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谈话——靠近——” 尽管她竭尽全力,速度还是慢了下来。她已经来到居留舱灯光所及的范围内,离舱门不到10码,然而他看到她的动作缓慢而笨拙。 现在,他终于发现在贝思身后,在灯光外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旋转,扬起了海底的沉淀物。那东西像一股旋风,一片由旋转的污泥沉淀物组成的乌云。他看不清这片乌云的中心是什么,但意识到其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 “靠近——诺——” 贝思绊了一下,摔倒了。那股旋转物向她移去。 我现在要把你杀了。 贝思站起身来,朝后望去,看到那股旋流正逼近她。那股旋流有某种成分,使诺曼深深地陷入恐惧之中,一种来自童年的恐惧,那是一场梦。 “诺曼——” 这时诺曼奔跑着,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办,然而他所见到的一切在驱动着他;他只想到得采取行动,得做点儿什么。于是,他穿过B号筒体来到A号筒体,看了看自己的潜水服。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漆黑的海水在敞开的舱门前回旋,发出哗哗声响。他看到贝思戴着手套的手就在水面下,拼命地挣扎着。她在那儿,就在他的脚下,而她是他唯一的伙伴。他未加思索,便跃入水中,沉了下去。 砭人肌骨的寒意使他想高声尖叫,那寒意几乎撕裂他的心肌。他的整个身子立即被冻僵,瞬间里,他感到完全瘫痪了。海水在翻腾,就像一个巨大的波浪那样使他颠簸不停;他无能为力,无法抗拒;他的头部与居留舱的底部相撞。什么也看不到。 他盲目地把双手伸向四周,试图能找到贝思。但他的肺部在灼烧。海水把他卷入漩涡,使他整个身子倒立过来。 他碰到了贝思,旋即又失去了她。海水继续使他旋转。 他抓住她了。某个部位。手臂。他逐渐地失去感觉,感觉愈来愈缓慢、迟钝。他用力拽着。他看到他上面有一圈灯光:舱门。他使劲地蹬着双腿,可是似乎并未挪动身子。那圈灯光并没有靠近。 他又蹬了一下,使劲拽着像死尸一样沉的贝思。也许贝思已经咽气了。他的肺部在灼烧,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感觉。他在和痛楚对抗,他在和狂暴的漩涡对抗。他不断地蹬着腿,朝灯光游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向灯光前进,靠近灯光,到达灯光处,灯光,灯光…… 灯光。 他所看到的景象一团模糊。贝思在密封舱内,穿着潜水服的身子,撞在金属舱板上弄出当当的响声。他的膝盖靠在金属舱门上,鲜血不停地往下滴着。贝思把颤抖的双手伸向头盔转动着,试图把它解下。手在抖动。海水在舱门口起伏。灯光射到了他的眼中。某个部位在剧烈地疼痛。紧靠他脸部的,是一条轮廓分明、铁锈色的金属边。冰冷的金属。冰冷的空气。跃入眼帘的灯光,朦胧一片。慢慢退去了,一片漆黑。 温暖的感觉叫人浑身舒坦。他听到身边发出响亮的嘶嘶声。他朝上望去,见到了贝思。她已脱去潜水服,赫然出现在他上方,正在调节那台大型取暖器,调高温度。她还在瑟瑟发抖,但正在打开取暖器。他闭上了眼睛。我们度过了难关,他思忖道。我们仍然在一起,仍然安然无恙。我们度过了难关。 他的全身松弛了下来。 他感到有东西在他身上爬行。是因为发冷的缘故,他思忖道,不过他的全身正由冷变暖。身上有东西爬着的感觉很不好受。这种嘶嘶声也令人厌恶,叽叽作响,断断续续。 他躺在甲板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滑到了他的颏下。他睁开双眼,看到了一根根白色的管子,于是聚精会神地望去,又见到了一对细小而明亮的眼睛,和一伸一吐的舌头。这是一条蛇。 他一下子僵住了。他向下看去,只敢活动一双眼睛。 他的身上布满了白色的海蛇。 有十多条蛇缠绕着他的脚踝,在两腿之间滑行,在胸部蠕动。他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爬过他的前额。那条蛇爬上了他的脸,经过鼻子,又从嘴唇擦过,然后离开了他。整个过程中,他的双眼紧闭,内心充满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听着这种爬行动物发出嘶嘶的声音,心里想到贝思曾说过,这些海蛇的毒性非常厉害。贝思,他思忖道,贝思在哪儿呀? 他不敢动弹。他感到海蛇绕住他的脖子,滑到肩上,又滑到手指问。他不愿睁开眼睛,只是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老天爷,他思忖道,我要把它们全甩开。 他感到海蛇来到他的腋窝下,又感到海蛇滑过他的腹股沟。他冒出一身冷汗。他使劲地克制自己,千万别呕吐。贝思,他思忖道。他不想说话。贝思…… 他听着这嘶嘶声。最后,他实在无法忍受,便睁开了双眼,只见那堆白色的肉体在扭曲蠕动,还有那些蛇头,一伸一吐的蛇舌。他再次闭上眼睛。 他觉着有一条蛇爬上连衣工作服的裤腿,来到他赤裸的皮肤上。 “别动,诺曼。” 这是贝思。他可以听出她声音中的紧张情绪。他抬头望去,看不到她本人,只能见到影子。 他听贝思在问:“哦,老天爷,是什么时候啦?”他心中思忖道,去他妈的时间,谁还在乎什么时候?现在几点钟对他来说,真是毫无意义。“我得知道时问。”贝思在说着。他听到她在舱板上走动。“时间……” 她走开了,离开了他! 海蛇溜到他的耳朵、下巴,滑过他的鼻孔。那蛇身湿漉漉、滑腻腻的。 接着,他听到了贝思在甲板上的脚步声,以及她打开金属舱门时发出的声音。他张开眼睛,只见贝思正对他俯下身子,大把地抓着海蛇,把它们扔到舱门外的海水中。海蛇在她手中扭来扭去,缠住了她的指关节,但她还是把它们甩开,扔到一边。有几条蛇没有被扔到水中,还在甲板上蠕动着。不过,大部分海蛇如今已离开了他的身体。 又有一条蛇爬上了他的腿,向他的腹股沟滑去。他感到那条蛇又迅速后退——贝思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拽开了! “老天爷,小心——” 那条蛇被她往肩后一甩,离开了他。“你可以起来啦,诺曼。”贝思说道。 诺曼跳了起来,随即大口地呕吐着。 三 7小时 他的头部隐隐作痛,就像要炸开一般。这使他觉得居留舱里的灯光耀眼得刺目。他还是浑身发冷。贝思用毯子裹住他的全身,把他移到D号筒体那个大型暖气机旁,靠得那么近,以至于他满耳回荡着电子元件的嗡嗡声,可是他依然感到冷。他低下头来看看贝思,贝思正在为他包扎膝盖的伤口。 “伤口怎么样?”诺曼问道。 “不轻,”贝思答道,“都碰到骨头了。但是你会复元的。