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受的任务,”你急忙解释说,“仅限于与伊尔卡尼亚警方的官员进行接触,因为只有通过你们这条渠道,反对派的作品才能到达我的手里。” (我这次使命中也有与反对派秘密发行网直接接触的任务,而且可根据情况利用这方反对那方或利用那方反对这方。对此我却守口如瓶。) “我们档案馆愿为你们效劳,”馆长说,“我可以让您看到非常罕见的手稿。这些都是原稿,而读者能看到的是经过四五个书检委员会过筛、剪裁、修改、淡化之后才出版的残缺不全的、淡化了的、面目全非的版本。先生,您要想看到真正的书,必须上这里来。” “您看书吗?” “您是说我除了职业需要是否看书?看,这个档案馆里的每本书、每份文件、每件罪证我都要阅读两遍,而且要进行两遍性质完全不同的阅读。第一遍,仓促地、粗略地阅读,以确定把这个缩微材料放在哪个柜里,编在哪个目下。然后,每天晚上(我下班后晚上在这里度过,因为这里环境安静,能使人思想放松)躺在这个长沙发上,把罕见的小说、秘密的小册子等的缩微底片插进电子阅读器,舒舒服服地独自欣赏。” 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把穿着长简靴的两条腿交叉起来,并用手指在颈脖与衣领之间抹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先生,我不知道您相信不相信精神。我相信精神,相信精神在不停地与它自己对话。我觉得它是通过我这双阅读禁书的眼睛在与它自己对话。警察是精神,我为之效力的国家、书检和我们要检查的书籍都是精神。精神并不需要广大读者来证实它的存在,它可以自由自在地生存于人们看不见的黑暗之中,生存于阴谋家的阴谋、警察的秘密活动以及它们二者之间的联系之中。如果我想知道精神之存在,只需我不带任何偏见进行阅读,注意各种合理的与不合理的蕴涵关系,在这盏台灯的灯光下,在这个大楼的空办公室里,脱下我的制服,让白天被我驱赶得远远的禁书中的幻影来到我的身边……” 你应该承认,馆长的话使你感到宽慰。如果这个人继续感到有读书的愿望与兴趣,那就说明在当今的书籍之中仍然存在着某种未被那些强大的官僚机器篡改或处理过的东西,说明在这些办公室外面还存在一个外部世界…… “对于那制造伪书的阴谋,”你故作姿态,以职业性的冷漠语气问道,“你们也了解吗?” “当然了解。我收到了一些有关这个问题的报告。有段时间我们错误地以为可以控制它。一些大国的秘密警察曾想法操纵这个在世界各地均建立了分支的组织……但阴谋集团的智囊,一个叫卡利奥斯特罗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了我们……不是我们不知道他,我们的卡片里有他的各种材料,早就知道他是个翻译,是个惹是生非的人,是个骗子。但是,他的真正动机是什么,那时尚不清楚。好像他与他创建的那个阴谋组织分裂后的各派别已无联系,但对这些派别的阴谋活动却仍然间接地产生影响……当我们最后抓住他时,我们发现很难让他服从我们的指挥……推动他从事阴谋活动的力量,不是金钱,不是权力,也不是野心。好像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而那么干的,为了重新得到她,也许是为了报复她,为了和她打赌。如果我们想理解卡利奥斯特罗的每一个行动,就要理解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是谁呢?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只是通过推理知道一些有关她的事情,但我不能把这些情况写成正式报告,因为我们的领导机关不善于抓住某些微妙的东西……” “对那个女人来说,”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继续说,他发现你对他的话听得十分认真,“阅读就是抛弃自己的一切意图与偏见,随时准备接收突如其来且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这个声音不是来自书本,不是来自作者,不是来自约定俗成的文字,而是来自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来自客观世界中尚未表达出来而且尚无合适的词语表达的那部分。至于他的观点,他则希望证明文字背后是空虚,世界仅仅存在于伪造、假冒、误解与谎言之中。如果仅仅是这个结论,我们完全可以给他提供必要的手段,让他证明他的观点。