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是呢,芯片。我在爱神星上的时候——” “你讲过十几遍了——” 普尔对他们的讨论充耳不闻。他的思绪回到了1000年前,想着在最后的灾变之前,发现号的任务中惟一令人兴奋的时刻。虽说他和鲍曼都清楚知道,7794号不过是一块没空气没生命的大石头,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感受。这是他们在木星这一侧所能碰到的惟一固体物质,他们看着它,心情像是长期航海的水手,绕着无法登陆的海岸航行般。 13445号缓缓地由这头转到那头,可以看到表面斑驳凌乱散布的光影。有时像个远方的窗户闪闪发光,如同结晶物质露出的结晶面,在阳光下闪烁…… 他也记得,在他们等着着自己瞄得准不准之际,那种不断增强的兴奋感。要打中这么一个小目标并不容易;尤其是它在2000公里外,以每秒20公里的相对速度移动。 然后,衬着小行星的黑暗部分,突然爆出一阵耀眼的光芒。那颗小小的纯铀238子弹以流星的速度撞了上去。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它所有的动能都化为热能。一团刺目的白色气体喷入太空,而发现号的摄影机正记录着迅速消失的光谱线,捕捉炽热的原子透露出的信息。几个小时后,地球上的天文学家首度知道了小行星外壳的成分。虽然没有太大的惊讶,但也开了几瓶香槟。 钱德勒船长自己鲜少参加餐桌上的民主讨论。看着船员在这般非正式的气氛下放松,表达自己的感受,他似乎就满足了。只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吃饭时不许讨论正事,如果有技术或操作上的问题,一定要在别处解决。 普尔惊讶地(也有点震撼地)发现,船员对哥力亚号各系统的知识相当肤浅。他问的那些问题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回答,但他们竟然都叫他去查船上的记忆库。不过不久之后他便了解,在他的时代所接受的那些彻底的训练,已经不再可能了,宇宙飞船的操控牵涉了太多复杂的系统,让人没办法全部专精。专家面对自己的仪器,只要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可靠性全依赖不厌其烦的自动侦测,人类介入很可能弊大于利。 幸好,这趟旅程中两者都不需要:当新太阳——太隗盘踞在眼前的天空之际,这已经是任何船老大梦寐以求、最平静无事的旅程了。 第三篇 伽利略诸世界 即使到了今天,那些巨大卫星(同属那颗一度称为木星的行星)仍带着许多未解的谜团。这四个世界虽然都绕着同一颗行星公转,大小也相差无几,但其他许多方面都大不相同,为什么? 只有木卫一伊奥(最内侧的卫星)才有令人信服的解释。它是如此接近木星,以至于重力潮汐不断搓揉它的内部,而产生异常大量的热——是啊,这么多的热量,因此其表面呈半融化状态。它是太阳系中火山活动最剧烈的世界,木卫一地图的有效期只有数十载。 虽然人类未曾在如此不稳定的环境中设置永久性的基地,但还是有数不清的着陆行动,以及持续不断的自动监测(2571号探险队的悲壮命运,参见《小猎犬五号》)。 木卫二欧罗巴,距离木星第二近的卫星,原本完全为冰所覆盖。除了裂隙造成的复杂脉络外,并未展现多少特征。主宰木卫一的潮汐力,其威力在此则弱得多;但仍制造出足够的热能,让木卫二得以拥有由液态水所组成的全球性海洋,其中演化出许多奇异的生物(参见宇宙飞船《钱学森号》、《银河号》及《宇宙号》)。其实在木星转变为小太阳“太隗”以后,木卫二上的所有覆冰就几乎都融化了,而范围广大的火山活动则生成了几座小岛。 众所周知,1000年来,几乎未曾有人登陆木卫二,不过人类仍持续监视该卫星。 木卫三甘尼米德,太阳系中最大的卫星(直径5260公里),也同样受到新太阳诞生的影响。虽然还没有可供呼吸的大气,但其赤道地区温度已高到足以让地球生物存活。大部分的居民都积极参与改造活动与科学研究,最主要的殖民地为狼神市(人口4.1万),位于南极附近。 如同木卫三一般,木卫四卡利斯多也完全不一样。它的表面布满各种大小的陨石坑,为数之多,以致彼此重迭。那样的轰击必定已持续数百万年,因为新的陨石坑已经完全掩盖了旧的。木卫四上并无永久基地,但建有数座自动观测站。(摘要,纯文字,节录自《外太阳系旅游指南》,p.219,第三版) 第十七章 木卫三 弗兰克·普尔睡过头,是件很不寻常的事,不过前一晚他不断被怪异的梦境惊醒。过去与现在纠缠不清,有时他在发现号上面,有时在非洲塔里,有时又回到童年,和一些自以为早就遗忘了的朋友在一起。 我到底在哪里?当他挣扎着要恢复清醒时,他边问自己,边像个溺水的人一般挣扎。床的上方恰好有扇窗子,挂着厚度不足以遮住外面光线的窗帘。普尔记起20世纪中期飞行器慢得可以用头等卧舱为号召的时代;那种复古的享受他还未曾尝试过(那时候还有旅行社以此招揽生意呢),不过他不难假想自己此刻正身历其境。 他拉开窗帘,往外看去。不对,他并非在地球的天空苏醒,虽然下方绵延的景致不能说不像南极,但南极却从未沐浴在两个太阳下。当哥力亚号掠过之际,正好是两个太阳同时日出的奇景。宇宙飞船正盘旋在一片略覆着白雪的广袤田地上空不到100公里处。不过,看来要不是农夫喝醉酒,就是导引器发疯了,因为犁沟渠朝着四面八方蜿蜒,有时彼此交错,要不就又掉头回来。岩层上四处点缀着不起眼的灰圈圈,是亘古时流星撞击所留下的阴森洞穴。 所以这就是木卫三喽,普尔懒洋洋地想着。人类的最前哨!头脑清楚的人怎么会想住在这里?嗯,我在冬天飞过格陵兰和冰岛上空时,也曾这么问过自己……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和一句“我可以进来吗?”,也不等他回话,钱德勒船长便自个儿进来了。“还以为会让你睡到着陆呢!那个‘航末同欢会’的确比我预期的久了一点,但我可不能冒喋血的危险提早结束。” 普尔哈哈大笑,“太空里发生过喋血事件吗?” “喔,很多啊!不过不是在我的时代。既然谈起这件事,你不妨说哈儿是始作俑者……对不起,我可能不该——快看,那就是木卫三市!” 出现在地平面上的,是看来呈棋盘状交叉的街道,但有稍许不规则。这是殖民地在未经都市规划下,慢慢成长扩充的典型结果。它被一条宽阔的河流分成两半,普尔想起木卫三的赤道地区,已经暖到液态水可以存在,这让他回忆起从前看过的一幅中古伦敦木刻画。 他注意到钱德勒兴味盎然地看着他……当他明白这:“城市”的尺度之际,那种幻觉便消失了。“木卫三人,”他酸酸地说,“体型一定很大吧,才会把路开成五或十公里宽。” “有些地方还宽达20公里呢,厉害吧?其实这都是冰的扩张和收缩造成的。大自然真是奇妙……我可以带你瞧瞧一些更人工的图案,不过没有这个这么大。” “我小时候,人们大惊小怪说火星上有个人脸。当然啦,结果是个被砂风暴切雕过的山丘……地球的沙漠里就有一大堆类似的。” “不是有人说,历史总是不断重演吗?在木卫三市也是一样,有些疯子还宣称它是外星人盖的。不过只怕它撑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普尔惊讶地问。 “它已经开始崩溃了,因为太隗融解了永冻土。再过个100年,你就认不得木卫三了……那是吉耳格美什湖畔——如果你看仔细一点的话——在右边——” “我看到了。那是怎么回事?就算气压这么低,也不应该是水在沸腾吧?” “是电解厂,不知一天要生产多少亿兆公斤的氧。氢当然就直接往上升,然后消失,至少我们是这么希望的。”钱德勒愈说愈小声,然后用一种很不寻常的心虚语气重新开始:“下头所有那些美丽的水资源——木卫三连一半都用不着!你可别跟人家说,不过我正在想办法弄些到金星去。” “比推彗星还容易吗?” “就能量的考量而言,没错,木卫三的最低脱离速度不过每秒三公里。而且省时得多,只要几年就够了,不用等上几十年。但还是有些实际上的困难……” “我能体会。你要用巨型火箭把水射出去吗?” “喔,不是。我会利用穿过大气层的高塔,像地球上的那种,不过小多了。把水抽到塔顶,让水冷却到接近绝对零度,再利用木卫三的自转把冰往正确方向甩出去。路上会有些蒸发损失,不过大部分都能抵达——有什么好笑的?” “对不起!我不是笑你的想法,听起来相当有道理。不过你可把我带回鲜活的回忆里了。我们以前有一种庭院洒水器,就是利用水的喷射力让它转个不停。你计划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不过尺度大了点……用的是整颗星球……” 突然,另一个来自过去的影像抹去了一切。普尔记得在亚利桑那的大热天里,在庭院洒水器缓缓喷出的旋转水雾中,他和瑞基很喜欢在会动的云雾里追逐。 其实钱德勒船长比他所假装的吏为敏感:他知道何时该离开。 “得滚回船桥去了。”