫人想,“这个人已经疯了,我又会怎么样?”然而,女主人严厉的声音倒是让奶妈神奇般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又找回了以往一贯的语调,那种恭敬却尖酸的语调回答说:“夫人不会希望我落下它吧,它可并非一钱不值!”这顶便帽是她们之间不和的导火索,因为奶妈讨厌强加给她的这种发型——“这种发型多么合适。”佩里冈夫人一直认为,“仆人就是应该梳这样的头发。”在佩里冈夫人看来,每_个社会阶层都应该佩戴表明自己境况的标记,这样可以避免判断上的错误,就好像商店里都要给货品贴上价格标签一样。“谁都能看出她不是干洗衣、熨烫之类的活儿的!”奶妈总是在配膳室说。她颤抖着手,将帽子蝴蝶似的缎带系在脑袋上,夜里她就已经梳好了用来戴这顶帽子的头。佩里冈夫人望着她,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说不出来。一切都是那么模糊,世界是一个可怕的梦。她在一个大土坡上坐下来,将艾玛努埃尔交到奶妈手里,用尽气力说:“现在的问题是必需离开这里。”她仍然坐着,等待奇迹的出现。没有奇迹,不过一驾驴车正好经过,看到驾车人看了她和孩子们一眼,并且慢了下来,佩里冈夫人的直觉又起作用了,这种直觉源于富有,有钱人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可以卖。“停一下!”佩里冈夫人叫道,“离这里最近的火车站在哪里?”“圣一乔治。”“乘您这车,需要多少时间能到那里?”“嗯,大概四个小时吧。”“还有火车吗?”“据说还有。”“那就好。我上来了。来,贝尔纳。奶妈,抱着小东西。”“但是,夫人,问题是我不走那个方向,这样来回就要耗掉我八个小时。”“我会出个好价钱的。”佩里冈夫人说。她上了车,计算着,如果火车正常运转,她明天早晨可以到尼姆。尼姆……她母亲家,她的卧室,浴室。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些支撑不住了。火车上还会有位置吗?“有这三个孩子。”她对自己说,“我什么都能办到。”佩里冈夫人总是一派王者风范,因为她是一个大家庭的女主人,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自然而然占据着首要位置…”·她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别人忘记其特权的女人。她抱着双臂,用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乡间风光。“但是夫人,汽车呢?”奶妈呻吟道。“估计汽车已经在某个时刻化为灰烬了。”佩里冈夫人回答说。“那箱子呢,孩子们的东西呢?”箱子都在仆人的小卡车上。灾难发生的时候只剩下三个了,三个箱子里盛满了衣服……“我不要了。”佩里冈夫人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天,在甜美的梦中,她看见了尼姆堆满细布和亚麻珍宝的橱子。奶妈丢了自己的铁锁箱,还有一只仿皮的手袋,她哭了。佩里冈夫人想让她明白天意不可违的道理,可是没有用。“想想看吧,您还活着,我可怜的奶妈,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驴子一路小跑。农民选择的是近道,路上全是难民,黑压压的一片。十一点钟,他们到了圣一乔治,佩里冈夫人终于登上一辆开往尼姆的火车。周围的人都在说已经签署了停战协议。有些人说这根本不可能。但是无论如何,炮声、炸弹声都没有了。“也许噩梦已经结束?”佩里冈夫人在想。她再一次看了一眼自己带出来的东西,她“救出的所有东西”:她的孩子,她的箱子。她摸了摸缝在胸前的首饰和钱。是的,在这黑暗的时刻,她是那么坚定、勇敢和冷静。她没有乱……她没有丢掉……她没有……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她将手放在脖子上,脑袋向后仰去,从喉咙口挤出了窒息一般的嘶哑叫声。“上帝啊,夫人!夫人不舒服了!”奶妈也叫出声来。佩里冈夫人嘶哑着嗓子,终于哼哼道:“奶妈,我可怜的奶妈,我们忘了……”“忘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们忘了我公公。”佩里冈夫人哭着说。22整整一夜,查尔斯·朗日莱没有离开过方向盘,他在从巴黎到蒙塔基斯的路上,就这样,他也身处大众的不幸之中。但是,他表现出心肠很硬的样子。在他停下来吃饭的小饭店里,周围的一群难民都在哀叹一路上的可怕情景,拖他作证说:“是不是这样的,先生?您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一样吧?可不能说我们在夸张!”而他则用干巴巴的语调回答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什么?连个炸弹也没看见?”饭店老板娘吃惊地问。“没有,夫人。”“没看见着火?”“连一起车祸都没看见。”“那您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老板娘迟疑了一下说,可是她怀疑地耸耸肩膀,仿佛在想,“这可真是个怪人!”朗日莱用唇边碰了碰才给他端上来的煎蛋,旋即推开盘子,低声说“简直没法儿吃”,然后就结账离开了。这些所谓好心肠的人询问他,原本指望得到些许乐趣,却在他这里碰了壁,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快意,因为这些人,这些卑劣而粗俗的生灵,他们自以为这是一种人类的同情心,实际上只是对传奇事件的低俗的好奇心。“这个世界,粗俗无处不在,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查尔斯·朗日莱悲伤地想。每当他发现现实世界里竟然住满了从来没有看过教堂、雕塑、绘画的可怜人,他就会觉得受到侮辱而火冒三丈。更何况,他一向自诩属于极少数幸福的人,然而,这些所谓幸福的人在面对命运时,竟然也是和穷人一样怯懦,一样愚蠢。上帝啊!想想这些人吧,想想他们会怎么说这次“逃难”,会怎么说“他们的逃难史”吧。他们会说些什么,他都知道,自命不凡的老女人会尖声说:“我不怕德国人,我才不怕呢,我冲他们走过去,对他们说:先生,你们是在一位法国军官母亲家——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另一个女人会说:“子弹就在我身边呼啸,可是真奇怪,这一点也不令我感到害怕。”他知道,所有人都会在自己的故事里加入可怕的场面。至于他,他会回答道:“真是奇怪,在我看来一切都很平常。公路上有很多人,如此而已。”他想象着他们吃惊的表情,笑了,得到了某种安慰,他需要安慰。只要想到巴黎的房子,他的心便很疼。有时,在车里,他会转过头去,温柔地看着那些装有瓷器,装有他最珍贵的宝贝的箱子。一件卡波迪蒙特群像瓷器令他颇为担忧: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在瓷器周围放够了丝纸屑。包装到最后的时候,丝纸不够了。这是一件放在餐桌中央的大瓷器,上面画着年轻姑娘和心上人以及小动物翩翩起舞的图案。他叹了口气。他将自己比作在火山熔岩到达前出逃庞贝城的罗马人,放弃了奴隶,房屋和金子,但是在自己的内长衣里,却放上了几尊陶土的雕像,一个形状完美的花瓶,或是做成美丽的乳房形状的高脚酒杯。想起自己和其他人如此不同,他有一种既欣慰又苦涩的感觉。他垂下了苍白的眼睛。车流一直往前,那些个阴沉、焦虑的脸彼此之间没什么两样;可怜的孬种!他们究竟在担心什么?无非是吃什么喝什么?而他,他想的是鲁昂的大教堂,卢瓦河岸的城堡,想的是卢浮宫。这些值得尊敬的石头啊,只要一块就能抵得上一千条人命。他已经靠近基昂。天际出现了一个黑点,就在一闪念的功夫,他突然想到这条难民流很可能成为诱惑敌机的目标,于是他转到反方向的道路上。十五分钟后,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那些也想和他一样离开公路的汽车相继冲了出来,惊慌失措的司机完全乱了手脚。汽车纷纷摇晃蹒跚着,直到最后冲进田野,将行李、床垫、鸟笼散了一地,还有好些个女人受了伤。查尔斯听见一阵混乱的响声,但是他没有回头。他向一座茂密的树林逃去。他将车停在树林里,等了一会儿之后又重新出发,准备走乡村小路,因为毫无疑问,国家公路已经十分危险了。有一阵子,他暂时抛下了鲁昂的大教堂,他要好好想想自己可能碰到的麻烦,他,查尔斯·朗日莱。他不想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之中,可这些最令人不快的情景就是要进人他韵脑海。他细腻而清瘦的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方向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没有什么汽车经过,也没有什么房子,问题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在朝什么地方去。他的方向感一向很差。没有司机的旅行他一点儿也不习惯。他在基昂附近游荡了一阵子。可是,意识到汽油有可能不够的问题时,他更加紧张了。他叹口气,摇摇头。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一类的事:他,查尔斯·朗日莱,他根本无法适应这种粗俗的生存。日常生活的重重圈套对于他来说简直无法承受。汽车停了下来。没有汽油了。他做了个小小的,优雅的手势,就像人们在可怜的勇气面前所表现出的某种敬意。这下什么也做不了了,他也许得在树林里过夜。“您不能让给我一点汽油吗?”他问路过的一个车主。这个人拒绝了,查尔斯的脸上显出讥讽而忧伤的笑容:“瞧啊,这就是人!自私的、硬心肠的人类。在不幸之中,没有人会给他的兄弟分一口面包,一瓶啤酒,一点可怜的汽油!”那个车主又回过头来冲他叫道:“距离这里十米的地方,有个小村庄……”村庄的名字随着他的远去消失在风中,不过查尔斯已经向前走去,绕过一些树。