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多!——不是,你数一数!我们打赌我比较多!白太阳的宣传战挨家挨户的攻克了整个社区,而这些小兄弟们也挨家挨户的搜遍整个社区,以囤积赠券。有些门房边赶他们出去边喊:——野孩子!你们来偷什么?我打电话叫警察!——有些门房则很乐於见到他们把每天堆在那儿的纸层打扫乾净。晚上,马可瓦多窄小的两间房全是白太阳的蓝黄传单,小孩们像银行出纳整理现钞那样数了又数,然後堆成小包。——爸,如果我们有很多洗衣粉,可以开一家洗衣店吗?——小菲利浦问。那几天,在洗洁剂业界内掀起了轩然大波。白太阳的宣传战挑起了其他竞争同业的惊恐不安。为了推销他们的产品,也开始向全城的信箱散发传单,免费样品越送越大。马可瓦多的小孩接下来那几天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早上的信箱都像春天的桃树一样绽放:草绿、玫瑰红、天蓝、橘黄的传单允诺著谁用金泡或美洗或黎明或清灵牌洗衣粉,就会有洁白的衣服。对小孩而言,票根和赠券的收集种类越来越多,同时,收集的领域也日益扩大,延伸到别条街的大门去了。自然,这些花招是不可能不被注意的。邻居的小孩没过多久就搞懂了小米开尔和弟弟们整天四处狩猎的是什么,於是那些直到目前为止都没引起过他们关心的传单,立刻变成了你争我夺的宝物。有一段时间,正是由於大家同在这一区而不分散到别区做收集所引发的争吵和议论,造成了不同伙孩子们的敌对。接下来,在一连串的交涉及商谈之後,他们达成了协议:一个有组织的捕猎要比混乱的掠夺有利多了。於是传单收集变得有条不紊,只要花料或快清的广告人到各大门口一转,他的路线便一步步被侦测和跟踪,而且他的传单才附刚发散出去就立刻被小鬼们徵收一空。负责调度这项任务的,不用说是小菲利浦、小彼得和小米开尔,因为他们是最早有这个念头的人。他们居然还说服了其他的孩子们说这些赠券是共有财产,所以应该统一保管。——就像一家银行!——小彼得更精确的说。——那我们到底是银行老板还是洗衣店老板?——小米开尔问。——不管哪一个,我们是百万富翁!小孩们因为激动和计画将来而睡不著觉:——现在只要领回所有的样品,我们就会有很多很多洗洁剂。——我们放在哪裏?——得租一间仓库!——为什么不租一艘船?广告,就像花和水果,有它的季节性。几个星期之後,洗洁剂的季节结束,信箱裏只能找到治鸡眼的广告单了。——我们也开始收集这些吗?——有人建议。不过赶快专心於把累积丰富的洗洁剂领回来的主张更占了上风。也就是说,得去指定的商店用一张票根换回一包样品:但是他们计画中的这个新阶段看起来十分简单,做起来却比之前那个阶段费时而且复杂。这一回活动进行得十分松散:每个小孩轮流去一家店一次,也可以把三或四张票根一起拿出来,只要是不同的品牌。如果店员只愿意给一个样品而不再多给,就要说:「我妈妈全都要试才知道哪一种比较好。」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因为许多商店只肯送免费样品给买东西的顾客:妈妈们从来没看过小孩对於去杂货店买东西这么热中。总而言之,把票券换成商品拖延了很久,而且还有额外的花费,因为妈妈发给买东西的钱很少而得巡视的杂货店则很多。为了弄到经费,不得不立即跳到计画中的第三阶段,也就是贩卖已经领到的洗洁剂。他们决定沿门按铃兜售。——太太!您有兴趣吗?洗衣效果完美!——拿出一盒快清或一袋白太阳。——好,好,给我,谢谢。——有些人这么说,然後刚把样品拿到手,就把门迎面关上。——什么?钱呢?——小孩们猛拍大门。——要钱?不是免费的?走开,野孩子!事实上,刚好那几天不同品牌的公司代表正一家家分送免费样品:因为各洗洁剂单位发现赠券的效果不大,而决定发动新的广告攻势。马可瓦多的家简直像是杂货店的仓库,堆满了花料、清灵、美洗的产品,而从这么多的商品身上却挤不出一毛钱,这些东西都是送的,像喷水池的水一样。自然而然,在各公司代表之间没多久就有消息指出,有某些小孩子正沿门兜售他们恳请免费收下的产品。商业界向来抱持悲观主义:开始传出流言说当他们送上门时,人们说不知道要这些干什么:相反的,那些要付钱的,大家倒买了。不同公司的研发单位聚集在一起,听取「市场研究」专家的会商:结论是这种不正当的竞争只可能是窝藏失窃赃品的人干的。警察在接到合法的对无名氏的控诉後,开始在社区内寻找窃贼和赃品贮放处。突然间这些洗洁剂变得像甘油炸药一样危险,马可瓦多吓到了:——在我家连一点粉屑我都不要!——但是又不知道可以摆在哪裏,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在家裏。决定是小孩们把它倒到河裏去。那是清晨拂晓,桥上有一辆小车由小彼得拉著、他的兄弟们推著,装满了黎明和美洗的盒子。之後又有另一辆同样的小车,由对面门房的儿子乌古裘内拉著,还有其他、其他的小车。在桥中央他们停下来,等一个转过头来好奇打量的脚踏车骑士经过,然後,——去吧!——小米开尔开始把盒子抛到河裏去。——笨蛋!你看它们浮在水面?——小菲利浦叫道。——要把粉末丢到河裏,不是盒子!从一个又一个打开的盒子裏,绵绵降下一朶朶白云。它们似乎被水流吸吮了进去,又变为许多细小泡泡重新露面,然後看起来像是沉到河裏去了。——这样就行了!——小孩们继续十公斤十公斤的把洗洁剂注入河流。——你们看,那下面!——小米开尔喊一声,指著河谷。桥过去有一片瀑布,那儿水流进入陡坡,他们再也看不见小泡泡了:要在更下面才露面,不过现在它们由低处一个推一个地膨胀,已经变成大泡泡了,一波波肥皂泡上扬、扩大,跟瀑布一样高,雪白的泡沫奸像是理发师用刷子搅拌均匀的那一碗。彷佛所有那些竞争品牌的洗衣粉执拗地要一比它们的起泡效果:泛滥著肥皂泡的河水溢向河岸,在晨光中穿著长统靴浸泡在水裏的钓鱼人拉回钓线逃逸而去。大清早的空中刮起一缕风。一组肥皂泡离开水泡,轻飘飘地飞舞起来。曙光把肥皂泡著上玫瑰色。小孩们看著它高高越过他们的头,叫嚷著:——噢……。