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把他观察了那么长时间,以至我了解他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我所有要做的事情就是琢磨他,我知道他也是一样,我知道他在在哪儿,我知道每一个细节。以至我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他。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跟往常一样。坐在房间里写东西。他在写什么? 我说不清,但我有个合乎逻辑的推测,我想他是在写他自己的事儿。那是他的生平自述。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再没有其他更合适的答案了。为什么搞得那么神秘呢? 我不知道,布莱克说。这声音第一次泄露了他的情绪,从他不经意的言语中能捕捉到这一点。那么,所有的。_ ‘切都归结到一个问题,是不是? 布鲁问。他现在已经把斯诺给忘了,直逼逼地看着布莱克的眼睛。他知道你在监视他,还是不知道? 布莱克把目光挪开,不能再和布鲁对视了,他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他当然知道。这就是症结所在,不是么? 他已经知道了,否则没有别的可以解释。为什么? 因为他需要我,布莱克说话时还是把眼睛转开了。他需要我的眼睛看着他。他需要我见证他还活着。布鲁看见一行泪水从布莱克脸颊上淌落下来,可还没等他说什么,还没等他发挥自己的本垒优势,布莱克就匆匆起身,说声抱歉,说他得去打个电话。布鲁在那儿坐了十到十五分钟,而他明知自己压根儿是在浪费时间。布莱克不会回来了。谈话结束了,不管他在这儿坐多长时间,今晚不会再有什么事儿。布鲁付了账,然后回到布鲁克林。当他回到橘子街时,抬头朝布莱克的窗子看了一眼,那儿一片漆黑。不管怎么样,布鲁说,他很快就得回来。我们还没完呢。这个派对才刚刚开始。香槟酒才刚刚打开,我们等着瞧吧。回到屋里,布鲁踱来踱去,试图拿出下一步的计划。在他面前,布莱克最后似乎犯了个错误,但这一点他还不是很肯定。因为弄得他有些恼火,布鲁还是不能对今天所有那些试探性的意图置之不理,布莱克在向他发出挑战了,在牵着他的鼻子走,也就是说,逼着他朝着他计划好的什么方向前进。不过,他还是打破了某种瓶颈,自从这案子开始以来,这是第一次他不再处于止步不前的境地。按说,布鲁应该为自己这个小小的胜利庆祝一下才是,但他今晚却没法为自己感到高兴。他最大的感觉莫过于悲哀,他觉得自己的热情被耗尽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令人沮丧。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最终让他失望透顶,他发现这事很难从他个人身上搬开了,他非常明白无论怎样对自己解释这桩案子,他都成了其中的一个组件。他走到窗前,目光越过街道,看见布莱克房间的灯这会儿亮起来了。 7他躺在床上想:再见,怀特先生。你根本不是真实的存在,是不是? 从来没有一个叫做怀特的人。然后又是一番感慨:可怜的布莱克。可怜的灵魂。可怜的被毁了的无名氏。再接下来,当他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睡意开始漫过全身时,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每样事情都有自己的颜色。我们所目睹的每样事情,我们所接触的每样事情——这世上每样事情都有自己的颜色。他竭力挣扎着再醒一会儿,开始罗列起名单来了。就拿蓝色来说吧,以他的名字为例,有蓝鸟和蓝背鸟,还有蓝鹭。矢车菊和玉黍螺也是蓝色的。还有纽约正午的天色。有蓝莓和蔓越橘,还有太平洋。有蓝魔,也有蓝绶带陪审团和蓝血。有蓝调音乐。有我老爸的蓝警服。有蓝色法规和色情电影。还有我的眼睛的颜色和我的名字。他停一下,有那么多的蓝色的名堂,突然让他感到困惑起来,于是又想到白色。有海鸥,他说,有燕鸥、鹳,还有美冠鹦鹉。有这房间的墙壁和床上的床单,有铃兰、康乃馨,还有雏菊花瓣。还有休战的白旗和中国人的丧事。还有母亲的乳汁和男人的精液。还有我的牙齿。还有我的眼白。还有白椴树白松树白蚂蚁。有总统的白宫和白枯病。无伤大雅的谎言和白热化。接着,他毫不迟疑地转入黑色,从黑名册开始,接下来是黑市,还有黑手党。笼罩着纽约的夜色,他说。还有芝加哥黑袜队。