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两座房屋。“可是汽车呢?我可不能把汽车丢在这里!”他绝望地想,“再试试看吧。”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浑身上下都是灰尘,简直像根粉笔,此时,有几个看上去像是喝醉了的年轻人,吵吵着,仿佛苍蝇一样粘满了一辆几乎无法前进的汽车,车里面,车座上,甚至还有车顶都是人。朗日莱不禁战栗地想:“真是一群无赖啊。”可是,他还是用最彬彬有礼的口吻问:“先生们,你们能给我一点汽油吗?我没法儿开了。”他们那显然是疲劳过度的刹车发出可怕的声音,然后汽车停了下来。年轻人看着查尔斯,讽刺地笑了。“您付多少?”终于,他们当中的一个问道。查尔斯觉得自己本应该回答:“您要多少我就付多少!”但是他很小气,更何况他害怕自己太露富,让这些无赖想入非非。最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怕自己上当白付钱。 “我会付合理的价钱。”他傲慢地回答。“没有。”这辆颠颠簸簸、一路呻吟的汽车主人说。他重新发动车子,沿着林间满是灰尘和沙子的小道向前开去,而朗日莱吓得赶紧挥舞着手臂想要叫住他。“可是等等!停一下!至少开个价呀!”他们甚至没有回答,留下他一个人。可是他一个人待着的时间不是很长,因为夜晚来临,渐渐地,难民侵入了树林。他们没能在饭店找到房间,而且沿途的住家也都挤满了难民,所以这些人决定在树林里过夜。很快,这里就好像在七月的伊丽莎白城一样,一派野营的场面,朗日莱有点恶心地想。小孩子你争我夺,青苔上盖满了揉得皱巴巴的报纸,湿漉漉的衣服和空罐头盒。一些女人在哭,另一些在叫或者在笑,可怕的,脏兮兮的孩子走近查尔斯,查尔斯没敢训斥他们,赶他们走,因为他害怕孩子父母纠缠,可是,他瞪圆愤怒的眼睛。“这是美丽城(巴黎移民较为集中的一个区域)的败类。”他惊恐地低声说,“我究竟掉在什么样的陷阱里啊?”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他查尔斯过于快速和紧张的想象,巴黎最下三滥的区域之一的居民全都聚集在这里。他觉得所有男人都像是强盗,所有女孩子都像是骗子。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了,在这浓密的树阴下,六月透明的影子被冰凉的白色月光切成一块块黑色的阴影。所有的声音都戴上了一种特别的、可怖的回声:天上的飞机声,落在后面的小鸟的声音,还有沉闷的轰鸣声,谁也不能确定究竟是炮声还是轮胎爆炸声。有一两次,有人在他周围不怀好意地闲逛,凑近了看他。他听到了些让人发抖的话题。平民百姓的精神状态可不是原本应该的那样……他们在说富人逃跑都是为了将自己的皮草和金子藏起来,他们全部都拥堵在公路上,而穷人呢,只有腿,走得几乎累死。“照这样说他们应该不是开车逃难的。”查尔斯愤愤地想,“那这些也许是偷来的车子!”一辆小车停在他身边,车里的小伙子和年轻姑娘看来比其他的难民要上流一点,查尔斯感到特别宽慰。小伙子的胳膊稍稍有些变形,他故意一直将这只胳膊伸在前面,仿佛贴上了一行大字“不适合参军”。女人年轻、漂亮,脸色特别苍白。他们分了块三明治,似乎很快就要入睡,并肩坐着,脸靠在一起。查尔斯也想这么睡一会儿,但是,疲倦,超常的激动和恐惧让他难以入睡。一个小时以后,查尔斯的邻居,那个小伙子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地动了动,点燃一根香烟。他看见朗日莱也没睡。“真是难受啊!”他冲查尔斯轻声说遭。“是啊,非常难受。”“不过,一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我希望明天能到博让西,从反向的小路走,下面的公路已经没法儿走了。”“真的吗?好像那里遭到了猛烈的轰炸。您能走真是幸运。”查尔斯说,“我一滴汽油也没了。”查尔斯犹豫了一下。“也许我能请您帮我看一下车子(这个人看上去是个诚实的人,他想),我想去附近的村子里看看还有没有剩下一点,有人说那里有。”小伙子摇摇头。“唉,先生,什么都没有了。我要了最后几罐,价格简直离谱。我到卢瓦河边应该是没问题的。”他指着绑在汽车后备箱上的汽油罐说,“可以在他们炸掉桥之前过去。”“什么,我们要把桥炸掉?”“是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据说要在卢瓦河边打上一仗。”“那么说您认为已经没有汽油了?”“哦!我可以肯定!我很想让给您一点,但是我自己也刚刚够。我必须把我的未婚妻带到安全的地方,带到我父母家。他们住在拜日拉克。只要穿过卢瓦河,找到汽油也许比较容易,我希望是这样。”“啊!这是您的未婚妻?”查尔斯说,他实际上在想别的事情。“是的。我们本应该六月十四号结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先生,请帖发出去了,戒指买好了,婚纱应该今天早晨送到。”小伙子陷入了遐想之中。“不过暂且搁一搁而已。”查尔斯·朗日莱彬彬有礼地说。“啊!先生!谁知道我们明天在哪里?我也许不该抱怨。像我这样的年龄,本该去当兵,不过,我的胳膊……是的,因为中学里的一次事故……但是我觉得,在这场战争中,市民所承受的风险比军人所承受的还要大。据说某些城市……”他压低了声音:“据说某些城市已经化为灰烬,到处是死尸,遍地都是。他们还说了好些非常残忍的故事。您知道吧,监狱、疯人院全都开了门,先生。我们的领导人丧失了理智。犯人没人看管,满街乱跑。据说有个监狱长就在接到打开监狱大门的命令时被犯人杀了;这事就发生在距离这里两步之遥的地方。我亲眼看到好些人家被抢,一片狼藉。而且他们还袭击过路的,偷汽车……”“啊,他们偷……”“这种大规模的出逃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说:‘你们只要待在自己家中就可以了!’他们还真是好。待在家里,等着被飞机扔下的炸弹和枪炮杀死。我在蒙弗尔_拉默里租了一座小房子,想结婚以后在那里安静地过上一个月,然后再去我的岳父母家。可是六月三号,小房子被炸掉了,先生。”他气愤地说。他说了很多,而且很兴奋,他似乎已经累得脸色灰暗。他温柔地用手指轻轻抚弄了一下熟睡中的未婚妻的脸蛋。“但愿我能救出索朗日!”“你们俩都很年轻吧?”“我二十二岁,索朗日二十岁。”“她这样很难受。”查尔斯·朗日莱突然温柔地说,声音温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蜜一样甜,而他的心却跳得厉害,“为什么你们俩不到稍微远一点的草地上去伸展一下呢?”“可是汽车怎么办?”“哦!我会帮您看着的,别担心。”查尔斯压抑地笑了一下说。小伙子还在犹豫。“可我想尽早走。但是我睡觉很沉……”“我可以叫醒您。您想什么时候走?瞧,现在刚刚十二点。”他看着表说,“我四点钟叫醒您。”“哦!先生,您真是太好了!”“不。只是二十二岁,我也曾经爱过……”小伙子做了个局促不安的手势。“我们应该在六月十四日结婚的。”他叹着气重复道。“是的,当然,当然……我们处在一个可怕的时期…:一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这样抱着方向盘那才叫荒唐。您的未婚妻非常疲倦呢。您有什么可以盖一下的?”“我的未婚妻有件很大的风衣。”“草地上是那么美好。如果我不是因为风湿病,这病有些年头了……啊!年轻人,二十岁是多么美好啊!”“二十二岁。”小伙子纠正道。“你们还能看见更加美好的时光,你们总能摆脱困境,而像我这么一个可怜的老人……”他就像一只要打呼噜的猫,垂下了眼睛。接着他用手指着一块借助月光才能勉强分辨出的浓密树阴下的空地说:“到那里一定好极了……会忘记一切。”他等着年轻人的回答,然后又故意用一种假装出来的无所谓的声音说:“您听到夜莺的歌声了吗?”鸟儿已经叫了一段时间,它栖息在一根很高的树枝上,对一切声音,对难民们的嘈杂声,对他们在草地上燃起的驱逐湿气的火堆不理不睬。它啼唱着,乡间的其他夜莺都在和鸣:小伙子听着鸟儿的歌声,歪着脑袋,胳膊环着熟睡的未婚妻,过了一会儿,他冲未婚妻低声说了点什么。她睁开眼睛。他又凑近她说了几句,像是在恳求什么。查尔斯转过头。可是还是听到了一点。“因为这位先生说可以帮我们看着车子……”还有,“您不爱我,索朗日,不,您不爱我……可是您……”查尔斯故意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一种蹩脚演员的夸张语调,似乎也不针对谁地低声说:“我大概很快就要睡着了,我……”于是索朗日不再犹豫。她紧张地低声笑着,吻着小伙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否认说:“如果妈妈看见我们这样……哦!鲍勃!您真是可怕……您以后不会因此指责我的,是吗,鲍勃?”她倚在未婚夫的怀里走远了。查尔斯看见他们在树阴下往前走,搂着腰,互相轻轻亲吻。接着就不见了踪影。他在等。这半个小时似乎是他平生所度过的最漫长的时光。但是他没有思考。他觉得害怕,同时还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快感,他的心跳得如此猛烈,简直有点疼,他呢喃道:“这心脏不好……真是承受不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从未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欲望。好像一只猫,平素都是躺在天鹅绒垫子里,嚼着美味的鸡肉,出于偶然来到乡间,站在一根冰凉的、嫩红的干树枝上,齿间是仍在扑腾的血肉模糊的小鸟,它体会到的应该是同样的恐惧,同样的残忍的快感,查尔斯想,因为他太聪明了,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正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他轻轻地,轻轻地爬上身旁的车子,尽量不把车门弄出什么响动,他解开汽油罐(他还拿了食用油),打开油罐的封口——打开封口时他划破了手,为自己的汽车加满油,然后,趁着好几辆汽车发动的机会,他上了路。