现在只有几个小时了。” “是呀,我——哎唷!” “很抱歉。快包扎好了。”贝思遵照电脑中的急救指令操作着。诺曼为了使自己不注意伤口,便看着屏幕上的文字。 轻微医疗(非致死性)并发症 7.113 外伤 7.115 短暂的昏睡 7.118 氦震颤 7.119 中耳炎 7.121 有毒污染物 7.143 滑膜疼痛 选择其中一项: “那是我所需要的,”诺曼说道,“短暂地昏睡一会儿。或者最好是大睡一场。” “是的,我们都需要大睡一场。” 一个想法出现在诺曼的脑海里。“贝思,你还记得你把海蛇从我身上取走时的情景吗?你当时念叨着时间,那是怎么回事?” “海蛇是夜行性动物,”贝思回答道,“许多毒蛇在一天24小时中,有一段时间十分活跃,而另一段时间充满惰性,这完全取决于是白天还是夜问。白天时,这些蛇十分驯服,你可以任意处置它们,它们绝不会咬人。在印度,人们从未听说过剧毒的金环蛇在白天咬人,甚至儿童逗它玩时也毫无危险。可是在晚上,千万要小心。所以我当时算着,这些海蛇正处在哪个周期。最后我确定,那时是它们容易驯服的白天。”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还活着嘛。”于是她使用赤裸的双手取走他身上的蛇,因为她知道,那些蛇不会咬她。 “你双手抓满了蛇,活像个美杜莎。” “美杜莎是什么?摇滚乐歌星吗?” “不,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 “是一个杀了自己孩子的角色?”贝思又问道,满腹疑虑地看了诺曼一眼。贝思总是对隐含的侮辱抱有戒备心理。 “不,那是另外一个人。”那是美迪亚。美杜莎是个神话中的女性,头上长满了蛇。男人如果看了她,她就把他们变成石头。柏修斯从自己锃亮的盾牌上去看她的映像,终于把她杀了。 “抱歉,诺曼。我对此不在行。” 曾经有一个时期,诺曼思忖道,每一个有教养的西方人对他们昔日的神话和传说都了如指掌——就像熟悉他们家庭以及朋友的一切那样熟悉那些往事,这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神话传说一度代表了人类的常识,它们是人类意识的一种反映形式。 可是现在,像贝思这样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却对神话一窍不通。仿佛人们认为,人类意识的反映形式完全改变了。然而,真是改变了吗?诺曼颤抖起来。 “还感到冷吗,诺曼?” “是的。不过最糟糕的是头疼。” “也许是脱水的缘故。让我瞧瞧,能不能找点什么给你喝。”她向墙上的急救箱走去。 “要知道,你干了一件糟透了的事,”贝思说道,“没穿工作服就跳下去。那海水的温度才零上一两度。非常勇敢。很愚蠢,但是勇敢。”贝思微笑着。“你救了我的命,诺曼。” “我没有作任何考虑,”诺曼答道,“我只是这样做了。”接着,他告诉贝思,当他看到她在舱外,那股被扬起的海底沉淀物旋转着向她逼来时,他如何感到一种旧时的、孩提的恐惧,那是来自对遥远往事的回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诺曼说道,“这使我想起《绿野仙踪》中的旋风。小时候,那股旋风可把我吓得灵魂出窍。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发生那种事情。” 随后他思忖道,或许这就是我们的新神话。多萝西和托托和邪恶的巫师,内莫船长和巨鱿…… “嗯,”贝思说道,“不管是什么理由,反正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 “不论在什么时候,”诺曼微笑着说道,“都不要再那样做了。” “好的,我不会再出去了。” 她用纸杯端了一杯饮料过来。这是杯糖浆,味道甜甜的。 “这是什么?” “葡萄糖添加剂。喝吧。” 他又喝了一口,可是那味道令人很不舒服。屋子的那一头,控制台屏幕上还亮着“我现在要把你杀了。”他又向哈里望去,哈里依然处于昏迷状态,静脉注射液不停地输入他的膀子。 在这段时间里,他始终神志不清。 诺曼一直没有正视这种状况暗示的一切。现在该面对现实了。他不愿那样做,可是他不得不那样做。他问道:“贝思,你认为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这一切什么?” “屏幕上出现的文字。又一种表现形式攻击我们。” 贝思反应平淡、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你是怎么想的,诺曼?” “这不是哈里的缘故。” “是的,这不是哈里的缘故。”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诺曼问道。他掀开裹在身上的毯子,站起身来。他弯曲了一下绑着绷带的膝盖;膝盖还是疼,但是不那么严重。诺曼向舷窗走去,看着窗外。他可以看到远处那一串红灯,贝思已把它们接上了炸药。他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对这一切的态度和行为是如此反常。诺曼低头朝居留舱的底部看去。 那儿也闪烁着红灯,就在舷窗的下方。她把居留舱四周的炸药也接上了引信。 “贝思,你做了些什么?” “做了?” “你把DH-8号周围的炸药全接上了引信。” “是的,诺曼。”她回答道。她站在那儿注视着他,纹丝不动,十分平静。 “贝思,你曾经答应过你不会那样做的。” “我知道。但我不得不那样做。” “它们是怎么连接在一起的?按钮在那儿,贝思?” “没有按钮。它们连接在自动震动传感器上。” “你是说,它们会自动爆炸?” “是的,诺曼。” “贝思,这样做是愚蠢的。还有人在进行这些表现。到底是谁在表现,贝思?” 贝思缓缓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懒洋洋的、极为滑稽的微笑,仿佛他让她觉得好笑。“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知道。是的,他思忖道,他知道。而这个念头使他浑身感到一阵凉意。“你在进行这些表现,贝思。” “不,诺曼,”贝思回答道,神态还是那么平静,“我没有进行表现。是你自己在进行表现。” 6小时40分 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刚开始受训的时候,在博里戈的州立医院工作。诺曼被他的导师派去写一名特殊病人的治疗状况报告。那名病人约28岁,样子讨人喜欢,受过良好的教育。诺曼和他无所不谈:奥斯摩比汽车装配油压自动控制传动装置、最佳的冲浪海滩、阿德莱·史蒂文森近日的总统竞选、怀特·福特的投球,甚至还有弗洛伊德的理论。