我这里说的‘我们’,是指不同制度、不同国家里我们的同行,因为我们之中已有许多人曾与他进行合作。他自己也不会表示拒绝,甚至……但是我们还未搞清,是他同意为我们工作呢,还是我们是他手中的小卒……如果他是个疯子,这只是他口出狂言,那又怎么办呢?只有我有权查清这个秘密。我让我们的秘密警察把他捉到这里来,在牢房里单独监禁了一个星期,然后我亲自审讯他。他的行为不是疯狂,也许是绝望,因为他与那个女人打赌已经赌输了。那个女人赢了,她通过饶有兴趣的孜孜不倦的阅读终于在最隐蔽的虚假之中发现了真理,在所谓最真实的话语之中发现了不可饶恕的虚伪。那么我们这位伪造专家怎么办呢?为了保持他与那个女人的一线联系,便利用书名、作者姓名、笔名、语言、翻译、版本、封皮、扉页、章节名称、开头、结尾,等等,继续制造混乱,强迫她从这些混乱之中看到他的存在,并以此向她致意,明知得不到她的答复” “我知道我的权力,”波尔菲里奇对你说,“图书中发生的某些东西超越了我的权限。我可以告诉您,任何强大的警察机构也不能超越这条界线:我们可以禁止人们阅读一本书,但是在禁止人们阅读那本书的禁令中仍然可以看到某种我们永远也不愿让人看到的真理……” “那个人呢?”你关切地问道。现在你对他的关切不再是出于敌意而是出于同情。 “他已经完了。我们可以随意处置他,让他去劳动改造或让他去我们特设的组织里做点一般工作。但是……” “但是什么?” “我放他逃走了,放他越狱,放他越境。他已经把自己的行迹完全隐蔽起来了。我想我还能认出他的手迹,有时在我看到的一些材料中还能看到他的手迹……他的手法改进了……他现在仅仅为伪造图书而伪造……我们的力量已对他不起作用了。幸运的是…,, “是什么?” “逃脱我们的东西应该存在下去……这样权力就有施以权力的对象和场所……只要我知道世上还有像他这样为伪造图书而伪造的人,有像那个女人那样为读书而读书的人,我就可以相信世界还继续存在……每天晚上我也可以像那个不知姓名的遥远的女读者一样,放心地阅读……” 你从你的头脑里迅速驱走馆长与柳德米拉重叠在一起的不应有的形象,以接受从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的赞扬声中冉冉升起的柳德米拉的光辉形象。这位无所不知的馆长的话证实了你的信念,即在柳德米拉与你之间也不存在任何障碍与秘密,你的对手卡利奥斯特罗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越来越远去的身影。你由衷地感到高兴…… 但是你的幸福并不圆满,因为你对被中断了的小说的迷恋还困扰着你。你想就这个问题与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再谈谈。 “我们本想向你们提供一本阿塔圭塔尼亚最畅销的禁书,作为对贵馆藏书的一份贡献,即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小说《在空墓穴的周围》。但由于我们警察过度认真,这本小说的全部印数都被销毁了。我们查明,这本小说的伊尔卡尼亚语译文有种油印的版本在贵国秘密传阅。您知道点什么情况吗? 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站起身走向目录柜。“您说是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喏,查到了,这本书今天刚刚借出去了。如果您能等一个星期,至多等两个星期,我将为您搞到一本使您惊叹不已的书。我们这里有个非常著名的禁书作者,叫阿纳托利·阿纳托林,根据我们的谍报人员报告,他早已开始把班德拉的这本小说改写成伊尔卡尼亚小说。另外有消息说,阿纳托林的新小说《最后结局如何》即将脱稿,我们已经布置警察采取突然行动没收这本小说,不让它进人秘密发行网。我一旦拿到这本书,便给您复印一份,您自己就会弄清那是不是您要找的书。” 你闪电般确定了你的计划。你有办法与阿纳托利·阿纳托林直接取得联系;你应该在时间战胜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的秘密警察,抢在他们的前面拿到手稿,以防被他们没收;然后把书安全带走,你自己也安全摆脱伊尔卡尼亚和阿塔圭塔尼亚的警察…… 那天夜里你做了个梦。你坐在一列长长的列车里穿越伊尔卡尼亚。每个旅客都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在阅读。这种现象在报刊杂志办得不吸引人的国家里最容易看到。你想,有些旅客(也许所有的旅客)读的小说是你未能看完的那些小说,不,所有那些小说都被翻译成你不认识的文字,在这包厢里被人阅读着。