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东西的小人 原著:玛丽·诺顿 翻译:任溶溶 图源:网络PDF 录入:蝿の王 第一章 听梅太太讲小人 关于他们,是梅太太第一个告诉我的。不对,她告诉的不是我。那怎么会是我呢——那是个又野、又邋遢、又任性的小女孩,用生气的眼睛看人,据说还嘎吱嘎吱地咬牙。凯特,应该叫她这个名字。对,就是这个女孩——凯特。反正叫她什么名字也没有多大关系:她就这样跑到故事里来了。 在伦敦,梅太太在凯特的爸爸和妈妈的房子里住着两个房间,我想她是他们的一位亲戚吧。她的卧室在二楼,她的起居室在叫做“早餐室”的房间。早晨当阳光射在烤面包和果酱上时,早餐室是很不错的,但到下午光线暗了,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暗淡银光,就有一种忧郁的气氛,不过凯特是个孩子,她喜欢这种气氛。在吃下午茶点前,她经常到梅太太的起居室里来,梅太太教她钩花边。 梅太太岁数大了,关节不灵活,她这个人——也不好说是古板,但的确是说一不二。凯特和梅太太在一起时从不“撒野”,也不邋遢和任性。除了钩织以外,梅太太还教她许多东西:怎样把毛线绕成蛋形的球啦;怎样织补啦;怎样清理抽屉,并在东西上面盖一张薄纸挡住灰尘啦。 “你为什么这样一声不响啊,孩子?”有一天凯特弯着腰,呆呆地坐在垫子上时,梅太太问她说,“你怎么啦?你丢掉舌头了吗?” “不是的,”凯特拉着她的鞋扣说,“我丢掉钩针了……”她们正在做一条床罩……把一个个毛线钩的方块缝在一起,还差三十来个方块。“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把它放在哪里,”她急急忙忙说下去,“就放在我床边书柜的底下一层,可是不见了。” “底下一层?”梅太太重复说了一遍,她自己的钩针在火光中不停地闪烁,“靠近地板吗?” “是的,”凯特说,“但是我把地板看过了。地毯下面也看过了。到处都看过了。毛线倒还在那里。就在我放下的地方。” “噢,天啊,”梅太太轻轻叫了一声,“不要是他们也在这房子里!” “他们是谁?”凯特问道。 “借东西的小人啊!”梅太太说,在暗淡的光线中,她似乎在微笑。 凯特有点惊慌地看着她。“有这样的人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什么样的人?” 凯特眨着她的眼皮:“住在别人房子里的小人……专门借走别人东西的!” 梅太太放下她手里的活儿:“你说呢?” “我不知道,”凯特说着把眼光移开,使劲拉她的鞋扣,“这是不可能有的。不过,”她抬起她的头,“有时候我又觉得一定有。” “为什么你觉得一定有?”梅太太问道。 “因为有许多东西不见了。比方说别针吧。工厂没完没了地生产别针,每天人们买别针,然而就在你要用别针的时候,别针却没有了。它们都在哪里呢?就在要用的时候,它们都上哪里去了?再拿缝衣针来说吧,”她说下去,“我妈妈买了那么多缝衣针——至少有几百枚——它们不可能满屋子都是。” “对,不可能满屋子都是。”梅太太同意说。 “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们一直在买。买了又买。例如铅笔、火柴、火漆、发卡、图画钉、顶针……” “还有帽针,”梅太太插进来说,“吸墨水纸。” “对,吸墨水纸,”凯特同意说,“但不是帽针。” “这你就错了,”梅太太说着,又把活儿拿起来,“我说帽针是有道理的。” 凯特望着她。“有道理?”她重复说了一遍,“我是说——有什么道理?” “这个嘛,确实地说是有两个道理。帽针是一种非常有用的武器,而且,”梅太太忽然笑起来,“不过这听起来太荒谬了,再说,”她犹豫了一下,“这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跟我讲讲吧,”凯特说,“跟我讲讲你知道的关于帽针的事。你见过吗?” 梅太太用惊异的眼光看看她,“什么,当然见过……”她开始说。 “我说的不足帽针,”凯特很急地叫道,“我说的是你所说的那种人——那种借东西的小人!” 梅太太深深吸了口气。“这倒没有,”她马上回答说,“我从来没有见过。” “但是有人见过,”凯特叫道,“你知道的。我看得出来你知道!” “嘘,”梅太太说,“用不着大喊大叫!”她低下头来看凯特仰起来的脸,随后微笑着把目光移向远处。“我有一个弟弟……”她犹豫地说起来。 凯特跪在坐垫上,“他看见他们了?” “我小知道,”梅太太摇着头说,“我根本不知道!”她抹平她膝盖上的活儿。“他是个吹牛大王,给我们,就是我姐姐和我,讲了那么多不可能有的事情。后来,”她平静地说,“这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他在西北边境阵亡了。他成为他那个团的上校。他们说他足英勇牺牲的……” “你只有这位弟弟吗?” “是的,他是我们的小弟弟。我想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想了一下,仍旧暗自微笑,“对了,所以他告诉我们这种不可能有的事情,这种奇怪的幻想。我想他是出于妒忌,因为我们比他大——我们比他会看书。他想使我们看得起他,也许是想使我们大吃一惊。不过,”她看着壁炉的火,“他这个人也有点特别——也许因为我们是在印度那些神秘事物、魔法和传奇之巾长大的吧——我们总觉得他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有时候我们知道他是在戏弄我们,但有时候……对了,我们可说不准……”她俯身向前,照她的老样子十分干净地刷掉炉栅下一蓬火灰,接着拿着刷子,重新看着炉火。“他不很强壮,第一次从印度回国就害了风湿病,缺了整整一学期课,送到乡下去休养,住在一位老姑妈家里。后来我自己也去了。这是座很奇怪的古宅……”她把刷子挂回铜钩上,用手帕擦干净双手,接着把她的活儿捡起来。“最好把灯点亮。”她说。 “等一等吧,”凯特靠过来求她,“请你讲下去。请你告诉我……” “可是我已经告诉你了。 “不,你还没有。这座古宅……他是在那里看见了……他真看见了吗……” 梅太太大笑。“他在那里看见了借东西的小人?是的,他正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他要我们相信。而且,他好像不仅是看见了他们,还跟他们很熟,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分子,事实上,差不多可以说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借东西的人……” “噢,请一定告诉我。谢谢你。试试看把事情回想起来吧。从头讲起!” “我都记得,”梅太太说,“真奇怪,比许多发生过的真实事情记得还要清楚。也许它也是件真实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你瞧,重返印度的时候,我的弟弟和我在船上共住一个房间,我的姐姐通常和我们的保姆睡在一起。在那几个极其炎热的夜里,我们老是睡不着,我的弟弟会接连几个钟头讲那个讲了又讲的老话题,把细节讲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是怎么样的人,他们做些什么事,以及……” “他们?他们到底是谁?” “是妈妈霍米莉、爸爸波德和小阿丽埃蒂。” “波德?” “对,连他们的名字也不大对头。