那小伙子十分可爱,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而且内心似乎相当紧张。最后诺曼拐弯抹角地问他,为什么会被送到医院来。 小伙子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感到抱歉,似乎记不清什么原因了。在诺曼的再三盘问下,他不再那么可爱了,脾气愈来愈急躁。最后他变得勃然大怒,敲击着桌子,命令诺曼谈别的事情。 直到那个时候,诺曼才知道这个青年是何许人物:阿伦·怀蒂尔,十几岁的时候,在棕榈滩的拖车中,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然后在加油站杀死了6个人,又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上杀死另外3个人,最后去警察局自首。由于身犯重罪、悔恨无比,在那儿哭哭啼啼、歇斯底里。怀蒂尔在医院已经待了10年,在此期间曾数次野蛮地攻击医务人员。 就是这个人,满怀愤怒地站在诺曼面前,用脚踢着桌子,把椅子摔向身后的墙上。诺曼当时还是一名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场面。他转过身来,想逃离屋子,可是身后的房间是锁着的。他们把他锁在了屋里,这是与狂暴的病人谈话时惯常的做法。在他身后,怀蒂尔举起桌子向墙上砸去,现在正朝他走来。诺曼一时惊恐万状,最后他听到了开锁的声音,三名身材高大的护理人员冲了进来,一把抓住怀蒂尔,把他拽走了。怀蒂尔还在高声尖叫,恶声恶气地诅咒着。 诺曼去找他的导师,要求知道为什么让他陷于这种境地。导师对他说:陷于这种境地吗?是的,诺曼说道,陷于这种境地。导师说道:难道事先没有把那个人的姓名告诉你吗?难道他的姓名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诺曼回答说:我并不留意这种事。 你最好多加注意,诺曼,导师说道。在这种场合,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警惕。这样做太危险了。 如今,他看着在居留舱另一头的贝思,心里思忖道:多加小心,诺曼。你不能放松警惕,因为你是在对付一个失去理智的人,而你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相信我的话,”贝思说道,还是那么安详,“你能加以反驳吗?” “当然能够。”诺曼说道。 “你能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吗?” “当然能够。”诺曼回答道,心里思忖着,在这儿失去理智的可不是我。 “好吧,”贝思说道,“你还记得你和我谈论哈里时,你是如何把所有证据指向哈里的吗?” “当然记得。” “你当时间我是否能想出另一种解释来,而我说我想不出。然而,确实存在着另一种解释,诺曼。你一开始就忽视了某些论据就像水母。为什么会有水母?这是因为你那幼小的弟弟曾经被水母螫伤,诺曼,而且正是你后来为此感到内疚。杰里是什么时候开腔的?当你在场的时候,诺曼。巨鱿是什么时候停止攻击的?当你被撞击得失去知觉时,诺曼。不是哈里,是你。” 她的声音那么从容不迫,那么通情达理。他竭力思索她所说的。她的话语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回过头来,看一下你漫长的过去,”贝思说道,“你是个心理学家,和一伙处理硬件的科学家一起来到这儿。在海洋的深处,你无所事事——你自己这么说的。在你这一生中,你是否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职业上被人忽视过?是否从未也没有过使你不自在的时刻?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你讨厌一生中有那种时刻?” “是的,不过——” “当这些怪事开始出现时,问题就再也不在于硬件了。现在是心理学上的问题了。这正是你的一技之长,诺曼,你的特殊研究领域。” 不对,诺曼思忖道,这是不正确的。 “当杰里开始和我们交流时,是谁注意到它具有感情?谁坚持认为我们应当小心应对杰里的感情?我们之中没有人对感情有兴趣,诺曼。巴恩斯只是想了解有关武器的问题,特德想谈论科学,哈里只想玩弄他那套逻辑的把戏。你正是那个对感情有兴趣的人。那么谁在操纵杰里——或者说得以操纵杰里?是你,诺曼。这一切都是你。” “这是不可能的。”诺曼说道。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他拼命想找出其中的矛盾,他找到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并没有进入过那个大球。” “不,你去过,”贝思说道,“你只是不记得了。” 他感到受了重创,接二连三的打击和重创。他似乎无法保持平衡,而打击依然接踵而来。 “就像你不记得我要你找一下放气球的密码一样,”贝思用她那平静的嗓音说道,“或者就像巴恩斯问你关于E号筒体内的氦浓度一样。” 诺曼思忖着,什么E号筒体内的氦浓度?巴恩斯什么时候问过他这件事? “有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诺曼。” 诺曼问道:“我什么时候去过大球?” “在巨鱿第一次攻击之前。哈里从大球出来之后。” “我当时在睡觉!睡在自己的铺位上呢!” “不,你没有睡觉,因为弗莱彻来找你,而你不在那儿。我们有两个小时找不到你。后来你又出现了,呵欠连连。” “我不相信你的话。”诺曼说道。 “我知道你不信。你宁愿把这说成是别人的问题。而且你很聪明,心理操纵是你的拿手好戏,诺曼。你还记得你所做的那些试验吗?把一些毫无戒备心理的人留在一架飞机上,然后告诉他们,飞行员心脏病发作了?把他们吓得半死?那是毫无怜悯心的操纵啊,诺曼。” “而这儿,在居留舱内,所有事情都发生了。你需要一个怪兽,于是你就使哈里成为那个怪兽。可是哈里并不是怪兽,诺曼。你是怪兽。那就是你的外表发生变化的原因,那就是为什么你会变得奇丑无比。因为你就是怪兽。” “可是那个讯息。它说:‘我的名字叫哈里。’” “是的,它是那样说的。就像你指出的那样,造成这一切的人害怕他的真实姓名会出现在屏幕上。” “哈里,”诺曼说道,“那名字是哈里。” “那么你的名字呢?” “诺曼·詹森。” “你的全名。” 诺曼停顿了一下。他的嘴巴不知怎地变得不听使唤。大脑一片空白。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贝思说道,“我查询过了。你的全名是诺曼·哈里森·詹森。” 不,他思忖道,不,不,不。她不可能对。 “这叫人难以接受,”贝思用她缓慢的、几乎是催眠的声调不停地说着,“我能理解。可是如果你好好想一想,就会意识到你希望我得出这个结论。你希望我能解开这个谜,诺曼。嘿,就在几分钟之前,你正在对我讲《绿野仙踪》的事,不是吗?我还没掌握关键时,你一直在帮助我理出头绪——或者说,下意识地做着。你还够冷静吧?” “我当然够冷静。” “好吧,继续保持冷静,诺曼,让我们合乎逻辑地思考一下,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你想干什么?” “我想使你处于昏迷状态,诺曼,就像哈里一样。” 诺曼摇摇头。 “只要几个小时,诺曼。”贝思说道。接着她似乎做出了决定,快步向他走来。他看到她手上拿着注射器,针头在闪闪发光。他赶忙闪过身子。针头戳到了毯子里。诺曼甩开毯子,向梯子跑去。 “诺曼!回来!” 诺曼爬上了梯子。他看到贝思拿着针筒向前跑着。他一蹬腿,进了她的实验室,然后关上了舱门。 “诺曼!” 贝思敲打着舱门。诺曼站在舱门上,因为他知道贝思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举起。贝思继续敲打着。 “诺曼·詹森,打开舱门!” “不,贝思,我很抱歉。” 他停了下来。她能采取什么行动?无计可施,他思忖道,他在这儿安全无虞。她无法上楼来。只要他待在这儿,她就不可能对他采取任何行动。 随后,他看到舱门中心的金属支轴在移动,就在两脚之问。在舱门的另一侧,贝思正转动着轮盘。 她把他锁在屋里了。 6小时 实验室内唯一的一盏灯照在长椅上,旁边放着一排整整齐齐的标本瓶,里面分别装着鱿鱼、虾子、巨鱿的卵。他毫不在意地摸了一下这些瓶子。他打开实验室的监视器,敲击着按钮,最后在屏幕上看到了贝思,正在D号筒体的主控制台上工作。在另一头,他看到哈里依然毫无知觉地躺着。 “诺曼,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高声回答道:“能,贝思。我听到了。” “诺曼,你不负责任。你对整个探险活动而言,是一种威胁。” 那是真的吗?他很想知道。他认为自己对这次探险来说并不是一种威胁。这不是真的。不过,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多少次碰到这样的病人,他们总是拒绝承认在他们生活中发生的一切?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例子——有一个人,是一名教授,最害怕坐电梯。他总是说,他之所以爬楼梯是因为这是良好的锻炼方法。那个人曾爬上15层高的建筑物;他拒绝参加在更高楼层进行的会议;他对整个生活的安排,都是为了避免一个他怎么也不承认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不为人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心脏病发作,才真相大白。还有一位妇女,多年来一直照顾患精神病的女儿,已感到心力交瘁。她给了女儿一瓶安眠药,因为她说女儿需要休息。那女孩自杀了。另一位是个初出茅庐的水手,他高高兴兴地说服全家人在一场风暴中到卡塔林那航行,结果差点儿使他们全都送命。 数十个例子涌入他的脑海。这是心理学中的老生常谈,对自我的盲目性。他是否设想他可以免除这种盲目性?三年前,曾有一件小小的丑闻,心理学系的一名助理教授在劳动节的周末,把枪管放入自己的嘴里自杀了。报上对这件丑闻以一栏大标题处理:“心理学教授自杀,同事们深表惊奇,他们说,死者生前一向乐观。” 系主任在筹措基金时,感到十分难堪,还因此把诺曼狠狠训了一顿。然而,真正令人感到不安的真相,是心理学有着极大的局限性。即使你具有渊博的专业知识,怀着最好的主观愿望,你的密友、同事、妻子或丈夫,以及孩子,依然有很多的隐私是你所不了解的。 而你对自身情况的无知比这更严重。有自知之明是最困难的,只有极少数的人做得到这一点。或者说,无人能做到这一点。 “诺曼,你在那儿吗?” “是的,贝思。” “我认为你是个好人,诺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贝思在监视器里的身影。 “我觉得你为人正直,能面对现实,虽然这对你来说很不好受。我知道你在拼命动脑子,想寻找借口,怪罪别人。但是我认为你愿意面对现实,诺曼。哈里做不到,可是你做得到。我认为你能承认这严重的事实——只要你保持意识清醒,否则这场探险就会遭到威胁。” 诺曼感觉到她的信念的力量,听到了她的声音中那暗藏的威力。贝思说话时,让他觉得她的想法仿佛像一件衣服,正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他开始依照她的方式来看问题。她是那样安详,她准是对的。她的想法具有如此的威力。她的想法具有如此的威力…… “贝思,你有没有进入大球?” “没有,诺曼。那是你的主意,又一次设法回避要害。我从来没有进入大球。但你进去过了。” 他确实不记得曾经进入过大球。他根本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当哈里在大球中的时候……后来他回忆着:为什么自己会忘记?为什么他会记忆中断? “你是个心理学家,诺曼,”贝思在说着,“你,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不愿承认自己有阴暗面。由于职业上的利害关系,你相信自己心智健全。你当然会否认任何阴暗面。” 他并不如此认为,但是如何来消除疑虑?如何确定她说的是否正确?他的思路运转不灵。他那被割破的膝盖隐隐作痛。至少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那受伤的膝盖是真实的。 现实检验。 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思忖道,现实检验。证明诺曼曾进入大球的客观证据是什么?他们把居留舱内发生的一切都录成了带子。要是诺曼在许多小时之前曾进入大球,一定有录像带能显示他独自在密封舱内,穿上工作服,悄悄地溜走。贝思应该能够向他出示这盘带子。带子在哪儿呢? 在潜艇里,这是毫无疑问的。 带子早就放到潜艇中去了。也许是诺曼去潜艇的时候拿过去的。 没有客观证据。 “诺曼,投降吧。请别固执了。为了我们大伙儿。” 也许她是对的,诺曼思忖道。她对自己的看法那么有把握。如果他是在回避事实真相,如果他危及了这次探险,那么他不得不投降,任贝思使他处于昏迷状态。他能信任她采取这种措施吗!他不得不那样做,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一定是我,他思忖道,这一定是我。这种念头对他来说是如此可怕——其本身就十分可疑。