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看了基思和莎拉一眼,他们根本没注意他。他们正把小甜饼码成一排,摆在烤盘上。 韦伯斯特夫人继续说:“她留了话。让我想想,我用笔记下来了,但我觉得我还能想起来。她说,‘告诉他’──也就是告诉你──‘那些失去的,还都会回来的。’我想我没记错。她说你会明白的。” 卡莱尔盯着她,他听见韦伯斯特先生的车已经在外面了。 “那是韦伯斯特先生。”她说完,脱下了围裙。 卡莱尔点点头。 “明天早晨七点?”她问。 “好,”他说,“再次感谢您。” 那天晚上,他给两个小孩都洗了澡,给他们穿上了睡衣,念故事给他们听。他听他们做完了祈祷,帮他们掖好了被子,关上了灯。马上到九点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便看着电视,直到听见卡罗尔的车开上了车道。 十点左右,他们一起在床上的时候,电话响了。他骂了一句,没有起来接,就让它响着。 “说不定是重要的事呢。”卡罗尔说着坐起来,“可能是我请的那个保姆,她有这个电话号码。” “是我老婆,”卡莱尔说,“我知道准是她。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呢,她快疯了。我可不接。” “反正我马上就得走了,”卡罗尔说,“今晚过得真美,亲爱的。”她摸着他的脸。 秋季学期过了一半,韦伯斯特夫人已经帮他工作有快六个星期了。在这段时间里,卡莱尔的生活经历了一系列的改变。首先是,面对艾琳离开的这个事实,他变得更平静了。就他理解,艾琳是不打算再回来了。他已经不再想象这个事实还会有改变的可能。只有在深夜里,在那些他没有和卡罗尔在一起的夜晚里,他才会感到自己还爱着艾琳,但他希望自己对她的爱能够停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发生了这一切,他只知道这一切都在折磨着自己。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和孩子们过得很开心。他们在韦伯斯特夫人的关心下茁壮成长。最近,她的日常工作里又加了一条:她会帮他们把晚饭做好,放在烤炉里,暖着,直到他从学校回来。一进门,他就能闻见好闻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一进门他就能看见基思和莎拉正在帮着把餐桌摆好。偶尔,他问韦伯斯特夫人愿不愿意在周六加班。她同意了,只要不用中午以前来就行。她说,周六早晨,她自己和韦伯斯特先生还有些事要她做。在那些日子里,卡罗尔带道奇留在卡莱尔家,所有的小孩都由韦伯斯特夫人照管。卡罗尔和卡莱尔会开车到乡间的餐厅吃晚饭。他相信自己的生活正在重新开始。这六周里,卡莱尔再没有接到艾琳的电话,他发现自己现在想起她的时候,已经能够不再愤怒,或是难过得流泪了。 在学校里,他们刚刚离开了中世纪,正要进入哥特时期。文艺复兴还要等上一段时间,至少也要等到圣诞假期过后。就在这时候,卡莱尔病了。好像是一夜之间,他的胸就变得发紧了起来,头也开始疼起来,身体的各个关节都僵硬了,一走动就觉得晕眩。头疼得越来越严重。一个周日里,头疼得折磨他醒了过来,他想给韦伯斯特夫人打电话,叫她来,好带孩子到别的地方去。孩子们一直对他很好,用玻璃杯给他端来果汁和汽水。但他照顾不了他们了。他病了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打电话到学校请假。他跟接电话的那个人说了自己的名字,自己所在的学院和系,自己的病情。然后他推荐梅尔?费希尔代课。费希尔画抽象油画,每周画三四天,每天画十六个小时,却既不卖画,也不让别人看他的画。他是卡莱尔的朋友。“找梅尔?费希尔。”卡莱尔告诉电话那边的女人,“费希尔。”他耳语般无力地说。 发 烧(9) 他爬回床上,钻到被子里面,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听见外面小卡车发动机的声音,接着是发动机熄火时发出的回火声。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韦伯斯特夫人的声音从卧室门外传来。 “卡莱尔先生?” “哎,韦伯斯特夫人。”他闭着眼,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怪,“我今天病了,我已经给学校打电话了。我今天就在床上歇着了。” “我明白。别担心了,”她说,“这边的事有我照顾。” 他闭着眼,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他觉得自己听见前门开了又关上。他听着。他听见厨房里一个男人低声地说了什么,一把椅子从桌旁拉开。不一会儿,他听见孩子们的说话声。又过了一会儿──他不确定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韦伯斯特夫人站在他的门外。 “卡莱尔先生,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用了,没事,”他说,“我想就是重感冒吧。不过我觉得浑身烧得慌。我想可能是我盖的被子太多了吧。房子里也太热了。