肥皂泡随著气流的隐形轨道在城市上空飞翔,由屋顶附近进入街道,而且总能避掉掠过棱角和屋檐的危险。现在结实的肥皂泡群解散了:泡泡一前一後各自飞去,选择了高度、灵巧度和路线都不同的航向在空中漫步。肥皂泡,说起来好像又变多了:事实上,这是真的,因为河流继续像火炉上的牛奶壶一样向外冒泡泡。还有风,风把这堆饱满欲滴的华丽的泡泡吹向高处,环成彩虹色的花冠(已升上屋顶的斜射阳光,如今支配著城市与河流),蔓延到天线和电线之上的天空。工人们黝黑的身影骑在哔哔剥剥的摩托车上往工厂飞驰,翱翔在他们上方的绿、蓝肥皂泡泡跟随著他们,就好像每个人都在把手上绑了一条长绳子牵著身後的一堆气球。是一辆电车裏的人察觉到的:——你们看!哗!你们看!上面那是什么东西?——电车驾驶把车停住并走了下来:所有乘客都下了车望著天空,脚踏车、摩托车、汽车、报贩、面包师和包括马可瓦多在内正要去上班的早晨的行人全停了下来,鼻子拾得高高地尾随著肥皂泡的飞行。——该不会是什么原子的东西吧?——一个老太太问。恐惧在人群中散布开来,谁一看到肥皂泡往身上落下就一面跑一面喊:——辐射线!而肥皂泡继续它们的游荡,如此多彩、脆弱和轻盈,只要吹一口气,噗!就什么都没有了,很快地,在人群中亮起的警报消失得跟来时一样快。——什么幅射线!是肥皂泡!就跟小孩玩的那些肥皂泡一样!——然後一股疯狂的快乐占据了大家的心灵。——你看那个!还有那个!还有那个!——因为他们看到巨大的肥皂泡以不可思议的尺度在飞行,并在互相碰触的时候合而为一,变成两倍大、三倍大,天空、屋顶、摩天大楼藉由这些透明的圆帽盖呈现出前所未见的形状和颜色。工厂的烟囱,一如每天早晨,开始向外吐出黑烟。一群群的肥皂泡和烟云相遇,於是天空被黑烟和彩色泡沫所分割。在几股旋风中,好像彼此撕斗起来,有一会儿,只有一会儿,烟囱顶似乎被肥皂泡攻占下来,但没过多久,便出现一阵混乱——拘禁彩虹泡沫的烟和阻挡薄幔般点点煤烟的肥皂泡之间的混乱——分不清到底怎么回事。直到某个时刻,马可瓦多在空中寻觅,但再也看不到泡泡,只有烟、烟和烟。雨水和叶子在公司各种杂七杂八的任务中.马可瓦多要负责每天早上给玄关的盆景浇水。那是通常会被摆在家里的绿色植物的一种,有细细直直的茎,从两边伸出的长梗上有宽而亮的叶子;总而书之,这是一株长得就像植物的植物,有着叶子样子的叶子,不太像是真的。而尽管只是一株植物,它也有它的痛苦,因为待在那裹,在窗帘和雨伞架之间,它缺乏光线、空气和露水。马可瓦多每天早上都会发现一些不好的征兆。有一支叶梗低下头去,好像再也承受不住重量了,另一片叶子则布满了斑点,像是出麻疹小孩的面颊。第三片叶尖则开始变黄。直到有一天,或这一片或那一片,咔嗒,掉落在地上。同时(也是最让人心痛的),植物的茎长高、长高,但不再那么井然有序的枝叶茂盛,而是光秃秃的像一根棒子,跟棕榈树一样只在顶端冒出一簇叶子。马可瓦多清扫掉在地上的落叶,擦拭那些健康的绿叶,往植物的底盆浇灌(慢慢地,避免水溢出弄脏地砖)迅速被土壤吸收的半壶水。在这些简单的动作中,马可瓦多贯注了做其它工作所没有的关心,付出的几乎是对一个失宠于家庭的人的同情怜悯。然后叹一口气,不知道是为了植物还是为了他自己 因为在那株封闭于公司墙壁间日益变黄变瘦的灌木身上,他找到了一个患难之交。植物(大家如此简而化之的称呼它,好像任何其它更精确的名字都无助于事,因为它在这个环境里就只代表着植物界)进入了马可瓦多的生命,主宰着他日夜的思路。现在他观察乌云密布的天空时,不再是考虑要不要带伞的市民的目光,而属于日复一日期待旱灾结束的农民的目光。自工作中抬起头,一从逆光中察觉仓库小窗外已经绵绵不休、静悄悄地下起雨帘来,便丢下工作,跑向植物,抱起盆子放到外面的中庭里。感到水珠顺着叶子流动的植物,似乎为了能有更多的表面与雨筋接触而伸展开来,并且因喜悦而绿得发亮:起码对站在那儿凝视,忘记去避雨的马可瓦多而言是这样的。他们就这么伫立在中庭,男人和植物,面对面,男人有着接受雨水滋润的植物的感觉,而植物——不太习惯于户外及大自然现象——则像一个人突然从头到脚全被淋湿,又穿着一身湿衣服那样的惊愕。马可瓦多扬着鼻子,品尝雨水的滋味,这个味道——对他来说——是属于树林、草皮的,思路便随着脑袋里模糊的记忆驰骋。但是在他所面对的回忆中,那最近、最清晰的,却是每年都折磨着他的风湿病痛;于是,他匆勿忙忙地回到室内。下班的时间到了,公司必须要关门。马可瓦多问车间主任:——我可以把那盆植物留在外面的中庭吗?主任伟利哲牟向来不喜敬太过艰巨的责任。——你疯啦?要是被偷走呢?谁负责?但马可瓦多看到雨水给植物带来的好处,实在不愿意再把它关起来:浪费上天的赠礼。——我可以把它带在身边一直到明天早上……——他建议。——我把它装在货架上然后带回家……这样我可以让它尽量多淋点雨……。伟利哲牟先生想了一会,下结论道:——你是说由你负这个责任。——然后便同意了。马可瓦多在倾盆大雨中穿过城市,俯身在小摩托车的把手,套着挡风雨衣的帽子。身后的货架上绑着盆景,摩托车男人植物像是一体的,事实上,驼着背臃肿的男人不见了,只看到摩托车上有一株植物。偶尔,从档风雨帽下面,马可瓦多转过头去直到能看见在他肩后滴着水珠飘扬的叶子为止;而每一次他都觉得植物似乎又更高更茂盛了。回到家里——一间在屋顶上有窗台的阁楼——马可瓦多环抱着盆景刚一出现,小孩们便开始转圈唱歌。——圣诞树!圣诞树!——才不是,你们们想到什么?离圣诞节还远咧!——马可瓦多提出抗议。——小心那些叶子,它们很娇嫩的,——在这个家我们已经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了,——朶米替拉嘟嘟嚷嚷。——你还要带—棵树回来,那只好我们出去啰……。——可是这只是—小盆盆景!我来把它放在窗台上……。从房间可以看到植物映在窗台上的影子,但马可瓦多晚餐时看的不是植物,而是玻璃窗外。自从他们离开那个半地下室搬来阁楼后,生活状况已经改善了很多,不过住在屋顶下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例如:天花板漏水。