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工作了。” 这只熊又低下身子,四肢着地。从他的声音里,很难判断他的想法,不知道是讥讽还是发怒,因为它的声音低沉而又平淡。 “你在雪橇仓库做什么?”法德尔·科拉姆问。 “修理坏了的机器和铁器,我还干些重体力活儿。” “对披甲熊来说,这算是什么工作?” “有报酬的工作。” 在这只熊的身后,酒吧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男子把一个大个的陶土罐子放下来,然后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他们。 “是谁呀?”他问。 “陌生人,”熊答道。 酒吧招待看上去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这只熊突然冲他一晃身子,吓得他慌忙关上了门。熊一只爪子抓着罐子把手,把罐子举到嘴边。莱拉闻到一股强烈的纯酒精的味道散发开来。 几下吞咽之后,熊放下罐子,又接着去啃他的动物腿,好像没有注意到法德尔。科拉姆和莱拉似的。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说话了。 “你给我什么工作?” “打仗,十有八九是打仗,”法德尔·科拉姆说,“我们要到北方去,去找他们关押孩子们的地方。找到之后,我们要打一仗,把孩子们救出来,然后把他们带回来。” “你打算付什么报酬?” “我不知道给你什么报酬,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金子,我们有金子。” “不够。” “在雪橇仓库,他们给你的是什么报酬?” “有肉有酒,我才留在这儿。” 他不再说什么,把那块破烂不堪的骨头扔到一边,又把那个罐子端到面前,像喝水似的把烈酒喝了下去。 “我抱歉地问一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法德尔·科拉姆说,“你本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去捕海豹和海象,过着自由、骄傲的生活,你也可以去打仗,获得很多奖赏。为什么非要依赖特罗尔桑德和艾纳尔松酒吧呢?” 莱拉觉得自己全身都颤抖了一下。她自己也会想到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近乎是一种侮辱,会激怒这个大家伙,会让他失去理性。法德尔·科拉姆居然问了这个问题,他的勇气真让她感到惊讶。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放下罐子,走到离门很近的地方,盯着老人的脸看。但法德尔·科拉姆没有畏缩。 “我认识你要找的那些人,就是那些抢劫小孩儿的人,”熊说,“他们前天又带了些小孩儿往北去了。谁也不会告诉你有关他们的情况,他们假装没看见,因为抢劫小孩儿的人给他们带来了钱和生意。可我不喜欢那些抢小孩儿的人,所以我就客气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留在这儿喝酒,是因为这儿的人把我的盔甲拿走了;没有盔甲,我可以捕海豹,却不能打仗;而我是披甲熊,打仗对我来说就是游泳时的大海、呼吸时的空气。当初,这个镇上的人给我酒喝,一直把我灌到睡着了为止,然后他们就把我的盔甲拿走了。我要是知道他们把它藏在哪儿,就算把整个镇子弄他个天翻地覆,我也要把盔甲找回来。你要是让我为你效力,那么你要付的报酬就是:把我的盔甲找回来。你做到了,我就一直替你打仗,直到我战死或者你取得胜利。报酬就是我的盔甲。我要把它找回来,有了它,我就再也不必喝酒了。”第十一章 盔甲 他们回到船上以后,法德尔·科拉姆、约翰·法阿以及其他头领在酒吧问里开了个长会,莱拉则回到自己舱里,询问真理仪。五分钟后,她就知道熊的盔甲具体放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拿回来会很困难了。 她拿不准要不要去酒吧间告诉约翰·法阿等人,但后来想,他们要是想知道,一定会问她的;而且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呢。 她躺在铺位上,想着那只凶猛、强壮的熊,想着他冷冷地喝着烈酒的样子,想着他在肮脏的单坡屋顶棚子里的孤独寂寞。做一个人却是多么不同啊!人总有自己的精灵可以说说话。在安静、不动的船上,没有了金属和木头没完没了的吱吱声,没有了发动机的隆隆声,也没有了船旁哗哗流动的水声,莱拉慢慢地睡了过去,潘特莱蒙也在她的枕头上睡着了。 正在她梦见自己被囚禁的、非常了不起的爸爸的时候,她突然没有任何理由地醒了过来。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船舱里一盏昏暗的灯被她当成了月亮;灯光照着她那件崭新的防寒皮衣,僵硬地躺在船舱的角落里。