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停顿后,弗吉妮亚·斯蒂尔曼说,“也许你是对的。”接着,又一个停顿,“但我只需要再有一点儿保证。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达成某种妥协。”“那要看你怎么考虑。”“是这样。再盯几天。要确保没有危险。”“有一个条件,”奎恩说,“你得让我以自己的方式行事。不再加以限制。我必须能自由地与他交谈,向他提问,以摸清底细。”“那不太冒险了吗?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暴露我们之间的联络。他甚至都不可能猜出我是谁,我想干什么。”“你怎么控制这一点? ”“这是我的事情。我自有锦囊妙计。你必须相信我。”“好吧。我会关注事情的发展。我不希望造成什么伤害。”“很好。我需要几天的时间,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奥斯特先生? ”“嗯? ”“我非常非常感谢你。彼得在过去的两星期里情况也很好,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他一直在谈论你。你好像是……我不知怎么说……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英雄。”“那么,斯蒂尔曼太太的感觉如何呢? ”“对她也是一样。”“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也许某一天她会允许我向她表示我的心意。”“万事皆有可能,奥斯特先生。你应该记住这一点。”“我会的。我这不是开玩笑。”奎恩吃一顿简单的晚饭,炒鸡蛋和煎吐司片,喝了一瓶啤酒,随后就把红色笔记本摊在桌上。他记录这些东西已有多日,用他那飘忽的笔迹,挨挨挤挤地写了一页又一页,但他还没有心思整个读一遍自己所写的东西。既然结局似乎已经可以看得到了,他觉得也许可以试着看一下了。大部分页面都难以辨认,尤其是前面几节。他费力地破译那些字句,心想看来似乎不值花这么大力气对付这事儿。“在街上捡起一支铅笔,凝视着,犹豫着,塞进提包……在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坐在公园长椅上翻看着红色笔记本。”这些句子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什么价值。所有一切在于方法问题。如果目标是想了解斯蒂尔曼,以求事先就能够预料他下一步将如何行事,那么奎恩做得并不成功。他上手调查这事儿,只是基于一些有限的事实:斯蒂尔曼的履历和他的专业背景,他对儿子的囚禁,他的被捕以及住院治疗,他那本古怪的学术论著( 据信写作时尚处精神不正常期) ,以及更为重要的,弗吉妮亚·斯蒂尔曼说他现在又企图来戕害他儿子的断言。然而,所有这些过去的事况跟眼下的情形似乎都扯不上关系。奎恩内心幡然醒悟。在他以往的想象中,出色的侦探工作的关键是密切注视细节。了解得越是翔实准确,办案就越成功。这其中的含义是:人类的行为举止是可以被解读的,从举手投足到某些习惯行为,乃至缄默的克制,最终总能从那无限个表面现象上找出某种关联,理出某种头绪,寻绎某种动机来源。然而,在费力地捕捉到所有这些表面印象之后,奎恩却觉得自己并不比当初第一次跟上斯蒂尔曼时更了解他。他过着斯蒂尔曼的生活,踏着他的步子,随着他的目光观察这个世界。而现在唯一能让他感觉到的是此人之深不可测。他并没有缩小自己和斯蒂尔曼之间的距离,他曾看着这老人从自己面前溜走,甚至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并非出于他胸有成竹的什么想法,奎恩把红色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画了一幅斯蒂尔曼步履所及的这片区域的袖珍地图。然后,仔细地审阅他的笔记,开始用笔追循斯蒂尔曼一天之内的行动路线——根据他第一天对这老人漫游做的全部的完整记录,其结果如下:奎恩被斯蒂尔曼这一圈足迹的边界模样给惊呆了,他一次也没有进入中心地带。这幅图看上去像是印象里中西部哪个州的地图。除了从百老汇以北十一个街区那个出发点,这幅图接近一个矩形,那些连续不断的曲线表示斯蒂尔曼在河滨公园沿河而行的路线。从另一方面说,拿纽约街道四分结构的大框架来看,它也有可能是一个“零”,或是字母“0 ”。奎恩继续看接下来一天的记录,想看看会出现什么情形。结果却完全不一样。这幅图形使奎恩想到了一只鸟,一只觅食的鸟,在空中振翅翱翔。片刻之后,他觉得这种解读似乎显得过于牵强和不自然。这只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仅是两个抽象的图形,联结两个图形的是斯蒂尔曼向西走过第八十三街时拉出的一道不起眼的桥接线路。奎恩停顿片刻,思忖着手里所做的事儿。他这是毫无意义的涂鸦吗? 他这是像白痴似的消磨一个晚上吗? 还是试图在发现什么? 不管是何种回答,他意识到,都不靠谱。如果他只是打发时间,何必选择这样一种劳劳碌碌的方式呢? 是因为他太困惑了以至于不再能鼓起勇气去思考了吗? 从另一方面说,如果这不只是一种自娱自乐,那么他实际上是在做什么呢? 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寻找某种迹象。他从斯蒂尔曼混沌莫辨的行动中搜索着一丝合榫的感觉。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对斯蒂尔曼行动的随意性依然心存怀疑。他想从中找出某种意义,不管那有多么晦涩难解。从事情本身来说,那种意义不必去理睬。因为那意味着奎恩允许自己对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况且就他所知,一个侦探如此行事可能是最糟的。但他还是决定继续把这事情做下去,现在还不太晚,不到十一点钟,找出真相来不会有什么坏处。结果这第三幅地图和前面两幅毫无相似之处。接下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如果把那些波形曲线从公园图形中剔除,奎恩可以肯定地说自己面前是一个字母“E ”。假设第一个图形确实是代表了字母“O ”,那么可以合理地推断出那个鸟翼状图形是字母“w ”。顺理成章地,字母0 一w —E拼成了一个单词,但奎恩不准备就此得出结论。