你尽力想看清书脊上写着什么书名,尽管你知道这种努力无济于事,因为你不懂得那种文字。 有位旅客走出包厢,把书放在座位上占座,书中还夹着一个上签。他刚刚出去,你便伸手拿起那本书翻阅;现在你深信不疑,这就是你要找寻的小说。这时你发现,包厢里所有乘客都面对着你并以威胁的目光谴责你这种有失体统的行为。 为了掩饰你的窘态,你站起身望着窗外,手中仍然握着那本书。火车停在站外铁轨上,也许要在这里会车。窗外有雾气并下着雪,什么也看不见。旁边铁轨上并排停着另一列火车,它的运行方向相反,窗户玻璃上也都结满了水汽。你对面的窗户有只戴手套的手在做环行运动,渐渐在玻璃上擦出了一块透明的地方,你看见一位身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柳德米拉!”你呼唤她,“柳德米拉,那本书,”你尽力用手势告诉她而不是用声音告诉她,“你要找的那本书,我找到了,在这里……”’你用尽力气要把窗户玻璃打开,想穿过窗户外凝结的一根根冰凌把书递给她。 “我找的书,”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说,她手中也拿着一本同你这本差不多的书,“是这本书:它要在世界毁灭之后才赋予世界以意义;它赋予世界的意义是:世界即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毁灭,世界上惟一存在的事物就是世界的毁灭。” “不对!”你大声嚷道,并企图在那本一字不识的书本中找出一句话来驳斥柳德米拉。但两列火车同时起动了,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冷空气席卷了伊尔卡尼亚首都,公园里风声呼啸。你坐在一条长凳上等待阿纳托利·阿纳托林,他应该把他的新小说《最后结局如何》的手稿带来交给你。一个长着金黄色长须、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雨帽的青年坐到你身边,说道:“请您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里公园里老有许多人监视。” 你们前面是一堵篱笆挡住外人的视线。一卷纸从阿纳托利长大衣里面的口袋里转移到你的短大衣里面的衣兜里。阿纳托利·阿纳托林又从他西服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一些纸张。“我不得不把手稿分别装在各个口袋里,塞在一个口袋里鼓鼓囊囊太显眼。”他一边说一边又从西服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一阵风从他手中吹走了一张稿纸,他急忙扑住它,又伸手去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取出另一卷手稿。这时从篱笆后面跳出两个便衣警察把他逮捕了。 -------------------------------------------------------------------------------- [①] 这也是作者虚构的一个国家。最后结局如何 我沿着这座城市最宽的街道漫步,并决定把我不要考虑的东西从头脑里抹去。当我经过某部机关大楼时,看到该大楼的正面有许多人像柱、圆柱、栏杆柱、柱基、托架和排档间饰,我觉得必须把这些装饰统统抹去,让大楼正面变成一个垂直的平滑的平面,变成一块毛玻璃板,变成一层既能把各空间隔开又不特别显眼的薄膜。但是,即便我如此简化这幢大楼,它仍旧压抑着我的心情,我决定把它完全清除,让乳白色的天空高悬在这片光秃秃的土地上。对其他五个部和三家银行的建筑物,以及两家大公司的摩天大楼,我都以这种方式把它们抹去。世界如此复杂,如此拥挤不堪,若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得拆掉一些建筑,进行疏散。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老是遇见一些因各种原因令我厌恶的人,例如我的上司,因为他们使我想起我对他们的从属地位,或者我的下级,因为我讨厌感觉自己具有那点小得可怜的权力,讨厌他们由此而产生的对我忌妒、顺从或仇恨的心理。我毫不犹豫地把他们都从我头脑里抹去,仿佛已看见他们渐渐消失,化成一块薄薄的云雾。 我这样做时应注意不要伤害过往的行人、与此无关的人和陌生人,他们从来也未给我带来过麻烦。他们中的某些人看上去,如果事先对他们没有成见,好像还值得我真挚地加以关切。然而,如果我周围的世界上仅有与我无关的人,我就会立即感到寂寞与不安。