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醒自己一切将会是这样的。但是那女人爽快的举止和深蓝色的眼睛,那双多年来见到过成千上万像罗西这种女人的眼睛仍然对她构成了一种威胁。 “请坐。”安娜邀请她,当罗西在惟一空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以后,安娜介绍了她自己,然后便问她的姓名。 “我想我的姓名应该是罗西·丹尼尔斯,但是我已经恢复使用婚前姓名。即罗西·麦克兰登。也许这名字不合法,但我再也不想用我丈夫的姓了。他殴打我,所以我离开了他。”她意识到她的话会给别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刚打了她一下,她便出走了。“我们结婚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离开他。” “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十四年了。”罗西发觉自己不敢正视安娜·史蒂文森那双咄咄逼人的深蓝色眼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在袖子里面紧握着,指甲泛着白光。 她想,现在她该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才清醒过来。也许她会认为我有喜欢挨打的病态心理,她即使不这么问,也一定会这么想。 那女人没有问她其中的原因,只是问她离开多久了。 她发现这个问题需要费一番脑筋。她现在并不在标准时间的位置上。汽车上的长途跋涉以及中午那一觉已经打乱了她内心对时间的概念。她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回答说:“大约三十六个小时。” “嗯。”罗西不停地希望安娜会把表格递过来让她填写,或者她自己替她填写。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桌面探究地看着她,心里感到烦躁不安。“现在跟我谈一谈,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从床单上的血迹开始讲起。她不想给安娜造成一种她很懒惰或者头脑不大正常的印象,仅仅因为懒得换床单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她很害怕,不知自己说的这些会使人产生怎样的想法。她无法解释那滴血迹在她心中引起的感受。这时愤怒像一位老朋友那样静静地钻进了她的内心深处。她只是平淡地说,她用了很大的劲儿摇那把摇椅,几乎把它弄破了。 “告诉我,你决定要出走以后都做了些什么?” 罗西告诉她关于信用卡的事,她十分肯定诺曼对她所做的一切会产生预感,所以一定会打电话或者回家。她告诉她自己用信用卡取出了多少钱,最后又是怎样来到了这座距离诺曼十分遥远的城市。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中途停顿了几次,考虑着下面该说什么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滔滔不绝地一直说到当天早上迷路的过程,之后,她便结束了谈话,将彼得·斯洛维克的名片递了过去。安娜只看了一眼,便还给了她。 “你跟斯洛维克先生熟吗?”罗西问道。 安娜笑了。在罗西看来,这问题令她不愉快。“哦,是的,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多年的老朋友,的确如此。他也是你这种人的朋友。” “不管怎样,我终于来到这里了,”罗西说,“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但至少我已经做了这么多。” 一丝诡秘的微笑浮现在安娜·史蒂文森的嘴角上。“是不错,而且干得非常出色。” 她所有的勇气几乎在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被消耗光了,她收集起最后的一点勇气问道,她能不能在姐妹之家过夜。 “如果你真正需要的话,可以在这里住不止一夜。”安娜回答她,“严格地说,这是一个避难所,一所私人捐赠的临时栖息地。你可以住八个星期,这个期限也是可以随时变更的。姐妹之家的制度非常灵活。”她下意识地炫耀着。 “请原谅,你刚才说的是八个星期吗?” 擦净你的耳朵,年轻的女士,我说的是八天。你认为我们会让你这种人在这儿住八个星期吗?放聪明点儿! 安娜并没有这样说。她点了点头:“当然,只有极少数人需要在这儿住这么久,这正是我们的骄傲。另外,你得付费,费用很合理。”她又诡秘地笑了笑,“你应该知道,住宿条件很一般,楼上大多数房间都改成了宿舍。共有三十张床位,有一张正好空着,因此你才有可能留下来。你今天暂时住在一位常驻顾问的房间里。我们一共有三位顾问。 “需要经过什么人批准吗?”罗西低语道,“要把我的姓名向委员会报告吗?” “我就是委员会。”安娜回答她,“姐妹之家是我父母创立的,所以留谁住宿由我决定。” “这太好了。”罗西轻轻地说。 “的确如此。”安娜在桌子上乱翻着,搬开了一些文件,终于在计算机后边找见了她要找的那样东西。她冲着罗西摆了摆印有姐妹之家字样的信纸:“看见了吗?请你看一遍,然后签上名。内容是你同意每天付16美元住宿费。这是承诺书。我希望你能预付一半费用。” “可以,我还有点儿钱。史蒂文森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对于委员会来说,我是史蒂文森女士,但是对于你来说,我就是安娜。”她看着罗西在那张纸的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你不需要感谢我和彼得·斯洛维克先生,这是天意,就是以大写字母P打头的那个天意。是上帝把你带到了这里。正如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我真的很相信。我见过太多的妇女,她们失魂落魄地来到这里,心满意足地离去。城市里有二十多人负责把她们介绍给我。彼得是其中一位,但是把你带到他那里的力量,罗西……那种力量来自天堂。” “以大写字母P打头的那个天意?” “完全正确。”安娜看了看罗西的签名,把纸放在右边的书架上。罗西确信这张纸条到不了明天晚上就会消失在乱纸堆中。 “现在,”安娜带着刚刚结束了枯燥乏味的工作_即将开始一项有趣内容的口吻说,“你会干什么?” “干什么?”罗西反问道。她忽然感到一阵昏厥。她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是的,你会做什么工作?例如,速记技巧之类?” “我……”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她曾经在奥布雷威利中学选修过速记Ⅰ和速记Ⅲ的课程,两门功课都得了优秀。可是近几年她的基本功都忘光了。她摇了摇头:“我不行。我曾经学过速记,但是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还会其他的秘书工作吗?” 她摇摇头,热泪刺痛了眼眶。她把它们强压了回去,手指甲又开始变成苍白色。 “誊印技术怎么样,也许你会打字?” “不会。 “懂不懂数学,会计,或者银行业务?” “不懂!” 安娜·史蒂文森偶然看见纸上有根铅笔,便拿起来,将带橡皮的一一头顶在雪白干净的牙齿上。“你会做女招待吗?” 罗西绝望之余想说可以,但她想到女招待们每天举着大托盘,尽力保持着平衡……她想起了自己受伤的后背和肾脏。 “不能。”她耳语般地说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写字台和它旁边的这个女人变得模糊不清。“暂时还不行,也许,再过一两个月,我的后背……现在它还不够坚强。”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撒谎。 安娜·史蒂文森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安。’你到底会什么技能,无论哪种都行?” “我会!”她被逼到了愤怒的边缘,用嘶哑的嗓子喊着,再也无法压低自己的嗓门。“我真的会!我会打扫房间、洗盘子、铺床、清洁地板,会做两个人的饭,会每周跟我丈夫睡一次觉,我还会让人用拳头猛击头部,这是我的另外一门技能。附近有没有体育场馆需要为拳击手找一名陪练?” 她已经涕泪交加了。她紧握的欢手擦着脸上的泪痕,就像她结婚以来一直在做的那样,边擦边等待安娜将她赶走,让另外一个不这么愚蠢的家伙占据那张空床。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左手背。她低下头,看到安娜·史蒂文森伸出手递给她一盒面巾纸。难以置信的是,安娜·史蒂文森在对她微笑。 “我认为你不一定非做别人的拳击陪练。”她说。“失别着急,你的情况我正在考虑,一般总是这样。拿着,先擦干眼泪再说。” 当罗西擦眼泪时,安娜告诉她关于白石旅馆的情况。姐妹之家与这家旅馆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某公司拥有这家旅馆,而安娜那位有钱的父亲正好是那个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因此许多妇女在白石旅馆里尝到了带薪工作的乐趣。安娜告诉她,她必须在背伤允许的范围内努力工作,假如她的生理状况在二十一天内得不到改善,她必须去医院接受全面检查。 “同时,你将有一位熟悉规则的伙伴,她是长住此地的顾问。她将教会你一切,并且为你负责。例如,假如你偷了东西,她会替你受到惩罚,而不是你自己……你不会偷东西吧?” 罗西摇摇头:“我只偷过我丈夫的信用卡,仅此而已。而且我只用过一次。如果你们能证明我在撒谎,可以。随时让我走开。” “你可以在白石旅馆一直工作到有了更适合的工作为止。你肯定会有机会的……这是天意,还记得吗?” “以大写字母产打头的那个天意吗?” “正是。我们只要求你尽最大努力做好白石旅馆的工作,以便为那些比你晚来的人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罗西点点头:“千万别砸了大家的饭碗。” “正是这个意思。你能在这儿工作太好了,罗西·麦克兰登。”安娜站起身来,向她伸出了双手,那姿势中带有她早已在安娜身上感觉到的某种下意识的骄傲感。罗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接受了她伸出的双手。现在她们的双手在乱糟糟的桌面上紧紧握住了。“我还有三件事要告诉你,因为这很重要,所以请你一定静下心来仔细听好。行吗?” “行。”罗西说。她为安娜·史蒂文森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迷住了。 “首先,拿信用卡并不能证明你是小偷。那些钱既是他的,也是你的。第二,继续使用婚前姓名并不违法,那名字终生都属于你自己。第三、只要你想得到自由,你随时都拥有它。” 她停顿了一下,用她那双非凡的蓝眼睛从她们紧握着的双手上方看着她。 “明白了吗?只要你想要,你随时都拥有自由,这种自由使你从他的控制中,他的思想以及他的影响下彻底解放出来。你想要这种自由吗?” “想要。”罗西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我对自由的需要超过了世上的一切。” 安娜·史蒂文森弯腰在罗西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同时使劲儿握了一下她的手。“你终于来到了该来的地方。亲爱的,欢迎回家。”8五月初,春天真的来临了。这是一个将年轻人的幻想催化成爱情的季节,它毫无疑问是个奇妙的、能够诞生伟大激情的季节。但是诺曼·丹尼尔斯心里却塞满了与它毫不相关的事情。他需要的是一次短暂的休息,现在机会来了。等待的时间太久了,足足等待了他妈的三个星期,但是现在终于还是被他等到了。“ 他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身穿红色开领短袖和灰色华达呢休闲裤,坐在距妻子工作的旅馆800英里以外的一条公园长凳上。