他是如此强烈地抵御这种念头——不是一个好征兆,他思忖道,抵御得太过分了。 “诺曼?” “是的,贝思。” “你愿意这样做吗?” “别逼得太急。给我一分钟时间,行吗?” “当然可以,诺曼。” 他看着监视器旁的录像机。他想起了贝思如何用这台机器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同一卷带子,在那卷带子上,大球自动开启了。那卷带子现在正放在录像机旁的柜子上。诺曼把带子放进机内,啪地按下了开关。干吗现在费神去看这个?他思忖道,你只是在拖延时间,你在浪费时问。 屏幕在闪烁,他在等待贝思吃蛋糕的那个熟悉的镜头出现,她的背部正对着监视器。可是这是卷迥然不同的带子,这是大球的直接监视器反馈图像。那个闪光的球体就停留在那儿。 他看了几秒钟,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那球体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动静。他又看了一会儿,但还是没什么可看的。 “诺曼,要是我打开舱门,你是否会乖乖地下来?” “是的,贝思。” 他又叹了口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他将会昏迷多久?只剩不到6个小时的时间了。这没什么问题。可是,不管怎么样,贝思说得对,他都得投降。 “诺曼,你干吗看那卷带子?” 诺曼飞快地环视四周,屋里是不是有录像机,使她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是的,高挂在天花板上,就在通向上面的舱门旁边。 “你干吗还在看那卷带子,诺曼?” “带子在这儿嘛。” “谁说你可以看那卷带子?” “没人说过,”诺曼说道,“但带子就在这儿。” “关掉,诺曼。立刻关掉。”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平静。“怎么回事,贝思?” “关掉那鬼机器,诺曼!” 他刚要问贝思为什么不准他看带子,贝思突然在屏幕上出现了,就站在大球前面。贝思闭上双眼,握紧拳头。球体上那旋转式的沟槽分开了,露出漆黑的一片。正当他注视这情景时,贝思跨进了大球。 大球随后又关上了。 “你们这些混蛋男人,”贝思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们全是一个样;难道你们不能少管些闲事?” “你在对我撒谎,贝思。” “你干吗要看那卷带子?我恳求你别看的。看这卷带子只会使你受到伤害,诺曼。”她不再那么愤怒;她是在祈求,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她的情绪迅速发生了强烈的变化:波动起伏,难以预测。 现在她正控制着整个居留舱。 “贝思。” “我很抱歉,诺曼,我再也无法信任你了。” “贝思。” “我要关掉了,诺曼。我不再听你——” “——贝思,等一下——” “——不再听你说话了。我知道你有多么危险。我看到你是怎么对待哈里的。你是如何歪曲事实,结果一切都成了哈里的过错。哦,当你摆脱困境时,一切就是哈里的过错了。而现在你想把它说成是贝思的过错,对不对?唔,让我告诉你吧,诺曼,你无法如愿了,因为我已经把你禁闭起来了。我听不到你那娓娓动听、令人信服的言词。我不受你的摆布。所以别费口舌啦,诺曼。” 诺曼停住了带子。现在监视器里显示出贝思在楼下的控制台前的景象。 她在揿控制台上的按钮。 “贝思?”诺曼叫道。 贝思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控制台上操作着,一面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 “你这个狗娘养的,诺曼,你知道吗?你觉得自己很下贱,因此想把每个人变得和你一样卑鄙。” 她是在说她自己,诺曼思忖道。 “你那么偏爱潜意识,诺曼。潜意识这个,潜意识那个。老天爷呀,我实在讨厌你。你的潜意识也许想把我们全杀掉,那仅仅是因为你想杀死自己,于是你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和你一起去死。” 诺曼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战栗起来。贝思曾进入大球,她现在的行动就具有大球的威力。然而她平日就缺乏自尊心,内心深处充满了自我憎恨,因此思想极不稳定。贝思把自己看作是个牺牲品,因为她一直在和命运搏斗,却从来无法成功。贝思受了男人的害,受了现存社会体制的害,受了科学研究的害,受了现实生活的害,而每一次她都看不清她是怎么使自己受害的。于是她把炸药布满了居留舱的四周,诺曼思忖道。 “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诺曼。在你杀死我们之前,我将制止你的行动。” 她所说的一切都与事实相违背。他开始明白了她的思维模式。 贝思当时摸清了打开大球的方法,而且悄悄地去了大球,因为她始终为力量所吸引——她总是感到缺乏威力,并且需要更多的力量。然而当她取得力量时,她并没有做好支配力量的准备。她依然把自己看作牺牲品,因此不得不否定这种力量,而把自己安排成这种力量的受害者。 这和哈里大相径庭。哈里否认自己的恐惧,于是恐怖的形象就表现了出来。然而贝思否认她的力量,于是她就表现为一股无形的、无法控制的旋流。 哈里是个数学家,他接触的是抽象的概念、不同的方程式、严密的逻辑推理,那是一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世界。像巨鱿那种具体的形式,正是哈里所害怕的。但是贝思是个动物学家,整天和动物打交道,这是些她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于是她便创造了抽象的概念。一种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一种无形的、抽象的力量便来到她的身上。 为了保卫自己,她就在居留舱的周围布上炸药。这不会有多少防卫作用的,诺曼思忖道。 除非你是想偷偷地杀死自己。 他陷入了危险的境地,现实的可怕景象已清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你不可能侥幸取胜的,诺曼。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她敲打着控制板上的键盘。她打算干什么?她能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他得好好思考一下。 