她一看见它们,就想再穿上试试。 一旦把皮衣穿到身上,她就不得不到外面的甲板上去了。于是,一分钟后,她打开扶梯顶上的门,走了出去。 她立刻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她以为是云彩,在剧烈的搅动下,不断地移动、颤动。然而,潘特莱蒙低声说: “极光!” 她惊讶得不得不紧紧抓住围栏,以免自己掉到海里去。 这一景象占据了北方整个天空,大得几乎令人难以想像。似乎它就是从天堂里来的,由精美的灯光组成的巨大的帷幕悬在半空,甩动着。它呈淡绿色和淡粉色,跟最薄的织物一样透明;下面的边缘是浓浓的深红色,如同地狱中的烈火。它们无拘无束地摇摆着,闪着微光,比最优秀的舞蹈演员的舞姿还要优雅。莱拉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它们的声音:甩动时发出的浑厚、遥远、低低的飒飒声。在这轻盈、优雅之中,莱拉的心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有如见到那只熊的时候产生的那种亲近之感。她被它感动了,那是如此美妙的一种感觉,近乎于神圣;她发觉自己眼里泛起了泪花,眼泪把天上的光折射得甚至更为分散,宛如五彩缤纷的彩虹。不久,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恍惚的境界,跟她解读真理仪时的状态一样。她平静地想,推动真理仪指针运动的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也许就是让极光发光的那种东西,甚至也许就是尘埃自身。虽然她的思绪里想到了这个,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而且很快就把它忘了;只是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才记起来。 就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的时候,在那道轻纱和流动着的半透明的色彩后面,好像正在形成一座城市:有塔尖和圆顶,有蜂蜜色的寺庙和柱廊,有宽阔的大道,有阳光明媚的公园。莱拉看着它,觉得有点儿头晕目眩,好像并非是在仰视,而是在俯瞰,向一个宽得无法横渡的港口对面俯瞰。这是远方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然而,的确有什么东西正在横渡那个港口。莱拉试图盯着那个移动的东西仔细看看,但却感到一阵眩晕,因为那个移动的小东西并不是极光的一部分,也不属于极光后面的那个不同的世界,它就在这个镇子的上空。等她看清楚的时候,她就完全清醒了,空中的那座城市也就消失了。 那个飞着的东西靠得更近了,展开翅膀,绕着他们的船飞了一圈,然后向下滑行,强壮有力的翅膀轻轻扑打了几下,降落下来,在距莱拉几码远的木甲板上停了下来。 借着极光,莱拉看见那是一只块头很大的鸟——是一只漂亮的灰色的鹅,头顶上闪着一道纯白色的光。然而,它并不是一般的鸟,而是一个精灵——尽管在场的除了莱拉并没有第二个人。一想到这个,莱拉就感到一种很不舒服的恐惧。 这只鸟说: “法德尔·科拉姆在哪儿?” 突然之间,莱拉一下子就知道它是谁了,它是法德尔·科拉姆的朋友、部落女王塞拉芬娜·佩卡拉的精灵。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我——他在——我领你去找他……” 她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扶梯,跑到法德尔·科拉姆的船舱,打开门,冲着黑乎乎屋子里叫道: “法德尔·科拉姆!女巫的精灵来了!他在甲板上等着呢!他是自己飞过来的——我亲眼看见他从天上飞过来的——” 老人说:“孩子,请他在后甲板等我。” 那只鹅精灵威严地走到船尾,环顾了一下四周,显得既文雅又粗犷,让莱拉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招待一个幽灵。 这时,法德尔。科拉姆从下面走了上来,全身裹在那一整套防寒服里,后面紧跟着约翰·法阿。两个老人恭敬地鞠了个躬,他们的精灵也对这位来客表示了敬意。 “你好,凯泽,”法德尔·科拉姆说,“再次见到你很高兴,也很荣幸。你看,你愿意到里面去还是愿意待在露天里?” “我愿意在外面。谢谢你,法德尔·科拉姆,在这里待一会儿,你能抗得住寒冷吗?” 女巫和她们的精灵感觉不到寒冷,但他们知道人类对寒冷是敏感的。 法德尔。科拉姆请他放心,因为他们穿得都很暖和。他问:“塞拉芬娜·佩卡拉好吗?” “她向你问好,法德尔·科拉姆。她很好,也很健壮。这两个人是谁?” 法德尔·科拉姆把他们俩做了介绍,这只鹅精灵使劲地盯着莱拉看。 “我听说过这个孩子,”他说,“女巫们一直在谈论她。看来你们这次来是要打仗的了?” “不是打仗,凯泽。