水滴固定在四、五个点规律地落下,马可瓦多便在下面安放小盆或长柄平锅。下雨的夜晚,等大家都上床以后,就会听到不同水珠的嘀嗒声,如同风湿病痛的预警器,引起一阵哆嗦。相反地,那个晚上马可瓦多每次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便伸长了耳朶,那个嘀嗒声对他而言是欢乐的音符:因为这告诉了他雨还在下,温柔的、不间断的滋润着植物,把树液推向细细的枝梗,让叶子如帆一般张开。“明天等我一露面,就会发现它已经长大了,”他想。尽管他已经预先有了准备,但是早上打开窗户的时候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植物塞满了半个窗户,叶子起码多了一倍,并且不再因为承重而低垂,却是如剑一般挺立锋锐。把植物贴在胸口下了楼,绑在货架上奔向公司。雨停了,但天气仍然不稳定。马可瓦多还没离开座椅,又已经落下几滴水珠。「既然对它那么有用,我还是把它留在中庭好了。」他想。在仓库时,他不时把鼻子探到面对中庭的小窗外。马可瓦多工作心不在焉,仓库主任可不喜欢。——怎么啦,你今天有什么事,要一直看外面?——长大了!您也来看,伟利哲阜先生!——马可瓦多用手向他示意,压低了声音讲话,好像那盆植物不应该听到似的。——您看它长了多少!哪,是不是长大了?——是,长大不少,——主任也承认了,这对马可瓦多而言是公司生涯中难得为员工保留的快事之一。那天是星期六,工作到下午一点结束,直到星期一才上工。马可瓦多希望能把盆景再带回去,可早已经不下雨了,不知道还能找什么借口。天空其实并不晴朗,累积的乌云这儿那儿的散布着。他去到热爱气象学,桌上挂着气压计的主任那里。——天气怎么样,伟利哲牟先生?——不好,还是不好,——他说,——而且,这里虽然没下雨,我住的那区却在下雨,我刚刚打过电话给我太太。——那么,——马可瓦多赶快建议,——找可以带着植物再到有雨的地方转—转。——说到做到,回身就又把盆景放到摩托车的货架上。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马可瓦多是这么度过的:在他的小摩托车座椅上颠簸着,身后载着植物,观察着天空,寻找一朶他认为最有可能的乌云,在路上追赶直到遇见雨水为止。有时,他转过身来,看见植物又长高了一些:高得像计程车,像小卡车,像电车!而叶子也越来越宽阔,从叶片滑落到他雨帽上的雨水好像在帮他淋浴。现在它在摩托车上已经是一棵树了,奔驰在城市裹把交通警察、汽车驾驶和行人弄得晕头转向。而在同一时间,云循着风的道路向某一区投射雨水,随后将之遗弃:行人一个接一个把手伸出来,然后把伞收拢起来:沿着小路、大道和广场,马可瓦多追着他的云,俯身在机车把手上,在遮盖严密只露出鼻子的雨帽下,骑着加足马力噼啪作响的摩托车,带着植物在雨珠的轨道上走。就好像跟在云层身后的水迹与叶片交缠在一起,于是全部都被同一个力量拖着跑:风、云、雨、植物和轮子。星朗一,马可瓦多空着手去见伟利哲牟先生。——植物呢?——仓库主任立刻开口问。——在外面,请跟我来。——在哪裹?——伟利哲牟问。——我没看到。——那边那棵,它长大了—些……——指着一棵有两层楼高的树。它不再被栽种在原来的盆子里,而被装在一只桶子里。取代马可瓦多摩托车的则是一辆小型运货车。——现在怎么辨?——主任生气了。——我们怎么把它放在玄关?它连门都进不来!马可瓦多耸耸危膀。——唯—的办法,——伟刊哲牟说,——把它还给苗圃,换另—株大小合适的来!马可瓦多重新跨上座椅。——我去了。又回到市区里奔驰。这棵树用它的绿叶填满了道路中央。为交通担心的警察,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把他栏下来,然后——等马可瓦多解释过他正是要带这株植物回苗圃以免碍事后——再放他继续前进。可是,兜来兜去,马可瓦乡始终无法下定决心骑向苗圃。要他和用好运拉拔起来的小宝贝分开,他实在不忍心:这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的成就感像从这株植物身上所获得的。于是他继续在道路、广场、河岸和桥上穿梭。这棵属于热带雨林的草木泛滥到把他的头、肩膀和手臂部遮掩起来,直到他整个人都消失在绿叶中。所有的枝梗、树叶还有茎(现在变得极细极细),不管在迎头泼下的倾盆大雨中,日益稀落的雨滴中或雨完全停止的状况下都不停地在晃动,好像在颤抖。雨停了。接近傍晚时分。在路的尽头、家与家之间的空隙,出现彩虹朦朦的光。在雨水中竭尽全力猛然成长的植物开始筋疲力尽。无目的地四处奔驰的马可瓦多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的叶子一片一片地由绿转黄,再转为金黄。已经好一段时间,由摩托车、汽车、脚踏车和小孩子组成的队伍跟在这棵穿梭于城市中的树木后面,而马可瓦多毫下知情。他们喊着:——猴面包树!猴面包树——然后一阵:——哦!——惊异地看着树叶变黄。每当有一片叶子剥落飞去,便有许多只手举起在空中捕抓它。刮起一阵风,一串金黄色的叶子随风扬起,四处飞舞。马可瓦多仍以为自己肩后有一棵翠绿茂盛的树,直到突然间——也许因为察觉到自己在风中不再有任何遮盖——回过头去。树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插满了光秃秃叶梗的干树干,还有枝头最后一片黄叶。在彩虹的光中仿佛其它东西都是黑的:人行道上的行人和两侧边房的立面。在这黑幕前方,半空中飘的是数以百计的金黄色的叶子,闪闪发亮:而数以百计的红色、粉红色的手在幽暗中举起争夺着叶子:风把金叶子刮向尽头的彩虹那儿,还有那些手,那些呼喊;连最后一片叶子也掉落了,由黄变为橘、红、紫、蓝、绿,重新变黄,然后消失不见。河流最蓝的地方那段时间,连最简单的食品都受到诡计和掺假的威胁。