您能把暖气炉调低点儿吗?”说完,他觉得自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孩子们在客厅里和韦伯斯特夫人说话。他们是要进来,还是要出去?卡莱尔好奇。会不会已经到了第二天了呢? 他又接着睡着了,直到意识到自己的房门开了,韦伯斯特夫人出现在自己的床边,正把手放在自己的前额上。 “你脑袋热得都快着了。”她说,“你发烧了。” “我会没事的。”卡莱尔说,“我就是需要再多睡一会儿。您能把暖气关小吗?请您帮我拿些阿斯匹林,我会很感激的。我现在头疼得厉害。” 韦伯斯特夫人离开了房间。他的房门开着,他能听见外面电视开着,他听见她说:“小点儿声,吉姆。”音量立即变小了。卡莱尔又睡着了。 睡了还没一分钟,韦伯斯特夫人突然拿着一个托盘回来,坐在了他的床边。他抬起身,想坐起来。她在他身后垫上了一个枕头。 “把这些吃了。” 她说着,递给他一些药片,“喝这个。”她递给他一杯果汁。“我还给你拿了点儿麦片粥。吃点儿,对你有好处。” 他就着果汁吃了阿斯匹林,点点头,又合上了眼,打算接着睡。 “卡莱尔先生。”她说。 他睁开眼,“我没睡着,对不起。”他说着坐起来一点儿,“我就是太热了,没别的。现在几点了?有八点半了吗?” “九点半过一点儿。”她回答。 “九点半。”他念叨。 “现在我要喂你麦片吃。你要张开嘴,把它吃下去。就吃六口,就完了。这儿,这儿是第一口。张开嘴。” 韦伯斯特夫人说,“吃完了你就会感觉好多了。吃完了,我就让你接着睡。你把这个吃了,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她用勺喂他。他吃了,又要了些果汁。他喝了果汁,躺了下来。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韦伯斯特夫人又给他加盖了一层毯子。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他知道是下午了,因为正有苍白的光从窗户透进来。他起来,把窗帘拉下来。他能看见外面阴云密布,冬季的太阳被挡在云后面。他慢慢地下了床,找到拖鞋,穿上了睡袍。他走进卫生间,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洗了脸,又吃了些阿斯匹林,用毛巾擦了擦后,走到客厅来。 餐桌上,韦伯斯特夫人铺了几张报纸,正和孩子们一起捏泥人呢。他们已经捏出了几个长着长脖子、凸眼睛的家伙,既像长颈鹿,也像恐龙。卡莱尔从桌边走过的时候,韦伯斯特夫人抬头看了看。 发 烧(10) “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坐到沙发上的时候,韦伯斯特夫人问他。从沙发上,他能看到餐厅,能看见韦伯斯特夫人和孩子们坐在餐桌旁。 “好点儿了,谢谢。好了一点儿。”他说,“我还是头疼,觉得身上还有点儿热。”他用手背贴着前额。“但我好点儿了。对,比刚才好了。谢谢您今天早晨的帮忙。” “我能给你拿点什么喝吗?” 韦伯斯特夫人说,“再来点儿果汁,还是茶?我想喝咖啡可能也没关系,但还是茶更好一些。当然,果汁是最好的。” “不用了,谢谢,”他说,“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从床上下来感觉真好。就是身子有点儿虚。韦伯斯特夫人……” 她看着他,等着他接着说。 “我今天早晨听见韦伯斯特先生在屋里,是吧?那当然很好,没关系。我只是很遗憾没有机会见见他,问声好。” “是他,”她说,“他也想见见你。我叫他进来的。只是他选的日子不对,你正好病了。我本来是想跟你说说我们的计划的,韦伯斯特先生和我的计划,但今天早晨时机不对。” “告诉我什么?”他警觉地问,恐惧在心头猛扯了一把。 她摇摇头说:“没关系的,可以等以后再说。” “告诉他什么?”莎拉问,“告诉他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基思也凑热闹。孩子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等一会儿,你们两个。”韦伯斯特夫人说着站起来。 “韦伯斯特夫人,韦伯斯特夫人!”基思喊起来。 “现在,小家伙,” 韦伯斯特夫人说,“我需要和你爸爸聊聊。你爸爸今天病了。你不要闹。继续玩你的泥人吧。小心点儿,否则你姐姐就要超过你了。” 就在她往客厅走过来的时候,电话响了。卡莱尔够到茶几那儿,拿起了话筒。 就像以前一样,他听见电话里传出来软弱无力的哼鸣,他知道那是艾琳。“是我,”他说,“什么事?” “卡莱尔,”他老婆说,“我知道,别问我为什么,但我知道现在情况不妙。你病了,是不是?理查德也病了。传染病。他肚子里存不下东西,吃什么拉什么。他现在正在搞一个话剧,已经错过一个星期的排练了。我得自己跑过去,和他的助理一起设计几幕的彩排。不过我打电话不是来告诉你这些。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什么可说的,”卡莱尔说,“我病了,就这些。有点儿感冒。但我现在好多了。” “你还写笔记吗?”她问他,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几年前,他告诉过她自己记笔记。