出了树林,他回过头,微笑着欣赏了一下月亮的清辉下那银绿色的树梢,想道:“不管怎么说,他们六月十四日要结婚的……”23街上的嘈杂声惊醒了老佩里冈。他睁开一只服睛,惟一的一只眼睛,混浊的,苍白的,这只眼睛里满是惊讶与责备。“他们这是在干什么,那么吵?”他想。他忘记了这一路的旅程,忘记了德国人,忘记了战争。他以为还是在儿子家呢,德莱塞大街,尽管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他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他这个年龄,过去的情景总是比现实显得更具力量。他看见的仿佛是巴黎寓所床上的绿色床罩。他那颤抖的手指伸向桌子,每天,他一早醒来的时候,桌上总是放好了二盘麦片粥和几块指定牌子的饼干。没有盘子,没有杯子,甚至没有桌子。就在这时他听见附近的房屋着火的声音,闻到了烟味,他猜到一点所发生的事情。他张开嘴,无声地喘着气,仿佛一条游出水面的鱼,接着他就昏了过去。但是屋子没有被烧掉。只是屋顶的一角被烧坏了。极度混乱和可怕的场面之后,火灾平息下来。低处广场的瓦砾之中仍然隐藏着火苗,而且还能听到爆裂的声音,但是小旅馆没事,傍晚,人们发现了老佩里冈,一个人躺在床上。他咕哝着,言语混乱。人们把他抬到了修道院的收容所。“他还是在那里更好,我没有时间照顾他,想想看!”老板娘说,“难民,还有马上就要来的德国人,还有火灾,这一切……”她没有说出最让她揪心的事:丈夫和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三个人都上了前线,音信杳无……三个人都处在这不确定的,一直在摇摆不定的,可怕逼近的被称之为“战争”的区域里……在圣体教堂嬷嬷们的打理下,修道院收容所非常干净。人们把老佩里冈先生安置在窗边一张舒适的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六月里郁郁葱葱的大树,在他周围有十五个安静的老者,都不说话,静静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有时,他似乎在和自己那双青色的,交叉放在灰色被罩上的手说话。他断断续续地讲了几句,非常严厉,然后他一直在摇头,直到喘不上气来才闭上眼睛。他没有被烧到,也没有受伤,但是他正发着高烧。医生正在邻近的另一座城市里抢救在轰炸中受伤的人。很晚的时候,他终于来替佩里冈先生做了检查。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医生太累了,他已经四十八个小时没有睡觉,抢救了六十个伤员。他给佩里冈先生打了一针,答应第二天再来。对于嬷嬷们来说,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她们成天和奄奄一息的人打交道,从他们的一声叹气中,一句埋怨或是冰凉的汗珠和麻木的手指中就能嗅出死亡的气味。她们还找来了陪医生一起到邻近城市的神父先生,这位神父先生睡得可不比医生要多!他替佩里冈先生做了圣事。老人似乎神志清醒过来。神父先生离开收容所时,对嬷嬷们说可怜的老人正在和上帝交涉,说他会有一个完美的基督教人生结局。一个嬷嬷是小个子,很瘦,白色的修女帽下是一双深邃、狡黠、充满勇气的蓝眼睛;另一个则温和,羞涩,红红的脸蛋,总是牙疼,因此在诵经的时候,她总是将念珠举到疼痛难忍的牙边,她的笑容总带一点谦卑的味道,好像觉得在这悲伤的几天自己所受的苦难太轻似的。佩里冈先生就是对她突然说道(已经过了十二点,白天的嘈杂平息下来,此时只能听到修道院花园里的猫叫声):“媳妇儿,我感觉不好……赶快把公证人叫来。”他把嬷嬷看成自己的儿媳妇了。在他半糊涂半清醒的状态下,看见儿媳妇戴着这样的修女帽照顾他,他还是感到非常惊讶,可是无论如何,这只能是她!他温和地,耐心地重复说:“诺加莱先生……公证人……最后的遗愿。”“怎么办?”圣体教堂的玛丽嬷嬷问天使教堂的玛丽嬷嬷。两个头戴白色修女帽的人弯下身来,脑袋几乎在那具平躺的身体上方碰到一起。“这个时候公证人没法儿来,我可怜的先生……睡觉吧……明天我们叫公证人来。”“不……没时间了。”佩里冈低声说,“诺加莱先生会来的……打电话给他,我求您。”两位修女又商议了一番,其中一个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拿来一杯很热的药茶。佩里冈试图喝几口,但是很快他就将药茶还给她们,药茶沿着他白色的胡子流下来。突然间,他好像特别激动,咕哝着发出命令:“让他加紧点……他答应过我……只要我喊他……我求您了……得快点儿,让娜(因为此时在他脑中出现的不再是他儿媳妇了,而是他已经去世四十年的妻子)。”圣体教堂的玛丽此时感到牙齿一阵钻心的剧疼,以至于她没法子表示任何反对意见。她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用手绢摩擦着面颊,一动没动,可是,她的同伴下定决心地站起身来。“得去找公证人,嬷嬷。”她具有炽热而好斗的个性,同伴无所作为的样子让她绝望。她本来想跟医生和神父一起去城里的,但是她不能把收容院的十五个老人就这么留下来(她不太相信圣体教堂的玛丽,她做事可不那么主动)。着火的时候,开始那个玛丽只知道戴着修女帽哼哼。她成功地将十五张床推出室外,还自己准备了梯子,绳子和水桶,不过火没有蔓延到距离被炸的教堂两公里的收容院。于是她等着,看到受惊的人群,闻到烟火的气味也不自禁地发抖,但是她一直牢牢地坚守岗位,并且准备好应付一切。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受伤的人全都被送到医院去了。要做的事情只是准备十五个老人的汤,当然还有佩里冈先生的突然到来,这在瞬间激发了她的所有能量。“必须去找公证人。”“您这么认为吗,嬷嬷?”“也许他有什么非常重要的愿望要说。”“可是公证人夏尔波夫先生也许不在家?”天使教堂的玛丽嬷嬷耸了耸肩。“十二点半的时候不在家?”“他不会愿意来的。”“我倒要看看!这是他的职责;如果需要,我就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年轻的修女气愤地说。她走了出去,可是来到外面她又犹豫了。修会里有四个修女;其中两个在帕莱一勒莫尼亚修道院,还没能回来。修会还有一辆自行车,但是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修女敢骑,她们害怕骑车会让村民感到不够庄重,而天使教堂的玛丽嬷嬷自己也一直说:“必须等到上帝赐给我们紧急情况时再骑。比如说,有个病人快不行了,必须通知医生和神父!每一秒钟都很珍贵,我跨上自行车,大家都不会说什么的!可是如果再有第二次,他们就不会再大惊小怪了!”紧急情况还没有出现过。可天使教堂的玛丽嬷嬷已经迫不及待地想骑上这器械了!以前,她还没有进入修会的时候,和姐妹们有多少快乐的聚会啊,经常上街买东西,经常野餐。她将黑色面纱翻到脑后,对自己说:“这是最好的机会。”她抓住了车把,心因为兴奋突突地跳着。过了一会儿,她就来到了村里。她费了点功夫才让夏尔波夫先生醒过来,夏尔波夫睡得很沉,然后,她又费了点口舌说服他必须立刻赶到收容院。这里的年轻姑娘都叫夏尔波夫先生“大宝宝”,因为他长着胖嘟嘟的红脸蛋,嘴唇也很红润,而且他性格随和,他还有个总是能吓住他的老婆。他叹了口气,穿好衣服,往收容院赶。他到的时候,佩里冈先生醒着,因为发烧满脸通红。“公证人来了。”修女宣布道。“请坐,请坐。”老人说,“别浪费时间了。”公证人叫来了收容院的花匠和花匠的三个儿子作为证人。看到佩里冈先生如此急切,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准备执笔。“您请说,先生。先请告诉我您的姓、名和身份。”“您不是诺加莱?”佩里冈恢复了神智。他看了一眼收容院的墙,床对面的圣约瑟夫石膏雕像,还有天使教堂的玛丽在窗口采的,插在蓝色窄花瓶的两朵玫瑰。他想要弄明白这究竟是在哪里,他又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里,但是他还是放弃了。他快死了,就是这样,必须按照程序死去。这最后一幕,这死亡的情景,这遗嘱,他曾多少次地想象过,一个佩里冈一马尔泰特家族的人在世界舞台上最后的、精彩的演出。十年来,他只是一个需要别人为他擤鼻涕、穿衣服的老人,不过在最后的时刻他可以突然间找到自己的全部重要性之所在!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进行惩罚,补偿,他可以让人失望,可以让人满足,可以让人平分他的地产。可以统治别人。影响别人。可以占据首要的位置。在这之后?只有在某个仪式上他还能占据首要的位置,不过那是在一个黑箱子里,被搁在支架上,在鲜花丛中,但是那时他只能作为一个象征或是飘荡在空中的某种精神代表而出现,而此时,这一次,他还活着……“您怎么称呼?”佩里冈低声说。“公证人夏尔波夫。”公证人谦卑地说。“好吧,叫什么都无所谓。开始吧。”他慢慢地、费力地开始听写,仿佛他念给公证人的,是专门为他本人写下的句子,也只有他本人才能看得见。“当着夏尔波夫先生……公证人的面……兹有……见证。”公证人咕哝着,“佩里冈先生亲立……”佩里冈先生只是稍稍做了一点努力,想要丰富、美化一下这个姓氏。他必须省着点气,再说他根本已经无法呼喊出这些充满魅力的音节了,他那双青紫色的手在床单上挥舞了一阵,像个木偶:在他看来,公证人正在白纸上画着黑色的,粗黑醒目的符号,就像以前他在卡片、证券、买卖单据和契约的下方签的那样:佩里冈……佩一里一冈,路易一奥古斯特。“家住?”“巴黎德莱塞大街89号。”“虽身体状况不佳,但神智清醒,这一点公证人和证人都可以见证。”夏尔波夫抬起眼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他被这个垂死之人震住了。夏尔波夫有点经验,他的客户当然主要是周围的农庄主人,但是富人立的遗嘱几乎大致相同。这是个富人,他肯定不会搞错的,尽管让他睡觉的时候人们给他穿上了收容院的粗布衣衫,可是能感觉出来,这可能是个大人物!