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门没装好,不过如此,维克说。 他在出汗,巨大的、咸咸的汗珠从他的脸上缓缓流下,就像眼泪一样。 这儿没你的事,玩具熊回答道。 我怎么啦?维克问那只玩具熊。我是发疯了吗?发疯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泰德的玩具熊回答道:恶魔,放开泰德。 他关上衣橱的门,看着,眼睛睁大得像个孩子,他看到门闩抬了起来,从槽口里弹了出来。然后门又开始荡开了。 我没有看见,我不相信我看见了。 他重重地摔上门,又搬起椅子顶住它。 然后他抱起一大螺泰德的图画书,把它们堆在椅子座上增加重量。这一回门没有再开。维克站在那儿,看着那扇关着的门,想着有死胡同的路。在有死胡同的路上没有多少车辆,所有的恶魔都应该住在桥底下或衣橱里或有死胡同的路的尽头,这就像国法一样。 他现在感到非常不安。 他离开泰德的房间,下楼去,坐在后台阶上。他点起一支香烟,他点烟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他看着那铁灰色的天空,感觉着那种不安在不断增长。泰德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敢肯定是什么事,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的,一定发生了。 恶魔狗衣橱车库有死胡同的路。 要把它们加起来吗,老师?还是它们减掉?除去?分开? 他把香烟扔到了一边。 他确实相信是坎普干的,不是吗? 坎普要对这一切负全部的责任。坎普把这座房子搞得一,片狼藉。坎普他妈的几乎毁了他的婚姻。坎普跑到楼上去,在维克和他的妻子同床共枕了过去整整三年的床上射精。坎普把维克·特伦领的生活里最舒适的织物给扯了一个巨大的难以弥补的洞。 坎普。坎普。所有这一切都是坎普的错。让我们把冷战也归罪于坎普,把伊朗的人质问题也归罪于坎普,地球臭氧层的漏洞也都归罪于坎普吧。 愚蠢。 因为不是每件事都是坎普的错,难道不是吗?比如说,活力谷那件事,坎普跟那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你也很难责备坎普说他和多娜品托车上的坏针阀有任何关系。 他看着那辆老“美洲豹”。他打算开着它到某个地方去。他不能再这么呆在这儿。要是他再这么呆下去的话,他会发疯的。他要钻进他的赛车,把油门踩到底,一直开到斯加尔区。然后一把抓住坎普,用尽浑身力量猛烈地摇他撞他直到他说出来为止,直到他说出他把多娜和泰德怎么了,他把他们藏到什么地方去了。除非坎普的律师已经赶到了,可尽管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个律师现在让他如此激动,如此像个弹簧那样跳起来。 弹簧。是一银弹簧把针阀固定住的。 要是这根弹簧坏了,阀门就会凝住不动,堵塞入口,让汽油无法流进化油器。 维克从台阶上下来,走到“美洲豹”赛车那儿,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皮座椅那么烫,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快点开起来吧,那就会凉快了。 开起来,到哪儿去呢? 坎伯家的车库,他的脑子立刻回答道。 但是,那是愚蠢的,不是吗?梅森已经派班那曼长官去那儿了,还命令他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即报告,而那个警察什么也没有报告就回来,这就意味着———- (恶魔抓住了他。) 好了,到那儿去一趟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至少还算是有点事儿可做。 他发动了“美洲豹”赛车,开下山丘,开上了117道。到现在他还是拿不准是该向左拐,开上95号州际公路去斯加尔区,还是应该向右拐,开上3号镇道。 他在岔路口停车标志处停了下来,直到他后面车上的人向他按喇叭,催他快开。他猛地右转,开了出去。到坎伯家的车库里很快地瞧一眼不会有什么坏处,他十五分钟就能到那儿。 他看了一下表,表上显示十二点二十分。 多娜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这一刻也会逝去,但是她必须在这一刻活下来——或者就随着这一刻的逝去而逝去。不会有人来,不会有雪马银盔的骑士飞驶而来救她——特拉乌斯·马克基骑上显然正忙着别的事呢! 泰德就要死了。 她用沙哑、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地喊出声:“泰德就要死了。” 今天早上她在车里怎么也弄不出一丝微风采。她这边的窗户怎么也摇不下去,而能从泰德旁的那扇车窗里透进来的只是酷热。有一次她把那扇窗摇开了一个超过四分之一的缝,库乔马上就从车库前的阴影里冲出来,飞速绕到泰德这一边来,热切地咆哮起来。 汗珠不再从泰德的脸上和脖颈上滚下来了,他已经没有汗了。他的皮肤干燥烫手,舌头肿大,像死人的一样从他的下嘴唇上伸出来。他的呼吸变得那样微弱,微弱得她几乎都听不到了。有两次她不得不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这样她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还在呼吸。 她的境况十分糟糕。这辆车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大火炉。所有金属都烫得让人不敢碰,塑料方向盘也是一样烫得要命。 她腿上有一种持续不断的针扎似的疼痛,她也不再怀疑那条狗咬出的伤口已经让她感染上了什么东西。也许发狂犬病还没那么快——她祈祷上帝千万别让她这么快就发狂犬病——但那伤口血红,而且发了炎。 库乔现在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条大狗看上去脱水严重,那蓬乱的满是血纹的毛皮下的身体已经开始剧烈地收缩了。它的眼睛一片迷朦,看上去几乎空空荡荡,脖子也扩散了,就像是一个患了严重白内障的老头的眼睛。它像某种古老的毁灭机器,正在不断的重击中把自己折腾过死亡的深渊,而直到现在它仍然那么可怕,那么危险。它守望着,它已经不再从嘴里泛白沫了;它的鼻吻干燥,撕裂,现出无限的恐怖。它看上去就像从一座古老火山的火山口喷出的一块翻滚燃烧的溶岩。 