他们自以为有了自己的名字——但和我们人类的名字大为两样——一听就知道,它们也是借来的,连亨德列里叔叔和埃格尔蒂娜的名字也是如此。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借来的,根本没有一样东西是他们自己的。一样也没有。除此以外,我弟弟说他们非常敏感和自负,白以为拥有整个世界。”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认为人类只是创造出来干脏活的——做他们的巨人奴隶。至少在他们之间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弟弟说,他认为他们在地底下都担惊受怕。我弟弟想,正因为他们担惊受怕,所以才长得那么小。而且他们一代比一代小,也越来越隐蔽。古时候在英国的一些地区,我们的祖先似乎还公开提起过这些‘小人’。” “是的,”凯特说,“我知道。” “而现在,依我想,”梅太太慢慢地说下去,“如果他们还存在,你就只能在乡间一些幽静、偏僻的旧屋里找到他们——在这些旧屋里人们过着刻板的生活。而这种刻板生活正是他们的保护伞:因为他们最要紧的是知道哪些房间有人用,什么时候用。任何地方只要有随随便便的人和没人管的孩子,或者养着什么动物,他们就住不长。 “索菲姑妈的旧屋自然是很理想的——虽然他们中还有人不满意,觉得有点冷,又太空。我们这位索菲老姑妈由于二十年前一场狩猎事故而终年卧床。房子里除她以外,别的人就只有烧饭的德赖弗太太和园丁克兰普福尔了,难得还会有个女仆什么的。我弟弟生风湿病以后到那里去,也长期卧床。在他到那里的起先几个礼拜,那些借东西的小人并不知道他来了。 “他睡在教室里面一问旧的儿童卧室里。当时这间教室堆满乱七八糟的破旧东西——皮箱、坏了的缝衣机、写字台、裁缝用的假人、桌了、椅子,还有一架没用的自动钢琴——因为玩这自动钢琴的孩子们,也就是索菲老姑妈的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结了婚、死了或者离开了。卧室的门对着这间教室,我弟弟躺在他的床上,能够看到教室壁炉上面挂着的滑铁卢大战①油画,角落里的一个玻璃门柜子,柜子里的钩子上和架子上陈列着一套玩具茶具——古色古香,十分精致。夜里教室的门如果开着,他可以一直看到点着灯的过道通到楼梯口。每天天黑下来时,他看见德赖弗太太在楼梯口出现就感到宽慰。德赖弗太太总是端着一盘东西在过道上走过,给索菲姑妈端去饼干和一瓶白葡萄酒。德赖弗太太下楼前,又总是在过道上停一下,把煤气灯旋小,让它只发出一点暗淡的蓝光。然后他看着她噔噔噔下楼,在楼梯栏杆间慢慢地一点点消失不见。 “过道底下是门厅,门厅里有一座时钟,夜间他能听到它当当地报时。这是一座老爷时钟,很旧了。利顿·巴扎德的弗里思先生每个月来给这时钟上发条,就像他的父亲在他以前、他的叔公在他的父亲以前那样。据弗里思先生所知,这个时钟已有整整八十年没有停过,而在此以前,又不知有多少年从未停过。了不起的是,它肯定从来没有移动过。它贴近护壁板,周围地上的石板洗得那么勤,凶此里面高出来了,我弟弟是这么说的。 “在这时钟底下,在护壁板脚下有一个洞……” ①滑铁卢是比利时的一个镇,1815年拿破仑在这里打了大败仗。 第二章 波德一家 这是波德的洞——他的城堡的门户,他家的大门。他的家并不在那时钟附近:可以说是离它远着呢。从洞口到他家,可得要走好多好多步积满灰尘的黑暗过道,过道上有一道道木门和铁门防御老鼠。波德用各种东西做他的门——折叠干酪切削器的铁片啦、小钱盒带铰链的盖啦、纱罩和苍蝇拍的铁丝网啦等等。“我不是怕老鼠,”他的太太霍米莉会说,“但我受不了那气味。”他们的女儿小阿丽埃蒂想要一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老鼠来亲手养大,“就像埃格尔蒂娜那样”,但是没有成功。霍米莉会弄得锅盖乒乓响,对她叫道:“你只要瞧瞧埃格尔蒂娜后来出了什么事?”“埃格尔蒂娜,”阿丽埃蒂会问,“埃格尔蒂娜后来出什么事了?”但没有人肯说。 只有波德一个人认识路,能穿过那些有趣的通道来到时钟底下的洞口。也只有波德一个人能打开一扇扇门。门上有用发卡和别针做的复杂机关,知道其中秘密的就只有他。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厨房底下的住所里过着更安全隐蔽的生活,远远避开上面那座可怕房子里的种种危险。不过就在上面那间厨房的地板下面一点,砖墙上有一个通气格栅,阿丽埃蒂透过它可以看到花园——一小段石子路和一个草墩,在这草墩上,春天盛开藏红花:从一棵看不见的树上飘下小花;接着一丛杜鹃花开花;小鸟飞来——啄食,追逐,有时候打架。“你把时间都浪费在看那些鸟上面了,”霍米莉会说,“这样有事情你就来不及做。在我小时候长大的房子里,”霍米莉说下去,“那儿没有格栅,反而过得更快活些。好,去把土豆给我拿来。” 正是这一天,阿丽埃蒂踢着土豆,让它在前面滚,从贮藏窒沿楼上地板下满是灰尘的窄通道走。她生气地用力踢土豆,因此土豆滚得很快,滚进他们的厨房,霍米莉正在炉子上弯着腰。 “你又来了,”霍米莉生气地转过身来对阿丽埃蒂叫道,“差点儿把我撞到汤里去。我说‘把土豆给我拿来’,可不是说整个土豆。你不能把剪刀拿去切下一块拿来吗?” “我不知道你要多少。”阿丽埃蒂咕噜了一声,这时霍米莉哼哼哈哈地从墙上拿下钉子上挂的半把剪刀,插进土豆皮里。 “你把这土豆糟蹋了,”霍米莉嘟哝说,“切开以后,就不能再在灰尘中滚同去了。 “噢,这有什么?”阿丽埃蒂说,“那里土豆多着呢。” “说得倒好:多着呢。你明白吗,”霍米莉放下半把剪刀,严肃地说下去,“你可怜的爸爸每次借一个土豆都要冒生命危险?” “我是说,”阿丽埃蒂说,“我们的贮藏室里多着呢。” “好了,现在别挡着我的路,”霍米莉说着又在周围忙碌起来,“不管怎么说,让我把晚饭做好。” 阿丽埃蒂已经穿过开着的门走进起居室——壁炉已经生起火,房间里看起来又亮又舒服。霍米莉对她这间起居室十分自豪:墙上糊着从字纸篓里借来的旧信,按一行行字撕成一长条一长条,垂直地从地板贴到天花板。墙上挂着几种颜色的同一幅姑娘时代的维多利亚女王肖像,它们都是邮票,是波德几年前从楼上起居室写字台上的邮票盒里借来的。这房间里有一个小漆盒,里面塞满布,盖子打开,他们用它做高背长椅:那常用的家具——一个五斗柜,是用火柴盒做的。一张铺着红天鹅绒台布的圆桌,是波德用一个药丸盒的木头底,下面支着国际象棋棋子马的底座做成的——这件事曾在楼上引起了很大的风波,因为索菲姑妈的大儿子回家暂住,请教区牧师来吃晚饭,饭后准备下棋,结果缺了棋子下不成。女仆罗萨·皮克哈切特为此被辞退。她走后不久,发现还不见了别的东西,从那时候起,德赖弗太太总管一切。马那只棋子——应该说是它的半身像——如今站在角落里一根柱子上,看来非常神气,使房间有一种只有雕像能给予的气氛。 壁炉旁边,在一个倾斜的木头书柜里放着阿丽埃蒂的藏书。这是一套维多利亚时代喜欢印的微型书,但对阿丽埃蒂来说,它们就像教堂的巨型《圣经》那么大。这些书中有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世界地名词典》,包括最后的统计表;有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词典》,包括科学、哲学、文学和技术的词条;有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本莎士比亚喜剧集》,包括一篇评介作者的序;还有一本全是空白页,叫做《备忘录》;最后但不是最薄的,是阿丽埃蒂最心爱的布赖斯版《大拇指汤姆格言日记》,每天有一句格言。