可以这样见证他临死的场面,公证人夏尔波夫感到有点飘飘然。“您希望将您的儿子列为所有遗产的继承人,是吗?”“是的,我将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遗赠给亚德里安·佩里冈,并委托他立即、毫不耽搁地为我所建立的十六世纪小小忏悔者慈善团体注人五百万资金。慈善团体必须保证为我制作一幅肖像,大小等同于我葬礼上所用肖像,或者制作一个能够重现我轮廓的半身雕塑,上述肖像或雕塑需交付给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制作,完成后放在该慈善团体的前厅。我尊敬的母亲,亨利埃特·马尔泰特,她留下的财产曾经引起我和我深爱的姐姐阿黛尔一爱弥莲娜一路易丝之间的不和,为了补偿她,我现在将我在一九一二年得到的敦刻尔克的所有地产遗赠给她,同时包括在敦刻尔克所建的所有房屋和同样属于我的码头。我委托我的儿子完全执行该承诺。我希望将位于卡尔瓦多斯省(法国下诺曼底大区的一个省份,以盛产苹果烧酒而闻名)沃朗日镇的布雷沃城城堡改造成战争重伤员收容所,那些瘫痪的和精神受到严重创伤的伤员可以优先考虑进该收容所。我的要求仅仅是在墙上挂上一块简单的匾,上面写着:佩里冈一马尔泰特家族慈善机构,谨纪念在香槟省阵亡的两个儿子。等战争结束……”“我想,我想……战争已经结束了。”公证人夏尔波夫怯怯地低声说。但是他不知道,佩里冈先生已经回到了另一场战争中,那场夺 去他两个儿子生命、使他财产翻了三倍的战争。他回到了一九一八年,胜利的前夕,那时,一场肺炎差点要他的命,全家人都聚集在他的床前(包括北面和中央高原的旁系亲属也都闻讯赶来),他基本上完成了临终时必须重复的那些步骤:他也让人记下了他的临终遗愿,而现在,他觉得这些遗愿基本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又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发挥。“等战争结束,我同意在我的遗产中拨出三千法郎,在布雷沃城建立阵亡纪念碑。纪念碑上方首先用金色大字写上我两个长子的名字,接着空一段,再……”他闭上眼睛,精疲力竭。“再写上其他人的名字,用小一号的字体……”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公证人焦虑地看着两位嬷嬷。他怎么了?……一切已经结束了?但是天使教堂的玛丽嬷嬷平静地晃动着她的修女帽。他还没死,他在思考。尽管这身体一动不动,回忆却已经跨越了大段的时空距离。“我所有的财产几乎折换成了美国证券,据说收益非常好。我不再相信这个说法。”“我不再相信。我希望我的儿子立即将证券兑换成法国法郎。还有黄金,现在也没有必要持有黄金。还是卖了吧。在布雷沃城城堡底楼的大厅,也要放上我的一张复制肖像。我遗赠给我忠实的贴身男仆每年一千法郎的年金和养老金。对于以后出生的家族后裔,我的名字可以让他们继承,如果是男孩,可以叫路易一奥古斯特,如果是女孩,可以叫路易丝一奥古斯蒂娜,孩子们的父母可以自行选择。”“完了吗?”夏尔波夫公证人问道。他摇动着长胡子,示意是的,结束了。对于公证人、证人和嬷嬷来说,这些断断续续的时刻也许非常短暂,但是对于眼下的佩里冈一马尔泰特来说,这些时刻却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如同一场高烧,如同一场梦,就在这些时刻里,他反方向地再次穿越他在尘世间的旅程:家里的晚餐,德莱塞大街,客厅的午睡,那只叫阿纳道尔,坐在他膝头的猫;他和哥哥的最后几次以两个人的怒气冲冲而告终的会面(他私下里买了哥哥的股份)。让娜,他的妻子,因为风湿病蜷缩在花园里的一张稻草编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把纸扇(八天后她就死了),还有三十五年前,在布雷沃城的让娜,那是他们新婚的第二天,蜜蜂从窗户飞进来,叮在婚礼用的百合花束和扔在床跟头的橘花花冠上。让娜笑着,躲在他的怀里……接着他也许感觉到了死神的来临。他做了个非常简短,幅度很小的手势,似乎表示吃惊,好像走过一扇对他来说过于狭窄的门,他说:“不。您先请。请。”他的脸上显现出吃惊的表情。“是这样吗?”他似乎在说,“就是这样吗?”吃惊的表情不见了,这张脸变得严肃,阴沉,夏尔波夫公证人赶紧写道:“……正在我们意欲将笔递给立遗嘱人,让他在该遗嘱上签名之际,他努力想要抬起头,可是没能成功,随即他便断气,此场景公证人与证人均准确观察无误,公证人与证人在阅读该遗嘱后均按照法律所赋予的权利署上各自姓名。”24不过让一玛利还是苏醒过来了。整整四天,他发着高烧,处于昏睡之中,直到今天他才感觉自己有了一点体力。医生前天晚上终于来了一趟,他重新包扎了伤口,让一玛利的体温降了下来。从让一玛利躺的这个位置,在他躺着的这张灵床上,可以看见光线有点暗的大厨房,有个带白色便帽的老妇坐在厨房的一角,让一玛利看见墙上挂着的锃亮的锅,还有一本日历,上面画着一个法国士兵,脸色红润,胖乎乎的,抱着两个年轻的阿尔萨斯姑娘,这是前一场战争的纪念品。看到另一场战争的回忆在这里竟然如此栩栩如生,还是有点让人觉得奇怪。在最显眼的位置,有一张四个穿军服的男人的肖像画,肖像的一角挂着一个小小的三色领结和绉纱的饰结,在他身旁,还放了一套,从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八年的图画书,黑色和绿色的装帧,是准备让他在康复期间打发时间的。在他听到的谈话中,他经常听到“万多姆,查内尔,马恩省……”这样的地名和“在另一场战争中,我们……”,“我占领穆尔豪斯的时候……”这样的话。关于现在的这场战争,关于溃败,人们很少谈论,这场战争还没有进入人们的脑海,只有在几个月之后,也许是几年之后,甚至要等到让一玛利在门前的栅栏上方所看到的那些个脏兮兮的孩子长成人之后,它才会在人们的眼里变得生动而可怕。这些个孩子都带着破烂的草帽,长着棕色的或是红扑扑的脸蛋,手里拿着长长的绿树枝,又害怕又好奇地穿着木鞋爬上栅栏,想要踩高一点,看见里面受伤的士兵,而只要让一玛利稍微动一下,他们就立刻消失了,就像青蛙跳入水中一般没了踪影。有时,门开着,会进来一只鸡,二只面容严肃的老狗,或是一只巨大的火鸡。只有在吃饭的时间,让一玛利才能看见收留他的这家人。白天的时候,他都由那位戴着便帽的老妇人看管。等到了晚上,会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坐在他的身边。一个叫塞西尔,另一个叫玛德莱娜。开始时,他以为她们是姊妹。但不是!那个叫塞西尔的姑娘是这里的女农庄主的女儿,而玛德莱娜是这家人救济的孩子。两个姑娘看着都挺让人愉快的,谈不上漂亮,但是充满朝气,塞西尔的脸很大,红红的,一双棕色的眼睛非常生动,玛德莱娜是金发,长得更细巧,双颊很有光泽,光滑粉嫩,宛如苹果花一般。通过这两个姑娘,他知道了这一个星期所发生的事情。所有的这些事,通过她们的嘴巴说出来,通过她们那种略有些叽叽喳喳的语言说出来,似乎都失去了原本的悲剧色彩。她们一直在说:“这真让人难过。”“看到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让人感到愉快……”“啊!先生,大家都烦恼极了!”听到这些,他就在想,是不是这个地方的人都这么说话,或者是更深层一点的原因,是因为这些年轻姑娘的心,是因为她们的青春,一种直觉告诉她们,战争总要过去,侵略者总要离开,即便生活已经变形,已经残缺不全,却一样会继续。让一玛利的母亲以前总是和他感叹,一边看着炉子上炖的汤,一边织着毛衣说:“一九一四年?那年我们结婚,你父亲和我。我们后来非常不幸,不过开始时非常幸福。”然而,在爱情的照耀下,这凶险的一年变得柔和了,带上了别样的色彩。同样,对于这些年轻姑娘来说,无论如何,一九四〇年在她们的记忆里仍然会是她们二十岁的花季,他想。他不愿去想;思考问题比肉体的病痛更加糟糕,但是所有的一切重新回到他的脑际,所有的一切都在围绕着他的脑袋不停地转:五月十五日他应征入伍,在昂热待的四天,火车走不了了,士兵就睡在车厢的地板上,像牲口一样吃饭,接着是警报,轰炸,雷泰尔战役,撤退,索姆河战役,再一次撤退,那些从一座城市逃往另一座城市的日子,没有头,没有命令,没有武器,最后就是那节着火的车厢。他激动起来,呻吟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现实中真的作战,还是在因为饥渴和高烧引起的梦中作战。瞧,这不可能……有些事情根本是不可能……好像有个人在讲瑟当?那是一八七。年的事,在那本红封皮历史书某一页的上面,他好像能看见那本书呢。那是……他轻轻地、抑扬顿挫地朗诵着:“瑟当,瑟当溃败……瑟当的那场可怕的战役决定了战争的命运……”墙上,挂历上的脸,这个笑容满面,脸色红润的士兵和那两个露出白袜子的阿尔萨斯姑娘。是的,是梦,是过去,而他……他开始颤抖,说:“太好了,没什么的,太好了,没有关系……”此时,有人在他冰凉、僵硬的脚上塞进了个热水袋。“您今天晚上看上去好些了。”“我是感觉好多了。”他回答说。他要来面镜子,看到下巴上长了一圈黑胡子,他笑了。“明天我得刮刮胡子……”“如果你有力气刮胡子的话。您为谁收拾的那么漂亮啊?”“为你们。”姑娘们笑了,走近他。她们很好奇,想知道他从哪里来,在哪里受的伤。可有时她们又犹豫上了,打断自己的话题说:“哦,不能让我们跟您这样聊天……这会让您感到疲劳的……再说我们之间也会因为您争吵的……您是姓米肖吗?……叫让一玛利?”“是的。”“您是巴黎人?您做什么的?工人吗?不,我知道了!我从您的手就看得出来。您是公司职员,或者也许是公务员?”“我只是个大学生。”“啊!您还在学习?为什么?”“的确,”他在思考,说,“我也在想是为什么!”真是滑稽……他和他的同学,他们努力学习,通过各种考试,获取一个个文凭,其实他们都知道毫无用处,什么用处也没有,因为战争就要爆发……他们的未来都已经事先被规定好,他们的事业是上苍注定的,就像人们以前总说“婚姻是上苍注定的”一样。他获准在一九一五年出生。在战争中出生,并且为了战争而生。在他的这种思想里,没有任何病态的成分,他和很多同年龄的小伙子都沟通过,这种思想真是非常逻辑而合理。