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剩下的时间里,佩姬被叫起来又医治了一例食物中毒,一位断臂者,一例食管裂口者,一个胸骨骨折者。到她跌跌爬爬赶回值班休息室时,她已经累得一步也挪不动了。她爬上小帆布床,刚开始打个盹,电话又响起来。她闭着眼睛伸手摸到电话机。“喂……”“泰勒大夫,我们正等着你呐。”“什么?”她躺在那儿,极力在回想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要开始查房啦,大夫。”“我查房?”这真是一种糟糕透顶的玩笑。佩姬想起来。这简直不通人性。他们不能让任何人这么个干法嘛!可是他们正在等她。10分钟后,佩姬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又开始去查房。她撞到拉德纳医生身上。“对不起,”她低声哼着。“我整夜没睡……”拉德纳医生同情地拍拍她肩膀。“你会习惯的。”佩姬总算上完连班后,一口气足足睡了14个钟头。紧张的压力和让人受煎熬的时间对有些见习住院医生来讲实在是太吃不消了,他们就这样从医院里消失了。这事决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佩姬暗暗立下誓言。压力毫无缓和。有一回,佩姬做完让人难以承受的36小时连班后,累得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她步子踉跄地走到电梯旁,站在那儿,头脑麻木。汤姆·张朝她走过来。“你还好吧?”“很好,”佩姬嘟哝一声。他咧嘴笑着说,“你看上去够呛的。”“谢谢。他们为什么要我们这样干?”佩姬问道。张耸耸肩膀。“从理论上说,这样才能使我们和我们的病人始终保持接触。要是我们回家,把病人晾在这儿,我们就不会知道在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们会出什么事。”佩姬点点头。“这还有些说得通。”这一点道理也没有。“要是我们站着睡着了,我们怎么照看他们?”张又耸耸肩膀。“这些规矩也不是我订出来的。所有的医院都是这么干的。”他又更仔细地看了看佩姬。“你自己能回得了家吗?”佩姬看了他一眼,神气活现地说,“那当然。”“多保重。”张说着就消失在走道里。佩姬等着电梯到来。电梯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儿睡着了。两天以后,佩姬正在和凯特一块儿吃早饭。“你想听到一场可怕的忏悔吗? ”佩姬问她。“有时候,他们清晨4点钟把我弄醒,就为着给什么人服一片阿斯匹灵。我跌跌冲冲地走过过道,迷迷糊糊地经过一间间病房,看到所有的病人都蜷在床上睡得美美的。这时候,我真想砸开每一间病房的门,大声喊叫,‘统统给我马上起床!’”凯特伸出手说:“咱们彼此彼此。”到医院来的病人,他们的健康状况、经济条件、年龄和肤色都各不相同。他们或者惊魂未定,或者勇气十足;或者彬彬有礼,也可能趾高气扬;或者要求苛刻,或者体贴谅解。他们都是正处于苦痛中的活人。医生中的大多数都是富于献身精神的。如同任何一种专业,医生中也有好医生与坏医生之分。他们有的年轻,有的上了年纪;有的手脚粗笨,也有的技艺精湛;有的讨人喜欢,也有的淫狠下流。有那么几个人,时不时地就想占佩姬的便宜。有些是细微的暗示,有些干脆就是赤裸裸的。“你夜里不常觉得寂寞吗?我知道我有这种感觉。我想……”“上班的这段时间等于是谋杀,不是吗?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可以让我精力旺盛?美好的性生活。我们为什么不……?”“我妻子外出几天。我在靠近卡梅尔有一幢小屋,这个周末我们可以……”此外还有那些病人。“你是我的医生,嗯?你知道什么可以治好我……?”“到我床跟前来,宝贝儿。我想瞧瞧这些是不是真的……”佩姬气得咬牙切齿,对此毫不理睬。等到阿尔弗雷德和我结婚之后,这一切就会停止了。只要一想起阿尔弗雷德,就会让她觉得一阵心花怒放。