他们从我们那里抢走了孩子,我们要把他们救出来,希望女巫们能帮忙。” “不可能全都帮你,有的部落正跟寻找尘埃的人合作。” “是不是人们所说的那个祭祀委员会?” “我不知道这个委员会是干什么的,但这些人是来找尘埃的。十年前,他们带着实验设备,来到了我们这个地区。他们付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允许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建实验站,他们对我们都是以礼相待。” “这个尘埃是什么东西?” “它来自外空。有人说它一直就存在,也有人说是最近落下来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人们知道这个东西的时候,他们感到了巨大的恐慌,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女巫们对此丝毫也不关心。” “找尘埃的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在东北方向,离这里有四天的路程,那个地方叫伯尔凡加。我们部落跟他们没有签什么协议,而且因为我们长期欠着你的人情,法德尔·科拉姆,所以我才到这里来,告诉你怎么找到那些寻找尘埃的人。” 法德尔·科拉姆微笑了,约翰·法阿满意地拍着他的那双大手。 “谢谢你,先生,”他对这只鹅说,“但是请你告诉我们:关于这些寻找尘埃的人,你有没有掌握他们更多的情况?他们在这个叫伯尔凡加的地方干什么?” “他们建了一些金属和混凝土建筑,还有几问地下室。他们烧的是煤油,那是他们耗巨资运过去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在于什么,但是在那个地方,以及方圆几英里的地方,却充斥着一种仇恨、恐惧的气氛。这些情况女巫们看得见,而别人是看不见的。动物也远远地躲着那里,鸟儿也不往那儿飞,北极旅鼠和狐狸都逃走了。所以那个地方才叫伯尔凡加——意思是邪恶的旷野。当然,他们并不叫它伯尔凡加,他们叫它‘实验站’。但对别人来说,那里就是邪恶的旷野。” “他们的防卫情况怎么样?” “他们有一个连的北鞑靼人,配备着来复枪。士兵都很优秀,但缺乏实战经验,因为从定居点建立以来,还没有人对它发动过袭击。营地周围有一道铁丝网,还通了电。也许还有别的防卫手段,但是我们不了解,因为我说了,我们对他们没什么兴趣。” 莱拉急切地想问个问题,鹅精灵意识到了,眼睛看着她,像是表示同意似的。 “女巫们为什么要谈论我?”她问。 “是因为你的父亲以及他对另外的世界的了解,”精灵答道。 他的回答让他们三个人都很惊讶。莱拉看了看法德尔·科拉姆,他带着微微的困惑回望着她和约翰·法阿。约翰·法阿也是一脸的迷惑。 “另外的世界?”约翰。法阿问,“对不起,我没太听清楚,先生,但那会是什么样的世界?你说的是星星吗?” “绝对不是。” “也许是鬼神的世界?”法德尔·科拉姆问。 “也不是。” “是极光里的那个城市吗?”莱拉问,“就是它,对不对?” 鹅把他那威严的头转向莱拉。他长了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睛周围是一条纯净的蔚蓝色的细线。他的目光很有力度。 “是的,”他说,“几千年来,女巫就知道存在着别的世界,有时候你可以在北极光中看见它们。它们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甚至距我们最遥远的星星也属于这个宇宙,但是极光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宇宙。它距我们并不遥远,而是跟我们这个世界相互渗透交织在一起。就在这里,在这个甲板上,就存在着数百万计的别的宇宙,但是相互之间并不知晓……” 他举起翅膀,大大地舒展了一下,然后又收了起来。 “你看,”他说,“我刚刚抚过一千万个别的世界,但它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离得像心跳那样近,但是我们永远也摸不到、看不见、听不着这些不同的世界——除非是在北极光中。” “这是为什么?”法德尔·科拉姆问。 “因为极光中的带电粒子具有的性质可以把这个世界的物质变薄,这样我们就能透过它短暂地看到另外的世界。这一点女巫们一直就知道,只是我们很少说。” “我爸爸也相信这个,”莱拉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我听他说到过极光,他还给人看了极光的照片。” “这跟尘埃有什么关系吗?”约翰·法阿问。 “谁知道呢?”鹅精灵说,“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那些寻找尘埃的人对尘埃怕得要命,就好像它是致命的毒药似的。真因为如此,他们才囚禁了阿斯里尔勋爵。” “可到底是为什么?”