她正在那所旅馆里给别人换床单。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绿色荧光网球,当他捏那只网球时,前臂的肌肉有节奏地绷紧,松开。 街对面又走过来一位先生,从人行道的一侧往公园里张望。他对长凳上的男人点了点头,便朝这边走来。这时一只飞盘飘了过来,他蹲下去躲避时,又有一条德国牧羊狗从身边跑过、直奔那只飞盘而去,他停住了脚步。这位先生比第一位年轻,也比他瘦小一些。他长着一副英俊得不大可靠的面孔,留着艾罗富林·克罗斯比式胡须。他在右手捏网球的大块头身边停住,不十分肯定地看着他。 “兄弟,有事吗?”手拿网球的人问道。 “请问你是丹尼尔斯先生吗?” 手拿网球的人点头承认了。 留着文罗富林·克罗斯比胡须的人指着得对面那座新盖的高层建筑说:“那座楼里的人说我能在这里找到你。他说你能帮我。” “是莫里中尉吗?” “对,是叫这名字。” “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留着艾罗富林·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说。 “兄弟,也许我能帮你,也许不能。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这乳臭未干的家伙,无论成还是不成,你得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说出来听听。”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开个价吧。”他闷闷不乐地说。 “哦,”手拿网球的人说,“这可是重罪,而且可能还不止如此。他们在你的钱包里找着了我的东西,对吗?” “对,那张该死的信用卡。那是我在垃圾箱里拣到的,活见鬼,还他妈的是个警察的,我可真够走运的。” “坐下说吧。”丹尼尔斯和蔼可亲地说。他正要在长凳右边坐下来,丹尼尔斯叉摇摇头不耐烦地说。“坐到那边去。”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退回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丹尼尔斯的左边。随着丹尼尔斯右手捏球的节奏越来越快。他胳膊内侧粗壮的深蓝色静脉血管像一只水蛇般蜿蜒曲折地蠕动着。 飞盘又飘过来了。两个男人注视着那条德国牧羊狗紧随其后地追逐那只飞盘,它迈着长腿疾驰而过的样子很像是一匹骏马。 “这条狗真漂亮。”丹尼尔斯说,“牧羊狗都非常漂亮。我一直很喜欢这种狗。你呢?” “当然了,它的确很漂亮。”留克罗斯比胡须的男人说,实际上他认为这狗很丑陋,而且假如你给它机会的话,它会立即把你撕个粉碎。 “我们得好好谈谈。”拿网球的丹尼尔斯说,“兄弟,事实上我觉得在你年轻的生命中这将会是一次很重要的谈话。你准备好了吗?”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费力地咽下堵在嗓子眼里的东西,第八百遍地后悔自己没有扔掉那张该死的信用卡。为什么不扔掉它?为什么要变成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知道为什么。首先因为他存有侥幸心理,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他能想出一个使用那张信用卡的办法来的;其次因为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这里毕竟是美国,是机遇的天堂;最后也是最真实的原因,就是他把它塞进钱包里的一大堆名片中以后便将它彻底忘光了。可卡因就有这种作用,你不停地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跑。 警察在对他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的目光中有一种……饥饿感。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立即感到自己就像寓言故事里那三只小猪中的一只,坐在太坏狼的身旁。 “听我说,“兄弟,我们最好挑明了说。我从来没有用过你的信用卡。他们怎么跟你说的我管不着。我他妈的真的一次都没用过。”。 “你当然没用过。”警察似笑非笑地说,“你搞不到我的密码,那是用电话号码改的,我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所有警察的电话号码都是不登记的。我敢肯定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对吗?我打赌你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办法。” “没有!”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说,“我没有试过!”他当然试过了。他先用信用卡上的街区号码和邮政编码组成各种组合。在全城所有的取款机上足足试了个够,手指都按疼了,仍然毫无结果。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个白痴在玩一台全世界最吝啬的老虎机。 “你想想,当我们在电脑上查询商业银行取款机时,我们会发现什么?”警察问,“难道我们不会发现我的信用卡无数次地进入取消、重试状态吗?如果我说得不对,我请你吃牛排。兄弟,你怎么想?” 留克罗斯比胡须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了。他的感觉简直糟透了。这时,那警察还在没完没了地玩弄那只网球,无数次地重复着捏紧和松开的动作。他毛骨悚然地想到,他怎么还不停下来。 “你叫雷蒙·桑德斯,”丹尼尔斯警察说,“你的罪名排列起来比我的胳膊还长,盗窃、欺骗,服用麻醉剂、卖淫。除了殴打、袭击那一类罪名以外,几乎所有的罪名你都占全了。我没有冤枉你吧?你这个同性恋的家伙,喜欢挨打吗?就算你长得跟施瓦辛格一样英俊,也照样是条孬种。” 雷蒙·桑德斯一言不发。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我并不一定非要揍你或者踢你,甚至咬你一顿。”丹尼尔斯警察略带沉思地说,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那条德国牧羊狗,现在它的嘴里叼着那只飞碟正一路小跑地往这边奔来。“你认为怎么样?” 雷蒙仍然沉默不语。他想装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但沮丧的心情已经开始动摇他的神经系统,他的心脏就像一辆正在离开站台奔向旷野的火车,跳动得更加剧烈起来。他不停地偷看那位身穿红色开领短袖的家伙,越来越不喜欢他所看到的一切。那家伙的右前臂已经完全放松,血管粗大而充血。鼓起的肌肉就像是一卷刚出炉的新鲜面包。 丹尼尔斯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转过脸,对着这位小个子微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那神情真像是在笑。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看上去很像两只崭新的硬币。 “小英雄,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你可以留着我的钱想干吗就干吗。只要你给我帮个忙,你就彻底自由了。这主意怎么样?” 雷蒙现在正在考虑着什么也不说,尽快地离开这里。但是这并不由他决定。警察已经不再拖延了。他在等待回答。 “好极了,”雷蒙说,希望这回答能让他满意。“简直太妙了,谢谢你给了我一点儿时间。” “好啊,雷蒙,也许我喜欢你。”丹尼尔斯警察说着,做了一件令这位前海军陆战队队员目瞪口呆的事,一件雷蒙从他那钱迷心窍的脑子里永远想不出来的举动。丹尼尔斯将左手放在雷蒙的两腿之间,用力地摩擦起来,当着上帝,当着游乐场上那么多的孩子,以及所有那些不愿意看见此举的人!丹尼尔斯的手沿着顺时针方向,围绕着那一小块肉体上下左右地滑动。自从九岁时雷蒙被父亲的两位密友——比尔叔叔和卡洛叔叔轮流施行了性虐待以后,那个部位就始终左右着他的一生。下面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对他来说却是绝无仅有的:他的小家伙居然硬起来了。 “对啊,也许我喜欢你,也许我特别喜欢你,你这身穿闪光裤。尖头鞋的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为什么不呢?”丹尼尔斯警察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在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身上使劲儿摩擦着。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时不时地捏一把,使雷蒙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有多好啊,雷蒙,你最好相信我喜欢你,因为这次他们真的盯住你了,因重罪逮捕你。但是你知道有什么麻烦吗?里冯威尔和布鲁斯特那两位抓过你的警察今天早晨在警察局里大笑,他们在笑你。这倒没什么,可是我觉得他们笑的是我,这可不行。我不喜欢别人笑我,一般来说我绝对不吃这一套。可是今天早上我忍了。今夭下午我成了你最好的朋友。就算你拿了我那张该死的信用卡,我也要替你搞掉那条特别严重的贩毒罪名。你猜猜为什么?” 飞盘又一次飞来,德国牧羊狗仍然紧追不舍。这一次雷蒙·桑德斯几乎没有看见。他在警察的手心里坚挺得像一只道钉,惊恐得就像猫爪里的一只老鼠。 这一次警察的手捏得更加起劲儿了,雷蒙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叫。他那咖啡牛奶皮似的面孔上布满了汗珠,细细的克罗斯比胡须像大雨过后的一只死蚯蚓。 “雷蒙,你猜得出来吗?” “不行。”雷蒙说。 “因为拿走信用卡的人恰恰是我老婆。”丹尼尔斯说,“这就是里冯威尔和布鲁斯特嘲笑我的原因。这就是我的推论。她拿走了我的信用卡,用它取出了几百美元,那是我挣的钱;这张信用卡现在却拿在一个叫做雷蒙的乳臭未干的家伙手里。难怪他们要笑我。” 雷蒙想说,求求你别害我,只要你不伤害我,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他使劲儿地说着,却连一个音符也发不出来。他的宝贝儿在缩小,一直缩小到像一只内藏式活塞。 大个子警察向雷蒙弯下腰,离得那么近,雷蒙甚至能够清楚地闻到他呼出的烟味和苏格兰威士忌味儿。 “既然我都跟你分享了,你也得跟我分享。”摩擦停止了,他粗壮的手指穿过薄薄的棉麻裤绕在雷蒙的睾丸上。他那直挺挺的阴茎清清楚楚地暴露在警察的手上,它看上去就像在棒球公园的礼品摊上能买到的一种玩具蝙蝠。雷蒙感受到那只手的力量。 “雷蒙,你应该跟我分享好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雷蒙毫无知觉地摇着头。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上被人安装了一个热水器,他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水蒸气。 丹尼尔斯伸开拿着网球的右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然后突然合上手,恶毒地一使劲儿,只听到极其短促的一声,噗,球破了。 “我还能用左手做一次,”丹尼尔斯说,“你相信吗?” 雷蒙想说相信,但发觉自己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点了点头。 “你得记住。” 雷蒙又点了点头。 “现在听好,雷蒙,要你告诉我航是什么。