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那时候很有想像力,”我说。“那时候!那他现在呢?”“去世了,3年前的事。”“唉!我还想去向他请教……”“可是,这个虚构的故事的确……”我刚要接着说。他制止了我。“既然你不知道发生在因斯茅斯的事件的真相,你怎么能确信他的叙事小说是虚构的呢?”我承认我不能确信,但祖父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此刻他拿起了一个大信封,上面贴了好多1869年的3分普通邮票,现在肯定应该是集邮家的至爱了,他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说那是利安得叔叔留下的托付指示。但他的心愿没有实现,祖父说,而他把这些都保留下来了。他递给我几张纸,让我说说我对它们的看法,并且一直很机警地观察着我。那几张纸显然是一封长信的一部分,字迹很潦草,还有一些可以想像到的很笨拙的句子。此外,许多句子似乎都让我无法理解,我看的时间最长的那张纸上满篇都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暗示。我看到了一些词,“伊萨卡”,“劳埃格”,“哈斯特尔”;直到我把那几张纸交还给祖父,我才想起我曾在别处见过那几个词,而且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只字未提这件事。我说我不禁觉得利安得叔祖写得太难懂了。祖父吃吃地笑了。“我还以为你的第一个反应会和我一样呢,可你没有,你真让我失望!显然,那通篇都是暗语!”“当然!这才能说明为什么他的句子都那么难懂。”祖父得意地笑了。“一个很简单的暗语,但足够了。我还没把它全弄完。”他用一根食指敲了敲信封。“它好像说的是这个房子的事,其中反复警告说要小心,不要跨过门槛,否则会有可怕的后果。我的孩子,这个老屋里的每一个门槛都被我跨来跨去无数回了,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因此,这儿的什么地方应该还有一个门槛是我从未跨越过的。”我禁不住笑他的孩子气。“如果利安得叔祖的思维有问题了,你就有得找了,”我说。祖父出了名的急躁突然就表现出来了。他一只手把叔祖的信扫到了一边,另一只手示意我们离开,很显然,从那一刻起弗洛林和我对他来讲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站起身,道了歉,离开了书房。在半黑的走廊上,弗洛林看着我,没说话,只用他热切的眼睛盯着我看了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转身领着我上了楼,我们在楼上分手,各自回房间睡觉去了。二我一直对潜意识的思维活动在夜间的表现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在我看来,每个反应机敏的人面前似乎都摆着无数的机会。我曾经常带着困扰着我的问题上床睡觉,当我醒来时,我会发现我能解决问题了。但但对那些比较复杂的夜间思维活动,我就了解得不多了。我知道,那天晚上我离开书房时想到的问题是,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利安得叔祖的那几个怪异的词,而且我还知道,我临睡前还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当我几个小时后醒来时,我马上就确信,我是在H?P?洛夫克拉夫特的一本书里看到这些词,这些奇怪的名字的,而且我是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读到那本书的。随后我便意识到有人在敲我的房门,并且压低了声音叫着。“我是弗洛林,你醒了吗?我要进去了。”我下了床,穿上睡袍,点亮了我的电烛灯。此时,弗洛林已经进来了,他瘦削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可能是被冻的,因为9月里的夜晚,从我的窗户透进来的已经不是夏天的暖风了。“怎么了?”我问。他走近我,眼光很怪异,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你听不见吗?”他问。“上帝,也许是我的脑子……”“不,等等!”我叫道。从外面的某个地方,似乎传来了很诡异的、美妙的音乐声:我想是笛声。“祖父在听广播,”我说。“他经常听到这么晚吗?”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把话咽回去了。“老屋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在我那儿。它在我的房间里,没开着。电池用完了。另外,你在广播里听到过这种音乐吗?”我重又感兴趣地听起来。音乐声好像很奇怪地被压低了,但依然能听到。我还发觉它并不是从某个固定的方向传来的,之前它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而现在它又好像是从老屋的地底下传来的——一种诡异的、像圣歌似的笛声。“管乐队,”我说。“或者是排箫,”弗洛林说。“不吹了,”我漫不经心地说。“不是广播,”弗洛林答道。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很坚定地回看着我。我突然想到,他不自然的严肃是有原因的,无论他是否愿意把原因说出来。我抓住了他的胳膊。“弗洛林——那是什么?我能看出你很惊慌。”他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托尼,那音乐声不是从老屋的什么地方传来的。是从外面传来的。”“可谁会在外面呢?”我问。“没谁——没有人。”终于明白了。我如释重负般面对这个我认为我恐怕必须要面对的结果。没谁——没有人。“那——是什么东西?”我问。“我想祖父知道,”他说。“跟我来,托尼。别拿灯了;咱们摸着黑也能走。”刚到走廊里,我便又站住了,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你注意到了吗?”他悄声问。“你注意到这个了吗?”“气味,”我说。淡淡的、很难捕捉到的、水的味,鱼和青蛙和在有水的地方栖息的生物的气味。“现在再闻!”他说。猛然间,水味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一股一扫而过的寒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走廊里穿过带起来的,难以描述的、雪的芬芳,雪天里清新的潮气。“你想知道我以前担心的是什么吗?”弗洛林问。还没等我回答,他就领着我下了楼,朝祖父的书房走去。一条细细的黄色光线从书房门下面的门缝里透了出来。我注意到,我们每往下走一级台阶,音乐声就会变得更响亮一些,当我们站在书房门前时,很清楚地听出音乐声是从屋里传出来的,那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奇怪的香味也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黑暗好像充满了威胁,充满里一种渐渐逼近的、不祥的恐惧,恐惧像贝壳似的把我们包围住了,弗洛林站在我身边,打着冷战。