这本日记有一篇代前言,是一个叫大拇指汤姆将军的小人的传记,他娶了一个姑娘叫默西·拉维妮亚·邦普。本子上有一幅木刻画,是他们伉俪和他们的马车,马车的几匹小马和老鼠一样小。阿丽埃蒂不是一个愚蠢的姑娘。她知道马不可能和老鼠一样小,但她不理解,大拇指汤姆只有两英尺高,但对一个借东西的小人来说,他就像一个巨人了。 阿丽埃蒂从这些书里学会了阅读,靠抄墙上那些字学会了书写。尽管如此,她并不一直记日记,她只是经常把那本日记拿出来,因为那些格言有时候能使她得到安慰。今天这句格言就是:“知足常乐。”下面有一行:“嘉德勋位始于1348年。”她把这本日记带到壁炉旁边,坐下来,双脚放在壁炉铁架上面。 “你在那里干什么,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叫她。 “写日记。” “噢。”霍米莉叫了一声。 “你叫我干什么?”阿丽埃蒂问道。她觉得很保险,霍米莉喜欢她写,霍米莉鼓励任何能提高文化的事。霍米莉本人是个可怜的文肓,连字母也不认识。“没事,没事,”霍米莉生气地说,乓的一声挪开锅盖,“待会儿再说吧。” 阿丽埃蒂拿出她的铅笔。这是支白色的小铅笔,拴着一根丝线,是从一张舞蹈节目单上扯下来的,虽然如此,到了阿丽埃蒂的手里,这小铅笔就像是一根擀面杖了。 “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里又叫起来。 “什么事?” “在炉火上扔点什么好吗?” 阿丽埃蒂用足力气拿起膝盖上的大书,让它竖立在地板上,他们把燃料——煤屑和弄碎的蜡烛油——放在一个白镴芥末瓶里,用羹匙舀出来。阿丽埃蒂只舀了几粒,翘起芥末羹匙撒在火上,不去盖没火焰。接着她站在那里取暖。这是一个可爱的壁炉,是阿丽埃蒂的祖父用马厩一个旧苹果汁榨取器的嵌齿轮做的。嵌齿轮的辐呈星状地向外张开,火位于中心。上面是个烟囱,用一个颠倒的小铜漏斗做成。 这小漏斗本来是一盏旧火油灯上的,这火油灯往日放在上面门厅的桌子上。一些管子把烟从漏斗口送到上面厨房烟道里。火用火柴棒点着,加上煤屑,火点起来铁就变热,霍米莉在铁辐上用银针箍炖汤,阿丽埃蒂则在上面烤食品。冬天晚上过得多么惬意呀。阿丽埃蒂把她的大书放在膝盖上,有时候读出声来;波德在那里楦他的鞋(他是一位鞋匠,用小羊皮手套改做带扣靴子——不过真可惜,他只给他的家里人做);霍米莉终于忙完家务,坐下来织毛线。 霍米莉用大头针,有时候用织补针给大家织毛线衣和袜子。在她的椅子旁边,丝线团或者棉纱线团有桌子高,有时候她拉得太用力,线团会滚出开着的门,滚到外面都是灰尘的过道上去,阿丽埃蒂便被派去追它,把它滚回来时一路重新绕好。 起居室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吸墨水纸,又温暖又舒服,还能吸水。霍米莉只要得到新的吸墨水纸就换,不过自从索菲姑妈卧床以来,德赖弗太太难得想到吸墨水纸,除非忽然来了客人。霍米莉喜欢不用洗的东西,因为在地底下晾干东西是件麻烦事。水他们可多的是,热水冷水都有,这得谢谢波德爸爸,他用管子接上了上面厨房的锅炉。他们在小碗里洗澡,这小盖碗原先是装鹅肝酱的。洗完澡出来得把碗盖重新盖上,免得人们把东两放进去。肥皂也有一大块,挂在洗涤处一枚钉子上,一条条切下来用。霍米莉喜欢用煤焦油味的,但波德和阿丽埃蒂愿意用檀香的。 “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啦,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里叫起来。 “还在写日记。” 阿丽埃蒂又一次拿起大书,放回她的膝盖上。她舔她那支大铅笔的笔尖,沉思着凝视了一阵。她允许自己(当她的确想起什么东西要写时)写上一小行,因为她毫不怀疑,她再也不会有第二本日记了,如果一页写二十行,这本日记她就能用上二十年。她已经写了近两年,而今天、3月22日,她读去年记的事:“妈妈发脾气。”她再想了一阵,最后在“妈妈”下面写上表示“同上”的符号“踁”,在“发脾气”下面写上“担心”。 “你说你在干什么,阿丽埃蒂?”霍米莉从厨房里叫起来。 阿丽埃蒂合上日记本。“什么也不干。”她说。 “那就来帮我切洋葱,做个乖孩子。你的爸爸今天晚上回来晚了……” 第三章 等爸爸回家 阿丽埃蒂叹着气把日记本放好,走进厨房。她从霍米莉手里接过一圈洋葱,轻轻套在脖子上,去找一块剃刀刀片。“说真的,阿丽埃蒂,”霍米莉叫起来,“你不该把它套在你干净的毛线衫上!你想闻起来像一个泔水桶吗?来,把剪刀拿去……” 阿丽埃蒂让那圈洋葱落到脚下,跨过它走出来,就像它是个孩子玩的铁环,然后动手把它切成片。 “你的爸爸回家晚了,”霍米莉又嘀咕了一遍,“可以说都怪我。噢,天啊,噢,天啊,我真不该……” “不该什么?”阿丽埃蒂眼泪汪汪地问道。她大声吸鼻子,想用袖子去擦。 霍米莉用手把落下来的一小圈头发拨回去。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阿丽埃蒂。“都为你打破了那个茶杯。”她说。 “但那是好多日子以前的事了……”阿丽埃蒂眨着眼睛开始要说,又吸了一下鼻子。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这是我的事。这不关那只打破的茶杯。这和我对你爸爸说的话有关。” “你对他说什么了?” “这个嘛,我只是说……我说那套茶杯还有……在上面老地方,在教室角落的柜子里。” “我看不出你的话有什么不对。”阿丽埃蒂一面说,一而让一片片洋葱落到汤里去。 “但那柜子很高,”霍米莉叫道,“得沿着窗帘爬上去。你的爸爸上岁数了……”她一屁股坐在香槟酒铁皮帽软木塞上,“噢,阿丽埃蒂,我没有提到它就好了!” “不要担心,”阿丽埃蒂说,“爸爸会量力而行的。”她从热水管口拔出一个香水瓶橡皮塞,让几滴开水落到一个阿司匹林瓶子的铁皮盖里,加上点凉水,开始洗手。 “也许是这样,”霍米莉说,“不过我要再跟你说两句。茶杯算什么东两!你那亨德列里叔叔一辈子喝东西只用橡果的壳儿,他可是活得很老很老,还有精力移居到别处。我的娘家人只用一只骨制小针箍轮流着喝东西。你只是碰巧有了一只茶杯……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阿丽埃蒂说着,在用绷带卷做的毛巾卷上把手擦干。 “我担心那窗帘,”霍米莉叫道,“他上了岁数,爬不上去了——怎么也爬不上!” “他那枚针能帮他爬上去的。”阿丽埃蒂说。 “他那枚针!那也是我教他这么办的!我对他说,拿枚帽针去,在针头上贴上那种印有名字的布带,然后把帽针扔上去钩住窗帘,顺着布带往上爬。那回是要他到她的卧室借一个绿宝石挂表,好让我看时间烧饭。”霍米莉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阿丽埃蒂。又坏又自私,她就是这么个人!” “你知道怎么办吗?”阿丽埃蒂忽然叫道。 霍米莉擦掉一滴眼泪。“不知道,”她声音微弱地说,“怎么办?” “我能够爬上窗帘。” 霍米莉站起来,“阿丽埃蒂,你敢说这种风凉话!” “不过我能够!我能够!我也能够借东西!我知道我能够!” “噢!”霍米莉喘了一口气,“噢,你这坏丫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又在软木塞凳子上缩成一团。“居然这样!”她说。 “好了,妈妈,谢谢你,”阿丽埃蒂求她说,“好了,不要生气了!” “但是你没看见吗,阿丽埃蒂……”霍米莉喘了口气。