但是,他在想,既然现在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将改变。他再一次有了未来。战争结束了,可怕的、可耻的战争,但是它结束了。于是……有了希望……“我想写书。”他羞涩地说,这个愿望他几乎从来没有表达过,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这会儿却对这两个村姑,这两个陌生人说了出来。接着,他希望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他所处的农庄的名字。“这里远离一切。”塞西尔说,“是乡下。啊!我们每天过得可不是那么有趣。一天到晚照料牲口,自己都快变成牲口了,不是吗,玛德莱娜?”“您似乎来这里不久,玛德莱娜小姐?”“有三个星期了。是她母亲给我喂的奶,和塞西尔一起。我们吃的同样的奶,我们俩是这个意义上的姐妹。”“你们相处得很好,我看得出来。”“我们的想法不总是一样的。”塞西尔说,“她想进修道院!”“有时……”玛德莱娜微笑地说。她的笑容很美,慢吞吞的,有点羞涩。“我倒是想知道,她来自何方?”让一玛利想。玛德莱娜的手红红的,但是形状优雅,她的腿和脚踝同样也很优雅。救济院的孩子……他感觉到一点好奇,一点同情。他感谢她,她引发了他的模糊的遐想。这个可以让他分点心,不再想自己,想战争,只是非常遗憾,他现在还这么虚弱。他没法笑,没法和她们开玩笑……但是她们期待的就是这些,也许!在乡村,男孩和女孩之间很流行开玩笑,逗乐的……这样是合适的,历来如此。他不和她们一起笑,她们一定感到失望,一定感到不知该怎么办好。他努力笑了一下。“会有一个男孩子来改变您的想法的,玛德莱娜小姐,那时您就不会想进修道院了!”“我都说过了,只是有时候会想!”“什么时候呢?”“哦!我不知道……在悲伤的日子里……”“这附近没有多少小伙子。”塞西尔说,“我跟您说过,这里远离一切。再说,就算这里有一点,也都去打仗了。所以呢?啊!我们是女孩儿,真是不幸!”“所有的人。”玛德莱娜说,“都有自己的不幸。”她在让一玛利身边坐下,活泼地直起身子。“塞西尔,你忘了!我们没擦地砖。”“今天轮到你了。”“真是的,你的脸皮真厚!真厚啊!”她们争吵了一会儿,最后以两人一起干而告终。她们特别灵巧,充满活力。很快,红色的方砖便在清凉的水下闪闪发光。从门槛那里传来青草、牛奶和野薄荷的混合味道。让一玛利将面颊靠在手掌上。真是奇怪,这绝对安宁的场面和他内心的喧闹之间形成了对照,因为最后六天那地狱一般的混乱一直就在他的耳边,只需片刻的寂静,他立刻又回想起这一切:金属摩擦的声音,铁锤敲击,落在巨大的铁砧上那种喑哑而缓慢的声音……他颤抖着,身上全是汗……这是遭到扫射的车厢的声音,横梁、钢铁爆炸飞溅的声音,还有人的叫喊声。他高声说:“无论如何必须忘记这一切,不是吗?”“您说什么?您需要什么东西吗?”他没有回答。他已经认不出塞西尔和玛德莱娜了。她们摇着头,有点沮丧。“他的体温又高上来了。”“你让他说了太多的话,这也是原因!”“你以为!他什么也没说。一直都是我们在说!”“这也会让他感到疲劳的。”玛德莱娜冲他弯下身子。他看见她的脸颊就挨着他的,她的脸颊散发出草莓的味道。他吻了她!她满脸通红的直起身,笑着,整理好掉出来的碎发。“好了,好了,您让我感到害怕……看来您病得不是那么重!”他则在想:“这个女孩是谁?”他吻她,就好像是将一杯清水捧到唇边。他在发烧,他的喉咙,他的嘴巴里面好像烫得都裂了,因为火焰的灼热干得要命。这清亮、温和的皮肤能够让他得到缓解。可同时他的脑子很清楚,失眠和高烧给他带来某种清晰的思维。他忘记了两个姑娘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想要弄清现在的状况,在这对他来说又变得陌生的地方里的状况,所需付出的精力已经不是他身体所能承受的。他精疲力竭,可是模模糊糊中,他的灵魂有一种安宁和轻盈的感觉,就像是水中的一条鱼,是被风带走的一只小鸟。他看到的不是自己,不是他,让一玛利·米肖,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一个不知其名的士兵,打了败仗,但是没有屈服,他看到的是一个受伤的,可是不愿意就这么死去的年轻人,一个没有绝望的不幸的人。“必须摆脱这一切……必须从这一切中走出来,这血,这让人身陷其中的泥浆……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躺倒,死去……不是吗?嗯?如果这样就太愚蠢了。必须坚持……坚持……坚持……”他喃喃道,是的,他又回来了,他睁大了眼睛,抓住枕头,在床上竖了起来,看着这满是月光的夜晚,这芬芳、静谧的夜晚,这洒满清辉、温柔的夜晚,一天的燥热之后,农庄——与他一向的习惯不同——敞开门窗,迎接着这样的夜晚,好让它抚慰伤者,让伤者得到一点清凉。25佩里冈神父带着孩子们重新上路,孩子每人带着自己的包袱,背着一个布袋,在漫天灰尘里拖着脚步跟在他身后,此时,他们正往地区中部走去,离开了危险无处不在的卢瓦河而出发往树林里去的时候,他们发现部队已经驻扎在那里了,神父想,有了这些士兵,飞机很容易确定目标,这矮树林里隐藏的危险并不比卢瓦河沿岸要少。于是,神父放弃了国家公路,选择了一条到处是石子的羊肠小道,他完全将自己交付给直觉,希望能够听凭直觉引导,找到一处远离一切的房子,就像那时候在山间,他领着滑雪的人在迷雾与暴风雪中找到某个避处一样。此时却是极为美好的六月的一天,如此灿烂,如此炎热,孩子们觉得非常陶醉。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一直很沉默,顺从,甚至是太顺从了,不过现在,他们在打闹,在叫喊,以至于佩里冈神父听到他们的笑声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歌声,都觉得有点奇怪。他仔细地听,听到在他身后传来几句淫秽的歌词反复,好像是半张着嘴,从唇间咕哝出来的。神父曾经提议选一首圣诗作为旅途之歌,他起了头,抑扬顿挫地唱着那些歌词,可是几乎没有人应和。再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闭嘴不唱了。他自己也是,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在想,也许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唤醒了这些可怜的孩子心中某种难以名状的欲望?是什么样的梦想呢?一个小孩子突然停下来,叫道“蜥蜴!哦!蜥蜴!看哪!”太阳下,两块石头间出现了蜥蜴灵活的尾巴,接着又消失了,它们细而平的脑袋探了出来,颈部一上一下,迅速地、受了惊吓般地抽动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盯着蜥蜴在看。有几个甚至跪在小路上。神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接着示意他们出发。孩子们顺从地站起身,但就在这一秒钟的时间,石子从他们的手指间弹了出去,那么灵巧,那么迅速,那么出乎意料之外,两只接近灰蓝色的蜥蜴,最漂亮、最大的两只被就地砸死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神父不高兴地大声说。没有人回答。“为什么?这样做很无耻!”“但是它们和蝰蛇一样,是咬人的。”一个面色苍白,长相猥琐,鼻子尖尖的男孩说。“蠢话!蜥蜴根本不伤人。”“啊!我们不知道,神父先生。”男孩子用无赖口吻反驳道,里面有一种装出来的无辜,神父才不会上当呢。但是神父想,重新讨论这个问题,场合和时间都不合适。于是他只是轻轻地侧了一下脑袋,仿佛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似的,不过还是加了一句:“那你们现在知道了。”他让孩子们排好队,跟在他身后。直到现在,他都没看着他们,就让他们这么跟着他走。但是,他忽然想到,他们当中可能会有人想逃跑。他们如此顺从地听他指挥,如此机械,似乎对哨声、对排队、对顺从和必须的沉默已经非常习惯,以至于神父想到这些,心都揪紧了。他扫了一眼这些突然间阴沉、暗淡的小脸,是的,这一张张的小脸突然关闭了,真的就像一座座看上去已经关闭的房屋,门上了锁,心躲进自己的角落,或者根本没有心,或者心已经死了。神父说:“我们必须加紧了,这样才能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但是,只有我知道我们今天可以在哪里过夜,等我们吃完东西后(因为你们很快就会觉得饿的!),我们可以组织篝火晚会,你们想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他走在他们中间,跟他们谈起自己在奥弗涅管的那些孩子,谈起滑雪,在山里上的那些课,努力想提起他们的兴趣,让他们亲近他。可是这些努力都白费了。他们似乎没有听他说。他终于明白,别人说的任何话,不管是鼓励的,责备的,还是教育性的,根本进不了他们的脑子,因为他们的灵魂已经关闭,围上了,不会有任何反应,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如果我可以陪他们久一点。”他想。但是在他的内心,他知道自己不希望这样。他所希望的,只有一件事情:尽快摆脱他们,摆脱他们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份沉重的责任和不安。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爱的准则还是比较容易执行的,因为上帝给予他极大的圣宠,他谦卑地想,现在他却没法儿听从于此了,“因此,也许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需要付出值得称赞的努力,这是真正的牺牲。”他叫过了一个总是落在后面的小孩子。“你累了吗?还是鞋子把脚弄疼了?”是的,神父猜的是对的:小淘气的鞋子太紧了,弄得他很疼。