还有黑莓和黑乌鸦,有黑灯瞎火还有污点,黑色星期二和黑死病。还有黑信( 敲诈勒索) 。还有我的头发。还有笔尖里流出的黑墨水。还有盲人眼里的这个世界。最后,他玩累了这个游戏,思绪开始飘忽起来,他对自己说,这是没边没际的。他睡着了,梦见了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然后半夜里他突然醒来,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早晨来了,布鲁又开始忙着化装。这回扮成富勒刷具公司的推销员,这是他以前玩过的一桩把戏,接下来两小时内,他耐心地把自己弄成一个秃头,再粘上小胡子,在眼圈和嘴唇周围做上老年人的皱纹,他坐在小镜子前就像从前旅行演出的杂耍演员似的摆弄起来。十一点刚过,他收拾好自己的刷具箱,穿过马路来到布莱克房前。溜门撬锁对布鲁来说是小孩子的小把戏,只消几秒钟就搞定,当他走进过道时,不由得感到一阵久违了的激动。不会有什么危险,走上布莱克那一层楼梯时他提示自己。这次探访只是想瞧一下他屋子里面有些什么,探明情况以利于今后的行动。当然,这一刻布鲁还有点压抑不住的兴奋。因为这不仅是探查一个房间,他知道——想想自己就在那里面,站在四堵墙之间,和布莱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从现在开始,他想,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将影响到其他每一件事情。门一打开,此后布莱克就永远与他同处一室了。他敲了几下,门开了,倏然间失去了任何距离,这一事况和他对这事儿的反应几乎同时出现。布莱克在家,站在门口,右手捏着一支脱去笔帽的钢笔,好像这会儿正在工作,但从那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正等着布鲁,一副逆来顺受的架势,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布鲁一上来就忙不迭地兜售各种刷子,指指他的刷具箱道声歉,请求允许他进来,这一切都在一瞬间里显示了他操练了上千遍的推销员的快嘴快舌。布莱克温和地请他进来,说他也许有兴趣瞧瞧他的牙刷,而布鲁迈着脚步进来,依然喋喋不休地推销那些发刷和衣刷,他只想拿这些东西滔滔不绝地说事儿,借此腾出脑子和眼睛来观察这个房间;观察那些能观察到的东西,一样样记在心里,这就要把布莱克的注意力引开去。这房间跟他想象的差不多,也许更简朴一些。比方说,墙上什么也没有,这让他有点诧异,他总以为这儿会挂上一两幅画,有某些形象的东西打破眼前这种单调,也许是一幅风景画,也许是布莱克曾爱过的什么人。布鲁对于布莱克室内会挂什么画一直有着好奇的揣测,心想那也许会是一条有用的线索,可是等他看清楚了,才知道墙上根本什么也没有,他明白了他本来早该明白的事儿。除了这一茬,还有一些情形与他原来的揣测也有些出入。这修道士斗室似的房间倒与他想象的一样:房间很小,墙角那儿是一张整洁的床,另一处墙角是一个小厨房,所有的东西都一尘不染,一点面包屑都见不到。另外,房间中间对着窗,那儿有一张木桌和一把直背椅。桌上摆着铅笔、钢笔、打字机。室内有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一盏灯。靠北墙还有一个书柜,可是里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本书:《瓦尔登湖》、《草叶集》、《重讲一遍的故事》,还有别的几种。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没有杂志。桌上是码齐的一叠叠纸张:有空白的,有带字的,有些是打字的,有些是手写的。足有几百页,也许是几千页。但你不能把这叫做生活,布鲁想。你甚至不能把这归为任何一类事情。这不是人住的地儿,你所来到的是世界末日。他们一起把牙刷看了一遍,布莱克最后挑了一把红色的。这时他们开始端量起各种式样的衣刷,布鲁一边拿自己的衣服做着示范,一边说,像你这么一位衣着整洁的先生,我想你会觉得衣刷是绝对必要的。但布莱克说他一向习惯不用衣刷来打理衣服。不过呢,他也许要考虑添置一把发刷,于是他们就在箱子里找寻发刷的样品,谈论起各种尺寸和式样,以及不同的制刷鬃毛,等等。当然,布鲁已经达到了真正的目的,但他还是把这全套活儿从头到尾地做下来,尽量把事情做得地道些,虽说这也无关紧要。见布莱克付了刷子钱,布鲁还是忍不住又说了几句。你似乎是个作家,他说,一边指指桌子,布莱克说是的,就是干这个的,他是个作家。