他是从第五天才开始详细记录斯蒂尔曼行程的,要确认前面四天是什么字母只能靠推测了。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着手记录,他知道前面四天的秘密是不可复原的。但也许他可以根据出现过的字母往前推算。推到头,也许直觉会告诉他开头的字母是什么。接下来一天,图形似乎成了一个代表字母“R ”的形状。与其他几幅图相比,它显得十分复杂,公园那块地方画出了那许多不规则的线条,彼此近似而像是过分修饰。奎恩仍坚持客观地看待图形外廓,试图撇开那种心理预期,一上来就把它视为字母表上的字母。他必须承认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凿无疑的:这很有可能是无目的的行走。也许,他这就像是小孩子那样从天上变幻的云朵里寻索图画。但是……这巧合也太令人震惊了。如果一幅地图像是一个字母,甚至哪怕是两个字母,他也许会把这视为无意义的偶然而置之脑后。但是,四幅地图形成的一排字母却远非巧合可以解释了。再下来的一天,图形上给了他一个有点偏斜的“0 ”字,像是一个甜面圈,一侧撞在另一组张突着三四个锯齿的参差不齐的线条上。然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F ”,一侧带着洛可可风格惯常具有的涡状纹饰。这以后是一个“B ”,看上去像是两个随意摞在一起的盒子,边角被精心打磨过了。继而是一个站立不稳的字母“A ”,有点像是一把梯子,每一边都有几个梯阶。最后,是第二字母“B ”:不稳定地偏向一个甩出去的尖齿上,像是一个倾覆的金字塔。奎恩抄下这些字母,然后排列起来:0wER()FBAB。不停地摆弄了一刻钟之后,又把它们打乱拆开,重新排列,他回到最初的次序,把它们按以下顺序写出来:0wER 0F BAB,这样摆弄下来竟是如此怪异,这真让他提心吊胆,几乎让他陷入失望。可是,还没等他把前面错失的四天所有可能出现的字母补上,答案似乎就有了:THE T0 WlER 0F BA —BEI .——巴别塔。奎恩的思绪马上飘向《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①的结尾部分,那个内墙裂缝里发现的奇异圣符——字母楔入泥穴之中,好像它们想要说出某种不能被人理解的事情。但紧接着他的第二意念告诉他,这似乎不太贴切。想来斯蒂尔曼不会把他的信息留在任何地方。而实情是,他是挪动自己的脚步书写出这些字母,但它们并没有被写下来。这就像是一幅你用指头描绘在空气中的画。你一边画,它一边就消失了。没有完成的作品,没有踪迹可循。但是,这幅画确实是存在的——并非存在于绘出线条的街道上,而在奎恩的红色笔记本里。他不知道斯蒂尔曼是不是每天晚上坐在他的房间里谋划着第二天的行动,抑或是临时决定如何行走。这一点不得而知。他也想过,不知这种笔法的意图是否在斯蒂尔曼脑子里思虑过。这只是一种自我暗示,还是有意给什么人留下的信号? 但最最起码,奎恩可以作出这样一个结论:斯蒂尔曼没有忘记亨利·达克。奎恩没有慌神。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绪,试着想象最糟糕的可能性。看到了最糟糕的,也许事情倒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了。他索性把想到的事情开列如下:第一,斯蒂尔曼确实在谋划加害彼得的事情。备注:无论发生什么反正都是这个前提。第二,斯蒂尔曼已经知道自己被跟踪了,而且知道他的行踪可能被记录下来,知道他的信息可能已被解读。备注:这不会改变一个基本事实——彼得须被保护起来。第三,斯蒂尔曼比先前料想的更加危险。备注:这并不意味着他能侥幸得手。这样搞下来确实有点用处。但那些字母依然困扰着奎恩。这整个事情的陈述真是太拐弯抹角,太邪门了,以至他不想接受这种解释。接着,疑惑又来了,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似的,他脑子里回响着嘲弄的讪笑,还有吵吵闹闹的歌声。他想象过整个事情。那些字母根本不是什么字母。他发现它们仅仅是他想要发现它们。而且,即便是那些图形组成了字母,也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罢了。斯蒂尔曼对此根本没做过什么。这整个事情都是出于偶然,他让自己给涮了一把。他决定上床睡觉去,已经睡着了,却又醒过来,在红色笔记本上写了半个钟头,又回到床上。入睡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他也许还有两天时间,因为斯蒂尔曼还没有完成他要表达的信息。最后还剩下两个字母——“E ”和“L ”。奎恩意识涣散了。他游向某个飘散零碎的幻想之邦,这地方尽是无词之物和无物之词。接着,最后在睡意昏昏的挣扎中,他告诉自己,“EL”就是古希伯来语“上帝”的意思。在梦中( 他后来忘记了那个梦) ,他发现自己在儿时镇上的垃圾场里,细细筛滤着那座垃圾山。 第九章和斯蒂尔曼的第一次交谈是在河畔公园。那是下午时分,公园里到处是周末来骑自行车、遛狗和玩耍的孩子。斯蒂尔曼独自坐在一张长椅上,眼睛茫无所视地看着周围,那个红色小笔记本搁在膝盖上。四处都很明亮,那无垠的光线似乎是从眼里捕捉到的每一样东西上辐射出来,在头顶上,在树叶摇曳的枝权间,微风一阵阵吹来,刺啦刺啦地动情地摇晃着叶片,起起伏伏就像波浪似的。奎恩谨细地擘画过他的行动。他假装不去注意斯蒂尔曼,在长椅上他一旁坐下,双臂抱在胸前,也跟那老人一样朝同一方向凝望远处。两人都没说话。他后来算过,这段时问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或是二十分钟。然后,他毫无预兆地把脑袋转向老人,直截了当而神情固执地将目光锁定老人皱纹密布的面部一侧。奎恩把全副精力集中在自己的眼神里,好像要用这力量在斯蒂尔曼脑袋上灼出一个洞来。这凝视持续了五分钟。最后,斯蒂尔曼向他转过脸。文雅的男高音嗓子惊讶地开口说话了,“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说话。”“我什么也没说。”奎恩说。“没错,”斯蒂尔曼坚持说,“但你得理解,我的习惯是不跟陌生人说话。”“我再说一遍,”奎恩说,“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是的,我听见你刚才说的了。