这只老恶魔,她想,还在看守着。 这场可怕的守望与警戒是只有若干几个小时,还是在她整个一生中都持续着?过去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一场梦,不都只是在舞台两侧的短暂的等待?她那被周围所有人厌恶。反感的母亲,她那用心良苦,却毫无结果的父亲,还有学校,朋友,约会,舞会——所有这一切现在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一场梦,犹如老人眼中的青春。一切都已经不重要,只有这个阳光照耀的静悄悄的院子,死亡之牌已经发出过,而更多的死亡之牌还在手中,她看得那样真切,就像A或8。 那个老恶魔还在守望着,而她儿子的生命正在悄悄地滑去,滑走,滑走。 那只棒球棒。这是她所剩下的一切了。 那只棒球律,也许,如果她能够到那儿的活、那个死去的男人的警车里还可能有什么东西,比如说,一支手枪。 她开始把泰德往后面推,她喃喃着,喘息着,同一浪一浪袭来的眩晕斗争着,这眩晕让她眼前一片昏花,灰蒙蒙得什么也看不真切了。最后他的身体被推到汽车后舱里,一动不动地静卧在那儿,就像一袋谷子。 她从他那边的车窗里往外看去,看到躺在高草丛中的那根球棒。她打开了车门。 库乔从车库黑洞洞的门口站起来,开始慢慢地向品犯移动,它的脑袋低低地伸着,脚下踩着碎砾石向她靠近。 这时是十二点三十分,多娜·特伦顿最后一次走出她的品托汽车。 多娜到杂草丛中去捡布莱特·坎伯的旧黑——布牌棒球棒的时候,维克正离开枫糖路,把赛车开上了3号镇道。 赛车在路上风驰电掣般疾驶着,他想着早点赶到坎伯家看一眼,然后马上掉头去斯加尔区,斯加尔区离这儿还有五十多英里路。 一反常情的是,他刚决定先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忧伤地告诉他,他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一辈子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地软弱无力。 他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开着“美洲豹”,他开得那样专心,以至于车开过了加利·佩尔维尔家之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乔·坎伯的旅行车停在那儿。他猛踩“美洲豹”的刹车器,地上立即醒目地出现一道二十英尺长的橡胶印,“美洲豹”的鼻子几乎要插进了路面。那个警察可能去了坎伯家,却发现没人在家,因为坎伯在这儿呢。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后面没有车。他迅速掉转车头,把“美洲豹”开进佩尔维尔家的汽车道。 他从车里钻了出来。 两天前,乔在这里的地上发现了斑斑的血迹(现在血已经干了,变成了紫酱色)和纱门被撞碎了的底嵌板,现在维克感到的和乔·坎伯当时的感觉惊人地相似。一种腐臭的、金属般的味道潮水一般涌进维克的嘴里。这一定是某件事的一个部分,一定和泰德和多娜的失踪事件一样,是某件事的一个部分。 他走了进去,那种气味立即钻进他的鼻子——一种浮肿。新鲜而又腐败的气味。 这两天都非常炎热。厅的中央堆着某样东西,像一个掀翻了的茶几,只是维克死死地认定那绝不是一个茶几……因为那种气味。 他走近厅里的那样东西,那确实不是一个茶几。那是一个人,那人看上去被用一种极其钩的刀片割断了喉咙。 维克跳了回去。他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嘎嘎声,好像要呕吐。电话。他必须叫人来。 他跑向厨房,又停了下来。突然所有的事情一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电光石火之间,所有的真相轰地一声大白了;宛若两张半页的图画,拼到了一块,一个三维的世界真切地出现了。 “噢!天哪,多娜——” 维克转身向门口冲去,冲向他的赛车。 多娜几乎是在爬,她的伤腿已经很难挪动步子了。 她稳定住自己,拼命去够那根棒球棒,在她最后终于把那球棒紧紧地抓在手里之前,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库乔,她心里充满了恐惧,生怕自己再一次失去平衡。如果她能有时间再向前看一眼——再向前一点点——她就能看见乔治·班那曼的那把手枪,那把警用手枪正躺在前面的杂草里。但是她没有看到。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库乔正向她冲了过来。 她把球棒重的那一头向这条圣·伯奈特狗狠狠地砸了下去。球律在她的手中摇晃着,她的心摇晃地沉了下去——球棒的手柄已经裂得不成样子了。那条圣佑奈特狗闪向一边,咆哮起来。她的乳房在白胸罩里急速地一起一伏,它们的前部满是血痕,她把泰德的舌头拔出来之后在那上面擦了一擦手。 他们站着,面对着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打量着,估摸着对方的力量。 在这寂静无声的夏天的上午,阳光灿烂地笼罩着他们,他们在这片阳光中对峙着。她低低地急促地喘着气,它在胸膛中咆哮着,声音也是低低的.此外仅有的声音就是附近某处一只麻雀快乐的瞅鸣。他们俩的影子短小,奇形怪状地踩在他们的脚下。 库乔向左移了一步,多娜向右移了一治,他们在绕着圈。她的手抓在她相信木头裂得最深的地方。她的手掌紧紧握进了手柄上“黑猫”磨擦带粗糙的纹理里。 库乔浑身缩紧了。 “上来吧,狗东西!”她冲着它发出尖叫,库乔一跃而起。 她猛地挥动球律,就像米克尔·曼托正击向一个快球。她没有打中库乔的脑袋,但是球棒打在了它的肋骨上面。随着这重重的沉闷的一击,库乔身肝的某个地方发出了很沉闷的一声更响,紧接着就有一种清脆的啪略声,那条狗发出一声尖叫,掉到沙砾石上,滚了两圈。 她感到球律在磨擦胶布的下面也给劈开了——但到目前为止它还能连在一起。 多娜大叫一声,调门又尖又高,撕心裂肺。她把球棒狠狠地向库乔的后半部分击去。 她听见又有什么东西碎了。 那条狗低低地哀嚎着,试图爬到一边儿去,可是她的樟子又砸了下去。她嗖嗖地挥动着棒子,抽着,砸着,一声一声地尖叫着。她感到自己的脑袋里注满了酒,灌满了铅,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跳舞,她就是那弹着竖琴的命运三姐妹,她就是复仇女神,她浑身上下燃着熊熊的复仇烈火——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孩子所受的苦,所遭的罪。