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大早就想知道的事都在这里了。立刻他用一种满意的动作同我握手,我们算是谈妥当了。 唉!说起我叫蔷薇打定主意,那就真叫我头疼。她倒在我脚跟前呜咽起来,并且重复地说:"您来给我提议这件事!您!您!"经过了七八天,她始终抗拒,无论我怎样苦劝和怎样哀求。女人真是笨,一旦产生了爱情,她们就什么也不明白了,世上没有可以自恃的聪明,爱情先于一切,一切为的是爱情! 结果,我终于生气了,并且以要推她出去来恐吓。她算是才慢慢地让步,条件就是要我允许可以不时来看我。那一天到了,我亲自引她到教堂里去,敬神和喜酒种种费用都是我出的,总而言之,我漂亮地办了一切的事,随后我告别了,走到杜尔乃,在我哥哥家里住了半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每星期必来探听我的消息。到家不到一点钟,便看见她抱着一个孩子走进来了。看见那小家伙真叫我难受,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啊!大概我还吻过那孩子。 至于那个娘呢,简直是一所破房子了,一副枯骨了,一个影子样的东西了,又老又瘦。婚姻于她真没有好处!我机械地问她:"你日子过得好吗" 于是她的眼泪像泉水般涌出来,泪不成声地哭着,末了,她高声说: "我不能够,我不能够丢开您,现在,我情愿死,再不愿活了!" 她发疯似地给我闹了一大阵,我尽力安慰她,并且送她直到栅栏门外。 事实上,我听见有人说她的丈夫打她,她的婆婆虐待她,那个老鸱鸮。 两天之后,她又来了。她抱住了我,她在地上打滚。 "请您杀了我吧,我到底不想回去。" 这完全是麋儿扎要说的话呀,倘若它能够说! 这样的弄法渐渐叫我头疼了;我终于又躲了半年。等我回了家……等我回了家,我才知道她在三星期前死了,以前,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回来……始终像麋儿扎一样,那孩子在八天之后也死了。 至于那丈夫,狡猾的光棍,却袭承了遗产,仿佛他从此很得法,现在他做了村里的自治委员。 随后卫仑多先生一面笑一面说:"这没有关系,他的幸运是我造成的。" 末了,那兽医塞茹尔先生端着那盅烧酒送到嘴边,一面庄重地下了结论: "无论你们要怎样,但是这样的女人是惹不得的。"□ 作者:莫泊桑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挨饿了,并且已经在苟延残喘了。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 莫利梭先生,一个素以修理钟表为业而因为时局关系才闲住在家的人,在一月里的某个晴天的早上,正空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子口袋里,愁闷地沿着环城大街闲荡,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立刻就停住了脚步。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常在河边会面的熟人。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一到黎明,莫利梭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从阿让德衣镇乘火车,在哥隆白村跳下,随后再步行到马郎德洲。一下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梦寐不忘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黑夜为止。每 逢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索瓦日先生,罗累圣母堂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他们时常贴紧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功夫,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后来他们彼此之间发生了交谊。 有时候他们并不说话。有时候他们又谈天了;不过既然有相类的嗜好和相同的趣味,尽管一句话不谈,也是能够很好地相契的。 在春天,早上10点钟光景,在恢复了青春热力的阳光下,河面上浮动着一片随水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烘烘的。这时候,莫利梭偶尔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和暖!"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于是这种对话就够得教他们互相了解和互相推重了。 在秋天,傍晚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在水里扔下了绯霞的倒景,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是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儿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寒风里微动的黄叶像是镀了金,于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着莫利梭说道:"多好的景致!"那位惊异不置的莫利梭两眼并不离开浮子就回答道:"这比在环城马路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彼此认出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变故真不少哟!"莫利梭非常抑郁,哼着气说:"天气倒真好!今儿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的确是蔚蓝的和非常晴朗的。 他们开始肩头靠着肩头走起来,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并且都是愁闷的。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到那儿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后来,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脚步:"再来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赞同这个意见:"遵命。"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卖酒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很有醉意了头脑恍惚得如同饿了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样。天气是暖的。一阵和风拂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气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到哪儿去?" "什么地方?" "钓鱼去啊,自然。"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钓?""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莫利梭高兴得发抖了:"算数。我来一个。"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们的器具。 一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路上肩头靠着肩头走了。随后,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因为他们的要求而微笑了,并且同意他们的新鲜花样。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不久,他们穿过了前哨,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哥隆白村,后来就到了好些向着塞纳河往下展开的小葡萄园的边上了。时候大约是11点钟。 对面,阿让德衣镇像是死了一样。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一切。那片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樱桃树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低声慢气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于是一阵疑虑教这两个朋友对着这块荒原不敢提步了。 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瞧见过,不过好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围住了巴黎,蹂躏了法国,抢劫杀戮,造成饥馑,这些人是看不见的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本来非常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怖了。 莫利梭口吃地说:"说呀!倘若我们撞见了他们?"索瓦日先生带着巴黎人贯有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不过,由于整个视界全是沉寂的,他们因此感到胆怯,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撞了。 末了,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快点向前走吧!不过要小心。"于是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张着眼睛,侧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掩护了自己。 现在,要走到河岸,只须穿过一段没有遮掩的地面就行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芦苇里。 莫利梭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他们的确是单独的,完全单独的。 他们觉得放心了,后来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荒凉的马郎德洲,在另一边河岸上遮住了他们。从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关闭了,像是已经许多年无人理睬了。 索瓦日先生得到第一条鲈鱼,莫利梭钓着了第二条,随后他们时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子上带出一条泼刺活跃的银光闪耀的小动物:真的,这一回钓是若有神助的。他们郑重地把这些鱼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很细密的网袋里了。一阵甜美的快乐透过他们的心上,世上人每逢找到了一件久已被人剥夺的嗜好,这种快乐就抓住了他们。 晴朗的日光,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暖气。他们不去细听什么了,不去思虑什么了。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们只知道钓鱼。 但是突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出来的沉闷声音教地面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像远处打雷似地响起来了。 莫利梭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望见了左边远远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刚从炮口喷出来的硝烟。 