可是,难道你没兴趣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吗? ”“恐怕没有。”“说得好。我能看出你是一个有理性的人。”奎恩耸耸肩,没有作答。此刻他整个儿摆出一副冷漠的架势。斯蒂尔曼莞尔一笑,向奎恩侧过身子,用一种同谋者的口气对他说,“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做点事情。”“那还得看是什么事儿。”一个长久的停顿之后,奎恩回答说。斯蒂尔曼大笑起来——短促地,发出“哈”的声音——然后接着说,“我并不是不喜欢陌生人。我只是宁愿不跟任何一个不作自我介绍的人说话。为了开始我们的交谈,我得知道你的姓名。”“那么,某人一旦把他的姓名告诉你,他就不再是陌生人了。”“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跟陌生人说话的缘故。”奎恩对此已有所准备,他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想让自己被对方摸透。因为在技术层面上他是保罗·奥斯特,而这个名字是他需要加以保护的。其他任何名字,甚至真名,都可能成为一种伪托,是可以让他躲在那后面享以安全的屏障。“既是这样,”他说,“我很高兴悉听尊便。我的名字叫奎恩。”“啊,”斯蒂尔曼漫应着,点头答话,“奎恩。”“是的,奎恩。Q —U —I —N —N 。”“我知道怎么拼,是的,是的,我明白。奎恩,唔。是的,很有意思,奎恩。一个最能引起共鸣的名字,和TwIN( 双子座) 押韵,是不是? ”“是这样,押韵。”“也和sIN(罪恶) 押韵,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没弄错。”“还有IN,是一个N ,INN ,是两个N 。是不是这样? ”“一点没错。”“嗯。非常有意思。我想到了许多和这个词押韵的例子。这个QuINN ,这……作为事物本质的……QuINTEssENcE( 精华) 。比方说,QuICK(快) 。还有QuILL(羽茎) ,还有QuIRK(怪癖) 。唔。还和GRIN( 露齿而笑) 押韵。更别提KlN(亲属) 了,唔。非常有意思。还有wIN(赢得) ,还有FIN(鳍) ,还有DIN(喧嚣) ,还有PIN(大头针) ,还有rrJN( 罐) ,还有BIN(箱柜) 。唔,甚至还跟DJINN(神灵) 押韵。晤,如果你说得没错,还有BEEN(BE 的过去分词/存在) 押韵。是的,非常有意思。我非常喜欢你的名字,奎恩先生。它一不留神同时拐向好几个不同的方向。”“是的,我自己也时常注意到这一点。”“大多数人不会留意这类事情。他们觉得字词就是石头,是一种不可更改的没有生命的物体,像是不会改变的单细胞生物。”“石头也可以改变的。石头会被风化。它们会被销蚀的。也可能被撞碎。你可以把它们砸成碎片,或是砾石,或是弄成尘土。”“确实如此。我得说你是一个有理性的人,奎恩先生。如果你知道曾有多少人对我产生过误解就好了。我的工作为此而大受挫折,遭受到重创。”“你的工作? ”“是的,我的工作。我的计划,我的调查,我的实验。”“嗯? ”“是的。可尽管有这些挫折,我却没有灰心。比方说现在,我正从事一件我所做过的最重要的工作。如果一切顺利,我相信我将掌握一系列重大发现的钥匙。”“钥匙? ”“是的。那把钥匙将开启某些禁闭之门。”“嗬! ’’“当然,目前我尚处于收集数据的阶段,收集,可以这么说,那是证据。然后我就该梳理那些发现了。那是一项要求非常高的工作。你绝对想象不到有多么困难——尤其是我这把年纪了。”“我能想象。”“是啊。有许多事情要做,时不我待呀。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起床。不管什么天气我都到户外去,不断地行动,两腿不停地走动,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这可把我累坏了,你可以相信这一点。”“可这是值得的。”“在真理面前,没有什么牺牲是不值得的。”“说得是。”“你看,没有人理解我所理解的事情。我是第一个。我是唯一的一个。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责任负担。”“世界担在你肩上。”“是的,恕我直言是这样。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留给我们的世界。”“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么糟糕。”“就这么糟糕。也许更糟。”“啊。”“你看,先生,这个世界裂成了一块块碎片。而我的工作是再把那些碎片拼凑到一起,找回它的原样。”“你已经有那么点意思显出来了。”“我知道。但我只是在寻找一种本能和天性。是一个人自身所能体现的良好天性。如果我能打下这个基础,其自身修复的其他工作就可以跟上了。这里重要的是一种假设,就是那个理论起点。不幸的是,没有别人能承担此任。”“你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吗? ”“大幅度的进展。事实上,我觉得眼下我已处在重大突破的边缘了。”“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这让我感到安慰,是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聪明了,我脑子清浏透明。”“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看,我已经明白了对我自己进行限制的必要。一小块地域内的考察,足以导出推论的结果。”“这是那个假设的假设,恕我这么说。”“是的,没错。这是本能的本能,一种操作方法。你看,这个世界裂成了碎片,先生。我们不仅丢失了目标感,为什么还丢失了我们用以交谈的语言呢? 语言毫无疑问属于精神层面,但它们在物质世界里自有其对等的事物。我那光彩夺目的理论一直将自身限制在物质层面,限制在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上面。我的目标很高,但我现在的工作却是在日常范围内展开。这就是我经常被误解的原因。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学会了不去理会所有这一切东西。”“一个令人敬重的回应。”“唯一的回应。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我这样的精神境界。