那根包着磨擦带里的球律手柄弯成了弧状,就像一颗怦怦猛跳的心脏在她的手心里一上一下地跳着。 球捧上已经鲜血淋漓了,库乔仍在竭力躲避,但是它的行动已经极其迟缓。它躲过了一击,球棒的头在沙砾石之间滑了过去——但是这一下正打在它的后背上,把它打得用后腿坐下了。 她想它已经完蛋了,她甚至向后退了一两步,她的呼吸从她的肺部挤进挤出,带着呼啸之声,就像是某种滚烫滚烫的液体一样。这时那条狗深深地吼叫了一声,猛地又向她扑了过来。她拼命抽动球棒,又一次听到了那沉重的。摧枯拉朽的声音……可库乔被打得在沙砾石上在滚时,她的那只旧棒球棒断成了两段。粗的那一半儿飞了出去,砸在品托布前方的车盖上,奏乐般地发出一声清脆的“梆”。她的手里只剩下一根裂开了的十八英寸长的光秃秃的棒子了。 库乔又爬了起来……它几乎是把自己拽了起来。鲜血从它的身体两侧淌了下来。 它的双眼就像是一架不完善的弹球机,反射出耀眼的光。闪烁不定的光。 可是在她看来,它仍旧在狞笑着。 “来吧!那么你来吧!”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个曾经是布莱特·坎伯的好狗的垂死的东西最后一次跳起来,向造成它所有不幸的那个女人扑去。 多娜手里紧紧地抓着残留的球律,向前猛地突刺进去,那根劈开了的、锐利的山核桃木棒球律深深地插进了库乔的一只眼睛里,一直插进它的脑子。她听到一声很微弱的无足轻重的“扑”,就像用两个手指尖把一个葡萄猛地捏碎了。库乔向前的冲力带着它扑到她身上,撞得她四脚朝天。它的牙在离她的脖颈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撕扯着。狂咬着。库乔要爬到了她身上,她伸出胳膊把它挡住。它的那眼球从它的一侧脸颊上滚了下来,它的呼吸阴险恐怖。她竭尽全力要把它的鼻吻推开,它的前爪在紧紧夹着她的上臂。 “停下来!”她尖叫着,“噢,停下来,你就永远停不下来了吗?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 浓浓的鲜血像一条粘粘的小河一样淌到她的脸上,那是她的血和它的血。 她胳膊上的剧痛燃成了一片,好像要烧掉整个世界……然后它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 那只断裂的球棒晃动着,发出怪异的叮当声,好像正从它原先长眼睛的那个部分不断长出来。 它咬向她的脖子。 多娜的脖子感到了它的牙,随着最后一声颤悠悠的尖叫,她两只胳膊像活塞一样冲出去,把它推开了。库乔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它的后腿在沙砾石上划拉着,慢了下来……又慢了下来……停了” 它残留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瞪着上面酷热的夏天的天空。 它的尾巴落在她的两条小腿之间,沉重得像一张土耳其长地毯。 它吸了一口气,把它呼出来,又吸了一口气。 它发出浊浊的呼喀声,突然间一股鲜血从它的嘴里流了出来。然后它就死了。 多娜·特伦顿发出了胜利的爆叫。 她挣扎着站起来,摔倒了,最后还是尽力爬了起来。 她拽着自己的脚走了两步,绊倒在那条狗的尸体上面,膝盖上又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她爬到棒球棒粗的一段落下的地方,球律的尽头是大块大块的凝血。她把它捡起来,又扶着品拓汽车的发动机罩站起身来。 她跌跌撞撞地走回库乔躺着的地方,开始用棒球棒狠狠地揍它。球棒每抽到肉上一次,都会发出一声沉沉的重响。 黑磨擦带跳着舞,在炎热的空中上下翻腾。劈开的木尖插进她松软的手掌心里,鲜血淌下来,染红了她的手腕和上臂。 她仍然在尖叫,但在那声胜利的曝叫之后,她的声音完全嘶哑了,现在她所能发出的只不过是一连串嘎嘎的咆哮,那声音听上去就像库乔自己临死前时发出的。 球律升起又落下,她只是猛接着那条死狗。 在她身后,维克的“美洲豹”拐进了坎伯家的汽车道。 他不知道他所期待的是什么,但绝不会是眼前的一幕。他曾经很害怕,可是当他看见他的妻子——那真的会是多娜吗——站在车道里那一堆扭曲稀烂的东西上面,用某种洞穴野人用的棍棒一类的东西东一律西一棒地揍它……这场景把他的恐惧变成了一股鲜明制亮的恐慌,让他无法思考。 有那么无限长的一瞬,他后半辈子始终也没有向谁吐露过,他感到了一种冲动,要把“美洲豹”猛地掉过车头开走……永远地开下去。在这个寂静无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恶魔一样可怕。 然而,他没有那样做,他关掉发动机,跳了出来,“多娜!多娜!” 她看上去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那儿。 她的两顿和前额在太阳残忍的暴晒下,已经晒剥了皮。她穿的牛仔裤的左边裤腿被撕成一条一条,已经被血浸透了。而她的肚子看上去……看上去是一大块凝固的血。 那只棒球棒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她发出了刺耳的外派的乌鸦一样的叫声。鲜血从那条狗僵直的尸体上向空中溅去。 “多娜!” 他一把抓住那只扬在空中的棒球棒,用力把它从她的手中夺了下来。 他把它扔到一边,一下子扒住她的赤裸的肩膀头。她扭过头来面向着他,她的双眼中只有一片空白,一团迷雾,她的头发蓬乱,就像一个女巫。她瞪着他……摇了一摇头……然后就走开了。 “多娜,亲爱的,天哪!”他柔声道。 ------------------ 十四 那是维克,但是维克不可能在这儿。 这是一个幻觉。 这是那条狗把她咬伤,给她染上的那种该死的病的一个症状,让她产生了幻觉。她走到一边去……使劲地揉她的眼睛……而他还站在那儿。她剧烈地抖着伸出一只手去,那个幻影把两只棕褐色的大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是的,是他。她的手疼得揪心。 “维?”她声音嘶哑,喉咙里只有嘎嘎的响声,“维——维——维克?” “是的,亲爱的,是我。泰德在哪儿?” 那幻影是真实的,那真的是他。她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流出。她的眼球在眼窝里滚了两滚,两只眼窝就像是两个热得发烫的球袋。 “维克?