不是日记,他说过,而是笔记──好像这样说一下就解释清楚了。但他从没给她看过。他已经有一年多没记了。他根本把这事给忘了。 “因为——”她说,“这个时期,你应该记点儿笔记。你有什么感觉,你在想什么,之类的。你知道,就是生病期间,你的脑子都在哪儿。记住,病变是有关你健康程度的信息,它正告诉你一些东西。记录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等你病好了,你可以回过头再看看,看看这个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可以事后再读读看。科莱特有一次发烧的时候,”艾琳说,“她就这样做过。” “谁?”卡莱尔问,“你说什么?” “科莱特 ,”艾琳说,“那个法国作家。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们还有一本她写的书呢,就在屋里。叫《吉吉》,还是什么别的名字。我没读那本书,但我到这边来以后,一直读她的东西。是理查德介绍给我的。她写了一本小册子,是关于她发烧的整段时间里,她什么感觉,都在想什么。有时,她体温有一百零二度。有时会低一点。有可能体温会高过一百零二度,但一百零二度是她发烧时量过的最高温度,也是她记下来的最高温度。反正,她就写了这些。我就是说这个。试试记下来什么感觉。可能会有什么收获。”艾琳说着,令人费解地笑了起来,反正卡莱尔是不能理解,“最少你以后能有个你病情的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记录。你能回过头看看。最少你能有个东西展示出来。现在你只是不舒服,你要把这种不舒服转化成有用的东西。” 发 烧(11) 他用指尖按着太阳穴,闭上了眼。但她还在线上,等着他说点儿什么。他能说什么呢?对他来说,这很明显:她疯了。 “天呐!”他说,“天呐,艾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得走了。谢谢你打电话过来。” “没关系。”她说,“我们必须得能够交流。替我吻孩子们。告诉他们,我爱他们。理查德也问你好,虽然他现在是在床上躺着难受呢。” “再见!”卡莱尔说完,挂上了电话,用手捂住了脸。不知怎么的,他想起来自己看见过那个胖女孩走向汽车时,做过同样的动作。他放下手,看着韦伯斯特夫人。韦伯斯特夫人也在观察着他。 “我希望不是什么坏消息吧?”她说着,把一把椅子拉到沙发边上,他坐着的旁边。 卡莱尔摇摇头。 “好。” 韦伯斯特夫人说,“那就好。现在,卡莱尔先生,这可能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最好时间。”她向餐厅那边瞥了一眼。餐桌那儿,孩子们弓着身子,头拢在粘土上。“但既然这事反正要尽快说出来,既然这关系到你和你的孩子,而且你现在也起来了,我就跟你说说吧。吉姆和我,我们现在过得很融洽。但问题是,我们需要得比我们现在拥有的要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对我也很难。”她说着摇了摇头。 卡莱尔慢慢地点点头。他知道她要告诉他,她得走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吉姆前妻给他生的儿子,鲍勃──也得有四十多了──昨天打电话过来,邀请我们去俄勒冈,帮他照管他的水貂饲养场。吉姆就管弄水貂,我管做饭,采购东西,清扫房子,还需要什么就做什么吧。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个机会。那儿管饭,提供住宿,还能挣点儿钱。吉姆和我再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出什么事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现在,吉姆什么都没有。”她说,“他上周六十二岁了,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工作了。他本来今儿早晨是来亲自跟你说这个的,因为我打算跟你提出来不干了,你明白吗?我们想──是我想──我跟你说的时候,要是吉姆也能在场,会更容易一些。” 她等着卡莱尔说点儿什么。不过他没说话,韦伯斯特夫人继续说:“我会把这周做完,如果需要,下周我还能再待两天。但那之后,你知道,我们肯定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得祝我们好运。我是说,你能想象吗?我们就要开这我们那辆破车一路开到俄勒冈去。我会想这两个小家伙的。他们真是太宝贝了。” 过了一会儿,看他还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韦伯斯特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挨着他坐到了沙发靠垫上。她碰了碰他睡袍的袖子:“卡莱尔先生?” “我明白,”他说,“我想告诉你,你能到我们家来,对我和孩子们真的太重要了。”他头疼得要眯起眼睛来。“这个头疼,”他说,“这个头疼要疼死我了。” 