你看,先生,我正处于发明一种新的语言的过程中。在这样一种工作中,我不能被别人那些愚蠢的念头所干扰。不管什么情况下,这种疾病的所有症状我都得试图去治愈。”“一种新的语言? ”“是的。一种最终会说出我们必须说出的话的语言。我们的语言已经不再对应这个世界了。当事物是完整的时候,我们自信地感觉到我们的言词可以表达它们。但是,渐渐地,这些事物变得不完整了,零零碎碎地散开了,溃散成一片混沌。可我们的言词却还是保留着原样没变。它们已经不适合表达它们本身的新的实体了。因此,我们每次想道出我们眼中之物,一出口就走样了,我们用语言表述的每一样事物都是被扭曲的。这使得每一样事物都造成了混乱。但是言词这玩意儿,就像你自己所能理解的,是可以改变的。问题在于怎样来证明它。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的工作力求以最简单的方式来阐引言语的可能性——简单得甚至一个孩子都能领会我说的事情。想一下一个词所对应的一个事物——比方说‘雨伞’。当我说‘雨伞’这个词时,你脑子里就能浮现这个物件。你看见一个竖着杆子的、上面一圈金属轮辐上覆着雨布的东西,它张开时能用来挡雨,保护你不受雨淋。这最后一个细节很重要。雨伞不仅是一样物件,它也是一件具有某种功能的东西——换句话说,它表达了人的意志。当你停下来,这样想一想,每一样东西其实都和雨伞相似,其中都有功能的体现。一支铅笔可以写字,一双鞋可以穿着,一辆汽车是用来驾驶的。瞧,这就是我的问题。当一样东西不再行使它的功能,那会怎么样呢? 它还是那样东西吗? 或者是否变成了另一样东西了? 当你把伞布从雨伞上扯下来,这雨伞还是一把雨伞吗? 你撑开伞骨,把它撑在头顶,走到外面,走到雨中,你就会全身淋湿。你还是把这个物件称作雨伞吗? 总的来说,人们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说话的。充其量,人们会说这把伞坏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是我们一切麻烦的根源。由于它不再行使那种功能了,这把雨伞停止已经作为一把雨伞了。也许它还类似一把雨伞,但现在它已变成了另一样东西。然而,这个词,却一成不变。所以说,它其实已不再表达这个事物了。这是不确切的,这是错误的;它掩盖了本该被揭示的真相。进而说来,如果我们甚至都不能命名一件普通的、每天都拿在手里的物件,怎么还能期望把那些真正令人关注的事情说出来呢? 除非我们能够开始体现我们所使用的言词在变化中的观念,否则我们将一直陷于迷失状态中。”“那么你的工作是? ”“我的工作很简单。我必须来纽约,因为这儿遍地都是遗弃物,这是最卑贱可怜的地方。整一个破裂的世界,混乱是普遍现象。你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些颓丧的人,那些破碎的事物,那些四分五裂的心智。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垃圾堆。但这绝对合乎我的意图。我发现那些街市是无穷无尽的物质资料来源,是取之不尽的毁弃物质的大仓库。每天,我带着手提包出去,收集到的物质都值得研究一番。我收集的样品已有几百件了——从切削的到砸碎的,从凹陷的到尖凸的,从碾成齑粉的到沤成烂泥的。”“你找这些玩意儿做什么? ”“我给它们命名。”“命名? ”“我发明新的词语,能与它们相匹配的名字。”“啊。现在我明白了。可你打算怎么做呢? 你怎么知道你发明的词是正确的呢?”“我从不犯错误。这是我天分上的一种机能。”“你能给我一个例证吗? ”“我发明的词? ”“是啊。”“对不起,这不可能。这是我的秘密,你明白吗? 一旦我出版了我的著作,你和这世上其他的人都会知道了。但现在,我只能守住这个秘密。”“保密级的。”“没错。这是最高机密。”“我很遗憾。”“你不应该太失望。等我把研究的结果整理好,不会耽搁太久。然后,就有伟大的事情发生了。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第二次会面是在翌日早上九点以后。那是星期天,斯蒂尔曼从旅馆出来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他走过两个路口,进了平时吃早餐的“五月花”咖啡馆,坐到后面一个角落的卡座里。奎恩,这次变得更大胆了,跟着这老人进了餐馆,坐进同一个卡座,就坐在他对面。有那么一两分钟时间,斯蒂尔曼似乎都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稍后,他才从菜单上抬起头来,带着一种莫测高深的眼神研究着奎恩的面孔。他显然没有认出这就是前一天见过的人。“我认识你吗? ”他问。“我想不会。”奎恩说,“我叫亨利- 达克。”“哦,”斯蒂尔曼点点头,“一个开创某个基本理念的人。我喜欢他那一套。”“我可不是在灌木丛里兜圈子①的人。”奎恩说。“灌木丛? 那会是什么样的灌木丛? ”“当然是燃烧的灌木丛啊。”“哦,是的,燃烧的灌木丛。当然啦。”斯蒂尔曼看着奎恩的脸——这会儿看得更仔细了,但似乎还带着某种迷惑。“对不起,”他说,“可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我记得你刚才告诉过我,可我现在好像想不起了。”“亨利·达克。”“是了,是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亨利·达克。”斯蒂尔曼停顿了好长时间,然后摇摇头,“很不幸的是,这不可能,先生。”“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没有亨利·达克。”“嗯,也许我是另一个亨利·达克。作为那个不存在的亨利.达克的对立面。”“唔,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倒是真的,有时候两个人彼此会有同样的名字。很有可能你的名字是亨利·达克。但你不是那个亨利·达克。”“他是你的朋友吗? ”斯蒂尔曼大笑起来,好像这是一个特别发噱的笑话。“并不是这么回事,”他说,“你要知道,从来没有过那样一个亨利·达克,那是我臆造出来的。他是一个发明。”“不会吧。”奎恩装作不相信的样子。“是的,那是一个我曾写在书中的人物。一个虚构的角色。”“我觉得很难接受。”“所有的人都很难接受。我骗了所有的人。”