莱拉问。 “他们认为,他打算以某种方式,用尘埃在我们这个世界和极光外面的那个世界之间建立一座桥梁。” 莱拉的脑子里一阵轻松。 她听见法德尔·科拉姆说:“那他是要这么做吗?” “是的,”鹅精灵答道,“但他们不相信他能做到,因为他们认为,他相信存在着别的世界,他简直是疯了。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确实要这么做。他又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他们担心他会破坏他们自己的计划,所以,他们跟披甲熊达成一项协定,把他抓住,并囚禁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要塞里,让他不再干扰他们。有人说,作为谈判的一个条件,他们帮助披甲熊的新国王获得了王位。” 莱拉问:“女巫想不想让他建这座桥梁?她们对阿斯里尔勋爵是支持还是反对?”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复杂。首先,女巫们并非团结一致,我们当中有各种不同的观点。第二,阿斯里尔勋爵的桥会影响目前正在进行的一场战争,这是部分女巫和其他各种势力的战争,有的势力还来自于鬼神世界。不管是哪一方,如果拥有这座桥梁——如果存在的话——就会获得极大的优势。第三,塞拉芬娜·佩卡拉的部落,也就是我的部落,尽管受到很大压力,要求我们宣布支持其中的某一方,但我们还没有加入任何联盟。你看,这都是些很难解决的政治问题,回答起来并不容易。” “那披甲熊呢?”莱拉问,“他们站在哪一边?” “谁给钱他们就站在谁那一边。在这些问题上,他们没有任何利益,他们没有精灵,也不关心人类的问题。至少,他们以前是这样。但我们已经听说了,他们的新国王打算改变他们的老传统……不管怎么说,寻找尘埃的那些人已经给披甲熊付了钱,把阿斯里尔勋爵关了起来,他们会把他一直关押在斯瓦尔巴特群岛,直到最后一只活着的熊流尽最后一滴血。” “但不可能是全部的熊!”莱拉说,“有一只熊根本就不在斯瓦尔巴特,他被别的熊撵走了,他要跟我们一起去。” 鹅锐利的眼光又看了莱拉一眼。这一次,莱拉能够觉察到他那冷冰冰的惊讶。 法德尔·科拉姆颇不自在换了个姿势,说道:“莱拉,事实是我认为他不会跟我们走。我们听说,他是个合同工,还在合同期内。正像我们原来怀疑的那样,他没有自由,还在服刑。先不管他有没有盔甲,只有等到他被解除刑罚以后,他才能自由地跟我们走;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再拿到那副盔甲了。” “可是他说那些人欺骗了他!他们把他灌醉后,就把盔甲偷走了!” “我们听到的说法却不一样,”约翰·法阿说,“他们说他是个危险的无赖,我们听到的就是这个。” “如果——”莱拉激动起来,简直难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平,“——如果这是真理仪告诉我的,那我就相信是真的。我问它了,它说那只熊说的是实话,他们确实骗了他,撒谎的是那些人,不是他。法阿国王,我相信他!法德尔·科拉姆——你也见到他了,你也相信他,是不是?” “我想我当时是的,孩子,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肯定。” “可他们怕什么呢?他们是不是觉得,他一旦穿上盔甲,就会到处杀人?可是,即使没有盔甲他也能杀好几十人啊!” “他已经杀了,”约翰·法阿说,“哦,如果不是几十人,那也是杀了几个人。他们刚把他的盔甲拿走的时候,他到处横冲直撞地去找。他撞开了警察局和银行,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地方,至少有两个人丧了命。他们没有开枪把他打死,惟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有着令人惊讶的处理金属的技巧,他们想把他当成壮劳力来使用。” “是奴隶!”莱拉怒气冲冲地说,“他们没这个权利!” “就算是这样吧。他们本可以因为他杀人而把他击毙,但是他们却没这么做。他们让他为这个镇子干活,直到他偿清他所造成的损害,付清给被害人的抚恤金。” “约翰,”法德尔·科拉姆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认为,他们永远也不想让他再得到那副盔甲。他们把他拘留的时间越长,那么,当他得到盔甲的时候,他的怒气也就会越大。” “但是,如果我们把他的盔甲弄回来,那他就会跟我们走,再也不会给那些人捣乱了,”莱拉说,“我保证,法阿国王。” “可是这我们怎么能做得到呢?” “我知道盔甲在哪儿!” 他们一下子全都沉默了。三个人都意识到了女巫精灵的存在,意识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莱拉。