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自动新星监测器在事件一发生的时候就发现了。爆炸并非起自恒星本身,是其中一颗行星先爆炸,然后才触发了它的太阳。” “我的老……对不起,请继续。” “你真是一点就通,行星根本不会变成新星——只有一个例外。” “我曾在一本科幻小说里面读到一则黑色幽默,它说——‘超新星是工业意外’。” “它不是超新星,可能也不只是个笑话。最广为接受的理论是,某种外力在使用真空能量,结果失控了。” “也有可能是战争。” “一样糟糕,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既然我们依赖的是相同的能源,你就知道天蝎新星为什么让我们做噩梦了。” “我们那时候,只需要担心核电厂炉心别熔解就好了!” “上苍保佑,已经不用了!不过我真的很想多告诉你一点TMA0发现的经过,因为它标示着人类历史的转折点。 “在月球上发现TMA1已经够吓人了,但是500年之后,却出现了个更糟糕的,而且就在老家旁边——你要怎么解释老家都行。就在这儿,我们脚下的非洲。” 第八章 重返奥都韦峡谷 史蒂芬·笛儿马可博士常常告诉自己,虽然这里距离李基夫妇500多年前挖出人类第一个祖先的地方只有十来公里,但是他们大概再也认不得这个地方了。全球气温上升与“小冰河期”(被了不起的科技给缩短了)改造了景观,也彻底改变了这里的生物相。橡树和松树仍然努力向上生长,要与气候变化一较短长。 若说现在,公元2513年,在奥都韦峡谷还有东西没被那些狂热的人类学家给挖出来,实在很难令人相信。然而,最近爆发的山洪(其实根本不应该再发生的)重塑了这个地区,切掉了几米厚的表土。笛儿马可利用这大好机会——就在那里,在深层扫描的极处,出现了某样令他无法完全置信的东西。 花了一年多缓慢而小心的挖掘工作,才能接近那个鬼魅般的形体,并发现真相远比他所敢想像的更奇怪。挖掘机迅速移去上面几米的表土,然后便依照传统,由奴隶般的研究生接收。他们的工作得到四只猩猩的协助——或说妨碍,笛儿马可倒是觉得它们带来的麻烦大于它们的价值。然而,学生都爱极了这些基因改造过的猩猩,像对待智能不足却讨人喜爱的孩子一般。也有传言说,这种关系可不是仅止于精神层面。 无论如何,最后这几米完全由人手进行,通常是使用牙刷——还是软毛的,在上面轻轻地刷。现在总算完工了:即使是霍华德·卡特,那位看见图唐卡门金字塔第一道金光闪烁的人,也未曾发现这样的宝物。从此刻开始,笛儿马可知道,人类的信仰与哲学将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块石板,看来和500年前在月球上发现的那块是双胞胎,就连周围的挖掘穴,大小也几乎一模一样。像TMA1一般,它也完全不反光,非洲烈日炫目的强光与太隗苍白的微光,都被它一视同仁地吸收掉了。 一面领着相关人士下到挖掘穴里(包括六七位世上最有名的博物馆馆长,三位杰出的人类学家和两位媒体领袖),笛儿马可一面在想,这么一群杰出优秀的人士,是否曾经如此沉默。但只要他们了解了周围数以千计的人造器物所代表的意义,这漆黑的长方石板绝对会制造出这样的效果。 这里是考古学家的宝窟——粗糙打磨的燧石工具、数不清的人骨、兽骨,全部都细心地排列过。数百年以来,不,数千年以来,这些卑微的礼物,被拥有智慧曙光的人类祖先带到这儿,奉献给超出他们理解之外的神奇。 同样也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笛儿马可常常这么想。不过有两件事他是很确定的,虽然他不知能否证明。 这就是——时间也好、地点也好——人类真正的开始。 还有,这块石板,便是人类诸多神祇的起源。 第九章 空中花园 “昨晚我房里有老鼠,”普尔半开玩笑地抱怨,“可不可能帮我找只猫来?” 华勒斯博士看来有点迷惑,继而哈哈大笑。 “你一定是听到哪只清洁微电鼠的声音了。我会去检查程序,免得再吵到你。如果你瞥见哪只在执勤,小心别踩到它。若是真的踩到了,它会呼救,把所有的同伴都叫来收拾残局。”这么多东西要学——时间却那么少!不,普尔提醒自己,事情并非如此。很可能有一整个世纪在等着他,而这都要归功于这个时代的医学科技。这想法带给他的与其说是喜悦,倒不如说是恐惧。 但至少他现在能轻轻松松听懂大部分的谈话,也学会正确的发音,让英迪拉不再是惟一能了解他的人。他很高兴如今英文是世界语言了,虽然法文、俄文和中文仍有众多使用者。 “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英迪拉——大概也只有你能帮我。为什么每次我说‘老天’,别人都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 英迪拉不但没有不自在的样子,还大笑起来。 “说来话长。如果我的老友可汗博士在这儿就好了,他会解释给你听——不过他人在木卫三甘尼米德,治疗那些所剩不多的‘善男信女’。在所有的古老信仰都被否定之后——哪天我一定要告诉你教宗碧岳20世的事情,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还是需要一个名字来代表‘第一因’或‘宇宙的创造者’,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的话…… “有很多建议,‘上主’啦,‘真神’啦,‘诸神’啦,‘梵天’什么的。统统都试过了,其中有些到现在还有人用,尤其是爱因斯坦最喜欢的‘老家伙’。不过现在好像流行用‘上苍’。” “我会尽量记住,不过我还是觉得蛮蠢的。” “你会习惯的。我还会教你一些其他合适的感叹词,用来表达你的感觉……” “你说所有古老的宗教都被杏定了,那现在的人信什么呢?” “少之又少。我们不是泛神论者,就是一神论者。” “听不懂了,请下定义。” “在你的时代,这两者已经有所不同;不过现在最新定义如下:一神论者相信顶多只有一个神;泛神论者则说不止一个神。” “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并非人人如此;如果你知道那掀起了多严重的争论,一定会很惊讶。5世纪以前,有个家伙用所谓的‘超现实数学’去证明在一神论与泛神论中间有无限多个等级。结果,当然就像大多数挑战无限大的人一样,他最后疯了。顺便告诉你,最有名的泛神论者都是美国人——华盛顿啦,富兰克林啦,还有杰斐逊。” “比我的年代稍微早些——不过,很多人都搞不清楚这点,真令人讶异。” “现在我有好消息要宣布。安德森教授终于说,那个词是什么?OK。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搬到自己的房间安顿下来了。” “真是个好消息。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过我乐于拥有自己的天地。” “你需要新衣服,还要有人教你怎么穿,并且帮你处理很花时间的日常琐事。所以我们自作主张帮你安排了一个私人助理。进来吧,丹尼……” 丹尼是个身材矮小、肤色微黄、大概30多岁的男子。出乎普尔意料之外,他并不像别人一样与普尔击掌招呼,借此交换信息。没错,普尔没多久就看出丹尼没有“身份”:碰到需要的时候,他就拿出一片小小的长方形塑料片,那显然与21世纪时的“智能卡”功能相同。 “丹尼同时也是你的向导和——那叫什么?我老是记不得——发音跟‘南胡’差不多的。他接收过这项工作的特别训练,相信会让你十分满意。” 虽然普尔很感激这样的安排,不过还是感到有点不太自在。一名男仆,拜托!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曾经见过;在他那个时代,仆人就已经是濒临绝种动物。他开始觉得自己像是20世纪早期英文小说里的人物了。 “在丹尼准备帮你搬家的时候,我们来个小小的旅行,到上面……到‘月层’。” “太棒了。有多远?” “喔,大概1.2万公里吧。” “1.2万公里!那要好几个钟头!” 英迪拉似乎对他的反应有点惊讶,随即露出微笑。 “没有你想的那么远。我们还没有‘星舰影集’里的传输器——不过我相信他们还在努力!所以你有两个选择,我也知道你会选哪一个。我们可以坐外电梯上去,顺便欣赏风景;或者搭内电梯,享受一顿大餐和一点娱乐。” “我不懂怎么有人想待在里面。” “这你就不知道了。对某些人而言,那可是很令人头昏眼花的——尤其是住在低层的人。一旦高度不再是用米,而是用几千公里为单位,就连自诩不怕高的登山客也会脸色发青。” “我愿意冒这个险,”普尔带着笑容回答,“我还去过更高的地方。” 他们通过设在高塔外墙的双层气闸(是想像力作祟吗?还是他真的感觉到一阵晕头转向?)进入一处类似小型戏院的地方。观众席一排十张椅子,共有五排,分成五层,全部朝着一面巨大的观景窗户。这样的景象仍令普尔惊慌失措,因为他没法完全忘却数以百吨的气压猛然爆入太空的景象。 其他的十来位乘容,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看来是十分安逸。