他很快就会从非洲回来了。很快。有天早晨查房之前,佩姬和凯特一边吃早饭,一边谈论她们碰上的性骚扰事件。“绝大多数医生的行为举止像真正完美的绅士,但也有那么几个人似乎认为我们是他们领地上的外快,我们之所以在那儿完全是为了给他们配种的,”凯特说着。“我想没有一个星期不会有医生来找岔子的。‘你为什么不到我那儿去喝一杯呢?我有很棒的激光唱片呢。’或者在手术室里,当我做助手的时候,那个主刀医生就会用他的胳膊扫过我的胸部。有个性欲反常的家伙还跟我说,‘你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在饭馆里吃鸡,我都点的是黑皮鸡。’”佩姬叹口气:“他们以为把我们当成性交对象就是奉承了我们。我宁愿他们把咱们当医生待。”“他们不少人甚至不愿我们在医院里。他们只想着和我们上床。你知道,这太不公平。女人总被看作低人一等,直到我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男人们总被认为是高人一等,直到他们证明自己是何等的狗屎。”“这就是大男子们的关系网,”佩姬说。“如果再多有几个女医生,我们就能开始建一个新女性关系网。”佩姬听说过阿瑟·凯恩这个人。他是整个医院里人们闲谈中的不断的话题。他的绰号叫007大夫——持有执照的杀手。 他对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法一律采用开刀动手术。他的手术率比医院里任何一个医生都高。他的手术死亡率也比别人高。他个子矮小,秃顶,长着一只鹰钩鼻,牙齿被烟熏得发黑,身体大大超重。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自命为讨女人欢心的男子。他喜欢把新来的护士和女住院医生称为“鲜肉”。佩姬·泰勒是块鲜肉。他看见她坐在楼上过厅里,就走过去,没等人邀请就坐在她桌旁。“我一直在密切注视着你。”佩姬抬起头,吓了一跳。“对不起,你说什么?”“我是凯恩医生。朋友们都叫我阿瑟。”他口气中含有一种挑逗。佩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朋友。“你在这儿还好吗?”这个问题让佩姬觉得太突然了,没有防备。“我……还好,我想。”他朝前俯过身子。“这是家大医院。在这儿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佩姬谨慎地回答,“不很清楚。”“你太漂亮了,在人群里找不到第二个。你要是想在这儿立足的话,你就需要有人帮助你。那种知道窍门的人。”谈话到这时变得更让人不快。“那么说,你愿意帮助我啰。”“是的。”他露出一嘴熏黑的牙齿。“我们为什么不在吃晚饭的时候讨论它一下呢?”“没什么可讨论的,”佩姬说。“我没兴趣。”阿瑟·凯恩看着佩姬站起身走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邪恶的表情。外科见习住院医生第一年的工作每两个月轮转一次,在产科,整形外科,泌尿外科和普外科之间轮流交替。佩姬体验到,病家在夏季到任何一家实习医院会诊治重病都是极其危险的事,因为许多医生都去休假了,病人这时只能听凭没有经验的年轻见习医生任意摆布。差不多所有的外科医生都喜欢在开刀时放音乐。有个医生的绰号叫莫扎特,还有个诨名叫阿克塞·罗斯,这些外号都出自他们的音乐品味。因为某种原因,做手术似乎总是让每个人感到肚子饿。他们不断谈论食物。某个医生也许会一边从病人体内取出坏疽性胆囊,一边说,“我昨晚在巴德利餐馆大吃了一顿。旧金山最棒的意大利美食。”“你在柏树俱乐部饭店吃过蟹肉膏吗?”“你要是喜欢美味牛肉的话,最好到范奈斯的上等牛排馆去尝尝。”说这话的当儿,也许还有一名护士在擦拭病人身上的血污。如果这些医生不谈吃的,那他们就谈论棒球赛或是橄榄球赛的战果。“你上个星期看49人队的比赛了吗?我敢打赌,他们少了乔·蒙塔那就不成。他总能在最后关头为他们带来胜利。”说这话的时候也许正在取出一段发炎的盲肠。卡夫卡,佩姬想。