她想小出话来说,低头看着桌子,最后才抬起憔悴的脸。“我可怜的孩子,”她说,“可别这样随便说借东西的事。你不知道……谢谢天,你永远不会知道,”她把嗓子压低,成了可怕的耳语,“上面是个什么样子……” 阿丽埃蒂不开口,半天才问道:“是个什么样子呢?” 霍米莉用她的围裙擦擦脸,向后抹平她的头发。“你的亨德列里叔叔,”她开始说,“埃格尔蒂娜的爸爸……”她一下子停了口。“听!”她说,“那是什么声音?” 一阵轻微的震动在木柴间引起回响——是远处的“喀啦”一声。“你的爸爸!”霍米莉叫道,“噢,瞧我这副样子!梳子在哪里?” 他们有一把梳子,是一把18世纪的梳眉毛小银梳,从上面客厅的柜子里借来的。霍米莉把它插在头发上,擦擦她可怜的发红的眼睛,而当波德走进来时,她微笑着向下抹平她的围裙。 第四章 爸爸被看见了 波德慢步走进来,背着他那个大口袋。他把他的帽针连同它上面晃来晃去的布带斜靠在墙上。接着他在厨房桌子当中放下一只玩具茶杯。 “怎么,波德……”霍米莉开口说。 “我把茶杯碟也拿来了,”他说着放下背上的口袋,解开袋口。“在这里,”他说着把碟子拿出来,“真相配。” 他有一张小葡萄圆脸,但它今天晚上看上去肌肉松弛。 “噢,波德,”霍米莉说,“你的样子很特别。你没事吧?” 波德坐下。“我好得很。”他说。 “你爬上窗帘了,”霍米莉说,“噢,波德,你不该爬窗帘。它吓坏你了……” 波德做了个怪脸,眼睛向阿丽埃蒂转过去。霍米莉看着他,张开了口,接着转过脸。“好了,阿丽埃蒂,”她严厉地说,“你现在上床去吧,做个乖孩子,我把晚饭端去给你吃。 “噢,”阿丽埃蒂说,“我不能看看借来的其他东西吗?” “你爸爸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只有些食物。你去上床吧。茶杯和碟子你都看见了。” 阿丽埃蒂走进起居室,去放好她那本日记,还花了点时间把她的蜡烛插在一枚倒过来的图画钉上,这倒过来的图画钉是当蜡烛台用的。 “你还在磨蹭什么?”霍米莉嘟哝说,“好了,行了。现在上床去吧,记住把衣服折好。” “晚安,爸爸。”阿丽埃蒂说,亲亲他平坦的白色脸颊。 “小心灯火。”他随口说了声,用他那双圆眼睛看着她出去关上了门。 “好,波德,”霍米莉等两人单独留下时说,“现在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波德漠然地看着她。“我‘被看见’了。”他说。 霍米莉向桌子边摸索着伸出手去,抓住桌子边,在凳子上慢慢地坐下来。“噢,波德。”她说。 两人相对默然。波德看着霍米莉,霍米莉看着桌子。过了一会儿,霍米莉抬起苍白的脸。“很糟糕吗?”她问道。 波德坐立不安。“糟糕不糟糕我说不准。我‘被看见’了,这还不够糟糕吗?” “自从亨德列里叔叔以后,”霍米莉慢慢地说,“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被看见’过,四十五年来他是第一个‘被看见’的。”她猛想起一件事,狠狠抓住桌子。“不用对我说,波德,我可不搬家!” “没人要你搬家,”波德说。 “像亨德列里和卢皮那样住到獾洞里去?他们说,那是另一个半球——跟蚯蚓在一一起。” “只是离开两个牧场罢了,从那个树丛过去。”波德说。 “他们就吃些坚果,还有浆果。他们吃老鼠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你自己也吃过老鼠。”波德提醒她。 “又是风又是新鲜空气,孩子会变野的。想想阿丽埃蒂吧!”霍米莉说,“想想我们一直怎么养大她的。她还小。她会没命的。亨德列里不同。” “为什么不同?”波德问,“他有五个孩子。” “就为这个,”霍米莉向他解释,“有五个孩子,他们就粗长了。不过现在先不去管这个……谁看见你了?” “一个男孩。”波德说。 “什么?”霍米莉看着他叫道。 “一个男孩,”波德用双手在空气中勾了个轮廓,“你知道什么是男孩?” “但那里并没有……我是说,什么样的男孩?” “‘什么样的男孩?’——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穿睡衣的男孩。男孩就是男孩。你知道什么是男孩,对吗?” “对,”霍米莉说,“我知道什么是男孩。但那里并没有男孩,这房子里近二十年没有过。’ “不过,”波德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了。” 霍米莉默默地看着他,波德和她对看。“他在哪里看见你了?”霍米莉最后问。 “在教室里。” “噢,”霍米莉说,“在你拿茶杯的时候?” “是的。”波德说。 “你没有长眼睛吗?”霍米莉问,“你不能先向周围看看?” “教室里一向没有人。而且,”他说下去,“今天也没有人。” “那么他在哪里?” “在床上。在隔壁儿童卧室或者叫什么名字的那个房间里。他在那里面。他坐在床上。门开着。” “那么你可以先看看那卧室。” “怎么可能……这时窗帘我已经上到一半!” “你就在那个地方?” “是的。” “拿着茶杯?” “是的。我正好弄得不能上也不能下。” “噢,波德,”霍米莉大叫,“我本不该叫你去。你这个岁数不能去!” “现在你听我说,”波德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爬上去了,没问题。我可以说像只鸟那样上去了。可是,”他向她俯过身来,“后来我手里拿着茶杯,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从桌子上把茶杯拿起来,“你看,它很重。你可以拿着茶杯把手,像这样……但它会落下来或者说挂下来。你得这样用双手捧着茶杯。如果是从架子上拿下干酪或者苹果,那好办,我可以把它先弄到地上……一推就落下去了,然后我下来把它捡起。但这是一个茶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从窗帘上下来时还得看着自己的脚。好,正像我说的,无法可想。简直不知道抓住什么好,很不安全……” “噢,波德,”霍米莉说,眼睛噙满泪水,“那你怎么办?” “就这样,”波德又坐下来说,“他接过了茶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米莉惊呆了叫道。 波德避开她的眼光。“是这样的,他一直坐在床上看着我。我在那窗帘上整整待了十分钟,因为门厅的钟刚敲了一刻钟……” “不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接过了茶杯’?” “就是这样,他从床上下来,站在那里朝上看。‘我来拿茶杯。’他说。” “噢!”霍米莉喘了一口气,眼睛瞪着,“你把茶杯给他了?” “他拿过去了,”波德说,“是那么客气。等到我下来,他又还给了我。”霍米莉抱住脸。“不要激动。”波德不放心地说。 “他本可以捉住你。”霍米莉用压抑的声音发抖地说。 “是的,”波德说,“但他只是把茶杯还给了我。就是这个茶杯。”他说。 霍米莉抬起她的脸。“现在我们怎么办?”她问道。 波德叹了口气。“这个嘛,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 “噢,不,”霍米莉叫道,“不要那么办。不要搬走。不要那么办,波德,如今我们这座房子那么舒服,还有个钟什么的。” “我们可以把钟带走。”波德说。 “那么阿丽埃蒂呢?她怎么办?她不像她那些堂兄妹。她会念,波德,她又会缝……” “他并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波德说。 “但他们会找,”霍米莉叫道,“别忘了亨德列里的事!他们有猫和……” “好了,好了,”波德说,“不要重提过去了。” “但你得想到它!他们有猫和……” “是的,”波德说,“但埃格尔蒂娜不同。” “怎么不同?她也是阿丽埃蒂现在这个岁数。 “可你知道,他们没有告诉她。他们错就错在这里。他们要让她相信除了地板下面什么也没有。他们从不告诉她有个德赖弗太太或者克兰普福尔。更没有提到猫。” “本来是没有猫,”霍米莉指出,“直到亨德列里‘被看见’以后才有。” “正是这么回事,”波德说,“得先告诉孩子们,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否则孩子们要自己去弄明白。” “波德,”霍米莉严肃地说,“我们可没有告诉过阿丽埃蒂。” “噢,她知道,”波德说,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她有她的通气格栅。” “她并不知道埃格尔蒂娜的事。她并不知道‘被看见’的事。” “那好,”波德说,“我们来告诉她。我们一直说要告诉她的。不过不用急。” 霍米莉站起来。“波德,”她说,“我们今晚就告诉她。” 第五章 真相 阿丽埃蒂还没有睡着。她盖着弄皱的被单躺在床上,抬眼望着天花板。这是一个有趣的天花板。波德用两个雪茄烟盒给阿丽埃蒂造了她的卧室。天花板上,一些画得很可爱的穿薄纱农的女子在蓝天里吹奏长号;在她们下面是羽毛状棕榈树和排列成方形的一些白色小屋。这是一幅美景,高高在上,被蜡烛光照着。但今天晚上阿丽埃蒂对它视而不见。雪茄烟盒的木板很薄,盖着被单、躺得笔直的阿丽埃蒂听到焦急的说话声高低起伏。她听到她自己的名字,她听到霍米莉叫道:“他们吃的是坚果和浆果!”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出自肺腑的叫声:“我们怎么办?” 因此,当霍米莉来到她的床边后,她就很听话,乖乖地裹着被单,赤着脚,沿着都是灰尘的过道,吧嗒吧嗒地走到温暖的厨房,参加她爸爸妈妈的谈话。她蜷缩着身体坐在她那张小凳子上,紧握双膝,微微发着抖,从这张脸望到那张脸。 霍米莉走到她身边,跪在地板上,用一只手抱住阿丽埃蒂瘦削的肩。“阿丽埃蒂,”她严肃地说,“你知道楼上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阿丽埃蒂问道。 “你知道那两个巨人吗?” “知道,”阿丽埃蒂说,“索菲老姑妈和德赖弗太太。” “不错,”霍米莉说,“还有花园里的克兰普福尔。”她把一只粗糙的手放在阿丽埃蒂紧紧抓住的双手上,“你知道亨德列里叔叔的事吗?” 阿丽埃蒂想了一阵。“他漂洋过海了,对吗?”她说。 “搬到世界另一边去了,”霍米莉纠正她的话说,“带着卢皮婶婶和所有的孩子。到一个獾洞里——是山楂树篱底下草墩里的一个洞。现在你想,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噢,”阿丽埃蒂说,脸亮堂起来,“要到户外……在太阳底下躺躺……在草地上跑跑……像小鸟那样在枝头上荡秋千……吸吸蜂蜜……” “胡说八道,阿丽埃蒂,”霍米莉尖厉地叫住她,“这是一个讨厌的老脾气。你的亨德列里叔叔患着风湿病。他搬走,”她说下去,加重语气,“是因为他‘被看见’了。” “噢。”阿丽埃蒂说。 “他在1892年4月23日‘被看见’。罗萨·皮克哈切特在客厅的壁炉台那里看见了他。在所有地方……”她忽然加进一句题外话。 “噢。”阿丽埃蒂说。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第一,他为什么要到客厅的壁炉台那里去。你爸爸向我断定,从地板上或者站在房间门把手旁边对着钥匙孔看,里面什么都能看见。你爸爸要进客厅就是先这样做的……” “他们说是一粒鱼肝油丸。”波德插进来说。 “你说什么?”霍米莉惊讶地问道。 “为了弄一粒鱼肝油丸给卢皮,”波德累极了说,“有人传说,”他说下去,“客厅壁炉台上有鱼肝油丸……” “哦,”霍米莉沉思着说,“这个我倒从来没有听说过。反正一样,”她叫道,“这样做太蠢了。要到壁炉台上,只有沿着拉铃的绳子下去。他们说女仆用鸡毛掸子在他身上掸灰,他站在爱神塑像旁边,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打喷嚏,女仆永远不会发现他。你知道,她是新来的,认不出壁炉台上摆着什么东西。我们在这儿厨房下面也听见她尖声大叫。从此以后,怎么也不能使她再去揩拭桌子椅子以外的东西——特别是打扫炉边的虎皮地毯。” “我倒不担心那客厅,”波德说,“里面一目了然,一点可捞的东西也没有。除非来了客人,才会在桌子上或者椅子下丢下点什么,但从不来客人——至少十年或者十二年没有来过了。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可以凭记忆告诉你们客厅里所有的东西。从窗口的柜子说起,一直到……” “那柜子里有许多东西,”霍米莉打断他的话说,“有银器。有一把银的小提琴,连琴弦也是银的——给我们的阿丽埃蒂正合适。” “有什么办法呢,”波德问道,“它放在玻璃里面?” “你不能把玻璃打破吗?”阿丽埃蒂建议说,“只打破一个角,只打破一条缝,只打破……”可是她一看见爸爸脸上的惊恐样子,声音也发抖了。 “你听着,阿丽埃蒂,”霍米莉生气地说起来,但随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拍拍阿丽埃蒂紧握的双手。“借东西的事她知道得不多,”她向波德解释说,“不能责怪她。”她又向阿丽埃蒂转过来。“借东西是一件需要技巧的工作,像是艺术。在这房子里住过许多借东西的人家,现在却只剩下我们一家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都因为,阿丽埃蒂,你的爸爸是这一带最好的借东西能手,那是说……嗯,在你的爷爷那时代以后。连你的卢皮婶婶也承认这一点。你爸爸年轻时,我看见过他在敲锣通知吃饭以后还能走遍整张摆好了菜的饭桌,从每个碟子里拿一个果了.或者一颗糖,等到有人进来吃饭,他已经顺着台布下来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好玩,对吗,波德?” 波德微微地笑笑。“一点没有意思。”他说。 “也许,”霍米莉说,“但你做到了!还有谁敢这样做呢?” “那时候我年轻。”波德说。他叹了口气,向阿丽埃蒂转过身来,“你不能打破东西,小姐。这样可不行。借东西不能这样……” “那时候我们很富有,”霍米莉说,“噢,我们真有些可爱的东西!你当时还只是个娃娃,不会记得的。我们有一整套玩具胡桃木家具、一套绿色玻璃酒杯、一个音乐鼻烟盒。堂兄妹表兄妹们一来看我们,我们就开舞会。你记得吗,波德?不但堂兄妹表兄妹来,古钢琴一家也来。各家人都来——只除了早餐室的壁炉台一家。我们一个劲地跳舞,年轻人坐到格栅旁边。那鼻烟盒会奏三个曲子:《克莱曼丁》、《上帝保佑女王》和《驿递马车飞跑》。大家都羡慕我们——连壁炉台一家人也不例外……” “壁炉台那家人是谁?”阿丽埃蒂问道。 “噢,你一定听我讲过壁炉台那家人吧,”霍米莉叫道,“那些傲慢家伙,他们住在墙里,高高在上——在早餐室的壁炉台后面的板条和灰泥巾间。他们是一群怪人。男的整天抽烟,因为娴壶就放在壁炉台上。他们爬来爬去,在壁炉台的雕花里进进出出,从柱子上滑下来炫耀卖弄。女的也很自高自大,老是对着壁炉台上的镜子搔首弄姿。他们从不请人上去,大家——我是其中之一——也从来不想下去。我不想爬高,你爸爸一向不喜欢那些男的。