立刻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喷出来了;几秒钟之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怒吼了。 随后好些爆炸声接续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散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从容容在宁静的天空里上升,在山顶之上堆成了一层云雾。索瓦日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动手了。" 莫利梭正闷闷地瞧着他钓丝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他这个性子温和的人,对着这帮如此残杀的疯子发起火来了,他愤愤地说:"像这样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莫利梭正好钓着了一条鲤鱼,高声说道:"可以说凡是有政府在世上的时候,一定都要这样干的。" 索瓦日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莫利梭岔着说:"有帝王,向国外打仗;有共和国,向国内打仗。" 后来他们开始安安静静讨论起来,用和平而智慧有限的人的一种稳健理由,辨明政治上的大问题,结果彼此都承认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却没有停息,用炮弹摧毁了好些法国房子,捣毁了好些生活,压碎了好些生命,结束了许多梦想,许多在期待中的快乐,许多在希望中的幸福,并且在远处,其他的地方,贤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爱女的心上,制造好些再也不会了结的苦痛。 "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声喊着。 "您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带着笑容回答。 不过他们都张皇地吃了一惊,明显地觉得他们后面有人走动;于是转过眼来一望,就看见贴着他们的肩站着四个人,四个带着兵器,留着胡子,穿着仆人制服般的长襟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用枪口瞄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几秒钟之内,他们都被捉住了,绑好了,抬走了,扔进一只小船里了,末了渡到了那个沙洲上。 在当初那所被他们当做无人理落的房子后面,他们看见了二十来个德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巨灵样的人骑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枝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很好地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小兵在军官的脚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那个普鲁士人微笑地说:"嘿!嘿!我明白这件事的成绩并不坏。不过另外有一件事。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并且不要慌张。"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的奸细。我现在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可以好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活该你们倒运;现在是打仗呀。" "不过你们既然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这口令给我吧,我赦免你们。"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靠着站在一处,四只手因为一阵轻微的神经震动都在那里发抖,他们一声也不响。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太太平平地走回去。这桩秘密就随着你们失踪了。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你们去选择吧。"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是宁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发了命令。随后他挪动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来了12个兵士,立在相距二十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限你们一分钟,多一两秒钟都不行。"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 "快点,那个口令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做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又靠紧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依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儿。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闪出反光。于是一阵悲伤教他心酸了,尽管极力镇定自己,眼眶里已经满是眼泪。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 军官喊道:"放!" 12枝枪合做一声响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做一堆了,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好些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了,随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罩上了一座"烟山"。 两个兵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法子抬着索瓦日先生。这两个尸身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扔出去了,先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随后如同站着似地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了,翻腾了,起了波纹了,随后,又归于平静,无数很细的涟漪都达到了岸边。 一点儿血浮起来了。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随后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野草里面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他微笑了,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兵士跑了过来。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一面吩咐:"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 作者:莫泊桑骑马 这家可怜的人是靠丈夫的微薄薪水困苦地度日的。自从两夫妇结婚以来,有两个孩子出了世,于是初期不宽舒的境遇,变成了一种委屈的和没有光彩的而且羞人的苦况了,变成了一种依然要装装门面的贵族人家的苦况了。 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是个住在外省的贵族的子孙,在他父亲的庄园里长大,教育他的是个老年的教士。他们并不是有钱的,不过维持着种种外表苟且偷生而已。 随后在二十岁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军部找了一个位置,名义是办事员,年俸是一千五百金法郎。他从此在这座礁石上搁浅了。世上原有许多没有趁早就预备在人生里苦斗的人,他们一直从云雾当中观看人生,自身不仅没有什么方法和应付力量,而且从小也没有得过机会去发展自身的特别才干,个别性能,一种可供斗争之用的坚定毅力,所以手里简直没有接到过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这样一个人。部里最初三年的工作,在他看来都是令人恐怖的。 他曾经访到了几个世交,那都是几个思想落伍而景况也都不如意的老头子,都是住在巴黎市区里的那些贵族街道上的,圣日耳曼区的凄凉的街道上的,他也结识了一大群熟人。那些贫穷的贵族对于现代生活是隔绝的,微末而又骄傲。他们都住在那些毫无生气的房子的高楼上。其中从底层到高层的住户都有贵族头衔;不过从第二层楼数到第七层楼,有钱的人像是很少。 种种无穷尽的偏见,等级上的固执,保持身份的顾虑,始终缠绕这些在往日有过光彩而现在因为游手好闲以致颓败的人家。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在这种社会里,遇见了一个像他一般贫穷的贵族女子就娶了她。 在4年之间,他们得了两个孩子。 又经过4年,这个被困苦所束缚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丽舍大街一带散步,以及利用同事们送的免费票子每年冬天可以到戏院里看一两回戏以外,再也没有其它的散心事情。 但是在今年春初,有了一件例外的工作由科长交给了这个职员;末后他就领到一笔三百金法郎的特别奖金。 他带了这笔奖金回来向他妻子说道: "亲爱的杭丽艾德,我们现在应当享受点儿,譬如同着孩子们好好儿地玩一回。" 经过一番长久的讨论以后,才决定大家同到近郊去吃午餐。 "说句实在话,"海克多尔高声喊起来。"反正就这么一次,我们去租一辆英国式的小马车,给你和孩子们以及女用人坐,我呢,我到马房里租一匹马来骑。这于我是一定有益处的。"以后在整个星期中间,他们谈话的资料完全是这个定了计划的近郊游览。 每天傍晚从办公室回来,海克多尔总抱着他的大儿子骑在自己的腿上,并且使尽气力教他跳起来,一面向他说道: "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时跑马的样子。" 于是这顽皮孩子整天骑在椅子上面,拖着在厅子里面兜圈子,一面高声喊道: "这是爸爸骑马儿哪。" 那个女佣人想起先生会骑马陪着车子走,总用一种赞叹的眼光瞧着他;并且在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静听先生谈论骑马的方法,叙述他从前在他父亲跟前的种种成绩。哈!他从前受过很好的训练,所以只要骑到了牲口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真地一点也不害怕! 他擦着手掌重复地向他妻子说道: "倘若他们可以给我一匹有点儿脾气的牲口,我就高兴了。你可以看见我怎样骑上去,并且,倘若你愿意,我们从森林公园转来的时候,可以绕路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那么我们真可以绷绷面子,倘若遇得见部里的人,我一定不会丢脸。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教长官重视我的。" 到了预定的那一天,车子和马同时都到了他的门外。他立刻下楼去检查他的坐骑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裤脚管儿口上,绽了一副可以绊在鞋底上的皮条,这时候,他又扬起昨天买的那根鞭子。 他把这牲口的四条腿一条一条地托起来,一条一条地摸了一遍,又按过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弯,再用指头验过了它的腰,扳开了它的嘴,数过了它的牙齿,说出了它的年龄,末了,全家已经都下了楼,他趁此把马类的通性和这匹马的特性,举行了一次理论实际双方兼顾的小演讲,根据他的认识这匹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好好地坐上了车子,他才又去检查马身上的鞍辔;随后,他踏到了一只马镫上立起来,就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这时候,那牲口开始驮着他乱跳了,几乎掀翻了它的骑士。 