只有卡夫卡才会喜欢这套的。凌晨3点钟,佩姬正在值班室睡觉,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说, “泰勒大夫——419室——一名心肌梗塞病人。你得快点!”说完电话立刻就挂上了。佩姬坐在床边,极力和瞌睡斗着,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你得快点!她到了走廊,没有时间等电梯,一路冲上楼,沿着4楼走道跑步到了419室,她的心在呼呼跳着。她猛地推开门,停下脚步,愣在那儿。419室原来是一间储藏室。凯特·亨特跟随理查德·赫顿医生查房。他40多岁,唐突粗鲁而又迅速麻利。他查房时只在每个病人身上花不超过两三分钟的时间,只略略扫视一下他们的病情记录表,然后就用开机关枪似的声音,对见习外科住院医生们急促地发出指令。“查查她的血红蛋白,安排明天动手术……”“注意监视他的体温变化情况……”“做4个单位的交叉配血……”“拆线……”“马上拍几张胸透片……”凯特和其他见习医生忙不迭地记下这一切,尽力使自己跟得上他。他们来到一位在医院已经住了一个星期的病人身旁,这个病人因为发烧而做了一大串检验,但是毫无结果。当他们走出病房来到过道里时,凯特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天晓得,”一位见习医生说。“也许只有上帝知道吧。我们已经给他拍了不少Ⅹ光片,做过计算机分层扫描,核磁共振,脊椎穿刺,肝活检。什么都试过了。我们也弄不清他到底什么毛病。”他们又来到另一间病房,一个年轻病人手术后头上缠着绷带,正在睡觉。赫顿医生开始解开他头部的绷带,病人醒过来,吓了一跳。“什么……出什么事了?”“坐起来,”赫顿医生粗暴地说。那年轻人浑身发抖。我永远不会这样对待我的病人,凯特心中暗暗发誓。下一个病人是一位70多岁,看上去很健康的男人。赫顿医生刚刚往他床边靠过去,这个病人就大喊大叫起来:“混帐东西!我要去告你,你这个下流的狗娘养的。”“喂,斯帕洛里尼先生……”“少他妈喊我斯帕洛里尼先生!你把我弄成个操他娘的阉货啦!”这是一物降一物吧,凯特心里想。“斯帕洛里尼先生,你同意做这个输精管切除手术的,况且——”“那是我老婆的主意。妈的,这条母狗!等我回家再收拾你。”他们走出病房,让他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喋喋不休。“他又是什么毛病?”有位见习医生问。“他的毛病在于他是一只老骚公羊。 他的年轻老婆已经给他下了6个崽子,她不想再生啦。”再下一个病人是个10岁的小姑娘。赫顿医生看了看她的病情记录。“我们要给你打一针,把那些坏细菌都赶走。”一个护士灌满注射器,朝小姑娘走来。“不!”她尖叫起来。“你会把我弄疼的!”“这不会疼的,宝贝儿,”护士让她放下心来。这话在凯特心头响起凄惨的回声。这不会疼的,宝贝儿……这是她的继父在可怕的黑暗之中对着她的耳朵说话的声音。“这会让你觉得快活的。分开你的两条腿。来吧,你这条小母狗!”他掰开她的两条腿,然后用他的双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疼得叫出声来。她那时只有13岁。自从第一个夜晚之后,他的到来成了令人恐惧的深夜祭礼。“有我这样的男人教你,算你走运,”他会这样跟她讲。“你知道凯特是什么吗?一只小猫咪。我就想要一只。”他于是就爬到她身上,紧紧抓住她,无论怎样哭喊或者哀求都不能让他停下来。凯特从来不知道她的生父是谁。她母亲是印地安纳州加里市的一名清洁女工,在他们狭小的公寓附近一幢办公楼里上夜班。凯特的继父块头很大,在钢铁厂出了事故而受伤。后来他多半时间都呆在家里喝酒。夜里,当凯特的母亲出去干活时,他就钻进凯特的房问。“你要敢对你妈妈和弟弟说起一个字的话,我就把你弟弟杀了, ”他对凯特说。我决不能让他伤害迈克,凯特心里想。她弟弟比她小5岁,凯特极其爱他。她把自己当成迈克的母亲,处处护着他,为他而奋不顾身。他是凯特生活中唯一的光明。