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长着道钉的公牛屁股,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也可能你年轻时还想过干你的亲妈,不过每次只是在你的想象中做那种事。你回家后发现,你的那位曾经发誓要爱你、尊重你,还他妈的顺从你的可爱的妻子,却拿着你的信用卡跑了,你会怎么想?你发现她用那张卡付了该死的旅行费,然后她把它塞进长途汽车站的垃圾箱里,好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找到,你会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太好。”雷蒙低声说,”“我打赌那种感觉并不好,请你不要伤害我,警官先生,求你不要……” 丹尼尔斯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攥得直到手腕上的青筋像吉他弦一样突起。一阵痛苦的巨浪像液态铅一般沉重地卷入了雷蒙的腹部,他试图尖叫,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到类似马的喷气声。 “感觉不太好?”丹尼尔斯对着他的脸轻轻说。他的鼻子里往外喷着醉醺醺的、有烟味的热气。“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这些吗?你他妈的真是个榆木脑袋!不过,这种回答也不能算是完全不对。” 那只拳头松开了,只是松开了一点点。雷蒙的腹部极度痛苦,但他的阴茎依然坚挺如初。他猜想那是因为警察的手限制了那里面血液的流动。 “他们就在那里嘲笑我,”警察用下巴冲着街对面那座新盖的警察商店指了指,“他们就这么笑我,对呀,结实魁梧的诺曼·丹尼尔斯,你猜怎么着,他老婆离家出走了……不过她走以前还从容不迫地拿走了一些她想要拿的东西。” 丹尼尔斯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声,那是一种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听到的动静,又使劲捏了一把雷蒙的睾丸。疼痛已使雷蒙不堪忍受,他弯下腰,在两只膝盖之间呕吐起来。丹尼尔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专心注视着露天体育馆的上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如果让他们围着你跳舞,嘲笑的人难道会更多吗叩他问道,“他们在政府办公大楼里能像在警察局里一样放声大笑吗?恐怕不行吧。” 他转过身,看着雷蒙的眼睛笑了。他的笑容使雷蒙直想尖叫。 “有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警察说,“如果你撒谎,我就扯掉你的阴囊,让你吃下去。” 丹尼尔斯又开始捏他的两腿分叉处,雷蒙的眼前一片发黑。他竭力挣扎着才没有倒下。假如他晕倒在地,那警察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杀了他。 “听懂我的话了吗?” “听懂了!”雷蒙哭泣着,“是的!听懂了!” “你在长途汽车站看见她往垃圾箱里扔信用卡,这些事我都知道。我想知道在这之后她去哪儿了?” 雷蒙差点儿因为感到宽慰而又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他凑巧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跟在那女人后面,想知道她是否回过头看见了自己,五分钟以后,当他把绿色塑料信用卡塞进钱包以后,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头上戴着红色饰物,很容易被他的目光捕捉到。 “她去了售票窗口!”雷蒙在将要被黑暗无情地吞没之前终于喊出了声音。 这一努力得到的回报便是被更加野蛮地捏了一把。雷蒙感到阴囊已经被撕破,伤口处流淌着浅色的液体,而且燃烧起来了。 “我知道她到售票窗口去了!”丹尼尔斯对他一半冷笑,一半尖叫着,“如果她没有乘汽车去别的什么地方,她去长途汽车站还能干些什么?难道对你这种人进行社会调查吗?哪个售票窗口,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他妈的哪个窗口,几点钟?” 哦,感谢上帝,感谢耶稣和圣母玛丽亚,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他全都知道。 “大陆快运!”他喊道,“我在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大陆快运售票窗口”。 “大陆快运?你敢肯定吗?” 雷蒙·桑德斯没有回答。他已经倒在了长条椅上。他的一只胳膊茸拉在地上,细长的手指伸展着,面色苍白,脸颊上泛着两团紫色。一对年轻人从这里走过,看了看躺在长凳上的人,又看了看丹尼尔斯,他的手早已从雷蒙的两腿中间拿开了。 丹尼尔斯朝那一对年轻人咧嘴笑着说:“别担心,他的癫痫病发作了。”他停了一下,让自己笑得更充分一些,“我会照顾他的。我是一名警察。” 他们加快了步伐,再也没有回头。 丹尼尔斯把手放在雷蒙的肩头,那个部位的骨头摸上去就像鸟的翅膀一样弱不禁风。“你这个大男孩儿。”他边说边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长条椅上好像是坐着的样子。雷蒙脑袋低垂,活像断了主茎的花朵,刚刚被扶正,又往后面倒下去,喉咙里还发出微弱的呼噜声。丹尼尔斯又一次将他抱起来,这一次雷蒙在长条椅上坐稳了。 丹尼尔斯坐在他身边,看那条德国牧羊狗欢快地追逐飞盘。他太羡慕那些狗了。真的,它们没有责任,不需要工作,至少在这个国家里不需要,它们的吃住都由人来提供,甚至当生命结束时,它们也用不着担心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关于这一点他曾在奥布莱威利问过欧布朗神父,他回答说,宠物没有灵魂,它们的死亡只是像独立日那天的烟花一样一闪即逝。 雷蒙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哼哼声,那是一个正在噩梦之中的男人发出的声音。 丹尼尔斯仍然在想,你得到的便是你所拥有的。人还是满足现状一些才好。下一辈子他如果能托生成一只德国牧羊狗就算很幸运了,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在公园里追逐一会儿飞盘,在回家的路上伸长脑袋,从后窗玻璃往外张望,另外还有一顿美味的普雷拉狗食在家等着它享用。可是现在不行,这一生是办不到了。这一生他还是个人类,有着人类的烦恼。 至少他还算是一个人类,不至于像他的这位小朋友一样混得如此凄惨。 大陆快运。雷蒙十点半时看见她在售票窗口,她在那儿等不了多久。他用生命担保,她因为害怕他,所以不会在那儿待很久,一定会找一辆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出站的汽车离开。她很可能以某个大城市为目标,消失在其中。 “你不能这么做。”丹尼尔斯说。他看到德国牧羊狗腾空跳了起来,用雪白的长牙齿去够那只飞盘。不,她不能这么做。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办得到,其实她完全弄错了。他周末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主要通过打电话来解决问题。他只能这么做,因为公司商店里有好多事需要处理。他即将遭遇一次惨重的失败,这纯粹是他个人的失败。不过没关系。他准备尽快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罗丝身上,不久她会后悔她所做的一切的。她会后悔一辈子。这样的一段人生将会是既短暂又极其—— “极其充实。”他大声地说,一点儿不错,正是这个词。 他站起身,轻快地穿过马路,向对面的警察局走去,对长凳上那位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两腿之间,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的年轻人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在二级探员诺曼·丹尼尔斯的心里,雷蒙早已不存在了。丹尼尔斯正在考虑有关他妻子的一切事情,他们需要谈到的所有内容。一旦他抓住了她,他们得谈谈。他得跟这个承诺说要爱。要尊重、要顺从,最终却把她丈夫的信用卡放进自己皮包中的妻子把这一切都谈开,谈谈该怎么处置她。 他们要挨得紧紧地谈一谈。9她正在铺另外一张床。这一次不会有任何麻烦。这完全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张床,而且,这是一张她从来没有睡过。也永远不会睡在上面的床。自从她离开800英里以外的那套房间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事情正在逐渐变得好起来。她十分确定,连对她最不利的背部的伤痛也已经好得多了。说实话,尽管肾脏的剧烈疼痛仍使她不愉快,但是她今天已经打扫了十八套客房。当她刚来白石旅馆时,打扫十套客房就要晕倒,打扫十四套客房就得请波尔帮忙。罗西发现,在短短四个星期里,尤其是在肾脏和胃部没有遭到痛打的这四个星期里。一个人的精神和外观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她站在门口,脑袋伸出门外,往走廊两侧看了看。走廊里除了几只客房服务专用的早餐托盘、波尔停放在走廊尽头的那辆手推车以及她自己停放在624房间门外的手推车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罗西将手推车上那一摞新鲜干净的衣服抬起一角,底下露出了一根香蕉。她拿起香蕉,走到624房间窗口,那里有一把堆满东西的椅子,她坐下来开始慢慢地剥皮。在五月中旬这个下着小雨的宁静的下午,她坐在窗前吃着香蕉,惬意地欣赏着湖面的景色。窗外的湖水像镜子般闪闪发光。她的心头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深厚的感情,那是一种感激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还不是很完美,但比起她四月中旬初次来到姐妹之家那天,站在门廊里看着内部通话器和密码锁时所想象的未来生活画面要好得多。在那一刻里,她对未来的想象只有黑暗和苦难。她的肾脏和脚上都有伤。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在白石旅馆当一辈子房间服务员,但是……香蕉的味道真不错,椅子坐上去也极其舒服。这种时候她真不情愿拿这份工作跟任何人交换。在离开诺曼的这几个星期里,罗西变得对任何一种小小的欢乐都极为敏感,例如临睡前阅读半个小时的书报杂志,洗餐具时和同事们聊聊电影和电视节目,或者干活时休息五分钟,坐下来吃根香蕉等等。 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些什么事也会有无比奇妙的感觉,总之再也不会有突发的痛苦事件了。例如,当打扫到只剩下最后两间客房时,她就和波尔一同乘服务员电梯下楼,从后门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她已经能够很容易地辨认带有橘黄色、红色和蓝色线条的市内公共汽车。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她们会突然决定去热茶餐馆喝一杯咖啡。这虽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是它们能给人带来淳朴的欢乐。世界应该是美好的。她猜想自己小时候一定感受过这些美好的事物,只是长大以后忘记罢了。现在她要重新学习,这种课程多么美好!