慌张的海克多尔极力稳定它,说道: "什么话,慢点儿,朋友,慢点儿。" 随后,坐骑恢复了它的常态,骑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儿,他问道: "大家都妥当了?" 全体齐声回答道: "妥当了。" 于是他下了命令: "上路!" 这些坐车和骑马的人都出发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国人的骑马姿态教牲口"大走"起来同时又过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他刚好落在鞍子上,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冲起。他时常俯着身子像是预备去扑马鬃,并且双眼向前直视,脸上发白,牙关咬紧。 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搁在膝头上,女用人抱着另外的一个,她们不住地重复说道: "你们看爸爸呀,你们看爸爸呀。" 那两个孩子受了动作和快乐以及新鲜空气的陶醉,都用好些尖锐的声音叫唤起来。那匹马受了这阵声音的惊骇,结果那种大走就变成"大颠"了,末了,骑士在极力勒住它的时候,他的帽子滚到了地上。于是赶车的只得跳下车来去拾,后来海克多尔接了帽子,就远远地向他的妻子说: "你别让孩子们这样乱嚷吧,否则你会弄得我的马狂奔!"他们在韦西奈特的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用那些装在盒子里的食品做午餐。 尽管赶车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海克多尔不时还站起来去看他骑的那匹牲口是不是缺点儿什么,并且拍着它的脖子又给它吃了点儿面包,好些甜点心和一点儿糖。 他高声说道: "这匹马性子很烈。开始它固然掀了我几下子,但是你看见了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它承认了它的主人,现在它不会再乱跳了。" 他们按照了预定的计划,绕道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 那条路面宽敞的大道上,车子多得像是蚂蚁。并且,在两边散步的人也多得可以说是两条自动展开的黑带子,从凯旋门一直延到协和广场。日光照到这一切上面,使车身上的漆,车门上的铜挽手和鞍辔上的钢件都放出反射的光。一阵运动的颠狂,一阵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动了这些人群的车马。那座方尖碑远远地竖立在金色的霞光当中。海克多尔那匹马自从穿过了凯旋门,就陡然受到一种新的热劲儿的支配,撒开了大步,在路上那些车辆的缝儿里斜着穿过去,向自己的槽头直奔,尽管它的骑士费尽了方法让它安静,不过简直毫无用处。 那辆车子现在是远远地和马相离的了,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后来那匹马走到了实业部大厦跟前,望见了那点儿空地就向右一转并且大颠起来。 一个身系围腰的老妇人,用一种安安稳稳的步儿在街面上横穿过去,她刚好挡住了这个乘风而来的海克多尔的路线。他没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只得拚命地开始叫唤: "喂!喂!那边!" 那个老妇人也许是一个聋子,因为她仍然太太平平继续她的路程,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车头一般飞奔过来的牲口胸前,她才滚到十步之外,裙子迎风飞舞,一连翻了三个筋斗。许多声音一齐嚷道: "抓住他!" 张惶失措的海克多尔抱着马鬃一面高声喊道: "救命!" 一股怕人的震动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弹似地从那匹奔马的耳朵上面滑下来,并且倒在一个刚刚扑到他跟前的警士的怀里。 顷刻间,一大群怒气冲天的人,指手划脚,乱叫乱嚷,团团地围住了他。尤其是一个老先生,一个身佩圆形大勋章的大白胡子,像是怒不可遏似的。他不住地说: "真可恨,一个人既然这样笨手笨脚就应该待在家里不动。骑不来马就不必跑到街上来闹人命。" 但是四个汉子抬着那个老妇人过来了。她像是死了一样,脸上没有血色,帽子歪着顶在头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尘。"请您各位把这妇人送到一家药房里,"那个老先生这样吩咐,"我们到本区的公安局里去。" 海克多尔由两个警士陪着走了。另外一个警士牵着他的马。一群人跟在后面,末了,那辆英国式的马车忽然出现了。他的妻子连忙奔过来,女用人不明白如何是好,两个孩子齐声叫唤。 他说起自己当初正预备回家,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这算不了什么。他那一家吓坏了的人都走开了。 到了区公安局,没费什么事就把事情说清楚了,他报了他的姓名,海克多尔·德·格力白林,海军部职员,随后,大家专心等受伤者的消息。一个派去探听消息的巡警回来了。说她已经醒过来,但是她说内脏异常疼痛。那是一个做粗工的女佣人,年纪65岁,名叫西蒙大妈。 听到了她没有死,海克多尔恢复了希望,并且答应负担她的治疗费用。随后他连忙跑到那药房里去了。 乱哄哄的一大堆人停在药房门口,那个老太婆躺在一把围椅上面不住地哼着,手是不动的,脸是发呆的。两个医生还在那里替她检查。四肢没有损坏一点,但是有人怀疑内脏有一种暗伤。 海克多尔和她谈话了: "您很难受吗?" "唉!对呀。" "哪儿难受?" "我肚子里简直像一炉火。" 一个医生走过来: "您,先生,您就是闹下这个乱子的人吗?" "是的,先生。" "应该把这妇人送到一个疗养院里去,我认识一家,那里的住院费用是每天六个金法郎。您可愿意让我去办?" 海克多尔快活极了,他谢了这个医生回到家里,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妻子哭着等候他,他劝她不要着急: "这没什么要紧,那个西蒙大妈已经好了些了,3天之后就可以痊愈,我送她到一家疗养院里去了,这没什么。" 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他从办公室里下班出来,就去探听西蒙大妈的消息。他看见她正用一种满意的神气吃一份肉汤。 "怎样了?"他问。 她回答道: "唉,可怜的先生。这还是老样子。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并没有什么好点儿的样子。" 那位医生说应该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种并发症。他等了三天,随后又去看。那老妇人面色光鲜,目光明亮,望见他的影子就哼起来。 "我不能够动一下,可怜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这样要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海克多尔的脊梁上面起了一阵寒噤。他请教医生。那医生伸起两只胳膊向他说道: "您有什么办法,先生,我不晓得。我们试着抱她起来,她就直嚷。就是要教她换一换椅子的地位,也没有法子能够禁止她伤心地乱嚷。我应该相信她向我说的话,先生,我总不能钻到她肚子里面去看一看呀。所以非到我看见她走得动的时候,我没有权力假定她在那里说谎。" 那老妇人呆呆地静听,两只眼睛露出狡猾的光。 8天过去了;随后又是半个月,一个月。西蒙大妈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围椅。她从早吃到晚,发了胖,快乐地和其余的病人谈天,仿佛已经是惯于不动作了,如同这就是从她50年来的上楼,下楼,铺床,从地下向高楼上运煤、扫地和刷衣等等工作,好好儿挣得来的休息。 海克多尔摸不着头脑了,每天来看她,他觉得她每天都是安稳的和恬静的,并且向他高声说道: "我再也不能够动了,可怜的先生,我再也不能动了。" 每天傍晚,那位忧心如焚的格力白林夫人总向他问道: "西蒙大妈呢?" 每次,他总垂头丧气地回答: "一点也没变化,绝对一点也没有!" 他们辞退了家里的女用人,因为她的工钱成了极重的负担。他们还格外节省用费,那笔特别奖金完全耗掉了。 于是海克多尔约好了四位名医生团团地齐集在老妇人跟前。她听凭他们诊察,摸索,把脉,一面用一副狡狯的眼光瞧着他们。 "应该教她走几步。"有一个医生说。 她大嚷起来: "我再也不能够了,我的好先生们,我再也不能够了!" 于是他们握着她,托起她,牵着她走了几步,但是她从他们的手里滑出来,倒在地板上面乱嚷,声音非常可怕,他们只好用异常小心的态度,把她仍然抬到原来的座位上。他们发表了一个谨慎的意见,然而断定是无法工作的。 末了,海克多尔把这种消息报告他妻子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倒在一把椅子上面,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如把她养在这里还要好一点,这样我们可以少花点儿钱。" 他跳起来了: "养在这儿,养在我们家里,你居然这样想?" 但是这时候,她对什么都是忍让的,含着两眶眼泪回答道: "你有什么办法,朋友,这不是我的错处!……"□ 作者:莫泊桑羊脂球(1) 一连好几天,许多溃军的残余部分就在卢昂的市区里穿过。那简直不是队伍了,只算是好些散乱的游牧部落。弟兄们脸上全是又脏又长的胡子,身上全是破烂不堪的军服,并且没有团的旗帜也没有团的番号,他们带着疲惫的姿态向前走。全体都像是压伤了的,折断了腰的,头脑迟钝得想不起一点什么,打不定一点什么主意,只由于习惯性而向前走,并且设若停步就立刻会因为没有气力而倒下来。我们所看见的,主要的是一些因动员令而应征的人和好些素以机警出名而这次出队作战的国民防护队:前者都是性爱和平的人,依靠固定利息过活的安分守己的人,他们都扛着步枪弯着身体;后者都是易于受惊和易于冲动的人,既预备随时冲锋也预备随时开小差。并且在这两类人的中间有几个红裤子步兵都是某一师在一场恶战当中受过歼灭以后的孑遗;好些垂头丧气的炮兵同着这些种类不同的步兵混在一处;偶尔也有一个头戴发亮的铜盔的龙骑兵拖着笨重的脚跟在步兵的轻快步儿后面吃力地走。 好些义勇队用种种壮烈的名称成立了,他们的名称是:失败复仇队--墟墓公民队--死亡分享队,也都带着土匪的神气走过。 他们的首领,有些本是呢绒商人或者粮食商人,有些本是歇业的牛羊油贩子或者肥皂贩子,战事发生以后,他们都成了应时而起的战士,并且由于他们有银元或者有长胡子都做军官,满身全是武器,红绒绦子和金线,他们高谈阔论,讨论作战计划,用夸大的口吻声言垂危的法国全靠他们那种自吹自擂的人的肩膀去支撑,不过有时候,他们害怕他们的部下,那些常常过于勇猛喜欢抢劫和胡闹的强徒。 普鲁士人快要进卢昂市区了,据人说。 自从两个月以来,本市的国民防护队已经很小心地在附近各处森林中间做过好些侦察工作,偶尔还放枪误伤了自己的哨兵,有时候遇着一只小兔子在荆棘丛里动弹,他们就预备作战,现在他们都回家了。器械和服装,以及从前一切被他们拿着在市外周围三法里一带的国道边上去吓唬人的凶器,现在都忽然通通不见了。 法国最后的那些士兵终于渡过了塞纳河,从汕塞韦和布尔阿沙转到俄德枚桥去;走在最后的是位师长,他拿着这些乱糟糟的残兵败将固然想不出一点办法,望着一个徒负盛名的善战民族竟至于因为惨败而崩溃,他也万念俱灰,只有两个副官陪着他徒步走着。 随后,市区笼罩着一种深沉的宁静气氛和一种使人恐怖的寂寞等候状态。很多被商业弄昏了头脑的大肚子富翁都愁闷地等候战胜者,想起自己厨房里的烤肉铁叉和斩肉大刀设若被人当做武器看待,都不免浑身发抖。 生活像是停顿了,店铺全关了门,街道全是没有声息的。偶尔有一个因为这社会的沉寂样子而胆怯的居民沿着墙边迅速地溜过。 由于等候而生的烦闷反而使人指望敌人快点儿来。 在法国军队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三五个不知从哪儿出来的普鲁士骑兵匆促地在市区里穿过。随后略为迟一点,就有一堆乌黑的人马从汕喀德邻的山坡儿上开下来,同时另外两股人寇也在达尔内答勒的大路上和祁倭姆森林里的大路上出现了。这三个部队的前哨恰巧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上面会师;末后,日耳曼人的主力从附近那些街道过来了,一个营接着一个营,用着强硬而带拍子的脚步踏得街面上的石块橐橐地响。 好些口令用一阵陌生的和出自硬颚的声音被人喊出来,沿着那些像是死了一般的空房子向天空升上去,房子的百叶窗虽然全是闭了的,里面却有无数的眼睛正在窥视这些胜利的人,这些根据"战争法律"取得全市生命财产的主人地位的人。