好像在写一本挺厚的书,布鲁说。是的,布莱克说,我写了好几年了。你快写完了吧? 快要完了,布莱克斟酌着字眼说,但有时候很难知道自己进行到哪一步了,我想我快完工了,可我意识到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所以只能重新回到开头部分。不过也是,我梦想着完工的那一天。那一天快到了,也许。我希望能有机会读到这本书,布鲁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布莱克说,但首先,我得写完这本书。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哦,这我们可永远也无法知道,是不是? 布鲁说,很有哲理地点点头。今天我们活着,明天我们会死去。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有那一天。非常正确,布莱克说,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有那一天。他们这会儿走到门口了,布鲁想借题发挥来几句空泛的议论。扮小丑玩是挺逗乐的,他知道,而同时心里又有一种想作弄布莱克的冲动,想证明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布鲁想让布莱克明白,从本质上讲他和他一样聪明,他每一步都能跟上他。但布鲁克制了这种冲动,管住了自己的舌头,拿出推销员的礼貌向布莱克点头道谢,然后退了出去。富勒刷具公司的推销员这就谢幕了,不到一个钟头,他就把那些玩意儿全都扔进装有杰米·罗斯剩余道具的那只破袋子里了。布鲁知道今后什么伪装都不需要了。下一步的探访是不可避免的,唯一要考虑的是选择一个恰当时机。然而,过了三个夜晚,当他终于得到机会了,布鲁却意识到自己害怕起来了。布莱克在九点钟时出门了,走上街头,消失在街角。布鲁虽说知道这是一个信号,布莱克简直就是在呼吁他采取行动,他也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天赐良机,现在,在这可以采取行动的时刻,还没等他鼓起勇气,相信自己有能力搞定一切,他就陷入新的自我怀疑的折磨之中了。为什么对布莱克他突然有了一种信任感? 到底是什么鬼迷心窍让他以为他俩现在站到一边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对布莱克的再度召唤,他在想,自己为什么竟会如此顺从? 随后,从郁闷中摆脱出来,他又开始考虑是否有另一种可能。他是否会一走了之? 如果他厌倦了这个游戏,扬长而去,从整个事情中脱身了,那该怎么办? 他把这可能性思量过来,真是大伤脑筋,转而渐渐地他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沉浸在悲喜交加之中,就像一个奴隶跌跌撞撞地奔向自由的前景。他想象着自己在别处的情形,远远地离开这儿,徜徉在林海深处,大摇大摆地扛着一把斧头。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最终他还是他自己。他可以从头开始生活,不惜离乡背井,去做一个拓荒者,做一个新世界的移民,去创建自己的生活。可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深远的境地了。因为一旦他穿行在乌有之乡的树林里,他马上会感到布莱克也在那儿,藏在哪棵树后面,蹑手蹑脚地爬过灌木丛,等到布鲁躺下闭上眼睛,就鬼鬼祟祟地上来压到他身上,割断他的喉咙。这事情会一再地出现,布鲁想。如果他现在不加倍提防布莱克,那么这事儿就永远不会有个了断。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命数,天底下英雄也都须听命于此。没有选择,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那就是注定要发生的——没有选择。布鲁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他努力挣扎过,他反抗过,他从内心里越来越对此感到厌恶。但这正是因为他对此早已了然于心,想反抗是因为已经接受了;想说“不”,是因为已经说了“是”。所以,布鲁渐渐转过这个弯子来了,最后只有顺应事情的必然规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这并不是说他了无惧意。