她并不指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现在她所拥有的已经足够了……而且,她并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只有等她离开姐妹之家才能知道。她有一种感觉,她一定会找一个房间,搬出去自己住。 一个身影从敞开的旅馆门廊里掠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把剩下的半根香蕉藏在哪里,波尔已经伸进了脑袋。“宝贝儿,不许偷看!”罗西跳了起来,咯咯地笑。 “波尔,别再这样了!我简直要犯心脏病了。” “啊哦,别人不会因为你坐在那儿吃香蕉就解雇你。”波尔说,“你还剩下几间?只剩下22号和20号了,对吗?” “对。” “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用了……” “没关系,”波尔说,“真的。咱们俩一起干,顶多十五分钟就能干完。怎么样?” “可以。”罗西感激地说,“收工以后咱们一起去热茶餐馆,我请客,要两份馅饼和热咖啡,你觉得怎么样?” 波尔露齿一笑:“最好要点儿奶油巧克力。听我的,没错。”10日子过得很快,四个星期的好日子悠哉游哉地过去了。奉献,获取。 那天晚上,当她两只手放在脑袋下面,静静地躺在床上遥望夜空时,听见左侧大约相隔两三张床的地方有人在低声抽泣。她想,她近来变得快乐起来是因为这里没有诺曼。然而她感觉到,令她快乐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不止于此,她想着,闭上了眼睛。到现在为止,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工作、吃饭和睡觉,这是一种多么淳朴的生活……而且没有诺曼·丹尼尔斯。 她的思绪开始飘浮,知觉渐渐离她而去,卡洛莱·金又开始在她的头脑中唱起了多个夜晚送她进入梦乡的催眠曲: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我自己……难道你们不相信……我不是一个普通人啊…… 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又是一个夜晚降临了。她已经对这种没有噩梦的日子变得越来越习以为常了。 第三章 天意 1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下班以后,罗西和波尔·海沃福特乘眼务员电梯到楼下。波尔脸色煞白,浑身软弱无力。罗西担心地问她怎么了。“我来例假了,肚子疼得要命。” “你想休息一下,喝杯热咖啡吗?” 波尔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你自己去吧,现在我得回到姐妹之家,趁大家回来之前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会儿,要是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或许还能恢复体力。” “我跟你一起去。”电梯门开了,两人一起走了出来。 波尔摇摇头。“不,你用不着跟我去。”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自己能对付。你是个成年人,不至于一个人喝不了咖啡吧。运气好的话,还能遇着个有趣的人呢。” 罗西叹了口气。波尔所谓有趣的人通常指那种穿一件体恤衫,身上露出像地形图般的肌肉块的那一类男人。而罗西一生都不想再见到这种男人。 而且,她还是个已婚的女人。 走到街上,她低头看着订婚钻戒。这是她丈夫给过她的最贵重的东西。但她从来没有感到它真正属于过自己,如果愿意,她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它扔掉。 尽管波尔竭力争辩说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罗西还是跟她一起来到了离白石旅馆最近的汽车站。她真不希望看到波尔现在这副样子,她面无血色,眼睛下面有青黑色的淤斑,嘴角露出痛苦的皱纹。她扶波尔上了汽车,祝她平安到家。这时候波尔是不会对咖啡和馅饼有兴趣的。 她站在马路边向坐在窗口的波尔摆了摆手。车开了,波尔也对她挥手告别。罗西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波利瓦德大街向热茶餐馆方向走去。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只有两种感觉记忆犹新,那就是迷路和恐惧。在她朦胧的记忆中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拐弯时遇到的那位孕妇,另一个是站在维尼酒吧门前举着酒瓶朝她乱嚷嚷的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 他向她喊个不停。这些回忆有一会儿工夫完全控制了她的头脑,甚至连走过了热茶餐馆都没有觉察到。她无精打采,眼睛里充满了空虚和沮丧,仍在不停地回忆着维尼酒吧门廊里那个深红色胡子的家伙,当他站在那里乱喊一气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他的一举一动都使她想起了诺曼,当时真把她吓坏了。 有人抓住了罗西的手臂,她吃了一惊,差点儿尖叫起来。她看了看周围,以为会看见诺曼,或者维尼酒吧的深红色胡子。她身边站着一位穿着保守的年轻人。“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吧?”他说,“刚才那辆车差点撞了你。”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全城最繁忙的一个交通枢纽之一——希琴斯路和水塔大道的交叉路口,已经走过热茶餐馆三四个街区了。车辆川流不息,形成了一条金属的河流。她突然意识到身边这位年轻人救了她一命。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 “没关系。”他说。人行横道的白色标志灯在水塔大道旁紧靠路边的某个地方闪亮着。年轻人最后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离开路边,向人行横道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其他的行人之中。 罗西呆呆地站在那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她感到了一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轻松。她想,我真的做过噩梦,而且早已醒来了,可是噩梦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我,但愿刚才的片段只是个回忆。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很像五星期以前满世界寻找杜汉大街时一样,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皮包。她转过身,拿掉挂在肩头的皮包,努力辨认自己在这里留下的足迹。 水塔大道是通向市中心那些时髦而繁华的商业区的交通要道,罗西从这里往前走,来到一处有许多小店的地方,它们大多肮脏破落,十分不景气。一家旧货商店的橱窗里贴着免税商品的广告,一个挂着五元店广告和打折招牌的橱窗里摆满了墨西哥城和马尼拉制造的芭比娃娃,另有一个名叫摩托车妈妈的皮货店,以及其他五花八门的小店。罗西对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惊叹不已,她恋恋不舍地离开,往街对面走去。她走到离热茶餐馆半个街区远时,决定还是忘掉咖啡和馅饼,直接乘车回姐妹之家。今天这一整天的经历已经够多了。 路口有一个商店,橱窗里的广告牌上写着:抵押、租赁、珠宝鉴定及经营,最后一项业务吸引了罗西的注意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订婚戒指,想起婚后不久诺曼曾经说过:罗丝,如果你要戴它上街,就把镶钻石的一面戴到靠手心的一侧。那可是个大钻戒,对于你这样的小女孩来说,它显得过于大了。 他经常这么教导她。她曾问过他这只钻戒值多少钱,他摇摇头,宽容地笑着回答说: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别知道得太多。那表情好像在回答一位想知道天为什么是蓝的,北极为什么有雪的孩子。他曾经对她说:你想知道我究竟打算买普通戒指还是钻戒,好吧,没有关系,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决定买一只钻戒。因为我爱你,罗丝。 现在她站在路口,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恐惧的感觉,因为你无法不对一个如此挥霍地在钻戒与汽车之间选择了钻戒的男人感到恐惧,同时还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甚至于产生了一种性刺激的感觉。这的确很浪漫,他居然为她买了这么大的一只钻戒。拿这样一只大得足以炫耀的钻戒上街会很不安全。 也许他真的爱我……但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他所爱的那个女孩曾经有过明亮的眼睛,丰满的胸部,扁平的小腹,还有两条修长而肌肉发达的大腿。当年那女孩的肾脏还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也没有失去过一个孩子。 罗西所处的路口离那间有着明亮的广告牌的橱窗很近。她又低头看了看订婚钻戒。她等待着,想知道它会在她身上产生一种怎样的感情:是恐怖的回忆还是罗曼蒂克。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转身便往租赁商店的大门走去。总有一天她会离开姐妹之家的,假如租赁商店能出一笔合理的价钱,她就用这笔钱付清自己的食宿费用,也许还能剩余几百美元。 她想,哦,我卖掉它也许仅仅是为了摆脱它,不希望他的任何一样东西再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商店门口的牌子上面写着:自由之城抵押与租赁专营店。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她曾经听说过这个城市的一些绰号,它们全都与湖水和气候有关。她清理了一下思绪,推开门走了进去。2她猜想商店里一定很暗。出乎意料的是,店堂中一片辉煌灿烂。太阳快要落山了,晚霞的余辉照亮了希琴斯大街,从商店西面的窗口照入商店,暖融融地辉映着整个大厅。一道金色的阳光直射在墙上的萨克斯管上,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堆燃烧的火焰。 罗西想,这幅景色并不是偶然发生的。一定有人故意把萨克斯管挂在了那面墙上,而且他一定是一位聪明人。不管是不是真的,她感到快要被它陶醉了,甚至商店里那种长年封满灰尘故而神秘莫测的气味也为这幅景色增添了一种魅力。她能听见左侧有许多钟表在发出清脆的嘀嗒声。 她慢慢走进中间的通道,通道的一侧悬挂着一些电声吉他,另一侧则是装有吉他配件及立体声设备的玻璃琴盒。还有许多曾在电视上进行过展示的被称做“轰鸣”的大型多功能音响系统。通道的尽头是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上有一只广告牌,写着购买,出售,交换几个字。 罗西走近了柜台,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男人,眼睛上戴着一只珠宝商人专用的镜片,他正在用它专心地观察天鹅绒软垫上放着的一样物体。罗西又靠近了一些,才看清楚那是一块只有表芯没有表壳的旧怀表。