你爸爸一直过平稳的生活。不但烟壶,连威士忌酒也放在早餐室里,据说壁炉台家那些男人用壁炉台上放着的通烟斗的羽毛管吸玻璃杯里的剩酒。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大家传说,每星期二,当地主代理人在早餐室里谈完生意后,壁炉台那家人总要在那里开舞会。他们喝得烂醉——是这么传说的——就倒在绿绒台布上,在一些铁盒子和账本之间呼呼大睡……” “我说,霍米莉,”波德一向不赞成说人家的长短,反对她的话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是你不肯接近他们,波德。我和你结婚的时候,你自己说过你不去看壁炉台那家人。” “他们住得太高了,”波德说,“就这么回事。” “嗯,他们懒透了——这你不能不承认。他们从来不好好地过家庭生活。冬天他们靠早餐室的炉火取暖,就吃一顿早餐,当然,在早餐室里只吃一顿早餐。” “他们出什么事了?”阿丽埃蒂问道。 “这个嘛,当男主人去世以后,索菲长期卧床,这早餐室就不用了。壁炉台那家人也就只好离开。他们不走又怎么办呢?没有食物,没有炉火。冬天这房间冷得要命。” “那么古钢琴那家人呢?”阿丽埃蒂问道。 霍米莉沉思起来。“他们又不同。我不是说他们不傲慢,因为他们也很傲慢。你的卢皮婶婶嫁给了你的亨德列里叔叔,她原来的夫家就是古钢琴家,我们大家都知道她的那种神气样子。” “好了,霍米莉……”波德插嘴说。 “哼,她没有权利这样。在她嫁到古钢琴家以前,只是马厩的水落管家的。” “她不是嫁给亨德列里叔叔,嫁到时钟家了吗?”阿丽埃蒂问道。 “对,但那是后来的事。她是个寡妇,有两个孩子;他是个鳏夫,有三个孩子。不要这样看我,波德。你不能否认,她拿可怜的亨德列里出气,认为嫁给一个时钟家的人是降低了她的身份。” “为什么?”阿丽埃蒂问道。 “因为我们时钟家住在厨房下面,就这么回事。因为我们不按高级的语法说话,也不吃烤鳗鱼。但住在厨房底下并不说明我们没有教养。时钟家族和古钢琴家族同样古老。你记住这一点,阿丽埃蒂,别人的话不要听。你的爷爷会算数会写数,一直到……到多少,波德?” “57。”波德说。 “瞧,”霍米莉说,“57!你的爸爸也会算数,这你知道,阿丽埃蒂,他会算数会写数,一五一十,一直到多少,波德?” “近一千。”波德说。 “瞧!”霍米莉叫道,“他还认识宁母,他不是教你了吗,阿丽埃蒂?他本来还会阅读——对吗,波德——要不是他那么年轻就得开始借东西。你的亨德列里叔叔和你的爸爸十三岁就得去借东西——还是你现在这个岁数呢,阿丽埃蒂,你想想!” “不过我是很想……”阿丽埃蒂开口说。 “因此他没有你这个福气。”霍米莉气急败坏地抢着说下去,“古钢琴家住在客厅里——是1837年搬到那里的,住在一个洞里,就在古钢琴后面的护壁板里——不过我疑心那里是不是真有过一架古钢琴——他们本姓压布机什么的,后来改成古钢琴了……” “他们靠什么过活?”阿丽埃蒂问道,“我是说他们到了客厅里。” “靠下午茶点,”霍米莉说,“只靠下午那顿茶点。所以难怪他们的孩子长得那么瘦。当然,在老年间还不错——有松饼、烤饼等等,还有好吃的蛋糕、果酱和果冻。古钢琴家有一位老人还记得有一天傍晚有过奶酒。但他们那些可怜人借东西得眼疾手快,因为茶点吃完很快就端走。碰到下雨天,人们整个下午坐在客厅里,茶点端上来又拿走,他们还待着,弄得古钢琴那家人毫无机会接近……而在晴天,茶点会到花园里去吃。卢皮告诉过我,说他们有时候得一天又一天啃面包头和喝花瓶里的水。因此也不能过分责难他们,那些可怜人惟一的乐趣就是炫耀一下,像有身份的女士和先生那样说话。你听见过你的卢皮婶婶说话吗?” “是的。哦,没有。我记不得了。” “噢,你该听到过她说‘镶木地板’——那是客厅地板铺的东西——她会说成‘镶木……低班’。噢,真好听。想一想吧,你的卢皮婶婶是他们所有人当中最傲慢的……” “阿丽埃蒂都在发抖了,”波德说,“我们把这小妞叫起来,可不是为了跟她讲卢皮婶婶什么的。” “我们可没有专讲这个,”霍米莉叫道,忽然觉得可惜,“你不该打断我的话,波德。好了,我的小妞,把这被子裹紧,我来给你一滴可口的热汤!” “不过,”当霍米莉在灶上忙着把汤倒进茶杯时,波德说,“我们是这样做了。” “做了什么?”霍米莉问道。 “把她叫起来讲卢皮婶婶的事。讲卢皮婶婶,亨德列里叔叔,还有,”他停了一下,“埃格尔蒂娜。” “让她先把汤喝下去吧。”霍米莉说。 “我可没有说不让她喝汤。”波德说。 第六章 阿丽埃蒂的渴望 “你的妈妈和我把你叫起来,”波德说,“是要告诉你上面的事情。” 阿丽埃蒂双手捧着那个大茶杯,从杯上看着他。 波德咳嗽了两声。“你不久前说过天空是深棕色的,上面有裂缝。它可不是这样的。”他几乎用责怪的眼光看着她,“天空是蓝色的。” “我知道。”阿丽埃蒂说。 “你知道?”波德叫道。 “是的,我当然知道,我有那通风格栅。” “你透过格栅能看到天空?” “说下去吧,”霍米莉打断他的话,“告诉她关于门的事。” “好的,”波德闷闷不乐地说,“走出这个房间你能看见什么?” “黑暗的过道。”阿丽埃蒂说。 “还有呢?” “别的房间。” “再向前走呢?” “更多的过道。” “再走下去,在地下所有的过道里,不管它们怎么七弯八转,你找到什么呢?” “一道道门。”阿丽埃蒂说。 “一道道坚固的门,”波德说,“一道道你打不开的门。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呢?” “不让老鼠进来。”阿丽埃蒂说。 “对,”波德说不准似的同意说,好像是给她一点暗示,“不过老鼠不伤人。还有什么呢?” “是特大老鼠吗?”阿丽埃蒂试探说。 “我们这里没有特大的老鼠,”波德说,“猫怎么样?” “猫?”阿丽埃带惊讶地跟着说了一声。 “或者是为了不让你出去?”波德提示她。 “不让我出去?”阿丽埃蒂很惊讶,把话重复了一次。 “上面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波德说,“你,阿丽埃蒂,我们只有你一个,明白吗?不像亨德列里——他还有两个他的孩子和三个卢皮婶婶的孩子。过去,”波德说,“亨德列里有三个--个他自己的孩子。” “你的爸爸是想到了埃格尔蒂娜。”霍米莉说。 “是的,”波德说,“埃格尔蒂娜。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上面的事情。他们没有通风的格栅。他们告诉她天空是钉起来的,上面有裂缝……” “教养孩子的愚蠢办法。”霍米莉咕哝说。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摸摸阿丽埃蒂的头发。 “但是埃格尔蒂娜并不傻,”波德说,“她不相信他们的话,因此有一天,”他说下去,“她亲自上楼去看。” “她怎么出去的?”阿丽埃蒂大感兴趣地问道。 “当时我们没有那么多门。只有时钟底下的一扇。亨德列里一定是忘了锁上还是怎么的。反正埃格尔蒂娜出去了……” “穿着蓝色的裙子,”霍米莉说,“一双带扣的靴子,还是你爸爸给她做的,一双黄色的小羊皮靴子,纽扣是黑珠子做的。它们真好看。” “就这样,”波德说,“如果在别的时候,那没什么。她可以出去把周围看一眼,也许稍稍吃点惊,然后回来——但是没什么……” “然而出事了。”霍米莉说。 “是的,”波德说,“她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的父亲‘被看见’了,楼上他们弄来了猫……” “他们等了一个星期,”霍米莉说,“他们等了一个月,等了一年,但是没有人再看见过埃格尔蒂娜。” “这就是,”波德停了一下,看着阿丽埃蒂说,“埃格尔蒂娜发生的事。” 