冲动之下,我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答,但就在我敲门的那一刹那,音乐声停了,奇怪的气味也没有了!“你不应该那么做!”弗洛林轻声说。“如果他……”我试着推门。一使劲,门开了。我不知道我想在书房里看见什么,但决不会是我看到的那些东西。除了祖父已经上床了之外,屋里没什么变化,他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嘴上挂着一点点笑容,他的一些东西摊开在他面前的床上,灯还亮着。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不相信我眼前这沉闷的场景。我听见的音乐声是从哪儿来的呢?空气中的气味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感到很困惑,祖父安详的表情让我觉得很不安,就在我正要离开书房时,他说话了。“进来吧,”他说,但仍然闭着眼睛。“这么说,你也听见音乐声了?我还奇怪呢,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听到它呢。我想,是蒙古人。三天前的晚上,显然是印第安人——又是北部地区的,加拿大,阿拉斯加。我相信,有些地方还在崇拜伊萨卡。对了,对了——一星期前,是我最后一次在西藏听到的音符,在神秘的拉萨,几年前,几十年前。”“谁演奏的音乐?”我大声问。“是从哪儿传来的?”他睁开眼睛,注意到我们站在那儿。“是从这儿传出来的,我认为,”他说着,把一只手按在他面前的手稿上,那是叔祖的信。“是利安得的朋友演奏的。星球的音乐,我的孩子——你相信你的感觉吗?”“我听见了。弗洛林也听见了。”“那哈夫会怎么想呢?”祖父沉思着。他叹了口气。“我差不多快知道了,我觉得。只是还需要确定,利安得是在和谁联系。”“谁?”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闭上眼睛,微笑很快又挂在了他的嘴上。“起初,我以为那是克苏鲁;利安得毕竟是一个海员。但现在——我在想,它也许不是太空生物:劳埃格,也许是——或者是伊萨卡,我确信,某些印第安人把它叫做温迪古。有一个传说讲的是伊萨卡把他的牺牲品带到了地球上方遥远的太空里——可我又失去知觉了,我的脑子乱了。”他睁开眼睛,我发现他用一种很特别的、冷淡的眼光盯着我们。“太晚了,”他说。“我要睡觉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在说什么?”弗洛林在走廊里问。“跟我来,”我说。可是,一回到我的房间里,看着弗洛林充满期待地等着听我要说什么,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我该怎么给他讲隐藏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那些禁书里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内容呢?——令人生畏的《伊本集》,晦涩难懂的《奈考提奇手稿》,骇人的《莱尔讲义》,还有,最邪恶的、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写的《死灵之书》。我该怎么告诉他——连我自己都不确信的——那些在我听了祖父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涌入我的脑子里的东西,那些在我内心深处躁动不安的记忆——关于强大的古老神灵的,关于令人难以置信的恶魔的,关于曾经居住在地球和其它所有星球上的大神的。现在它们那些恐怖的名字又出现了——克苏鲁,强力的水下主宰;约-梭托和札特瓜,地球深处的住民;劳埃格和哈斯特尔还有伊萨卡,雪神和风行者。祖父提到的就是这些存在体,他的推断明白无误,不容忽视,也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就是说,过去曾经住在现已废弃的神秘城市因斯茅斯的叔祖利安得,曾经和这些存在体当中的一个有过交往。他还没有得出更进一步的结论,但他在今晚早些时候的谈话里已经做出了暗示——即在老屋的某个地方有一道门槛,没人敢跨越这道门槛,而潜藏在门槛另一边的危险就是回到过去的那条小径,那也是和那些古老的存在物取得联系的途径,叔祖利安得就曾经通过那条途径和它们联系过!不知为什么,我还没有悟出祖父那些话的全部含义。虽然他已经说了这么多,但他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我不能怪自己没能完全意识到祖父的举动显然就是要找到利安得叔祖曾经隐晦地提到的那个神秘的门槛——并且跨过那个门槛!在纷乱的思绪中,我首先想到了关于克苏鲁、伊萨卡和长老神的古代神话,我没有顺着那些显而易见的指示去做合乎逻辑的推断,也许是因为我本能地害怕会走得太远。我开始尽可能清楚地解释给弗洛林听。他专注地听着,时而问几个很尖锐的问题,当我不可避免地提到某些细节时,他的脸色会有些发白,但他好像并不如我所所预料的那样对我说的内容表示怀疑。这本身其实就表明了祖父的好多活动以及发生在老屋里的更多的事还有待于我去发现,但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快便发现一些潜在的原因,知道了为什么弗洛林会心甘情愿地相信我所说的必要的梗概。在谈到他的一个问题时,他突然停下不说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不在这个房间里了,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坐在那儿,像是在听着什么,受他的影响,我也张着耳朵去听他听的东西。只有树林里的风声,现在变得更大了一些,我觉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你听见什么了吗?”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问。“没有,”我平静地说。“只有风声。”“对,对——就是风声。我写信告诉过你,记得吧。听。”“好啦,弗洛林,镇静点。那不过是在刮风。”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走到窗前,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一言不发地指着紧紧压迫着老屋的黑暗。我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外面的黑暗,能看见清晰地映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的树影。这下,我突然明白过来了。虽然风声越来越大,在老屋周围隆隆作响,但我眼前的那些树却纹丝未动——没有一片树叶,没有一顶树冠,没有一条树枝,有一丝一毫的摇摆。“天哪!”我惊呼一声,往后退着离开了窗口,不敢再看了。“现在你明白了吧,”他说着,也离开了窗口。“我以前就听见过这些声音。”他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也等待着。风声还在继续,没有减弱;此时大得吓人的风声让人以为老屋好像马上就要被风刮倒,刮到下面的山谷里去。