他粗鲁地说,“在狼神市降落时再见啦。” 第十八章 大饭店 木卫三大饭店(在整个太阳系里自然是称作“三大饭店”)当然一点也不大,而且,在地球上如果能被评为一颗半星,就算运气好了。由于最接近的竞争者也在几亿公里外,所以饭店的管理阶层并不觉得需要非常努力。 不过普尔没有怨言。虽然他常希望丹尼还在身边,帮忙处理日常琐事,并和身边那些半智能装置作更有效率的沟通。当房门在(人类)服务生背后关上的时候,普尔感到一阵恐慌。显然服务生对这位贵客的光临感到无比敬畏,以致忘了跟他解释如何操作客房服务。在对没反应的墙壁说了五分钟毫无成果的话之后,普尔终于联系上一个可以了解他的口音及指令的系统。“星际新闻”会怎么报道呢?名航天员受困三大饭店套房,饥寒交迫至死! 还有更讽刺的事。虽说三大饭店未能免俗地要为惟一的豪华套房命名,但当他被带进“鲍曼套房”的时候,普尔看到同船老伙伴的古典真人尺寸全息像,还是吓了一大跳。他也认得那个影像;他自己的正式肖像也是在那时候制作的,就在任务开始前不久。 普尔很快就发现,哥力亚号上的大部分伙伴在狼神市都有家室,而且他们都急着要在预定停泊的20天里,让普尔见见他们的另一半。普尔几乎立刻一头栽进这个前哨殖民地的社交与工作中,现在,反而是非洲塔比较像遥远的梦了。 像许多美国人一样,普尔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对小社区的怀旧情感: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在真实生活里,而不是计算机位空间中的虚像。狼神市的人口,比他印象中旗杆镇的还要少,倒是与此理想相去不远。 三个主要的气压穹顶,每个直径两公里,就矗立在可远眺绵延不断冰原的台地上面。木卫三的第二个太阳(过去叫木星)所提供的热远不够融解极冠,而这也是把狼神市建立在这般荒凉地点的主要理由:本城的地基在几个世纪内都不大可能会崩溃。 待在穹顶内部,很容易会对外界环境不闻不问。普尔熟悉了鲍曼套房中的机关以后,发现自己对环境能有为数不多但相当精彩的选择。他可以坐在太平洋岸边的棕榈树下,倾听海浪温柔的呢喃;如果他喜欢,也可以选择热带飓风的怒号。他可以沿着喜马拉雅群峰翱翔,或在水手谷中俯冲。他可以在凡尔赛宫庭院中散步,也能在五六个大城市不同时代的街道上闲逛。就算三大饭店不是银河系里最为人称道的度假胜地,但这些让人引以为傲的设备,一定会让地球上名气更响亮的前辈旅馆相形失色。 不过,穿过大半个太阳系来拜访这个奇异的新世界,却沉溺在地球的乡愁里,确实有点可笑。尝试了几次后,普尔终于为他愈来愈少的休闲时间拟定了折中方案——为了娱乐,也为了寻找灵感。 没去过埃及是他长久以来的遗憾。现在,他非常高兴能在人面狮身像的目光下放松心情(时间是设定在争议性极大的“修复”之前),并欣赏游客攀爬大金字塔的巨大石块。幻象极其逼真,但渺无人烟的沙漠边缘就是鲍曼套房的地毯,实在很突兀。 然而上方映衬着的,却是在金字塔盖好5000年后,人类才看到的天空。那不是幻象,而是木卫三上复杂且不断变化的现实。 因为这一个世界的自转能力(像其他同伴一样),远在多年前就已经被木星(那颗高挂天空一动不动、由巨大行星中生出的新太阳)给剥夺了。木卫三的一侧,永远沐浴在太隗的光芒下。而另一个半球,虽一直被大家叫做“暗地”,但这名字就像更早期的“月球暗面”一般让人容易误解。其实,木卫三的“暗地”就像月球的“暗面”一样,有半个“卫三日”的时间能看到老太阳明亮的光芒。 基于一个与其说有用、倒不如说很让人迷惑的巧合,木卫三会花上几乎正好一周的时间(七天又三个小时)绕行它的母星一圈。要制定出“卫三日/地球周”历法的企图,因为曾搞出极大的混乱,而在数世纪前就被废止了。像太阳系其他世界的居民一样,本地人沿用宇宙时,他们用数字为24时命名标准日,而非用星期。 由于木卫三新生的大气层还非常薄,而且几乎没有云气,天体的运行因而呈现永无止境的壮丽景观。在最接近木卫三的时候,木卫一和木卫四的大小几乎有地球上所见月亮的一半——这却是木卫一和木卫四惟一的共同点。木卫一如此接近太隗,所以只要两天不到便可绕行轨道一圈,甚至几分钟就能显现出可见的移动。木卫四比木卫一远三四倍,要花两个卫三日(或16个地球日)才会休闲地转完一圈。 这两个世界的实体性质就更不相同了,冻结的木卫四,几乎没有受到木星变成小太阳的影响:它仍是一片布满浅浅冰质陨石坑的荒原,这些陨石坑聚集如此紧密,是因为当年木星与土星的巨大重力场相互竞争,竞相吸引着外太阳系的破片,以致整个卫星表面没有一处逃得过不断的撞击。从那时候开始,除了几颗流弹之外,数十亿年以来便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木卫一上,有些事却每周都发生。如同一位本地哲学家的评论,在太隗诞生前它是地狱——现在呢,则是炼狱。 通常普尔会调整影像,观察这火热的大地,近观火山口内部以及这片大于非洲、且不断被火山重塑的陆地。有时,白炽的喷泉会冲入太空中数百公里高,像从死气沉沉的世界中长出来的巨大火树。 熔融硫磺的洪流自火山口与气孔中溢出,其颜色在红橙黄的狭窄光谱中变换,仿如变色龙一般,形成五颜六色的同素异性体。在太空时代的黎明到来前,没有人可以想像真有如此世界存在。虽然从普尔的优势观察点来欣赏,一切都非常迷人,但他也发觉,难以想像有人曾冒险登陆过那块连机器人都裹足不前的世界…… 不过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木卫二。在和木卫三最接近的时候,它几乎和地球那独一无二的月亮一样大,盈亏周期却只要四天。虽然在选择自己独享景现的时候,普尔并没有注意到其象征性,不过现在看起来,木卫三悬在另一个亘古大迷——人面狮身像上方的天空,却是再适合不过了。 打从发现号朝木星出发后这1000年来,木卫三的改变有多大,就算是普尔指定要原寸景观、不用放大效果也看得出来。在伽利略卫星中最小的一颗上,过去一度包覆全球的蛛网状细带与线条如今已经消失,只有两极地带例外。在木卫三新太阳所产生的热能之下,那里厚达数公里的全球性冰壳仍然持续不融;而其他地方,恰好在如地球的舒适室温,原始海洋却在稀薄的大气层中蒸发、沸腾。 在既是保护又是阻碍的冰壳融化后,对那些自水中浮出的生物而言,这也是舒适的温度。轨道上的间谍卫星,显示出巨细靡遗的景致,已经发现木卫二欧罗巴上有种生物已进化到两栖阶段。虽然它们大部分的时间仍在水里,但“欧星人”已经开始建构一些简单的建筑。这些都发生在仅仅1000年的时间里,的确十分惊人。但没有人怀疑,解释就藏在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石板里——矗立在“伽利略海”岸边那座数公里长的“长城”。 也没有人怀疑,石板用自己神秘的方式,守护着它在这个世界进行的实验——就像300万年前它在地球上进行的一样。 第十九章 人类的疯狂 普琳柯小姐 档案夹——英迪拉 亲爱的英迪拉——抱歉我连语音邮件都没有寄给你——借口当然一如往常,所以我也懒得说了。 回答你的问题——没错,我目前待在三大饭店里挺自在的,可是花在这里的时间却愈来愈少,不过我对自己输送到套房里的天空景致很满意。昨天晚上木卫一磁流管上有了一场精彩的表演——是一种木星(我是说太隗)和木卫二之间的放电。很像地球上的极光,不过壮观多了。在我出生以前,电波天文学家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现象。 既然说到古代——你知道狼神市有警长吗?我认为他们崇尚拓荒精神有点走火入魔了。让我想起爷爷常说的那些亚利桑那故事……我一定要讲些给卫三人听听…… 有件事说起来可能有点蠢——我还不习惯待在鲍曼套房里。我会忍不住一直回头看…… 我怎么打发时间?跟在非洲塔时差不多。我跟本地的知识分子会晤,不过你可能会料想他们人数相当稀少(希望没有人窃听)。而且我也和教育系统(有真实的、也有虚拟的)互动,它似乎相当不错,不过比你所赞同的要更技术导向一点。这也难免啦,在这么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不过那让我了解了为什么有人要住在这里。那是我在地球上难得看到的一种挑战——某种使命感,你也可以这么说。 的确,大部分卫三人在这儿出生,所以他们不认为有别的故乡。虽然他们——通常——都太礼貌了,不会这么说,但他们觉得“母星”愈来愈颓废了。你们是吗?如果真的如此,你们“地人”(本地人是这么叫你们的)又打算怎么办呢?我见过的一班高中生希望能唤醒你们。他们甚至草拟了一份入侵地球的极机密计划,可别说我没有警告你们…… 我去狼神市外面走了一趟,去所谓的“暗地”,永远看不到太隗的地方。