当他们认出普尔后,都对他颔首微笑,然后转回头去继续欣赏风景。 “欢迎来到天空厅。”一成不变的自动语音说到,“我们将于五分钟后开始上升,下层备有点心及盥洗室。” 这趟旅行不知道要多久?普尔纳闷。我们要旅行超过2万公里,一来一回:这将和我在地球上所知道的任何电梯旅行,都不相同…… 在等待上升的时候,他尽情地欣赏在2000公里下方展开的、令人惊叹的景观。现在是北半球的冬天,不过气候真的改变得很厉害,因为在北极圈南部只有一点点雪。 欧洲几乎晴朗无云,清楚的地理特征让普尔目不暇给,他一个接一个认出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都市。即使在他的时代,这些都市也已经开始缩小。随着通讯科技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这些都市现在变得更小了。还有一些水域出现在不大可能的地方——撒哈拉北部的色拉定湖,就几乎是个小型海洋。 普尔全神贯注在风景上,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他突然发觉早就过了不止五分钟,可是电梯还是静止的。有什么事不对劲吗?还是他们在等某个迟到的旅客? 然后他发现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让他起初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景色扩大了,好像他已经上升了数百公里一般!甚至他注视着的时候,还注意到有新的地貌爬进窗框。 普尔笑了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再明显也不过的解释。 “差点被你骗过去了,英迪拉!我还以为是真的,不是录像投影!” 英迪拉椰揄地望着他。 “再动动脑筋吧,弗兰克。我们十分种前就开始上升了。现在时速至少是1000公里。虽然我听说这种电梯可以达到100倍童力加速度,不过在这么短的旅程中则不会超过10倍。” “不可能!在离心机里最多只能到6倍,我也不喜欢体重变成半吨的感觉。我们进来之后就没有移动过,我确定。” 普尔稍微提高了声音,突然警觉到其他的旅客都在假装不注意他们。 “我不晓得他们怎么办到的,弗兰克。不过这叫惯性场,有时候也叫‘萨哈鲁普理论’,‘萨’是指著名的俄国科学家萨哈罗夫。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渐渐地,普尔心里逐渐清明,还伴随着一种敬畏的诧异感:这的确是“与魔法无异的科技”。 “以前我有一些朋友,曾经幻想过‘太空引擎’——也就是可以取代火箭的能量场,移动时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加速度。我们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他们异想天开,不过现在看来他们倒是对的!我还是很难相信……而且,除非我弄错,我们开始失重了。” “对——正在调整到月球值。等一下我们走出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在月球。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弗兰克——拜托你忘掉自己是工程师,好好欣赏风景就好。” 这个建议不错,但即使看着完整的非洲、欧洲和大半的亚洲飞入眼帘,普尔还是无法忘怀这惊人的发现。不过,不应该那么惊讶的。他也知道从他的时代开始,太空推进系统已有重大的进展,却没想到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这么戏剧性的应用——如果说3.6万公里高的摩天大楼,也算是日常生活的话。 火箭时代一定在好几个世纪前就结束了。他所有的知识,无论是关于推进系统、燃烧室、离子推进器或聚变反应炉,都完全过时了。当然,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但是他可以了解,当帆船被蒸汽船给淘汰时,那些船老大是如何的悲哀。 自动语音宣布:“我们将于两分钟后抵达,请不要忘记您随身携带的行李。”此时,普尔的心情突然变了,忍不住微笑起来。 在一般的商业飞行时,他不知听过多少次这样的广播。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惊讶地发现他们才上升不到半个小时。那就算说,平均时速至少是2万公里,可是他们又似乎从没移动过。更奇怪的是——最后十分钟、甚至更久的时间,他们一定很极速地减速,照理说他们应该都头下脚上地站在天花板上才对! 门静静地打开,普尔走出去时,又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像刚进电梯时他注意到的一样。不过这回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正通过过渡区,即惯性场与重力重叠之处——在月层这个拥有与月球相同重力的地方。 虽然地球不断远离的景色令人敬畏,不过对一名航天员来说,那也没什么好意外或讶异的。但谁会想到一间巨大的内室,占了塔的整个宽度,最远的墙也在五公里之外?也许在这个时代,月球和火星上已经有更巨大的封闭空间,不过这里也一定是太空中数一数二的。他们正站在一座观景平台上,在外墙50米高处;望向令人惊异的绚丽景观。显然,这里似乎要努力重塑地球的完整生物群系。在他们正下方,是一片细细长长的树林,普尔刚开始还认不得,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适应了六分之一地球重力之后的橡树。他纳闷,不知道棕榈树在这儿会长成什么样子?也许会像巨大的芦苇吧…… 不远不近处有个小湖,湖水来自一条蜿蜒曲折流过草原的小河,河的源头消失在看来像棵巨大榕树的东西里。不知水源来自哪里?普尔注意到微弱的轰隆声,眼光沿着微弧的墙面而去,发现了一个小型尼加拉瀑布,上方的水雾中还悬浮着一道完美的彩虹。 就算他可以在那儿驻足欣赏良久,也仍旧看不尽这些模拟地球而制作的复杂又设计高明的美景。当势力拓展至不友善的新环境时,或许人类会感到愈来愈强烈地需要记住自己的起源吧。当然啦,就连在他的时代,每个都市也都有自己的公园,作为(通常是很薄弱的)“大自然”对人类的提醒。这里一定也上演着相同的冲动,不过尺度则宏伟多了。这里就是非洲塔的中央公园! “我们下去吧,”英迪拉说,“还有好多东西可看,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常来了。” 虽然在这么低的重力下走路丝毫不吃力,不过他们偶尔也会搭乘小小的单轨列车;中间还曾停下来,到一家巧妙隐藏于250米高的红杉树干中的咖啡馆里,吃了些点心。 附近人不多——跟他们一块儿来的旅客,早就消失在风景里了——所以这美妙的风景就好像是他们自己的一般。每样东西都维护得那么漂亮,想必是由机器人大军负责的吧,这偶尔会让普尔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到迪斯尼乐园玩的情形。不过这里更好,没有人潮,只有一点点东西会让人联想到人类和人造器物。 他们欣赏着这里了不起的兰花特区,有些兰花尺寸惊人。就在此时,普尔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震撼。那时他们正走过一间典型的小小园丁的工具房,门打开——园丁出现了。 普尔一向对自己的自制力相当自豪,从来也没想过,都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还会因为恐惧而失声大叫。像他那个年代的所有男孩一样,他看过所有的“侏罗纪”电影——面对面看到一只暴龙的时候,他还认得出来。 “我真的非常抱歉,”英迪拉带着明显的关切,“我忘了警告你。” 普尔紧绷的神经恢复了正常,当然,在井井有序如此的世界里,不可能会有危险,但这还是…… 暴龙对普尔的瞪视回以漠然的一瞥,随即急忙退回工具房中,然后带着一支耙子和一把大花剪再度出现,还把花剪丢进挂在肩头的袋子里。它用鸟儿般轻盈的步伐走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十米高的向日葵后面。 “我要跟你解释,”英迪拉抱歉地说,“能不用机器人的话,我们喜欢尽可能使用生物体——我想这算是碳基沙文主义吧!只有少数动物具有灵巧的手,它们一律有用用武之地。 “这是至今无人能解的谜,你一定觉得,基因改造过的草食动物,像黑猩猩和大猩猩会比较适合这类的工作。其实错了,它们没那个耐心。 “然而肉食动物,像是这里的这位朋友却很优秀,又容易训练。更有甚者——这是另一个吊诡——修正过之后,它们既温驯,脾气又好。当然它们背后有着将近1000年的基因工程,你看看原始人是怎么改造狼的,只能试错而已!” 