“这太令人惊讶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需要他,你知道。我有一个确定的理论,而那在当时却显得太危险也太有争议了。于是,我佯称这些理论出自另外的某个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你怎么想到把这人的名字定为亨利·达克? ”“这是个好名字,难道你不这么想? 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充满了神秘感,而同时又很恰当。它于我的意图非常符合,它具有一种秘密的含义。”“是黑暗的意象? ”“不,不。没那么直截了当。是它的首字母,H 和D 。这非常重要。”“怎么讲? ”“你难道不想猜猜吗? ”“我不想。”“噢,猜猜看吧。猜三次。如果你猜不到,我会告诉你的。”奎恩停顿一下,试图尽最大的努力来猜测。“H 和D ,”他问,“踞亨利·戴维有关? 譬如亨利·戴维·梭罗? ”“门也没摸着。”“只是H .D .怎么样,简单些? 是指诗人希尔达·杜利特尔? ”“更不对了。”“好吧。再猜一次。H_D .H ……还有D ……再过一会儿……只要再一会儿……啊……是了,我猜出来了。H 是那个哭泣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而D 代表那个大笑的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赫拉克和特和德谟克利特……辩证的两极。”“好聪明的回答。”“我说对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不过,一个聪明的回答也相当于答对了。”“你不能说我没试过吧。”“当然不会。这就是我要把正确的答案作为奖赏告诉你的原因。因为你试过了。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在亨利·达克的名字中,首字母H 和D 来自汉普蒂·邓普蒂。”“谁? ”“汉普蒂·邓普蒂。你知道我的意思,那个蛋。”“是《汉普蒂·邓普蒂蹲在墙上》那首歌里的蛋形人吗? ”“正确。”“我不明白。”“汉普蒂·邓普蒂:人类状态最纯真的具体表现。仔细听好,先生。蛋是什么?是还未出生时的状态。这是个悖论,是不是?即汉普蒂·邓普蒂如果没有生出来的话,他怎么能够活在世上呢? 然而,他活着——毫无疑问。我们知道他活着是因为他会说话。更进一步来看,他是一位语言哲学家。‘当我使用一个词时,汉普蒂·邓普蒂说,他用的是一种不屑的语调,这就意味着我选择了这个意思——既不多也不少。爱丽丝说,问题在于,你是否可以使词具有许多不同的意义。汉普蒂·邓普蒂说,问题在于,哪一个是占主导地位的——这就是症结所在。”’“刘易斯·卡罗尔。”“《镜中世界》的第六章。”“有意思。”“远不止有意思呢,先生。这是关键性的。仔细听好了,也许你会学到些什么。在他跟爱丽丝的零星交谈中,汉普蒂·邓普蒂勾画了人类希望的未来,并且给了我们获得拯救的线索:成为我们说话的词语的主人,使语言回应我们的需求。汉普蒂·邓普蒂是一个先知,一个道出这个世界尚未准备就绪的真相的人。”“一个人? ”“对不起,这是一时口误。我的意思是蛋。但这个口误是具有启示性的,正好以此证明我的观点。因为所有的人,就说话的方式而言.都是蛋。我们存在着,但我们尚未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完全是潜在的,是一个尚未抵达之物的例证。因为人是堕落的生物:我们从《创世记》知道这一点。汉普蒂- 邓普蒂也是一个堕落的生物。他从那墙上坠落了,没有人可以把他再拼凑回去了——还有他的国王,他的马,他的人。但这正是我们所有的人必须努力去做的事。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责任:把蛋再拼凑回去。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先生,都是汉普蒂·邓普蒂。帮助他就是帮助我们自己。”“一番富有说服力的辩白。”“在这番话里找不到一点瑕疵。”“没有裂缝的蛋。”“正是。”“而同时,这也就是亨利·达克的来由。”“是的。但还不止这样。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蛋。”“不止一个? ”“老天啊,是的。有无数的蛋。但我特别在意的只有那著名的一个。这可能是所有蛋里最著名的一个了。”“你开始让我感到迷惑了。”“我说的是哥伦布的蛋。”“哦,是的。当然啦。”“你知道那个故事? ”“谁都知道。”“挺迷人的,不是么? 当面对如何把蛋竖起的问题时,他只是动r 一下手,轻轻把蛋壳底部敲碎,弄出一个稳定的平面用以支撑蛋的站立。”“那挺管用。”“当然管用。哥伦布是一个天才。他搜寻天堂,发现了新世界。可要使那儿成为一个天堂,仍是为时不晚。”“确实。”“我承认事情还没有做得太好。但还是有希望的。美国人从来没有丧失过他们发现新世界的欲望。你还记得一九六九年发生的事情吗? ”“我记得那时有许多事儿。你说的是哪一件? ”“人在月球上行走。想想这档子事情吧,亲爱的先生。人在月球上行走! ”“是的,我记得。据总统说,那是创世以来最伟大的事件。”“他说对了。在人们那些谈论中这是唯一有智慧的说法。你估计月球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来吧,来吧,再猜想一下。”“哦,是啊,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承认了,相似之处并非那么完美。但说真的,就某种词汇而言这完全是真的,特别是在晴朗的夜晚,月亮非常像一个蛋。”“是的,非常像。”这时,一个女侍者端来了斯蒂尔曼的早餐,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老人的眼睛深有意味地看着食物。有礼貌地用右手举起餐刀,他敲碎了半熟的鸡蛋壳,一边说,“就你看到的而言,先生,我干得滴水不漏。”第三次会见是在同一天的晚些时候。中午稍过,阳光像薄雾似的笼罩在砖石和树叶上,影子拉长了。斯蒂尔曼又回到了河畔公园。这次是在公园边上,贴着第八十四街那处岩层碴蹭的小丘,那地方被人称为汤姆高地。在同一地点,一八四三年和一八四四年的夏天,埃德加·爱伦·坡长时间地凝视着哈德逊河。奎恩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的工作需要了解这些事情。