神父拉住他,帮助他一起走,他和小淘气温和地说着话,并且,看到他因为支撑不住而拱着肩,弯着背,神父就轻轻地揪住他的颈子,给他一点支撑,让他能够撑住向前走。小东西没有反抗。相反,他的眼睛望着远方,神情冷漠,他将颈部靠在这只手上,靠在这默默的、坚决的压力之上,而这奇怪的、暖昧的亲昵,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份对亲昵的等待让神父禁不住热血上涌。他用手转过孩子的下巴,希望看到他的眼睛里去,但是,孩子垂下了眼皮,他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他加快了脚步,就像往日在悲伤的时刻那样,他试着在心里默默念起一种祷告,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祈祷。通常,这祷告用的都不是人类通用的语言。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静思,而静思之后,他能够得到充分的愉悦和安宁。但是今天,他既没有愉悦也没有安宁。他的同情之心被焦虑和苦涩的情绪破坏了。很显然,这些可怜的存在缺少恩宠:激不起他的恩宠。他原本希望能够将这份恩宠慢慢地倾泻在他们身上,为这些冷漠的心灵灌输信仰和爱。当然,也许需要耶稣基督的一口仙气,需要某位天使轻拍一下他的翅膀,奇迹才能够发生,但是他,菲利普·佩里冈,他难道不是上帝派来温暖这些灵魂,开启这些灵魂的人吗,上帝派他来,不就是让这些灵魂准备好迎接上帝到来的吗?对此无能为力真令他感到十分悲伤。他没有那种怀疑的时刻,教徒所有的这种突如其来的无情没有让他成为这世界的王子,而是将他抛弃在介于撒旦与上帝之间的半路上,将他浸在这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不过此番对于他的诱惑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一种神圣的急不可耐,希望能够将所有得到救赎的灵魂集聚在他身边,这是一种令人震颤的匆忙,一旦为上帝征服了一颗心,便立即转向别的战役,而他因此一直处在一种对自己感到沮丧、不满和不快的情绪中。这不够!不,耶稣啊,这还不够!这个忏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领了圣体的老异教徒,这个放弃了自己罪行的道德败坏的女人,这个希望受洗的异教徒。不够,不,还不够!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收藏黄金的吝啬鬼一样,总嫌不够似的。然而还不完全是这样。这让他想起小的时候在河边度过的某些时光,想起每次抓到鱼时那种幸福的战粟(他现在真不明白那时怎么能喜欢这样残酷的游戏,甚至现在他都不那么愿意吃鱼。蔬菜、乳制品、新鲜面包、栗子,还有那种乡间浓得可以粘住勺子的汤对他来说已是足够),但是孩提时代他是一个疯狂的钓鱼爱好者,他至今都能想起太阳从水面隐下去时他的那份恐慌,收获还很小,可是假期已经终结。别人一直指责他过于细致。他自己也害怕这些孩子们不是打上帝那里来的,而是来自于另一个……无论如何,他从不曾像今天在这条路上一般体会到这样一种感觉,在这闪过致命飞机的天空下,在这群他也许只能挽救身体的孩子们中间……他们走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有个村庄,看见了村庄位于最外边的房子。这是个很小的村庄,没有受损,空落落的:居民都逃走了。然而,在离开之前,他们牢牢地锁上了门窗,带走了狗,还有兔子和鸡。这里只剩下几只猫,在太阳下的花园小径上睡觉,或是在低矮的屋顶上散步,一副满足而安静的神态。由于现在正是玫瑰季节,因此在每家的门廊上,都盛开着一朵怒放的、笑盈盈的美丽的花朵,任由胡蜂和熊蜂进入它,并啃噬它的心脏。在这个被人抛弃的村庄里,既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任何乡村的声音——两轮车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鸽子的咕咕叫声,家禽叽叽喳喳的叫嚷声,此时这里成了小鸟、蜜蜂和大胡蜂的王国。菲利普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鸟儿这般震颤、快乐的歌声,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飞来飞去的昆虫。干草枝,草莓,黑茶蔗子,还有装饰着花坛四周的香香的小花儿,每一座花坛,每一处树丛,每一根草茎都流淌出水车的那种呼噜噜的歌声。这些小花园都得到过精心的打理,得到过主人充满爱意的照料。每个小花园都有一座盖满玫瑰花的拱廊,一个至今还开放着最后一批丁香的棚架,两把铁质的椅子,一张搁置在阳光下的凳子。这里的茶蔗子很大,透明的,色泽金黄。“今天晚上我们有多么好的甜点啊。”菲利普说,“小鸟不得不和我们分享这美餐,我们采摘这些水果不会对任何人犯下过错。我们每个人的背包都能装得满满的,我们不再会忍受饥饿的痛苦。不过,可别指望在床上睡觉。我想在美丽星光下过上一晚应该不会让你们感到害怕吧?你们都有充足的铺盖。瞧,我们需要什么?一块草坪,一捧泉水。你们也不会介意谷仓和牲畜栏的,我想!我也是一样……天气如此晴朗。来,去吃点水果给自己打打气,跟我来,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好位置。”他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孩子们在拼命地往嘴里塞草莓。他很注意地看着他们,怕他们踩到花或者蔬菜,但是他没什么好看的,他们真的很乖。这一次,他没有吹哨子,只是抬高了声音说:“我们走吧,留一点放到今天晚上吃。跟我来。如果你们在路上不拖拖拉拉的,我就允许你们不排队。”他们又一次听从了他的指挥。他们望着树,天空和花朵,而菲利普根本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他们喜欢的;能够和他们的心灵对话的,不是能够看得见的这个世界,而是他们呼吸到的纯净的、充满自由的醉人空气,这对他们来说是从未曾有过的。“你们当中没有人了解乡村生活吗?”菲利普问。“不了解,神父先生,不了解,先生,不。”他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回答道。菲利普已经注意到,只有在几秒钟的静默之后;他才能得到他们的回答,仿佛他们总是在编造点什么,在编造谎言,或是他们总是弄不懂别人究竟想问他们要什么答案…”总令人感觉到似乎是在和一群……非人的……存在打交道,他想。他高声说:“走吧,我们快点。”等他们走出村子,他们看见了一个很大的,维护得不太理想的公园,一个深不可测的、清澈透明的池塘和山丘上的一座房子。也许是城堡,菲利普想。他按响了铁栅栏边的门铃,希望这座房子里有人住,但是看门人的小房子关着门’,没有人前来应答。“这里的草地似乎是为我们准备的。”菲利普用手指着池塘边那块地方说,“你们还想怎么样,我的孩子们!我们的破坏不会很大,总要比在那精心维护的小花园里要好,在这里,我们会比在路上舒服,如果有暴风雨来,我们也许还能躲在小浴室里……”公园四周只有一圈铁丝,他们非常轻松地穿了过去。“别忘了。”菲利普笑着说,“别忘了我这是给你们做了个破坏围墙的坏榜样,因此我要求你们绝对不能破坏这里的东西,不要折断一根树枝,不要将一张报纸遗忘在草地上,不要留下一个空罐头盒。说好了,嗯?如果你们听话,明天,我会允许你们去池塘游泳。”草很高,一直到孩子们的膝盖。他们踩到了花儿。菲利普告诉他们什么是圣母花,那种白色的,六瓣的星状花朵,还有圣一约瑟夫花,一种淡色的,几乎是粉色的丁香。“我们能摘吗,先生?”“是的,这些花儿你们尽管摘。只需要一点点雨水和阳光,这些花就又能重新长出来。那边的就需要精心的照料了。”他指着城堡周围的花坛说。一个站在他身边的男孩抬起他那张方方的、棱角分明的小脸,冲着那些禁闭的大窗户说:“那里面应该有不少东西!”他声音不高,但是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闷的尖锐,令神父不安。由于神父没有回答,小淘气继续说道:“是不是,神父先生,那里面应该有不少东西?”“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房子。”另一个孩子说。“也许吧,也许里面会有很漂亮的东西,家具,绘画,雕像……但是很多城堡的主人都败落了,如果你们以为可以在里面看到什么精美绝伦的东西,也许会失望的。”菲利普活泼地回答说,“你们感兴趣的,我猜应该是食物。不过,这里的人似乎很有远见,他们应该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再说无论如何,既然这不属于我们,我们也不可能进去,我们还是不要去想的好,还是用我们有的东西来解决问题吧。你们组成三个小组:第一组去拣枯枝,第二组提水,第三组准备饭盒。”在他的指挥下,孩子们工作得又快又好。池塘边燃起熊熊篝火;他们吃啊,喝啊,在树林里采草莓。菲利普还想组织他们玩游戏,但是孩子们了无兴趣地玩着,而且很拘束,不叫,也不笑。夕阳下池塘不再那样波光粼粼,光芒有点暗淡,青蛙在池塘边呱呱叫着。篝火照亮了已经钻进被子、一动不动的孩子们。“你们要睡觉了吗?”没有人回答他。“你们不冷吧,不是吗?”又是沉默。他们肯定不会都睡着的,神父想。他站起身,走在一排排孩子间。有时他低下身,替那个比别人都要瘦小孱弱的身体或是替这个理着平头、长着招风耳的小脑袋盖好被子。他们都闭着眼睛,装出睡着的样子,或者,也许他们是真的困了。菲利普回到篝火边,读起他的日课经来。时不时地,他抬起眼睛,望着水中的倒影。这静思冥想的时刻平复了他所有的疲劳,补偿了他所付出的所有辛苦。爱再一次进入他的心田,仿佛干旱的土地迎来了甘露,起初是一滴一滴地,沿着卵石间的小道艰难地流淌,接着就变成欢畅、急促的水流,重新流向他的心灵所在。可怜的孩子!他们当中的一个正在做梦,在梦中,孩子吐出一串长长的、重复的抱怨之词。神父在阴影中抬起手,替孩子们低声念了祈祷,为他们祝福。