维克?” 他张开胳膊抱住她:“泰德在哪儿,多娜?” “汽车……汽车……病了……医院。”她现在只能耳语了,而这也几乎做不到了。不久以后她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动一动嘴唇而已了。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吗?维克在这儿,她和泰德都得救了。 他离开她,向汽车奔去。 她站在原地没动,眼睛死死地向下盯着那条狗的烂泥一样的尸体。到了最后,还不是那么糟糕,不是吗?当除了求生的本能以外,什么也不剩了的时候,当你完完全全没了半点退路的时候,你要么活下去,要么去死,这些看上去都非常地正常。那一摊摊的血迹现在看起来不那么骇人了,从库乔的裂了几瓣的脑袋里迸射出来的脑浆也不是那么地令人作呕了。没有什么东西现在看起来很不像样子了。维克在这儿,而他们都得救了。 “噢,我的天哪!”维克喊道,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在这片寂静中向四周扩散开去。 她向他那边望过去,看见他正从她的品托汽车后舱里往外拖着什么东西。 像是一袋子食物,土豆吗?橙子吗?什么东西呢?这一切发生以前她买过什么东西吗?是的,她买过,可是她已经把杂货都搬进屋子里去了呀。是她和泰德两个人把它们搬进去的。他们用的是他的流具小车。那么是什么东西—— 泰德!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她向他奔去。 维克抱着泰德跑向房子边上一片窄窄的阴凉地里,然后把他放下来。泰德的脸像纸一样苍白。 他的头发宛如枯黄的干草,粘在他那脆弱的小脑袋上。他的两只手躺在杂草上,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连使小草的茎弯过来的重量也没有。 维克把他的头贴到泰德的胸口上听了一听,他抬起头来看着多娜。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他还保持着镇静。 “他死了有多久了,多娜?” 死了?她想冲着他尖叫。她的嘴唇在动,就像是电视里的一个人正在说话,但是电视机的音量已经被调得最小。 他没有死,我把他放到车后舱里去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你在跟我说什么,他死了?你在跟我说什么,你这狗杂种? 她试图用她那发不出声音来的嘴说这些话。难道在那条狗的生命离去的时候泰德的生命也随风而去了吗?这不可能。不,天哪,没有哪种命运该有这般残酷,这般恶魔般地残酷。 她跑向她的丈夫,把他一把推开。 维克绝没有预料她会一把推过来,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俯身弯向泰德,她把他的手举过他的头顶,张开他的嘴,用手捏住他的鼻孔,把她的无声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呼入她儿子的肺里去。 在汽车道里面,夏日催人入睡的苍蝇发现了库乔和堡县行政司法长官——也是维多利亚的丈夫、卡特琳娜的父亲——乔治·班那曼的尸体。这些苍蝇对待库乔和班那曼一视同仁,它们在狗和人之间没有偏向,它们是民主的苍蝇。 骄阳似火,胜利了一般炫耀着,烘烤着它下面的每一个生灵。现在是中午一点差十分,大地闪烁着白光,在宁静的夏日里颤动不停。天空和稍稍退色的蓝工作裤具有同样的颜色。埃维伊阿姨的预言已经变成了现实。 她向她的儿子呼气,不断地呼进去,呼进去,呼进去;她的儿子没有死;她经历了那么多地狱一般的磨难,最后绝不会发现她的儿子已经死了。这根本不可能。 这根本不可能。 她不断地呼进去,呼进去,她不断地向她儿子呼进去。 二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开进了汽车道,直到这时她还在给她的儿子呼气。 她不让维克靠近她的儿子。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向他龇着牙,冲着他无声地咆哮起来。 他悲痛欲绝,表情呆滞,精神近乎崩溃,他深深地相信,他的最低级的意识告诉他,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他穿过门廊的门闯进坎伯家的房子里去打电话,那门廊的门曾经被多娜久久地、死死地盯过。 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多娜还在为他们那已经死去的儿子做口对口人工呼吸。 他向她走去,然后又转身离开。他来到品托汽车旁,又一次打开后车门。 一股猛烈的热浪向他袭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凶猛的狮子。 他们真的在这里面呆过了星期一的一个下午,星期二的全天,直到今天中午吗?这怎么可能?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他在后舱地板下放备用轮胎的地方找到了一条旧毯子。他把它抖开,铺在班那曼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令人不忍目睹的残骸上面。然后他坐在杂草上,眼睛瞪着3号镇道和远方的防护松林带。他的思绪如水一样静静地流走了。 救护车司机和两个勤杂工把班那曼的尸体抬到罗克堡救护中。动的专车里。他们走近多娜。多娜向他们龇着她的牙。她的张开的嘴唇在不停地动着,好像在说,他还活着,活着! 当其中的一个勤杂工试图把她轻柔地扶起来领她走的时候,她咬了他。后来这个勤杂工不得不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病了,另一个勤杂工上来帮忙,她和他们撕打了起来。 他们小心地站到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维克仍旧坐在草坪上,用胳膊支着下巴,向公路那边望去。 救护中心的司机拿出一支注射器,打斗了一阵儿之后,注射器碎了。泰德躺在草坪上,仍然是没有呼吸。他那边的阴凉现在已经变得大了一点儿了。 又有两辆警车来了。 罗斯科·菲什尔警官也来了。 当救护车司机告诉他乔治·班那曼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失声痛哭起来。其余的警察向多娜靠了过来。