我们一行十个人——钱德勒、两名哥力亚号船员和六个卫三人——进入“暗地”,追逐太阳,直到太阳落入地平线,所以那里是真正的夜晚,真神奇——很像地球上极区的冬天,但天空却是一片漆黑……让我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太空里。 我们顺利看到所有的伽利略卫星,还看到木卫二“食”木卫一——对不起,是“掩”木卫一。当然啦,这趟旅行是算好时间的,所以我们才看得到…… 刚好也看到了太阳系几颗比较小的行星,不过“地月双星”还是最醒目的。我会不会想家?老实说,不会——不过我想念那里的新朋友…… 我觉得抱歉的是——还没有和泰德·可汗博士见面,虽然他已经留了好几次话给我。我保证几日内就会跟他见面——地球日,不是卫三日! 替我问候安德森和丹尼——你知道丹尼现在怎么样了吗?是不是变回人了呢?随信寄上我的爱…… 储存 传送 在普尔那个时代,姓名多少会透露出一个人的外表特征,不过30世代之后,这已经不再准确。结果泰德·可汗博士竟然是位金发碧眼的北欧人,与其让他在中亚草原上驰骋,不如把他摆在海盗船上还比较像回事。不过,他扮演这两个角色都不会太成功,因为他还不到150厘米高。普尔忍不住来点业余的精神分析:个子小的人通常都是力求表现的人——这点,由英迪拉所给的暗示来看,显然对木卫三上惟一的哲学家是很好的描述。可汗也许需要这些特质,以便在这么一个功能取向的社会里求生存。 狼神市小得没办法容纳令人自豪的大学校园——虽说有人相信通讯革命让大学校园已成过去式,但这样的奢华在别的世界依然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狼神市有一下更恰当而也同样有数百年历史的学院。这学院还有一小丛橄榄树,除非你自己试着穿过树丛,不然连柏拉图都会信以为真。英迪拉说的那个“哲学系除了黑板之外什么都不需要”的笑话,在这个世故的环境里显然不适用。 “这是针对七个人使用而设计的,”当他们在故意设计得令人不太舒适的椅子上坐下来时,可汗博士十分骄傲地说,“因为那是有效互动的最大人数。而且,如果你把苏格拉底的灵魂也算进去,那就是斐多发表他著名演说时的人数……” “那个关于灵魂不朽的演讲吗?” 可汗博士惊讶的表情,让普尔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毕业前修了一堂速成哲学——排课表的时候,有人觉得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工程师应该受一点文化洗礼。” “听到这种事真让我高兴,这样会让事情容易多了。你知道吗,我还不敢相信我的运气。你到这里来,几乎害我相信奇迹了!我也想过要去地球见你——亲爱的英迪拉有没有告诉你我的——嗯——沉迷?” “没有。”普尔不大老实地回答道。 可汗博士看来相当高兴,显然乐得找到一个新听众。 “你可能听过别人称我无神论者,不过那倒也不尽然。无神论是不可证明的,一点趣也没有。无论多不可能,我们永远都没办法确定上帝曾经存在,然而现在却飞到了无限远处,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像释迦牟尼。我没什么立场评论这个主题,我的领域是在一般称之为‘宗教’的变态心理学。” “变态心理学?这样评断很极端。” “史有明证。假设你是外星智能生物,只关心可验证的真理,你发现了某种物种,他们把自己分裂成上千——不对,到现在应该是好几百万的族群,有着各式各样对宇宙源起及行为准则的信仰。虽然许多族群有相同的想法,甚至其中有99%的想法都重迭,但那剩下的1%,仍足以让他们为了教条的枝微末节(对外人来说毫无道理可言)而互相残杀。 “要如何解释这些非理性的行为?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说得好,他说宗教是恐惧的副产品——对神秘且通常不友善的宇宙之反应。对人类的史前时期来说,这也许是一种必要之恶。但为何会比所需要的更邪恶呢?为什么在已经不再必要的时候,仍会流传下来呢? “我说邪恶——我没夸张,因为恐惧导致残酷。只要了解一点点宗教法庭的历史,就会令自己耻为人类……史上最恶心的一本书就是《女巫的消灭》,几个变态的家伙写的,描述由教廷授权甚至是鼓励的刑囚——要从成千的无辜老太婆身上逼出‘自白’,然后再把她们活活烧死……教宗自己竟然还写了一篇赞许的序言! “不过其他大部分的宗教——也有少数一些值得尊敬的例外——就像天主教一样糟糕……即使是你的时代,小男孩还要被锁着,鞭笞,直到他们记住狗屁倒灶的连篇鬼话,被剥夺童年和青年岁月,去当僧侣…… “也许整件事最令人困惑的一面,就是那些显然是疯子的家伙,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宣称他们——只有他们自己而已!——接收到来自上帝的信息。如果所有的信息都一致,那就天下太平了;不过,各信息间当然都天差地远,也无法阻止自命救世主的家伙召集上百、有时甚至上百万的信徒,去和彼此之间只有一点点不同,但同样被误导的其他教派拼命。” 普尔觉得该是挑战泰德的时候了。 “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小时候发生在我家乡小镇的一件事。有个圣人——加引号的——开了个店,宣称他可以制造奇迹,几乎立刻就召集了一群信众。而且,他的信徒既不愚蠢也并非文盲,通常还是来自最好的家庭。每个星期天早上,我都会看见一些高级的车子停在他的——呃——神殿旁边。” “那叫‘拉斯普汀症候群’,史上有几百万个这种例子,遍布每个国家。那种邪教,1000个里面大概会有一个可以流传几代。这个后来怎么样了?” “嗯,他的对手相当不高兴,想尽办法诋毁他。希望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用了很长的一个印度名字,史哇米什么的。结果这家伙其实是从阿拉巴马来的。他的把戏之一是凭空变出圣物,然后交给崇拜者。无巧不巧,我们当地的犹太法师刚好是个业余魔术师,还公开示范如何变那个把戏。不过一点用也没有,信徒说圣人的魔法是真的,犹太法师就是妒忌他。 “我很遗憾这么说,但有一阵子我妈对那个无赖挺认真的,那是在我爸跑掉之后没多久,说不定那也有点关系。有次她还把我拖去听他讲道。我大概才十岁,却觉得从来没看过长得这么讨厌的人。他留了一把可以养好几只鸟的胡子,搞不好真有鸟儿住在里面哪!” “听起来像是典型的例子,这家伙风光了多久?” “三四年吧。然后他急急忙忙离开镇上;因为人家逮到他开青少年性派对。当然他说是在施行神秘的灵魂拯救术。你一定不相信——” “说来听听。” “就算都到那个时候了,还是有一堆笨蛋相信他:他们的神不会错,所以他一定是被罗织的。” “罗织?” “抱歉,是指用假证据定罪。当其他方法都没用的时候,警察有时候会用这种方法抓犯人。” “嗯。呃,你那位史哇米是十足的典型,我好失望。不过确实有助于证明我的论点——大部分的人类总是疯狂的,至少有时候如此。” “旗杆镇的这个例子,是一个不具代表性的抽样。” “没错,不过我可以举出上千个相同的例子,不只是你的世纪,而是各个时代。不管是多么荒谬的事,都有人愿意相信,通常还非常狂热,宁愿拼命捍卫,也不愿放弃自己的错误观念。对我来说,那是精神错乱的极佳操作型定义。” “你会认为有强烈宗教信仰的人都是疯子吗?” “就严格的技术层面来说,是的——如果他们真的都很虔诚,而不是伪君子。不过我估计,大概90%的人都很虚伪。” “我确定伯恩斯坦法师是真心的,他是我见过的人里面神智最清楚、也是最好的人,这你又怎么解释呢?我见过惟一真正的天才,就是钱德拉博士,领导哈儿计划的那位。有一次我进他的办公室去找他,敲门时没人响应,我还以为没人在。 “他对着几尊奇异的青铜小雕像祈祷,前面还供着鲜花。其中一尊看起来像大象……还有一尊不止两只手臂……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幸好他没发现,我就蹑手蹑脚溜出去了。你会说他疯了吗?” “你举的例子不好,天才通常都是疯狂的!所以让我们这样说:他们不是疯子,但心智受损,那是肇因于童年的制约。耶稣会士宣称:‘把一个小孩交给我六年,他将一生为我所有。’如果他们及时逮到少年钱德拉,他就会变成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不是印度教徒了。” “可能吧。不过我很困惑,你为什么急着要见我?恐怕我从来就没对任何东西虔诚过。我跟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带着明显如释重负的喜悦,可汗博士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第二十章 离经叛道 纪录——普尔 嗨,弗兰克……所以你终于和泰德见面了。