那人用一只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钢探针在表芯里面拨弄着。她想,他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头发齐肩,雪白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蓝色的真丝背心。她觉得这种搭配既不落俗套,又显得十分漂亮。 她听见左边有动静,扭头看去,一位者先生正蹲在写着“怀旧纪念品”广告牌下的书堆旁,提着一只黑色的老式公文包,好像一条充满信心的小狗般耐心地蹲在那里等待着。 “夫人,有事吗?” 她把注意力转向柜台里的那个人,他已经拿掉了眼睛上的镜片,正在向她友好地微笑致意。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非常美丽。她真想知道波尔会不会把他归入有趣的那一类男人。她猜想不会,因为他的衬衫下面没有地型结构图般的肌肉块。 “是的。”她说。 她取下结婚戒指和订婚钻戒,将朴素的结婚戒指放进了皮包里。不戴戒指的手指感觉有些奇怪,她想,她会习惯起来的。假如一个女人能够连换洗衣眼都不带就永远走上了不归之路,她必将能够适应各种各样的变化。她把钻石戒指放在天鹅绒软垫上那只旧怀表的旁边。 “请你看一下,它值多少钱?”她问他。考虑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你肯为这样东西付给我多少钱?” 他把戒指套在指尖上,将手举向尘土飞扬的光线之中,阳光穿过西侧的窗户照进来,透过他的肩膀,直射在那只钻石上。它在阳光的辉映下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照亮了罗西的双眼,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了一丝后悔。珠宝商瞥了她一眼,虽然只有一秒钟,却足以使她从那双迷人的眼睛里看到她无法立即理解的东西——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它是什么?”她问,“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一文不值。”他说,“请你再等一下。”他把那只镜片又戴回到眼睛上,对准那件作为订婚礼物的钻石观察了很久。当他第二遍观察它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很容易读懂了。罗西立即明白了一切,但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后悔。她惟一感到的便是厌倦和不安: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罗西,你真的没有。从某种程度上说,假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只钻戒是假的,你可能早就走出今天这一步了。你难道真的相信,在你二十二岁生日时,诺曼·丹尼尔斯送给你的不是价值几百元,而是几千元钱的戒指吗?你真的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吗? 不,她并不相信。她在他的眼里不值这么多钱,这是其一。其二,她的丈夫在前后门各安了三把锁,院子里装着红外线报警装置,崭新的桑德拉汽车上安着防盗报警器,这种男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戴着这么大的钻戒去市场买菜的。 “它是假的,对吗?”她问珠宝商。 “哦,”他说,“它是一块真正的氧化锆,如果你的所谓‘假的’是特指钻石的话,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块钻石。” “我说的当然是钻石,”她说,“难道我还能指别的什么东西吗?” “你没事儿吧?”珠宝商问道。他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她现在离他这么近,她想,他可能只有二十五岁左右,而不是三十岁。 “见鬼,”她说,“我不知道。很有可能。” 她从皮包里拿出了面巾纸,只是为了防备自己万一会失声痛哭或者放声大笑起来。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展到这两种极端中的任何一种,至少现在不要。最好让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地离开这里。 “但愿如此,”他说,“因为你工作的部门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请相信我,你迟早会惊奇地发现,有那么多女士像你一样……” “哦,别说了。”她告诉他说。 她在内心深处听到诺曼的声音。我决定买钻石,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他的灰色眼睛早已湿润。因为我爱你,罗丝。 “难道它分文不值吗?”她问道,“无论值多少钱都行,说不定那是他从树胶机上刮下来的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戴镜片,只是再一次拿起了那只戒指,在亮光中观察了一会儿。“事实上它还能值几个钱。”他听上去像是要发布一条好消息。“石头值十块钱,至于戒指……零售价大约是二百块钱左右。我当然不会给你那么多,”他迅速地补充说,“我爸爸会说我胡闹。拉比,他是这么说吧?” “你爸爸总是说你胡闹,”蹲在书堆旁的老人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珠宝商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罗西,然后把手伸进半张的嘴里,做出一副恶心呕吐的模样。罗西自从离开学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这种滑稽的鬼脸,她忍不住笑了。穿背心的男人也笑了。“我可以付给你五十块钱,这下总该满意了吧?”他说。 “多谢,不用了。”她拿起戒指,沉思了一下,用手里的干净面巾纸将它包了起来。 “你可以去别的商店打听一下,”他说,“如果有人出的价比我高,我也可以以同样的价钱付给你。这是我爸爸的老规矩。他这办法挺合理。” 她把面巾纸扔进皮包,扣上搭扣。“多谢了,不过我不想卖了。”她说。 她可以肯定那位蹲在书堆旁,被珠宝商叫做拉比的老人在用奇怪而专注的神情观察着她。罗西并不在乎。让他尽管看吧,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 “送我戒指的那个人告诉我说,它值一辆崭新的汽车。”她说,“你相信吗?” “我相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想起他说过她在为一个很好的团体工作,那里有不少女人来这里以后都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实。他尽管年轻,她猜测他一定见到过不少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事情发生。”她说,“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理解我为什么要保存这枚戒指了。如果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被别人愚弄了,她当然想尽快弄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起波尔两只手臂上的伤疤。1992年夏天,她的丈夫一怒之下使劲儿将她从双层挡风门里扔了出来,她伸出了双臂以便保护头部,结果一只胳膊上缝了六十针,另一只缝了一百零五针。尽管受到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但是每当她走过建筑工地时,只要那里的工人们朝她修长的大腿吹口哨,她仍然会陶醉在无限幸福之中。她到底是宽宏大量还是愚昧无知?是头脑灵活还是善于健忘?罗西认为她得了某种精神综合症,她暗暗祈祷,但愿自己能够幸免。 “夫人,无论你会怎么想,”珠宝商回答说,“我真的很抱歉,让你听到了坏消息。这可能是商店名声不好的原因。我们所告诉人们的事实总是与他们最初的愿望相反,无论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是的,先生,我确实很难接受……” “我姓史丹纳,”他说,“比尔·史丹纳。我父亲是艾伯·史丹纳。这是我们的名片。” 他递过一张名片,但她摇摇头,笑了。“我要它没用。再见,史丹纳先生。” 她往大门走去。这一次她选择了第三条通道向外走,因为那位老先生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皮箱正朝她这边走来。她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她坚信自己这会儿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想尽快离开这家自由之城专营店,爬上任何一辆过往的汽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忘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她恍榴觉得自己来到了租赁商店里的某个地方,这里落满灰尘的货架上或堆或立着各种各样的雕塑和油画,有一幅油画已经装了镜框。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什么都不想看见。她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情去欣赏这些艺术品。她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那幅油画却好像在凝视着她。3它那超然的魅力对于她来说并不比日常生活显得更加重要,也没有看到有特别能打动她的异常之处。她已经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一个多月了。结婚十四年来,她一直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并不知道衡量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是什么。对她来说衡量一切的惟一标准便是电视剧和诺曼偶尔带她去看的那些电影(诺曼看遍了科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每一部片子)。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人们总是流着泪看完。但是它们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意义。这幅油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它让她忘掉了那只钻戒带来的烦恼,让她忘记了刚才她还急于离开这里,让她忘掉了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所遇到过的类似维尼酒吧这样的不愉快的回忆。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瞧啊!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幅画吗? 这是一幅油画,周围镶了一圈木质画框,大约三英尺长,两英尺高,镜框的一边斜靠在一只停摆的座钟上,另一边靠着一座裸体小天使雕塑,周围还放着许多风格迥异的画,她对那些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罗西所欣赏的只是画上那个坐在小山顶上的女人,仅此而已。