三个人全都转向他,他们的精灵也都跟着转过脸去——在此之前,他们作出极其礼貌的样子,怯怯地不去看面前这个没有主人的孤零零的生物。 “莱拉,”他说,“女巫对你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真理仪,对此你是不会感到惊讶的。我们的领事给我们讲了你今天上午拜访他的事情。我想,关于这只熊的情况,是兰斯刘斯博士给你讲的吧。” “是的,”约翰·法阿说,“她是跟法德尔·科拉姆一起去的,和领事谈了谈。我猜莱拉说的是事实,但是,如果我们违反了这些人的法律,那只能使我们跟他们发生争执,而我们应该做的是继续北上,去伯尔凡加,不管有没有披甲熊跟着。” “啊,可是你并没见到那只熊,约翰,”法德尔·科拉姆说,“我的确相信莱拉,也许我们可以代表他作出保证。有了他,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你觉得呢,先生?”约翰·法阿问女巫的精灵道。 “我们很少跟披甲熊打交道。我们双方的愿望在对方看来都很奇怪。如果这只熊是被驱逐出来的,那他可能不如人们传说的那些熊那么可靠。这件事你们必须自己决定。” “我们会的,”约翰·法阿坚定地说,“但是现在,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从这里怎么去伯尔凡加?” 于是,鹅精灵便开始详细地介绍路线。他说到了山谷和丘陵、林木线和苔原以及星星的位置。莱拉听了一会儿后,就靠在甲板上的椅子里,潘特莱蒙缠在她脖子上,她在想像着鹅精灵带来的那令人神往的情形。沟通两个世界的桥梁……这比她想到的任何景象都要美妙得多了!而且只有她那能干的爸爸才想得到。等他们一把孩子们救出来,她就和披甲熊一起去斯瓦尔巴特群岛,去把真理仪带给阿斯里尔勋爵,然后在它的帮助下把他救出来,然后,他们就一起建造那座桥,第一个走过…… 醒来的时候,莱拉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定是约翰·法阿在夜里把她抱到了床上。天空中昏暗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点,但距离地平线也只有一巴掌那么远。她想,一定是快到中午了。过不了多久,等他们继续北上之后,就根本看不见太阳了。 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跑到甲板上,发现情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船上储藏的东西已经全部卸下去了,雪橇和狗都已经雇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大部分吉卜赛人聚在烟雾缭绕、面向水边的一个咖啡馆里,在不断发着嘶嘶声、噼啪声的古老的电灯下,坐在长长的木桌旁,吃着香糕,喝着浓浓的甜咖啡。 “法阿国王在哪儿?”莱拉边问边跟托尼·科斯塔和他的朋友们坐在一起,“还有法德尔·科拉姆呢?他们是在找那只熊的盔甲吗?” “他们正在跟行政长官谈话——他们管镇长叫行政长官。莱拉,这么说你是见过那只熊了?” “见过!”她说,然后详细地把他介绍了一下。在她说话的当儿,另外一个人拉过一把椅子,也坐到了桌边。 “就是说你跟老埃欧雷克说过话了?”那个人问。 莱拉惊讶地看着这新来的人。他瘦高的个子,留着稀稀拉拉的小胡子,长着细细的蓝眼睛,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冷漠、嘲讽的微笑。莱拉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但她拿不准那是喜欢还是讨厌。他的精灵是一只邋邋遢遢的野兔,看上去跟他一样精瘦、一样倔强。 他伸出手,莱拉小心翼翼地握了握。 “我叫李·斯科尔斯比,”他说。 “你是气球驾驶员!”莱拉惊叫道,“你的气球呢?我能不能上去?” “这时候已经包起来了,小姐。你一定是那个著名的莱拉了。你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相处得怎么样?” “你认识他?” “我跟他在通古斯克战役中并肩战斗过。该死,我认识埃欧雷克很多年了。不管怎么说,熊都是些难以相处的动物,但是他却是值得考虑的,绝对是。喂,先生们,你们谁想玩牌?” 他手里一下子出现了一副扑克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出来的。他用手洗着牌,发出啪啪的声响。 “我听说你们这些人很会玩牌,”李·斯科尔斯比说着,一只手反复地签牌、翻牌,另一只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我原以为你们不会不给一个普通的得克萨斯游客一个机会,让他领教一下你们在纸牌战场上的技巧和勇敢吧。