没错,你可以叫他怪胎——如果你对怪胎的定义是毫无幽默感的狂热者。不过怪胎通常都是那个样子,因为他们知道一个极大的真理——听到我的引号了吗?却没人肯听他们的……我很高兴你肯听他说——我也建议你对他的话认真点。 你说,你很惊讶地发现泰德的公寓里挂了一幅显眼的教宗肖像。那应该是他的偶像,“碧岳二十世”吧——我以前一定跟你提过他。去查查他的资料——人家通常都说他叛教!那可真是个动人的故事,而且跟你出生前发生的某件事几乎一模一样。你一定知道戈尔巴乔夫吧,苏联的领导者,20世纪末时,因为他揭露了帝国的罪恶与暴行,而使得帝国崩溃瓦解。碧岳二十世并未打算做到那种程度——他原本希望改造宗教界,不过当时已经不可能了。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他是否打着同样的主意,他公开了宗教法庭的秘密档案,震惊了全世界。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被一个精神错乱的主教给暗杀了…… 在那之前几十年,宗教界还因TMA0的发现而震撼不已——想必那件事对碧岳二十世有很大的冲击,理所当然也影响了他的行动……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泰德这个伪多神论者会认为你有助于他研究上帝。我相信他一定还在生上帝的气,气它躲得那么好。你最好别告诉他我这么说。 不过,再想一想,有何不可? 爱你——英迪拉 储存 传送 普琳柯小姐 记录 嗨——英迪拉——泰德博士又给我上了一课,不过我仍未告诉他为什么你觉得他在生上帝的气! 但我跟他有些非常有趣的辩论——不,对话,虽然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讲。真没想到在这么多年工程生涯后,我会再踏进哲学的领域。或许我必须先了解哲学,才能体会泰德的想法吧。不知道他会怎样评断我这个学生? 昨天我尝试用这个角度探讨,想看看他的反应。或许这是原创的方法,不过我挺怀疑的。我想你会有兴趣听——我也想知道你的看法。我们的讨论如下—— 普琳柯小姐——复制94号语音文件 “当然啦,泰德,你不能否认,大部分最伟大的人类艺术作品,灵感都是源于宗教奉献。难道那些也没能证明什么吗?” “是没错,不过并不是用能让所有善男信女都得到慰藉的方式。人类三天两头就会列出世上最巨大、最伟大,和最优秀的种种来自娱。我确定在你那个时候,那是种相当普遍的娱乐。” “的确如此。” “在艺术方面,这种著名企图也出现过几次。当然,这样的名单不可能建立起绝对而且永恒的价值,不过倒是很有趣,因为它显示出品味如何随时间改变。 “我最近看到的一份名单,来自几年前的‘地球艺术网’。分成建筑、音乐、视觉艺术……我还记得几个例子……帕德嫩神庙、泰姬玛哈陵……巴赫的触技曲和赋格曲是音乐的第一名;接下来是威尔第的‘安魂曲’。艺术方面,当然有蒙娜丽莎啦。然后——我不大确定顺序,斯里兰卡某处的一组佛教雕像,还有英年早逝的图唐卡门国王的金面具。 “就算我记得其他的(我当然记不得),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其文化与宗教背景。就整体而言,各艺术领域都没有独钟哪一种宗教——只有音乐例外。那可能纯粹是科技层面的偶发事件:因为风琴以及其他非电子乐器,在基督教西方已臻完善。但是……比方说,倘若希腊人和中国人认真看工艺技术,也可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可是真正引起争论的,就我所关切的层面,是要公认一件最伟大的人类艺术作品。几乎在每份名单上都一再出现的——是吴哥窟。然而,启发该艺术的宗教早已绝灭数世纪,没有人真正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宗教,只晓得它有数百位神祗,而非只有独一无二的一位!” “真希望我可以把这个问题丢给伯恩斯坦大法师,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答案。” “这点毫无疑问。我也希望自己曾经见过他;然而我也很高兴,他没有活着看到以色列的下场。” 语音文件结束 你听到啦,英迪拉。希望三大饭店的服务项目上有吴哥窟——我从来没去过,不过一个人总是不可能要什么有什么…… 接下来,是你真正想要我回答的问题……我到这里来,为什么会让泰德博士那么高兴? 如你所知,他深信许多谜题的关键就矗立在木卫二上,已经有1000年的时间,没有人得以降落在那里。 他认为我可能会是个例外,他相信我有朋友在那儿。没错,就是戴维·鲍曼,不管他现在成了什么东西…… 我们知道他被拉进了老大哥石板,却并未因此身亡——事后又不知怎么办到的,他还造访了地球。但还有其他的事,我本来并不知道,只有很少数的人晓得,因为卫三人对此事羞于启齿…… 泰德·可汗花了多年时间搜集证据,他现在已对事实相当肯定——即使还无法解释。至少有六次,大概每隔一世纪,在狼神市就会有可靠的目击者,报告他们看到一个——幽灵,就像海伍德·弗洛伊德在发现号上见到的。虽然这些目击者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次意外事件,但当他们看到戴维的全讯像时,却都能认出他来。600年前还有另外一起目击事件,发生在一艘极靠近木卫二的探勘船上…… 分开来看,没有人会把这些案例当真,但放在一起便一目了然。泰德很确定戴维·鲍曼以某种形式存活着,想必和我们称为“长城”的石板脱不了干系。而他还依旧对人类的事情有兴趣。 虽然他并未试图沟通,但是泰德希望我能试着联系他。泰德相信我是惟一做得到的人……我还拿不定主意,明天我会和钱德勒船长谈谈。会让你知道我们的决定。爱你,弗兰克。 储存 传送——英迪拉 第二十一章 禁地 “你相信有鬼吗,蒂姆?” “当然不信,但就像其他明白人一样,我怕鬼。问这干吗?” “如果不是鬼,我就没做过更逼真的梦了。昨晚我和戴维·鲍曼促膝长谈。” 普尔知道,在需要之际,钱德勒船长会对他的话认真;而他也从没失望过。 “有意思——但这有个明白不过的解释。你一直住在鲍曼套房里,上苍啊!你也告诉我你自己都觉得毛毛的。” “我确定——嗯,99%确定你说得没错,而且我和泰德教授的讨论又唤起了这件事。你有没有听说过,戴维·鲍曼偶尔会出现在狼神市?大概每隔100年左右?就像发现号被重新启动之后,他对弗洛伊德博士现身一样。” “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过一些模糊的故事,不过没怎么认真。” “泰德博士可认真得很,我也是——我看过原始记录。当尘云在他身后成形,变成戴维的头像的时候,弗洛伊德就坐在我的老位子上。然后那东西便传达了那则著名信息,警告他赶紧离开。” “谁不会呢?但那已经是1000年以前的事了,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作假。” “何必作假?泰德和我昨天还在看那个记录,我敢拿性命打赌它货真价实。” “事实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听说过那些报告……” 钱德勒愈说愈小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很久以前,我在狼神市这儿有个女朋友。她跟我说她爷爷看过鲍曼,结果我哈哈大笑。” “不晓得泰德的名单上有没有这笔记录,你能不能帮他联络你的朋友?” “呃——最好不要吧。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说话了。就我所知,她可能在月球,或者火星……不管怎样,泰德教授为什么有兴趣?” “这才是我真正想跟你谈的事。” “听来不是好事,说吧。” “泰德觉得戴维·鲍曼可能还活着,就在木卫二上面——不管他变成了什么东西。” “在1000年之后?” “喂!看看我吧。” “一个例子不能算数,我的数学教授常这么说。不过继续说吧。” “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也像缺了很多片的拼图游戏。但一般公认,300万年以前,那块石板出现在非洲的时候,在我们祖先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关键事件。它标示出史前时代的转折点——工具以及武器和宗教的首度出现……这不可能纯属巧合。石板一定对我们做了些什么。它当然不会光是杵在那儿,等着接受膜拜…… “泰德很喜欢引用一位著名古生物学家的话,他说:‘TMA0在我们的屁股上踢了演化性的一脚’。他辩称这一踢,并不是完全朝着我们想要的方向。