居民们在他们的晦暗屋子里都吓糊涂了,正同遇着了洪水横流,遇着了大地崩陷,若是想对抗那类灾害,那么任何聪明和气力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每逢一切事物的秩序受到了颠覆,每逢安全不复存在,每逢一切素来享受人为的或者自然的法律所保护的事物听凭一种无意识的残忍的暴力来摆布,这种同样的感觉必然也跟着显出来。无论是地震能使坍塌的房子去覆灭整个的民族,无论是江河决口能使落水的农人同着牛的尸体和冲散的栋梁一块儿漂流,无论是打了胜仗的军队屠杀并且俘虏那些自卫的人,又用刀神的名义实行抢劫并且用炮声向神灵表示谢意,同样是使人恐怖的天灾,同样破坏任何对于永恒公理的信仰,破坏我们那种通过教育对于上苍的保护和人类的理智而起的信任心。 终于在每所房子的门外,都有人数不多的支队叩门了,随后又都在房子里消失了。这是侵入以后的占领行为。战败者对于战胜者应当表示的优待义务从此开始了。 经过了不久的时间,初期的恐怖一旦消失了以后,一种新的宁静气氛又建立起来。在许多人家,普鲁士军官同着主人家一块儿吃饭。军官当中偶尔也有受过好教育的,并且由于礼貌关系,他也替法国叫屈,说自己参加这次战争是很不愿意的。由于这种情感,有人对他是感激的;随后,有人迟早可能还需要他的保护。既然应付着他,也许可以少供养几个士兵吧。并且为什么要去得罪一个完全可以依靠的人?这样的干法固然是轻率的意味多于豪放,不过轻率已经不是卢昂居民的一种缺点了,正和从前使得他们城市增光的壮烈防护时代不一样。终于有人根据那种从法国人的娴雅性情所演绎出来的莫大理由,说是不在公开地点和外国军人表示亲近,那么在家里讲究礼貌原是许可的。所以在门外装做彼此陌生,而在家里却快快乐乐谈话,末后日耳曼人每晚待得更长久一点,和主人家一家子同在一座壁炉跟前烤火了。 市区甚至于慢慢恢复了它的平时状态。法国人还不大出门,不过普鲁士兵却在街道上往来不息。此外,好些蓝军服的轻装骑兵军官傲慢地在街面石块上拖着长大军刀向咖啡馆里走,但是对普通居民的轻蔑态度,并不比上一年在同样的咖啡馆里喝酒的法国步兵军官更为明显。 然而在空气当中总有一点儿东西,一点儿飘忽不定无从捉摸的东西,一种不可容忍的异样气氛,仿佛是一种散开了的味儿,那种外祸侵入的味儿。它充塞着私人住宅和公共场所,它使得饮食变了滋味,它使人觉得是在旅行中间,旅行得很远,走进了野蛮而又危险的部落。 战胜者需索银钱了,需索大量的银钱了。居民们始终照数缴纳;并且他们都是有钱的。不过一个诺曼底买卖人,越是变成了富裕的,那么他越害怕牺牲,越害怕看见自己财产的小部分转到另外一个人手里。 然而,在市区下游两三法里左右的河里,靠近十字洲,吉艾卜达勒或者别萨尔那一带,时常有船户或者渔人从水底捞起了日耳曼人的尸首,这种包在军服里边发胀的尸首都是生前被人一刀戳死的或者一脚踢死的,脑袋被石头碰坏或者从桥上被人一下推下来落到水里。河底的污泥隐没了这类暧昧不明的野蛮而合法的报复,隐名的英雄行为,无声的袭击,这些远比白天的战斗可怕却没有荣誉的声光。 因为对入侵者的憎恶,素来能够教三五个胆大的人格外坚强起来,使他们为了一个信念而不顾性命。 最后,这些入侵者虽然用一种严酷的纪律控制市区,不过他们那些沿着整个胜利路线所干的骇人听闻的行为虽然早已造成了盛名,而目下在市区里还没有完成一件,这时候,人都渐渐胆壮了,做买卖的需要重新又在当地商人们的心眼儿里发动了。好几个都在哈佛尔订有利益重大的契约,而那个城市还在法军的防守之下,所以他们都想由陆路启程先到吉艾卜去,再坐船转赴这个海港。 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识的日耳曼军官们的势力,终于获得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证。 所以,一辆用四匹牲口拉的长途马车被人定了去走这一趟路程,到车行里定座位的有10个旅客,并且决定在某个星期二还没有天亮的时候起程,免得惹人跑过来当热闹看。 几天以来,地面都冻硬了,在星期一午后3点钟光景,成堆的黑云带着雪片儿从北方飞过来,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没有停住。 在午前4点半光景,旅客们都到了诺曼底旅馆的天井里,那就是他们上车的地方。 他们都还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里面发抖。在黑暗当中谁也看不清楚谁;而且冬季的厚衣服把他们的身子堆得像是一些穿上长道袍的肥胖教士。不过有两个旅客互相认出来了,第三个就向他们身边走过去,他们开始谈天了。"我带了我的妻子。"某一个说。"我也是这么做的。""我也一样。"那一个接着又说:"我们将来不回卢昂了,并且设若普鲁士人向哈佛尔走,我们将来到英国去。"由于品质相类,他们都有了相同的计划。 这时候,却还没有人套车。一间乌黑的房子里的门开了,一个手提小风灯的马夫时而走出来,时而又立刻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许多马蹄蹄着地面,不过地面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声音,一阵向牲口说话和叱骂的人声从屋子的尽头传出来了。接着一阵轻微的铃子声音丁零地响着,那就是报告有人正触动到马的鞧辔;那种丁零的响声不久变成了一阵清脆而连续的颤抖,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有时候却也停止一下,随即又在一种突然而起的动摇当中再响起来,同着一只蹄铁扑着地面的沉闷声音一齐传到了外面。 门突然关上了。一切响声都停止了。那些冻僵了的市民都不说话了;他们都像僵了一般待着没有动。 连绵不断的雪片像一面帏幕似的往地面上直落,同时耀出回光;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表,在那上面撒着一层冰苔;在这个宁静而且被严寒埋没的市区的深邃沉寂当中,人都只听见那种雪片儿落下来的飘忽模糊无从称呼的摩擦声息,说声息吗,不如说是感觉,不如说是微尘的交错活动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盖了大地。 那个马夫又带着风灯出来了,手里紧紧地牵着一匹不很愿意出来的可怜的马。他把牲口靠近了车辕,系好了挽革,前前后后长久地瞧了一番去拴紧牲口身上的各种马具,因为他一只手已经拿着风灯,所以他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做事,他去牵第二匹马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些毫不动弹的旅客,发现他们已经浑身全是雪白的,于是说道:"各位为什么不上车,至少那是有遮盖的。" 他们以前无疑地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他们都赶忙向车子走。三个男旅客把他们的妻子都安排在顶前头的位子,自己都跟着上来;随后,另外那些遮头盖面的轮廓模糊的旅客彼此没有交谈一句话,就都坐在剩下来的位子上了。 车里的地下铺着些麦秸,旅客们的脚都藏在那里边了。那些坐在顶前头的女客都带着那种装好化学炭饼的铜质手炉,烧燃了这种东西,便低声慢气地举出它的种种好处,互相重复地叙述那她们早已知道的事物。 末了,车子套好了,因为拉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在向例的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两匹,有人在车子外面问:"旅客们可是都上了车?"车里有一道声音回答:"对的。"大家起程了。车子走得慢而又慢,简直全是小步儿。轮子隐到了雪里;整个车厢轧轧地呻吟着,牲口滑着,喘着,都是汗气蒸腾的。赶车的手里那根长鞭子不住地噼噼啪啪响着,向各方面飞扬,如同一条细蛇样地扭成一个结子又散开,陡然鞭着一匹牲口蹶起的臀部,马受到狠狠的一击,紧张地奔跑起来。 但是天色不知不觉一步比一步亮起来了。那阵曾经被一个纯粹卢昂土著的旅客比成棉雨的雪片儿已经不下了。一阵昏浊的微光从雪堆儿里漏出来,云是在而密的,它使得那片平原,那片忽而有一行披着雪衣的大树忽而有一个顶着雪盔的茅屋的平原,显得更其耀眼。 在车子里,大家利用这个黎明时候的黯淡光线,彼此好奇地互相望着。 顶头的地方,最好的位子上,鸟先生两夫妇面对面地打着瞌睡,他俩是大桥街一家酒行的老板。 他原是在一个亏了本的东家身边做伙计的,买了老板的店底并且发了财。他用很低的价把很坏的酒卖给乡下的小酒商,在相识者和朋友们当中,他被人看做是一个狡猾的坏坯子,一个满肚子诡计的和快乐的道地诺曼第人。 他的偷偷摸摸的名声是人人皆知的,以至于某天晚上都尔内先生在州长的客厅里,使用同意异义的字眼把他这个用"鸟"字做姓的人作为戏谑的对象,都尔内先生是个寓言和歌曲的作家,文笔辛辣而且细腻,是地方上的一种光荣;那天晚上他看见女宾们都像要打瞌睡,就提议来做"鸟翩跹"的游戏;有人从他的语气之间懂得他想说的原是鸟骗钱,这句话就此自动穿过州长的客厅飞到了市区的各处客厅里,使全省的人张大嘴巴整整地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是以种种性质的恶作剧,善意的或者恶意的笑谈而出名的;只要谈到他,谁也不能不立即加上这么一句:"他是妙不可言的,这鸟。" 他身躯很矮,腆着一个气球样的大肚子,顶着一副夹在两撮灰白长髯中间的赭色脸儿。 他的妻子,高大,强壮,沉着,大嗓子,而且主意又快又坚决,在那个被他的兴高采烈的活动力所鼓舞的店里,简直是一种权威。 在他俩身边坐着一个比较高贵的人,属于一种高尚阶级的迦来-辣马东先生,他是个被人重视的人物,以棉业起家,产业是3个纺织厂,曾得荣誉军团官长勋章,现充州参议会议员。在整个帝政时代,他始终是个善意反对派的领袖,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是只用无刃的礼剑作战的,先攻击对方,再附和几声,以便索取高价的酬报。迦来-辣马东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得多,素来是卢昂驻军中出身名门的官长的"安慰品"。 她和丈夫相对,显得很娇小,很玲珑,很漂亮,身上裹着皮衣,用一种颓丧的眼光望着车子内部的凄惨景象。 他俩的身边是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两夫妇,他们出身于诺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世家。伯爵是个气派雍容的老绅士,他尽力修饰自己的服装以加重他和亨利四世的天然相似之点,根据他家庭里的一种光荣传说,亨利四世曾经使得卜来韦家一位夫人怀了妊,她的丈夫因此被封为伯爵,又做了本省的巡抚。 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也和迦来-辣马东先生一样是州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州的奥尔雷阳党,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结婚的历史始终是被人认为神秘的。不过伯爵夫人的气概很大方,接待宾客的风度比谁都强,并且被人认为和路易·菲力浦的一个儿子曾经有恋爱的经过,因此所有的贵族都好好地款待她,而她的客厅始终是当地的第一位,唯一保存着古老的恋爱风气的地方,要进去是费事的。 卜来韦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莫有50万金法郎的收入。 这六个人构成这辆车子的基本旅客,都是属于有经常收入的和稳定而有力的社会方面的,都是一些相信天主教和懂得教义的,有权有势的人。 由于偶然遇合,车里某一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两个嬷嬷,她们正捏着长串的念珠一面念着天父和祷告。其中一个是年老的,脸上满是麻子,仿佛她的脸上曾经很近地中了排炮的许多散子似的。另一个,很虚弱,有一个漂亮而带病态的脑袋瓜和一个显出肺病的胸脯,那正是使她们毁坏肉体而成圣徒的吃人的信仰心侵蚀了它。两个嬷嬷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吸引着全体的视线。 男子很出名,是被人称为"民主朋友"的戈尔弩兑;好些被人敬重的人士却当他是祸根。二十年以来,他在各处民主派的咖啡馆里把大杯啤酒浸着他那一大嘴的火红色长胡子,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店商人,遗给他的那份财产是颇为丰厚的,他却带着他的弟兄们和朋友们挥霍干净,末后焦躁地等候共和政体使自己获得适当的地位来显示无数量的革命饮料的成绩。在9月4日,他也许由于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当,自以为受到任命做了州长,不过到了他上任办公的时候,那些始终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机关公务员却拒绝承认他,终于逼得他只好退位。