韦伯斯特夫人把手伸过来,手背贴在他的前额上。“你还有点儿烧,”她告诉他,“我再去拿点儿阿司匹林。那会帮你把烧退下来。我还是这儿的医生,”她说,“这个病还归我管。” “我老婆觉得,我应该记下来这是什么感觉。”卡莱尔说,“她觉得写写发烧是什么样子,可能是个好主意。那样,我以后就能回过头来看看,搞清楚里面的含义。”他笑起来。眼里流出了泪。他用手腕抹掉了眼泪。 “我想我还是去拿阿司匹林和果汁吧,然后出去看看孩子们。” 韦伯斯特夫人说,“我看,他们快要对那些粘土失去兴趣了。” 发 烧(12) 卡莱尔害怕她要到另一个房间里,把他自己留在这儿。他想和她说话,清了清嗓子:“韦伯斯特夫人,有些事我想和你说说。很长时间里,我爱人和我相互爱着对方,超过世界上任何人或事,包括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想,不,是我们知道,我们将会一起变老,我们知道我们将会做这世界上所有我们想做的事,所有的事我们都将一起做。”他摇晃着脑袋,现在对于他来说,这才似乎是最最悲伤的事情:从今以后,不管他们做什么,他们都将是各干各的了。 “咳,没事的。” 韦伯斯特夫人说着轻拍他的头。他向前靠了靠,又继续说起来。过了一会儿,孩子们走到客厅来。韦伯斯特夫人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让他们不要乱动,注意听。卡莱尔看着他们,继续说。就让他们听吧,他说。这和他们也有关系。孩子们似乎明白他们得保持安静,甚至还要假装感兴趣,他们坐在了韦伯斯特夫人的腿边上。然后他们肚皮贴着地毯趴下来,呵呵的笑。韦伯斯特夫人严厉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不笑了。 卡莱尔继续说。刚开始,他的头还疼,自己穿着睡衣在沙发上的样子,也让他觉得很别扭,更何况他还是挨着一个老太太坐着,这个老太太正耐心地等着自己接着讲下去。不过,他的头慢慢不疼了,不久,他也不觉得别扭了,他甚至忘了自己应该有什么感觉了。他的故事本来是从中间讲起的,从孩子出生以后。后来,他向前回溯了一点,重新从头开始,从艾琳十八岁,他自己十九岁的时候开始,那时,男孩女孩,爱情如火。 他停下来,擦着前额,润滑着双唇。 “继续讲吧!”韦伯斯特夫人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继续讲,卡莱尔先生。有时,说出来就好了。有时候,得说出来。再说,我爱听。讲出来,你就会感觉好些了。类似的事也曾发生在我身上过,就是像那个你正形容的事,爱情,就是它。” 孩子们在地毯上睡着了。基思的大拇指塞在嘴里。韦伯斯特先生走到门口,敲了敲门,走进屋来接韦伯斯特夫人的时候,卡莱尔还没说完。 “坐下,吉姆,” 韦伯斯特夫人说,“不着急。继续说你的,卡莱尔先生。” 卡莱尔冲老头点点头。老人也冲他点了点头,在餐厅里给自己找了一把椅子,搬进客厅。他把椅子放在沙发边上,轻叹了口气地坐下来。他摘下帽子,疲惫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当卡莱尔继续说起来的时候,老人把双脚都放在了地上。孩子们醒过来,坐在地毯上,来回摇着头。不过,那时卡莱尔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完了,他停了下来。 “很好,这样对你很好。” 韦伯斯特夫人看见他讲完了后,这样说,“你是好人。她也一样──卡莱尔夫人,也一样。别忘了,等这件事过去以后,你会没事的。”她站起来,解下了身上的围裙。韦伯斯特先生也站起来,戴上了帽子。 在门口,卡莱尔和两个韦伯斯特都握了手。 “再会了!”吉姆?韦伯斯特说完,压了压自己的帽沿。 “祝你们好运。”卡莱尔说。 韦伯斯特夫人说,明天早晨再见,就像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就来。 就像是决定下来什么重要的事情,卡莱尔说:“对!” 老夫妇小心地沿着甬道走到他们的小卡车旁。吉姆?韦伯斯特弯腰钻到仪表盘底下。韦伯斯特夫人看着卡莱尔,挥了挥手。就在那时,站在窗边,他感到某种东西结束了。那和艾琳有关,那和这之前的生活有关。他曾冲她挥过手吗?他肯定挥过,当然了,他知道他以前挥过,但就在现在,他想不起来了。他知道,结束了,他感到自己能够放她走了。他确信,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生活,就像他自己刚刚说过的那样发生过。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那段生活的离去──虽然这似乎根本不可能发生,而且他自己也曾竭力反抗过──也将会变成现在的他的一部分,就和任何他留在身后的东西一样,成为现在的他的一部分。虽然,他曾不敢相信也曾竭力反抗过那段生活的离去,它们还是离去了。那段生活的失去,就和任何他抛在身后的东西一样,都将成为了他现在的一部分。 伴着小卡车的蹒跚向前,他又一次抬起手臂。老夫妇开走的时候,他看见他们冲着他匆匆侧了侧身子。那之后,他放下手臂,转向他的孩子们。 蓝领失望的纪录──卡佛自话(1) “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 “孩子很小的时候,我们没钱。