和任何一幅可以随意讨价还价的街头画作相比,租赁商店里的一幅收藏品从主题到绘画技巧上都不会有太多本质上的区别,这一点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都是如此。而这幅画的区别恰恰在于,它给她的眼睛和心灵带来的是只有艺术品才能够令人产生的那种清新的、展示性的兴奋感。艺术品能够深深地打动我们,那是因为歌曲使我们落泪,故事使我们站在别人的角度更加清楚地看待世界,诗歌使我们为生活而感动,舞蹈使我们暂时忘记有一天我们将不再成其为我们自己。 她激动的反应爆发得如此强烈和突然,更由于和她的日常生活无关,才使她那早已习惯于平静的心灵整个都乱了,面对这场意外点燃的干柴烈火显得那样束手无措。 这幅画正是我想为我自己的房间里添置的那样东西,这就是它令我激动的原因。我要让它变成我的。 她急切地抓住了这个想法。她将会拥有一个单人房间,她向自己保证,那将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是里面带有厨房和浴室的那种。在任何情况下它将只属于她个人。这个房间对于她太重要了,因此为它所挑选的一切东西都变得重要起来。当然房间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它里面的一切才成为可能。 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是所有低收入阶层的独身者一心向往的美好理想,在她之前和之后都有许多人有此奢望。无论它漂亮与否,对她来说都将是一个最重要的地方。按理说,只有当她搬进了那所想象中的房子以后,她的崭新生活——单身生活才能算是真正的开始……而眼前这幅属于她个人的、诺曼从来没有见过的油画,就成为崭新生活的一个标志。4所有的油画中只有这一幅是镶了镜框的,罗西认为油画一般是不镶镜框的,因为它们需要呼吸。镜框的下端贴着一个黄色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 她伸出微微发抖的双手,抚摩着镜框,又将它小心翼翼地从画架上举起来,向通道里走去。那位提着一只老式皮包的老人还站在原地观察着她,而罗西几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直接走到柜台前,轻轻地把画放在比尔·史丹纳面前。 “找到你喜欢的东西了吗?”他问她。 “是的。”她轻轻拍了拍贴在油画一角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刚才你说过可以花50美元买我的订婚戒指。你愿意做个交易,用这幅油画交换我的戒指吗?” 史丹纳从柜台里走出来,用对待那只戒指一样的神态仔细地观察着这幅油画……不过这一次他似乎带着浓厚的兴趣。 “我不记得这幅画,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一定是那位老先生帮你挑选的,他出身于艺术世家,而我只是一个为艺术品增色的修理师。” “你好像不太愿意——” “以货易货?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就直说了吧,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这一次可以例外,我同意以你的方式成交,也就是说,一物换一物。这样我就不用再看你的脸色了。” 罗西想都来不及想就伸出了手,搂住比尔·史丹纳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简短而热烈的吻。她喊道:“谢谢你!太谢谢了!” 史丹纳笑了。“哦,朋友,别客气,”他说,“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神圣的大厅里被一位女顾客亲吻。女士,请再看一眼,也许还有其他使你中意的画?” 那位被史丹纳叫做拉比的穿外套的老先生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这幅画。“试想一下大多数顾客怎样对待你吧,今天你真是交好运了。”他说。 史丹纳点点头:“你说得太对了。” 她几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正在皮包里乱翻一气,寻找那个包着戒指的面巾纸包。它花了她过多的时间,因为她一直在不停地抬头欣赏那幅放在柜台上的油画。那是她的画。她打开面巾纸,拿出戒指递给史丹纳。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他正在研究那幅画。 “这不是一张印刷品,而是一幅原作,”他说,“我觉得这幅画并不怎么好,所以才用玻璃镜框镶了起来,好让它看上去漂亮些。山脚下是一座什么建筑?是烧毁的花房吗?” “我猜是一座神庙的遗址。”老先生平静地说,“有可能是希腊神庙。不过很难判断。” 确实很难,因为那座建筑已经倒塌,地面上只留下了断壁残垣。前面四根石柱上爬满了青藤,第六根倒在地上,断成了几截。这根断裂的石柱旁边还有一座同样倒在地上的石雕像。 她并没有注意到背景的画面,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油画中央的人物身上。那人坐在山顶,转过身遥望着山下的神庙遗址,从后背可以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她的棕色长发编成了一条发辫搭在背后,那只线条匀称的右臂上戴着一只金色的臂环。她举起左手,好像要挡住自己的眼睛。她身穿一条充满活力的玫瑰红色短裙,罗西猜想是那种古希腊式的露出肩膀的裙式束腰外套。看不清她脚上穿的是什么,因为她站在草地上,没膝深的青草掩盖了她裙子底下露出的小腿。 “你把它叫做什么?”史丹纳问道。他在对拉比说话。“古典主义还是新古典主义?” “我把它叫做差劲的艺术。”拉比咧着嘴笑了,“我大概能猜到这位女士为什么会喜欢这幅画了,它有一种非常动人的气质。可能有某种古典派的因素,但是给人以隔世的感觉。事实上作者只画出了主人公的背影,这很奇怪。总之,不能说这位女士挑选了最好的一幅,只能说是最奇怪的一幅。” 罗西仍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在画面上专心致志地寻找那些吸引着她的东西,例如,黑色天鹅绒腰带和无袖束腰外套十分相称,那只举起的左手下面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她的胸部。那两个男人只是在胡说八道,其实这是一幅非常美妙的油画。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长达几小时地欣赏它,等她有了自己的住处,一定要好好地欣赏一番。 “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史丹纳说,“除非——” 他把画转了过去,油画背面的硬纸板上用碳笔涂着几个有点模糊的印刷体字:罗丝·麦德,意即玫瑰红。 “哦,我猜这大概就是作者的名字吧,”他不太肯定地说,“这名字很有趣,可能是个假名。” 拉比张开嘴刚要说话,却感到看中了这幅油画的女人似乎有更高明的见解。 “这是作品的名字,”她说,并不十分情愿地解释道:“罗丝是玫瑰的意思,其实我的名字就叫罗丝。” 史丹纳完全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其实没什么,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真的是巧合吗?她感到有些奇怪。她又将油画轻轻地掉转过去,隔着玻璃抚摩着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式束腰外套。“这个女人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衣服,其实这种颜色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玫瑰红。” “她说得对。”拉比说,“油画的作者或者它的最后一位主人有可能用玫瑰红这种颜色为作品起了个名字。” “我们把手续办完好吗?我得赶快走,已经有点儿晚了。”她对史丹纳说。 史丹纳原来还打算再询问一次,以便确定她是否真的要买这幅画,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他简短地点了点头,说:“戒指换油画,直接交易,双方满意。” “对。”罗西说,给了他一个迷人的笑脸,这是十四年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人这样笑。他被她灿烂的笑容彻底陶醉了。“我们双方满意。”5她在商店外面站了一会儿,对开过去的汽车下意识地眨眨眼,有一种小时候跟父亲走出电影院时有点儿眼花缭乱的感觉,头脑里一半是真实世界,一半仍停留在虚幻的世界中。那是一部完全可以乱真的电影。她不断地看一眼胳膊底下的包裹,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那位老人走出了商店。现在她对他充满了好感,甚至向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只有共同分享某种奇妙体验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微笑。 “夫人,能帮我一个忙吗?”他说。 她的笑容变成了一种警惕的眼神。“那要看是什么忙,不过我不习惯帮助陌生人。”其实这样说并不够充分,她甚至不习惯与陌生人谈话。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这使她消除了疑虑。“我想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这件事可能对我们都有好处。我叫利弗茨,罗伯·利弗茨。” “罗西·麦克兰登。”她说。她想伸出手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甚至后悔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姓名。“我真的没空给你帮忙,因为我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你瞧,”他放下磨旧了的皮包,伸手从另一只棕色包里拿出一本曾经堆在商店地板上的平装书。书的封面显然表达着主题,那是一个身穿黑白条纹囚犯服装的人正在往山洞或隧道里走。 “我想请你读一下这本书的第一段,是朗读。” “在这里?”她往周围看了看,“就在大街上吗?以上帝的名义,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请你读一下”。她接过书,暗想,我照他说的读完以后就可以走了。也许这个人只是有点不正常罢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假如他真的对我造成威胁,这里离抵押商店和史丹纳也不算太远。 书名是《黑暗的历程》,作者名叫戴维·古迪斯。她翻到有版权说明的那一页,发现这本书是她出生前十六年,即1946年出版的,难怪她没有听说过这个作者。 她抬头看着罗伯·利弗茨。他焦急地对她点点头,几乎有些激动,是对她抱着一种希望吗?这怎么可能呢?但是他的脸上明显地带有期望的表情。 现在连罗西自己也感到有点激动。第一段并不很长,她开始朗读起来。 “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帕瑞是无辜的,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是,你越是不想要的东西越能得到很多,想要的却一样也得不到。陪审团认定他有罪,判了他终身监禁。他被送往圣昆廷。” 她抬起头来,合上书,递给他。 “读完了。” 他笑了,看来他很满意。“非常非常好,麦克兰登女士。请你等一会儿,”他迅速地翻到另一页,又递给了她。“请把这段对话也读一下。这是帕瑞和出租车司机之间的一段对话。