没有哪一天报纸不提到在市场上又有惊人的发现:奶酪是用塑料做的;牛油有蜡烛的成分;蔬果类含砷杀虫剂的浓缩比例比所含的维他命还要高;为了把鸡养肥而塞给它们的一些合成药丸可能会让只吃一只鸡腿的人都变笨。所谓新鲜的鱼是去年在冰岛钓的,把鱼眼睛化装成昨天钓起的样子。从某瓶牛奶中找到了一只老鼠,不知道当时它是还活着或者已经死了。油瓶里装的不是由橄榄压柠出来的金黄液体,而是经适当蒸馏手法处理过的老骡子的肥油。马可瓦多每次在公司或咖啡馆听列别人说这些事情,就觉得好像有一头骡子在胃里面踢腿,或者是有一只老鼠在食道里窜跑。在家里,当他太太朶米替拉买完菜回来,以前那些让他雀跃不巳的芹菜、茄子,还有杂货店或肉店粗糙多孔的纸包,现在却引起他的恐慌,就如同有敌人潜入了他的住家。「我要尽我所有的努力;」他自我期许,「以供给我家人那些没有经过不可靠的投机者之手的食物。」早晨他去上工的时候,好几次遇到一些带着鱼竿,穿着长统靴的男人往沿河公路走去。「这是一个办法。」马可瓦多跟自己说。但是城里的河流是垃圾、排水管和地下水道的集中地,引起他莫大的反感。“我要找一个地方”自言自语道「那裹水是水,鱼是鱼,我才愿意垂下我的钓竿。白昼开始变长。骑着机动脚踏车,马可瓦多下工后便去探勘城市上游的河流,还有小河的支流。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些远离柏油路面的河段,他取道小径,穿过柳树丛,直到他的机踏车不能再前进为止,然后——把机车留在灌木丛中——步行到有河流的地方。有一次他迷失了路。在灌木丛生和陡峭的河岸边打转,既找不到任何小路,也弄不清河流是在哪个方向。忽然,拨开一些枝叶,瞥见下方几步之遥,那宁和的水波——那是河口,几乎成为一个小而幽静的深潭——,呈现出就像是山上湖泊的蓝。激动的情绪并没让他忘记细看水流轻柔涟漪的下方。终于,他的顽固得到了奖赏.啪嗒一声,鱼鳍在河面上明显地一闪而过,然后另一次,又再一次,他如此地欣喜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裹是整条河流鱼的汇集地,钓鱼者的天堂,也许除了他以外还没被其它人发掘。回头走时(天色已经暗了),他停下来在榆树皮上刻划记号,在某些地方堆几块石头,以便能再找回小略。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准备用具。说实在的,他早就想奸了。在邻居和公司同事中他已经设定了十来个钓鱼爱好者。半透露半提示地答应说只要一确定那个只有他知道的游满了丁鲈的地方,就会通知他们每个人,便成功地从这个人借一点,那个人借一点地备齐了一大仓库前所未见的完整的钓鱼设备。这时,他什么也不缺。鱼竿、鱼线、鱼钩、鱼饵、鱼网、长统靴和鱼篓。一个晴朗的早晨,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从六点到八点——在上工以前,游着丁鳜的河流有可能钓不到鱼吗?事实上,只要把鱼线丢下去就可以拎起一尾鱼;这些丁鳜毫不迟地一口就咬住鱼饵。既然用钓鱼线这么容易,试着用鱼网捞捞看;丁鳜早已准备好一头栽进网裹去。当他的鱼篓装满时,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他溯流而上,想找一条小径。——喂,你!——在河岸一个转角的杨树林中,直挺挺地站着一个戴着警卫帽子的家伙,瞪着马可瓦多。——叫我,什么事?——马可瓦多觉得有一股不知名的威胁冲着他的丁鳜而来。——你哪里抓的鱼,篓子裹的那鱼?——警卫问。——啊,怎么啦?——马可瓦多的心已经跳到嘴巴裹了。——如果你是在这下面钓的,赶快把鱼丢掉。你没看到上游有座工厂吗?——指着一栋长而矮的建筑物。现在马可瓦多转过了河流的拐弯处,才看到它在柳树的那边正向空中吐烟,向水中排放浓密的云团,是可怕的青绿色和紫色。——起码你看清楚水是什么颜色吧!油漆工厂就是那个:蓝色毒害了河流,违有鱼。赶快把牠们丢掉,不然我得把鱼扣押起来。马可瓦多现在真想尽快把鱼丢得越远越好,把牠们从身上抖掉,彷佛只要鱼腥味都能毒到他。但是在警卫面前,他不想丢这个脸。——如果我是在上面钓的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不但要扣押鱼,还要给你开张罚翠。工厂上游是钓鱼保留地。你看那块牌子?——我,说真的?——马可瓦多急急说,——带着钓竿,只是为了让朋友信以为真,其实这些鱼我是向附近乡镇的卖鱼人买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只需要付税,就可以把鱼带回城裹 我们这里是在城外。马可瓦多已经打开篓子把鱼倒回河里了。应该还有一条丁鳜是活的,因为牠一扭鱼鳍快乐地游走了。马可瓦多逛超级市场文/卡尔维诺译/刘儒庭一到傍晚六点,整个城市就成了消费者的天下。一整天来,劳动者的主要活动是生产:生产消费品。一到钟点,像电路上的保险丝一下子断了一样,生产活动停了下来,一个个洗洗手,走了,都投身到消费活动之中去了。每天一到时刻,灯火通明的玻璃窗里,五光十色的商品展现在消费者面前:一串串粉红色香肠挂在那里;摆成塔型的瓷盘顶到了天花板;一匹匹衣料抽出一角,拼凑组合,像孔雀开屏。消费大军涌进市场,他们拆卸这一切,侵蚀这一切,攫取这一切。望不到头的一字长蛇阵在所有的人行道上和门廊下蠕动,穿过玻璃大门,延伸到商店里,围在货架旁。人们的手臂你抬我放,我推你碰,使那长蛇阵的蠕动像是由活塞的曲杆在推动前进。快来买吧!你看,他们拿起商品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拿起来又放下,那是多么好看;快来买吧!你看,面色苍白的女售货员在货架边口若悬河,夸耀商场的床上用品,那是多么动听;快来买吧!你看,那一团团五颜六色的绒团像陀螺似的在转,一页页花纸像长了翅膀在飞,花纸把人们买到的商品包成小包,小包外又有中包,中包外还有大包,每包又用那五颜六色的绳子捆起来,结上蝶式花结,那又是多么漂亮。