我们工作累得吐了血,我和我爱人都使尽了全力,但生活也没有任何进展。那时,我一直是干着一个接一个的狗屁工作。我爱人也一样。她当招待员或是挨家挨户地推销东西。很多年以后,她终于在高中里教书了,但那是很多年以后。我则在锯木厂,加油站,仓库里干过,也当过看门人,送货员──你随便说吧,我什么都干过。有一年夏天,在加州,我为了养家,白天给人家采郁金香,晚上饭店打烊之后,我给一家‘免下车餐厅’做清洁,还要清扫停车场。有比写小说和写首诗更重要的事情,明白这一点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但我只能接受。要把牛奶和食物放在餐桌上,要交房租,要是非得做出选择的话,我只能选择放弃写作。” “亨利?米勒四十多岁写《北回归线》的时候,曾经谈到,他要在一个借来的房间里写作,随时他都可能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因为他坐着的椅子可能要被别人拿走。直到最近为止,这种事态一直是我生活的常态。从我有记忆开始,从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开始,我就要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身下的椅子随时都会被人移走。一年又一年,我爱人和我整日奔波,努力保住自己头顶上的屋顶。我们曾有过梦想,我和我爱人。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弯下脖子,尽力工作,做所有我们想做的事。但我们想错了。” “我得说,对我生活和写作最大的一个影响,既包括直接的,也包括间接的,是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出生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在我们在同一个房檐下面的生活里,从开始到结束差不多总共十九年,在那些年里,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没有受到他们繁重而有害的负面影响。 他们的存在让我明白,如果我想写东西,写任何东西,能够真的写完任何东西,并想得到那种完成一个作品后才有的享受的话,我只能写短篇小说和诗歌,写那些我能一坐下来就写,快速地写,并能写完的短东西。 对于我的那些所谓的文学尝试,我需要看到触手可及的成果。所以我有意识地,当然也是不得不,把自己局限于写那些我知道我能够坐下来一次写完的东西,最多两次。” “对于我写的那些人物和那些境遇来说,困难优雅的解决不仅是不合适,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不可能的。我承认我非常羡慕那些以经典模式展开的小说,有冲突,有解决,有高潮。但即使我很尊敬那些小说,有时甚至有点儿嫉妒,我还是写不出来。作家的职责,如果作家有职责的话,不是提供结论或是答案。如果一个小说能够回答它自己,它的问题和矛盾能满足小说自己的要求,那就够了。而另一方面,我只希望能保证,读者读完我的小说后,不会有受到欺骗的感觉。” “我不觉得我写的人物有什么特别或是反传统的。这辈子我一直认识这样的人。事实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之一,迷惑的,酩酊大醉的。我就是从这些人中来的,很多年来,我和他们并肩工作。所以我从没想过要写一个关于学院生活的小说,或是关于老师,关于学生的故事。让我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事物,是那些我在身边的生活里目睹的事,是我在自己生活中目睹的事。那些生活里,当有人敲他们的门,白天或是晚上,或是电话铃响了,他们真的会惊慌失措。他们不知道怎么弄到付房租的钱,也不知道冰箱坏了怎么办。有个评论家批评我写的《保鲜》,说,‘好,冰箱坏了──那怎么不叫维修人员来给修好呢?’这是一种无知的评语。要请人修最少要花六十美金。可能这个评论家没有注意这点,但有人是花不起钱请人来修冰箱的,就像有人不去看医生,因为自己没有医疗保险,他们牙齿坏掉了,因为没钱去看牙医。集中关注这些人,我不觉得自己和别的作家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一百年前,契诃夫就开始写这类被生活淹没了的人了。短篇小说作家一直是这样做的。” 蓝领失望的纪录──卡佛自话(2) “在《新规范》 上有人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骂我,说我描绘的美国不是个快乐的美国,说我写的人物不是真实的美国人,说真正的美国人更高兴些,并能在生命中得到更多的满足,说我只是集中展现事物的阴暗面。他们说我对于劳动人民一无所知,说可能我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干过任何蓝领工作。这样说,很搞笑。” “工人阶级,或说是中低下产阶级。后来变成已经不再是‘中低下’级了,而成了美国生活里最绝望也最庞大的下层土壤。