从这一刻起,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布鲁的心境,那就是害怕。他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现在得赶快上街,焦躁地想着还不至于太晚吧。布莱克还没有一去不返,谁知道他是不是藏在街角拐弯的地方,等在那儿伺机扑来? 布鲁奔上布莱克那幢楼房的台阶,笨手笨脚地撬开前门的锁头,扭头朝后看一眼,然后走上通向布莱克那一层的楼梯。第二把锁比前面那把多费了些力气,虽然按理说应该更简单,甚至对于一个最生涩的新手也是一桩容易的活儿。这番笨拙的功夫提醒布鲁他已失去了白控能力,只能让自己尽最大努力去做了;可即便他知道这一点,也几乎无能为力,只求两手别再那么哆哆嗦嗦了。可这一来事情却变得更糟了,他踏进布莱克房门的那一瞬间,心头一下子感到黑压压的,好像夜色压进他躯体之中,以压顶之势从头顶灌下来,同时头部似乎却也往上浮升,里面充满了气体,好像跟他的躯体剥离开来向上飘浮而去。他又往房间里踏进一步,随之两眼一片漆黑,像个死人似的栽倒在地板上。手表在他摔倒时停了,苏醒时他不知道自己昏厥了多长时间。带着最初的模糊印象,他重新找回来这儿之前的知觉,也许过了好久,他一眼看到敞开的窗口,窗帘在旁边飘拂着,黑影奇怪地移到了天花板上,还以为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回到了孩提时期,在炎热的夏夜辗转难眠,他想象着倘是竖起耳朵,不知是否能听见隔壁房间父母的低声絮语。但这般幻觉只持续了片刻。他开始感到头痛,胃里一阵搅动的恶心,接着他看清了自己是在哪儿,又重新体验到刚踏入房间那一刻的恐慌。他两腿颤抖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两步,一边对自己说不能待在这儿,他得走,是的,马上走。他抓住了门把手,可突然问,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亮了,转圈照遍整个房间,看到布莱克桌边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文稿。没等多想,布鲁就伸出另一只手挟起那叠文稿,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关系,这还只是第一步,随即向门口走去。穿过马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布鲁给自己斟上一杯白兰地,坐在床上,告诉自己要镇静。他一口接一口喝光白兰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惊恐不安的心情慢慢平息下来,也抛开了那种偷鸡摸狗的耻辱感。他搞砸了,他告诉自己,总体来说是这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力不从心,这个想法使他大为震惊——把自己视为一个失败者,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胆小鬼。他掏出偷来的文稿,心想能让自己的思绪转移开去。结果这一来只让问题更复杂了,拿起这玩意儿一看,他发现原来那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就是他自己写的那些监视报告。它们全在这儿,一份挨着一份,每周的记述一份不差,白纸黑字一目了然,可那上面什么意义也没有,等于什么也没说,就像这案子本身那样缄默不语。布鲁一见是这玩意儿就痛苦地嚷叫起来,仿佛自己全身坠入深深的黑暗之中,接着面对自己发现的这些东西,发出了笑声,开始是轻微的笑,后来一声比一声响,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差不多就哽住了,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儿给抹掉似的。他把那些稿纸紧紧攥在手里,抛向天花板,看着飞散的纸页落下来撒满一地,那些令人伤心伤肺的纸页。不能肯定布鲁是否真的从那个夜晚的事况中恢复过来了。就算他能恢复到以前的模样,也必须注意到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段时间里,他不刮胡子,也不换衣服,甚至都懒得从房间里朝外面瞥一眼。