实际上,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真的出现了轻微的颤动:一种不同寻常的震动,仿佛老屋在战栗,连墙上的画也轻轻地、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动了起来,尽管难以察觉,但可以确定无疑地看到。我瞥了一眼弗洛林,他的表情很平静;他还是那么站着,听着,等待着,显然,一切都还没结束。这时候,风声变成了令人恐怖的、魔鬼般的怒号,伴随着风声的还有音乐声,音乐声应该响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因为它和风声配合得很好,我之前竟没有察觉到。音乐声和之前的那种很像,像是管乐,偶尔还有弦乐,但这一次的音乐变得更狂野了,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放纵,带着说不出的邪恶。接着,同时出现了两个表象。第一个是出现了像是什么人走路的声音,还应该是一个大家伙,脚步声从风的中心涌进了房间;当然,脚步声不是出自老屋,但声音明显在增大,显然是有谁正在接近老屋。第二个便是温度突然起了变化。在威斯康星州北部,9月的夜晚室外是暖和的,屋里的温度也相当舒适。此时在出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的同时,温度突然开始骤降,不一会儿,屋里就冷了起来,弗洛林和我不得不加穿衣服保暖。但这好像还不是弗洛林要等待的最终结果;他依然站在那儿,什么话都不说,但偶尔会看我一眼,眼里的神情把他的心思都表露出来了。我不知道,在我们等待的结果到来之前,我们听着从外面传来的那些可怕的声音,究竟站了多久。弗洛林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哑着嗓子轻声地尖叫,“来了!来了!听!”诡异的音乐突然从先前渐强的狂野节拍变换成了渐弱的节拍;其中还出现了一个令人几乎无法忍受的温柔的旋律,,此时带着一些伤感的音乐和之前那种充满邪恶的音乐一样的优美动人,但并没有完全抛开恐怖的音符。在这同时,从老屋后部的什么地方——像是书房——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上帝啊!”我紧紧地抓住了弗洛林。“那是什么?”“是祖父的事,”他说。“不管他知道不知道,那个东西都会来给他唱歌。”他摇摇头,紧紧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低声说道,“要是利安得那该诅咒的信被烧掉了该有多好啊!”“差不多能听出一些词,”我边说,边专注地听着。那不是我以前曾听到过的词,那是一种恐怖的、原始的、含混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舌头短了一截的野兽般的人在呜呜地叫着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骇人的音节。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声音似乎立刻变得清晰了,这样一来就明显能听出来那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是好多人发出的声音,而是只有一个声音,但它能造成一种错觉。那些词——或者最好说是它们是声音,野兽般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那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嗥声。“咿呀!咿呀!伊萨卡!伊萨卡-斯啊呀克-瓦戈特姆。咿呀!呜喝!克苏鲁-富坦!沙布-尼戈拉斯!伊萨卡-纳弗尔富坦!”风声令人难以置信地变成更加恐怖的怒号,让我觉得老屋随时都会被风抛向太空,弗洛林和我也会被扔出房间。恐惧和好奇交织在一起,令我在那一刻想起了在楼下书房里的祖父,我向弗洛林招招手,出了房间,跑下楼梯,尽管我很害怕,但我还是决心要帮助祖父摆脱威胁着他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我跑到书房门口,猛地冲了进去——还是和上次一样,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就像有一个控制开关似的,寂静像夜幕一样笼罩着老屋,那是一种比已往更可怕的寂静。站在门里,我又再次面对祖父了。他还像我们离开时那样坐在那儿,在现在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的头稍稍向一侧抬起了一些,眼睛盯着东墙上的巨幅油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叫喊着。“那是什么?”“很久以前我就想知道,”他很庄重、很严肃地答道。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多少也使我平静了一些,我又往屋里走了几步,弗洛林跟着我。我俯身在床前,想让他看着我,但他依然异常专注地凝视着那幅画。“你在干什么?”我问。“不管那是什么,都是危险的东西。”“像你祖父这样的探险家,如果没有危险,是很难满足的,我的孩子,”他实事求是、简明扼要地回答。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我宁愿死在探险的路上,也不愿死在这儿,死在这张床上,”他又接着说。“至于咱们听到的那些——我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都是现在还无法说清楚的东西。但我想提醒你注意风的异常表现。”“没有风,”我说。“我看了。”“对,对,”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太对了。但有风的声音,而且所有那些风的声音——就像我在蒙古,在大雪原上,在有特考-特考人祭拜神秘的古老神灵的、神秘的雷恩高原上听它唱的一样。”他突然扭头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眼里在冒火。“我告诉过你,对吧?关于祭拜伊萨卡的事,有时又把它叫做风行者,当然,还有些人叫它温迪古,是那些在上马尼托巴的印第安人,他们还相信,风行者把人类的牺牲带到了遥远的地方,然后丢下他们,让他们最终死去。哦,有些故事,我的孩子,古怪的传说——和别的东西。”他向我探过身来,很激动的样子。“我亲眼见过一些东西——在一具从天上掉下来的尸体上找到的东西——就那个——是不可能在马尼托巴找到的东西,属于雷恩高原的东西,属于太平洋小岛的东西。”他用一只手赶我走,脸上是一种厌恶的表情。“你不相信我。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脑子出问题了。走吧,回去睡你的觉去吧,在日复一日的、无尽的痛苦中等死吧!”“不!现在就讲吧。我不想走。”“我早上再给你讲,”他疲倦地说。听了这话,我应该满足了;他很坚决,说不动。我再次向他道晚安,然后和弗洛林一起走到了走廊上,他一直站在那儿慢慢地摇头,很严肃的样子。“每次都会变得更糟,”他悄声说道。“每次风都会刮得更响,温度会降得更低,说话声和音乐声听得更清楚——还有那些可怕的脚步声!”他转身上楼去了,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去了。早上,祖父又有了他平时那副健康的模样。