这些人无法完成他们经济、道德的义务和职责。就在他们中间,我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有我的小说都与我自己的生活有关。写作是一个建立联系的过程。这一句话,那一个字的。我不会写一个关于我邻居阿特先生的故事,但我可能会写一个小说,里面的角色就像阿特一样,在门廊上徘徊着念叨,‘我要春季大扫除了。’” “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无法设想自己,以一种嘲讽贬低的姿态对待普通日常生活的题材,或所谓的‘俗事儿’。我认为在我们过的生活和我们写的生活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栅栏。对于那些不好意思写剃头、拖鞋、烟灰缸、玉米粥这类事物的人,我替他们感到羞耻。” “要是我写的小说,读者能在某种程度上和自己联系在一起,被它感动,并让自己想到了自己的存在,我就高兴。我还能再奢求什么?我们都要被提醒,自己是个人,这是很重要的。” “在我的小说中,人物之间往往没什么爱情或是别的某种联系。不过,《大教堂》是个例外。写那篇小说的时候,我知道它与我以前写的任何一篇都不同。这可能也反映了我自己生活的变化。写《大教堂》的时候,我在一种冲动中感到:‘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写作,就是这些。’写那篇故事对我自来说也是一个展开自我的过程。” “写完《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之后,我有将近六到八个月的时间什么东西都没写。那之后,我写的第一篇小说是《大教堂》。在1982年到1983年之间,我陆陆续续写了十二篇短篇小说,最后写的是《发烧》。这些小说都收在短篇小说集《大教堂》中。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请你能安静些,好吗?》花了我十五年的时间,但《大教堂》前前后后只用了十五个月。在这期间,我自己的生活状态变了很多,显然生活中的变化带动了我写作的改变。《大教堂》中的小说,与我过去的小说相比,都更加丰满一些,文字变得更慷慨,可能也更积极了一些。” “相比起人物正在想什么,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正在做什么,他们正在对对方说些什么,什么是他们没有说出口的,什么是他们正在谈论但却没有去做的,什么是他们正在做而没有到处宣扬的。说到底,人物的行为似乎比他们做那些事的原因更让我感兴趣。” “我在自己写字台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三成五的卡片。上面写着庞德的一句话:‘陈述的基本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 “是什么创造出一片小说中张力?在一定程度上,这得益于具体的语句连接在一起的方式,这组成了小说里的可见部分。但同样重要的是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那些事物平静光滑的表面下的风景。我把不必要的运动剔除出去,我希望写那种能‘能见度’低的小说。” “这其实又回到了海明威的路子上:只要你自己清楚你都省略掉了什么,那么省略什么都没关系。我想这是海明威说的一句格言吧。我不想这样说,但我真的觉得我知道自己都省略掉了什么。” “写作,或是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都不仅仅是自我表达。它是一种交流。” “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在小说里,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去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这些普通的事物──管它是椅子,窗帘,叉子,还是一块石头,或女人的耳环──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是可以做到的。” “文学能否改变人们的生活……我小的时候,阅读曾让我知道我自己过的生活不合我的身。我以为我能改变──我得先把书放下,才能改变我的生活。但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就这样,在打一个响指之间,变成一个新的人,换一种活法。我想,文学能让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的匮乏,还有生活中那些已经削弱我们并正在让我们气喘吁吁的东西,文学能够然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至于文学是否能真的改变我们的生活,这样想想当然好,但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