又到了该写下一份报告的时间了,他都懒得理会这事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说,一边踢了踢地板上那些旧的报告,再写这些报告我就真他妈的不是人了。大多数情形下,他既不是躺在床上也并非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端量着自这案子开始以来钉在墙上的各种图片,一幅幅地研究着,对着一幅图片尽可能要琢磨出什么意思,然后转向下一幅。这是那个费城验尸官戈尔德拿着那小男孩的遗容面模的图片。这是大雪覆盖的山区景象,图片右上角,夹进了那个法国滑雪者的头像,他的脸部搁在一个小框里。这是布鲁克林大桥的图片,桥旁是罗布林父子俩。这是布鲁的父亲,一身警服的他正从纽约市长杰米·沃克手中接过奖章。还有另一张布鲁父亲的照片,那上面他穿着便衣,是他和布鲁母亲结婚头几年拍的,他搂着布鲁母亲的肩膀,两人表情灿烂地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这是一张布朗搂着布鲁肩膀的照片,摄于布鲁成为他的搭档那一天。那张照片的下面是杰基·鲁宾逊正滑进二垒的图片。旁边是沃尔特.惠特曼的形象。最后,这位诗人左侧,是从一份电影杂志上剪下来的罗伯特。米彻姆的剧照:枪扛在肩上,看上去好像这个世界正打算向他投降。没有前未来布鲁太太的照片,但每次当布鲁巡视他这小小的照片集锦时,目光也会停留在墙上某个空白角落,假装她也在那儿。布鲁有好几天都懒得向窗外望出去。他把自己封闭得那么彻底.就像是布莱克已经不存在似的。这是布鲁一个人的戏剧,如果说布莱克也有同感,那就像是他已演完了自己的角色,说完了他的台词,退出了舞台。由于布鲁这会儿不能接受布莱克的存在,所以只能否认他能存在。自从探查过布莱克的房间还在那儿独自待过之后,可以说,他已经到过布莱克隐居的私人圣所了,他无法对那一刻的黑暗作出反应,除非以他自身的孤独替代进去。进入布莱克的领地,同样就是进入了他自己,而一旦进入了,他就不能设想再置身别处了。但这恰好表明了布莱克之所在,尽管布鲁并不知道这一点。 8一天下午,像是出于偶然,布鲁走到比前几天都要靠近窗口的地方,正好停在窗前,然后就像是过去工作时那样,他拉开窗帘朝外面望去。一眼看见的就是布莱克——不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而是站在街对面他那座房子的台阶上,抬头打量着布鲁的窗子。他想结束这一切了? 布鲁猜想。这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布鲁从房间后面找出双筒望远镜又回到窗前。他把望远镜对准布莱克脸部,把那张脸研究了几分钟,从一个部位转到另一个部位,眼睛、嘴唇、鼻子,等等。把五官拆开,又拼拢。他被布莱克脸上的悲哀打动了,这抬眼凝望他的目光里似乎全无希望,他情不自禁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这形象给吸引了,布鲁感到自己越来越同情他了,街对面那个被遗弃的形象惹起他一阵怜悯的冲动。他真希望自己不要这样,他希望自己能有勇气举枪对准布莱克,一枪射穿他的脑袋。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击中了自己,布鲁想,他在倒地之前已经一脚迈进了天堂。但是,一旦把这一闪而过的场景逐出意识,他就开始退缩了。不,他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想做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是什么呢? 他依然在自己内心温情的潮涌中挣扎着,他对自己说,他要抛开一腔孤愤,他想彼此相安无事,这股温情渐渐淹没了他,以至事实上他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思忖着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布莱克,是否有这可能伸出友善之手去拉他一把。这有可能使局势出现反败为胜的大逆转,布鲁想,这能使他在整个事情中占据优势。干吗不呢? 为什么不来个出人意料呢? 去敲开门,抹去所有的故事——这事儿也并不比别的事情更荒谬。事实上,布鲁内心所有的好斗情绪都给掏空了。他不再属意于此。而且,就外表看,布莱克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只消瞧他那样儿,布鲁对自己说。