大包、中包、小包、小小包,一齐涌到付款台前停了下来,一只只手指又在这一个个小包里搜寻,寻找零钱。下边,在那林立的陌生人的腿和裙裤中间,松开手的孩子们张皇失措地哭喊着。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马可瓦多带着一家人出来散步。他们没有钱,这散步只不过是看看别人花钱买东西;不过,钱这东西流通得越快,也就越有可能有那么一部分流进不抱希望的人手里:“迟早总会有那么一点点落入我的钱包。”可是对马可瓦多来说,他的工资不仅少,而且人口又多,分期付款的钱要交,欠的债要还,因此,钱到手马上就又流走了。不管怎么说吧,看看别人花钱也不错,特别是在超级市场。这个超级市场的货物是自拿自取的。门口停放着铁丝编的小货车,上面很像篮子,下面装有车轮,每个顾客都可以推上这么一个小车,把要买的货放进去,最后出来的时候到付款台算帐付款。马可瓦多进去时只推了一个这样的小车,他的妻子、四个小孩子也都各自推了一个。这样,一家人一人推一辆小货车鱼贯而行,在那些摆得像山一样的食品架之间漫步。他们指指香肠,摸摸奶酪,念叨着它们的名字,像是在人群中辨认老朋友的面孔,或者熟人的面孔。“爸爸,我们可以拿这个吗?”孩子们几乎每分钟都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行,不能动,禁止抚摸。”马可瓦多回答说,他时刻都记着,转这一圈之后,最后等着他的将是算总帐的收款员。“怎么那边那位太太拿了?”孩子们纠缠着不放,他们看到那些优雅的太太们在选购。这些太太们到超级市场来,本来可能只不过是为了买两个胡萝卜和几棵芹菜,但是,面对着这罐头摆起的金字塔,也不由自主地选购了。于是,咚咚咚!一盒盒西红柿酱、糖渍桃子、油浸鱼掉进了她们的小车;她们取这些东西时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听从什么命令。总之,如果你的车是空的,而别人的车是满的,那么,你只能忍耐到一定程度,然后你会感到嫉妒,感到伤心,于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这时马可瓦多在吩咐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不要乱动之后,快步来到货架之间的一个过道,货架挡住了家人的视线。于是,他从货架上拿下一盒蜜枣,放进了自己的小车。他只想过过瘾,推着这盒蜜枣转上十来分钟,也像别人一样显示显示自己购买的货物,然后再把它放回原处。除了这盒蜜枣之外,他又拿了一个红瓶装的辣酱、一袋咖啡和一个蓝色袋子装的挂面。马科瓦尔多知道,只要小心一点儿,他至少可以推着这些货转上一刻钟,饱尝善于选择商品的人的甜丝丝的滋味,同时又不必付一分钱。但是,孩子们要是看到了,那就糟了!他们会立即效尤,最后如何收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马可瓦多一会儿跟着忙忙碌碌的女售货员,一会儿又尾随珠光宝气的阔太太,在货架间拐来拐去,尽量设法不让家里人看见。像这太太或那位夫人一样,他模仿着,伸手拿起一个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甜瓜,或者一块三角形的奶酪。喇叭在播送着轻快的音乐,顾客们随着音乐的节拍或进或停,跟着节拍准确地伸手,拿起货,放进小车,一切随着音乐进行,显得那么和谐、自然。现在,马可瓦多小车里的货物已满满当当,他的双脚又把他带到了一个顾客很少的地方。这里的商品名称越来越让人摸不清头脑,而且又装在盒子里,虽然盒上画着图形,但这图形使你弄不清是莴苣用的肥料呢,还是莴苣籽,是莴苣呢,还是毒死莴苣上虫子的毒药,是引诱鸟类来啄食这些害虫的诱饵呢,还是拌凉菜或红烧野味用的调味品。管它是什么,马科瓦尔多反正要拿它两三盒。他就这样在两排高高的货架中间转着。突然,货架夹成的过道结束了,前边是一片没有一个人的空场,霓虹灯照着反光的地板。马可瓦多站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货车,空场对面是付款台和出口。这时,他发自内心的第一个想法是,推着他的像坦克一样的货车低头猛跑过去,在女店员还没有来得及按警铃之前推着他的这车货跑出超级市场。但是,就在这时,从临近的另一个过道口出现了一辆比他的车装得还要满的货车,推车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多米娣拉。从另一边又出现了第三辆货车,菲利佩托正用尽他浑身的力气推着前进。原来,这是很多货架间的通道会合的地方,从每个通道都走出马可瓦多的一个孩子,每个人都推着满载货物的三轮车,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现在,他们会合了,他们发现,把他们的货品集中到一起,简直就是这个超级市场的所有货物的样品。“爸爸,这回我们可富了吧?”米凯利诺问,“够我们吃一年了吧?”“向后转!快!躲开付款台!”马可瓦多边喊边来了个向后转,推着他的货车藏到了货架间;他又赶紧后退了两步,像是躲开敌人的枪口,退入通道不见了。他身后发出一阵轰响,他转过身,看见全家人个个推着自己的货车,组成一列小小的火车,紧跟着他奔跑过来。“一算总账得要我们上百万!”这个超级市场很大,通道七拐八弯像个迷宫;他们可以一小时一小时地转下去。市场货色齐全,马可瓦多一家人可以在里面度过整整一个冬天不必出来。偏偏就在这时,市场的喇叭停止播送音乐,开始广播说:“顾客请注意,再过一刻钟,市场将停止营业,请赶紧到付款台付款!”现在是把车子的货物放还原处的时刻了:要么现在还,要么永不再还。在广播喇叭的催促之下,成群的顾客忙乱起来,好像剩下来的几分钟是全世界最后一家超级市场的最后几分钟了,那种忙乱好像是,不知是把这里的一切都拿个干净呢,还是不去动他们。