从‘哦,这很可笑’开始。你找到了吗?”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了。她已经看出利弗茨不可能对她构成危险,也不是头脑不正常。但她仍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好像什么有趣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在发生了。 是的,一点不错,她内心深处有个愉快的声音说,这种激动是那幅画产生的,罗西,你还记得吗? 那还用问。那幅画只要想想就会使她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真奇怪。”她笑着说,她忍不住地想笑。 他点了点头。“对,这看起来是有点奇怪。你找到我要你读的那一段了吗?” “找到了。” 她迅速地将对话浏览了一遍,想了解一下这些人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出租汽车司机并不陌生,她脑子里立刻出现一副杰奎·格里森的图像。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了,她很快就忘记自己是站在最繁忙的交通要道上,胳膊下面还夹着包装好的油画,甚至对于他们两人所招来的好奇眼神丝毫没有觉察。 “‘哦,这很可笑,’司机说,‘我能从人们的脸上看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做什么工作,有时还能看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例如你。’” “‘好,那你就说说我吧。我怎么样?’” “‘你是个遇到麻烦的家伙。’” “‘我还不知道麻烦是何物。’” “‘兄弟,你别告诉我,’司机说,‘我知道自己对人十分了解。知道吗,你的麻烦跟女人有关。’” “‘这话真诱人。可惜我的婚姻很美满。’” 突然,她换了一种声音,那是帕瑞的声音:他是詹姆斯·伍兹,神经过敏,容易激动,但有点儿幽默感。这使她感到高兴,继续顺畅地读了下去。她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幅从来没有过的图景,像打斗片里的情节那样,杰奎·格里森和詹姆斯·伍兹在疾驰的汽车里拳打脚踢。 “‘你没有结婚。你曾经结过,但是并不幸福。’” “‘哦,我明白了,你大概一直藏在我家壁橱里。’” “司机说,‘我跟你谈谈她吧。她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家伙,她喜欢占有,占有得越多,她就越想要,而且她想要的东西最终总是能够得到。她就是这样一种人。’” 罗西念完了最下面的一行。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默默地把书递给了利弗茨。他高兴得双手抱在了胸前。 “你的声音简直太奇妙了!”他告诉她,“深沉而不单调,音调优美悦耳,清晰流畅,没有明显的口音。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一定能够朗读得很好!” “我当然能,”罗西说,她不知道是被他激怒了还是逗乐了,“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在虎狼窝中长大的吗?” “一般来说,并不是每一个好的读者都会大声朗读的。很少有人能够这么有感情。对话比叙述更难一些。这是一次测试。我从你的朗读中听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 “是的,我是在尝试着那样做。利弗茨先生,我真的该走了。我……”她打算调头离开时,利弗茨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做试听测试。罗西完全被利弗茨后面的话惊呆了。当他清了清嗓子,向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时;她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6当罗伯·利弗茨站在路口静听诺曼·丹尼尔斯的流浪的妻子朗读小说时,他本人正坐在警察局的四层楼上那间不算太大的三维空间里,双脚搭在写字台上,两手放在脑后。几年来他第一次把脚搭在了桌子上,平常他的桌上堆满了表格、快餐盒、写了一半的报告、公函、备忘录,还有其他一些分类垃圾。诺曼不是那种喜欢随手扔垃圾的人,罗西在家时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在罗西走后的这五星期里,家里已经变成了龙卷风过后的迈阿密。虽然他一贯不整洁,但如今办公室里又多了一丝悲凉和苦涩的味道。他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打扫这间办公室,终于把三只装满残羹剩饭的大塑料袋扔进了垃圾站,为的是不想让黑肤色的清洁女工半夜三更或者周末凌晨六点来搞卫生。他的父亲曾经告诉他,黑人并不懂得怎么工作,这是非洲人的本性决定的。 诺曼盯着桌子看,现在只能看见电话机和他的双脚。他又把目光转向右边的墙上。许多年来,墙上贴满了通缉令、搜捕令、实验报告,甚至餐馆的定餐菜单,还有一幅用红笔在出庭日期做上了记号的日历。现在那面墙是空的。他把目光又转向了门口,那里放了几箱酒。他一边观察,一边思忖着,生活是多么不可预料,他的脾气极其暴躁,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假如他早在一年前就让自己的办公室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话,他当时就能够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他的坏脾气已经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使他陷入困境,不可自拔。他得到一大堆本部门发送的授权免职起诉书,他还因为伤害罪被逮捕过。他确实伤害了雷蒙·桑德斯,这类事情会不会对你造成影响,那就要看你是否遵守游戏规则,至少不要在违反它的时候被人当场抓住。 现在他终于脱身了,办公地点也更换了。自从布什当总统后他就把这间该死的三维空间当成了家,现在终于要搬走了,要搬进一间真正的办公室,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符合设计标准。 “冰箱里堆满了电视食品和姜汁酒……”诺曼唱着,笑着,这是一种开心的笑,除了罗西以外,所有人都会以同样的笑脸来回报他的。这笑容会使罗西浑身发抖,使她发疯似地想从他面前消失掉。她觉得诺曼笑里藏刀。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春天,而对于诺曼来说,它却糟透了,完全是个活见鬼的春天。准确地说,罗丝是这一切的根源。很久以前他就打算处理她的事情了,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她至今仍在离他很远的某个地方逍遥法外。 他在公园里审问过那位朋友雷蒙·桑德斯之后,当天就去了长途汽车站。他是带着罗丝的照片去的,但他一无所获。当他提到太阳镜和鲜艳的红头巾(这是他在雷蒙·桑德斯的审讯记录中发现的最有价值的细节)时,大陆快运的一位白班售票员大喊一声:我知道。惟一的问题是,售票员不记得她买了去哪儿的车票,而且无法查询,因为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查询的记录。她付的是现金,也没有登记任何行李。 大陆快运的发车时刻表提供了三种可能,诺曼排除了第三种可能,即下午1:45开往南方某座城市的长途汽车。他估计她绝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这样就有两座城市可供选择:一座是距此大约二百五十英里远的城市,另一座是中西部中心的大城市。 他渐渐感到,他确信不疑地那两种选择都是错误的。这已经至少花去了他两个星期:他原以为像她这样胆小如鼠的人绝不可能远远地离开家庭和她成长的这块土地。可是现在……诺曼的手掌心有一道半圆形的白色印痕,是他自己的指甲掐出来的,但是这种伤害实际上来自他的大脑,那里面好像有一只烤箱,他一生都在经受着它的炙烤。 “你要是害怕就好了,”他喃喃自语着,“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感到害怕,我敢保证不会让你等得太久了。” 是的,他非找到她不可。这个春天里发生的一切,那尊为他塑造的迷人的半身塑像,令人兴奋的新闻媒体,那些毕恭毕敬的记者所提问的有关他得到提拔的问题,这些令他感到眩晕……但是没有罗丝,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罗丝的离去,使那些跟他鬼混的女人变得一钱不值。糟糕的是,他对她的出走毫无觉察,更加无法容忍的是,她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三百五十美元拿走了他的信用卡。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她恰恰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事情,她拿走的是我诺曼的东西,她忘了我他妈的是个无耻之徒,她得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是很高昂的代价。 惊人的代价。 罗丝走后,他掐死了一个与他鬼混的女人,把她的尸体扔到了湖西边那个谷仓的塔楼上。难道这也应该归咎于自己脾气不好吗?他不知道。你这白痴,到底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带她出外吃了顿午餐吗?他记得,他带那女人逛完熟食排档来到福莱蒙德大街时,还觉得那个穿了一条浅褐色厚短裤,有着棕色皮肤的婊子挺可爱。他并不清楚她到底像不像罗丝,虽然他跟自己说她长得很像她,而且他居然也相信了。他在用了四年的逐猎牌汽车后座上跟她亲热时,她转过了头,离这里不远有座谷仓上的灯光恰好照在了她的脸上。就在这一瞬间,这个妓女在他眼里完全变成了罗丝,那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抛弃了他的狗杂种,甚至连他妈的一个字都没给他留下。他连想都没想,就拿起一只三角背心,套在了那妓女的脖子上。她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眼珠像玻璃弹子一样从眼窝中向外鼓着。最糟糕的是,那个妓女死了以后,看起来竟一点也不像罗丝。 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怎么可能惊慌呢?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罗丝知道这事吗?难道她有预感吗? 难道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跑得远远的吗?因为她害怕他可能也会对她…… “别再愚蠢了。”他嘟哝着,闭上了眼睛。 这主意并不怎么样。他眼前出现的是他近来经常梦到的情景:那只商业银行信用卡变得巨大无比,像一只徐成钞票颜色的飞船在黑暗的夜空中漂浮着。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发现手指破了。他伸开了手掌,冷静地观察着流血的伤口,他已经习惯了坏脾气爆发时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种种痕迹,也知道该怎么应付它:那就是重新控制自己。这就意味着思考和策划,开始实行计划前需要事先预演一下。 他给近处那两座城市的警察局打了电话,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说罗丝是个携带巨额信用卡潜逃的重要嫌疑犯。