结果,他自己倒是经常来这儿坐坐。这会儿,他对自己要去做的事情有些怯意。他围着岩丘转了两三圈,就是引不起斯蒂尔曼的注意。于是索性坐到这老人身边,跟他打了个招呼。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斯蒂尔曼竟然没认出他来。这是奎恩第三次作自我介绍了,奎恩每次都像是成了另一个人。他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好兆头。如果斯蒂尔曼是假装的,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演员。因为每次奎恩出现时,都有些惹人注目的举动。而斯蒂尔曼那时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斯蒂尔曼确实没有认出他,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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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告诉我们一个基本的真理。那就是,钱不能让树长起来。这是使我们国家走向强盛的要义,彼得。而今,乔治·华盛顿的头像印在每张一美元纸币上。从这里面可以吸取所有重要的教益。”“我同意你的看法。”“当然,不幸的是树被砍倒了。这棵树是生命之树,它能使我们免于死亡毁灭。现在我们张开双臂拥抱死亡,尤其是我们已垂垂老矣。但我们的国父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他不能另出一策。这就是那句箴言的意思——‘生活是一碗樱桃。’假如那棵树继续生长着,我们就有可能获得永恒的生命。”“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脑子里有许多这样的思想。我从来不会停止思索。你一直都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彼得,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将追随你的思想。”“一个父亲总会把他所知道的教给自己的儿子。这样.知识耕会世代相传,我们就会越来越聪明。”“我不会忘记你教给我的。”“现在我可以幸福地去死了,彼得。”“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但你一定不能忘记我说的一切。”“我不会的,父亲。我向你保证。”第二天早上,奎恩按通常的时间等候在旅馆对面。到头来天气变了。晴朗了两周之后,纽约终于下起了毛毛细雨,满街都是湿漉漉的汽车轮胎碾过马路的声音。奎恩在长凳上坐了一个钟头,撑着一把黑伞,心想斯蒂尔曼随时都可能出现。他一边等,一边享用面包圈和咖啡,读着大都会队星期天比赛失利的报道,但那老人还是不见踪影。耐心点,他对自己说,开始盯着报纸上其他新闻看起来。四十分钟过去了。他已经读到财经新闻,就要看到有关公司并购的分析文章了,这时雨突然下大了。他不情愿地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正对旅馆门口的对面街上。他穿着湿冷的鞋,站了一个半小时。斯蒂尔曼病了? 他想。奎恩试着想象他躺在床上的情景,高烧的汗水湿透了身子。也许这老人在夜里死去了,他的尸体还没被人发现。也许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了,他告诉自己。今天是关键的一天,奎恩为此作了精心策划。现在他的算盘全落空了。他为自己没能把这种意外情形考虑在内而懊丧不已。可他仍在犹豫。他站在雨伞底下,看着小小的雨珠滑落下来。到十一点光景,他开始重作打算。半小时后,他穿过街道,沿着人行道走了四十步,走进斯蒂尔曼下榻的旅馆。这地方散发着蟑螂和烟蒂的臭味。门厅里有几个无处可去的住客,摊手摊脚地坐在橘黄色的塑料椅子上。这地方似乎除了恶臭就没别的了。一个卷着袖子的大个子黑人坐在柜台后面。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飞快地翻动着一份小报,几乎没有停下来瞄一眼报纸上的文字。他似乎对自己身边的一切都烦透了。“我想给你们的一个客人留个口信。”奎恩说。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看看他,他的表情是希望奎恩立马消失。“我想给你们的一个客人留个口信。”奎恩又说。“这儿没有客人,”那人说,“我们管他们叫房客。”“那就是你们的一个房客吧。我想留一个口信。”“那是谁呢,伙计? ”“斯蒂尔曼。彼得·斯蒂尔曼。”那人假装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没有。记不起有这个名字的人。”“你们难道没有登记簿吗? ”“有啊,我们有登记簿。但那是保密的。”“保密? 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登记簿,伙计。老板把它锁进保险柜里了。”“我想你能有办法打开吧。”“对不起。只有老板能开。”奎恩叹了口气,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五美元的票子。他把钱放在柜台上,那只手仍压在钱上面。“我希望你这儿正好有登记簿的副本,有吗? ”他问。“也许吧,”那人说,“我得去办公室瞧瞧。”那人拎起报纸——报纸摊开在柜台上,报纸下面就是登记簿。“运气来了。”奎恩说着手从票子上挪开了。“是啊,今儿好像该我走运了。”那人应道,从柜台上把票子抹过去,捏着边角抖了抖,塞进自己口袋。“你朋友的名字叫什么,再说一遍? ”“斯蒂尔曼。一个白头发老人。”“一个穿外套的先生? ”“没错。”“我们叫他教授。”“就是他。你有他的房间号码吗? 大约两星期前入住。”旅馆职员打开登记簿,翻动着,指头顺着名字和数字往下滑移,“斯蒂尔曼,”他说,“三。三房间。他不再住这儿了。”“什么? ”“他离开了。”“你在说什么? ”“听好,伙计。我跟你说的都是这儿的明白话。斯蒂尔曼昨天晚上结账走人了。他走了。”“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离谱的事情了。”“我可不管是怎么回事。这是明摆着的。”