英迪拉哈哈笑了几声,又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相信,弗兰克,它们还是很好的保姆呢——小孩爱死它们了!有个老笑话说:‘你敢让恐龙陪你的小孩?什么?让恐龙冒生命危险吗?’” 普尔跟着一块儿大笑,部分原因是嘲笑自己的恐惧。为了换个话题,他问了另一件仍旧困扰着他的事。 “这些,”他说,“真的是很棒——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塔里的人可以花同样的时间就接触到真正的自然景物,不是吗?” 英迪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衡量着自己要说的话。 “并不尽然。对那些住在只有二分之一重力加速度地区的人来说,下到地表不但不自在——甚至还有危险,就算坐飞椅也一样。” “我才不会!我可是生长在正常重力下的——而且在发现号上也未疏于运动。” “这点你就得听安德森教授的了。我可能不应该告诉你,不过你的生理时钟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显然它并未完全停止,我们猜测,你目前的生理年龄应该界于50到70岁之间。虽然你现在情况不错,但也不能期待恢复全部的体力——都已经过了1000年了!” 我总算知道了。普尔凄凉地告诉自己。这就解释了安德森教授的推托,还有自己做过的那些肌肉反应测试。 我从木星那儿大老远回来,都已经到了离地球2000公里的地方——然而,不管我在虚拟实境中看过它多少次,我可能再也无法走在母星的地表上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第十章 蜡翼展翅 他的沮丧感很快就消失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要看。就算活1000辈子大概都不够,问题却在于,在此世纪所能提供的无数娱乐中,该选择哪一个。他虽试着避开琐事,专注在比较重要的事情上——尤其是教育方面的,但并非总是成功。 脑帽,以及书本般大小的播放器——理所当然叫做“脑盒”,在此可就有了极大的价值。没多久,他就拥有一个由许多“快餐知识”光片所组成的图书馆,每片内含的知识都足以抵得上一个大学学位。当天插入其中一片到脑盒,调整到最适合的强度与速度时,就会出现一道闪光,接着他会有一个小说不省人事。等他醒过来,就像是心灵打开了一片新领域;不过若非刻意寻找,他并不会察觉那些知识的存在。那就好比图书馆的主人,突然发现了成堆原来属于自己的书。 大体上来说,他是自己时间的主人。出于义务——以及感恩的心理,他尽可能答应来自科学家、历史学家、作家与艺术家的要求,其中那些艺术家通常用的都是他搞不懂的媒体。还有四大高塔居民们数本清的邀请,实际上他都被迫要回绝。 最诱人——也最难抗拒的——是来自于下方美丽行星的邀约。“当然啦,”安德森教授告诉过他,“如果带着适当的维生系统下去,短时间内是没有问题,但是你不会觉得愉快。甚至可能会更削弱你的神经肌肉系统,它并没有从1000年的沉睡中真正恢复过来。” 他的另一位守护者,英迪拉·华勒斯,则保护他免于不必要的骚扰,并建议他该接受哪些邀请,又该婉拒哪些。对他来说,大概永远也搞不懂这个复杂文明的社会政治结构。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虽然理论上阶级分野已经消失,但还是有几千名超级公民存在。乔治·奥威尔是对的,有些人永远比别人更平等。 过去曾有几次,受到21世纪经验的制约,普尔会猜想:究竟是谁在负担这些食宿款待——会不会哪天有人交给他一份相当于天文数学的旅馆账单?不过英迪拉很快就跟他保证:他可是独一无二的无价展品,根本不用去担心这种世俗问题。不管他想要什么东西——只要合理,他们都会替他办到。他不知底线为何,但却未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尝试找出这些底线。 全命中所有重要的事都是意外发生的。当一个惊人的影像攫住他的注意力之际,他的壁上显示器正被他设定在无声的随机浏览状态。 “停止浏览!音量调大!”他大吼,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大声。 他听过那个音乐,不过好几秒后才辨识出来。其实,他墙上的这番景象大有帮助,画面中满是长着翅膀、优雅地飞来飞去的人。不过,柴可夫斯基如果看到这种“天鹅湖”表演,恐怕也会大吃一惊吧,因为那些舞者是真的在飞翔…… 普尔出神地看了好几分钟,直到确定是真是而非模拟:就算在他自己的年代,也不可能如此确定。想必这场芭蕾舞剧,是在某个低重力环境里演出的——由某些场景,可以看出是个相当大的场地。甚至可能就在非洲塔这儿。 我要试试看,普尔暗自决定。航天总署曾禁止他从事花式跳伞(他最喜欢的休闲之一),他还一直耿耿于怀。他也了解总署的着眼点,因为他们不愿拿珍贵的投资冒险。医生相当在意他早年滑翔翼比赛的意外,幸而,他年轻的骨头已经完全愈合。 “嗯,”他想着,“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除了安德森教授……” 让普尔大松一口气的,安德森竟然觉得这是绝佳的主意,而普尔也很高兴得知,每座塔都有自己的“鸽笼”,就在十分之一重力加速度层。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替他量身打造翅膀,结果做出来的东西一点都不像是天鹅湖舞者穿着的那种优雅款式。伸缩性的薄膜取代了羽毛,当他抓着支架上的把手,才了解自己看起来只怕不太像鸟,反而比较像蝙蝠。然而,他对教练说的那句:“飞吧,吸血鬼!”说了也是白说,因为那家伙显然从未听说过吸血鬼。 头几堂课他被轻型甲冑拘束着,所以在学基本展翅和最重要的控制与稳定技巧时,他哪儿也飞不去。像许多的非先天技巧一样,这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他觉得穿着安全甲冑很蠢,怎么会有人在十分之一的重力下受伤呢?——不过又很高兴,自己只需要上几堂课就好,他的航天员训练无疑大有帮助。飞翔专家告诉他说,他是所有学生里最好的一个,不过也许他对每个学生都这么讲。 在一个40米见方、零星分布着难不倒他的障碍物的大厅中,来回飞了10多次之后,普尔就得到了首度单飞的许可。他觉得自己又回到19岁,正坐在旗杆镇飞行俱乐部的老西斯纳轻航机里准备起飞。 鸽笼,这是个平凡无奇的名字,并未特别为他准备这次处女航的场地。不过这里看来却比下面月层那个有森林和花园的空间还大。两者大小其实差不多,因为它也占满锥状塔的一整层。圆柱状的空间,高500米,宽则超过4公里,由于完全没有视觉重点,所以显得十分巨大。墙壁是一式的浅蓝色,也给人一种无尽太空的印象。 普尔并不怎么相信飞翔专家夸下的海口:“你想要什么场景都行。”他打算刁难他,给他一个不可能的挑战。不过他的首次飞行,是在令人昏眩、完全没有视觉娱乐效果的50米高处。当然啦,在地球上,一个人若从同样的高度掉下来,可以把脖子摔断;但在这里,却连碰出一点点小瘀青都不大可能,因为整个地板覆着一层由弹性粗索织成的网子。这个房间就像巨大的弹跳运动床,普尔想,在这里一定可以玩得很乐——就算没翅膀也一样。 借着有力的、向下的振翅,普尔逐渐升空。像是瞬间就升上了数百米,而且还不断上升。 “慢一点!”飞翔专家说,“我跟不上你了!” 普尔稍微调整了一下,并慢慢地尝试来次滚转。他觉得不只是头变轻了,身体也是(还不到十公斤!)同时想着氧气浓度不知上升没有。 真是美妙——跟无重力大不相同,因为这还伴随着体力的挑战。最接近的活动大概是水肺潜水:他希望这里有鸟儿,便可以与那些常伴着他在热带珊瑚礁潜水的鱼儿相媲美。 飞翔专家让他进行了一系列的课程——翻滚、绕圈、颠倒飞行、盘旋……最后他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现在咱们好好欣赏风景吧。” 有那么一会,普尔差点就失去控制——也许人家早等着看他出丑。因为,连丝毫警告也没有,他便突然被覆雪的山峰围住,而且正往下飞过一条窄窄的通道,离嶙峋的岩壁仅有几米。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那些山岳就和云朵一般虚无缥缈,只要他高兴,也可以直接穿过去。虽然如此,他还是改变了方向,飞离岩壁(其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还有窝鹰巢。他觉得如果再飞近一点,就可以伸手碰到巢里的两颗鸟蛋),然后朝着宽广的天空飞去。 山峦消失了,突然间已是夜晚。然后,星星出来了——不像贫瘠的地球天空,只有可怜兮兮的几颖,而是满天繁星、不可胜数。不只是星星,还有遥远的漩涡状星系和挤满了恒星的球状星团。 就算他被神奇地传送到某个真正拥有这般天空的世界,这也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星系在他眼前不断后退。