尽管凯特受到继父的威胁,心里很害怕,但有天早晨,她还是决定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母亲,她母亲一定会阻止这事的,一定会保护她的。“妈妈,你夜里不在家的时候,你男人钻到我床上来强奸我。”她母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狠狠抽了她一耳光。“你胆敢编造这种谎话,你这个小婊子!”凯特以后再也没提起这事。她留在家里唯一的原因是为了迈克。没有我他就会毁了的,凯特想。但是,在她知道自己怀孕的那天,她终于从家里逃出来,到明尼阿波利斯市和姨妈一起生活了。从家里出走的那一天起,凯特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你不必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索菲姨妈说。“不过,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出走了。你知道他们在芝麻街少儿节目里唱的那首歌吗?那首《青春不易》?是啊,宝贝儿,当个黑人也不易啊。你有两种选择:要么你就不断地出走,躲藏,为了自己的问题责怪着这个世界;要么你就为了自己的前途勇敢地挺起腰杆,决心成为强者。”“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只有确信自己就是强者才行。孩子,你得在自己的心目中先有一个强者的形象,然后你就发愤努力,使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我决不生下他的孩子,凯特做出了决定。我要打掉它。在一个周末,姨妈悄悄做了安排,由她的一个当接生婆的朋友为凯特做了人流手术。一切结束之后,凯特狠狠下定决心,我决不再让任何男人碰我。决不!明尼阿波利斯对凯特来说是个神奇世界。家家户户出门不远就是湖泊,小溪与清流。 还有8千多英亩的风景优美的公园。她在城市湖泊中泛舟,或者乘船逆游密西西比河。她和索菲姨妈一道去过大动物园,星期天常在山谷仙境公园度过。她去西德克里克农场乘坐装干草的大车巡戈,还在夏科皮复兴节上看过身披铠甲的骑士们挥戈比武。索菲姨妈观察着凯特,心里想,这小姑娘没有过童年。凯特学着让自己快活起来,但索菲姨妈觉察到,在她外甥女内心深处有一块没有人可以触及到的地方,那是她自己建起的一座屏障,从而使自己不再受到伤害。她在学校里交了许多朋友,但从不和男生多来往。她的女友们个个都和男生约会,但她一直是形单影只,而且不屑于告诉任何人是什么原因。她尊敬自己的姨妈,而且非常爱她。凯特曾经对上学或者读书了无兴致,但索菲姨妈改变了这一切。她家中到处是书,而且她对书的热情很快就感染了凯特。“那里有美妙的世界,”她对小姑娘说。“去读吧,你将会知道自己身自何处,去向何方。我能感觉到有朝一日你会成名的,宝贝儿。不过,你得先受教育才行。这里是美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你可以是黑人,你也可以穷困潦倒,但是不少女国会议员、电影明星、科学家,还有体育健将们,他们也是黑人,也曾经一贫如洗。有那么一天,我们还会有黑人当总统呢。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这一切完全取决于你自己。”这才是一切的开端。凯特成了班上最优秀的学生,读起书来废寝忘食。有一天在学校图书馆里,她碰巧取了辛克莱·刘易斯的小说《阿罗史密斯》。她一下子就被那位具有献身精神的青年医生的故事给迷住了。她读了阿格尼斯·库柏《承诺保健》,还有埃尔斯·罗博士的《女外科医生》。这本书为凯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把自己完全献身于帮助别人,拯救生命的事业中。有一天,凯特放学回家后对索菲姨妈说:“我要当医生,一个名医。”------------------第四章星期一早晨,佩姬负责的三个病人的检验记录表不见了,她受到了责备。