总之,货架柜台前一片熙熙攘攘。马可瓦多、多米娣拉和他们的孩子们利用了这阵混乱,把货物放回货架,或者趁机塞进别人的货车。他们把货物放回去时弄了个乱七八糟:捕蝇纸放到了火腿架上,卷心菜放到了点心架上,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他们没有注意,有位太太推的不是货车,而是个婴儿车,他们竟给人家的婴儿车里塞了一瓶酒。不用说,把这些连尝都不曾尝一口的东西放下,实在令人痛心,催人泪下。然而,在他们把一桶酱放回货架时,一串香蕉掉在手上,他们拿了起来;或者,放下一把塑料扫帚,拿起一只红烧鸡。就这样,他们的货车越卸反而越满满当当了。一家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沿着循环电梯,上上下下来回转,每一层都遇上女收款员把守出口,她们面前的计算机正对着他们,而且噼啪作响,像一挺挺机关枪面对着要出去的人。马可瓦多一家人转啊转啊,那情势越来越像是笼中的野兽,或者像囚犯在墙上贴着花格纸、被照得通明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乱转。突然,一个地方,墙上的花格纸被揭掉了,一个梯子靠在那里,旁边放着铲子、木匠和泥瓦匠用的工具。一家建筑公司正为扩大这个超级市场进行施工。看得出来,下班之后,工人们把一切工具就地一放,回家去了。马可瓦多推着他的货物从墙上的这个洞里钻了出去。外边一片漆黑,他试探着向前走。一家人推着车紧紧跟在他身后。货车的胶轮在一段揭掉路面的沙土路上跳动着,然后又是一段瓷砖尚未铺平的地面。马可瓦多抬起两个轮子,只用一个轮着地,尽力把握平衡;他们也模仿着他的样子跟在后边。突然,他们看到,他们的前后上下投来了探照灯光,周围是一片空虚。原来他们走到一个施工脚手架上,有七层楼高。在他们脚下,城市展现出一片灯光,有从窗户透出的灯光,有广告招牌的灯光,有电车线的亮光。在他们的头顶,天空布满星斗,另外还有电台天线塔顶的一盏红灯,脚手架在他们那些危险地堆满货物的推车重压下摇摆起来。米凯利诺惊呼一声:“我怕!”黑暗中,一个黑影移动过来。一张大嘴一边从钢铁的脖颈上伸过来,一边大张开来,可嘴里却没有牙齿,待伸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个大吊车。吊车对着他们降下来,到了他们所在的高度停下,铲斗的下颚正好对着脚手架。马可瓦多把车一倾,把货物倒进了铁铲斗,一步跨了过去。多米娣拉也照样行事;孩子们也模仿他们的父母,吊车的铲斗合上了,把从超级市场挑来的所有货物全吞了进去,吱嘎作响地沿着它的钢铁脖颈缩了回去;然后向远外移去。下面,五颜六色的灯光组成的广告仍然亮着,转着。那广告的内容正是邀请人们到这个大型超级市场来购买货物。月亮与霓虹灯夜晚,GNAC耀眼的光亮持续了二十秒钟后熄灭了。二十秒钟的瞬息间,整个夜空露出笑脸:晴朗的天空飘荡着几朵急匆匆飘游的乌云;金色的新月像一把镰钩高高挂在空中,一朵淡淡的云彩遮住了它的笑容,显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月晕;星星眨巴着亮晶晶的小眼睛,越细看它们就越显得更微小更稠密,熙熙攘攘,缀满天空,一直连接上银河的明亮光带。这匆忙看到的夜空一闪而过,倘若只顾凝视夜空的一点,那么就会失去观赏整个夜空的机会,因为二十秒种一闪而过,GNAC重新亮起来。GNAC是高悬在对面楼顶上高大的SPAAK-COGNAC(COGNAC即白兰地,SPAAK是公司名)霓虹灯广告的一部分,每隔二十秒钟亮一次,一次亮二十秒钟。每当它亮的时候,夜空变得平平坦坦、漆黑一片,月亮蓦然惨淡无光,星星失去了光彩。GNAC熄灭十秒钟后,发情的公猫和母猫才迟钝地开始喵喵地嚎叫起来,沿着屋檐和烟囱管胆怯地慢慢靠拢。突然,GNAC一亮,射出刺眼的磷光,猫立即惊恐地竖起全身的毛,隐藏在瓦垄中。马科瓦尔多一家住在霓虹灯对面一幢楼的阁楼里。此时,一家人倚窗眺望,思绪各异。十八岁的姑娘伊索丽娜静静地仰望着月光,坠入了情思绵绵的遐想,以致她觉得楼下收音机里传来嘁嘁喳喳低微发颤的声音,仿佛是情郎在窗下唱的小夜曲。蓦然,GNAC闪亮,好像收音机也随之变换了曲调,传来了活泼的爵士乐,伊索丽娜缩缩穿着紧身衣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寻味着舞厅里快乐的舞步、五彩缤纷的灯光。然而,此时此刻,可怜的少女却孤独地待在阁楼里。塔尼莱和米凯利诺,一个六岁,一个八岁。每当夜幕出现,他们总是眼睛瞪得滚圆,凝视着窗外,一种窒息朦胧的恐惧在他们脑子里盘旋,仿佛他们置身于匪徒的包围中。然后,GNAC发亮了,他俩伸出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手枪的形状,互相开起枪来,嘴里喊着:“举起手来!我是超人!”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母亲多米娣拉总是这样想:“孩子们应该离开窗口,否则,这种气氛会对他们有害的。伊索丽娜这么晚了还探头探脑地瞧着外面,可不太好啊!”阁楼外面的灯光重新亮起来,照得室内室外一片通亮,多米娣拉忽然恍若自己走进了一家豪门巨室。十五岁的费奥达利吉是个早熟的男孩子。每当GNAC熄灭的时候,她总是看见在涡旋形的G字里有一个小天窗。这时,小天窗随之亮了,玻璃窗里露出一张如同月光、霓虹灯光和夜晚大自然光色的少女的脸,一张几乎还是幼女的小脸。费奥达利吉向她微笑,但他没有看清楚她的反应,那张小嘴微微闭着,也许她曾向他微笑过。外面GNAC那可恶的G字又重新亮了起来,小天窗顿时模糊不清,少女的脸的轮廓消失了,变成了微弱发白的影子。现在,他无法知道那张小嘴是不是正在回答他甜蜜的微笑。一家人各有各的情趣,各有各的思虑。