我走近餐厅的时候,他正和哈夫说话,显然是在回答一个问题,因为那个老仆人很恭敬地弯腰站在那儿,听祖父告诉他,如果他妻子的健康问题需要她去沃索咨询专家的话,从今天起,他和他妻子可以离开一星期。弗洛林冷笑着看了我一眼;他的脸色不好,像是没睡好觉的样子,但他吃得还是津津有味。他的笑,和他在哈夫离开时朝他的背影递出的一个带有暗示的眼色,清楚地表明哈夫和他妻子的这个要求是他们对抗那些表象——在我到达老屋的第一天晚上,就令我感到如此不安的表象——的方式。“不错,我的孩子,”祖父很高兴地说,“你看上去可不像昨晚那样憔悴了。我承认,我同情你。我猜你不会像以前的你那样怀疑一切了吧。”他吃吃地笑了,好像这是一个玩笑的话题似的。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同样的感觉。我坐下,开始吃东西,偶尔看他一眼,等着他开始解释昨晚那些奇怪的事情。很快我便看出,他显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所以我就尽可能郑重地要求他讲给我听。“对不起,如果让你受到了惊扰的话,”他说。“事实上,利安得提到的那个门槛应该就在书房里的什么地方,我确信无疑地觉得我昨晚找到了它,就在你第二次闯进书房之前。此外,无可置疑是,家里至少有一个人曾经和那些存在体当中的一个有过联系——显然,是利安得。”弗洛林探身问道,“你信仰它们吗?”祖父不悦地笑笑。“那应该是很明白的事,无论我有多大本事,也不可能弄出你们昨晚听到的那些声音。”“是的,当然了,”弗洛林说。“但别的什么东西……”“不,不——还需要确定究竟是哪一个。水的气味表明是克苏鲁的卵,但风可能是劳埃格,或伊萨卡,或哈斯特尔。但星星的位置不是哈斯特尔的,”他继续说道。“所以还剩下另外两个。它们,或它们中的一个,那时正好跨过了那个门槛。我想知道门槛那边有什么,如果我能找到它的话。”似乎很难相信,我的祖父会这么满不在乎地谈论这些古老的存在体;他平淡的语气本身就几乎和昨晚发生的那些事一样令人忧虑不安了。当我看见他吃早餐的时候,还曾暂且有过一种安全的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又开始感觉到那种慢慢加剧的恐惧——昨晚在来老屋的路上,我就曾有过那种感觉,我后悔我提的问题了。即使祖父意识到了什么,他也没表现出来。他继续说着,就像是一个演讲人在回答他的一个听众提出的一个科学问题。他说,很显然,发生在因斯茅斯的那些事和利安得?艾尔温与“外界”的非人类之间的通信联系,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关系。利安得离开因斯茅斯的初衷是因为那里存在的克苏鲁教派吗?是因为在被诅咒的因斯茅斯突然发生居民变脸的诡异事件时,他也受到了伤害吗?——那次变脸事件后出现的那些怪异的蛙脸形状曾令前去调查因斯茅斯事件的联邦调查局的人惊恐万状。也许就是这样。无论如何,离开了克苏鲁教派后,他来到威斯康星州拓荒,并且,不知为什么,他和另外一个古老的存在体建立了联系,不是劳埃格,就是伊萨卡——都是最原始的邪恶力量。利安得?艾尔温显然是一个邪恶的人。“如果这是真的,”我大叫着,“就应该听利安得的警告。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吧,别再去找他提到的那个门槛了!”祖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显得很和善;但他显然并未真正在意我说的话。“我现在已经开始了这项探险,我要继续下去。毕竟,利安得是自然死亡。”“可是,按照你的理论,他和这些——这些存在体——有过联系,”我说。“你没有。你是想探索未知的世界——那恰巧就是——而不顾及那里可能会有多可怕。”“当我去蒙古的时候,我也遇到了可怕的事。我从没想过能活着从雷恩高原回来。”他停下来,沉思着,然后又缓缓地说。“不,我要去找利安得的门槛。今晚,无论你们听到了什么,都不要来打断我。如果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却因为你的冲动延误了时间,那会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找到了那个门槛,又怎么样?”我大声地问。“我不能肯定我会想去跨越它。”“那时可能就由不得你了。”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和蔼地笑了,离开了餐厅。三提起那个灾难性的晚上所发生的事,我发现即便是现在事情已经成为过去,我还是很难把它们写出来,尽管身处于平静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周围有这么多隐藏着骇人的秘密的古书和不为人知的文本,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依然如此鲜明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然而,要想弄明白后续大面积发生的事,就必须要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在那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弗洛林和我都在查阅祖父的书籍和文稿,想找到一些证据来证实他在谈话中所提到的那些传说——不仅是他和我的谈话,还有在我没来之前他和弗洛林的谈话。在他的书籍资料中有很多含义隐晦的典故,但只有一段叙述与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那是一个有些晦涩难懂的故事,显然是出自一个传说,讲的是住在马尼托巴省的尼尔森的两个居民和皇家西北骑警队的一个警察失踪、然后又相继现身的事,他们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都被冻住了,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就快要死了,死前还含含糊糊地说着伊萨卡,风行者,和地球上的许多地名,身上还带着些奇怪的东西,是从一些很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纪念品,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生前曾去过那些地方。故事令人难以置信,但它和一个神话有关,这个神话被明明白白地写进了《外来者和其他物种》,而且以更骇人的叙述方式出现在《奈考提奇手稿》、《莱尔讲义》和恐怖的《死灵之书》里。除了这个故事,我们没找到和我们的问题有明确关系的内容,随后我们便听天由命地等待夜晚的来临了。因为哈夫夫妇没在,所以午餐和晚餐都是弗洛林做的。吃饭的时候,祖父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没有提起他神秘的探险,只提到他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书房东墙上的那幅很不起眼的画是利安得画的,还说他现在已经快破解完利安得的那封漫无边际的长信了,他希望很快就能找到和利安得提到的那个门槛有关的、必要的线索。临离开餐桌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再次提醒我们晚上不要去打断他,否则他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然后,他便去了书房,并且再也没能走出来。