因此,最好把他们也抹去,统统都抹去,用不着再为此烦恼了。 经过这番简化以后,遇到少数几位使我高兴的人这种可能性便增加了。例如很可能碰上弗兰齐斯卡,弗兰齐斯卡是我的一位女友,每次遇到她时我都感到极大的愉快。我们在一起时有说有笑,无话不谈,即使那些我们对别人也许不会讲的事,在我们之间讲起来也变得津津有味。我们分手之前总要说声尽快再见。可等我们下次在大街上再次偶然相遇时,时间已过去几个月了。我们又是欣喜若狂地说笑,答应再次相见。但是,不论是我还是她,谁都不主动寻找对方,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知道寻找与偶然相遇完全是两码事。现在,在这个被我疏散了的世界上,我和弗兰齐斯卡经常见面必须事先商定的那些情况都被排除了,例如以某种方式确定我们的关系是婚姻关系还是婚约关系便不必要了。确定这种关系需要涉及我们双方的家庭,涉及我们的先辈与晚辈,涉及我们的嫡亲、堂房和姑表兄弟姊妹,除此之外还要涉及我们的收人和财产。这些默默笼罩着我们的谈话并使之仓促结束的种种限制消除之后,碰见弗兰齐斯卡该有多么幸福、多么愉快啊!当然,我应该尽力创造条件让我们走的路线相遇,包括从我的视野里驱除一切身穿她上次穿过的浅色裘皮外衣的年轻姑娘,以便我远远看见她时相信是她,不至于使我产生误会或失望,还要驱除一切可能成为弗兰齐斯卡男朋友的小伙子,也许他们正在有意地寻求与她见面,并同她进行愉快的长时间的交谈呢,而我现在却想偶然地碰上她。 我对个人问题这些细枝末节讲得太多,但不能因此认为我在取消什么保留什么时主要考虑我个人的眼前利益。其实我尽力从整体利益出发(因此也间接地包括了我个人的利益)。如果说一开始我就把看到的一切公共部门抹去了,不仅抹去那些建筑,而且还抹去它们门前的台阶,门内的圆柱厅,内部的走廊、候见室,各种卡片、通知和文件,各部门的领导、总经理、监察助理、各级官员、正式职员和临时工,如果说一开始我就抹去这一切,那是因为我认为这些东西和人员的存在是多余的,有损于整体的和谐。 现在是职员们下班的时候,他们穿上带人造毛衣领的大衣,扶上公共汽车。我一眨眼他们就不存在了,只有远处空荡荡的街道上还剩下少数几位行人。因为我已从街上把汽车、卡车和公共汽车都抹去了。我喜欢看见街道上路面平整且无任何东西,就像地掷球的球场。 然后我取消兵营,取消警察,取消警察局。一切穿制服的人都消失了,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由于我一时粗心,发现火警、邮差。清洁工和那些不应遭此待遇的人也被我抹掉了。事情做了就做了,不能老在那里吹毛求疵。为了不引起麻烦,我急忙又取消了火灾、垃圾和邮件(邮件归根结蒂只会给人带来麻烦)。 我检查一下,医院、诊所和养老院是否已全部消除,因为我觉得抹去医生、护士和病人是惟一能使人健康的办法。然后再取消法庭、法官、律师、被告与原告,取消监狱、囚犯和看守,取消大学和大学教师,取消科学院、文学院和美术院,取消博物馆、图书馆和文囫馆,取消剧院、电影院、电视和报纸。谁要用尊重文化来阻拦我,那他就打错算盘了。 最后轮到长期以来企图决定我们生活的经济机构。那有什么不可以?从食品店到奢侈品商店,我一个个把它们消灭,先撤去它们橱窗里的商品,拆除它们的柜台和货架,取消那里的售货员、收款员和班组长。顾客们可能一时感到茫然,把手伸向空中,看着购物车飞向天空,最后连他们自己也消失在虚无之中。我再从消费到生产,取消轻工业和重工业,取消原料与能源。那么,农业呢?也取消!为了不让人说我要倒退到原始社会中去,我把狩猎和渔业也统统消灭。 那么自然界呢……哈哈,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这也是骗人的把戏?干掉它!只要在我脚下留下一片足够厚的地壳就行了,让我立足于真空之中吧。 我继续沿这条大街散步。现在这条街与辽阔的冰冻荒原已无任何区别了。这里没有建筑物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湖,没有海,只有一片平平的、像玄武岩一样坚硬的灰色的冰块。放弃一切东西比人们想像的要容易些,困难在于开始。一旦你放弃了某种你原以为是根本的东西,你就会发现你还可以放弃其他东西,以后又有许多其他东西可以放弃。喏,我现在就漫步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上。一阵狂风夹着雪花吹过,席卷了旧世界遗留下来的痕迹:一串仿佛刚刚摘下来的葡萄,一只为婴儿做的毛窝,一个上好油的万向接头,一页似乎是从西班牙语小说上扯下来的书,上面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阿玛兰塔。