他是世界上最悲哀的生物了。然而,说这话的同一瞬间,他明白这也在说他自己。布莱克离开台阶好一阵了,大概早已转身进屋,布鲁还凝视着那个空白之处。离黄昏还有一两个小时,他终于从窗口转过身,看看自己搞得一团糟的房间,花了一个小时把东西都收拾好——洗了碗碟,铺了床,拍打拍打衣服,从地板上把那些旧日的报告收拾掉。然后钻进浴室,花了好长时问冲了淋浴,刮了胡子,新换了一身衣服,专门为此挑选了一套蓝衣服。他现在看上去跟以前迥然不同,突然问不可逆转地改变了自己。他不再害怕,不再发抖了。他只是显得镇定自若,对自己要去做的事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感觉。夜幕刚降临一会儿,他最后一次在镜前整了整领带,然后离开房间,走到外面,穿过马路,走进布莱克的楼里。他知道布莱克在那儿,因为他房间里那盏小灯亮着,当他走上楼梯时试着想象向他说出自己脑子里那些念头,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布莱克的声音:门开着,进来。很难确切地说布鲁预计会碰上什么情况——当然是指所有的事情,不是指这一次,不是他踏进房间这一刻所面临的情形。布莱克在里边,坐在床上,又戴上了面具,就是布鲁在邮局见过的那个面具,他右手举着一把枪,一把点三八的左轮手枪,足以在近距离内把一个人打开了花,这把枪正对着布鲁。布鲁停下脚步,什么也没说。要言归于好难着呢,他想,要扭转局面还麻烦着呢。在椅子上坐下来,布鲁,布莱克说,一边用枪指着木桌旁的椅子。布鲁没得选择,只好坐下——现在正面朝布莱克,但要扑向他那儿却太远了,在这个位置上要对付一把枪很难。我一直在等着你,布莱克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来了。我考虑了很久,布鲁回答。你感到惊讶吗? 并不真是那样。至少对你不觉得大惊小怪。也许对我自己吧——那也只是因为我实在太蠢。你瞧,今晚我是带着友谊来这儿的。你当然是这样啦,布莱克说,声音带点儿嘲讽。当然我们是朋友啦。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朋友,不是么?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如果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布鲁说,那我倒有幸不是你的敌人。非常有趣。没错,我就是让人感到有趣的人,我造访的时候,你总是能够开怀大笑。还有这个面具——你难道不想问问我这面具的事儿吗? 我不想刨根问底。如果你喜欢戴着那个玩意儿,那也不关我的事。但你不得不面对它,不是么? 何必提出你已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可这很怪异,是不是? 当然很怪异。瞧着挺可怕的。是的,挺可怕。很好,我喜欢你,布鲁。我一直就明白你就是那个适合我的人。一个最了解我的人。如果你别再把枪挥来挥去,说不定我对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很抱歉,我不能。现在已经太晚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再需要你了,布鲁。你知道,要摆脱我没那么容易。你把我带进来了,现在你还得跟我玩下去。不,布鲁,你错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别再来这套鬼话了。已经结束了。整个事情玩完了。再没什么可以玩下去的了。什么时候结束的? 现在。此时此刻。你神经错乱了。不,布鲁。我脑子清醒得很,我完全是清醒理智的,太理智了。这种理智耗尽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你知道这一点,布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你干吗不扣动扳机呢? 当我准备好了,我会的。这就把我的尸体留在地板上一走了之? 想得倒妙。噢,不,布鲁。你不理解。我们两人得待在一块儿,我们一直都这样。可你忘了一些事情了,是不是? 忘了什么? 你得把整个故事告诉我。难道就这样结束了? 你把真相告诉我,然后我们说再见。你已经知道了,布鲁。难道你还不理解吗? 这故事你已了然于心。那你一开始何必自找麻烦来这一套呢? 别提蠢问题。那么我呢——我在这里面是干什么的? 