我们一定要变得那么卑劣丑恶才能生存下去吗?也许是吧……就我对他的了解,泰德认为在我们大脑的配载线有些基础性的错误,让我们无法进行一致性的逻辑思考。更糟的是,虽说每种生物都需要一定程度的侵略性格才能生存,但我们拥有的却比绝对需要的多得多。也没有其他任何一种生物,会像我们一样折磨自己的同胞。这会是演化上的偶然、遗传学上的不幸吗? “另一个广为接受的说法是,月球上的TMA1是为了追踪这个计划,或实验或不管到底是什么东西,并向木星汇报——显然木星是‘太阳系任务控制中心’;那也是为什么另一块石板——老大哥等在那里的原因。在发现号抵达之际,它已经等了300万年了。到目前为止,同意吗?” “同意,我一直都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理论了。” “接下来是更为臆测性的事情。表面上看来,鲍曼是被老大哥吞了下去,不过他的某些人格似乎还残存着。海伍德·弗洛伊德于第二次探险木星遇到他之后20年,他们在宇宙号上再度相遇,弗洛伊德是为了2061年与哈雷彗星的会合才加入任务。至少,他在回忆录里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不过他口述时已经100多岁了。” “可能是高龄所致。” “依照现代的标准就不是了!同样的,或许更具意义的,是当银河号迫降在木卫二上面时,他的孙子克利斯也有同样怪诞的经历。而且,当然啦,该处就是那块石板目前所在之地!正被欧星二人围绕着…… “我渐渐了解泰德博士目的何在,现在该我们上场了。整个循环又从头开始,卫二人将被栽培成明日之星。” “完全正确!一切都吻合。把木星点燃,是为了给它们一个太阳,融化那个冰冻的世界。警告我们保持距离,想必是为了不让我们妨碍它们的发展……” “我在哪听过这样的想法?对啦!弗兰克——这要回溯到1000年前,回溯到你的时代!‘最高指导原则’!那部古老的‘星舰’影集可真是有先见之明。”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见过其中几位演员?如果他们现在看到我,一定会很惊讶……我自己对那个不干预政策也常觉得矛盾。当初在非洲的时候,石板对人类所做的显然违背了这个原则。可能有人会说,的确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下次运气会比较好——在木卫二上!” 普尔干笑几声。 “跟可汗说的一模一样。” “那他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呢?最重要的是,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首先,我们得知道木卫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为什么。单单从太空中观察是不够的。” “我们还能怎么办?卫三人发射过去的探测器,在着陆前就统统炸掉了。” “而且,打从拯救银河号的任务开始,载人宇宙飞船都被某种力场给推偏了,没人知道是哪种力量。很有意思,这证明了不管下面是什么东西,它纯属保护性质,没有恶意。而且——这才是重点,它一定有办法知道来者何人,能够分辨机器人和人类。” “比我还厉害,有时候我都看不清。继续。” “嗯,泰德认为,有个人也许可以降落在木卫二表面上——因为他的老朋友在那儿,也许他可以影响那股力量。” 迪米崔·钱德勒船长吹了声低沉的、长长的口哨。 “而你愿意冒这个险?” “对。我又有什么好损失的呢?” “一艘价值不菲的航天飞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学飞‘游隼号’的吗?” “嗯,既然你提起……我是这么想过。” “我得好好想想。我承认你们勾起了我的兴趣,不过还是有很多问题。” “因为我了解你,一旦你决定要帮我之后,别人就构不成障碍了。” 第二十二章 冒险 普琳柯小姐——一条列地球所传来重要信息 记录 亲爱的英迪拉——我不是故意要那么戏剧化,不过这也许是我由木卫三传送出去的最后一通信息。等你收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前往木卫二的途中了。 虽然这是个仓促的决定,而且没有人会比我自己更惊讶,不过我却非常仔细地考虑过。你也猜得到,泰德·可汗是最主要的原因……如果我没回来的话,就让他去解释吧。 请不要误解我,我绝对没有把这件事当做自杀任务!不过我被泰德的论点说服了九成,他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如果我拒绝了这个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也许应该说,是两生才有一次的机会…… 我将驾驶哥力亚号的单人小航天飞机游隼号——我多么希望能够示范给我那些航天总署的老同事看!根据过去的记录判断,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在我能降落木卫二以前,便会被推偏方向。即使如此,我也能学到些东西…… 而如果它(想必是当地那块石板,那座“长城”)决定要像过去做掉那些探测器一样处理我,我也不会知道的。我已准备好要冒那个险了。 谢谢你做的一切,诚挚地问候安德森。传回来自木卫三的爱——希望下次是来自木卫二。 储存 传送 第四篇 硫磺国度 第二十三章 游隼 “目前木卫二距离木卫三大约40万公里左右,”钱德勒船长告诉普尔,“如果你猛踩油门——谢谢你教我这个说法!游隼号可以让你在一小时内抵达。但我不建议这样做,咱们那位神秘的朋友,对这么高速冲过去的任何人都可能会起戒心。” “同意!我也需要时间思考。我至少会花上几个钟头,而且我仍然希望……”普尔愈说愈小声。 “希望什么?” “希望在我试图着陆以前,可以和戴维有某种形式的接触,不管他现在变成了什么。” “对啊,当不速之客总是不礼貌的,就算造访熟人也一样,更何况是对木卫二上那些陌生人。说不定你该带点礼物去——古代的探险家都用什么?我记得镜子和玻璃珠一度还蛮受欢迎的。” 钱德勒玩笑般的语气,并未成功掩饰他真正的关切,那不只是对普尔,同时也是为了普尔打算借用那昂贵的设备——哥力亚号的船老大终究是要负全责的。 “我还没决定我们该怎么进行。如果你凯旋归来,我希望沐浴在你的光辉里。可是如果你弄丢了游隼号,也丢了自己的性命,我又该怎么说?说你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走了航天飞机?恐怕没人会相信吧。‘木卫三交通控制中心’可是非常有效率的,而且他们也不得不然!如果你不告而别,他们会立刻找到你,只要一微秒——嗯,一毫秒!除非我事前先呈报你的飞行计划,不然你一定走不了。 “所以我这么打算,除非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你驾驶游隼号出去,进行最后的资格测验——每个人都知道你早就单飞了。你会进入木卫二上方2000公里高的轨道,这相当正常,随时有人这么做,当地的力量似乎也不反对。 “预估飞行总时数是五小时加减十分钟。如果你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回家,没人能拿你怎么样——至少,木卫三上的人办不到。当然啦,我会暴跳如雷,说这样的航空失误真是太令我震惊等等,诸如此类能让我在往后的侦查庭上更逼真的话。” “会到那种地步吗?我不希望害你惹上麻烦。” “别担心,也该是让这儿有点小刺激的时候了。不过只有你我知道这个计划,尽量别和船员们提起,我希望他们看起来——你教我的那个说法是什么?‘满脸无辜’。” “谢了,蒂姆——我真的很感激你做的这一切。希望你永远不必后悔,曾在海王星附近把我拖上哥力亚号。” 当船员们为游隼号准备一次原则上短程、例行的飞行任务时,普尔发觉自己的言行举止仍然难免引人怀疑。只有他和钱德勒知道,可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他也并非像1000年前他和戴维·鲍曼那样,朝全然的未知飞去。游隼号的记忆中储存有高分辨率的木卫二地图,可以看出几米宽的细节。他清楚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剩下的,就要看他能否打破数世纪以来的禁忌了。 第二十四章 脱逃 “请给我手动控制。” “你确定吗,弗兰克?” “非常确定,游隼……谢谢你。” 虽然似乎相当不合逻辑,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发觉,不管自己的人造后裔心智有多简单,都不得不对它们客客气气。