“他留下转信的地址了吗? ”“你开什么玩笑?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得问路易,他昨晚值班。他晚上八点来上班。”“我可以看一下房间吗? ”“对不起。那个房间今天早上我已租出去了。那家伙还在睡觉。”“他长什么样儿? ”“五美元你就想问这么多问题? ”“算了吧。”奎恩绝望地挥挥手,“没什么了。”他在倾盆大雨中回到自己的寓所,虽然打着伞,可还是全身湿透了。这“功能”可真够好的,他对自己说。这言词可真够有意思的。他讨厌地把伞扔在起居室地上。脱下夹克衫挂到墙上。水滴得到处都是。他打电话给弗吉妮亚,因为太尴尬,都顾不上想别的事情了。在她答话的那一刻,他几乎要挂断电话了。“我找不到他了。”他说。“你肯定吗? ”“他昨天晚上结账离开旅馆了。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我很害怕,保罗。”“你那儿是否有他的消息? ”“我说不准。我想好像是,但我不能肯定。”“这是什么意思? ”“彼得今天早上接了个电话,当时我正在卫生问里。他没告诉我打电话的是谁。他走进自己房问,拉上窗帘,什么话也不肯说。”“可他以前也这样。”“是的,这就是我不敢肯定的原因。问题是他不这样已有好长时间了。”“听起来不妙。”“这正是我担心的。”“别担心。我有几个主意。我这就出动。”“我怎么跟你联系? ”“我会每隔两个钟头给你一次电话,不管我在哪儿。”“你能保证吗? ”“是的,我保证。”“我真是怕极了,我挺不住了。”“这都是我的错。我犯了个愚蠢的错误,真是非常抱歉。”“不,不是你的错。没人能够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盯住一个人。这是不可能的。你得钻进他内心才行。”“这就是我所苦恼的。我以为我会成功。”“现在还不太晚,是不是? ”“是啊。时间还宽裕。我不想让你太担忧。”“我尽量放松。”“好的。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每隔两小时? ”“每隔两小时。”他在这番对话巾煞费苦心地把握着分寸。面对种种烦心的事儿,他还是让弗吉妮亚平静下来了。他觉得这有点难以置信,可她似乎仍然信任他。这当然无助于解决事情,而实情是,他得对她撒谎。他根本没有什么主意,一点想法都没有。第十章斯蒂尔曼走了。这老人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他是一个班点,一个标点符号,绵延无尽的砖墙上的一块砖头。在自己今后的日子里,奎恩每天都会走过这些街道,却仍然没法找到他。每一桩事情都可归结为偶然的机遇,一种数字和概率的梦魇。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提示,没有线索,没有活动踪迹。奎恩的意识又回到这事情的起因。他的工作应是保护彼得,而不是跟踪斯蒂尔曼。跟踪是简单的一招,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的一种防范措施。通过对斯蒂尔曼的跟踪观察,他也许可以摸到对方对于彼得的意图。他跟踪这个老人有两个星期。那么,他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呢?没有多少。斯蒂尔曼的举止是猜测不透的。当然,他们还可以采用某种极端的措施。他可建议弗吉妮亚·斯蒂尔曼安装一个不登录在号码簿上的电话。这也许能消除电话骚扰的可能,至少能暂时对付一阵。如果不成,她和彼得可以搬走。他们可以离开这一地段,甚至离开这个城市。再不行,他们还可以换一个新的身份,以完全不同的名字继续生活。这最后的念头提醒了他至关重要的一点。他意识到,直到现在,他还一直没有认真查询过自己被雇用这桩事儿。事情来得太快了,他当时是以保罗·奥斯特的名字把这事儿给应承下来的。一旦钻进这个名字里,他就没再去考虑保罗·奥斯特那头的事情了。如果说那人确如斯蒂尔曼夫妇认定的那样是一个好侦探,没准倒可以放心地让他来帮助自己了。奎恩完全可以把这事和盘托出,奥斯特会原谅他的,那样他们将一起来解救彼得·斯蒂尔曼。他在黄页号码簿里查询了奥斯特侦探事务所。没有这个用户。但在普通号码簿里,他却发现了这个名字。就在曼哈顿有一个保罗·奥斯特,住在河畔路——离奎恩自己家不远。没有注明那是一家侦探事务所,但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这保罗·奥斯特的活儿太多了,以至不需要弄到黄页上去招揽生意。奎恩拎起电话打算拨这个号码时,却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这个谈话实在太重要,不能在电话里说。他不想冒着被三言两语打发掉的危险。既然这个奥斯特没有事务所,那就说明他是在家里办公的。奎恩要赶到那儿跟他面对面地交谈。这会儿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在遥遥的西边天际,奎恩看见云层中透出了一道亮光。走在河畔街头,他恍然明白自己不必再跟踪斯蒂尔曼了。这感觉就像是丢失了自己的一半。两个星期来,他和那个老人一直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在一起。不管斯蒂尔曼做什么,他也照做;不管斯蒂尔曼去哪儿,他也跟着去哪儿。他的身体现在甚至都不习惯于这种新的自由了,因而在走过最初几个路口时,他会照着老习惯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符咒解除了,但他的躯体还不知道。奥斯特那幢房子位于一百一十六街和一百一十九街那个长长的街区中段,就在河畔教堂和格兰特墓的南面。这地方被照料得井井有条,那些抛光的门把手和明净的玻璃窗,奎恩一瞥之下就觉出一种中产阶级的持重气派。奥斯特的寓所在第十一层,奎恩按了门口的蜂鸣器,等待着对讲装置里传出的话音。可是蜂鸣器没有传来问话声门就打开了。奎恩推开门,进了门厅,乘电梯上第十一楼。有个男人拉开寓所房门。这是个三十五六岁的高个子,肤色较深,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总有两天没刮胡子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问捏着一支卸去笔套的自来水笔,好像刚才还在写什么东西。