恒星在消逝,在爆炸,在如火雾般炽热的恒星温床中诞生。一秒钟,必然就算100万年的流逝…… 这壮观的场景,和开始时同样迅速地消失了。他又回到空荡荡的天空,只有自己和教练,在鸽笼乏味的蓝色圆柱空间里。 “我想今天这样就够了。”飞翔专家在普尔上方几米的地方盘旋,“下次你想要什么景色?” 普尔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微笑着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十一章 龙来了 就算以此时此日的科技来看,他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要在过去的世纪中累积多少兆位(千兆位,真有足够大的数字可以形容吗?)的信息,又是储存在何种媒体中?最好别再想了,就照着英迪拉的忠告:“忘了自己是工程师——尽情地玩吧。” 他现在的确玩得很高兴,但喜悦之中,却挟着几乎是排山倒海而来的乡愁。因为,他正飞在年轻时代难以忘怀的壮观景色上空,约两公里左右的高度(或者看起来像是)。当然这些景色都是假的,因为鸽笼只有500米高,不过视觉效果十足。 他绕着大陨石坑飞,忆起在他以前的航天员训练中,还曾经沿着边缘爬上去。怎会有人怀疑它的起源,还有它命名正确与否,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不过,就算到了20世纪中期,杰出的地质学者还在争辩,它是不是火山造成的。一直要等到太空时代来临,才“勉强”地承认,所有的行星都仍受到持续的撞击。 普尔相信,他的最佳巡航速度大约是1小时20公里,而非200公里。不过,规定要他在15分钟之内飞到旗杆镇。反射着白色光芒的罗威尔天文台穹顶,是他小时常去玩耍的地方,里面友善的工作人员,无疑大大影响了他对职业的选择。他有时会怀疑,如果不是诞生在亚利桑那州,离历久不衰的火星人传说起源处这么近,他会从事什么工作?也许是想像吧,不过普尔觉得,就在为他创造梦想的巨型望远镜旁边不远处,他似乎可以看到罗威尔独特的坟墓。 这段影像是什么年代、什么季节拍摄的呢?他猜想,应该是来自于21世纪初期监视着整个世界的间谍卫星吧。不可能比他的时代晚太久,因为城市的外观看来和他记忆中一样。说不定,如果他再飞低一点,还会看到当年的自己…… 不过他也知道这很荒谬,他已经发现只能这么接近。如果再飞近些,影像就会开始分裂,显现出基本的图素。最好还是保持距离吧,别破坏了这美丽的幻影。 那里!太不可思议了!是他和中学同学一块儿玩耍的小公园。随着水资源变得愈来愈吃紧,父老乡亲们总是为了公园的废存争论不休。嗯,至少公园是撑到现在了——不管这到底是何年何月。 然后,回忆又让他热泪盈眶。从月球也好、休斯敦也好,只要他能回家,他总是沿着那些窄窄的小径,带着他挚爱的猎犬散步,丢棍子让它捡回来,这也是亘古以来,人与狗的共同游戏。 当初普尔曾满怀希望,等他从木星回来,瑞基会一如往常地迎接他,于是把它交给小弟马丁照料。当他再次面对这个苦涩事实之际,几乎要失去控制,下坠了几米才又恢复。瑞基也好,马丁也好,都早己归于尘土。 等到他能够再度清楚视物,他注意到暗色、蜿蜒如带的大峡谷已经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他一直在挣扎要不要飞过去——他渐渐有点累了——突然,他察觉天上飞的不是只有自己而已。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而且绝对不是飞人。虽然距离不易判断,但那东西大得不可能是人类。 “嗯,”他想,“如果在这里碰到翼手龙,我也不会太惊讶——其实我一直希望有机会遇到这样的东西,但愿它很友善——不然我可以赶快飞走。啊呀,糟糕!” 说是翼手龙其实相去不远,说不定已猜中了十分之八。慢慢鼓动皮膜翅膀接近普尔的,是一条从神话世界飞出来的龙。而为了使画面更臻完美,居然还有位美女骑在龙背上。 至少,普尔假定她是美女。但是,传统的画面被一个小细节给破坏了:她大半个脸孔,都藏在一副巨大的飞行员护目镜下,说不定那还是从一次世界大战双翼飞机的无盖驾驶座上捡来的。 普尔在半空中盘旋,直到近得可以听到这只俯冲而下的怪兽的扑翅声。就算距离已经不到20米,他还是没办法判断它究竟是机器还是生物结构体——或许是两者的混合吧。 然后他忘了龙的事,因为骑士拿下了护目镜。 陈腔滥调的讨厌之处,就像某位哲学家下的评语(说不定他还边打呵欠边说),在于它们总是真实得那么无趣。 但“一见钟情”却一点都不会无趣。 丹尼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反正普尔也没指望他。这位无所不在的随侍(如果他是传统男仆,一定不及格)在许多方面都没什么用,搞得普尔有时不禁要怀疑他是不是智障,不过看来又不像。丹尼知道家电用品的功能,简单的命令他做得又快又好,也很清楚塔里的路。但仅此而已,跟他没办法有什么知性的对谈,如果客气地问起他的家人,丹尼总是一脸茫然。普尔有时暗忖,不知他是不是个生化机械人。 然而,英迪拉却立刻给了他所需要的答案。 “哦,你遇到龙女了!” “你们都是这样叫她吗?她的真名是什么,能不能帮我弄到她的‘身份’?我们的距离几乎可以行触掌礼了。” “当然可以——安啦。” “你哪里学来的啊?, 英迪拉看来满脸迷惑。 “我也不知道,什么古书或者老电影吧。是好话吗?” “超过15岁就不算了。” “我会尽量记住。赶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除非你想让我嫉妒。” 他们现在已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什么事都可以开门见山讨论。事实上,他们两人还曾经玩笑般地惋惜彼此间没有火花——虽然有次英迪拉补充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被困在荒芜的小行星上,没有获救的希望,我们大概还可以将就凑合。” “你先告诉我她是谁。” “她叫奥劳拉·麦克奥雷,除了许多其他头衔之外,她是‘重生协会’的主席。如果你觉得‘飞龙’已经够让人惊讶,那就等看到那些其他的——嗯,创作——再说吧。像是白鲸莫比·迪克——还有许多连大自然都想不出来的恐龙。” 这实在好得不像是真的,普尔想。 第十二章 挫折 他几乎忘了那次和航天总署心理学家的谈话,直到现在…… “这趟任务要离开地球至少三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进行‘抑欲植入’,它能够持续到任务结束。我保证,等你回来时,我们会加倍补偿。” “不,谢了。”普尔想尽办法保持表情严肃,“我想我应付得了。” 话说回来,三四个星期后,他开始有点怀疑,戴维·鲍曼也是。 “我也注意到了。”戴维说,“我敢打赌,那些该死的医生一定在我们的伙食里放了些什么。” 不管放的是什么东西,就算真有,也早就超过了有效期限。在此之前,普尔忙得没时间有任何感情牵扯,也婉拒了几位年轻(和几位不怎么年轻)小姐的投怀送抱。他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外形还是名气吸引她们,说不定,她们只是对一个可能是自己二三十代前祖先的男人感到单纯的好奇罢了。 让普尔很高兴的是,麦克奥雷女士的“身份”显示目前她的感情生活出现空缺,普尔便在第一时间与她联系。不到24小时,他就已经坐在龙背上,双手舒服地环着她的腰。他也知道为何要戴飞行护目镜了!因为飞龙是完全机械化的,可以轻易达到百公里的时速。普尔怀疑,真正的龙能否飞到这个速度。 底下不断变化的风光,是直接由故事中复制而来,这点他也不惊讶。当他们追上阿里巴巴的飞毯时,阿里巴巴还气呼呼地挥着手,大吼:“你没长眼睛啊!”不过他一定离巴格达很远,因为他们正绕着飞的几座尖塔,只可能出现在牛津。 奥劳拉指着下面解释,证实了他的猜测。“就是那家酒馆,刘易斯和托尔金常跟朋友碰面的地方。再看那条河——有条船正从桥底下出来——看到船上的两个小女孩和牧师吗?” “看到了。”普尔迎着飞龙带动的涡流,大声吼回去,“我想其中一个应该是艾丽斯吧。” 奥劳拉回头对他微笑,看来由衷地欣喜。 “相当正确。她是根据那位牧师的照片制造的,是很逼真的复制品。我还怕你不知道呢,打从你们的时代之后,很多人就不再看书了。” 普尔感到一阵满足。相信我已经通过了另一项测验,他得意地告诉自己。骑飞龙一定是第一项,后面不知还有多少?要拿大刀战斗吗? 不过测验到此为止,那古老问题:“你家还是我家?”的回答则是——普尔家。 第二天早上,既震惊又屈辱的普尔联络上安德森。 “每件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普尔悔恨地说,“她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还把我推开。