成册成册的心理学专书,以及热门的指南(《如何避免让你的计算机伤心》、《人工智能的真实愤怒》),都以人/机礼仪为写作主题。许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无论对计算机粗鲁无礼显得多么微不足道,都应该受到规劝。因为,这很容易就会扩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游隼号此时已经在轨道上了,一如飞行计划所提出的,安全来到木卫二上方2000公里处。一弯巨大的蛾眉占据了眼前的天空,而且即使没有被太隗照到的地方,也被远方的太阳照得一清二楚。普尔无须借助任何光学仪器,就可以看见预定的目的地,它就在平静的、冰冻的伽利略海岸边,距离降落在这个世界的第一艘宇宙飞船的骨骸不远处。虽然欧星二人早已取走它所有的金属零件,这艘不幸的中国宇宙飞船仍然像纪念碑般凭吊着它的船员;而这个星球上惟一的“村镇”(即使是个外星村落),实在该命名为“钱氏村”。 普尔决定先下降到海面上方,然后再慢慢朝钱氏村飞过去——希望这种方式会显得友善,至少也表示没有攻击性。虽然他自己也承认这个念头实在太天真,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然后,突然之间,就在他落到1000公里以下的时候,有人打断了他——并非他期望的那种,却在他意料之中。 “木卫三控制中心呼叫游隼号,你已经逾越了你的飞行计划。请立刻告知现状。” 对于这般紧急的要求,很难置之不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这么办了。 过了整整30秒,离木卫二又近了100公里后,木卫三又重复了信息。普尔再度置之不理,但游隼号则不然。 “你真的确定要这样吗,弗兰克?”航天飞机问道。虽然普尔很清楚是自己的想像,但他可以发誓,它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安。 “相当确定,游隼号。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当然不是真的,而且从现在开始,可能要说更多的谎,而且是面对一个更世故的对象。在控制板边缘,鲜少启动的指示灯亮了起来。普尔露出满足的微笑: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这是木卫三控制中心!你听得到吗,游隼号?你正使用手动接管操作,所以我无法协助你。怎么回事,为何你仍持续朝木卫二下降?请立即回报。” 普尔开始有点良心不安了。他觉得自己认出了那位控制员的声音,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那位迷人的女士——当他抵达狼神市之后不久,在市长主办的欢迎会上遇见的那位。她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担心。 突然间,他知道该怎样安抚她了,也可以试试原本以为太荒谬而不予考虑的方法。或许还是值得一试,当然不会有负面影响,说不定还能成功。 “我是弗兰克·普尔,自游隼号呼叫。我好得很,但似乎有某种力量接管了控制系统,而且正把航天飞机带往木卫二。希望你们能接到这则信息——我会尽可能持续回报。” 嗯,他并不是真的对忧心忡忡的管制员撒了谎,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坦荡荡地面对她。 他继续说话,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诚恳,而不是在事实边缘游走。 “重复,这是游隼号航天飞机上的弗兰克·普尔,正朝木卫二表面下降。我猜有某种外力控制了我的航天飞机,并会使我们安全降落。 “戴维,这是你的老搭档弗兰克。是你控制了我吗?我有理由相信你在木卫二上。 “果真如此的话,我希望能见到你——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什么。” 他压根儿没想过会有人响应。即使是木卫三控制中心,似乎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就某个角度而言,他也得到了答案。游隼号仍毫无阻拦地朝伽利略海降落。 木卫二就在下方50公里处;现在普尔用肉眼就能看到那条窄窄的黑色条状物,亦即最大的石板站岗之处(如果它真在站岗的话),它就在钱氏村的外缘。 1000年来,没有人类得以如此接近。 第二十五章 深海之火 数百万年以来,这里一直是个海洋世界;隐藏的水由一层冰壳保护,隔绝于真空之外。大部分的地方,冰层均厚达数公里;但也有薄弱之处,冰层会裂开、崩解。之后,两种势不两立的死敌会进行短暂的对抗,那是在太阳系其他世界都见不到的短兵相接。海洋与太空的战争,总是以同样的僵局结束;暴露出来的海水同时沸腾与冻结,修补着冰质甲胄。 如果不是受到旁边木星的影响,木卫二的海洋只怕早就统统冻成冰块了。木星的重力不断搓揉这小世界的核心;摇撼着木卫一的力量在此也同样具有影响力,但没有那么厉害。深海中到处都是行星与卫星间角力的证据;深海地震造成的持续鬼哭神号中,气体由内部尖啸着窜出,冰崩产生的次声压力波扫过深海的平原。和覆盖着木卫二的嘈杂冰洋比起来,即使是闹哄哄的地球七海都显得安静。 分布在深海中随处可见的,是会让所有地球生物学家都又惊又喜的绿洲。绿洲绵延长达数公里,周围是一团团纠结的管状物,那是矿质卤水涌出后形成的,像是拙劣的哥德城堡仿制品。从那之中,黝黑滚烫的液体随着缓慢的节奏脉动而流出,像被强有力的心脏压缩着。犹如血液一般,那也是生命的明证。 滚烫的流体阻止了由上面渗流而下的冰冷液体,并在海床上形成温暖的岛屿。同样重要的是,它们从木卫二内部带来生命需要的所有化学物质。这般富饶的绿洲,供应着丰富的食物与能量,早在20世纪,就已被地球海洋的探险家发现。在这里则以一种更恢弘的规模展现,变化性也大得多。 细致且犹如蛛网、看来像植物的结构体,在最接近热源的“热带”地区茂密生长着。爬行其间的,则是奇异的蛞蝓和蠕虫。有些以植物为生,其他则直接由周遭富含矿物质的水中摄取食物。在这些来取暖的生物外围,距离深海之火远一点的地方,则生长着更顽强、更坚韧的生物,看来有点像螃蟹或蜘蛛。 成千上万的生物学家,都可以在此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只研究一个小小的绿洲。与地球的古生代海洋不同,木卫二的深渊并非稳定的环境,因此,演化以惊人的速度进展,创造出许多神奇的生命形式,而且全部被某种神秘的制裁力量操控着生死。当这股统御力量的重心转移至别处,这些生命之泉迟早会衰弱与死亡。整个木卫二海床上,随处可见这种悲剧的明证;数不清的圆形区域内散布着死去生物的骸骨,以及残余的矿物质外壳。在那些地方,演化从生命之书中被成章删去。有些留下了惟一的纪念:巨大的、空荡荡的壳,像是漩涡状的喇叭,比人还要大。还有许多不同形状的蚌壳,有双壳的,甚至三壳的,也有螺旋形、宽达数米的——与地球白垩纪末期海洋中神秘消失的美丽菊石一模一样。 在木卫二深海中最大的奇观之间,从巨大的深海火山口中涌流而出的,是炽热的熔岩流。此处的水压如此巨大,使得与红热岩浆接触的水无法瞬间蒸发,这两种液体便剑拔弩张地共存着。 在这个外星世界,由外星演员所主演的埃及故事,远在“人”出现以前便已上演。如同尼罗河为沙漠中的狭长地域带来生命,这股温暖热流也使得木卫二的深海生动了起来。沿着河岸,宽不过数公里的地带,一种又一种的生物演化出来,盛极一时,随后消失;有些则留下永久的遗迹。 通常,那些生物和热流口周围的自然形成物难以区分,就算它们显然并非纯粹由化学作用产生,也令人难以判定究竟是直觉还是智慧的产物。在地球上,由白蚁所建造的高楼大厦,才差不多可以媲美被巨大海洋冰封的世界中的这些发现。 在深海荒漠中,沿着窄窄的肥沃地带,整个文化甚至文明都有可能兴起又衰败。在木卫二的帖木儿或拿破仑指挥之下,也许有军队行进——或说泅水,而这世界的其他部分却毫无所悉,因为所有绿洲都相互隔绝,犹如行星彼此。沐浴在熔岩流的温暖中的生物,与在地热口周遭觅食的生物,都不能穿越介于彼此孤寂岛屿间的蛮荒野地。就算出现过史学家和哲学家,每个文化也将深信自己是宇宙中的惟一。 但在绿洲之间也并非是全然的生命荒漠,还有更顽强的生物,能够忍受酷烈的环境。有些是木卫二的“鱼”:流线型的身躯,由垂直的尾巴推进,并由沿着身体生长的鳍操控方向。与地球最成功的海洋居民相似,乃是必然:面对同样的工程问题,演化必定会给予一致的解答。看看海豚与鲨鱼,外表几乎一模一样,但在演化树上却相距如此遥远。 然而,木卫二海洋中的鱼和地球上的,却有一个最明显的不同:它们没有鳃。