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面前这人似乎颇感惊讶。“你是? ”他试探地问。奎恩尽可能拿出一副恭谦的语调说,“你是不是在等另一个人? ”“事实上,我在等我的妻子。所以我没在对讲机里问是谁就开了门。”“对不起打扰你了。”奎恩向他道歉,“可我想找保罗·奥斯特先生。”“我是保罗·奥斯特。”那人说。“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和你谈谈,很重要的事情。”“你得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奎恩向奥斯特作出极度诚恳的表情,“这事儿恐怕非常复杂,非常复杂。”“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对不起,当然可以。奎恩。”“奎恩什么? ”“丹尼尔·奎恩。”这名字似乎给了奥斯特某种触动,他出神地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记忆中搜寻着,“奎恩,”他喃喃自语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他沉默了一会儿,搜肠刮肚地向记忆深处找寻答案,“你不是个诗人吗,啊? ”“我以前是,”奎恩说,“但我现在已长久不写诗了。”“你是不是几年前出过一本书,我想书名是叫《未竞之业》。一本蓝封面的小书。”“是的,是我写的。”“我挺喜欢那本书。我一直希望看到你更多的作品。事实上,我甚至在猜想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了。”“我算是还在这儿吧。”奥斯特把门又拉开一些,做手势要奎恩进去。这房子里边让人感到很舒适:格局有点古怪,有几条长长的过道,四处随意堆放着书籍,墙上挂着几幅奎恩不知出自谁人手笔的画作,地板上扔着一些孩子的玩具——一辆红色卡车,一个棕色的狗熊,一个绿色的太空怪兽。奥斯特领他进了起居室,指指一把磨损了的装饰精美的椅子请他坐下,自己到厨房里拿来啤酒,他拿了两瓶,搁在一个充作咖啡桌的板条箱上,然后坐在奎恩对面。“你有什么文学题材想聊聊,是吗? ”奥斯特问他。“不是,”奎恩说,“我倒希望是这样。可这事儿跟文学毫不相干。”“那是什么呢? ”奎恩停顿一下,茫然地环视一下房间,试着扯开话题,“我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来这儿找保罗·奥斯特,是找一佗私家侦探。”“怎么回事? ”奥斯特笑了,这笑声中什么意味都有一些。奎恩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是有些唐突。他像是来寻找“坐牛酋长”——就算要找那酋长也没什么区别。“是私家侦探。”他轻声重复道。“我想你找的是另一个保罗·奥斯特。”“你是电话号码簿上唯一叫这个名字的? ”“也许吧,”奥斯特说,“可我不是侦探。”“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作家。”“作家? ”奎恩说出这个词儿心里有点悲凉。“对不起,”奥斯特说,“可我偏巧就是个作家:”“如果是这样,那就没希望了。整桩事儿就是一个噩梦。”“我一点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奎恩告诉了他。他从头说起,一五一十地,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述了一遍。自从斯蒂尔曼一早失踪后,这压力就一直搁在他心上,现在川流不息似的从他嘴里倾泻而出。他说了那个寻找保罗.奥斯特的电话,他莫名其妙地接下了这个案子,他与彼得·斯蒂尔曼的会面,他和弗吉妮亚的谈话,他阅读斯蒂尔曼的书,他从中央车站开始跟踪斯蒂尔曼,斯蒂尔曼的每日漫步。那个毯制手提包,那些破烂玩意儿,那些可以拼凑成字母的令人不安的地图,还有他和斯蒂尔曼的谈话,斯蒂尔曼离开旅馆不知所踪。说到最后,他问,“你觉得我是不是疯了? ”“没有,”奥斯特说,他一直用心地听着奎恩声音单调的叙述,“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这话对于奎恩是莫大的安慰,好像到最后,这已不是他独自承受的负荷了。他真想把奥斯特搂在怀里宣告他会做他一辈子的朋友。“你瞧,”奎恩说,“这故事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我甚至还能拿出证据来。”他从皮夹里掏出两星期前弗吉妮亚开出的那张五百美元支票。他递给奥斯特,“这其实是开给你的。”奥斯特仔细地查看了支票,点点头,“看上去这完全是一张可兑付的支票。”“那么,这就归你了,”奎恩说,“我请你收下它。”“我不会接受这张支票。”“可这对我没用。”奎恩环视一下房间,做了个含糊的手势,“给你自己再买几本书吧。或是给你孩子买点玩具。”“这是你赚来的钱。你应该自己收下。”奥斯特停了一会儿,“想来我得替你去处理一件事。因为这张支票名义上是开给我的,我去取出现金给你。我明天早上去银行,把支票打到我户头上,兑现后把钱给你。”奎恩没说什么。“行吗? ”奥斯特问,“你同意吗? ”“好吧。”奎恩最后说,“我们看看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儿吧。”奥斯特把支票搁在咖啡桌上,似乎表明这事儿尚未了结。然后,他身子靠回沙发椅背,正视着奎恩的眼睛,“除这支票之外还会有更多的问题,”他说,“我的名字被搅进这事情里边,我压根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的电话最近是不是出过什么麻烦。有时会有串线现象的。有人拨你的电话号码,即便他拨对了,接电话那头也有可能不是你。”“没错。我以前碰到过这种情况。可就算我的电话出问题了,那也不能解释事情的症结所在。那只能解释为什么我的电话会跑到你那儿,但没法解释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找我? ”“你能想到有什么人跟这事儿会有瓜葛? ”“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个斯蒂尔曼。”“也许有人跟你搞恶作剧。”“我跟那号人没有任何交往。”“也许你根本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