接下来又是一阵儿打斗,这次打斗很短,但很激烈,最后多娜·特伦顿终于被四个大汗淋漓、浑身绷紧的警察从她儿子身边拽开了。 她几乎又挣脱了,这时仍在痛哭流涕的罗斯科·菲什尔,加入进去。她无声地尖叫着,把她的头从一边向另一边来回抽动。另一支注射器被拿过来了,这一回她终于给成功地打了一针。 一副担架被从救护车上取下来,那两个勤杂工把它抬到泰德躺着的那片草坪上去。泰德,仍然无声无息,魂离魄散,被抬到了担架上,一张被单盖住了他的脸。 看到这副情景,多娜又奋力挣扎了起来,力气陡地增大了一倍。她挣脱了一只手,开始用那只手疯狂地抽打着。然后,突然之间,她完全挣脱了。 “多娜!”维克说道,他站了起来。“亲爱的,结束了。亲爱的,求求你。放手吧,放手吧。” 她并没有奔向她儿子躺的担架。 她奔向那只棒球棒。 她把它捡了起来,开始再一次抽打那条狗。苍蝇飞了起来,形成了一片发绿的闪亮的黑云。球摔打在肉上的声音沉重、吓人,就像屠宰场里的声音一样。她每抽一下,库乔的身体就往上跳一下。 警察开始向前靠去。 “不要!”一个勤杂工静静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多娜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觉。布莱特·坎伯的球律从她松开的手中滚了出去。 救护车大约五分钟之后开走了,警笛高鸣。 维克也被打了一针——“为了使您保持平静,特伦顿先生。”尽管他觉得他自己已经十分平静,出于礼貌起见,他还是接受了注射。他捡起那个勤杂工从注射器上撕下来的玻璃包装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那上面写着上等约翰出品。 “我们曾有一次给这些家伙搞了一场广告运动。”他告诉这个勤杂工。 “是真的吗?”那个勤杂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他觉得也许不久以后他就会辞去这份工作了。他~辈子也没见到过像今天这么可怕的场面。 一辆警车在一边等着,准备把维克带到布里奇顿的北康伯兰医院去。 “你们能等一小会儿吗?”他问道。 那两个警察点了点头。他们都很警戒地盯着维克·特伦顿,好像他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很奇特,都会咬人一样。 他把品托汽车的两个门全都打开,打开多娜一边的门让他费尽了力气;那条狗已经把门撞得不成样子、这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的钱包在里面,还有她的衬衫,衬衫上有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大洞,看上去好像那条狗把它撕去了一大块。 仪表板上散放着几只装细吉姆包装袋,还有泰德的保温瓶,散发着酸牛奶的味道。看到泰德的斯诺比午餐盒时,他的心猛地一紧,心情非常沉重难受,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这对将来会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可怕、酷热的夏日后还会有将来吗?他不知道。他还找到了泰德的一只拖鞋。 泰德儿,他想着,噢!泰德儿。 他的两条腿突然瘫了下来,他重重地坐在了乘客座位上,从两腿间看向门框底部的路线。 为什么?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么多的事,是怎么凑到一块儿来的呢? 他的脑袋突然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像钉子扎进去了一样。他的鼻孔被泪水封住了,太阳穴也开始猛跳起来。他猛地一抽鼻子,把泪水抽了进去,抬起一只手掩住了他的脸。 他想起来了,把泰德算上,库乔已经至少害死了三个人了,如果坎伯家的人也被发现是它的受害者的话,那就不止三个了。那个警察,那个他用毯子盖上的警察,他有妻子吗?他有孩子吗?很有可能有,他很有可能也有妻儿老小。 要是我能早到这儿一个小时,要是我没有睡着—— 他的脑袋在叫:我曾经多么确信是坎普干的!多么确信无疑!要是我能早到这几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够了吗?要是我没有和罗格谈那么长时间,泰德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他什么时候死的?这些都真的发生了吗?我今后怎么办,这可怕的经历怎么能不让我在后半辈子里发疯?多娜会怎样? 又一辆警车开来了,一个警察从车上下来,和一个正在等维克的警察说了几句什么,后者走了上来,轻声说:“我想我们该走了,特伦顿先生。君汀警官刚才过来说记者们正向这里拥来。现在您不想跟记者谈是吧?” “不想。”维克同意他的话,开始站起身。 他这么做的时候,他在他的视野最靠边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一小片黄的东西。那是从泰德的座位底下伸出来的一小片黄纸。 他把它拽出来,看到那是他为让泰德安心睡觉而写的“恶魔的话”。那张薄纸已经皱皱巴巴的了,有两处有明显的折痕,而且已经被汗水渍得模模糊糊的了;在油汗最深的地方,那张纸几乎都透明了。 恶魔,远离这间屋! 这儿没你的事。 泰德的床下不该有恶魔! 你没法钻下去。 泰德的衣橱里不该有恶魔! 那儿太小。 泰德的窗外不该有恶魔! 你在那儿挂不住。 不该有吸血鬼,不该有狼人,不该有会咬人的东西, 这儿没你们的事。 这一整夜,没什么可以碰泰德,或伤害他。 这儿没你们的事! 他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砸在那条狗的尸体上。 这张纸是个多愁善感的谎言,它的感伤是那么地不牢固,就像那种加上了大红染料的愚蠢的谷制品的颜色。 它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谎言。 这个世界充满了恶魔,它们都被允许去咬伤无辜的人,不戒备的人。 他顺从地让他们把他带进了警车。就像乔治·班那曼、泰德和多娜一样,他也被带进警车送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兽医开着一辆嵌着方格的卡车来了。她看了一眼那头死狗,然后戴上一副长橡皮手套,拿出一把圆形的骨头锯来。