我怕自己不知怎的伤了她—— “然后她把室灯叫亮——我们本来在黑暗中——从床上跳下来。我猜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瞪着她……”他苦笑道:“她当然值得瞪着看。” “我想也是,继续说。” “几分钟之后,她放松下来,然后说了些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 安德森耐心地等普尔平复情绪。 “她说:‘我真的非常抱歉,弗兰克。我们本来可以玩得很愉快的。可是我不知道你被——割了。’” 教授显得很迷惑,不过这表情瞬间即逝。 “啊——我了解了。我也觉得很抱歉,弗兰克,也许我应该先警告你。我行医30年,也只看过六七个病例——全都有正当的医学理由,当然你是例外…… “在原始时代,割包皮有它的道理,甚至在你们的世纪亦然。卫生情况不佳的落后国家,会用以对抗某些讨厌、甚至致命的疾病;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理由了。还有一些反对论调,你现在也发现了吧! “我第一次帮你检查身体之后,就去查了一下记录,发现21世纪中期有许多医疗诉讼,让‘美国医疗协会’不得不明令禁止割包皮。当时还有人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我相信一定非常有趣。” “应该是吧。”普尔愁眉苦脸地回答。 “在某些国家还持续了一个世纪:然后有个无名天才发明了一句口号‘身体发肤,受之上帝,割包皮乃亵渎。’才多多少少终止了这件事。不过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安排移植,当然不会记在你的病历上。” “我觉得大概没什么帮助,恐怕我以后每次都会笑出来。” “这就是我的目的!你看,你已经能克服了。” 出乎普尔意料之外,他发现安德森说的没错,他发现自己已经笑出声来。 “如何,弗兰克?” “我本来希望,奥劳拉的‘重生协会’可以增加我成功的机会,我的运气太好了,竟然就是她不欣赏的重生动物。” 第十三章 独在异代为异客 英迪拉并未如他期望的那么有同情心,或许她终究还是有一些嫉妒。而且更严重的是,他们谑称为“龙祸”的那场灾难,还引起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吵。 开始时非常单纯,英迪拉抱怨: “人家总是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投注在研究这么一段恐怖的年代。如果回答说还有更糟的,并不能算是很好的答案。” “那你干吗对我的世纪有兴趣?” “因为它标识着野蛮与文明之间的转折点。” “我们这些所谓‘发达国家’的人民,可都觉得自己很文明。至少战争不再是神圣的事,而且不管何处爆发战争,联合国都会尽力制止。” “不怎么成功吧,我会说成功率只有30%。不过我们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人民——直到21世纪!——竟然可以平静地接受那些我们觉得残暴的行为。还相信那些令人指发——” “发指。” “——的鬼话,任何有理性的人一定都会嗤之以鼻的。” “麻烦举个例子。” “你那微不足道的失败,让我开始了一些研究,发现的事情让我不寒而栗。你可知道当时在某些国家,每年都有上千名女童被残酷地阉割,只是为了要保住她们的童贞?很多人因此死去——当局却视若无睹。” “我同意那真的很可怕——但我的政府又能怎么办?” “能做的可多了——只要它愿意。但若是这样做,会触怒那些供油国家,那些国家还会进口让成千平民残废、丧生的武器,诸如地雷之类。” “你不了解,英迪拉,通常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又不能改造世界。不是有人说‘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吗?” “相当正确,那就是为什么只有第二流的头脑才会从政。天才喜欢挑战不可能的事。” “那我可真是高兴,你们有够多的天才,所以可以纠正每件事。” “我好像闻到了火药味?多亏我们的计算机,在政策真正实行前,我们可以先在位空间内试跑。” 英迪拉对那个时代的丰富知识,一直很令普尔惊讶;但许多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她却又如此无知、同样也让他意外。反过来说,他也有一样的问题。就算真如人家信心满满所保证的,他可以再活上100年,但他学得再多也无法让自己觉得自在。每次的对话,都有他不知道的典故和让他一头雾水的笑话。更糟糕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处在失礼的边缘:他即将引爆的社交灾难,连最近认识的好友都会觉得丢脸…… ……就像那次他和英迪拉及安德森一块儿吃午餐,幸好是在他自己家里。自动厨房端出来的食物总是毫无差错,是为他的生理需求而特别设计的,不会有让人垂涎三尺的菜色,总是令21世纪的美食家绝望。 然而,这一天出现了一道非比寻常的佳肴,把普尔带回年轻时猎鹿和烤肉的鲜明记忆。然而,那道菜在味道和口感上却有点不太一样,所以普尔向了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安德森只是微微一笑,英迪拉却一副要吐的样子。几秒钟之后,她才说:“你告诉他吧——不过要等我们吃完饭。” 我这会儿又说错了什么?过了半个小时,英迪拉显然沉迷于房间另一头的视频显示器。此时,普尔对第三千禧年的知识,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尸体食物其实在你的时代就快要被淘汰了。”安德森解释道,“畜养动物——恶——来吃,经济上已不再许可。我不知道要多少亩土地才能养活一头牛,但同样大小的土地所生产的植物性食物,却能让十个人赖以维生。如果再配合水耕科技,说不定可以养活上百人。 “不过让整件恐怖作业结束的,并非经济因素,而是疾病。首先是牛,接着扩散到其他的食用动物。应该是某种病毒吧,它会影响脑部,然后导致可怕的死法。虽然最后找出治疗方法,但也来不及扭转乾坤了。不过,反正当时合成食物已经比较便宜,而且口味应有尽有。”想想数周来差强人意的餐点,普尔对此相当保留。他想,不然为什么他还会梦到肋排和上品牛排呢? 其他的梦就更恼人了,他担心不用多久,就得请安德森教授提供医药上的协助。不管别人为了让他自在而作了多少努力,那种陌生感,以及这个新世界的复杂状态,都让他快要崩溃了。仿佛是潜意识努力要脱逃,在睡梦中他常常回到早年的生活。但当他醒来时,只会让情形更糟。 他曾到美洲塔上,往下看他思念的故乡,其实这不是个好主意。在空气洁净的时候,借着望远镜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会看到人们在他熟悉的街道上各忙各的…… 而在他的心灵深处,总是难忘他挚爱的人曾一度住在下面的大地上。母亲、父亲(在他跟另外一个女人跑掉以前)、亲爱的乔治舅舅和丽雅舅妈、小弟马丁,和地位同样重要的一长串狗儿——第一只是他幼时热情的小狗,最后一只是瑞基。 最重要的,还是关于海莲娜的回忆,和那个谜…… 这段恋情始于他接受航天员训练之初,两人本是萍水相逢,但随着光阴流逝,却愈来愈认真。就在他准备前往木星前,他们正打算让关系永久化——等他回来以后。 如果他没能回来,海莲娜希望能为他生个小孩。他还记得,他们在做必要安排的时候,那种混杂着严肃与欢欣的感觉…… 现在,1000年后,不管他尽多大的努力,他还是无法知道海莲娜是否遵守了诺言。如同他的记忆中有许多空白一般,人类的集体记录也是。最糟的一次是2304年小行星撞击所引起的,虽然有备份及安全系统,但仍有百分之几的信息库被毁。普尔忍不住要想,不知他亲生儿女的资料,是否也在那些无法挽回的无数位中。到了现在,说不定他的第30代后裔正走在地球上呢,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个时代里,有些女性并不像奥劳拉般把他当损毁货品看待,发现这点后,普尔好过了些。反之,她们还常常觉得这种不一样的选择很刺激;但这种诡异的反应,也让普尔没法建立起任何亲密关系。他也不急于如此,他真正需要的不过是偶尔一次健康而不用大脑的运动罢了。 不用大脑——这就是症结所在。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目标了,沉重的记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常套用年轻时读过的一本名著,自言自语地说:“我是‘独在异代为异客’。” 他甚至常往下着着那个美丽的行星(如果遵照医生指示,他是再也不能踏上去了),同时想着如果再度造访太空会是什么样子。虽然要闯过气闸而不触动警报并不容易,但是有人成功过。每隔几年,就会有决心求死的人,在地球的大气层中化为瞬间即逝的流星。