此外,他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恶意而且肯替人效劳,这一次,他用一种谁也比他不上的热心尽力布置了防御工事。他教人在平原上掘了好些窟窿,在近处的森林里斩倒了所有的嫩树,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好些陷阱,到了敌人快要到的时候,他满意于自己的种种措施就赶忙缩回市区里来。现在他想起自己倘若到哈佛尔可以做些比较有益的事情,因为在那地方,新的防御工事立刻会变成不可少的。女人呢,所谓尤物之一,她是以妙年发胖著名的,得了个和实际相符的诨名叫做羊脂球,矮矮的身材,满身各部分全是滚圆的,胖得像是肥膘,手指头儿全是丰满之至的,丰满得在每一节小骨和另一节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个圈,简直像是一串短短儿的香肠似的: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然而她始终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的鲜润气色教人看了多么顺眼。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窄窄儿的和润泽得使人想去亲吻,内部露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 此外,人还说她是具备种种无从评价的品质的。 她一下被人认出来以后,好些切切的密谈就在那些顾爱名誉的妇人道伴里流动起来,后来"卖淫妇"和"社会的羞辱"这一类字眼被她们很响亮地说个不休,因此使她抬起了脑袋。这时候,她向同车的人用很有挑战意味和胆大的眼光望了一周,于是一阵深远的沉寂立刻又恢复了,大家全低着头了,只有鸟老板是例外,他用一种开心的神气窥伺她。但是不久,三个贵妇人的谈话又开始了,有了这个"姑娘"在场,她们突然变成了几乎是非常亲密的朋友。觉得面对着这个毫无羞耻地卖身的女人,她们应当把有夫之妇的尊严身分结成一个团体;因为法定爱情素来高出自由爱情的头上。 三个男人看见戈尔弩兑,也由于保守派的一种本能彼此接近起来,用一种蔑视穷人的姿态谈着钱财,禹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人使他遭到的损害,牲畜被虏和收获无望造成的损失,用一种家资千万的大领主的沉着态度说这些灾祸不过使他困苦一年。迦来一辣马东先生在棉业当中很有痛苦的经验,已经小心地汇了60万金法郎到英国作为随时的应急之用。至于鸟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有过商量,向政府卖出了他酒窖里的所有的普通葡萄酒,这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非常之大的现金,他现在就打算到哈佛尔去取。 末后这三个男人都使出一个友谊的和迅速的眼色互相望了一下。各人的具体情况虽然不同,不过他们都是有钱的,他们都是那个大行会的成员,都是富豪得把手插到裤子口袋就会教金币清脆地响的,所以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弟兄。 车子走得很慢,弄到早上10点钟还只走了四法里。男人们在上坡的时候一共下车步行了三回,大家渐渐不放心了,因为本来应当在多忒那地方吃午饭,现在眼见得非在黑夜是没法子赶到的。所以到了车子陷到积雪当中要两小时才拉得出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去探索大路上的小酒店了。 吃东西的欲望一步一步增加,使得每一个饿了的人都是心慌的;然而没有人看见一家饭铺子,一家酒铺子,因为法国的饥饿队伍走过之后,又有普鲁士人就要开过来,所有做生意的人都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大路边上的农庄里去寻找食物了,不过他们连面包都没有找着,因为心下怀疑的农人们,生怕那些一点什么也啃不着的军人发现什么就用武力来抢什么,所以都隐藏了他们的储藏品。 午后一点快到了,鸟老板扬言自己的确感到肚子里空得非常厉害。大家久已是和他一样感到痛苦的;这种不断扩大的求食的强烈需要终于关上了他们的话匣子。 不时有人打呵欠了,另一个几乎立刻就摹仿他;每一个人在轮到自己受着影响的时候也都打呵欠了,不过却随着自己的个性和世故以及社会地位,或者带着响声张开嘴巴,或者略略张开随即举起一只手掩住那只吐出热气的大窟窿。羊脂球一连好几次弯着身子,如同在裙子里寻找什么一样。她迟疑了一刹那,望了望同车的人,随后她安安静静挺直了身子。各人的脸上都是苍白的和缩紧的。鸟老板肯定自己可以出一千金法郎去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如同抗议似的做了一个手势,随后她不动弹了。听到说起乱花钱,她素来是肉疼的,甚至于把有关这类的戏谑也当成了真的,伯爵说:"我在事实上觉得不好受,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同样埋怨自己了。 然而戈尔弩兑却带了一满瓶蔗渣酒,他邀请大家喝一点;大家都冷冷地拒绝了他。只有鸟老板答应喝两滴,后来他在交还酒瓶子的时候道谢了:"这毕竟有用,这教人得点儿暖气,可以骗着人不想什么吃。"酒精教他高兴起来了,他建议照着歌词中小船上的办法:分吃那个最肥胖的旅客。这种直接对着羊脂球而下的隐语,是教那些受过好教育的人感到刺耳的。并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戈尔弩兑微笑了一下。两个嬷嬷已经不捏她们的念珠了,双手笼在长大的袖子里不再动弹,坚定地低着眼睛,无疑地把上苍派给她们的痛苦再向上苍回敬。最后,是3点了,这时候,车子走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原中央,看不见一个村子,羊脂球活泼泼地弯下了身子,在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提蓝。 她首先从提篮里取出一只陶质的小盆子,一只细巧的银杯子,随后一只很大的瓦钵子,那里面盛着两只切开了的子鸡,四面满是胶冻,后来旁人又看见提篮里还有好些包着的好东西,蛋糕,水果,甜食,这一切食物是为三天的旅行而预备的,使人简直可以不必和客店里的厨房打交道。在这些食物包裹之间还伸着四只酒瓶的颈子。她取了子鸡一只翅膀斯斯文文同着小面包吃,小面包就是在诺曼底被人叫做"摄政王"的那一种。 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过来了,不久香味散开了,它增强了人的嗅觉,使得人的嘴里浸出大量的口水,而同时腮骨的耳朵底下发生一阵疼痛的收缩。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轻视变得更猛烈了,那简直像是一种嫉妒心,要弄死她,或者把她连着银杯子和提篮以及种种食品都扔到车子底下的雪里去。 不过鸟老板却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盛子鸡的瓦钵子。他说:"真好哟,这位夫人从前比我们考虑得周到。有些人素来是什么都会想到的。"她抬头向着他说:"您可是想吃一点,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是够得受的。"他欠一欠身子:"说句真心话。我不拒绝,我再也受不住了。打仗的时候是打仗的样子,可对,夫人?"末后,他向周围用眼光归了一圈接着说:"在这样一种时候,遇见有人为自己帮忙是很快活的。"他带了一张报纸,现在为了不至于弄脏裤子就把它打开铺在两只膝头上,接着再从口袋里取出一柄永不离身的小刀,扳开它用尖子挑着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他用牙齿咬开了它,再带着一阵很明显的满意来咀嚼,使得车子里起了一阵伤心的长叹。 但是羊脂球用一道谦卑而甜美的声音邀请两个嬷嬷来分尝她的便餐。她俩立即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谢之后,并没有抬起眼睛就很快地吃起来。戈尔弩兑也没有拒绝他身边这位旅伴的赠与,他和两个嬷嬷在膝头上展开好些报纸,构成了一种桌子。 几张嘴不住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吞着,嚼着,如狼似虎地消纳着。鸟老板坐在角儿上吃个痛快,一面低声劝他的妻子也学他的样子。她抗拒了好半天,随后她肚子里经过一阵往来不断的抽掣,她答应了。这时候,她丈夫用婉转的语句,去请教他们的"旅行良伴"是否允许他取一小块儿转给鸟夫人。她带着和蔼的微笑说:"可以的,当然,先生,"接着她就托起了那只瓦钵子。 有人拔开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了,这时候却发生一件尴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个人喝完以后经过拂拭再传给第二个人。只有戈尔弩兑偏偏把嘴唇去接触羊脂球的酒杯上吮过还没有干的地方,无疑地这是由于表示献媚。这时候,卜来韦伯爵两夫妇和迦来-辣马东先生两夫妇,受到这些吃喝着的人的围绕又被食品发散出来的香味弄得呼吸急促,都简直同当达勒一样只好熬受这类可恨的苦刑。忽然间,厂长的青年配偶发出了一声使得好些人回头来望的叹息,她脸色白得和外面的雪一样了,眼睛闭了,额头往下低了:她已经失了知觉。他丈夫急得发痴,恳求大家援救。每一个人都失了主意,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嬷嬷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缝儿里,使她吞了几滴葡萄酒。漂亮的贵妇人动弹了,张开眼睛了,微笑了,并且用一种命在垂危者的声音说自己现在觉得很好了。不过,为了教这种病状不再发作,嬷嬷又强迫她去喝一满杯葡萄酒而且还说道:"这因为饿极了,没有旁的。"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上发红而且进退两难了,她望着这四个始终空着肚子的男女旅客们一面吞吞吐吐地说:"老天,我真想向这两位先生和这两位夫人献出,可是……"说到这里,她害怕惹起一种顶撞就没有再往下说。鸟老板发言了:"还用多说!在这样的情况里,大家都是弟兄而且应当互相帮助。赶快吧,夫人们,不必讲虚文哟,请接受吧,自然哪!我们可知道是否还找得着一间屋子过夜?照这样走法是不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多忒的。"他们仍旧迟疑,没有一个敢于负起责任来说一声:"可以。" 不过伯爵来解决问题了。他转过身来对着这个胆怯的胖"姑娘",拉着显出他那种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向她说道:"我们用感恩的态度来接受,夫人。" 只有第一步是费事的。一下越过了吕必功河的人就简直为所欲为。提篮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它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云雀冻,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萨因的梨子,一方主教桥的甜面包,好些小件头甜食和一只满是醋泡乳香瓜和圆葱头的小磁缸,羊脂球也像一切的妇人一样最爱生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所以大家谈天了,开初,姿态是慎重的,随后,因为她的态度很好,大家也就随便得多。卜来韦和迦来-辣马东两位夫人本来都很懂得处世之道,现在都妙曼地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出了那种一尘不染的高级贵妇人的和蔼的谦虚样子,并且来得娇媚。不过那个高大的鸟夫人素来怀着保安警察的心理,所以仍旧是顽梗不化,话说得少而东西吃得多。 大家自然谈到战事了。叙述到普鲁士人的种种骇人的事实,法国人的种种英勇的行动;而这些逃难的男男女女对于旁人的勇气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开始说到个人的经历了,羊脂球用一种真正的愤慨,用那种在姑娘们表现天然怒气的时候往往使用的热烈语言,叙述自己怎样离开卢昂,她说:"开初我以为自己能够待下去。家里本来满是吃的东西,甘愿养几个兵士,决不离开家乡跑到旁的地方去。不过等到我看见了那些家伙,那些普鲁士人,我真不由自主了!他们使得我满肚子全是怒气了,我惭愧得哭了一天。哈!倘若我是个男子汉,上前去吧!我从窗子里望着他们,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于是我的女佣人抓住我的双手,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们的脊梁上。