“你觉得你能睡着觉吗?”弗洛林问我,此时就剩我们两个人了。我摇摇头。“不可能。我会一直熬着。”“我想他不希望咱们呆在楼下,”弗洛林微微皱着眉头,说道。“那就呆在我的房间里,”我答道。“你呢?”“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想要探个究竟,在他需要咱们帮助前,咱们也没什么可做的。他可以叫……”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确信等祖父呼叫我们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但我没把我的担心说出来。晚上的那些事的开场和以前一样——从包围着老屋的黑暗中传来了像笛声似的、美妙得吓人的音乐声。过了一会儿,就是风声,寒冷,和嗥声。随后便出现了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邪恶的气氛——接着便出现了更多的表象,说不出来的可怕。我们一直坐着,弗洛林和我,没开灯;我没开我的电烛灯,因为即便有灯,我们也无法看见这些表象的源头。我面对窗户,风声开始响起的时候,我又去看那些树影,心想,绝对地,肯定地,树应该在这场凶猛的大风暴中弯腰了;但还是没有,树依然静静地没有动。天上没有云;星星很亮;夏天的星座已经移到了地球西边的边缘上,把天空留给了秋天。风声渐渐地加大了,但在夜空映衬下的树影依然没有动。但突然间——突然得使我一时间使劲眨着眼睛,告诉自己说眼前的景象不过是一个梦——天上的一大片星星都不见了!我站起来,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就好像是有一片烟云突然升到空中,几乎升到了天顶那么高;但云是不可能这么快地出现在空中的。在头顶和两侧的天空中,星星依旧闪亮。我打开窗户,探身到窗外,试着去辨认被星星衬托出来的黑色的轮廓。那是某种巨兽的轮廓,一个很吓人的人物漫画,有一个相当于头部的轮廓顶着天,在大概是眼睛的位置上有两颗闪烁着深紫红色光的星星!——那是星星吗?在这同时,那些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大,老屋被震得颤颤巍巍地晃,魔鬼般狂暴的风声大得令人难以形容,嗥声也响得几乎能令听到它的人发疯。“弗洛林!”我的声音是嘶哑的。我听见他走到了我身边,不一会儿便感觉到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这么说,他也看见了;那不是幻觉,不是梦——这个被星星映出轮廓的庞然大物,还在动呢!“它在动呢,”弗洛林轻声说。“噢,上帝啊!——它过来了!”他惊恐地离开了窗口,我也离开了。但刹那间,天上的阴影消失了,星星又露出了闪光的脸。但风声的音量却一点儿都没有减弱;实际上,如果有可能,它会变得更狂野,更猛烈;整个老屋都在颤抖,震动,同时,那些巨响的脚步声在老屋前的山谷里反复回荡着。温度变得更低了,我们都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了——屋里就像外层空间一样冷。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我想起了祖父的文稿中写的传说——关于足迹遍及最北边的寒冷雪域中的伊萨卡的传说。正在我回想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恐怖的、由嗥声组成的合声,那仿佛出自一千只野兽之口的胜利的赞歌——“咿呀!咿呀!伊萨卡,伊萨卡!哎!哎!哎!伊萨卡-斯啊呀克-瓦戈特姆-瓦戈特姆。伊萨卡-富坦!呜喝!咿呀!咿呀!哎!哎!哎!”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爆裂的巨响,旋即响起了我祖父充满恐惧的叫喊声,那是胆战心惊的尖叫,像是要叫弗洛林和我的名字,但还没叫出来就被出现在他面前的恐怖噎住了。他的叫声没有了,同时其它所有的表象都停止了。只有那种可怕的、预示着恶兆的寂静像死亡的阴影一样紧紧地包围着我们。弗洛林率先冲出了我的房间,我接着也冲出去了,没被他落下几步。他在楼梯上摔倒了,然后借着我的电烛灯的光又爬了起来,我手里拿着电烛灯,和他一起冲到书房门口,呼唤着祖父。没有人回答,但门下缝隙里透出的一条黄色光线表明他的灯还亮着。门从里面锁上了,我们必须把门砸坏才能进去。祖父不见了。在东墙上有一个大洞,原来画在上面的画现在已经掉在了地板上——那是一个通向地球深处的石洞,屋里的每样东西上都留下了伊萨卡的标志——一小片白雪,在书房黄色的灯光照耀下,雪粒像无数颗小宝石一样,熠熠闪光。除了油画被破坏了之外,只有祖父的床被弄乱了——好像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把祖父从床上掳走了似的!我赶忙去看祖父存放利安得叔祖的手稿的地方——手稿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弗洛林突然大叫一声,指指利安得叔祖画的油画,又指指我们面前的那个大洞。“它一直都在这儿——那个门槛,”他说。我也看出来了;但祖父看出来的太晚了——利安得叔祖画的就是在他建房子之前这里原有的景象,他用老屋把山坡上那个通向地球深处的大洞隐蔽了,那就是他在信里警告过的神秘的门槛,祖父跨过去了,消失了!虽然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在所有那些怪异的事实当中,我依然要透露一件事。当地官员和来自哈蒙的一些无畏的冒险家随后对石洞进行了全面的搜索;他们发现石洞有好几个出口,连通着遍布于周围的群山上的数不清的石缝,任何想要通过石洞进入老屋的人或物都必须要先钻进其中一条石缝。祖父失踪后,利安得叔祖的活动也被暴露了。弗洛林和我都受到了当地官员的怀疑,经受了严酷的拷问,但他们没有找到祖父的尸体,最终我们也被释放了。但从那天晚上开始,一些事实被澄清了,根据祖父的暗示,再结合写在那些禁书里——那些书都被锁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里了——的可怕的传说,这些事实是无可逃避的。首先是那一串巨大的脚印,那是在那天晚上那个顶天立地的黑影出现的地方发现的,脚印就是一个个深坑,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是有某种史前的怪物从那里走过似的,每个脚印的间隔都有半英里,脚印一直延伸到老屋外面,然后在一个连通石洞的石缝处消失了,经过对比,这些脚印和在马尼托巴北部雪地里发现的脚印是一样的,而那两个当地居民和那名警察就是在那里从地球上消失的!其次是我祖父的笔记本和一部分利安得叔祖的长信,有人在上萨斯喀彻温的林海雪原深处发现了它们,所有的东西都被冰包裹着,留在上面的各种痕迹都表明它们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条记录标注的日期就是他在9月底失踪的那一天;本子是在第二年的4月才被发现的。弗洛林和我都不敢把它们不寻常的外观描述出来,我们把那封可怕的信和祖父没完成的译文都烧掉了,译文本身,在它被写出来的时候,连同其中所包含的对跨越那个恐怖门槛的警示一起构成了对外来者的召唤,这个外来者是如此可怕,就连那些曾写出惊世骇俗的恐怖故事的古代作家都不敢去描述它。