“Pater anat vos。”他喃喃念道。对教理讲授班的那些孩子,每次他激励他们忏悔、服从和祈祷时,他都喜欢说这句话。“主爱你们。”是啊,他怎么能认为这些孩子,这些不幸的孩子缺乏圣宠呢?也许他得到的圣宠还不如他们?也许这些孩子当中最堕落的也比他享有更多来自上帝的宽容和温情?哦!耶稣啊!原谅我吧!这是骄傲所致,这是魔鬼的陷阱!我是什么?比一切都更加微不足道,我是你可敬的脚下的一粒尘土,主啊!是的,我自童年时代开始就得到了你的爱,你的保护,就被引领着来到你的身边,因此毫无疑问,你完全有权对我有所要求?但是这些孩子……一些孩子是被上帝选中的……另一些……圣徒会将他们重新赎回……是的,一切都很好,都很好,一切都是恩典。耶稣啊,请原谅我的悲伤!池塘里的水泛着微光,夜晚圣洁而宁静。阴影之中,他从未曾超出的这份存在,这气息,这注视,一切都集中在他身上。一个躺在黑暗之中,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孩子根本不需要光线便能分辨出母亲熟悉的轮廓,她的手和她的戒指!想到这里,他甚至愉快地笑了,声音很低。“耶稣,你就在这里,你又一次来到我身边!留在我身边,我可敬的朋友啊!”一块黑色的木炭中蹿出了长长的、生机勃勃的红色火苗。天色已晚,月亮升了起来,但是他不困。他拿过一条被子,在草丛间伸展开来。他就这么躺着,睁大了眼睛,花朵轻轻地蹭着他的脸颊。大地的这个角落没有一点声响。他并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只是第六感告诉他,两个孩子正往城堡的方向溜去。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开始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他不想叫,不想因此惊醒别的孩子。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沾着草茎和花瓣的长袍,然后他自己也向城堡的方向走去。厚厚的草皮吞没了脚步声。他现在想起来,刚才自己也曾注意到城堡有扇窗户的百叶窗没有关好,微微露了一点缝隙。是的,他没有搞错!月光照在房子的这一面上。一个孩子正在推那扇百叶窗,拼命想弄开它。菲利普还没时间叫出声来阻止他们,玻璃窗已经被砸碎了,玻璃碎片落在地上。孩子们如猫般一跃,消失在屋内。“啊!小坏蛋,让我来帮帮你们,我这就来了!”菲利普叫道。他将长袍卷到膝盖,也和孩子们一样进入了屋内,现在他来到了一间客厅,客厅铺着那种冰冷的大地板,家具都蒙上了罩子。他摸索了一会儿,找到电源开关。把灯打开后,他一个人也没看见。他犹豫了一会儿,望着周围(孩子们肯定是躲起来了,要不就已经跑掉了):这些沙发,这架钢琴,这盖着波状褶裥的罩子的扶手椅,还有窗前飘动的湖蓝色窗帘都可以藏人。他在一扇很深的窗洞下往前走去,因为那儿的窗帘在动。他突然拉开窗帘,一个孩子就站在那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孩子,基本上可以算是个男人了,黑糊糊的脸,非常漂亮的眼睛,低额,厚厚的下颌。“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神父问。他听见身后有动静,于是转过身去,另一个孩子也在房间里,就站在他身后,他的上下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在黄黄的脸上显现出一种不屑,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暗藏着兽性的那种人。神父已经有了戒备,但这两个孩子来得太快了,一瞬之间他们已经冲向他,一个将他绊倒,另一个掐住了他的喉咙。菲利普没有叫,却十分有效地抵御了他们的进攻。他抓住一个孩子的领子,完全抑制住他的攻击,于是孩子只好放开手。就在他摆脱之际,从他的口袋里掉出了点东西,落在地上:是钱。“不是我夸你,你的动作还真快。”菲利普有点气喘吁吁地说,他坐在地板上,在想,“不管怎么说千万不要发生任何悲剧,把他们带出城堡,他们会像狗一样地跟着我。明天,我们走着瞧!”他接着说:“够了,嗯!你们做的蠢事够多了……快滚出去。”他们没说什么,可他才说完这句话,他们再一次冲向他,这一跃野蛮而绝望,其中的一个孩子咬了他,鲜血溅了出来。“他们要杀了我。”菲利普不无恐惧地想。他们粘在他身上,像两匹狼。他不想弄疼他们,但他还是尽力防卫。他又打又踢,将他们推开,可是他们又再次发疯般地冲上来,几乎丧失了所有人性,完全成了魔鬼,动物……原本不管怎么说,菲利普应该比两个孩子的力量都大,但是他的头被家具打了一下,那是一张青铜桌角的小圆桌。他倒在地上,倒地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孩子跑向窗户,吹了声口哨。这之后他便什么也没能看见:他没看见二十八个突然间醒来的孩子,穿过草坪向这里跑来,爬上窗户;他也没看见涌向这些脆弱家具的人潮,对这些家具,孩子们开膛破肚,抢掠一空,还从窗户把家具扔出去。他们沉醉其中,围着躺在地上的神父跳起了舞,他们叫啊唱啊;一个很小的、小姑娘模样的孩子双脚并拢跳上沙发,沙发的老弹簧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年纪比较大的孩子发现了一个利口酒酒箱,他们把酒箱拖进客厅,用脚将箱子往前踢;打开箱子后,他们发现箱子是空的,但是他们根本不需要酒就已经醉了。杀人这件事已经足够令他们感到兴奋,他们从中感受到一种可怕的幸福。他们拖着菲利普的脚,将他拽出城堡,把他弄上窗子,再让他重重地摔落在草地上。到了池塘边,他们控制住他,摇晃他,就像在摇晃一只包裹——哦!站起来啊!去死吧!他们用嘶哑而尖厉的声音叫着,其中有些孩子还没变声呢。但是他落进池塘里的时候也还没死。一种自卫的本能,或是最后的勇气进发将他留在生命的这一边,他双手抱着一根树 .枝,努力地想将脑袋浮出池塘水面。他的脸因拳打脚踢受伤非常严重,红红的,肿了起来,变得很大,很可怕。孩子们朝他扔石头。开始他还挺着,牢牢地抱住摇来摇去、即将断裂、滑出他双手之外的树枝。他努力想游到池塘的另一边,但是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最后他只好抬起胳膊,护住脸,孩子们就这样看着他直直地沉入水中,穿着他那件黑色的道袍。他不是溺水身亡:他被池塘的泥沙托住了。他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竖在水中,水深到腰际,脑袋往后仰着,一只眼睛里还插着块石头。26在尼姆的圣母院教堂,每年都会为佩里冈一马尔泰特家族过世的人举行一次弥撒。但是,由于住在尼姆的只剩下佩里冈夫人的母亲了,通常,这个仪式都是在侧面的小礼拜堂举行的,速度很快,参加的人只有那个半瞎的、肥胖的、嘶哑的喘息声盖过了神父声音的老太太,还有在老太太家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厨娘。佩里冈夫人出生于克拉冈家,与马赛靠食用油生意起家的克拉冈家族有姻亲关系。当然,她觉得这个出身也挺体面的(她的嫁妆是两百万法郎,战前的两百万法郎),只是在夫家的光芒之下显得有点暗淡。她的母亲,老克拉冈夫人在这点上和她看法一致,因此,隐居在尼姆的她一直非常忠诚地参与这些庆祝祭祀仪式,为逝去的人祈祷,为生者祝福,逢到有人结婚或受洗,她就奉上贺信,就像伦敦在庆贺英国女皇生日的时候,远在殖民地的英国人只好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对于克拉冈夫人来说,这每年一度为死者举行的弥撒真是件让人惬意的事情,因为在仪式之后,从教堂回家的路上,她总是去点心店坐一会儿,在那里喝上一杯巧克力,吃两个羊角面包。克拉冈夫人非常胖,医生让她严格控制饮食,但是在这样的日子,她起得比平时早,再加上需要穿过整个教堂,从雕花的大门一直走到自己的凳子旁,这让她颇为疲倦,于是她一点也不内疚地吞下这些滋补性的食物。甚至在有些时候,令她颇感畏惧的厨娘转过身子,直直地、默默地站在门边,手上拿着两个人的祈祷书,胳膊上搭着克拉冈夫人的黑头巾,她还会趁机拽过点心盘,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吞下一个圆形泡芙,或是一个樱桃小蛋糕,再或两个都吃了。外面停着克拉冈夫人的马车,两匹老马,由一个几乎和克拉冈夫人一样肥的马车夫驾着,马车静静地在阳光下和苍蝇的环绕中等待她们。今年,一切都乱了。六月事件之后躲在尼姆的佩里冈一家刚刚得到了老佩里冈一马尔泰特和菲利普的死讯。老佩里冈先生的死讯是修道院收容所的嬷嬷宣告的,说老人有一个“非常安宁的,值得欣慰的基督教徒的结局”,圣体教堂的玛丽在信中写道,“他充分表达了对自己亲人的善意,想要在遗嘱里尽早地传达清楚,不遗漏任何细节。”最后一句话,佩里冈夫人又重新读了一遍,叹了口气,眉宇之间有一种焦虑的神情,但是她随即换上了在得知自己所爱的人被圣人带走之后,那种基督教徒应有的严肃表情。“你们的爷爷现在就在亲爱的耶稣身边,我的孩子。”她说。两个小时之后,这个家庭承受了第二次打击,但是这一次没有提供任何细节。卢瓦雷一个小镇的镇长告诉佩里冈夫人,菲利普·佩里冈神父被发现死于一场事故,镇长寄来了可以确定无误死者身份的神父的证件。至于他领的那三十个孩子,他们都不见了踪影。由于此时的法国,大家都忙着找来找去的,所以这件事情没有惊动任何人。据说就在离菲利普出事地方不远,有一辆卡车翻在河里,因此,菲利普的亲人一直都认为,这辆卡车一定是和菲利普以及那三十个孤儿有关。最后,佩里冈夫人还被告知,于贝尔在磨坊战役中牺牲了。这一次,灾难真的是完整了。达到圆满的痛苦让佩里冈夫人发出了一声尖叫,尖叫里带有一种绝望的骄傲。“我生了一个英雄,一个圣人,”她说,“我的儿子们为他人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她凄切地喃喃低语,看了一眼克拉冈家族的一位表姐妹,这个表姐妹的独生子在图卢兹的居民防空部门谋得了一个平静的小职位。