一片寂静,只听见波德的呼吸声和汤煮沸了的轻轻的噗噗声。 “这件事使你的亨德列里叔叔伤透了心,”最后霍米莉说。“他从此不冉上楼——他说万一他找到那双带扣靴子呢。他们惟一的出路只能是搬走。” 阿丽埃蒂沉默了一阵,接着抬起了她的头。“你们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她问道,“正好是现在?正好是今天晚上?” 霍米莉站起来。她不安地向炉子走去。“我们从来没有讲过这件事,”她说,“至少讲得不多,但今天晚上我们觉得……”她忽然转过身来。“好,我们直说了吧:你的爸爸‘被看见’了,阿丽埃蒂!” “噢,”阿丽埃蒂说,“被谁看见了?” “被一个……反正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 “你们想,他们会弄来一只猫吗?” “他们会的。”霍米莉说。 阿丽埃蒂把汤放下一会儿,看着地上差不多有她膝盖高的茶杯;在她低下来的脸上有一种梦幻的、秘密的什么东西。“我们不能搬走吗?”最后她大胆地说出来,轻轻地。 霍米莉透不过气来,紧握双手,向墙上转过去。“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对着挂在那里的煎锅叫道,“又有毛虫又有黄鼠狼,又寒冷又潮湿……” “可假定我出去,”阿丽埃蒂说,“像埃格尔蒂娜那样,结果猫把我吃了。于是你和爸爸也就要搬走。你们会搬走吗?”她问道,声音发抖,“你们会吗?” 霍米莉叉转过身来,这一回对着阿丽埃蒂,怒容满面:“阿丽埃蒂·时钟,如果你现在不乖乖的,我要掴你!” 阿丽埃蒂的眼睛充满泪水。“我只是想,”她说,“我也想到那里去……也想搬个家。不要被吃掉。”她轻轻加上一句,眼泪流下来了。 “好了,”波德说,“说到这里够了!你回床上去吧,阿丽埃蒂,既没有被吃掉,也没有挨掴——我们明天早晨再说。” “我可不是害怕,”阿丽埃蒂生气地叫道,“我喜欢猫。我打赌猫没有吃掉埃格尔蒂娜。我打赌她只是跑掉了,因为她讨厌给关起来……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年又一年……像我这样!”她还抽泣了一下。 “给关起来?”霍米莉大吃一惊,重复了一声。 阿丽埃蒂用双手捧着脸。“一道道门……”她喘了口气,“门,门,门……” 波德和霍米莉越过阿丽埃蒂垂着的肩头相互对看。“你不该惹出这件事,”他不高兴地说,“不该在晚上这么迟……” 阿丽埃蒂抬起她流着泪的脸。“迟搬或者早搬有什么不同?”她叫道,“噢,我知道爸爸是一位了不起的借东西大王。我知道其他人家都搬走了,而我们家还能待下来。但最后会怎么样呢?我不认为这是个什么聪明办法:孤零零一家人永远住在一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住在地底下,没有人可以谈话,没有人可以一起玩。除了灰尘和过道,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蜡烛光、火光和缝隙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就没有光。埃格尔蒂娜有同胞兄弟,埃格尔蒂娜有异父兄弟,埃格尔蒂娜有一只驯服的老鼠,埃格尔蒂娜有带珠扣的黄靴子,但埃格尔蒂娜还是出走了——就那一次!” “嘘,”波德轻轻地说,“别那么响。”在他们头顶上,地板格格响,沉重的脚步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他们听见德赖弗太太的嘟哝声和火炉用具的噼里啪啦声。“这个炉子真讨厌,”他们听见她说,“又吹东风了。”接着他们听见她抬高嗓子叫道,“克兰普福尔!” 波德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地看着地板;阿丽埃蒂哆嗦了一下,用皱被单把身体裹得更紧;霍米莉慢慢地吸了一口长气。她忽然抬起头来。 “孩子的话是对的。”她果断地表示。 阿丽埃蒂的眼睛张大了。“噢,不……”她开口说。听说她是对的,她大吃一惊。对的总是爸爸妈妈而不是孩子。孩子可以信口开河地说,阿丽埃蒂知道,乐就乐在把话说出来——不过她一直知道他们说了没事而又是错的。 “你瞧,波德,”霍米莉却只管说下去,“你和我不同。曾经还有别的人家,还有别的孩子……住在碗碟室里的盥洗盆家,你记得吗?还有住在磨刀机后面的那家人——现在我把那家人的姓忘记了。还有扫帚柜家的男孩们。还有那条马厩地下通道——你知道,就是水落管家用的。你可以说,我们曾经自由自在得多。” “啊,是的,”波德说,“可以这么说。但自由自在给你带来什么呢?”他说不准地抬起头来说,“他们如今都在哪儿了?” “我毫不怀疑,他们有些人可能已经改善了他们的生活,”霍米莉尖锐地说,“整座房子里时代变了。他们不再捡东西了。你记得吗,当挖沟埋煤气管时,有人走了。走过牧场,穿过树林。这种管道使他们可以走到莱顿·巴扎德。” “可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什么呢?”波德不客气地说,“堆积如山的焦炭!” 霍米莉转过脸。“阿丽埃蒂,”她用同样坚定的口气说,“假定有一天——我们找那么一天,周围没有人,也没有猫,我有我的理由认为他们不会弄来猫——假定有一天你的爸爸带你出去借东西,你会乖乖听话的,对吗?你会照他的话做,又利索又安静,什么也不回嘴,对吗?” 阿丽埃蒂脸红了,她抓住自己的双手。“噢——”她用向往的口气说,但波德马上插进话来: “你听我说,霍米莉,我们得好好想想。你不能这样还没有好好考虑就说。我‘被看见’了,记住这一点。这不是带孩子上楼的时候。 “上面不会有猫,”霍米莉说,“上面没有人会尖声大叫。跟那一回罗萨·皮克哈切特的情形不同。” “还是很冒险,”波德没有把握地说,“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小姑娘去借东西的。” “这件事我一直在想,”霍米莉说,“直到现在才想通了:如果你有一个儿子,你会带他去借东西,对吗?但你没有儿子——你只有阿丽埃蒂。假定你我出了什么事,如果阿丽埃蒂不学会借东西,她可怎么过?” 波德低头看他的膝盖。“不错,”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而且这可以给她一点乐趣,使她不再渴望……” “渴望什么?” “渴望蓝色的天空和青草什么的。”阿丽埃蒂屏住了呼吸,霍米莉很快地向她转过脸:“要我搬家不行,阿丽埃蒂,我不准备搬家——不管为你还是为别人都不搬!” “啊,”波德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嘘!”霍米莉担心地说,连忙抬头去看天花板。“别这样响!现在亲亲你的爸爸,阿丽埃蒂,”她很快地把话说完,“就回床去睡吧。” 当阿丽埃蒂钻到被单底下时,她感觉到一股快乐劲儿,从脚趾直暖到心窝。她听见他们的说话卢在隔壁房间里忽高忽低:霍米莉不停口地说了又说,很有节奏,很有信心——阿丽埃蒂觉得这些话具有一种信念,这是得意的声音。有一次她听见波德站起来,椅子拉响。“我不赞成这么办!”她听见他说。她又听见霍米莉轻轻说了一声:“嘘!”上面传来震动的脚步声和锅子忽然乓的一声。 阿丽埃蒂半睡半醒地看着她天花板上的画。那些旗帜上神气地写着:“哈瓦那之花”。