最后是那个最确凿、最具有决定性的证据——7个月之后在离新加坡东南部不远的一个太平洋小岛上找到的我祖父的尸体,和奇怪的验尸报告:保存完好,像是被冻住了,因为太凉,以至于在发现尸体5天后都没人敢直接用手触摸他,还有一个怪异的事实是,他是被半埋在沙地里的,就好像“他是从一驾飞机上掉下来的!”弗洛林和我都不再有任何怀疑;这是关于伊萨卡的传说,它把它的牺牲带到地球上遥远的地方,穿越时空,然后再丢弃他们。证据无可置疑地表明,祖父在那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旅程中有一段时间还是活着的,如果我们有任何怀疑,在他口袋里找到的、他从他曾到过的神秘的地方带给我们的那些小纪念品就是最终的、最具有决定性的证据——一个小金牌,上面微缩着一幅古代生物争斗的场面,表面还刻着一些神秘的图案,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拉克汉姆博士鉴定这块金牌是出自某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地方;一本用缅甸语写的邪书,里面有关于神秘的雷恩高原的恐怖传说,那里是可怕的特考-特考人居住的地方;最后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充满野性的小石雕,一个恶魔般的怪物正在天上乘风而行!正文 外星怪物罗伯特?布洛克(献给H.P.洛夫克拉夫特)一我自诩为恐怖小说作家。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那些不可知、不可测的神秘魔力着迷。莫名的恐惧、怪异的梦境、萦绕在心头的那些半直观的胡思乱想总是能莫名其妙地带给我无比的快乐。我看了好多文学著作,我曾和坡一起在午夜的小径上散步,或是和马臣一道蹑手蹑脚地在树影中穿行;我和波德莱尔一块探索星空,或是让自己沉浸在古代的传说故事中,看地球内部的癫狂。我生活的外部环境相对来讲就比较沉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过得越来越像一个贫困的隐士,平静而达观地生活在一个只有书和梦的世界里。人总得谋生呀。就我的体质和精神而言,我天生就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所以我在一开始选择职业的时候就犯了难。经济大萧条又把事情复杂化到了几乎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步,有一段时间,我都快成穷光蛋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要写作。我买了一台破打字机,500张廉价稿纸,还有一些复写纸。写作的主题自不必担心。还有什么是比信马由缰地写一个色彩斑斓的梦更好的呢?我要写恐怖、惊悚,写死亡之谜。起码,在我简单的头脑里,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很快我初次尝试的结果就让我认识到了我有多失败。令我伤心难过的是,我没能实现我所追求的目标,我栩栩如生的梦境一到纸上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由乏味的形容词构成的连篇废话,我竟找不出普普通通的词语来完美地展现那种莫名的恐惧。我的第一部手稿就是一堆废纸,分别被几家杂志社退稿了。我得养活自己呀。我必须开始慢慢调整我的思路。我使出浑身解数用词、短语、句子做实验。那真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但是,不管怎样,终于是有人看上了我的一个故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不久,我就摸透了这个行当里许多显而易见的技巧,我的前景也变得一片光明。出于一种很简单的想法,我又回到了我梦一般的生活和我所钟爱的书堆里了。我的故事在短期内能让我维持基本生活,这就足够了。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我的回归是因为我有个更大的抱负。我要写一个真正的故事,不是我曾经给杂志写的那些很老套的、让人过目就忘的东西,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艺术创作。我的理想就是创作一部大师级的作品。我不是一个好作家,但那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我比较呆板的风格。我觉得,那是因为我选错了主题。吸血鬼,狼人,食尸鬼,神秘的怪物,这些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平庸的想像力,平淡无奇的潜词造句,抱持着缺乏想像力的人类中心说的观点,都是无法诞生真正出色的恐怖小说的主要原因。我必须要找到新的主题,真正不同寻常的素材。我要是能想像出一种怪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该多好啊!我渴望能了解,那些在星星之间打斗的魔鬼唱的是什么,渴望能听见那些对着充满回音的太空倾吐心声的古老的神灵说的是什么。我渴望了解死亡的恐惧,蛆虫吻在我舌头上的滋味,冰凉的裹尸布拂在我身上的感觉。我能渴望知道木乃伊的眼窝里蕴藏了什么奥秘,渴望能知道蠕虫才知晓的学问。然后我就能真正地写作了,我的愿望也就能真正实现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开始给全国各地那些遁世的思想家、梦想家写信。我把信分辨寄给了西部山区的一个隐士,北部荒原的一位博学之士,以及新英格兰的一个神秘主义梦想家。我从后者那里获悉了一些记述着神秘传说的古书的情况。他很谨慎地提起了带有传奇色彩的《死灵之书》,又犹犹豫豫地提到了一本叫做《伊本集》的书,说它的邪恶名声比起《死灵之书》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本人曾研习过这些书目,但他并不希望我在里面钻得太深。他从小在阿克汉姆长大,那是一个女巫盛行的地方,所以他听说过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从那时起,他就很明智地回避了那些有禁忌内容的东西。在我的不断要求下,他终于勉强同意给我列一份名单,把那些他觉得我能够求助的人名告诉我。他是一位很有才气的作家,在有识之士的群体中很有名,我知道,他很关注整个事件的进展结果。我一收到他的那份宝贝名单,马上就开始四处寄信,希望能从那些人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书目。我把信写给了大学、私人图书馆、那些号称是预言家的人和一些神秘教派的领袖人物。但我注定是要失望了。我收到的回信都相当冷淡,甚至是怀有敌意的。显然,他们都很不高兴被我这么一个好打听的陌生人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后来,我还收到了几封恐吓我的匿名信,接到了一通威胁我的电话。我倒是没太为这些事情着脑,让我觉得更苦恼的是,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否认,回避,拒绝,恐吓,这些都无助于我。我必须得想别的办法了。