随后有几个到我家里来住宿了;那时候,我扑到了其中第一个的脖子上。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余的人格外难!倘若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是可以结果那一个的。事后我不得不躲藏了。到末了,我找着了机会就动身了,现在我在这儿。" 大家称赞她了。在这些没有表示那么猛干的旅伴的评价中间,她的地位增高了;戈尔弩兑静听着她,一面保持一种心悦诚服者的赞叹而且亲切的微笑;甚至于就像一个教士听见一个信徒赞美上帝,因为长胡子的民主朋友都有爱国主义专卖权,正和穿道袍的汉子们都有宗教专卖权一样。轮到他发言,他用一种理论家的语调,用那种从每天粘在墙上的宣言里学得来的夸张口吻发言了,末后他用一段雄辩作了结论,用威严的态度攻击那个"流氓样的巴丹盖。" 不过羊脂球立刻生气了,因为她是波拿巴党,她的脸蛋儿红得像是一颗樱桃,噘着嘴巴气忿地说:"我真要看看你们坐在他的位子上会怎么干,你们这些人。那大概是很像样的,对呀!这回正是你们出卖了他,这个人!倘若人都被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的人统治,那么只好离开法国了!"戈尔弩兑是意气自若的,始终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微笑,不过大家觉得骂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这时候,伯爵插入中间费着劲儿安定那个怒气冲天的"姑娘",一面用权威的态度声言一切诚实的见解都是可以敬重的。伯爵夫人和厂长夫人,她们的脑子里素来怀着正经人对于共和国而起的无理憎恨,以及一切妇女对于神气活现实行专制的政府而抱的天然爱惜,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倾向于这个难能可贵的卖淫妇了:她的情感和她们的真很相像。 提篮空了。十个人不用费事吃空了它,一面认为它当初没有编得更大一点未免可惜。谈话又继续了一会,不过自从吃完了以后却多少冷落一些。 夜色下来了,黑暗渐渐变成了深沉的,寒气在人消化食物的时候是更其使人觉得的,羊脂球尽管富于脂肪,寒气也有些使得她发噤,于是卜来韦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炉送给她用,那里边的炭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这种好意,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脚冻木了。迦来-辣马东夫人和鸟夫人把她俩的借给了两个嬷嬷。 赶车的点燃了车外的风灯。灯光是明亮而闪动的,照见辕子两边的牲口臀部的汗气像云气一样飘浮;大路两边的雪仿佛在移动的亮光底下伸展。 车子里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过在羊脂球和戈尔弩兑中间忽然起了一种动作;鸟老板的眼睛正在暗中窥探,他相信看见那个大胡子突然向旁一偏,如同沉重地接受了什么没有声音的打击。 前面的大路上出现一星一星的灯火了。那就是多忒镇。他们走了11小时,再加牲口在路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了两小时,一共就是13小时了。车子开到了镇上,在招商旅馆的门口歇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听惯了的声音教所有的旅客感到心惊肉跳;那正是军刀鞘子接接连接撞着路面。立刻就有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嚷着几句话。 车子虽然停了,不过谁也没有下来,仿佛正有人等着旅客一下车就来屠杀。这时候,赶车的出面了,他从车外取下一盏风灯拿着向车里一照,登时照明了车子内部那两行神色张皇的脸儿,因为惊惧交集,眼睛都是睁大的,嘴巴全是张开的。 在赶车的旁边,灯光当中站着一个日耳曼军官,一个非常之瘦的长个儿青年人,头发是金黄的,军服紧紧地缚着他的腰身仿佛是一个女孩子缚着腰甲,平顶的漆皮军帽歪歪地偏向一边,使人觉得他很像一家英国旅馆里的小使。他两撇长得过度的髭须直挺挺地翘起,不断地向上收束,最后只有一茎金黄色的毫毛,纤细得教人望不见它的杪末,那像是压着他的嘴角儿,牵着他的腮帮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坠的折纹。 他用阿尔萨斯口音的法语请旅客们下车,用一道生硬的语气说:"各位可愿意下车,先生们和夫人们!" 两个嬷嬷用那种惯于听受一切征服力的圣女式的柔顺态度首先表示了服从,接着下车的是伯爵两夫妇,而厂长两夫妇跟在他们后边,随后才是鸟老板推着他那个高大的老婆在他头里走。他的一只脚刚着地,就用一种谨慎超于礼貌的情感向军官说了一声:"先生你好。"另一个却倨傲得像是能力万全的人一般望着鸟老板没有答礼。 羊脂球和戈尔弩兑尽管本来都坐在门口边,下车却在最后,而且在敌人跟前显得又稳重又高傲。胖"姑娘"极力镇定自己,使自己显得安详,民主朋友用一只具有悲剧意味而且略略发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红长胡子。他和她都懂得在这种遭遇中间每一个人多少代表着祖国,所以都愿意保持一点庄严态度;并且同样都因为他们同车的旅伴们的软弱样子而发生反感,所以她极力显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顾爱名誉的妇人来得自负,他呢,觉得应当以身作则,在整个态度上继续他那种已经由破坏大路开始了的抗敌使命。 一行人都走到旅馆的宽大的厨房里了,日耳曼人教他们出示了那份由总司令签了名的出境证,那上面是载着每一个旅客的姓名,年貌和职业的,他长久地端详着这一行人,把他们本人和书面记载来作比较。 随后他突然说道:"这对的。"接着他走开了。 这时候,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依然都还饿着肚子,就教人预备宵夜。为了安排那非得花半小时不可;于是趁着旅馆里两个女佣像是着手料理的时候,旅客们去看屋子了。屋子都在一条长的过道里,尽头有一扇玻璃门写着一个表示意义的号码。 大家终于坐在饭桌上,这时候,旅馆的掌柜亲自走出来。那原是一个做马贩子的,一个害着气喘病的胖子,他嗓子里始终呼啸,发哑,带着痰响。他父亲传给他的姓氏是伏郎卫。他问道: "哪一位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羊脂球吃惊了,转过头来回答: "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立刻要和您说话。" "和我吗?" "是呀,倘若您的确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她摸不着头脑了,思索了一下,随后爽利地说: "这是可能的,不过我不会去。" 她的周围发生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发表意见,探究这道命令的来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说: "您错了,夫人,因为您的拒绝是能够引起种种重大困难的,不仅对于您自己,而且甚至对于您的全体旅伴也一样。人总是从来不应当和最强的人作对的。他这种要求确实不能引起任何危险;无疑地是为了一点儿漏了的手续。" 大家都和伯爵一致了,央求她,催促她,重复地劝告她,终于说服了她;因为谁都害怕一个冒昧举动可能带来种种麻烦。最后她说: "确实是为了各位,我才这样做。" 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 "这样,我们谢谢您。" 她出去了。大家等着她转来吃饭。 由于没有像这个性情暴躁的"姑娘"被人传唤,每一个人都发愁了,并且暗自预先想好些卑屈的办法,以便自己也被传唤的时候可以使用。 不过,10分钟以后,她回来了,脸上绯红,喘得连话都说不出,而且非常生气,她吃着嘴说道:"哈,混蛋!混蛋!"全体都急于要知道底细,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末后伯爵再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庄严的神气回答:"不成,那和各位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大的汤罐坐下了,其中有一阵卷心白菜的香味散出来。他们固然受了惊慌,不过这顿宵夜却是快乐的。苹果酒的味道不错,由于省钱,鸟家两夫妇和两个嬷嬷都喝着它。其余的人叫的都是葡萄酒;戈尔弩兑叫的是啤酒。他有一套特别的方式去开酒瓶,去让酒吐出泡沫,偏着杯子去细看,接着就举在眼睛和灯光的中间去玩赏它的颜色。在他喝的时候,他那一丛大胡子本来保存了这种他心爱的饮料的色彩,现在竟像是因为受到爱抚而颤抖起来;他斜着眼光盯着他的杯子,仿佛这样就尽到了他今生今世的唯一职责。他毕生只有两件大的癖好:一件是浅颜色啤酒,而另一件是革命,竟可以说他心里想使这两件癖好能够彼此接近,并且能够彼此交融如同水乳似的,所以他确实不能尝着这一件的滋味而不念及另一件。 伏郎卫先生两夫妇都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吃东西,男的呢,喘得像是一个坏了的火车头,他肺部呼出吸进的气太多,以致无法在吃饭的时候谈天;不过他的女人却永远是叽叽呱呱的。她讲起自己在普鲁士人初到时得来的种种印象,他们做过的事,他们说过的话,她咒骂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花了钱,其次,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从军去了。她尤其爱对伯爵夫人谈天,因为和一个有地位的夫人谈天在她是受到了宠遇。 随后,她压低声音来说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时阻止她:"你别开口总好一些,伏郎卫夫人。"不过她绝不买帐,仍旧继续说下去: "对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过是吃马铃薯和猪肉,以后又是猪肉和马铃薯。而且千万别相信他们都是清洁的。--哈,简直不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四处随意拉撒。设若您看见他们连着整天整天的操演哟;他们操演起来都在那边的一片地里:向前进,向后退,向这边转,向那边转。--设若他们在他们国内至少种地,或者修路!那还罢了。--但是并没有,夫人,这些军人对谁都没有益处。是不是应当由可怜的百姓养活他们使他们只去学着屠杀!--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妇人,这是真的,不过我看见他们费尽气力去从早到晚在地面上踏过去又踏过来,就暗自说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为了有益于人求得那么多的发明,另外好些人却费着这么多的气力来使自己可以害人!真的,难道杀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恶的事?无论是普鲁士人,是英国人,是波兰人或者是法国人。'--倘若有人在一个害过他的人身上寻报复,那是错的,因为法律惩罚寻报复的人;不过到了有人把我们的孩子当作野味一般开枪去围剿的时候,既然有人把勋章赏给那些最会摧毁我们孩子的人,所以那是对的,这又怎么说呢?--不成,您看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弄不懂!" 戈尔弩兑提高嗓门说道: "在侵略一个爱和平的邻国的时候,打仗是一种野蛮行为;在防护祖国的时候,那是一种神圣义务。" 老妇人低着头说: "对呀,防护祖国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过人难道不应当杀绝那些用打仗来寻乐的帝王吗?" 戈尔弩兑的眼光如同着了火一样了。 "好极了,女公民!"他说。 迦来-辣马东先生深沉地思索起来。他虽然非常迷信出名的将官,不过这个乡下老妇人的常识却引起了他的思考:这么多的人手空着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的,若是用着这些人手在一个国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荣,这么多的被人废置不用的劳动力,若是用在大规模的工业上真得要好几百华才用得完。 不过鸟老板呢,离开座位走到旅馆掌柜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谈话了。