先生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吉卜赛人对自己打牌的能力一向引以为豪,有几个人似乎有了兴趣,把各自的椅子拉了过来。就在他们跟李·斯科尔斯比商量怎么个玩法、下什么赌注的时候,他的精灵用耳朵轻轻拍了拍潘特莱蒙,潘特莱蒙明白了她的意思,变成一只松鼠,轻轻跳到她身边。 她说话的时候当然也是对着莱拉的耳朵说的,因此莱拉听见她低声说:“直接去那只熊那儿,跟他直说。那些人一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会把他的盔甲再弄到别的地方去。” 莱拉站起身,拿着自己的香糕,谁都没注意到她。李·斯科尔斯比已经在发牌了,所有那些多疑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两只手。 日光在漫长的午后渐渐消失。在暗淡的光线下,莱拉终于找到了那个雪橇仓库。她知道自己必须来,但心里忐忑不安,甚至还提心吊胆。 那只大熊正在最大的那个混凝土棚子外面干活,莱拉站在开着的门旁边看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拆一辆被撞毁了的燃气拖拉机;发动机的金属外壳已经扭曲,鼓了起来,其中一个滑板向上翘着。他像摆弄纸板似的把那层金属壳揭开,两只大手随心所欲地把它扳来扳去,像是在检验它是否具有某种质地似的。然后,他用一只后脚掌踩住一角,把整个金属壳弯过来,使凹下去的地方又鼓了起来,恢复了原来的形状。他把它靠在墙上,用一只手把异常沉重的拖拉机抬起来,把它侧着身放好,然后弯下腰去检查弯曲了的滑板。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莱拉。莱拉立刻觉得一股冷森森的恐惧感突然袭来,因为他是那么的魁梧,跟人类又是那么的不同。她站在离他大约四十码的地方,透过栅栏瞪着他,心里想他怎么能一两步就越过这段距离,一把把铁丝网像蜘蛛网似的扒拉到一边。想到这儿,她差点儿就要转身跑了,但是潘特莱蒙说:“别动!我去跟他谈谈。” 这时候的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燕鸥。没等莱拉回答,他已经飞过栅栏,落在里面冰雪覆盖的地上。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开着的小门,莱拉本可以跟着他的,但她却忐忑不安地犹豫着。潘特莱蒙看了看她,随后变成了一只獾。 莱拉明白他要做什么。通常精灵离他们主人的距离只能有几码远,如果莱拉站在栅栏那儿不动,而他还是小鸟的话,那么他是靠近不了那只熊的;所以,他就变成了在地上跑的獾,目的是想把她往前拉过去。 她既生气又难过。潘特莱蒙的獾爪子抓进了土里,向前走去。当你的精灵拉扯着连接你们之间的那条纽带的时候,你会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折磨,既有胸口里面肉体的疼痛,又有深切的悲哀和爱怜。莱拉知道潘特莱蒙也有同样的感觉。所有的人在长大的时候,都有过这样的试验:看他们能分开多远,然后带着极大的解脱重新回到原来的距离。 潘特莱蒙又向前使劲地拽了一点儿。 “别这样,潘!” 但他没有停下来。那只熊只是看着,一动不动。莱拉心口的疼痛愈来愈难以忍受,喉咙里呜咽起来,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渴望。 “潘——” 莱拉走进那个小门,在冰冻的土地上踉踉跄跄地冲他跑过去。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一下子跳到她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声音里都带着一点点颤抖苦涩。 “我以为你真会——” “不——” “我简直难以相信那有多难受——” 然后,莱拉生气地擦干眼泪,喘着粗气,潘特莱蒙偎依在她怀里。莱拉明白了,自己宁死也不会让他们俩分开、再去面对那种悲伤了,因为她会悲痛、恐惧得发狂。假如她死了,他们还是会在一起,就像乔丹学院地下墓室里的那些院士一样。 这时,小女孩和她的精灵抬起头,望着这只孤独的熊。他没有精灵,只是孤身一个,一直都是孤身一个。莱拉对他感到一阵怜悯和温存,差点儿就要伸手去摸摸他身上那黯淡无光的毛皮了,只是出于对那双凶猛的眼睛的礼貌才没有这样做。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她说。 “什么事?” “法阿国王和法德尔·科拉姆已经去给你找盔甲了。”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他对他们的成功有多大把握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我知道它放在哪儿,”莱拉说,“我要是告诉你,也许你就可以自己把它取回来,我只是拿不准。” “你怎么知道它在哪儿?” “我有一个符号阅读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我知道他们先是欺骗了你,因此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觉得他们那样做不对,他们不该那么干。