对了,书店!说不定我能在它们中一些不起眼的、发了霉的书架上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呢。接下来,我开始了一个漫长的搜寻行动。我学会了心平气和地面对无数令我失望的结果。但那些普普通通的书店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那些可怕的《死灵之书》,邪恶的《伊本集》,或是令人不安的《魔教》之类的东西。坚持就是胜利。在南迪尔波恩街上的一个古老的小店里,在那些似乎已被时间遗忘了的、尘封已久的书架上,我终于有所收获了。它就紧紧夹在两本百多年前出版的莎翁名著之间。书是大开本的,还覆着铁护面,上面是手工刻写的题名,《蠕虫的秘密》。店主也说不清它是如何跑到他手里的。也许是多年前混在一批二手书里进来的吧。他显然不知道它是怎样一本书,因为我给了他整整一块钱,把书买下了。他替我把书包好,很高兴能有这么一笔意想不到的好买卖,临走时还心满意足地和我道日安。我把这本宝贝书夹在腋下,匆匆离开了小店。收获真是太大了!我以前听说过这本书。书的作者是路德维格?普林,当年在布鲁塞尔,巫术审判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死在了宗教审判所的火刑柱上。他是一个神秘人物——炼金术士,能招魂问卜的人,知名的博学者,当他最终受到世俗的审判并遭受火刑时,他还夸耀说,人们根本想像不到他已经活了多久了。据说,他曾经声称自己参加过那次注定要受诅咒的第九次十字军远征,并且是唯一的幸存者,还拿出一些发了霉的证明文件予以佐证。在那本古老的编年史里,确实是有一个叫路德维格?普林的人被列在了蒙特塞拉特的家臣名册里,虽然他说不定真是这位勇士的直系后代,但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还是污蔑他是冒名顶替的疯子。路德维格说,他关于巫术的学识都是早年他在叙利亚当俘虏的时候,从那里的巫师和术士那儿得来的,他还随口说起他和伊斯兰教神话中的那些神灵不期而遇时的情形。人们都知道他曾在埃及呆过一段时间,那里的利比亚苦行僧知道先知穆罕默德在亚历山大时的传奇事迹。无论如何,他最后的日子是在佛兰德低地的乡间度过的,那里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住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古罗马帝国前的陵墓留下的废墟,就在靠近布鲁塞尔的一个森林里。众所周知的是,路德维格和一大群密友住在那里,并且在那儿做招魂会。现存的手稿上提到他时,谨慎地措辞说他是和一些“隐形的伙伴”以及“来自外星的仆人”在一起。那里的农民在晚间都会远离那片森林,因为他们不喜欢那些回响在夜空中的叫喊声,而且可以更加肯定的一点是,他们并不想看见那个在已经破碎了的、异教徒的古老祭坛前顶礼膜拜的群体。不管怎样,在普林被那些宗教裁判所的走狗抓走以后,人们就再也没见过受他支使的这些生物。前来搜索的士兵发现坟墓已经完全废弃了,但它在被捣毁前,曾经遭到过很仔细的洗劫。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实物、不同寻常的器具和混合物都令人费解地不见了踪影。他们又搜查了那片令人生畏的林地,还壮着胆子检查了那个神秘的祭坛,但还是一无所获。祭坛上有新鲜的血迹,在对普林的审讯结束前,拷问架上也有新鲜的血迹。一连串极其残暴的折磨没能撬开沉默的巫师的嘴巴,最后,那些精疲力竭的审讯者停止了拷问,把这个上了年纪的巫师投入了地牢。就是在监狱里,在等待审判的那段时间里,他写下了这本恐怖的《蠕虫的秘密》。这本书是如何从警觉的卫兵眼皮底下传出来的,始终是一个谜,但在他去世一年之后,他的书在科隆出版了。虽然这批书很快就被查禁了,但还是有几本已经被秘密地散发了。人们辗转传抄这本书,虽然后来曾出版了经过审查的删节本,但只有拉丁文原版被看作是真书。几百年来,只有少数几个人看过真书,他们了解老巫师的秘密,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反对把他们的姓名公诸于众。简而言之,在这本书刚归属于我的时候,我对它的了解就是这些。单从一个藏书者的角度讲,这本书绝对是一个非常的发现,但关于它的内容,我还无从评判。它是用拉丁文写的,而我只会一点点拉丁文,所以当我打开这本发霉的书时,我便遇到了一个难题。我找到了埋藏在地下的宝藏,但却没有打开它的钥匙,这不是要让我发疯吗。有一刻我都绝望了,我可不想拿着这本骇人听闻的邪书去找当地的古典文学或拉丁文学者。我有主意了。何不带着它去东部找我的朋友帮忙?他是学古典文学的学生,而且应该不会被普林的那些邪恶的启示吓到。我马上写了封急信给他,并很快得到了答复。他很高兴能给我帮忙,我得尽一切努力立刻赶过去。二普罗维登斯是一个可爱的城市。我朋友住的是一个带有优雅的乔治亚风格的老房子。底层布置带有殖民时期的特色。二楼是他的工作间,有古老的山墙,还有很大的窗户。去年4月那个残酷而多事的一晚,我们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就坐在那扇敞开的、能够俯瞰蔚蓝色的大海的窗户前面。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病态般苍白的迷雾令人心烦意乱地弥漫在夜色之中。在我的脑海中,那情景依然清晰可见——那个小房间里亮着灯,有一个大桌子和几把高靠背的椅子,沿墙立着一排书架,在几个特制的文件夹里放着一叠叠手稿。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桌前,摆在我们面前的是那本神秘的书。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色蜡黄的他看上去像个鬼似的,投在墙上的瘦削的侧影一直在不停地跳动。周围有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不详之兆,我感觉到似乎有什么秘密正等待着我们去揭开。我的朋友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一直都在和密教玄学打交道,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的直觉。他坐在椅子上,不寒而栗地浑身发抖,他并没有发烧,但他的眼里却在冒火。在他还没有打开那本被诅咒的大部头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那里面充满了邪恶。发霉的气味从那些古老的书页中散发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坟墓中才有的臭味。再看那些退了色的羊皮纸,纸边上尽是蛆虫,纸也被老鼠啃坏了。那天下午我已经把这本书的历史讲给我的朋友听了,并且当着他的面把书拆了包。那时,他似乎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恨不得当时就把书打开来看。但现在,他反而不想打开它了。他坚持认为,把书打开并非明智之举。那里面写的都是邪恶的东西,谁能说清那里面包含的都是怎样的骇人听闻的传说呢?谁又知道会又怎样的厄运降临在那些贸然翻看这本书的人头上呢?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有好多人就是在研习书里所包含的那些巫术的时候丢掉性命的。