星期三凌晨4点钟, 佩姬在夜间值班室被叫醒,她睡意朦胧地拿起电话。“我是泰勒大夫。”没有人说话。“喂……喂。”她可以听出电话线另一头有人喘气的声音,然后是咯嗒一声挂断了。上午,佩姬对凯特说:“我要么是得了多疑症,要么就是有什么人恨我。”她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了凯特。“病人有时对医生怀恨在心,”凯特说。“你想想看有什么人……?”佩姬叹口气说:“怕是有几十人呢。”“我肯定不会有什么让人担忧的事。”佩姬希望自己能相信这一点。夏末时节,神奇的电报到了。佩姬深更半夜回到公寓时看到了电报。电文是:“周日中午抵旧金山,急盼见面。爱你的阿尔弗雷德。”他终于启程上路,就要回到她身边了!佩姬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电报。每读一遍都使她激动不已。阿尔弗雷德!他的名字像是有一股魔力,勾起她变幻跳跃似万花筒般的兴奋回忆。佩姬和阿尔弗雷德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父亲都是世界卫生组织派往第三世界国家的医疗队成员,对付各种少见的恶性疾病。佩姬和母亲一起陪伴泰勒大夫,他是这支医疗队的队长。佩姬和阿尔弗雷德有着美妙神奇的童年。在印度,佩姬学会说印地语。两岁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住的竹棚叫巴沙。她父亲是个戈拉萨希伯,一个白人;她自己是个娜尼,一个小妹妹。别的人都叫佩姬的父亲为阿巴汗,队长,或者叫巴巴,父亲。佩姬父母不在身边时,她喝邦加,一种用印度大麻叶制成的兴奋饮料,或者就着印度奶油吃查巴蒂。后来他们又动身去非洲,开始另一场冒险。佩姬和阿尔弗雷德渐渐习惯于在有鳄鱼和河马出没的河流中游泳和洗澡。他们最喜欢的宠物是刚生下来的小斑马、小猎豹和蛇。他们就在用篱笆和泥灰砌成的没有窗户的圆形土屋里长大,这种土屋是泥巴地和圆锥顶。总有一天,佩姬暗暗对自己发誓,我会住到真正的房子里,一座美丽的别墅,绿草坪和白围栏。对医生们和护士们来讲,这是一种艰难的让人泄气的生活。但是对两个孩子来说,这是一场生活在狮子、长颈鹿和大象生息的土地上的不断的历险。他们到条件极为原始的,用煤碴砖垒成的学校上学。在没有学校的地方,他们就请教师辅导。佩姬聪明过人,她的脑瓜就像是一块海绵,吸收着所有的知识。阿尔弗雷德崇拜她。“将来有一天我要和你结婚,佩姬,”有一天阿尔弗雷德对佩姬说。那时她12岁,他14岁。“我也要和你结婚,阿尔弗雷德。”他们是两个严肃认真的孩子,决心一生相伴。世界卫生组织的医生们都是毫无自利之心,充满奉献精神,把生命全部交付给忘我工作的男男女女。他们常常在几乎不可能的条件下从事医疗工作。在非洲,他们得和当地的土医竞争。这些土医们使用极为原始的和代代相传的治疗方法,这类治疗方法常常会有致人死命的效果。东非马萨伊人医治伤口的传统方法是使用一种由牛血、生肉和神秘的植物根茎提取液做成的混合物。吉库尤人对付天花的方法就是用棍子抽打孩童来驱赶疾病。“你们必须住手,”泰勒大夫会告诉他们。“这一点没用。”“总比让你用尖尖的针头戳我们的皮肉管用吧,”他们会这样反诘。所谓的诊疗所就是大树底下一排桌子,外科手术也是在这种条件下做的。医生们每天要看好几百个病人,病人排着长队等着接受检查和治疗——有患麻风病的,肺结核的,百日咳的,天花的,痢疾的。佩姬和阿尔弗雷德变得须臾不可分开。随着他们年龄增大,他们一道去市场,去几英里外的村庄。他们一起谈论未来的计划。医病是佩姬小时候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学会了照看病人,给病人打针吃药,总是主动地想方设法帮助她父亲。佩姬爱她的爸爸。柯特·泰勒大夫是佩姬知道的最关心他人而毫不利己的人。他真诚地爱着人民,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了帮助那些需要他的人,而且他也把这种挚情灌输给了佩姬。