法阿国王要跟执政官评理,但不管他怎么说,他们可能不会让你得到盔甲。所以,要是我告诉你盔甲在哪儿,你会跟着我们,帮我们把那些小孩儿从伯尔凡加救出来吗?” “会的。” “我……”她并不是个包打听,但她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她问:“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你为什么不用这儿的这些金属再做一副盔甲呢?” “因为它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瞧,”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揭开发动机上的机壳,另一只手上伸出一个爪子,像罐头起子似的一下子就把它豁开了。“我的盔甲用的是太空中的铁,是专门为我做的。披甲熊的盔甲就是他的灵魂,就像你的精灵是你的灵魂一样。否则,你就可以把他扔到一边”——他指的是潘特莱蒙——“弄个满是锯末子玩具来代替他就行了。这就是区别。好了,我的盔甲在什么地方?” “听着,你得向我保证不进行报复。他们把盔甲拿走了,那是他们不对,但是你也只能忍下了。” “好吧,事后我不报复就是了。但是我去拿盔甲的时候,他们也不能拦着我。要是他们跟我动手,那他们就得死。” “盔甲藏在神父家的地窖里,”莱拉告诉他,“他认为盔甲里面有幽灵,一直想把它弄出来。总之,你的盔甲就放在那儿。” 他挺直身子,用两条后腿站着,向西方看去,最后一道太阳光把他阴沉的脸染成奶油一样的明亮的黄白色。莱拉觉得这个大家伙的力量像热浪似的从身上散发出来。 “我必须工作到太阳落山,”他说,“这是今天上午我在这儿跟主人做的保证,我还得再干几分钟。” “从我这儿看,太阳已经下山了,”莱拉指出道,因为在她看来,太阳已经消失在西南方遍布岩石的海岬后面了。 他低下身子,四肢着地。 “没错,”他说。这时候,他的脸已经和莱拉的脸一样被罩在阴影里了。“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儿?” “莱拉·贝拉克瓦。” “那我欠你的了,莱拉·贝拉克瓦,”他说。 他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他的步子迈得飞快,莱拉甚至跑起来都跟不上。但她的确跑了起来,潘特莱蒙变作一只海鸥,飞起来看熊往哪儿去,然后向下喊叫,告诉莱拉往哪边追。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从仓库里跳出来,沿着狭窄的街道向前冲,然后转到镇上的主要大街,经过执政官家的院子——一面旗子在无风的空气中挂在那儿,一个哨兵在里面动作生硬地走来走去。接着,他冲下街道尽头的小山——女巫的领事就住在那儿。这时,那个哨兵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办的时候,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已经转过了港口附近的一个街角。 人们有的停下脚步张望,有的赶紧避开一路狂奔的他。那个哨兵朝空中开了两枪,然后便冲下山坡去追他,但结果却很不理想,因为他在冰雪覆盖的山坡上不断打滑,抓住最近的栏杆之后才让自己稳住身体。跟在后面的莱拉距离并不远。经过执政官的房子时,莱拉意识到很多人都出来了,站在院子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觉得自己还在人群中看见了法德尔·科拉姆;但她随即一晃而过,沿着街道,朝那个角落飞奔过去——哨兵已经转过了那个街角,在后面追赶那只熊。 神父的家比镇上的大部分房子都更古老,是由昂贵的砖建成的。走上三个台阶便是前门,那扇门已经裂成了碎片,悬在那儿。房子里传来尖叫声、东西的破碎声和更多的木头的断裂声。哨兵在外面犹豫了一下,端着来复枪做好了准备。但是后来,过路的人开始聚集起来,街对面的人也从窗户里向外看。这时,哨兵意识到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于是,他朝天空开了一枪,然后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整个房子似乎晃动了一下。三个窗户上的玻璃全都碎了,一片瓦从房顶上滑落下来,紧接着,一个女佣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她的母鸡精灵咯咯叫着,拍打着翅膀跟在后面。 