他求我放弃这个念头,不要去看这本书,不要想着从这类疯狂的东西中找寻灵感。我是一个大傻瓜。我不由分说地就把他的好意回绝了。我不害怕。最起码咱们得看一眼这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吧。我把书翻开了。结果很令人失望。那看上去就是很平常的一本书——快要破碎的、发黄的纸上写着一行行拉丁文。除了字还是字,没有插图,也没有令人不安的装饰花纹。我的朋友终于还是没能抵挡住这本罕见的、为藏书家所钟爱的书所带来的诱惑。没多会儿,他就开始从我的肩膀上偷眼看了起来,偶尔还小声地念出几句拉丁文。终于,他的热情上来了。他双手紧紧抓住这个大部头,走到窗前坐了下来,开始随意地翻看着书里的内容,不时地还把一些段落翻成英文,念了出来。他的眼中闪现出狂野的光;当他埋头细读手里那本行将散架的神秘著作的时候,他映在墙上的侧影也定住了。开始时,他还在不断地大声念着那些吓人的文字,渐渐地,他的声音变成了低语,低得像毒蛇发出的“嘶嘶”声。我只能听见几个词,而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他着了魔似的读着。我听到他好像提到了几个占卜之神的名号,伊格老人,神秘汉,还有蛇须拜提斯。我禁不住战栗起来,因为我知道这几个古老的名字,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带给我的就不止是战栗了。事情来得很突然。他冷不丁地转向我,显得很亢奋,兴奋的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尖叫。他问我是否记得关于普林实施巫术的那些传说,以及关于他从外星召唤隐形仆从的故事。我点头称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会令他突然间变得如此狂乱。他给了我答案。在书里的一个章节中,他发现了一句祷文,说不定就是普林用来召唤外星仆从的那句话!他让我听他念出来。我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个傻瓜似的,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为什么我没惊叫出来呢?为什么我没试图逃走呢?为什么我没从他的手里把那本邪恶的书抢过来撕碎呢?相反,我却坐在那儿,在我的朋友用异常亢奋的声音,声嘶力竭地读着那一长串不详的符咒时,我就那么坐着。“Tibi,MagnumInnominandum,signastellarumnigrarumetbufoniformisSadoquaesigillum……”就在他用沙哑的声音念着符咒的时候,夜一般黑暗的恐惧降临了。那些咒语就像是翻腾的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的大脑。那异乎寻常的音调回荡在无限的宇宙中,已经穿越了最遥远的那颗星球。那声音仿佛穿透了一扇扇远古的、无法用尺度计量的大门,到那里呼唤聆听者,召唤他到地球上来。这一切莫非都是幻觉?我无暇回味。他无意的召唤得到了回应。还没等他的声音落下去,恐怖就降临小屋了。屋里变得冷了起来。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呼啸着从敞开的窗口钻了进来;那不是人世间的风。随风而来的是远方的、邪恶的哀鸣,一听到那哀鸣声,我的朋友立刻变得脸色煞白,脸上又呈现出了新被唤起的恐惧。随后,墙上传来了被撞击的声音,我眼睁睁地看着窗台变了形。从敞开的窗户外面的虚空中传来了一阵淫荡的大笑声——那是一种极其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咯咯咯的尖笑。随后所发生的事快得令人吃惊。我的朋友站在窗前,突然开始尖叫起来;他边叫边狂乱的用手在空中抓挠着。借着灯光,我看见他的脸痛苦而又疯狂地扭曲着。不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凭空悬了起来,身子向后弯着,脊背像是要弯折了似的。随即便传来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此时,他的身体悬在了半空中,眼睛呆滞无神,手惊厥地紧紧抓着某个隐形的东西。那种疯狂的咯咯尖笑又响起来了,但这次的笑声是从屋里响起来的。星星痛苦地摇晃着;冷风在我耳边呼啸着。我缩在我的椅子里,眼睛紧盯着角落里令人震惊的一幕。此时,我的朋友尖声呼叫着;他的尖叫声和凭空响起的邪恶而开心的大笑声混合在了一起。他软软地垂下来的身体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当他的身体再一次向后弯曲的时候,血从他被扭断的脖子处喷了出来,像红色的喷泉一样飞溅着。血根本就没有流到地板上。当它还喷涌在半空的时候,那笑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吸吮的声音。我恐惧地意识到,那个从外面进来的隐形的东西正在吸血!是什么东西这么突然地在不经意间就被召唤而来了?我无法看到的吸血恶魔是什么呢?就在这时,更可怕的变形开始了。我的朋友的身体开始抽缩,变得干瘪,没有了生气。最后,尸体落到了地板上,令人恶心地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里。但在半空中,又出现了另一种令人更加恐怖的景象。在窗边的角落里亮起了红光——血红色的闪光。一个模糊的轮廓慢慢地、但却是实实在在地显现出来了。那是隐形的外星恶魔充了血的轮廓。它是红色的,还滴滴答答地流淌着什么;它是一个巨大的、脉动着的、可以移动的胶状物;它是一团长着无数摇摇摆摆的触须似的附属器官的猩红色的东西。在那些触须似的器官末端都是吸盘,吸盘一开一合地,充满食尸鬼似的的贪婪……那东西的样子臃肿,猥亵;它没有头,没有脸,没有眼睛,它有无底洞似的的胃口和巨大的利爪,它是来自外星的怪物。它噬食的人血将它隐形的身体轮廓暴露出来了。那不是正常人应该看到的东西。幸运的是,它没有继续流连。在轻蔑地将死尸似的人身扔到地上后,它有意识地攀住了敞开的窗户。它从那里消失了,当它退回到它来的地方的时候,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它嘲弄的笑声。就这样,我孤单一人留在了房间里,脚边是没有了生气的、瘫软的尸体,那本书不见了,但墙上有带血的印记,地上有带血的污迹,我可怜的朋友的脸上血糊糊的,歪着头,斜看着那些星星。静静地坐了好久之后,我把房间和房间里面的东西都点着了。随即我便笑着离开了,因为我知道,这把火将把一切残留的痕迹都毁掉。我是当天下午才到的,没有人认识我,也没人看见我离开,因为在火情尚未被察觉时,我就悄悄地溜走了。我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当我抬头看见天上那些闪亮的星星,看见它们鬼鬼祟祟地从薄雾中向我眨眼睛的时候,我不禁开始全身发抖,并且傻笑起来。又过了好长时间,当我平静下来之后,我搭上了一趟火车。在回家的旅途中,我一直很平静,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也始终很平静。甚至当我读到我朋友被离奇地意外烧死在他的房间里的死讯时,我还是能保持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