那些警察们意识到她要干什么。就都转过身去。 兽医把圣·伯奈恃狗的头锯了下来,装在一个白色的大塑料垃圾袋里面。 这天晚些时候,这个东西会被送到州动物委员会去,他们要在那儿对狗的脑子进行狂犬病试验。 所以库乔也走了。 那天下午三点三刻,霍莉叫沙绿蒂去接电话。 霍莉看上去稍微有点儿担心,“听起来好像是个官方人士。”她说。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布莱特最终没能拗过小吉姆没完没了的请求,陪着他的小表弟一起到斯图拉特福特社区中心的操场上去广。 那以后,这幢房子里就一直静悄悄的,只有女人间的轻柔的谈话声,她们正在谈论过去——过去的好时光,这后一句是沙绿蒂自己默默加上去的。 有一次爸爸从草垛上摔下来,重重地掉在后院的地上(但是没打提及爸爸为了一些实际的或想象中她们犯的错误而把她们打得屁股都坐不下去的经历);有一回她们偷偷地溜进里兹本泽市城的老迈待剧院去看埃尔维斯主演的《温柔地爱我》(但是没有提到那次妈妈在白与红超市被停用信用卡,而不得不把一大篮的补给品留在那儿退了出来,她当时在一大群围观者面前哭了起来);还有住在街北的里德·提明斯总想方设法要在她们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吻霍莉(但是也没有提到1962年8月的一天,当里德的卡车翻倒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是怎样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她们俩发现打开话匣还是不错的……只要你不挖掘得太深。因为也许有些东西还在那儿潜伏着,要咬人的。 有两次,沙绿蒂已经张开了嘴,准备要告诉霍莉,她和布莱特打算明天就回去,可是两次她又都把嘴闭上了。她在努力寻找一个方式,想在她告诉霍莉的时候,不让霍莉感到他们是因为不喜欢这儿才想走。 现在这个问题被暂时忘掉了。 她坐在电话机旁边,手边放着一杯新彻的茶。她感到有一点不安——没有人喜欢在度假的时候接一个像是什么官方人士打来的电话。 “你好?”她说道。 霍莉看见姐姐的脸正在变白,听到她姐姐在说,“什么?什么?不……不!一定是搞错了。我告诉你,一定是——” 她静了下来,听着电话。霍莉想,有些可怕的消息从缅因州传来了。 尽管除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嘎嘎声外,她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但她已经从姐姐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沙绿蒂的的脸像一张正在绷紧的面具, 缅因州来的坏消息。 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个过去的故事。她和沙绿蒂早上坐在阳光明媚的厨房里,唱着热茶,吃着桔子瓣儿,聊起类似于她们过去溜进迈特剧院的那些事、这都挺不错。这挺不错,但它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每当她回忆起童年的生活,她就会又点点滴滴地感受到过去的那些伤心事,每一件事都是她早年清寒愁苦生活的一部分,而那整个画面是如此地恐怖,以至于如果谁告诉她,她会再也见不到她的姐姐,她也不会难受。 她的破烂的棉衬裤,曾经遭到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的嘲笑;她检土豆直捡到腰酸背疼,刚一直腰,血液就猛地涌上头顶,那么快,以至于你感觉你就要昏过去了;里德·提明斯——一她和沙绿蒂都那么小心谨慎地没有提起里德的胳膊,他的胳膊被压成那种样……不得不截肢。可是当霍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那么高兴,因为她想起了里德曾有一天把一个青苹果扔到她的脸上,她的鼻子出了血,嚎陶大哭了起来,她想起了里德使劲搔她的痒痒还大笑不止;记得有一年日子过得特别艰难,但她碰巧有丰在首德的花生油乳酪店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炎热的夏天,屋外面飘进来一股臭气,那是一堆屎,如果你一留心,你就会感到味道不好受。 缅因州来的坏消息。 不知怎地,不知是什么让她要发疯的原因,她知道即使她们俩都活过一百岁,而且在一起度过她们老妇生涯的最后二十年,她们也永远不可能讨论这件事,沙绿蒂就是那种能僵持地生活下去的人。 她的表情几乎一片茫然。 她的眼角周围满是皱纹。 她的胸脯已经塌了下去,即使穿着外衣,还是明显地塌了下去。 她们俩只相差六岁,可是一个旁观者很有可能会以为她们相差十六岁。 而最糟糕的是,尽管她聪明可爱的儿子也会是同样的命,可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除非他更伶俐一点儿,除非他变得更加精明强干。对于那些旅游者来说,霍莉气愤而又酸楚地想,过去是好年头,现在也都还是好年头,这儿是旅游胜地。 但是如果你是来自贫民窟,那么有的只是一天接着一天的坏消息。 然后有一天,你向镜子里看去,你看到的是一张沙绿蒂·坎伯那样的脸。现在缅因州又传来了坏消息,那儿是所有坏消息的家。沙绿蒂挂上电话,她坐在那儿,眼睛愣愣地看着电话机,她的热茶在她身边冒着气。 “乔死了。”她突然宣告。 霍莉吸了一口凉气。她感到牙齿很冷。你为什么要来?她感到自己要尖叫。我知道你会把这一切都带来,而真是这样,你带来了。 “噢,亲爱的。”她说,“你敢肯定吗?” “那是一个从奥古斯塔市来的人,叫梅森。来自在州司法部长办公室下的执法部。” “是不是……是不是车祸?” 沙绿蒂直直地看着她,霍莉震惊、恐惧地看出她姐姐看上去一点不像个刚接到噩耗的人;她像个刚收到好消息的人。她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开了,她的眼中一片茫然……但隐藏在这片茫然下的,是极度的震惊,还是看到了某种希望的迷糊的苏醒呢? 如果她见过沙绿蒂在核对她彩票号码时的表情的话.她也许就明白了。” “沙绿蒂?” “是那条狗。”沙绿蒂说,“是库乔。” “那条狗?”一开始她给搞糊涂了,看不出沙绿蒂丈夫的死亡和坎伯家的狗有什么联系。然后她想起了里德·提明斯骇人的左残臂,她明白了。她的声调提高了,好似尖叫,“那条狗?” 