一切事件之中最为糟糕的莫过于这张信用卡了,它从来就没有从他的头脑中消失过。他告诉他们她的姓名是罗西·麦克兰登,因为他确信她已经改用婚前姓名了。如果将来发现她没有改名,可以向他们简单解释说,嫌疑犯正巧和办案人员的名字相同。同名同姓的事有时经常会发生。 他还将罗丝的照片传真给他们。一幅是她坐在后门台阶上,这是他的警察朋友路易·福斯特去年八月拍的一张黑白照片,拍得并不好。另一幅是一位警察艺术家奥·凯利,一位他妈的天才,应诺曼的邀请给她拍的,她头上戴了一条头巾。 那两个城市的警察问了一些相关的问题,找遍了所有她可能藏身的地方——无家可归者收容所,流浪者暂住旅馆,两镇之间的旅店等等。他们在可能性较大的几家旅馆里还查通了旅客住宿登记簿。可是这一切都毫无结果。诺曼一有时间就根据自己所掌握的蛛丝马迹不停地打电话,他变得越来越灰心丧气,甚至要求对方传真一份全市新近申请驾驶执照的汽车司机名单给他。仍旧一无所获。 他仍然不认为她真的能够从此音信杳无,彻底逃脱应有的惩罚,特别是拿走信用卡这件事最应该受到严惩。但是他开始怀疑她是否逃到了其他城市,她太畏惧他了,以至于二百五十英里还不足以远离他的视线。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即使八百英里也不算太远。 此外,他在这里已经坐得太久了,现在该去收拾一下新办公室了。他把脚从写字台上拿下来,电话铃正好响了。他拿起话筒。 “请找探员丹尼尔斯。”对面的人说。 “我就是。”他回答说,同时不愉快地想到,事实上是一级探员丹尼尔斯。 “我是奥利佛·罗宾斯。” 罗宾斯?罗宾斯,这名字很耳熟,可是…… “我是大陆快运公司,记得吗?我卖给那位你想找的女人一张长途汽车票。” 丹尼尔斯在座位上直起腰来。“是的,罗宾斯先生,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罗宾斯说。“你抓走了那些坏人,这太棒了。那些鞭炮真可怕。你知道吗,汽车站一带经常有人在玩那些玩意儿。” “我相信。”丹尼尔斯说,尽量不使自己的声音里暴露出不耐烦的痕迹。 “这些家伙真的会进监狱吗?” “我想多半会。我能为你效劳吗?” “实际上我倒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罗宾斯说,“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我又想起了什么就给你打电话,我指的是关于那个戴深色墨镜和红头巾的女人。” “是的,我说过这话。”他的声音仍旧友好而镇静,但是没拿话筒的手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使劲地挖进了手心。 “哦,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是今天早晨我洗澡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件事我反复考虑了很久,我敢肯定没有记错。她确实是那样说的。” “是怎样说的?”他问道。他的声音仍然那么理性和冷静,甚至有点愉快的语调,但是紧握着的拳头缝里已经明显地渗出了血迹。诺曼拉开一个抽屉,把手放在上边。在他后面使用这间该死的老鼠笼的是一位新教徒。 “请听我说,我告诉她,她没有告诉我她要去哪里。很可能这就是我想不起来的原因。丹尼尔斯探员,你上次问我时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虽然我的大脑通常对于这类事情十分管用。”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人们买票时一般都要说明自己去哪里,”罗宾斯说,“例如,他会说:‘一张去那什威利的往返车票’,或者‘请给我一张去兰星的单程车票’。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这个女人没有这么说。她没有说出地名;只说要几点的车票。所以今天早上洗澡时我终于想起来了,她当时是这样说的:‘我想买一张十一点五分的车票。那辆车还有座位吗?’好像她对于去哪里并不关心,而只关心……” “……能不能尽快离开,离得越远越好!”诺曼喊道,“对呀!当然是这样!多谢你了,罗宾斯先生!” “很乐意为您效劳。”罗宾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为电话另一端流露的激动情绪感到吃惊,“你们一定非常希望抓住这个女人。” “一点不错。”诺曼说。他又发出了一声能使罗西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冷笑,每当她听到这种笑声,只想立刻背靠墙壁以便保护自己的肾脏。“我们绝对需要抓住她。罗宾斯先生,那辆十一点五分的汽车开往什么地方?” 罗宾斯告诉他后,又问道:“你要找的那个女人跟你抓的那些家伙是一伙的吗?” “不是,这是一起信用卡犯罪。”诺曼说。 罗宾斯显然很喜欢跟人聊天,他正打算做出反应时,诺曼已经放下了话筒,把对方刚刚挑起的好奇心给掐断了。 诺曼把脚又搭在了写字台上,斜靠着椅背,眼睛盯着天花板。“信用卡犯罪,”他说,“但是法力无边。你是知道的。” 他伸出左手,张开紧握的拳头,暴露出血迹般般的手心,弯曲的手指上也沾满了鲜血。 “法律无敌手,狗杂种。”他说,突然大笑起来,“你绝对逃不出他妈的法律的手心,所以还是相信为妙。”他弯着手指,毫不在意地让血滴到写字台上。他疯狂地笑着,感觉好极了。 一切都开始变得有条不紊起来。7当罗西回到姐妹之家时,发现波尔坐在接待室的折叠椅上。她的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注意力正集中在格特·肯肖和刚来这里十天的叫做辛西娅的骨瘦如柴的小家伙身上。辛西娅梳着一头既华丽又俗气的朋克发型,一半绿色,一半橘黄色,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多公斤。她的左耳朵上笨拙地贴着一块邦迪,衬衫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永不放弃!每当她动一动身体,超大的短袖里便露出她茶杯般的乳房及草莓色的乳头。她气喘吁吁,满脸是汗,但是看上去高兴得发疯。 格特·肯肖与辛西娅两个人有着天壤之别。罗西永远搞不清楚,格特·肯肖到底是一位顾问,还是姐妹之家的长期住户,或者仅仅是董事会的一位朋友。她每次来到这里以后只露几次面,住上几天,随后就消失了。姐妹之家每天有两次治疗时间,这里的住户每周必须参加四次这种治疗。她经常坐在参加治疗的人群中,但是罗西从没有听她说过话。她长得人高马大,至少六英尺一,深棕色的肩膀宽大而柔软,甜瓜一般大的乳房,大腹便便,三个×的超大号体恤衫被她穿得走了样,盖住了下面那条百穿不厌的运动裤,头上是辩得乱糟糟的卷发辫。如果不算她那硬梆梆的二头肌和旧运动裤下面那双长满赘肉富有弹性的大腿,以及那对在她走路时不停上下跳动的巨大乳房,她看上去和那种坐在干洗店里嚼着零食,翻着最新一期《国内查询》的女雇员没有什么两样。罗西惟一听到她说话多一点的时候是在这种接待室里举行的讨论课上。 格特向姐妹之家那些长住的妇女中所有感兴趣的人传授自我保护术。罗西已经上了几次课,还打算实践被格特称为制伏男人最厉害的六种办法,至少一天练习一种。她并不长于此道,无法想象如果在一个真正的男人,例如维尼酒吧门廊里那个长着深红色胡子的家伙身上练习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喜欢格特。她特别喜欢的是那张肤色很深的大脸盘,每当讲课时她都会一改往日那种陶罐般永久不变的面孔,变成一副生气勃勃,隽永智慧的神情,实际上这使她变得漂亮了。有一次罗西问她教的到底是跆拳道、柔道、空手道,还是其他拳路。格特只是耸耸肩膀,说道:“只不过是东拼西凑的大杂烩。” 乒乓球台被抬到了一边,接待室的地面铺上了灰色的软垫。在陈旧的立体声音响和过时的电视机之间,靠着松木围墙放着八九把折叠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浅绿色和浅粉色的。只有波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用一根蓝色棉纱将头发系在脑后,两只膝盖规规矩矩地靠在一起,膝盖上还放着那本书。她的模样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高中舞会上选出来的校花。罗西紧挨她坐着,把那幅精心包扎的油画靠在腿上。 大约270磅体重的格特和不到她体重三分之一的辛西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辛西娅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开怀大笑。格特沉默不语,保持着冷静,轻轻弯下身体中间本应是腰的那个部位,胳膊向前伸出。罗西既感兴趣,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们,好像在看一只松鼠,准确地说应该是金花鼠,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只大黑熊。 “我真为你担心。”波尔说,“事实上我曾想过搞一次交友晚会。” “我度过了一个妙不可言的下午。你怎么样?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你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光彩照人。” “真的吗?” “不骗你。能透漏一点吗?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罗丝说,她边说边搬着手指计算,“首先,我发现我的订婚戒指是假的,我用它换了一幅画,一旦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我要把它挂在里面;其次,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她停顿了一下,表现出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然后补充说,“我遇到了一个挺有趣的人。” 波尔睁圆了双眼:“你在瞎编!” “我对上帝起誓,绝对没有。不过你别那么激动,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虽然她说的是拉比·利弗茨,记忆中却出现了身穿蓝色真丝背心,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比尔·史丹纳的形象。这真有些可笑。多年以来,她对爱的感觉就像对癌症一样,完全是冷漠的。此外,史丹纳至少比她小了七岁,一点儿也不难看出,他还不过是只雏鸟。“就是他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他名叫拉比·利弗茨。我们忘掉他好吗,现在来看看我的画。” “喂,大家一起练吧!”格特站在房子中间说道,她的声音亲切和蔼,但略带一丝不满,“这可不是什么中学舞会,宝贝儿。”最后几个字听起来甜润极了。 梳着庸俗发型的瘦小女孩儿猛推了她一把,她身上那件不合体的衣服摆动起来。格特躲开身体,并用小臂将她拦腰抱住,向空中一抛,使辛西娅两脚朝天翻了过去,最后背朝下落在了软垫上。“哇哦!”她喊道,像只皮球似地跳了起来。 “不,我不想看你的画,”波尔说,“除非画的是那家伙。他真的六十五岁吗?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也许还要更老一些。”罗西说道,“不过,除他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那个人告诉我,我的订婚钻戒其实只是一只氧化锆戒指。他用这幅画换走了我的戒指。”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个人不是六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