突然,实验室里的灯全灭了。又过了一会儿,室内的暖气机停止运转,通红的电极冷却下来,渐渐变成黑色。她切断了电源。 暖气机停止运转后,他能熬多久?他从贝思的床上取过毯子,裹在自己身上。没有取暖装置,能坚持多久?当然不可能是6个小时,他痛苦地思忖道。 “很抱歉,诺曼。可是你很清楚我的处境。只要你不处于昏迷状态,我就处于险境之中。” 诺曼听到了轻轻的嘶嘶声。他胸章上的警报器在发出警告声。他低头望了一下胸前的徽章。在黑暗中,他仍然看到胸章呈现出灰色。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况。 贝思切断了空气开关。 四 5小时35分 诺曼在黑暗中缩成一团,听着胸章嘟嘟的警报声,和室内空气锐减的嘶嘶声。舱内的气压在迅速下降: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和飞机起飞时的感觉一样。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恐惧。得采取某种行动,他思忖道。 可是他无能为力。他被关在D号筒体的上舱,无法走出去。贝思控制了所有的设施,而且她知道如何操纵维生系统。她切断了电源,关闭了暖气机,现在又切断了他的空气来源。他完全陷入了困境。 随着气压的下降,那些标本瓶就像炸弹一样爆炸了,玻璃碎片向四周射去。诺曼躲在毯子下面,感觉到玻璃把织物戳破,撕出一条条裂缝。呼吸愈来愈困难。起先他以为这是紧张的缘故,随后意识到空气愈来愈稀薄。他将很快丧失知觉。 采取某种行动。 他仿佛已喘不过气来。 采取某种行动。 然而他能想到的就是呼吸。他需要空气,需要氧气。随后他想到了急救箱。急救箱里是否有急救用的氧气袋?他不确定。他似乎记得……他站起来时,又一个标本瓶爆炸了,他赶忙转身,避开那四处飞舞的玻璃片。 他大口地吸着气,胸口快速起伏。他的眼前开始冒出金星。 他用手扶着墙,在黑暗中寻找急救箱。他碰到了一只圆筒。氧气吗?不,这筒太大了——准是灭火器。急救箱在哪里?他用手扶着墙往前走。在哪儿呢? 他摸到了那只金属箱,有浮雕图案的盖子,上面还有个竖起的十字架。他把盖子打开,急忙把手伸了进去。 更多的金星在眼前飞舞。时间剩下不多了。 他的手指碰到了小瓶子,里面是柔软的绷带包。这儿没有氧气袋。见鬼!那些瓶子掉到了地板上,接着又有一件又大又重的东西啪的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在地板上摸着,感到有一块玻璃划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他抓过了一个冰冷的金属圆筒。那简不大,几乎和手掌一样大。筒的一端有个装置,一个喷嘴…… 这是个喷雾罐——一种见鬼的喷雾罐。他把它摔到一边。氧气。他需要氧气! 在床边,他想起来了。在居留舱的每个床边,不是都有急救用的氧气吗?他摸索着寻找贝思睡觉的那张床,摸索着贝思平时枕头上方的墙壁。那附近肯定有氧气瓶。他已头晕目眩,思路有些模糊。 没有氧气。 接着他想到,这不是一个常规的床铺。它不是用来睡觉的。他们不可能在这儿放置任何氧气瓶。活见鬼!这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金属圆筒,是挂在墙上的。筒的一端是个软软的东西。软软的…… 氧气罩。 他迅速将面罩套在嘴和鼻子上。他摸着氧气瓶,转动圆形钮,听到了嘶嘶的声音,吸到了一股凉气。由干情绪紧张,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后大脑变得清醒了。氧气!他的状态良好! 他摸着瓶子的形状,估量着它的尺寸。这是个急救用的氧气瓶,只有几CC的容量。能熬多久?不久,他思忖道,几分钟而已。这只是暂时延迟死亡。 要采取某种行动。然而他想不出可以做什么。他毫无选择。他被锁在了屋里。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老师,胖胖的特姆金博士。“任何时候总会有供你挑选的办法。任何时候你总能采取某个行动。你绝不会没有选择。” 我现在就是没有选择啦,诺曼思忖道。话说回来,特姆金博士是在议论如何给病人治病,而不是在议论如何逃离封闭的囚室。特姆金对逃离囚室毫无经验可言。诺曼也是一样。 氧气使他的头脑晕晕的。或者说,氧气用尽了吗?他看到往日的老师一个个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不是就像人在去世前看到往事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重演?他所有的老师:杰佛逊夫人,她曾要他去当律师,而不是心理学家。老乔·兰普曾大笑着说:“一切都是性。相信我。最后总是归结到性。”斯坦博士总是说:“没有抵触的病人这回事。你给我介绍一名抵触的病人,我就给你介绍一名抵触的治疗专家。如果你对一名病人的治疗没有进展,就换一种方法,什么方法都行。但一定要采取行动。” 要采取某种行动。 斯坦鼓吹采取疯狂的举动。如果你无法对一名病人产生影响,那就装疯卖傻。你穿上小丑的服装,用脚踢病人,用喷水枪向他射击,有什么古怪的念头都不妨一试,但一定要采取某种行动。 “瞧,”他常常说,“既然现在你的做法没有效果,那还不如另外换个做法,不管看起来多么古怪都无妨。” 那种话说得很好听,诺曼思忖道。他倒想看看斯坦是如何来评判这个问题的。斯坦会叫他怎么办? 把门打开。我办不到;她把门锁上了。 和她谈谈。我办不到;她不会听。 打开你的空气调节器。我办不到;她控制着整个系统。 在屋子里寻找能帮助你的东西。我办不到;屋里没有任何可以帮助我的东西。 那么离开屋子。我办不到;我—— 他停了下来。那不对。他可以打碎舷窗,或者打开天花板上的舱门,来达到这个目的。但他没有地方可去。海水的温度接近冰点,但他没有工作服。他曾经在这接近冰点的海水中仅仅泡了几秒钟,就差点儿一命呜呼。要是他离开这里,投入宽阔的大海,那么他必死无疑。或许在这囚室还没有注满水时,他就会被冻僵。他死定了。 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斯坦扬起了两道刷子般的浓眉,给了他一个嘲弄的微笑。 是吗?反正你死定了。试一下又何妨呢? 一个计划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要是打开天花板上的舱门,他就能走到居留舱外。一旦他来到外面,也许就能去A号筒体,再从密封舱进来,穿上他的工作服。那么一切就很顺利了。 要是他能去密封舱就好了。那要多久?30秒钟?一分钟?他能熬那么久吗?他能抵御寒冷吗? 反正你死定了。 可是接着他又思忖道,你这个大傻瓜,你手里不是拿着氧气瓶吗?