这一切是几秒钟之前还是几个世纪以前结束它们存在的呢?我已经失去时间概念了。 在这条不存在任何东西却继续被称为大街的狭长地带的尽头,一个穿着浅色裘皮外衣的瘦小身影慢慢走过来。是弗兰齐斯卡!我认出她走路的姿势了:她穿着高筒靴,迈着阔步,抄着双手,套着皮手笼,肩上的围巾随风飘荡。寒冷的空气、没有障碍的路面,能见度很高,但伸手招呼她还不行:我们隔得太远了,她不可能认出我来。我迈开大步前进,起码我认为是在前进,因为我已没有参照点了。在我与弗兰齐斯卡之间出现了一些人影,一些穿大衣戴帽子的男人等着我。他们是什么人? 等再走近些我便认出他们了:他们都是D部门 [①] 的官员,他们怎么给留下了?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把各种办公室的人员取消了也把他们取消了呢。他们为什么站在我和弗兰齐斯卡之间?“现在我把他们取消!”我聚精会神地想道。怎么了?他们依旧站在那里。 “来了,”他们招呼我说,“你也是我们的人?干得漂亮!你帮了我们大忙,现在一切都清除了。” “什么?”我惊讶地说,“你们也要取消一切?” 现在我明白了,在取消我周围的事物时这一次我走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远。 “告诉我,你们不是经常讲增加、加强、扩大吗……” “那又怎么样?这毫不矛盾……一切都要符合发展的逻辑……发展是从零开始的……你也看出来了,形势不断恶化,陷入绝境……只有顺其自然……从发展的角度看,短时期的被动可能变成长时期的主动……” “但是,我的观点与你们不同……我的目的与你们不同……我的方式也不同……”我抗议说,并在心里这么想:“他们如果想把我的行动纳入他们的计划,那他们就打错算盘了!” 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倒退回去,让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重新存在,让它们一个一个地或一起重新恢复,以它们那五彩缤纷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来对抗这些人消灭一切的企图。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深信能重新看到这条大街熙熙攘攘、灯火辉煌,报亭里重新摆满了新的报刊杂志。然而我什么也未看见,周围依旧是空空荡荡的,仿佛真空:弗兰齐斯卡的身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缓缓向前,仿佛她正在爬地球的圆形外壳。现在仅剩我们这几个人了吗?我惶恐不安地渐渐意识到这竟是事实:我以自己的思想抹去了世界,原以为可以随时把它召唤回来,它却真的消失了。 “必须面对现实,”D部门的官员们说,“只要向四周看一眼就行了。整个宇宙都在变……”他们指了指天空。天空中的星座已面目皆非了,有的地方变多了,有的地方变少了;星辰一个接一个爆炸或一个接一个陨落,星图已被打乱了。“重要的是,新人来到之后能看到我们D部门完好无损,我们的全体人员和机构还在工作……” “这些‘新人’是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他们要干什么?”我问。这时我与弗兰齐斯卡之间冰冻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渐渐延伸,如同一个玄秘的隐患。 “用我们的话说,现在谈论这些新人还为时过早。我们现在还看不见他们,但他们确实存在。我们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他们必须明白,这里还有我们,因为我们代表与现存一切的惟一联系……他们需要我们,不可能不求助我们,让我们在实际上领导剩下来的一切……世界将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 “不,”我心里想道,“我希望世界在我与弗兰齐斯卡周围重新存在。这样的世界决非你们的世界。” 我集中全部精力努力把这样一个世界想像得更细致些,让我与弗兰齐斯卡现在能愉快地待在那里。例如那里应该有这样一个咖啡厅,里面镶满镜子,装上水晶吊灯,乐队正演奏华尔兹舞曲,小提琴悠扬的和声在摆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奶油点心的大理石桌子上方荡漾。