“保证……超级……烟味……香醇……”披轻纱的可爱女郎吹着她们的长号,轻轻地、胜利地吹出无声的欢快曲子…… 第七章 一道道门被打开 接下来三星期阿丽埃蒂特别“乖”:她帮助她的妈妈收拾贮藏室;她打扫过道,在上面洒水和用脚踏实;她把珠子(他们用来做纽扣的)分类放到几个阿司匹林瓶子的螺旋盖里:她把小羊皮旧手套切成一个个方块给波德做鞋子;她把鱼骨针磨得像蜜蜂刺那么利;她把洗好的东西挂在通风格栅旁边让它们在微风中吹干。最后,那个日子——那个可怕而又美好、永远忘不了的日子——终于来临了,霍米莉擦着厨房桌子,挺起腰,叫了一声:“波德!” 他从他的工作室走进来,手里拿着鞋楦头。 “你看看这刷子!”霍米莉叫道。这是一个毛刷,有一个毛编起来的刷背。 “哦,”波德说,“都秃毛了。” “现在我每次刷,”霍米莉说,“手指关节都弄痛了。” 波德的样子有点担心。自从他“被看见”以后,他们已经只限于借厨房用的东西,主要是燃料和食物。上面的厨房炉灶底下有一个旧的老鼠洞,夜里炉子没火或者火很弱时,波德可以用它做管道把东西泻下来,省得搬运。自从发生了窗帘的意外事件,他们把火柴盒做的五斗柜推到老鼠洞底下,上面放一张小凳。波德在霍米莉的帮助和推搡下,学会了从这管道钻上去而不是把东西扔下来。采用这个办法,他就用不着冒险进巨大的门厅和过道;他可以从厨房黑色大炉灶底下跳出去弄来一个菜头或者胡萝卜,一块可口的火腿。但是这办法也不尽理想:即使火灭了,炉灶底下常常还会有热灰和余烬,他刚露脸,德赖弗太太挥动的一把大刷子会扑面而来,他在霍米莉的头顶上缩回来,身体烫伤,浑身抖动,把灰咳出来。有时候火正旺着,波德忽然像来到一个炽热的炼狱底下,白热的煤火落下来。但夜里火通常都灭了,波德终于能够穿过灰烬进入厨房。 “德赖弗太太出去了,”霍米莉说下去,“今天是她的休假日。而她,”他们总是用“她”来称呼索菲姑妈,“躺在床上十分安全。” “我担心的倒不是她们。”波德说。 “怎么,”霍米莉尖声地叫道,“那男孩不在这里了吧?” “我不知道,”波德说,“总归是冒险。”他加上一句。 “冒险总是免不了的,”霍米莉同答说,“就像那次你在煤窖里,煤车来了。 “不过另外两个,”波德说,“就是德赖弗太太和她,我一直知道她们在哪里。” “在这件事情上,”霍米莉叫道,“一个男孩甚至更好对付。离开一英里你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好,”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下去,“请便吧。不过冒险这种事不像是你说的……” 波德叹了口气。“那好吧。”他说着转身去拿他的借东西袋子。 “把孩子也带去。”霍米莉在他后面叫。 波德同过身来。“我说,霍米莉——”他用惊慌的口气说。 “为什么不能带?”霍米莉尖厉地问道,“今天正合适。你不过到前门。如果你觉得紧张,你可以把她留在时钟旁边,在那里随时能够钻进洞下面来。就让她去见见世面吧。阿丽埃蒂!” 当阿丽埃蒂跑进来时,波德再一次想说服霍米莉。“你听我说,霍米莉……”他反对说: 霍米莉不听他的。“阿丽埃蒂,”她响亮地说,“你想同你爸爸一起去,到门厅那里从门垫上给我借些毛来做刷子吗?” 阿丽埃蒂乐得跳起来。“噢,”她叫道,“我可以去?” “好,脱下你的围裙,”霍米莉说,“换掉你的靴子。你去借东西要穿轻便鞋子去——最好穿那双红色的小羊皮鞋子。”阿丽埃蒂转身走了,霍米莉向波德转过来。“她不会有事的,”她说,“你将会看到。” 阿丽埃蒂跟着爸爸沿着过道走,心开始跳得快起来。时候终于来临,她觉得简直忍受不了。她感到轻飘飘和发抖,紧张得感到空虚。 他们两个人共带去三个借东西的袋子。(波德解释说:“万一我们能捡到些东西。一个不好的借东西的人会由于少拿备用的借东西袋子而失去许多机会。”)波德把它们放下来去开第一道门,这道门用一个安全别针扣起来了。这个别针很大,要用小手去开它可难了。阿丽埃蒂看着她的爸爸全身吊在别针上晃荡,两脚离地。他吊在那里,向针尖扣着的地方移动过去,针尖终于弹开了,他同时跳了下来。“这事你干不了,”他拍掉手里的灰尘说,“你太轻了。你的妈妈也干不了。现在走吧。轻轻地……” 还有别的几道门,波德让它们都开着。(“出去时不要把门关上,”他悄悄解释说,“因为你可能赶着回来。”)过了一会儿,阿丽埃蒂看到过道尽头有微光。她拉拉她爸爸的袖子。“是那儿吗?”她悄悄地问。 波德站着一动不动。“现在不要响,”他吩咐她,“对,是它,时钟底下的洞!”他说这话时,阿丽埃蒂感到气也透不出来,但她表面上不露任何声色。“上去得走三级,”波德说下去,“很陡,因此走时要小心。到了时钟底下,你就在那里待着,不要走神,眼睛看着我:如果一切太平,我会给你个手势。” 踏级很高,还有点不平,但阿丽埃蒂走起来比波德还轻松些。当她爬出洞口的凹边时,只见眼前忽然一片金色,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春天的阳光照在门厅灰白的砖地上。等到她站直,她再也看不见这个,只看到头顶上的大箱柜像个洞穴似的,还看到吊着的钟摆的轮廓。她周围的黑暗被声音震动,这是安全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在头顶上高处,她终于看清了钟摆在摆动,它在微光中有点发亮,那有节奏的摆动又遥远又谨慎。阿丽埃蒂感到热泪盈眶,猛然产生一阵自豪感:她终于看到了,这就是时钟!他们的时钟……他们家就是用它来做姓的!两百年来它一直站立在这里,声音深沉,耐心守卫着他们的家门,计算着时间。 但她看见她爸爸对着亮光在雕花的拱形下弯腰站着。“眼睛别离开我。”他说过这话,因此阿丽埃蒂也弯下身子。她又看到门厅发亮的金色地砖一直伸展开去;她看见地毯的边像海上几个五彩岛屿;她看见在灿烂的阳光中现出开着的前门——像通往仙境的大门。她看到门外的青草和对着明朗天空摇曳的绿色蕨叶。波德的眼睛转过来。“等着,”他低声说,“仔细看着。”接着他一闪走掉了。阿丽埃蒂看见他匆匆跑过阳光照着的地面。他跑得很快——像跑着的一只老鼠或者飘过的一片黄色枯叶——忽然之间她看到他是那么“小”。但她跟自己说:“他不小。他比妈妈还高一个头……”她看着他绕过门垫那栗色的岛屿,跑到门旁的阴影中去。在那里他好像不见了。 阿丽埃蒂看着,等着。一片寂静,除了时钟里忽然呜呜响起来。这是在她头顶黑暗的空洞中转磨的呜呜声,接着时钟敲响了三下,不慌不忙,声音圆润,好像是说:“不管要不要,时候已经到……” 前门阴暗的门框附近忽然有动静,波德又出现了,在门垫旁边,拎着个袋子;门垫有他膝盖高,像一片栗色麦子地。阿丽埃蒂看见他朝时钟这边看,接着看见他举起一只手。 噢,当她跑过地上的石板时,它们冒起了一股暖气……使人愉快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和手上……四周和头顶上空空荡荡,大得可怕!波德最后抓住她,拉住她,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他说,“透过气来吧——好孩子!” 阿丽埃蒂喘过了气向四周看。她看见巨大的椅子腿高高耸人阳光中;她看见椅子坐垫在她的头顶上像天篷一样张开;她看见钉子、皮带、悬着的丝和线:她看见楼梯一直通上去,一级又一级……她看见雕花的桌子腿和柜子底下的大空洞。在寂静中,时钟一直在响——耐心地在计算着一秒又一秒,使人感到安谧。 接着阿丽埃蒂转脸去看花园。她看到一条铺着彩色石子的小路——石子有核桃那么大,它们之间到处长出草,迎着阳光,透明嫩绿。路那头,她看见高高耸起一排草埂,像一道杂草丛生的篱,再过去是些果树,鲜艳地开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