这时候,马科瓦尔多很想教授孩子们一点天文知识,便慨然指点着天体星辰的位置。“看,那是大熊星座,一、二、三、四,那儿是勺把,那是小熊星座。北极星指示北方。”“那么,那一颗指示什么?”一个孩子指着GNAC的字母C天真地问。“那是字母C,跟星辰没有关系,它是COGNAC这个词的最后一个字母。星星是指示方向的:东、西、南、北。现在是新月,因为月亮的弦峰朝西隆起。记住,上弦近望,下弦近晦。”“爸爸,那么COGNAC要落了?因为C是下弦!”“这跟升还是落没关系,那是SPAAK公司安上去的广告灯。”“那么,月亮又是哪个公司安上去的?”“月亮不是任何公司安上去的,是一颗卫星,永远存在。”“月亮如果一直就在那儿,那为什么要经常变呢?”“月亮分四个月相,有时人们看到的只是它的一部分。”“COGNAC不是也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吗?”“那是因为皮埃贝纳尔蒂大楼太高。”“比月亮还高吗?”就这样,每当GNAC闪亮的时候,马科瓦尔多的星辰总是和地球上的商业广告纠缠在一起,解释不清。伊索丽娜却陶醉在这夜景中,把美妙的愿望融合在优美低吟的曼博舞曲中。那少女消失在迷茫暗淡的天窗里,霓虹灯的光亮掩盖了她对费奥达利吉终于鼓足勇气送去的飞吻的答复。塔尼莱和米凯利诺两掌合拢,形成一个飞机上的机关枪,举在面前,朝着二十秒钟后就要熄灭的耀眼的霓虹灯打去,哒、哒、哒……“哒、哒、哒……爸爸,你看见了吗?我只一梭子就把它给打灭了。”塔尼莱高兴地说。然而,窗外的霓虹灯又重新亮起来,他那幻想中战斗的胜利破灭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睡意。“但愿把它打灭了!”父亲情不自禁地说,“这样的话,我指给你们看狮子星座、双子星座……”“狮子星座!”米凯利诺顿时兴高采烈。“等一下!”他想到了一个主意。然后,他拿来弹弓,掏出经常装在口袋里的石子,安在弹弓上,用尽浑身力气向GNAC射去。只听一阵石子像下冰雹似的落在对面楼顶的瓦上和屋檐的铁皮上,一扇被击中的窗户的碎玻璃和弹回来的石子落下来,打在路灯的灯罩上,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路上一个声音高叫着:“下石头子了!喂,楼上是怎么搞的,混蛋!”石子飞过去的时候,亮闪闪的霓虹灯熄灭了,这正好是二十秒钟的最后一秒钟。阁楼里的一家人在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十、十一,数到十九的时候,大家粗粗地吸了一口气,又接着数了二十,数了二十一,二十二。然而,GNAC没有亮,他们都担心是不是自己数得太快了。不,并不快,GNAC再也没亮起来,在广告牌的框架上左盘右旋的字母变得模糊不清,黑乎乎一团,宛如缠绕在棚架上的葡萄蔓藤。“啊!啊!”大家都惊讶地叫起来,布满星斗的天穹在他们头顶上完全显露出来了。马科瓦尔多很想揍米凯利诺一巴掌,但胳膊刚抬起来,又停住了。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站在高高的阁楼里,仿佛飘飘然升到了奇妙的宇宙空间。夜的黑暗将阁楼罩在里面,像一个晦暗的屏障把高处和楼下另一个世界分隔开来。楼下,象形字体似的红色、黄色、绿色的霓虹灯仍在闪烁着光亮;交叉路口的信号灯交替地眨巴着疲倦的红色和绿色的眼睛,空空荡荡的有轨电车沿着明亮的轨道急匆匆地跑着;模糊不清的汽车推着两道圆锥形的光柱向前移动;现在,从楼下这个世界只能映到阁楼上散乱的犹如烟雾的磷光。抬头环视,再也不会感觉到强烈灯光的刺激了。开阔的空间映入眼帘:天穹像一个无限大的球体囊括一切,无边无际。微小发亮的星星镶满天穹。只有金星闪烁着爆发性的集聚的光亮,从云罅中钻出来,镶嵌在天和地交接的地方。一弯新月挂在空中,只探出半个脸来,地球遮掩了太阳的光辉,只有太阳的斜光照射在月亮的四周,然而月亮依然显露出一个不透明球体的自然容貌,依然反射出生动的光辉。这种情景,只有在初夏之夜才能看到。马科瓦尔多深情地凝视着月亮:阴影和光亮把月亮分成黑白分明的两个部分,明亮的月牙宛如一个狭长的静谧的海岸。他心里油然泛起一丝留恋和向往的感情,多么希望在幽静的夜晚来到这奇迹般的阳光明媚的海岸啊。马科瓦尔多一家人久久倚在阁楼窗户上眺望。孩子们对自己的举止所带来的无法估量的后果感到惊讶。这时,伊索丽娜触景生情,心醉神迷。费奥达利吉凝视着明亮的小天窗和那月色少女的微笑。母亲催促着他们:“孩子们,离开这儿吧!夜已深了,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这样的话,你们会生病的。”米凯利诺一边举弹弓,一边说:“你们看着,我来把月亮也打灭!”然而,他已经被母亲抱住,送到了床上。这天晚上和第二天晚上,阁楼对面楼顶上的霓虹灯只剩下SPAAK-CO几个字母在发亮,但在马科瓦尔多的阁楼里可以看见美妙的天空。费奥达利吉和月色少女互送着飞吻,也许默默的交流已经帮助他们成功地定好了约会。第三天上午,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电工出现在对面楼上霓虹灯的框架中间,检查灯管和电线。马科瓦尔多将头伸到窗外,看着这情景,忧郁地说:“今天晚上又是GNAC的夜晚。”那种神情很像一个善于预言天气的老人。有人在敲阁楼的门。房门打开了,走进一个戴眼镜的先生。他对马科瓦尔多说:“请原谅,能从你们的窗户看看吗?多谢,多谢!”戴眼镜的先生又自我介绍,“我是戈迪弗雷多博士,霓虹灯广告公司的专员。”“真糟糕,霓虹灯被我们打破了。他们肯定要我们赔偿损失!”马科瓦尔多暗暗想,眼睛盯着几个孩子,好像要一下子把他们吞下去,却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天文学对孩子们的魅力。“他只要从窗口一望就会明白,石子是从这里飞过去的。”