没等沙绿蒂回答(如果她打算回答的话),从后院传来了次快的声音:小吉姆笛子般尖尖的声音,然后是布莱特低低的、逗乐的声音,他在回答。现在沙绿蒂的脸变了,它变得苍老不堪,那张脸霍莉记得非常清楚,也非常地恨,那股上的表请让所有的脸都变得一模一样——那是霍莉在她自己过去的那些年月经常难以忍受的表情。 “那个孩子。”沙绿蒂说,“布莱特,霍莉……我该怎样把他爸爸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布莱特呢?” 霍莉没有回答。她只是无助地看着她姐姐,心里希望他们谁也没来。 “疯狗咬死四人,恐怖笼罩三日”,波特兰《晚报》上的大字标题十分引人注目,副标题写着:惟一的幸存者在北康伯兰医院,仍处于监视期。 第二天的《先驱报》的大字标题则写着:父亲讲述妻子拼死搏斗勇救儿子的故事。当晚有关报道被移到了第一版的下方:医生证实,特伦顿夫人正接受狂犬免疫治疗。然后又在一个边缝里继续了这个故事:当地兽医说:疯犬未曾接受过狂犬疫苗。 事件后的第三天,报道被挪到了里面的第四版:州卫生署指出罗克堡灾难由患狂犬症的狐狸或野鸡引起。当周的最后一则报道说维克托·特伦顿无意控告坎伯家的幸存者,他们据称也都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这则消息很短,但它是预告说将刊出一篇包括全部事件的完整报道。 一星期之后,该报的星期日版头版刊登了一篇报告文学,详细地把整个事件描绘了一遍。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家全国性的小报登出一篇添油加醋的概要文章,醒目的标题是:缅因州的悲惨战役——妈妈大战圣·伯奈特杀手。而这一回可是这些报道的真正的尾声了。 那年秋天,中缅因一时间出现了一阵狂犬病大恐慌。 一位专家把这归因于“罗克堡的骇人然而孤立的狂犬事件以及谣传”。 多娜·特伦顿在医院里住了将近有四个星期。她结束了对她的狂犬咬伤的周期性的治疗,尽管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是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然后由于这种病潜在的可怕性——以及她的明显的精神压抑——她被严密观察了好一阵。 八月下旬,维克开车带她回了家。 窗外下着绵绵细雨。 他们在屋里度过了安静的一天。当天晚上,他们坐在电视机前,不是真的在看电视,多娜问他伍尔克斯广告方面的情况。 “那儿一切都很顺利。”他说。“在罗布·马丁的帮助下,罗格终于一手把那一系列的谷制品教授广告的最后一个场景争到手了……当然啦,现在我们正着手于夏普公司的全套广告业务,开始了一场新的轰轰烈烈的广告运动。” 他的话有一半是假的;罗格确实在做,可是维克一周也去三天,有时是四天,他要么在摆弄他的铅笔,要么盯着他的打字机看。“但是夏普那帮人很谨慎,他们要确保我们做的每项业务都没有超过我们跟他们签的两年合同期。罗格没猜错,他们想甩掉我们。但是到时候即使他们真要甩掉我们,也无关紧要了。” “很好。”她说。 她现在经常有一阵阵的状态良好的周期,这期间她感觉好多了,觉得又像是原来的自己那样地心情明快了,但是大多数时间她仍然感到烦燥不安,心情沉闷阴郁。 她已经瘦了二十多磅,看上去皮包骨头。 她的面容憔悴不堪,手指甲也破碎不齐了。 她向电视机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他。她哭了。 “多娜。”他说,“噢,我亲爱的。”他张开两臂抱住她,把她拥入怀中。 她很柔软但是没有屈从于他的拥抱。透过她柔软的身体他可以感觉得到她周身很多地方的硬硬的骨头。 “我们还能住在这儿吗?”她总算用颤抖的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维克,我们还能住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我们应该把这地方放一把火烧了。” “也许我应该问你是否还能和我住在一起。如果你说不能了,我可以理解,我可以完完全全地理解。” “除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也许有一个小时——刚收到坎普的字条之后的那一个小时——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是那是堆一的一次。多娜,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现在她用她的两条胳膊绕过他的身体,紧紧地抱着他。轻柔的夏季的雨打在窗户上,在地板上留下深的浅的印迹。 “我救不了他。”她说,“我总是想起这件事。我没法不想。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着。要是我能早一点跑到门廊那儿去……或者早一点拿到棒球捧……”她咽了一口唾沫。“我最后鼓起勇气钻出品托车的时候,什么都已经……完了。他已经死了。” 他本可以告诉她她是一直都把泰德的安全放在首位的;告诉她她没有跑向门廊是因为她担心要是那条狗在路上咬死了她那泰德该怎么办;告诉她这条狗的围堵进攻在使她精疲力竭的同时,也耗尽了它自己的体力,要是她早点用球摔打库乔的话,那结果也许是完全不同的;实际上即使在最后,那条狗也几乎要把她咬死。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这些话都已经一遍一遍对她说了,他自己说过,别的人也说过。 可是全世界所有的逻辑推理也无法掩盖那种悲痛,每当看到那些着色画册静悄悄地堆在桌子,看到院子里那个空荡荡的秋千在弧绳下面一动也不动地挂着的时候,这种悲痛就会涌上心头。 逻辑推理无法让她平息她心头的那种可怕的感觉,那种失魂落魄的失败的感觉。 只有时间能弥补这一切,而时间也永远无法完全弥补。 他说:“我也不能早点救他的命。” “你——” “我曾是那样地一口咬定是坎普干的。要是我能早点起床,要是我没有睡觉,甚至要是我没有在电话上和罗格闲聊。” “别说了。”她温柔地说,“别说了。” “我必须要活下去,我想你也必须要活下去,我们必须要活下去。这是每个人都在做的,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要活下去。而且试着互相帮助。” “我老是感觉到他……听得见他……好像他在每一个角落。” “是的,我也一样。” 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周末,他和罗格两人把泰德所有的玩具都送到儿童救世军那儿去了。 