那胖子笑着,咳嗽着、吐着痰,他的大肚子因为身边那个人的诙谐而快乐得一起一伏地动着,后来他向他买进了六件半桶头的红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以后收货。 宵夜刚好吃完,大家乏得不成样子,都去休息了。然而鸟老板早已看到了许多事,他教妻子上了床,自己却向房门上的钥匙洞儿里贴着眼睛向外望,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向外听,这样轮番地做个不停,而目的就是要发现他所谓"过道里的秘密"。 将近在一小时之末,他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赶忙去望,终于望见了羊脂球,她披的是一件滚着白花边的蓝色山羊毛织品的浴衣,他觉得她比白天还更丰满一点。她端着一只烛台,向过道尽头那间标着很大号码的屋子走。不过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了,等到羊脂球在几分钟以后转来,戈尔弩兑跟在她后面了,他连坎肩都没有着,教人看见他的衬衣上背着一条背带。他们正低声谈着,随后又都停着不动。羊脂球仿佛毅然决然把守了自己的房门。不幸鸟老板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到末了,他们提高了嗓门,他才听见了几句。戈尔弩兑用激烈的态度坚持己见,他说:"我们瞧吧,您真没有想通,这于您算个什么?" 她像是生气了,回答道: "不成,好朋友,这些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这儿,那是件丢人的事。" 他无疑地简直没有懂得,就问那是为什么。于是她很生气了,更提高了音调: "为什么?您不懂得为什么?这时候,有好些普鲁士人在旅馆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里,不懂吗?" 他不说话了。她是不肯在敌人近边受人爱抚的,这种妓女的爱国廉耻心应该在戈尔弩兑的心上唤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为他仅仅在和她拥抱了以后,就蹑着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鸟老板浑身都是火了,他离开了钥匙洞儿,在屋子里赶忙轻轻地一跳,戴上了棉布睡帽,就揭开了那床盖着他配偶的粗硬身躯的被盖,用一个拥抱弄醒了她,一面低声慢气地说:"你可爱我,亲人儿?"□ 作者:莫泊桑羊脂球(2) 这时候,整个一所房子全是没有声息的了。不过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难于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许是在搁楼,又起了一阵有力的和单调而有规律的抽鼾声音,一种迟钝而且拖长的噪音还带有锅炉受着蒸汽压力样的震动。伏郎卫先生睡着了。 旅客们本来决定第二天八点起程,所以都看准钟点在厨房齐集,不过车子呢,顶棚上满是积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天井当中,没有牲口也没有赶车的。有人枉费气力去找他了,无论在马房里,在草料房里或者在车房里都找不着。于是所有的男人都决定到镇上去走一趟,他们出门了。走到了镇上的广场,看见礼拜堂正在广场的尽头,而两旁是许多矮房子,其中有好些普鲁士兵。他们看见的第一个正给马铃薯削皮,第二个,比较远一点的,正洗刷一间理发店,另外一个满脸的长胡子一直连到眼睛边的,吻着一个哭的婴孩,并且搁在膝头上摇着教他安静;好些胖乡下妇人,丈夫们都是属于作战部队的,用手势指点那些顺从的战胜者去做他们应当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给面包浇汤和磨咖啡之类;有一个甚至于替他的女房东,一个衰弱不堪的老祖母洗衣衫。 伯爵诧异了,看见有一个礼拜堂小职员正从堂长的住宅里出来就向他探听。那个靠礼拜堂吃饭的耗子回答道:"噢!那些人并不凶恶;据说,那不是普鲁士人。他们都来得远一些,我不很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也都把妻室儿女留在自己的家乡,打仗在他们并不觉得好耍,还用多说!我很相信在他们那边很有人为着男的哭哪,而且打仗正和在我们国里一样也会在他们国里造成一种困苦。在目前,本地还没有很吃苦,因为他们都不做坏事,而且像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一样做工。您可看见,先生,在穷人中间真应当互相帮助……因为要打仗的都是大人物哪。" 这种在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成立的真挚团结是使得戈尔弩兑生气的,他宁愿回到旅馆里闷坐,所以就抽身走了。鸟老板说了一句取笑的话:"他们正在繁殖人口。"迦来-辣马东说了一句庄重的话:"他们正在补救。"不过他们却找不到赶车的。最后才在镇上的咖啡馆找着了他,他正和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像弟兄一般同坐着一张桌子。伯爵向他质问道: "不是曾经吩咐您8点钟套车?" "一点不错,不过我又早接到了另外一种吩咐。" "哪一种吩咐?" "不用套车。" "这是谁吩咐您的?" "老天!普鲁士营长。" "为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请您去问他吧。他们禁止我套车,我呢,就不套。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他本人对您说的?" "不是,先生,这是旅馆掌柜照他的话吩咐的。" "在什么时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很担忧地回来了。 他们去找伏郎卫先生了,不过女佣人的答复是先生因为害着气喘病从来不在10点钟以前起床。并且他明确地禁止旁人在10点钟以前唤醒他,除非是发生了火警。 他们想去看普鲁士军官了,不过那是绝对办不到的,虽然他本来就住在这旅馆里。为了民间的事,他只允许伏郎卫先生向他说话。这样一来,他们只好候着。女客回到各人的卧房去,忙着做些琐碎的事。 尔弩兑在厨房里那座生着一炉好火的高大壁炉前面坐下了。他教人从旅馆的咖啡座内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罐啤酒,于是他抽着他的烟斗,那东西在民主界中是几乎和他本人享受一种相等的尊敬的,仿佛它为戈尔弩兑服务就是为祖国服务一般。那是一枝熏得很透的海泡石烟斗,像它的主人翁的牙齿一样地黑,不过是香喷喷的,弯弯儿的,有光彩的,和他的手很亲密,并且使得他的仪表更加神气。末后,他不动作了,眼睛有时候盯着壁炉里的火,有时候盯着那层盖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过了一口,就吸着那些粘在髭须上的泡沫,同时得意地伸起几只瘦长的手指头儿,去搔自己那些油腻的长头发。 鸟老板假借活动自己的腿子为名,走出去向镇上卖酒的小商人抛出了一些酒。伯爵和厂长开始谈着政治。他们预测法国的前途。一个相信要倚仗奥尔雷阳党,另一个却相信一个陌生的救国者,一个在全盘失望的时候就会出现的英雄:一个改克阑,个S焴茵·达克吧,也许?或者另外一个拿破仑一世吧?哈!倘若皇子不是这样年轻该有多好!戈尔弩兑一面静听这类的话一面用懂得命运之说者的样子微笑。他的烟斗使得厨房变成芬芳的了。 报过了10点,伏郎卫先生出来了。很快就有人询问他;不过他只能一个字也不变动地把这样的话说了两三遍:"军官对我说过:"伏郎卫先生,您要禁止明天有人替那些旅客套车。我不愿意他们没有我的吩咐就动身走。现在您听见了。这就够了。'" 这样一来,他们想去见普鲁士军官了。伯爵教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迦来-辣马东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鲁士人教人回答,说他允许这两位先生来和他说话,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这就是说在一点光景。女旅客都出来了,大家尽管心绪不安却多少吃了一点。羊脂球仿佛生了病并且异样的心慌。 大家喝完咖啡了,这时候,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来找那两位先生。 鸟老板也和这两位结合在一起儿了,为了增加这种运动的声势,他们又打算去拉戈尔弩兑同走,不过他高岸地声言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发生任何关系,末后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就回到他的壁炉边去。 三个男人都上楼了,被人引到了旅馆那间最讲究的屋子里,那正是军官接见他们的地方,他躺在一张太师椅当中,双脚高高地翘在壁炉上,嘴里吸着一枝磁烟锅儿的长烟斗,身上裹着一件颜色耀眼儿的睡衣--这东西无疑地是从什么庸俗的有产阶级放弃了的住宅里偷来的。他不站起,不和他们打招呼,不望他们。他显出了那种属于得胜武夫的天生下流派头的绝好活标本。 一会儿,他终于用日耳曼人的口音说着法语问道: "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动身,先生。"伯爵发言了。 "不成。" "我是否可以请教这种拒绝的原故?" "因为我不愿意。" "先生,我恭恭敬敬请您查照您的总司令发给我们的护照,那上面是允许我们动身到吉艾卜去的;我想不起我们做了点什么事情要受您的严格处置。" "我不愿意……没有旁的……你们可以下楼去。" 三个人鞠了躬就退出来了。 午后的情况是凄惨的。这个日耳曼人的坏脾气,谁也不懂一点,各种各样最异样的意念搅得他们头脑发昏了。全体都坐在厨房里,想出好些虚构的事争论不休。他也许要留住他们做人质--不过目的何在?--或者拘留他们当俘虏吧?或者多半还是问他们要一笔可观的赎票费吧?想到这一层,一阵惊慌教他们发狂了。那些最有钱的都是害怕得最厉害的,他们有的是满盛着金币的钱包,他们似乎已经看见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钱交到这个倨傲的丘八的两只手里,以赎回自己的生命。于是他们挖空头脑去寻觅种种合乎情理的谎语。去隐蔽他们的财富。去把自己装得贫穷,装得很贫穷。鸟老板拿下了自己那条金表链藏在衣袋里。下降的夜色增加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这时候,在吃饭以前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拿纸牌斗一局"三十一点"。那可是一种散心的事。大家同意了。戈尔弩兑也来参加了,由于礼貌,他事前弄熄了他的烟斗。 伯爵洗了牌来分了,羊脂球举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牌局的兴味压低了种种分心的畏惧。不过戈尔弩兑发现了鸟老板两口子结合着行使欺骗。 正要快去吃饭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露面了,他用那种带着痰响的嗓子高声说道:"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着不动,脸色是很苍白的;随后突然变成了深红,她因为盛怒而呼吸迫促了,迫促得教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末了她才嚷着说:"您可以告诉这个普鲁士下流东西,这个脏东西,这个死尸,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清楚,我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掌柜出去了。于是羊脂球被人包围了,被人询问了,被人央求了,所有的人都指望她揭穿普鲁士军官请她谈话的秘密。她开初是拒绝说明的;但是没有多久盛怒激动了她,她叫唤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的是和我睡觉!"谁也不觉得这句话刺耳,因为当时的公愤实在很活跃。戈尔弩兑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打破了它。那是大声斥责这个卑劣丘八的一种公愤,一种怒潮,一种为了抵抗的全体结合,仿佛那丘八向她身上强迫的这种牺牲就是向每一个人要求一部分。伯爵用厌弃的态度声言这些家伙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特别是那些妇人对于羊脂球都显示一种有力的和爱抚性的怜惜。