或许他的救赎已经在酝酿了,不过却是以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现。 “普尔指挥官,很高兴见到你。别来无恙?” “真抱歉,我不记得你,我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 “用不着抱歉,我们第一次碰面是在海王星附近呢。” “钱德勒船长!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自动厨房里什么都有,你想喝点什么?” “酒精浓度超过20%的都好。” “你怎么会跑回地球来呢?他们告诉我,你从来不到火星轨道以内的。” “几乎正确。虽然我在这里出生,却觉得这里又脏又臭,人口太多,又要直逼十亿大关了。” “我们那个时候还超过100亿呢。对了,你有没有收到我的感谢函?” “有啊!我知道应该跟你联络,不过我一直拖到再度日向航行。现在我来啦!敬你一杯!” 船长以惊人的速度喝干那杯酒。普尔试着分析他的访客:留胡须——就算是钱德勒那样的小山羊胡——在这个社会非常罕见,而且他认识的航天员里没有人留胡子——胡子和太空头盔是无法和平共存的。当然啦,身为船长,可能好几年才需要进行一次舱外活动,而且大部分的舱外工作都由机器人完成;不过,总会有意料之外的危险、总有要赶快穿上宇宙飞行服的时候,看来钱德勒显然是个异数,不过普尔衷心欣赏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你不喜欢地球,那回来干吗?” “喔,主要是和老朋友联络联络。能够没有数小时的信号延迟,有些实时的对话是很美妙的!不过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那艘老锈船要维修,在外环船坞。装甲要重新换过,它薄得只剩下几厘米的时候,我可睡不好。” “装甲?” “尘埃罩。你们那时候可没有这种问题,对吧?不过木星外面很脏,我们的正常巡弋速度是几千公里——秒速!所以会有持续不断的轻微撞击,好像雨点落在屋顶一样。” “你在开玩笑!”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如果真听得到什么声音,我们早就死翘翘了。幸好,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案例很少,上一个严重事故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我们知道所有大群的彗星雨在哪里,大部分的垃圾都在哪儿,我们护小心避开——除非是调整速度驱冰的时候。 “你要不要趁我们出发去木星前,到船上来看看?” “太好了……你说木星吗?” “嗯,当然是木卫三——狼神市。我们在那边有很多业务,也有几个船员定居在那边,他们都几个月没和家人见面了。” 普尔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突然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或许时间也正好,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弗兰克·普尔指挥官不是那种喜欢把工作留个尾巴的人——一点宇宙尘,就算是以秒速1000公里运动,似乎都不能阻止他。 在那个一度称为木星的世界上,还有他未完成的任务。 第二篇 哥力亚号第十四章 告别地球 “只要合理,不管你要什么都行。”人家是这么告诉他的。弗兰克·普尔不知道,他的新朋友会不会认为回到木星算是合理的要求。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大确定,也正在重新考虑这件事。 数星期前,他就已经答应了许多约会。其中大部分他不怎么在乎,但也有些他觉得放弃了可惜。尤其是,他很不希望让自己高中母校的学生失望,他们原本计划下个月要来探望他。(这个学校竟然还存在,多令人惊讶啊!) 无论如何,他还是松了口气,而且也有点意外——因为英迪拉和安德森教授都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弗兰克头一次了解,原来他们也同样关切他的精神状况;或许离开地球度个假,就是最好的治疗。 而且最重要的是,钱德勒船长高兴得不得了。“你可以睡我的舱房,”他承诺,“我会把大副踢出她的房间。”有好几次,普尔想,不知这位留着胡子、大摇大摆的钱德勒,是不是另一个重生动物。他很容易就可以想像他站在破烂的三桅船船桥上,上面还飘扬着骷髅头旗帜。一旦他下定决心,事情便以惊人的速度进行。他累积的财产不多,需要带走的更少。最重要的便是普琳柯小姐:他的电子秘书,现在也是他两世生活点滴,以及随机附属的兆位信息库。比起他那个时代的个人随身助理,普琳柯小姐并没有大多少。通常她就放在方便拔出的皮套中,挂在腰上,像老式西部牛仔的点四五手枪一样。他俩能够直接用语音沟通,也可以透过脑帽。而她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担任外面世界与普尔之间的信息过滤与缓冲器。像所有的好秘书一样,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语气回答: “立即为您接通。”或者,像她最常说的:“很抱歉,普尔先生正在忙,请留下您的信息,他会尽快与您联系。”通常这意思就是:他不会回电话的。 他不需要跟多少人道别。虽然由于电波速度迟缓,以致无法实时对谈,但他会持续与英迪拉和安德森教授联系——他们是他惟一真心的朋友。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他突然明白自己居然会想念他那神秘但有用的“男仆”,因为他现在得自己处理一切日常琐事了。丹尼陪着他一路来到环绕地球的外环(距离中非洲3.6万公里的高空),分手之际,丹尼微微鞠躬,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蒂姆,我实在不晓得,你会不会喜欢这样的比较。不过,你知道哥力亚号让我想起什么吗?” 他们现在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普尔可以叫他小名——不过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行。 “我想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那倒不尽然。不过当我还小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叠我舅舅乔治丢掉不要的科幻杂志——通称‘廉价杂志’,因为印在便宜的纸上……里面好几本都散开了。每本都有俗艳却了不得的封面,画着奇异的行星和怪兽,当然,还有宇宙飞船! “等我长大一点,才知道那些宇宙飞船有多可笑,它们通常都是靠火箭推进,却没有燃料槽!有些从船头到船尾有成排的窗子,好像海上的客轮。我最喜欢的一幅,有巨大的玻璃穹顶,好像是船行在太空中的温室…… “那些古代艺术家现在要反过来笑我了,可借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比起我们过去从各基地发射的飞行燃料槽,哥力亚号还比较接近他们的梦想。你们的惯性引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没有可见的支撑结构,还有无上限的航程及速度……有时我都觉得,我才是那个在做白日梦的人!” 钱德勒哈哈大笑,指着窗外的景色。 “那些看起来像白日梦吗?” 自从来到星城之后,这还是普尔头一回看到真正的地平线,而且也不如料想的那么远。他终于抵达了直径为地球七倍的巨轮外缘,所以,横亘过这人工世界屋顶的景致,该绵延有几百公里吧…… 他的心算向来不错,就算是在他那年代,也是难能可贵的技能,说不定现在会的人更少了。计算地平线距离的公式很简单:你所在的高度乘以2乘上半径再开平方,这种事情,你是不会忘记的,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算算看吧!我们大约在8米左右的高度——所以是16的平方根——很简单!——假设外环半径是4万——消去后面三个零,让单位统统变成公里——4乘以40的平方根——嗯——差不多是25…… 嗯,25公里算是蛮合理的距离,地球上任何太空航站当然都没有这么大。虽然早就晓得会看到些什么,但看着那些比他的发现号大上许多倍、没有任何外在推进装置的船舰安安静静升空,还是令人觉得神奇。虽然普尔怀念旧日倒数计时之际的火焰与炙热,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现在这样比较干净,比较有效率,也更安全了。