做完了这件事之后,他们转回来,边看棒球赛,边喝了几杯啤酒,他们之间没说几句话。 罗格回家后,维克上了楼,走进泰德的房间,坐在泰德的床上,痛哭起来。 他哭得天昏地暗,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哭出来了一样。 他痛哭着,他想去死,可是他没有死,第二天他又回去上班了。 “给我们煮点咖啡吧?”他说,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屁股。“我来生个火,这里有一点凉了。” “好吧!”她站起身来,“维克?” “什么?” 她的喉咙里动着:“我也爱你。” “谢谢。”他说,“我想我需要你的这句话。” 她笑了,面带倦容,然后就去煮咖啡。 他们度过了那个晚上,尽管泰德仍然埋在地底下,他门同洋度过了第二天,第三天。 到八月底,情况仍没什么好转,九月份也是,但当秋叶转费开始落下的时候,情况好了那么一点了,就那么一点。 她很疲惫,浑身肌肉都过度紧张,但是她竭力不表现出来。 当布莱特从谷仓里回来,跺掉靴子上的雪,走进厨房里的时候,她正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边,喝着一杯热茶。 有一阵他只是看着她,她瘦多了。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长高了。这使得他看起来浑身骨架松松垮垮的,而过去他的肌肉则总是紧梆梆的,浑身充满了弹性。 他第一个学期的成绩不太好,而且有两次他在学校里惹了麻烦——两次打架斗欧,很有可能都是为了今年夏天发生的事。但是他第二学期的成绩好得多了。 “妈?妈妈?这是——” “是阿尔瓦带来的。”她说。她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茶碟上,它们之间没有发出碰撞的声音,“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非要它不可。” “它注射过疫苗了吗?”布莱特问,这会是他的第一个问题,令她感到有点心碎。 “它确实打了。”她说,“阿尔瓦试图不让我付那笔钱,但我坚持让他把兽医的证明拿出来给我看了。一共九美元,包括大瘟热和狂犬疫苗。另外还有一小管擦伤膏和耳朵冻疮油。如果你不想要它的话,阿尔瓦会把那么美元还给我的。” 钱现在对他们已经很重要了。 有一阵她都无法肯定他们还能不能保住这片住宅,或者他们还该不该保住这儿。 她和布莱特谈过这个问题,向他摊牌了。还剩有一个小额的人身保险金。 布里奇顿卡斯考银行的乔波先生向她解释说,要是这笔钱放入一个特殊的储蓄户头,那再加上彩票奖金就足够后五年的房屋抵押货款了。她在罗克堡的一家实业公司,屈思·欧比格公司的包装和出帐部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另外,对乔的家具进行了拍卖——包括那架崭新的链吊——一共又卖了三千美元。 这样他们就很可能保住这个宅子了,她向布莱特解释说,这会很艰难,需要省吃俭用才成。另一个选择就是他们可以到镇里去租一套公寓。布莱特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告诉她他的想法,他俩的想法是一致的——保住他们原有的家。所以他们住了下去。 “它叫什么名字?”布莱特问。 “没有名字,它刚出生。” “它是纯种狗吗?” “是的。”她说,然后笑了起来,“它是一条汉兹狗。第五十七代变种。” 他也微笑了,他的微笑很克制。但是沙绿蒂觉得那总比一点微笑也没有要好。 “它能进来吗?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要是你能在地上铺些报纸的话,就让它进来吧。如果它在某处便溺了,你把它打扫干净。” “好吧。”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你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布莱特?” “我不知道。”布莱特说,然后是很长、很长的停顿。 “我还不知道呢,我要想一想。” 她觉得他正在哭,她忍住了冲动没有向他跑过去。 何况,他背对着她,让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哭。 他已长成一个大孩子了,虽然知道这一点令她痛苦,她还是理解大孩子总是不愿意让他们的妈妈知道他们在哭。 他走了出去,把那只狗抱了进来,他抱得紧紧的,像抱一个婴儿。 直到第二年春天,他还没有给它起名字。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开始管它叫威利了。 这是一条活泼可爱的毛茸茸的短毛小狗。不知怎地,它就像是一条威利狗,这名字安在它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沙绿蒂的月薪涨了。她开始每星期存上十美元,为布莱特将来上大学攒钱。 坎伯家院子里的人命事件发生后不久,库乔的残骸被火烧了。灰烬和垃圾一起被运到奥古斯塔市的垃圾处理场去了。 这里我们应重新提一句,它是一直努力想做一条好狗的。它一直忠心耿耿地干着它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特别是它的小主人让它干的事。 如果需要的话,它宁愿为他们而死。它从没想伤害过谁,杀死过谁。它只是被一种东西控制住了,那种东西可能是命运,可能是恶魔,也可能仅仅是一种叫做狂犬病的丧心病狂的病症,而不是它的主观意志。 库乔追兔子的那个小洞从来没有被发现。 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原因,那些蝙蝠迁走了。 兔子没能爬出来,它在那里面,在慢慢地、无声无息的痛苦中饿死了。 它的尸骨,就我所知,还留在洞里,和那些在它之前掉进去的不走运的别的动物的尸骨在一起呢。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让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好狗去的地方,老布鲁也去了。 ——民间歌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