两个嬷嬷本来是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的,早就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阵愤怒平了,那时候他们照旧吃了晚饭,不过话却说得不多;大家计划着。 妇人们是早早退出的,男子们吸着雪茄,一面组织另外一种比较具有赌博性的牌局,邀请了伏郎卫先生参加,他们以为这样就便于巧妙地向掌柜询问怎样去制伏普鲁士军官。不过掌柜只注意自己的牌,什么话也不听,什么话也不回答,反而不断地重复说道:"留心牌哟,先生们,留心牌哟。"他的思虑紧张得连吐痰都忘了,使得痰在胸脯里不时装上了好些延音符。他的肺叶是呼啸的,发得出气喘症的全部音阶,从那些低而深的音符数到小雄鸡勉强啼唱样的尖锐而发哑声音都是无一不备的。 他妻子被瞌睡困住的时候来找他了,他竟至于拒绝上楼去。于是她独自走了,因为她是"干早班的",素来和太阳一同起身,而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素来准备和朋友们熬夜。他这时候向她叫唤:你要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接着又来斗牌了。大家在看见无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的时候,就说是应当散了,每一个人都回到了床上。 第三天,大家依然是起得早的,心里始终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动身的欲望也更迫切,因为在这个很可怕的乡村客店过日子实在令人恐慌。 糟糕!牲口全系在马房里,赶车的始终杳无踪迹。由于无事可做,他们绕着车子兜圈子了。 午饭是凄惨的,仿佛有一种冷落气氛针对着羊脂球发生了,因为深夜的宁静原是引得起考虑的,它已经略略变更了种种看法。他们现在几乎怨恨这个"姑娘"了:她没有秘密地去找普鲁士人,如果找了,就可以使同伴们一起床都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哪儿还有更简单的?并且谁会知道?她只须对军官说自己原是可怜同伴们的悲叹,那就能够敷衍面子了。在她,那原是很不关重要的! 不过谁也还没有道出这类的意思。 午后,他们正厌烦得要死,伯爵就提议到镇外的附近各处去兜圈子。每一个人都细心地着了衣裳,于是这个小团体就出发了,只有戈尔弩兑是例外,他宁愿待在火旁边。至于两个嬷嬷,她们的白天时间都是在礼拜堂里或者堂长家里度过的。 寒气一天比一天来得重了,像针刺一样严酷地扎着鼻子和耳朵,人的脚变成很痛苦的了,每走一步就要疼一下,后来走到了镇外,田野简直是一片白茫茫的,在他们眼里真凄惨得非常怕人,全体立刻转来了,心灵是冰凉的而心房是紧缩的。 四个妇人走在头里,三个男人跟在后边,略略隔开了几步。 鸟老板是了解情况的。忽然问道这个卖笑女人是否想教他们在这样一种怪地方还待些日子。伯爵始终是文雅的,说旁人不能把一种这样难受的牺牲去强迫一个妇人,而要她出于自愿。迦来-辣马东先生注意于倘若法国军队像大家所怀疑的一样真从吉艾卜开过来反攻,那么只能在多忒接触。这种思虑使得另外两个不安了。"倘若我们步行去逃难。"鸟老板说。伯爵耸着肩头说:"在这样的大雪里,您想这样办?而且还带着我们的家眷?末后我们立刻就会被人来追,不过10分钟就会被人赶到跟前,被人当俘虏一般牵着交给丘八们摆布。"这话原是真理,谁也不发言了。 几个贵妇人谈着时装,不过某一种的拘束力仿佛得使她们都是貌合神离的。 在街尾上,普鲁士军官忽然露面了。他在那种一望无际的积雪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长个儿蜂腰的侧影,叉开双膝向前走,这种动作是军人们所独有的,他们极力防护那双仔细上了蜡的马靴不教它染上一点恶浊。 在几个贵妇人近边走过的时候,他欠一欠身子,用一种轻蔑的神气望一望那几个男人,他们呢,都保持着尊严简直不对他脱一脱帽子,虽然鸟老板做了一个像是去揭帽子的手势。 羊脂球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那三个有夫之妇认为这个丘八从前之对待这个"姑娘"是很具有骑士意味的。现在她们偏偏在同着她散步的时候遇见他,因此都感到了一阵大的屈辱。 这样一来,大家谈到他了,谈到他的姿势和面貌了。迦来-辣马东夫人本认识很多军官而且能用识者的地位品评他们,这时候觉得这一个简直不坏,她甚至可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他可以做一个很漂亮的轻装骑兵军官,使得一切妇人一定因为他被弄得神魂颠倒。 一下回到了旅馆里,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甚至于遇到一些细微的事也说些尖酸的语句。晚饭是静默的和短促的,末后每一个人希望利用睡觉去消磨时间,都上楼休息了。第四天,人人都带着疲倦的面目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楼来。妇人们不大和羊脂球谈天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为了一场洗礼。胖"姑娘"本有一个孩子养在伊勿朵的农人家里,她每年看不见他一回,并且从不对他记挂;不过现在想起这一个就要被人送去受洗的孩子,她心里对自己的那一个动了一种突然而起的热烈慈爱,于是她坚决地要去参观这一场礼节。 她刚好出去,大家互相使着眼色,随后就把椅子搬拢来,因为都很觉得终于应当有个决定。鸟老板动了灵感,说道:他主张去向军官提议,只把羊脂球扣下来而让其余的人都走。伏郎卫先生又负着这种使命上楼了,不过他几乎立刻又下来。日耳曼人原是认识人的本质的,他把他撵出了房门。口称在他的欲望没有满足的时候,他始终留着这班旅客。 这样一来,鸟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气爆发了:"然而我们不会老死在这儿。既然和一切的男人那么干,本是她的职业,这个贱货的职业,我认为她并没有权力来选精择肥。我现在请教一下:在卢昂她碰见谁就要谁,甚至于好些赶车的她也要!对呀,夫人,州长的赶车的!我很知道他,我,他到我店里买他喝的酒。今天遇着要给我们解除困难,她倒要撒娇,这个拖着鼻涕的家伙!我呢,认为他很懂规矩,这个军官。他也许旷了很久,我们三个无疑都是可以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您揣想一下吧,他是主人翁。只须开口说一声"我要"。就可以用他的部下仗着蛮劲来抓我们。" 其余两个妇人都轻轻地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迦来-辣马东夫人的眼睛发光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如同觉得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现在都走过来了,气忿忿的鸟老板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缚起来送给别人。不过伯爵出身于三代都做过大使的家庭并且具有外交家的外貌,却主张用巧妙手腕:"应当教她自己决定。"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发动阴谋了。 妇人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而且讨论得普遍,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究竟那是很合身份的,尤其是为了说出最不顺口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着了种种玲珑的转折,种种巧妙的动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可以一点也不懂。不过那层给上流妇人做掩护的薄薄的廉耻之感只蒙着表面,所以她们在这种放纵的冒险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是实在快活得发痴的,都觉得正对她们的劲儿,把爱情和肉欲混在一块儿,好像一个馋嘴的厨子正给另一个人烹调肉汤一样。 故事到末了真教人觉得滑稽,快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伯爵找着那些趣味略辛辣的诙谐,不过叙述得非常之好只教人微笑。轮到了鸟老板,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之谈,大家都简直不以为刺耳;后来他妻子粗率地发表的意见取得了全体的认可,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什么她可以拒绝这一个比拒绝另一个厉害?"和蔼的迦来-辣马东夫人仿佛想起自己若是处于羊脂球的地位,那么她拒绝这个军官可以不及拒绝旁的一个人厉害。 他们如同对于一座被攻的炮台一般长久地预备包围的步骤。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都接受了自己将要倚仗的论据,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执行的动作。他们决定如何去进攻,种种可用的诡谋和冲锋的奇袭,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然而戈尔弩兑是待在一旁的,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一种很深刻的注意使得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见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们都突然不再发言,开初并且有某种尴尬心理阻止人向她说话。伯爵夫人是比其余的妇人更熟悉于客厅式的两面作风的,她向羊脂球问道:"可有趣味,那一场洗礼?" 胖"姑娘"依然是怀着感慨的,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面貌和姿态以及礼拜堂本身的局面。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很有益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高高兴兴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劝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一下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接近功夫。开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泛泛议论。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伦,随后没来由地又提到了吕克蕾和塞克斯都斯,以及克莱沃葩蒂使得敌军将领们经过她的床上以后全体都变成忠实的奴隶。这样一来,一件虚构的历史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了:罗马的女公民走到迦布埃城,教汉尼巴以及他的将佐士兵都在她们的怀里酣睡。他们述及所有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战败了好些丑恶的或者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谈起英国那个名门闺女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陡然而起的衰弱,他在无可避免的约会时刻若有神助地躲过了。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叙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费叹的姿态去激起竞争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念当中了,羊脂球没有说话。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羊脂球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很知道这是为着什么,仿佛她从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位,现在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拉下一级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