给你找乐的滑稽小丑? 不,布鲁,我从一开始就需要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不可能做这些。为什么需要我? 提示我想到应该去做什么。每回我抬起头来,看见你在那儿,盯着我,跟着我,总是在视距之内,用你的目光直入我身心。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布鲁,我把你变成了我的终结。你是一个恒定的参照物,给内在的一切赋予了外部形态。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已写下你的自杀手记,这就该结束了。的确如此。你是个傻瓜。你他妈的,倒霉的傻瓜。我知道就那么傻。却也不比别的人更傻。你打算就坐在这儿告诉我你比我更聪明吗? 至少我知道我一直在做什么,布鲁。我有事情做,而且也做完了。但你却无处可去,布鲁。你从第一天起就不知所向。为什么你不扣动扳机呢,你这狗娘养的? 布鲁说着突然站起身,这当儿已是怒火填膺,布莱克竟敢杀了他。你为什么不朝我开枪,趁此结束一切? 布鲁朝布莱克那边迈出一步,子弹没射到,他又朝前走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冲着这面具人尖声叫喊着要他开枪,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了。猝然问,他扑到他身上。他毫不犹豫地打掉布莱克手里的枪,揪住他的衣领,猛拽他的脚。布莱克试图反抗,想从布鲁手里挣脱出去,但布鲁比他强壮有力,而且由于愤怒更变得力大无比,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时第一阵猛拳就连续砸向布莱克脸部、腹股沟和腹部,此人已是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可这并未阻止布鲁的继续攻击,他抬脚猛踢失去知觉的布莱克,揪起他的身子,把他脑袋往地板--上磕去,往他身上一拳一拳地击打着。最后,布鲁怒气渐消,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说不准布莱克是死是活。他从布莱克脸上扯掉面具,把耳朵凑到他嘴上,听着布莱克的呼吸。似乎尚有些微喘息,但他说不准那喘息声是布莱克的还是他自己的。如果现在他还活着,布鲁想,那也活不长了。如果他死了,那就让他去死吧。布鲁起身一看,身上的衣服全都揉烂了,他把布莱克的手稿从桌上一页页收拾起来。这花了几分钟时间。他把所有的手稿都拿上,到墙角那儿关了灯,离开房间,这时甚至都懒得朝布莱克看上最后一眼。当布鲁过街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过了午夜。他把手稿搁在桌子上,走进浴室,把手上的血迹清洗干净。然后换了一身衣服,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往桌上布莱克的书稿上一屁股坐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在他把这事情弄明白之前他们就要来了,然后他妈的就该付出代价了。可他还是得先把手上这事情做了。他从头读起,从头到尾看下来,整个故事一个字都没漏过。他读完时,天已破晓,房间开始明亮起来。他听见鸟在歌唱,他听见街上行人脚步纷至沓来,他听见汽车碾过布鲁克林大桥。布莱克是对的,他对自己说。所有的事情都装在我心里了。然而,故事还没有完。还剩下最后的片断,在布鲁离开房间之前故事还不能画上句号。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就是这样: 一刻不多,一刻不少。布鲁从椅子上站起来,戴上帽子,走出房门,这才是故事的结尾。此后他去了哪儿并不重要。我们必须记住,所有这些事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那都能回溯到我们的童年时期。所以,任何情形皆有可能。我自己宁愿认为他已远走高飞,当日早晨坐上驶往西部的列车开始了他的新生活。甚至也有可能,美国都不是他的人生终点。在我隐秘的梦境里,我喜欢想象布鲁登上了一艘邮轮去了中国。就让他去中国吧,或者,我们就别管他去了哪儿了。而现在布鲁从椅子上站起来,戴上帽子,走出房门。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