倘若你不是老待在这儿,一味地忧虑,白白浪费时间,那么你的氧气完全够用。立即行动。 不行,他思忖道,还有其他情况,其他情况我忘了…… 立即行动! 他不再考虑,向筒体最高层的天花板上的舱门爬去。随后,他憋住气,转动轮盘,打开了舱门。 “诺曼!诺曼,你在干什么?诺曼!你疯——”他听见贝思在吼叫,接着,那冰凉的海水像瀑布一样灌了进来,很快淹没了居留舱。水流的巨大声响盖住了贝思的叫声。 他一到舱外,便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需要增加重量才行。他的身子具有浮力,一个劲儿地把他往上拽。他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扔掉氧气瓶,死命地抓住居留舱外冰冷的管子,因为他知道,要是他放手,就没有任何东西会制止他上浮。没有任何东西可抓住,就会一直向海面漂去。他会到达海面,然后像气球一样爆炸。 他抓住管子,然后又寻找下一根管子,下一个可以抓住的突出部分,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往下移。这就像下山的情景;倘若一失手,他就会往上漂去,迎接死亡。他的双手早已麻木,身子已冻僵,寒冷使他的动作十分迟钝。他的肺部在灼烧。 他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 他来到海底,很快地钻到D号筒体下面,拖着身子向前走去,在黑暗中寻找着密封舱。不在那儿?密封舱不见了!接着他发现自己正在B号筒体下方。他向A号筒体移动,摸到了密封舱。密封舱关着。他用力拉了一下舱门,门关得很紧。他又继续扳着,然而无法扳动。 他被关在舱外了。 巨大的恐惧感深深地攫住了他。他冻得几乎无法动弹;他知道,只要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失去知觉。他得打开舱门。他使劲地敲击舱门,敲击金属的门框,麻木的双手竟然毫无感觉。 轮盘自己转动了起来。舱门啪的打开了。这儿准是有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按钮,他准是碰—— 他跃出水面,吸了口气,沉了下去。他又浮了上来,但是无法爬进筒体。他的身子麻木得太厉害,肌肉都僵硬了,整个身体对外界毫无反应。 必须进舱,他思忖道。他抓住了金属,滑开了,又重新抓住。拉一下,他思忖道。他拉了一下,扑通一声翻上舱板边缘,靠在金属的边框上大口地喘着气,胸部在猛烈地起伏。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是那么冷。他蜷起身子,试图把腿收拢,结果又掉进寒冷刺骨的水中。 不行! 他最后一次把自己拽上来——靠在边框上,又翻上了舱板边;他扭动着身子,抬起一条腿,身子晃动不停。再抬起另一条腿,他没有实在的感觉。接着他出了水面,躺在舱板上。 他浑身在颤抖。他企图站起来,但又摔倒在地。整个身子抖动得那么厉害,使他无法站稳脚跟。 他看到他的工作服在密封舱的另一头,正挂在简壁上。诺曼慢慢地朝工作服爬去,身子在剧烈地颤抖。他设法站起来,可是做不到。他的工作服和靴子就在眼前。他试图用手抓住靴子,然而手握不起来。他试图用嘴咬住工作服,借助牙齿的力量使自己直立,可是他的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打颤。 内部通信系统劈啪地响了起来。 “诺曼!我知道你在干什么,诺曼!” 贝思随时会来到这儿。他得穿上工作服。他直愣愣地盯着工作服,那衣服离他仅仅几英寸远,可是他的手仍然在颤抖,什么也握不住。最后他看到齐腰处有一个绳环,是用来扣住仪器的。他用一只手钩住环,设法把环抓牢,使自己站直。他把一条腿套进工作服里,然后又套进另一条腿。 “诺曼!” 他伸手去取头盔。头盔不断地撞在墙上,发出响声。他好不容易才把它从挂物钩上取下,戴在头上。他转了一下头盔,便听到了弹簧锁咔嚓响了一下。 他还是感到很冷。工作服怎么还没有升高温度呢?接着他明白了,没有电。电源在贮备罐里。诺曼又背了贮备罐,沉重的罐子压得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得把带子构上——他把手伸向后背,摸到了传输带——抓住它——把它挂在工作服上——在腰部——钩上了—— 他听到咔嚓一声。 风扇嗡嗡地转动起来了。 他感到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产生痛感。电子元件在加温,使他冻僵的皮肤疼痛不堪,仿佛有针在刺着全身一般。贝思在说话——通过内部通信系统,他听到她的声音——然而他无法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他沉重地坐在舱板上,使劲地喘气。 不过他已经知道,他即将恢复正常;痛感在减弱,头脑变得愈来愈清醒,而且他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他一度受冻,幸而时间不长,没有影响他的中枢神经。他的身体复元得十分迅速。 无线电发出急促而轻微的声音。 “你永远也接近不了我,诺曼!” 他站起身来,拉紧负重带,扣住扣子。 “诺曼!” 诺曼什么也没说。他现在已感到相当暖和。 “诺曼!我在我的四周布满了炸药!不管你从哪儿靠近我,我都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你现在只有死路一条,诺曼!你永远也接近不了我!” 然而诺曼并不打算去贝思那儿。他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计划。空气均匀地充满他的工作服时,他听到贮备罐内的气体发出嘶嘶的响声。 他又返身跳入水中。 5小时 大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诺曼看到球体的表面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当他绕到球体的背面时,又看到自己的映像在错综复杂的沟槽中变得支离破碎。 来到门那儿。 这道门看起来就像一张嘴巴,诺曼思忖道,像一个原始动物的胃,准备把他吃掉。面对这个大球,再次看到那些天外来客的、非人类所有的、弯弯曲曲的图案,他感到自己不再有任何意图。他突然产生了恐惧感,觉得自己无法度过这道关卡。 别傻了,他对自己说道,哈里做到了,贝思也做到了,他们也都幸存下来了嘛。 他又检查螺旋形的花纹,似乎是为了恢复信心。然而他并没有产生更多的勇气。只有弯曲的沟槽向外反射着灯光。 好吧,他决定了。