咖啡厅外面,在结满水汽的玻璃门窗外面,这个世界上的各种人,友好的和不友好的,各种事物,令人高兴的和必须反对的,都以各种方式表示他们的存在……我尽我的全部力量想像着,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想像的力量已不足以使这一切重新存在,因为虚无的力量更加强大,它已经占据了整个地球。 “与新人建立关系非常困难,”D部门的人继续说,“必须谨慎小心,不犯错误,以免被他们干掉。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我们想到了你。你在破坏方面表现出才干,你受旧的制度的影响最浅。你应该去找他们,去向他们解释D部门是怎么回事,对他们执行必不可少的紧急任务有什么帮助……好吧,你自己看怎么把这些事办好吧……” “好吧,我走了,我去找他们……”我赶忙答应说,因为我知道,如果现在我不逃走,不立即追上并搭救弗兰齐斯卡,再过一分钟就完了,就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没等D部门的人缠住我,向我提出问题并下达指示,我就赶快逃走了,沿着冰冻的地壳走向她。世界此时已变成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能让你写些抽象的名词,仿佛一切具体名词都不存在了;好像你如果能在上面写上“啤酒罐”,那么你就能写上“钢精锅”,“调味汁”,“烟筒”,但是这篇小说的修辞原则禁止你写这些词。 我看见在我与弗兰齐斯卡之间的地面上出现了缝隙、深沟和断裂;我的脚时刻都会踩进陷坑。这些陷坑不断加深、扩大,很快就会变成一条深渊或绝壁把我们隔开!我从这岸跳到那岸,望不到渊底,看到的只是空虚。世界正在变成碎片,我在这些虚悬着的碎片上奔跑……D部门的人呼唤我,拼命向我挥手,让我回到他们身边去,别再向前跑了……弗兰齐斯卡,我来了,再跳一下就跳到你跟前了! 她站在我面前,满脸堆笑,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脸蛋上冻得泛起红晕。 “啊,真是你吗?我每次在这条大街上散步时都碰见你!你不是天天都在这里散步吧!喂,你知道那个拐角处有个咖啡馆,里面镶满了玻璃镜,还有个乐队演奏华尔兹舞曲。你愿意邀请我去吗?” -------------------------------------------------------------------------------- [①] D部门隐喻右翼。第十一章 男读者,你这次颠沛不堪的旅行早该靠岸了。除非找个大的图书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更好地让你栖身呢?你为了寻找那些小说离开这座城市,走遍世界,最后又回到这里。这里一定有个图书馆,你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那十本你刚开始看便从你手中飞走的小说都能在这家图书馆里找到。 你终于等来自由而安静的一天。你去图书馆查目录,高兴得差点大叫一声,不,是大叫十声,因为你要找的十位作家的十本小说都被认认真真地收编在这里的图书目录中。 你填好一张借书单交去,随后被告知说,目录里的编号可能有误,那本书找不到,他们再查查。你立即要求另借一本。他们告诉你说,该书已借出,但查不出是谁什么时候借阅的。你要借的第三本送装订厂去了,一个月以后才能取回来。第四本书因库房修缮暂时关闭,取不出来。你一张接一张地填写借书单,但由于种种原因,你要借的书还是借不到。 图书馆工作人员继续查找第一本书。你与其他读者一起坐在一张小桌旁,耐心地等候。他们比你幸运,都在阅读他们的书。你引颈向左右窥视,也许他们中有人正看你要借的书呢。 你对面坐着的那位读者,目光不盯在手中摊开的书本上,却在空中游移。不,他不是走神,而是凝视。你们的目光不时相遇。突然,他跟你说起话来,说得确切点,他对着空中讲话,但肯定是跟你讲。 “如果您见到我的目光在空中游移,请不要见怪。这是我的读书方法,而且只有这样我的收获才更大。如果有本书真使我感兴趣,那我只能看几行,等我的头脑接受到该书中的一个想法、一种感觉、一个问题或一个形象时,我便不能再控制它了。它由这个想法到那个想法,由这种感觉到那种感觉,由这个问题到那个问题,由这个形象到那个形象,自主地进行推理与幻想,甚至使我觉得必须彻底脱离书本,跟着它到遥远的地方去。书的刺激是必不可少的,当然我是指有内容的书,虽然每本书我只能看很少几页。但对我来说,就是这几页已经包括了整个宇宙,使我无力穷究了。” “我很理解你,”另一位读者插话说,一边从书本上抬起那苍白的面孔和发红的眼睛。