亲爱的奥黛特,我的心在流血,你知道,我曾经为我的这两个孩子而活,我曾经是他们的母亲,仅仅做一个母亲该做的事情(克拉冈夫人在年轻时举止轻佻,此时她低下了头),但是我向你发誓,我所感受到的骄傲让我忘记了自己的丧子之痛。她挺挺地站着,非常骄傲,威严,已经感觉到黑纱在身边飘扬,她陪着表姐妹一直走到门口,而她的表姐妹谦卑地叹道:“哦!你是个真正的罗马女人。”“我只是一个善良的法国女人而已。”佩里冈夫人干巴巴地回答说,冲她转过身。这几句话稍微减轻了一点她的痛苦,活生生的,深切的痛苦。她一直很尊重菲利普,在某种程度上,她知道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知道他梦想过要做传教士,如果说他后来放弃了,那是出于一种特别纯粹的谦卑,为了侍奉上帝选择了对他而言最为艰苦的事业:屈从于最为平常的责任。她敢肯定儿子此时一定在耶稣身边。在谈到自己的公公时,她也这么说,但是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她自己也觉得不应该的怀疑,可不管怎么说……至于菲利普,她想:“我看得见他,就像我在他身边一样!”是的,她可以为菲利普感到骄傲,这颗灵魂的光芒照耀在她身上。但是最为奇怪的是于贝尔在她内心所引起的这一切,在中学得鸭蛋的于贝尔,咬指甲的于贝尔,弄得满手都是墨水的于贝尔,他那胖乎乎的脸蛋,他那张大大的、红润的嘴。于贝尔英雄地死去,这……真是出人意料……当她随深受感动的朋友们讲起于贝尔的离去时(我想留住他,我也知道我不可能留住他。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勇敢的孩子,他为法国的荣誉而倒下)。就像罗斯唐(1868-1918,法国诗人,剧作家)说的那样,“在没有用的时刻,一切都更加美丽”。她重建了过去。她觉得仿佛是自己讲出了这些令人骄傲的话,是她亲手将儿子送上了战场。尼姆的人,一直到此时为止都觉得这个女人不无尖酸,但此时对于这个身处痛苦之中的母亲表现出了一种几乎接近温柔的尊敬。“今天,城里所有人都会来。”老克拉冈夫人带着一种悲伤的满足叹道。 。今天是七月三十一日。十点钟,为佩里冈家族故去的人所举行的弥撒就该开始了,如今,故去之人的名单上又悲剧性地添上了三个名字。“哦!妈妈,这是干什么?”女儿回答说,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因为这种安慰方式令她感到颇为受用,还是因为压根儿就看不上她的同乡。城市在炽热的阳光下闪闲发光。在居民集中的区域,有一股暗暗的、干燥的风摇动着门口珠色的门帘。苍蝇到处乱叮,能够感觉出暴风雨的气味。往常的这个时候,尼姆还在沉睡之中呢,如今却挤满了人。因为缺少汽油和卢瓦河暂时封锁,涌进城里的难民至今仍滞留在这里。街道和广场变成了停车场。没有一间空房。到了今天,对于没有床的人来说,能在街头占个位置或是有捆稻草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对于承担、并且超额承担这些难民,尼姆不无得意之情。它张开双臂迎接这些难民,将他们揽入怀中。然而,没有一个家庭对这些不幸的人表达了好客之情。只有遗憾,遗憾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太长了。食物会成问题,而且,尼姆认为,这些长途跋涉、精疲力竭的可怜难民很容易感染上各种传染病。因此,每天,尼姆的居民都在不停地祈求上苍让他们尽快走,报纸上在隐晦地祈求,居民则更为直接地祈求,可是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允许难民离开。克拉冈夫人将自己的家人全部安排好,这样她正好有充分理由拒绝对其他难民施以援手,连两张床单的请求也可以拒绝,不过她也尝够了不断传到她耳朵边的这份喧闹,话里不无嫉妒之情,好在嫉妒的色彩如今算是与日俱减。她在吃早饭,同时吃饭的还有佩里冈家的孩子,过一会儿他们要去教堂。佩里冈夫人看着他们吃,却一点没碰自己面前的东西,虽然在数量上有所缩减,这些食物还是非常诱人的,多亏宣战之后,家里的大橱里贮藏了不少食物。克拉冈夫人将雪白的餐巾铺在自己肥硕的胸前,她已经吃完第三片黄油烤面包,她感觉到自己很难消化这些面包片。女儿用冰凉的眼神盯着她,让她感到很难受。有时,她会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看着佩里冈夫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吃,夏洛特。”她说,“其实根本消化不了!”佩里冈夫人冷冷地讽刺道:“是啊,您得花点劲儿才行,妈妈。”佩里冈夫人将摆在母亲餐具面前的满满的巧克力推开。“好了!再给我来半杯,夏洛特,但是不要超过半杯!”“您知道吗,这已经是您的第三杯了?”但是克拉冈夫人好像突然间耳朵聋了似的。“是的,是的。”她一边摇头一边含糊地说,“夏洛特,你说得对,在悲伤的典礼前必须吃饱。”她一口气便将泛着泡泡的巧克力喝了下去!然而此时门铃响了,仆人为佩里冈夫人带来一个包裹。包裹里是菲利普和于贝尔的肖像照。她将儿子们的照片送去装裱了。此时,她久久地端详着孩子们,然后她站起身来,将照片放在靠墙的小桌子上,后退一步,判断一下效果究竟如何,接着她走进房间,拿着两朵玫瑰花形绉纱徽章和三色缎带回到厅里。她用这些东西将相框周边装饰好。就在这时,站在门口,抱着艾玛努埃尔的奶妈哭了起来。雅克琳娜和贝尔纳也开始哭。佩里冈夫人一手拉着一个,轻轻地将他们拽起来,走到墙边的小桌子前。“亲爱的孩子们!好好看看你们的两位哥哥。向圣人祈祷吧,让你们也成为哥哥这样的人。要努力向他们学习,做一个听话、顺从而勤奋的孩子。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孩子。”佩里冈夫人因为痛苦有些.哽咽,“所以,上帝为他们颁发殉道者的荣誉,对此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不要哭。他们都在圣人身边。他们在看着我们,保护着我们。他们会在那里迎接我们,在天上,在这一刻来到之前,在尘世的我们应当为他们感到骄傲,就像所有的基督徒,所有的法国人都会为他们感到骄傲一样。”现在所有人都在哭。克拉冈夫人也抛开了巧克力,用颤抖的手寻找她的手绢。菲利普的照片与本人非常相像。真的再现了他那深邃而纯净的目光。他似乎面带有时会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温和、宽容和亲切的微笑,欣赏着自己的亲人。“……还有,不要忘了为那些和他一起不见的孩子祈祷。”佩里冈夫人在结束前说道。“也许,他们并没全死?”“也许。”佩里冈夫人心不在焉地说,“很可能。可怜的小东西……从另一方面来说,这项慈善事业负担很重。”她补充道,思维回到公公的遗嘱上。克拉冈夫人擦拭着眼睛。“小于贝尔……他是那么可爱,那么爱开玩笑。我还记得,有一天,你们到这里来的时候,午饭后我在客厅里睡着了,他撕下了荧光灯上的粘蝇纸,把苍蝇轻轻地抖在我的头上。我醒了,发出尖叫,那天你好好教训了他一下,夏洛特。”“我不记得了。”夏洛特干巴巴地答道,“不过,妈妈,喝完你的巧克力,我们得赶紧了。车子在下面等着。很快就要到十点了。”他们陆续下楼来到大街上,先是外祖母,沉沉的,呼吸短促,拄着拐杖,接着是佩里冈夫人,一身的黑纱,接着是两个身着黑色衣服的孩子和穿着白衣服的艾玛努埃尔,最后是几个身着丧服的仆人。马车已经就绪。车夫跳下车开门,这时,艾玛努埃尔突然用她那小小的手指指着人群中的某个人说:“于贝尔,是于贝尔!”奶妈机械地转过头,望着孩子手指的方向,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发出一声窒息的叫声。“耶稣啊!我的圣母啊!”母亲的唇间也发出一种嘶哑的吼声,她将黑色的面纱撩起来,往于贝尔的方向走了两步,接着滑到了人行道上,这时马车夫及时上来扶住了她,她瘫倒在马车夫的臂弯里。真的是于贝尔,一缕乱发耷拉在眼睛里,油桃一般红扑扑的,闪着金色光芒的皮肤,没有行李,自行车也不见了,可是也没有负伤,他向前走去,大嘴咧着,微笑着。“你好,妈妈!你好,外婆!所有的人都好吗?”“是你吗?是你吗?你还活着!”克拉冈夫人又哭又笑,“啊!我的小于贝尔,我就知道你没死!你那么淘气,不会死的,我的上帝啊!”佩里冈夫人恢复了神志。“于贝尔?真是你吗?”她结结巴巴的,声音不是很自然。对于这样一种迎接,于贝尔又是高兴又是尴尬。他向母亲的方向走了两步,向她伸过自己的面颊,她吻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接着于贝尔站好,身子左右摇摆着,就好像在中学里拉丁语翻译得了零分时那样,尴尬地站在母亲面前。她叹了一声,叫着“于贝尔”,搂住了他的脖子,抱住他,不停地吻他,泪水弄得他一脸一身。被感动的一小群人围住了他们。不知所措的于贝尔只是敲着佩里冈夫人的背,好像她呛住了一样。“你们不在等我吗?”她摇了摇头。“你们要出去?”“可怜的小东西!我们正要去教堂做弥撒,为你的灵魂安息做祈祷!”“不开玩笑吧?”“可是,你究竟在哪里?这两个月你做了些什么?他们说你在磨坊桥那里被打死了。”“可您瞧,这不是真的,我现在不是在这里吗?”“但是你是去参加战斗了吗?于贝尔,不要撒谎!你可是硬要去那里的,小傻瓜!你的自行车呢?你的自行车在哪里?”“丢了。”“当然!这个孩子简直没法儿让我安生!好了,快说吧,说说看,你在哪里?”“我想找到你们。”“你根本不应该离开我们。”佩里冈夫人严厉地说,“你父亲知道后会高兴的。”最后她抽泣地说。然后,突然之间她发疯般地哭起来,再一次拥抱他。可是时间不早了,她擦了擦眼睛,只是泪水还是一个劲儿地流。“好了,上楼去,洗一洗!你饿吗?”“不,我吃过一顿很好的午饭,谢谢。“换块手帕,换上领带,洗洗手,穿得庄重些,我的上帝啊!然后,赶快到教堂来和我们会合。”“怎么啦?你们还要去教堂?可我还活着,你们还不如换成大吃一顿呢,去饭店不好吗?”“于贝尔!”“又怎么了?就因为我说了‘大吃一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