我来试一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之前的困难都应付过来了,我还是试一下吧。 向前去,打开门。 然而大球并没有打开,还是像原先那样,表面光滑,闪闪发光,完美无缺。 这东西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他多么想了解它的意图。 他又想起了斯坦博士。斯坦爱说:“理解是一种耽误时间的做法。”斯坦常常为此而大发雷霆。每当研究生们高谈阔论,对病人和他们的问题喋喋不休地作理性探讨时,他就会恼火地打断他:“谁会在乎?谁在乎我们是否能理解这一病例中的心理因素?你是想理解如何游泳,还是想直接跳进水里游?只有那些怕水的人才想作理性探讨。而其余的人则跳进水里,使自己浑身湿透。” 行,诺曼思忖道,我就来个浑身湿透。 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球体,心里想着,打开门。 大球的门没有打开。 “打开门。”他大声说道。 门依然紧闭着。 当然,他知道那样做没有用,因为特德曾经试了几个小时。哈里和贝思进入大球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只是在脑海里采取了某个行动。 他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然后思忖道,打开门。 他睁开眼来瞧着大球,门依然关着。 我已做好让门打开的准备,他思忖道,我已做好了准备。 什么也没有发生,大球的门没有打开。 诺曼没有想到他可能无法把门打开,不管怎么说,另外两位已经做到了。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哈里以他善于逻辑思考的头脑,首先掌握了诀窍。然而,哈里只是在看了贝思的录像带后,才恍然大悟。那么,哈里是在录像带中发现了线索,一个重要的线索。 贝思也看了那盘带子,一遍又一遍地研究,最后也悟出了真谛。带子中的某个关键…… 太糟糕了,没有把带子带来,他心中思忖道。不过这卷带子我已看了许多次,也许能回想起来,在脑海里重新放一遍。那过程是怎么进行的?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些景象:贝思和蒂娜在交谈。贝思吃着攀,接着蒂娜讲起那些带子被存放在潜艇中。贝思又回了她一些话。后来蒂娜走开了,在画面中消失,但是她问道:“你认为他们最终能打开那个大球吗? 贝思回答道:“也许能的。我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大球打开了。 为什么? “你认为他们最终能打开这个大球吗?”蒂娜问道。贝思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内心一定想象大球已经打开,想象着大球打开时的景象—— 屋子里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那是一阵充满整个屋子的震荡。 球体打开了,大门洞开,呈现出一片漆黑的景象。 成了,诺曼思忖道。只要想象这件事已经发生,它就真的发生了。这意味着,要是再设想球门已经闭上—— 又是一阵低沉的轰鸣,球体合上了。 ——或是打开—— 球体再次打开。 “我最好别得寸进尺。”他大声说道。球门还是开着。他站在门口,眯着眼朝里望去,然而他只看到深不可测、一成不变的一片黑色。机不可失,他思忖道。 诺曼跨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球内漆黑一团,等他的眼睛逐渐适应时,他看到了萤火虫一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构成数百万计的光点,在他周围飞舞,形成一片闪闪发光的泡沫。 这是什么?诺曼暗中思忖道。他所见到的全是泡沫。没有一定的结构,而且显然是无边无际的。这是个汹涌起伏的海洋。一种闪着磷光的多种成分的泡沫。他感觉得到一种巨大的美感和平静。这儿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他伸出双手去抓泡沫,这一动作使泡沫飞扬起来。然而他发现,他的双手变透明了,他可以看到闪光的泡沫渗透进肌肉里。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躯体。他的腿、他的躯干,一切都被泡沫所渗透。他已成了泡沫的组成部分,这种感觉令人十分愉快。 他的身体变得愈来愈轻。没多久,他就浮了起来,在浩瀚无边的泡沫海洋中漂游。他把双手放在脖子后面,到处漂流,感到满心舒坦。他觉得自己可以永远待在这儿。 他开始感觉到泡沫海洋中还有别的东西,还有别的存在物。 “有人吗?”他问道。 我在这儿。 他几乎跳起来,那声音竟是如此响亮。或者说,显得如此响亮。随后他又觉得纳闷,到底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你在说话吗?” 没有。 我们怎么进行交流呢?他心里嘀咕着。 以一切事物与其他事物进行交流的方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 如果你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问? 可是我并不知道答案。 泡沫轻轻地、缓缓地摇晃着他。他仍然没有得到答案。他想知道,他是否又是单独一人了。 你在那儿吗? 是的。 我以为你走了呢? 无处可走。 你是说你被囚禁在球内吗? 不是。 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不是谁。 你是上帝吗? 上帝只是一个词。 我是说,你是不是一种更高等的生灵,或是一个更高等的意念? 高于什么? 高于我。 你有多高。 我低得很,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唔,那这就是你的问题啰。 诺曼在泡沫中漂游,觉得也许是上帝在捉弄他,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思忖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再问? 我是在和上帝交谈吗? 你根本没有交谈。 你对我说的一切都咬文嚼字。这是否因为你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缘故? 不是。 你来自另一个星球吗? 不是。 你来自另一个文明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