“阅读是个断断续续的、片片段段的行为。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书是一种点状的、粉末状的物质。在洋洋洒洒的文字之中,读者只能注意到最小的片断、词组、譬喻、句法联系。逻辑关系,以及具有丰富涵义的词汇特点。这些东西好比构成作品核心的基本粒子,其他东西都围着它们旋转。或者说它们就像漩涡的底,把水流吸引过来并吞噬下去。书中的真理,亦即书的实质,正是通过这些东西发出人们可以感受得到的闪光。神话与奥秘是由知觉不到的微粒组成的.它们就像蝴蝶足上附着的花粉,只有理解这些微粒的人才能发现与解释那些神话与奥秘。因此。尊敬的先生,我的注意力与您讲的恰恰相反,一刻也不能离开书本。如果我不愿意放掉某些重要迹象的话。我就不应该走神。每当我遇到这种粒子时,就要在它周围进行发掘,让一个点变成一条线。正因为如此,我读书从没有结束的时候,读一遍又一遍,遍遍都要在那些句子中间做出新发现。” “我也觉得有必要重温已经读过的书,”第三位读者说,“而且每次重读时都仿佛在读一本新书。是我自己在不停变化才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新东西呢,还是书是由许多变量组成的(而那些变量不可能有两次完全相同的组合)?每当我重温上次阅读时的感受时,得到的印象总是出人预料地与前不同,不能获得上次的印象。有时候我觉得这次阅读比上次阅读前进了一步,例如对该书精神的理解更深入了,或对该书的批评更强烈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几次阅读同一本书得到的印象互不干扰地都保存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印象互不相同,或热心、或淡漠、或反感,而且在时间上与逻辑上也没有必然联系。因此,我的结论是,读书是无目的的行为,或者说读书的目的就是读书,书本身不过是个不重要的载体,是个借口” 第四位读者发言说:“如果诸位想着重说明阅读中读者主观的一面,我也可以同意诸位的观点,但这种主观性并非诸位所说的那种离心倾向。我读的每本书都将成为我通过阅读逐渐积累起来的那本综合的、统一的书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并非不需经过努力:要积累这本统一的书,每本特定的书都要经过处理,要与以前读过的书发生联系,成为它们的推论、发展、反证、注释和参照。我上这个图书馆来看书已经有很多年了,一本一本地看,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看;我可以向你们证明,我看这许多书都是为了读完那本统一的书。” “我也是这样,我读的书全都构成一本统一的书,”第五位读者从一授书后探出头来说,“不过这本统一的书从时间上来讲早就存在,模模糊糊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我觉得有个故事是先于其他故事而发生的,我看的一切故事似乎都是这个故事的反响。我看书的时候就是为了寻找我童年时代念的那本书,那本记忆不清很难找到的书。” 第六位读者站在书架旁翘首察看上面的书,这时走到小桌边说道:“我认为关键的时候是开始读书前的那一瞬间。有时候仅仅看到书名就能决定我想不想看那本书,有时是该书的引言,开头的几句话……总而言之,如果你们需要很少几页书便能激发你们的想像力,我则需要的更少,需要的仅仅是对一本书的许诺。” “我认为书的结尾是最重要的,”第七位读者说。“不过,那得是真正的结尾,最后的结局,隐而不现的结局,是那本书要把你带去的终点。我看书的时候也寻找那些闪光,”他向那位眼睛发红的读者点了一下头,“但是,我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搜寻,努力发掘故事外面的东西,‘完’字以后的东西。” 现在轮到你发言了。“各位先生,我应该首先声明:我喜欢读书中字面上写的东西;喜欢把个别与整体联系起来;喜欢把某些书看成是最终的结论;喜欢把每一本书都区别开来,看到它的独特之处与新颖之处;我最喜爱的是能从头看到尾的书。然而一段时间以来我觉得很不顺利,仿佛现在世上的书都是没写完的书,而且很容易丢失。” 第五位读者回答你说:“是呀,我说的那个最初的故事,我只记得开头,后面的内容都忘了。它大概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哎,它的各种版本,各种译本,把我弄糊涂了。