他想到这里,抢先站在窗前,哀求说:“您看,是孩子们,他们随便拿石子打麻雀玩,不知道石子怎么打到那儿,把 SPAAK公司的霓虹灯广告给打坏了。我已经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唉,先生,如果我已经狠狠地揍了他们的话……您尽管放心,保证以后再不出现这种事。”戈迪弗雷多博士聚精会神地听着,认真地说:“说真的,我为COGNAC TOMAWAK公司工作,不是为SPAAK公司做事,我是来观察一下能不能在这座楼顶上安一个广告灯。不过,请您继续讲下去,您讲的,我很感兴趣,请您讲下去,能不能在这座楼顶上安一个广告灯。不过,请您继续讲下去,您讲的,我很感兴趣,请您讲下去。”就这样,半个钟头以后,马科瓦尔多与SPAAK公司的竞争对手—— COGNAC TOMAWAK公司达成一项协议:只要SPAAK公司的广告灯一亮,孩子们就用弹弓把GNAC打掉。“SPAAK已经是溢到缸外的一滴水,很快就会干涸。”戈迪弗雷多博士说。他没有说错:的的确确由于沉重的广告费用,SPAAK公司已经债台高筑,濒于倒闭的边缘。而且,在SPAAK公司自己看来,该公司华丽的霓虹灯广告接连不断地损坏也是不祥之兆。广告灯有时是COGAC,有时是CONAC,有时又成了CONC,这给SPAAK公司的债权人造成混乱的感觉,思想上敲起了警钟。后来,连广告公司也拒绝修复连续不断损坏的霓虹灯了,如果SPAAK公司不付清旧帐的话。最后,SPAAK公司破产了。在马科瓦尔多阁楼的上空,一轮满月撒下金色的光辉。月底的一天,几个电工出现在阁楼对面的楼顶上,那天晚上,比原先高一倍宽一倍的火红字体COGNAC TOMAWAK闪烁着刺眼的光辉。从此以后,金色的月亮惨淡无光,亮晶晶的星星失去了踪影,无限辽阔的天穹和无比美好的夜景消失了,只有COGNAC TOMAWAK,COGNAC TOMAWAK,COGNAC TOMAWAK,每两秒钟亮一次,一次亮两秒钟。马科瓦多尔一家人中受打击最大的是弗奥达利吉,他再也看不见那月色少女含着甜蜜微笑的脸蛋;那扇天窗消失在巨大的没有一点儿空隙的W字母的背后。弄错了的车站对于那些居住条件糟糕得令人厌恶的人来说,寒冷的夜晚最理想的去处自然是电影院。马科瓦尔多迷上了彩色电影,因为巨大的银幕足以展示最宽广的画面,辽阔的草原,连绵的山峦,非洲的丛林,鲜花遍野的岛屿。他每一部影片都要连看两遍,直到电影院关门他才不得不离开,但他的脑海里依然萦绕着那些自然景观,他似乎依然在呼吸着那些鲜花绿草的芬芳。在这个细雨濛濛的夜晚打道回府,在车站等待30路电车,突然苏醒的意识:他的人生风景,仅仅是电车、红绿灯、半地下室、煤气炉、晾晒的衣服、仓库、包装间——这一切,顿时使他方才感受到的电影的辉煌,化作了一团失去光泽的、灰暗的愁云惨雾。那天晚上,马科瓦尔多看的影片是描写发生在印度森林里的故事:从沼泽的灌木丛升起迷茫的烟雾,蛇群顺着藤蔓爬行,盘踞在莽林掩盖的古老寺庙的雕像上。走出电影院,马科瓦尔多睁眼朝街上望去,随即又闭上眼睛,而后又睁开。他什么也看不见,绝对是什么也看不见,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在电影院里的时候,一场大雾降临城市上空,这场雾浓密、厚重,吞噬了世间万物,消融了一切声音;大雾把空间压扁了,使它丧失了距离和范围,它把亮光驱人黑暗,使之变成了失去形态的、捉摸不定的点点光斑。 马科瓦尔多不由自主地朝30路电车站走去,一头撞上了一块告牌。此刻,他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浓雾把周围的世界一笔勾销了,他得以把银幕上的种种景象保留在自己的视觉里。寒冷也有所缓和,云雾仿佛一条毛毯,几乎把城市包得严严实实。马科瓦尔多裹紧他的大衣,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外界感觉的神助,他如今仿佛在真空中滑翔,并且能够用印度、甘地、丛林和加尔各答的形象来给这真空粉饰润色。电车驶过来了,发出缓慢的铃声,活像一个幽灵。周围的东西全是模模糊糊地存在着,马科瓦尔多坐在电车的最里边,背朝其他乘客,盯视窗外,偶尔有一些朦胧的光点和比黑暗还要黑的影子,穿过虚无的夜色。这一切,对于那个晚上的马科瓦尔多来说,真是美妙之极的机会,他可以借此睁着眼睛做梦,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可以在眼前这广阔无边的大银幕上永不停歇地放映电影。他这么想入非非,竟没有注意电车驶过的车站。他突然问自己,眼下到了什么地方;他扭过身来,只见车厢里已几乎空空的。他透过窗玻璃仔细察看,琢磨窗外隐隐闪过的光点,终于断定,下一站他该下车了。他赶忙跑到车门口,匆匆下了车。他打量周围,试图找到一个认路的标记。他的眼睛能够搜集到的少许的光和影,却无法构成他熟悉的地点。他下错了车站,他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如果碰上一个行人就好了,可以请他指点路径。不过,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又遇到这样的鬼天气和时候,简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末了,马科瓦尔多终于看见了一个影子,便等待他走过来。不过,他越走越远了,也许他穿过了马路,或者他只是在马路中间行走,也可能他并不是什么行人,而只是一个骑车人,骑着一辆没有车灯的自行车。马科瓦尔多高声喊道:“劳驾!劳驾!请停一停!您能告诉我,潘克拉齐奥·潘克拉齐埃蒂大街在哪里?”那影子继续朝远处移动,在几乎失去踪影的时候,回答道:“朝那……”可是马科瓦尔多没有听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