因为在它们优游的海水中,没有丝毫氧气可供呼吸。就像地球上地热口周边的生物一般,它们的代谢以火山环境中所盛产的硫化物为基础。 只有极少数生物拥有眼睛。除了熔岩流泻时的闪光,和偶然可见的、为求偶或追猎所发出的生物冷光,这是个没有光的世界。 这也是个命运多舛的世界。不单因为它的能量来源零星且变幻不定,也因为操控这些能源的潮汐力正不断减弱。就算发展出真正的智慧,欧星人也会被困在火与冰之间。 除非出现奇迹,不然它们会因为小世界终将冰封而灭亡。 太隗,则成就了这项奇迹。 第二十六章 钱氏村 在最后一刻,当他宁静地以时速100公里来到海岸边时,普尔不知会不会功亏一篑。但即使当他沿着“长城”黝黑险峻的表面飞过,也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替木卫二的石板取这个名字,真是再恰当也不过了。因为,与它自己在地球和月球上的小兄弟不同,老大哥水平地竖立,长度超过20公里。虽然它的真实尺寸要比TMA0和TMA1大上数十亿倍,但比例却一模一样——那数世纪以来,激发许多探讨数字神秘关系的1∶4∶9。 它的垂直面几乎高达十公里,所以有个挺唬人的理论坚称,除了其他的功能外,“长城”还是一面防风墙,保护钱氏村免受偶尔来自伽利略海的猛烈暴风袭击。现在的气候已经稳定,暴风不再那么频繁;但在1000年前,对那些刚从海洋中冒出头的生物来说,还真是个很大的威胁。 虽然普尔早已打定主意,却一直拨不出时间去看“第谷石板”——当年他出发去木星时,那还是最高机密呢。地球的重力,又让奥都韦峡谷变得那么遥不可及。不过他已看过太多次它们的影像,早已对它们了如指掌。(他常常想,又有多少人非常了解自己的手掌呢?)除了尺寸天差地远外,还真是难以区分TMA0、TMA1与“长城”(或者说,列昂诺夫号在木星轨道上遇见的“老大哥”)之间的不同。 根据某些疯狂到近乎真实的理论所云,其实石板只有一个原型,而其他的不论大小,不过是它的投射或影像罢了。普尔注意到“长城”黝黑高耸而无瑕的表面,不禁想起这些论点。待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这么多世纪,表面上总该有些斑点刮痕吧!但它看起来那么光洁,好像刚被一队擦窗大军仔细擦拭过。 然后他想起,每位去看TMA0和TMA1的人,都会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想摸摸那看来光洁无瑕的表面,但没有人成功过。手指也好,金刚钻头、镭射刀也罢——统统斜掠过石板,仿如石板表面覆有一层不能穿透的薄膜。或者说,好像是(这又是另一个热门的理论了)它们并非真正处于这个宇宙,而是和这个宇宙之间相隔着完全无法通过的几分之一厘米距离。他沿着“长城”从容不迫地绕了一圈,“长城”却完全不为所动。然后他把航天飞机(仍然保持手动,免得木卫三控制中心又想“拯救”他)驶近钱氏村的外围,盘旋其上以便寻找最好的地点降落。 透过游隼号小小全景窗看出去的景致,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在木卫三上常检视这些记录,但没想到有天可以亲眼目睹。看来欧星人完全没有城乡规划的概念:在约一公里见方的范围内,四下散布着数百个半球型结构体。有些好小,就算人类小孩待在里面都嫌挤;虽然也有些大到装得下整个家族,但统统不超过五米高。 它们都由同一种材料制成,在双重日光下,闪着白惨惨的光芒。地球上,面对既寒冷又缺乏物质的环境挑战,爱斯基摩人也找到了相同的解决之道。换句话说,钱氏村里的小屋,也都是用冰搭成的。 取代街道的是运河,这对那些仍然未脱离水陆两栖、还会跑回水里睡觉的生物来说,真是再适合也不过了。此外,大家也相信,它们还回去进食和交配,不过两种假说都尚未获得证实。 钱氏村享有“冰上威尼斯”的声誉,普尔不得不同意,这还真是个妥帖的描写。然而目光所及,却没有任何威尼斯市民,这个地方看来似乎已被遗弃多年。 还有一件神秘的事:尽管太隗比遥远的太阳明亮50倍,而且一直固定在天上,卫二人似乎仍被古老的日夜节律死锁了。它们在日落时回到海里,然后随着太阳升起冒出来——虽说亮度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说不定在地球上也有类似的情节;在那儿,微弱的月亮和明亮得多的太阳,对动物的生命周期有同样的控制力。 再过一个小时就日出了,那时,钱氏村的居民将回到陆地,进行它们慢吞吞的活动——依照人类标准,它们当然是够慢了。驱动欧星人的硫基生化反应,效率比不上为地球绝大多数动物提供动力的氧化反应。即使是树獭都能轻轻松松跑赢欧星人,所以很难说它们有潜在的危险性。这是“好消息”;“坏消息”则是:即使双方都有诚意,试图沟通的过程也将非常缓慢——说不定还会冗长到令人无法忍受。 普尔判断,该是回报木卫三控制中心的时候了。他们一定非常紧张,而且他也纳闷,不知他的同谋钱德勒船长应付得怎么样。 “游隼号呼叫木卫三。毫无疑问,你们看得到我已经——呃,被带到钱氏村上空,对方似乎没有敌意。这里目前是‘太阳夜’,欧星人都还待在水里。我一旦降落,会再呼叫你们。”普尔让游隼号像片雪花般轻轻降落在一块平坦的冰面上,他相信蒂姆一定会以他为荣。他并没有利用游隼号的稳定性取巧,而是用惯性引擎抵消了航天飞机绝大部分的重量——希望正好够重,免得它不小心被风吹走了。 他已经在木卫二上了,是千年以来第一人。当老鹰号着陆月球时,不知阿姆斯特朗和艾德林是否也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也许他们登月小艇既原始又不聪明的系统,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吧。 游隼号当然都是自动的。小小的驾驶舱里现在非常安静,只有不可避免、也是令人心安的电子仪器运转顺畅的沙沙声。当钱德勒的声音(显然事先录好)打断了普尔的思绪之际,给了普尔相当大的震撼。 “你成功了!恭喜你!如你所知,我们将于下下周返回柯伊伯带,但你应该有足够的时间。 “五天后,游隼号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有你或没有你都一样,它会自己找路回家。所以祝好运喽!” 普琳柯小姐 启动加密程序 储存 嗨,蒂姆,多谢那则令人振奋的信息!用这程序让我觉得好蠢,好像间谍肥皂剧里的特务。在我出生前,那些肥皂剧可热门了;话说回来,它多少有些隐秘性,可能会有用。希望普琳柯小姐下载得够完整……当然啦,普小姐,我只是开玩笑! 对了,我不断接到太阳系里各新闻媒体一大堆问题,可不可以帮我挡一下?不然转给泰德博士也成,他会乐于与他们周旋…… 既然木卫三一直监看我,我就不浪费唇舌告诉你我看到些什么了。如果一切顺利,几分钟内我们就会有所行动。欧星人浮出水面时,会发现我早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等着迎接它们。到时就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 不管发生什么事,1000年前张博士和他的伙伴降落在这里时所受到的震撼,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离开木卫三前,我又重新听了一次他那著名的遗言。我得承认,它让我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没法不去想,不知那样的事有没有可能再度发生……我可不愿像可怜的张博士那样子永垂不朽…… 当然啦,如果出了岔子,我随时可以升空……我刚才又有一个有趣的想法……不知道卫二人有没有历史——任何形式的记录……关于1000年以前,发生在离此不远处的事件?第二十七章 冰与真空 “这是张博士,自木卫二呼叫,希望你们听得到,尤其是弗洛伊德博士——我知道你在列昂诺夫号上面……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把宇宙飞行服上的天线朝向我认为你所在的位置……请将我的信息转送地球。 “钱学森号在三个小时前被摧毁,我是惟一的生还者。利用宇宙飞行服上的无线电——不知道射程够不够远,但这是惟一的机会。请注意听…… “木卫二上面有生命。重复:木卫二上面有生命…… “我们平安降落。检查所有的系统,并拉出水管,立刻开始把水汲入推进槽……以免我们必须匆忙离开。 “一切依照计划进行……顺利得令人不敢相信。李博士和我出去检查水管绝缘层时,水槽已经半满。钱学森号停在——当时停在离‘大运河’30米左右远。水管直接从宇宙飞船上伸出来,往下穿过冰层。冰非常薄,走在上面不安全。 “木星那时如一弯新月。