相同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再加上作者一次次修订。不过我没有读到一个故事是我最初读的那个故事。难道它是我做梦时看到的书?尽管如此,我着找不到那个故事,不知道它如何结尾,我的心便得不到安宁。” “哈里发·哈伦·拉西德,”他这样开始讲那个故事。见你很想知道那个故事,他便答应讲给你听。“一天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便打扮成商人来到巴格达街道上。一只小船载着他顺底格里斯河来到一座花园的门前,一位貌似仙女的女子正坐在那水池边自弹自唱。女仆请哈论进去,并给他披上一件橘红色的斗篷。在花园里自弹自唱的女子坐在一把银椅子上,周围的垫子上已经坐着七位身披橘红色斗篷的男子。‘就缺你,你来迟了。’那女子说道,一边邀请他坐到她身边的垫子上。‘尊贵的先生们,你们发誓要绝对服从我,现在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那女子从脖颈上摘下一串珍珠项链。‘这串项链上穿有七粒白珍珠,一粒黑珍珠。现在我把线绳剪断,把珍珠放到玛璃杯里。你们抓阄,抓到黑珍珠的人应该杀死哈里发·哈伦·拉西德并把他的头献给我。为报偿他的忠实,我将属于他。如果他拒绝杀死哈里发,他将被其他七个人杀死,剩下的人继续抓阄。’哈伦·拉西德战战兢兢地伸开手掌,看见自己抓的是黑珍珠,于是转身向那女子。‘我一定服从命运和你的命令,如果你能告诉我哈里发怎么得罪了你,激起你对他如此仇恨。’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这篇孩童时代的残编断简也应该算作你要寻找的未读完的书,那么这篇故事的题目是什么呢? “假若这篇故事曾经有个题目的话,我早就把它的题目忘掉了。您给它加个题目吧!” 你觉得这个故事的结束语充分反映了《一千零一夜》的精神,于是你把它记在你向图书馆未借到的书名之后:“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让我看看,行吗?”第六位读者说。他从你手中接过那些书名,摘下近视眼镜放过眼镜盒内,再打开另一只眼镜盒取出老花镜戴上,并大声朗读: “寒冬夜行人,在马尔堡市郊外,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不怕寒风、不顾眩晕,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在月光照耀的落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最后结局如何?’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说:“对,有本小说是这样开头的,”他说,“我敢发誓,过去我看过这本小说……您只有这个开头,想找它的下文,是吗?遗憾的是,过去的小说都这么开头。从前有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那个东西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向他预示着什么。他便去寻求解释,人家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不,您误会了,”你向他解释说,“这不是小说……只是一些书名……那个行人……” “是呀,那个行人仅在开头时出现,后来就不再提他了,他的任务结束了……、这本小说不是讲他的故事……” “我不是要知道他的故事如何结束……” 第七位读者打断你的话说:“你以为每一篇小说都必须有个开头又有个结尾吗?古时候小说结尾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经受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一切小说最终的涵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 你对他讲的这几句话思索了一刻,然后突然做出决定:你要和柳德米拉结婚。第十二章 男读者,女读者,现在你们成了夫妻,宽大的双人床允许你们同时进行阅读。 柳德米拉合上自己的书,关上自己的灯,头往枕头上一靠说道:“关灯吧!你还没读够?” 你则说:“再等一会。我这就读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