尽管他每天长时间地工作,但还是能千方百计抽出时间花在女儿身上。他把他们身处蛮荒之地的种种不愉快都变成了乐趣。佩姬与她母亲之间的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是出身于富有的上流家庭中的美女。她那冷漠的高傲拒佩姬于千里之外。和一个将去遥远的异国他乡工作的医生结婚,对她来说似乎很是浪漫,但严酷的事实使她变得怨天尤人,愤愤不平。她不是那种热情洋溢充满爱意的女人。对佩姬来讲,她似乎总在不停地抱怨诉苦。“我们为什么非得老是到这种被上帝遗弃的地方来,柯特?”“这里的人像畜牲一般地活着,我们会传染上他们这些可怕的疾病的。”“你为什么不能在美国开业行医,像别的医生那样挣大钱呢?”这种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母亲越是批评父亲,佩姬越是崇拜他。佩姬15岁时,她母亲在巴西和一个大可可种植园主一起跑掉了。“她不会回来了,是吗?”佩姬问。“是的,亲爱的,我很抱歉。”“我很高兴!”她并不真的就是这个意思。她觉得自己受了伤害,因为母亲对她和父亲如此无动于衷,竟然可以抛下他们一走了之。这种经历令佩姬与阿尔弗雷德·特纳更接近了。他们一块儿游戏,一起去冒险,分享各自的梦想。“我长大后也要当医生,”阿尔弗雷德吐露出心里的秘密。“我们要结婚,并且在一起工作。”“我们还要生一大群孩子!”“那当然,只要你喜欢。”佩姬16岁生日那天夜里,他们之间有生以来的感情上的亲近终于爆发了,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地。在东非的一个小村落里,因为出了流行性传染病,医生们都出发去抢救了,营地里只剩下佩姬、阿尔弗雷德和一个厨子。他们吃过晚饭后就各自上床睡觉了。但是到了半夜,佩姬在自己的帐篷里被远处雷鸣般的野兽突奔乱窜声吵醒。她躺在那儿,不几分钟之后,这让人恐惧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开始觉得害怕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父亲和别的医生离开时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她从床上爬起来。阿尔弗雷德的帐篷就在几英尺之外。她吓得要命,站起身,掀开帐篷的垂帘,向阿尔弗雷德的帐篷跑过去。阿尔弗雷德正睡得很熟。“阿尔弗雷德!”他坐起身,一下子就醒过来。“佩姬,出什么事了?”“我吓坏了。我能在你床上和你在一起呆一会儿吗?”“当然。”他们躺在那儿,听着野兽冲过灌木丛林。几分钟以后,声音渐渐消失了。阿尔弗雷德开始意识到佩姬温暖的身躯正紧挨他躺着。“佩姬,我想你最好还是回你的帐篷去。”佩姬感觉到他那男人强硬的身体。这么长时间里在他们两人中间蓄积起来的肉体的需求,顷刻之间沸腾起来。“阿尔弗雷德。”“我在这儿呐。”他的声音发哑了。“我们将来要结婚的,对吧?”“是的。”“那就得了呗。”他们周围林莽中的声息消失了,他们开始互相抚摸着,发现了真正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初的恋人,他们为这世界里的美妙奇迹而欣喜万状。黎明时分,佩姬爬回她自己的帐篷。她快活地想着,我现在是个女人啦。隔段时间,柯特·泰勒就建议佩姬回美国去,和他兄弟一起在芝加哥城北鹿田镇的美丽家园中生活。“为什么?”佩姬会问。“这样你就能成长为一个体面的淑女了。”“我现在就是体面的淑女。”“体面的淑女是不和野猴子逗着玩,也不去骑小斑马的。”她的回答始终一成不变。“我不愿离开你。”佩姬17岁时,世界卫生组织的这支医疗队到南非的一个丛林村落去诊治传染性伤寒。医生们才到这儿不久就爆发了两个部族之间的战争,当地形势变得更为险恶。柯特·泰勒受到警告,上级要求他迅速撤离。“看在上帝的份儿,我不能走。如果我离开这些病人,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4天之后, 这个村子受到攻击。