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坐在外环这儿,在地球的同步轨道上面——还能感觉到重量!仅只数米之遥,在小小观景厅的窗户外面,就有作业机械人与几个穿着宇宙飞行服的人缓缓滑动,进行着自己的工作;但在哥力亚号里,惯性场维持在标准的火星重力。 “确定不改变心意吗,弗兰克?”离开船桥的时候,钱德勒船长开玩笑似的问他,“离升空还有10分钟喔。” “我若打退堂鼓,会遭人唾弃吧,对吗?不。过去他们常这样说——我们约好了。不管我准备好了没,我都已经来了。” 升空之际,普尔觉得需要独处,人丁单薄的船员们(只有四男三女)也尊重他的意愿。或许他们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再度离开地球,却是在1000年之后——也再一次面对未知的命运。 木/太隗在太阳系的另外一边,而哥力亚号近乎直线的轨道,会先经过金星,再到达木星。普尔希望能用肉眼看看地球的姊妹行星,在经过数个世纪的改造之后,是否真的如同他们所说那般。 从1000公里上方看来,星城就像是条环绕地球赤道的巨大金属带,上面还点缀着高架、穹顶和更多的神秘结构。哥力亚号日向航行之际,星城也迅速缩小,现在普尔可以看到它有多么不完整:有许多仅由蛛网般的鹰架相连的巨大空隙,可能永远也不会完整包覆。 目前他们已经降到外环的平面以南,北半球正是仲冬时节,所以星城这细细的光环以超过20度的倾角斜向太阳。普尔已经看得到美洲塔和亚洲塔了,两塔像闪亮的丝线往外延伸,远超出蓝色暮霭般的大气层范围。 哥力亚号加速时,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它比任何自星际空间日向航行的彗星都更加迅速。几乎圆满的地球,仍然盘踞他的视野。现在他可以看到非洲塔的总长度,他正挥别的是今世的家,他禁不住想着,或许要永远离开了。 到达5万公里高空时,他已经可以看到整个星城,它像个窄窄的椭圆环着地球。虽然较远的那边几乎看不到,只见一条细线称着群星,还是会令人敬畏地联想到,人类到底是把这个建筑放到天上去了。 然后普尔想起了壮丽无数倍的土星环,在能与大自然的成就相比之前,航天工程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呢。 或说,在与“上苍”的成就相比之前。 第十五章 金星之变 翌晨但他醒来时,他们已经抵达金星。但那巨大、闪烁,仍被云海包覆的一弯蛾眉,却并非空中最惊人的物体。哥力亚号正飘浮在一片一望无际、皱巴巴的银箔上方,在宇宙飞船飘过时,银箔还会反射日光,幻化出多彩多姿的绚丽纹路。 普尔记得,在他那个时代、曾有位艺术家用胶膜把一栋栋的大楼包了起来,如果能让这艺术家有此机会,把数十亿吨的冰用亮晶晶的封套装起来,他会多么高兴啊!也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防止彗星核在数十载的日向航行中蒸发。 “你运气很好,弗兰克。”钱德勒跟他说,“这连我都没看过,一定会很壮观。撞击将在一个多小时后发生,我们稍微推了冰核一下,好让它落在正确地点。咱们可不希望有人受伤。” 普尔讶异地看着他。“你是说——已经有人在金星上面了?” “大概有50个疯狂的科学家,在南极附近。当然他们是在很深的地底,不过我们还是会让他们震一下——虽说着陆点是在行星另外一侧,或许应该说是‘着气点’吧——会有好几天的时间,除了震波还是震波。” 在保护套中熠熠生辉的彗星冰山,因为朝着金星飘去而逐渐变小。普尔脑海中掠过一个酸楚的回忆:童年时的圣诞树,也是用这般精致的玻璃彩球装饰。如此比较并非全然无稽,因为对地球上的许多家庭而言,现在仍是送礼的季节;而哥力亚号,正为另一个世界带来无价的礼物。 雷达影像显现满目疮痍的金星地表,占满哥力亚号控制中心的主屏幕——有奇形怪状的山峦、煎饼般的穹顶和细长蜿蜒的峡谷,但普尔希望眼见为凭。虽然包覆着这颗行星的完整云海并未透露出下面地狱的任何信息,但他希望看到,在彗星撞击之际会发生什么状况。不用几秒的时间,这些水化物自太阳系边缘不断累积的速度,将会化做能量,完全释放…… 开始时的闪光比普尔预期的还要强烈。多么奇怪,一个冰制飞弹竟然可以产生至少有数万度的高温!虽说眺望窗的滤镜一定已经吸收了一切有害的短波,但火球猛烈的蓝色仍显示它比太阳还要热。 随着范围扩张,它也迅速地冷却下来,颜色由黄到橙再变红……震波现在必定是以音速向外扩张(那该是怎样的声音啊?),所以几分钟之内,应该就会看得出它在金星上行经的路线。 出现了!只有一个小小的黑圈圈,像个无关紧要的小烟圈,却完全看不见从撞击点向外爆出的狂暴气旋。随着普尔的注视,气旋也缓缓地扩张,不过因为比例的关系,所以看不出运动的迹象。他得足足等上一分钟,才能确定它真的变大了。 然而一刻钟之店,它已经成为行星上最显著的标志;不过颜色浅了许多,是一种脏兮兮的灰色,而非黑色。震波现在成为不规则的圆形,直径超过1000公里。普尔猜想,它应是遇到了底下山脉的阻挡而形成锯齿状,失去了原本完美的对称。 船上的通讯系统传出钱德勒船长轻快的声音。 “正在接通爱神基地,很高兴他们没有大叫救命——” “——是震了我们一下,不过跟预期的一样。监看器显示,在诺克米期山区已经下了点雨——很快就会蒸发掉,但总是个开始。黑卡蒂裂隙似乎有山洪暴发——情况好得让人不敢相信,不过我们正在确认。上次送货来后,出现了一个暂时性的沸水湖——” 我不羡慕他们,普尔告诉自己,但我钦佩他们。在这个或许太舒适、太安逸的杜会中,他们证明了冒险精神依然存在。 “——再次谢谢你们把货载到正确的地方。只要运气好,而且可以把太阳屏弄上同步轨道的话——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永久的海洋。然后我们就能种珊瑚礁来制造石灰,把大气中过多的二氧化碳固定下来……希望我能活着看到这些!” 我也希望你可以,普尔默默地、佩服地想着。他常在地球的热带海域潜水,欣赏那些怪异多彩的生物。珊瑚已经够古怪了,恐怕在其他太阳系的行星上也找不到更奇怪的动物。 “包裹准时送达,确定收到收据。”钱德勒船长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满足,“再见了金星。木卫三,我们来了!” 普琳柯小姐 档案夹——华勒斯 嗨,英迪拉。真的,你说得蛮对的,我的确怀念咱们的小争执。钱德勒和我相处得还不错,而刚开始时,船员们简直把我当成(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笑)什么圣人遗骨看待。不过他们已经渐渐可以接受我了,甚至还开始整我。(知道这个用语吗?) 没办法实时对谈真的很讨厌——我们已经穿越火星的轨道,所以电波来回一趟要花超过一个小时。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你就不能打断我了…… 到木星只要一个星期,我本以为自己还有时间休息,其实门儿都没有:我已经开始手痒了,忍不住要回到学校去。所以我在哥力亚号的一艘迷你航天飞机上接受基本训练,全部从头来过。说不定蒂姆还会让我单飞呢…… 它其实不比发现号的分离舱大多少,可是却如此不同!第一,当然啦,它不用火箭推进。我还不习惯豪华的惯性引擎和无上限的航程。如果必要的话,我还可以飞回地球——不过可能会闷出病来。(记得我上次用过的词组吗,你一下就猜出意思来的那个?) 但是最大的不同,还是它的控制系统,对我来说,要习惯“离手操作”可真是个大挑战——而且计算机还要学会听懂我的语音指令。起初它每隔五分钟就要问我一次:“你真是这个意思吗?”我也知道用脑帽会比较好,但我就是没法对那个玩意儿完全放心。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习惯有东西读我的心思…… 对了,航天飞机的名字叫做“游隼”,是个好名字——令人失望的却是,船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事实上可回溯到“阿波罗任务”,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啊哈!我还有好多话想说,可是船老大在呼叫了,得回到教授去喽!珍重再见。 存档 传送 嗨弗兰克——英迪拉呼叫(用法应该没错吧!)用我的新“思想书写器”——旧的那个精神崩溃了哈哈——所以一定会有很多错误——传送前来不及编辑——希望你看得懂。 指令设定!第一频道,不第三频道——12点30分开始录——更正——13点30分。抱歉……希望我可以把旧机器修好——它知道我所有的快捷方式和简写——说不定,应该像你们那个时代一样,送它去做精神分析——真是搞不懂,为什么那个骗子——我说是弗洛伊德哈哈——的胡说八道可以持续到现在—— 让我想起——有天碰巧看到20世纪晚期的定义——你可能会觉得好笑——是像这样的——引述——精神分析——一种接触传染病,源自20世纪初期的维也纳——目前绝迹于欧洲,但在富裕的美国人之间偶有所闻,引述完。好玩吧? 