我们有五千瓦的照明,成串挂在宇宙飞船上,看起来像圣诞树——好美,冰上还有倒影…… “是李博士先看到的——从深处浮起一大团深色物体。起先我们以为是一大群鱼,但实在太大了,不可能是单一生物体——然后它开始突破冰层,并朝我们前进。 “它看起来像一大丛湿淋淋的海草,沿着地面爬行。李博士跑回宇宙飞船去拿相机,我留下来继续观察,并透过无线电回报。那个东西移动得很慢,我可以轻易逃开。我的兴奋大过警觉,还自以为知道它是什么生物——我看过加州外海的海带林照片——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看得出它现在有麻烦。这里低于它正常环境的温度150度,它不可能存活。它一边移动,一边被冻得硬邦邦的——像玻璃般一块块碎裂——但它还是持续朝宇宙飞船前进,像一阵黑色的潮水,移动得愈来愈慢。 “我仍然非常惊讶,没办法好好思考,也无法想像它究竟想做什么。就算朝着钱学森号前进,它看起来还是完全不具威胁性,像——嗯,一小片在移动的森林。我还记得自己在微笑,因为它令我想起莎剧麦克白中的柏内森林…… “然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危险。虽然它一点恶意也没有——但它很重——就算是在这么低的重力下,它身上的那些冰一定也有好几吨。它正缓慢地、痛苦地爬上我们的起落架……架子开始变形,全是慢动作,好像在梦里——或者说,在噩梦里…… “一直到宇宙飞船开始倾斜,我才了解那东西究竟想干什么,但为时已晚。我们本来可以救自己一命的——只要把灯关掉就成了! “也许它是向旋光性的,由透过冰层的阳光,驱动它的生物周期。也可能它就像飞蛾扑火一般被吸引过去。我们的聚光灯,一定比木卫二上任何东西都要明亮,即使太阳也比不过…… “然后宇宙飞船就垮了。我看见船身裂开,水气凝结形成一团雪花。所有的灯都灭了,只剩下一盏,在一条离地面几米的电缆上来回摆荡。 “我不知道紧接着又发生了什么,我所能记得的下一件事,是自己站在灯的下面、在船骸的旁边,新形成的雪花像细致的粉末般笼罩着我。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足迹非常清楚地印在上面。我一定是跑过来的,也许才刚刚过了一两分钟而已…… “那棵植物——我还是把它想成植物,一动也不动。不知是否被撞伤了;粗如人臂的大块碎片,像树枝般裂开。 “然后,主体再度动了起来。它抽离船身,开始向我爬来。那时我终于确定这东西是感光的。我就站在这盏一千瓦的灯正下方,灯已不再晃动。 “想像一棵橡树——说是榕树更像,它有无数的枝条——因为重力的关系而瘫在地上,还挣扎着在地上爬动。它挪到距灯光不到五米处,然后开始解散,直到形成一个围着我的正圆形。想必是它所能忍受的极限吧——此时,光的吸引力变成排斥力。 “之后好几分钟的时间,它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是不是死了——终于冻僵了。 “然后我看到许多枝条上生出大朵的芽苞,好像在看慢拍快放的花开影片——我认为那些是人头般大的花。 “色彩艳丽的细致薄膜开始绽放了,即使在那种时刻,我还是想着没有人——没有任何‘东西’曾经好好看过这些色彩,直到我们把光——我们那些要命的光啊——带到这个世界。 “那东西不知是卷须抑或雄蕊,正孱弱地摆动着……我走到那堵围着我的活墙壁前面,才能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到尾,我一点都不觉得这生物可怕。我很确定它没有恶意——如果它真有意识。 “有许多朵花,各在不同的绽放阶段。这会儿它们让我想起蝴蝶,刚刚羽化的蝴蝶——翅膀皱巴巴,依然脆弱——我愈来愈接近真相了。 “但它们冻僵了!才成形便死去。然后,一只接着一只从母体的芽苞上飘落。它们像搁浅在陆地上的鱼一般乱跳一阵——而我终于了解它们究竟是什么了。那些薄膜并非花瓣——而是鳍,或者相似的什么东西。是这个生物的泳行幼虫。也许它一辈子大部分的时间里都附着在海床上,然后送出这些可以移动的后代,去寻找新的地盘,就像地球海洋中的珊瑚一样。我跪下仔细看其中一个小生物。绚丽的色彩现在已渐渐消退,变成了无生气的棕色。有些瓣状鳍已经折断了,一结冰就变成脆脆的碎片。但它仍在蠕动,我接近的时候,还想躲开我。我不知它如何觉察我的存在。 “接着我注意到那些‘雄蕊’——我所谓的雄蕊——在末端都有着蓝色的亮点。看起来像袖珍的星形蓝宝石,也像扇贝的那串蓝眼睛,能感知光线,却无法形成真正的影像。在我观察时,生气勃勃的蓝色消退了,宝石成了黯淡、普通的石头…… “弗洛伊德博士,或者随便哪个在听的人,我没多少时间了;维生系统的警报刚刚响起,不过我快说完了。 “那时我才知道该怎么做。挂着灯泡的那条电缆几乎垂到地面,我拉了几下,灯泡便在一阵火花中熄灭。 “不知道是不是太迟了,头几分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所以我走到那堵围着我的纠结树墙旁边,踢了它一脚。 “慢慢地,这生物自行解散,开始往运河退去。我跟着它一直到河边,它一慢下来,我就再踢几脚以示鼓励,我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冰被碾碎……渐渐接近运河,它似乎也重拾了力气和能量,仿佛知道已经接近自己的老家。不知它能否存活下去,再度发芽开花。 “它穿过冰面消失了,在异星的大地上只留下几只刚死的幼虫。暴露出来的水面冒了几分钟的泡泡,最后又结起保护的冰痂,便与真空隔离了。然后我走回宇宙飞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抢救——我不想提这件事。 “我只有两个要求,博士。我希望分类学家能用我的名字为这种生物命名。 “还有,当下一艘宇宙飞船回地球的时候,请他们把我的骨骸带回中国。 “几分钟之内,我就要失去动力了——真希望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收到我的信息。反正,我会尽可能一遍遍重复…… “这是张教授在木卫二上,报告钱学森号宇宙飞船摧毁的经过。我们在大运河边着陆,并在冰缘架设气泵——” 第二十八章 小黎明 普琳柯小姐 记录 太阳出来了!好奇怪——在这慢慢转动的世界,太阳看起来升得好快!当然当然——太阳太小了,所以马上就整个跳出地平线……不过它对整个亮度没有什么影响——如果不朝那方向看,根本不会注意到天上还有这一个太阳。 不过我希望欧星人注意到了。“小黎明”之后,通常要不了五分钟,它们就会开始上岸。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已经知道我在这儿了,还是有点怕…… 不——也有可能正好相反。说不定它们很好奇,甚至急着要去看看是什么奇怪的访客来到钱氏村……我倒希望如此…… 它们来了!希望你们的间谍卫星在监看——游隼号的摄影机正在录像…… 它们动作真慢!和它们沟通恐怕会非常无聊……就算它们想跟我说话…… 它们看起来挺像压扁钱学森号宇宙飞船的那个东西,不过小多了……让我想起用五六根细长的树枝走路的小树,有几百根树枝,分杈、分杈……再分杈。就像我们大多数的全能机器人……我们花了多久时间才了解到,发展人形机器人真是件可笑的蠢事;最好的行走方法,就是利用许多小小的“自动脚”!每次我们发明了什么自以为聪明的东西,总会发现大自然老早就想到了…… 那些小家伙好可爱,好像在移动的小树丛。不知道它们怎么繁殖——出芽生殖吗?我没发现它们原来这么漂亮,几乎就和热带鱼一样色彩鲜艳——说不定是为了同样的理由……吸引异性,或者伪装成别的东西唬过天敌…… 我有没有说它们像小树丛?就说玫瑰丛吧——它们真的有刺呢!应该有个好理由吧……我好失望,它们一副没注意到我的样子。它们都朝着村子前进,好像有宇宙飞船来访是每日例行活动似的……只有几只留下来。说不定这招有用……我猜想它们能侦测到声音的震动——大部分的海洋生物都可以——不过这里的大气层可能太稀薄了,无法把我的声音带得太远…… 游隼号——舱外扬声器…… 嗨,听得到吗?我叫弗兰克·普尔……嗯哼……我是代表全体人类的和平使者…… 让我觉得相当愚蠢,但是,你们有更好的建议吗?这样也好有个交代…… 根本没有人注意我,大大小小都朝着它们的小屋爬回去。等它们到了那里,不知道会做什么?说不定我应该跟去看看。我确定会很安全——我的动作要快得多—— 我刚有个好玩的想法。这些生物统统朝同一个方向前进——好像电子学发展完备之前,在住家和办公室之间一天两次通勤往返的人潮。 我们再试试看吧,免得等下它们跑光了…… 大家好!我是弗兰克·普尔,是来自地球那颗行星的访客,有人听到我说话吗? 我听到了,弗兰克。我是戴维。 第二十九章 机器里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