佩姬和父亲挤在小茅屋里,听着外边的嚎叫声和枪声。佩姬怕极了。“他们会杀死我们的!”父亲把她搂在怀里。“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亲爱的。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帮助他们的。他们知道我们是他们的朋友。”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一个部族头领和几名战士冲进茅草屋。“别担心。我们保护你们。”他们的确也这么做了。战斗和射击终于停下来。第二天早晨,柯特·泰勒下了决心。他给他兄弟发去电报。佩姬乘下班飞机出发。详情待电告。请在机场接。佩姬听到消息时气急败坏。她被带到一个尘土飞扬的小机场,有一架幼狐式轻型飞机正在等她,送她去附近的城市,再转机去约翰内斯堡。“你把我送走是想除掉我!”她大哭道。父亲紧紧拥抱着她。“我爱你胜过爱这世界上的一切,宝贝儿。我每分钟都会思念你。我很快就会回到美国去,那时候我们又会在一起的。”“当真?”“我保证。”阿尔弗雷德也在场为她送行。“别担心,”阿尔弗雷德对佩姬说。“我会尽快来和你会合的,你能等我吗?”都经过这么多年了,还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当然会。”三天以后,佩姬乘坐的飞机抵达芝加哥的奥海尔机场,佩姬的叔叔理查德在机扬接她。佩姬过去从没见过他。佩姬只知道他是个富商,他的妻子好几年前去世了。“他是我们家庭里的事业有成者,”佩姬的父亲总是这么说。佩姬的叔叔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她一下子被震愣了。“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刚刚接到通知,你父亲在当地一场暴乱中被杀害了。”她的整个世界在顷刻之间坍塌成碎片。切肤之痛是那么剧烈,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承受。我不能让叔叔看见我哭。佩姬发誓道。我决不。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的。我马上回去。坐车离开机场后,佩姬一路凝视着窗外,看着拥塞不堪的车水马龙。“我恨芝加哥。”“为什么,佩姬?”“它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大杂碎。”理查德不允许佩姬回非洲参加她父亲的葬礼,佩姬气坏了。他尽力把道理讲给她听。“佩姬,他们已经埋葬了你的父亲。你再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这还是有意义的:因为阿尔弗雷德还在那儿。佩姬到芝加哥不几天之后,叔叔坐下来和她一起讨论她的前途问题。“这没什么好讨论的,”佩姬告诉他。“我要当医生。”佩姬21岁时大学毕业,她向10所医学院发了申请,结果全部被录取。她最后挑选了位于波士顿的一所医学院。佩姬花了两天时间才把电话挂通正在扎伊尔的阿尔弗雷德。他参加了世界卫生组织的一个分支机构,正在一边工作,一边读大学。当佩姬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说:“这太好了,亲爱的。我差不多也快要完成我的医学课程了。我还要在世界卫生组织的这个机构里呆一段时问。不过,几年以后咱们就可以一道开业行医啦。”一道,这奇妙无比的词儿。“佩姬,我太想见到你了。如果我能抽出几天的空,你愿意在夏威夷和我相会吗?”没有丝毫的犹豫。“愿意。”他们两人都成功地抽出身来。只是在后来,佩姬才想到,对阿尔弗雷德而言,要完成这样一场长途跋涉是何等的艰难啊,但他从来没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