对不起啊——思想书写器的麻烦——就是没办法不胡思乱想—— 茳五 舁 尢恩铱螐扤豝 七砉鴭九八一二丌亓艽 该死……停……备份。 我是不是弄错什么东西了?我再试试看。 你提到丹尼……抱歉我们总是逃避有关他的问题——知道你好奇,但我们有绝佳理由——记不记得你曾经说他不是人? 虽不中亦不远矣……! 有次你问我关于现代的犯罪问题——我说任何有那种兴趣的都很变态——说不定你们那个时代无止境的病态电视节目助长了那种风气——我自己是连一分钟都看不下去……恶心死了! 门——确认!——喔,嗨,梅琳达——抱歉——做嘛——快好了…… 对——说到犯罪。社会上——总会有些无法消灭的杂音,那该怎么办呢? 你们的解决之道——监狱。国家负担的错误工厂——耗费平均家庭收入的十倍来关住一个囚犯!疯狂透顶……显然,那些叫得最大声,说要盖更多监狱的家伙,铁定头脑有问题——他们才该接受精神分析!不过说实在话——在电子监视和电子控制十全十美以前,你们的确没有其他选择——你真该看看欣喜若狂的民众捣毁监狱墙壁的状况,比起——50年前柏林围墙倒下之后,就没见过这种盛况了! 对——丹尼。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就算知道我也不告诉你——不过想必他的精神剖面显示他适合担任——是哪个名词?——南胡——不,是男仆。有些工作很难找到人做——真不晓得如果犯罪率是零,我们要怎么过下去!不管怎样,希望他可以赶快服完刑期,回到正常的社会。 抱歉梅琳达——快好了。 就这样啦,弗兰克——帮我跟迪米崔问好——你们现在一定在往木卫三的半路上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推翻爱因斯坦,这样我们就算穿越太空也可以实时对谈! 希望这部机器可以赶快习惯我。不然就得找真正的20世纪文字处理器啦……相信吗?——我以前键盘输入很厉害呢,那个你们花了好几百年才淘汰掉的东西。 珍重再见。 嗨,弗兰克——又是我。还在等上封信的回复…… 你和我的老友泰德·可汗,都朝木卫三而去,多么奇怪呀。不过或许这并非巧合吧:他和你都被同一个谜吸引着…… 我从没见过任何人对宗教发展出这样的兴趣——不,根本是狂热。最好警告你,他可能会很闷。 对了,我这次表现得如何?我好想念那部旧的思想书写器,不过这部似乎也慢慢受控制了。还不坏吧——你们怎么说的?——没有出纰漏——吃图钉——吃螺丝——至少到目前为止—— 不晓得该不该告诉你,怕你不小心说漏嘴。不过,我偷偷给泰德取了个绰号,叫做“最后的耶稣会士”。你应该多少知道一点他们的事吧,在你们那个时代,都还在流行他们的戒律呢。 了不起的人——通常都是伟大的科学家——了不起的学者——做出来的好事坏事一样多。史上最讽刺是真理追求者之一——虔敬英明的知识与真相追求者,然而他们的整个逻辑却被迷信无药可救地扭曲了…… 汶邴□纟 亲爱的廿一异孓水凹戈盂 该死,太激动造成失控。一、二、三、四……一闪一闪亮晶晶……这样好多了。 反正,泰德的高尚决心也一样恶名昭彰;千万别跟他辩论——他会像蒸汽压路机一样把你碾过去。 顺便问一下,什么是蒸汽压路机?用来烫衣服的吗?看得出来一定很不舒服…… 思想书写器的麻烦……很容易胡思乱想,不管你多努力控制自己都没用……还是该帮键盘说说话……我告诉过你了吧…… 泰德·可汗……泰德·可汗……泰德·可汗…… 他至少还有两句名言,在地球上很有名:“文明与宗教无法共存”,还有“信仰就是相信明知虚妄的事。”事实上,我不相信后面那句是原文;如果真是,那可就是他说过最像笑话的话。我跟他讲我最喜欢的笑话时,他连嘴角都没动一样——希望你没听过……这绝对是从你那个时代就有的笑话…… 某个大学校长跟几位教授抱怨:“你们这些科学家为什么需要这么贵的设备呢?你们为什么不能像数学系一样,只要一块黑板一个废纸篓就行了?哲学系更好,人家连废纸篓都用不着……”嗯,说不定泰德以前就听过了……我想大部分的哲学家应该都听过吧…… 好啦,反正,帮我跟他问好——而且不要,千万不要跟他辩论! 来自非洲塔的祝福。 纪录,储存 传送——普尔 第十六章 船长的餐桌 这么一位特殊乘客的光临,打乱了哥力亚号原本组织紧密的小世界。不过船员们全都欣然适应了。每天18时,所有船员会在船长室集合吃晚餐。若是在零重力状况下,大家平均分散在六面墙上,船长室至少可以舒舒服服地容纳30人。不过大部分的时候,船上工作区会维持月球重力,所以难免会有地板——这下子超过八人就嫌太挤了。 在用餐时才打开的半圆形餐桌环绕着自动厨房,只够容纳七个人,其中船长坐在尊位。多一个人就制造了无法避免的难题,于是每次都有人得要单独用餐。经过相当温和的辩论后,大家决定照笔画顺序轮流——不是根据真名,而是绰号。普尔花了好一阵子才习惯:“大大”(大副)、“生命”(医药及维生系统)、“星星”(轨道与航行)、“推进”(堆进及动力)、“芯片”(计算机及通讯)和“螺钉”(结构工程)。 在十天的旅程中,听着船上伙伴说故事、讲笑话和发牢骚,普尔学到的太阳系知识,比在地球上那几个月还要多。船员显然都很高兴有个新来(或许还很古朴)的家伙当认真的一人听众,不过那些想象力比较丰富的故事,普尔则不易体会。 但是,有时很难知道该如何划分界限。没有人真的相信“黄金小行星”的存在,那通常都被当做24世纪的骗局。但是过去500年来,至少有十几则水星离子粒团的可靠目击报告,那又该怎么说呢? 最简单的解释就是:那些全跟球状闪电有关,它同样要为地球和火星上那么多的“不明飞行物”负责。有些目击者却信誓旦旦,说在近距离接触之际,“它们”表现出某种目的,甚至企图。胡说八道,怀疑论者响应:那只不过是静电引力而已! 这难免会引起关于宇宙中其他生命的讨论,而普尔发现自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会为自己那极端容易上当和怀疑的年代辩护,虽说在他小时候,“外星人就在你身边”的狂热已经冷却下来,但即使到了2020年代,那些声称外星访客曾与自己接触、甚至绑架他们的人,仍令航天总署不胜其扰。他们的妄想因为媒体的煽动利用,而变得更严重。这整个症候群,最后在医学文献中被归类为“亚当斯基妄想症”。 TMA1的发现,吊诡地结束了这出啼笑皆非的闹剧。因为它证明在某处的确有智能生物,但显然他们已有好几百万年不曾关心过人类。少数科学家曾辩称:超越细菌层次的生命形式,是一种如此“非必然”的现象,就算不是在整个宇宙中,但至少在银河系里,人类是孤独的。TMA1则令他们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哥力亚号的船员对普尔那个时代的科技较感兴趣,对政治与经济则不然。而且特别着迷于发生在那时的革命:真空能量的驾驭敲响了化石燃料时代的丧钟。20世纪烟雾弥漫的都市,以及石油时代的垃圾、贪婪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环境灾难,实在令他们难以摄像。 “别怪我!”经过一轮批评后,普尔玩笑似的反击,“无论如何,看看21世纪制造的那团混乱吧。” 桌旁响起一阵异口同声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一旦所谓的‘无限动力时代’上路后,每个人都掌握了数百万千瓦又便宜又干净的能源——你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喔,你是说‘热危机’呀,可是后来解决啦。” “在最后关头——你们用反射镜遮住半个地球,把太阳的热反弹回太空。不然的话,地球现在会被烤得和金星一样焦。” 船员们对于第三个千禧年的历史所知极其有限,普尔却对自己时代之后数世纪的事件了如指掌,而让他们惊讶不已(这都要归功于他在星城所受的密集教育)。不过,普尔也很得意地注意到,他们对发现号的日志相当熟悉,那本日志已经成为太空时代的经典记录之一。他们看待它的方式,普尔觉得就像是在看维京人传奇一般;他常得提醒自己,他所处的时代,是介于哥力亚号和首批横越大西洋的船只年代之间。 “在你们的第86天,”第5天晚餐时,星星提醒他,“曾经以不到2000公里的距离,经过7794号小行星,还发射了一枚探测器上去,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普尔有点冲动地答道,“对我来说,那时不到一年前的事。” “喔,对不起。明天我们会更接近13445号,想不想看看?有自动导航和固定框架,我们应该有个10毫秒的发射窗口。” 一百分之一秒!在发现号上那次的几分钟已经够令人血脉喷张了,而现在,一切竟要以快50倍的速度发生…… “13445号有多大?”普尔问。 “30×20×15米。”星星回答,“看起来像被打烂的砖块。” “抱歉,我们没有小子弹可用。”推进说,“你有没有想过7794号会反击?” “从来没想过。不过它提供了许多有用的信息给天文学家,所以还是值得冒个险……不管怎样,似乎没必要为了百分之一秒烦恼。无该如何,还是谢谢你。” “我了解。看过一颗小行星,就等于全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