房子里又响了一枪,接着,一声震天的怒吼让里面的男仆尖叫起来,神父则像出膛的炮弹般地疾飞出来,他的塘鹅精灵此时也已威风扫地,疯狂地拍打着翅膀跟了出来。莱拉听见有人在高声地下达命令,回头一看,看见一队武装警察正紧张地在街角那儿集合,有的挎着手枪,有的背着来复枪。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约翰·法阿和那个身材胖大、爱大惊小怪的执政官也来了。 这时,一声震天动地的爆裂声传了出来,他们全都回头去看那座房子。一层的一扇窗户被猛地扭断了,发出玻璃的破碎声和木头撕扯时的尖啸声——显然,那是地窖的窗户。刚才跟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冲进房子里的那个哨兵这时跑了出来,面对着地窖的那扇窗户,呆站在那儿,肩膀上扛着来复枪。紧接着,那扇窗户被完全撕开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穿上了盔甲的披甲熊——从里面爬了上来。 没有盔甲的时候,他令人难以对付;有了盔甲,他令人恐惧万分。那副铠甲呈铁锈一样的红色,用铆钉拙劣地连在一起。带齿的大块褪了色的金属片和金属板一个个地叠加着,不断地碰撞,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头盔像他的脸一样尖凸着,眼睛前面留了一道狭长的开口,下颏没有包在头盔里,便于他的嘴能用于撕咬。 哨兵开了几枪,警察也平端起武器,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只是像对待雨点儿一样把子弹从身上抖落下来。在盔甲的磨擦与叮当声中,他朝前面猛扑过去,没等那个哨兵逃走,便已把他击倒在地上。哨兵的精灵——一条爱斯基摩狗——“忽”地一声去咬他的喉咙,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只不过是像对待苍蝇一样来对待他。他一只宽大的爪子把哨兵抓起来,把他的脑袋拧过来,塞进嘴里。莱拉非常清楚接下来他要干什么:他要把那个人的脑袋像咬鸡蛋一样弄碎,随后便会有一场血腥的搏斗,更多的人会被杀死,还要耽搁更长的时间;他们自己永远也获得不了自由——不管有没有这只熊。 甚至连想都没想,莱拉便向前猛冲过去,把手搭在披甲熊盔甲上惟一脆弱的地方——他低着头的时候,头盔和他肩头上的大金属板之间的空隙,透过金属生了锈的边缘之问的空隙,她微微地看得见黄白色的毛。莱拉把手指伸了进去,潘特莱蒙立刻飞了过来,变成一只野猫,蹲在那儿保护她。但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一动不动,持枪的人们也停下来,不再开枪。 “埃欧雷克!”莱拉小声恶狠狠地说,“听着!没错,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现在你可以还给我了。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跟这些人打了。你转过身,跟我一起离开这儿。我们需要你,埃欧雷克,你不能待在这儿。跟我一块儿到港口那儿,头也不要回。让法德尔·科拉姆和法阿国王去跟他们谈,他们俩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把这个人放了,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披甲熊慢慢地松开口,哨兵已经晕了过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脑袋上淌着血,湿漉漉的,脸像灰一样惨白,他的精灵不断地安慰他,轻轻地拍着他。披甲熊在莱拉旁边迈步走开了。 别人谁都没有动。他们看到,在一个有猫精灵的小女孩的要求下,披甲熊从他手下的猎物旁走开了。人们慌忙朝两边一闪,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后脚掌重重地拍打着地面,穿过人群,和莱拉肩并肩地朝港口走去。 莱拉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披甲熊身上,没看见身后的那片混乱、他走后人群中产生的没有任何风险的恐惧和愤怒。她和他走在一起,潘特莱蒙颠儿颠儿地跑在他们俩前面,像是在给他们开道。 来到港口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低下头,一只爪子解下头盔,把它放在冰冻的地面上。吉卜赛人已经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便都从咖啡馆里出来,在甲板上借着微弱的电灯光仔细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甩掉身上剩下的甲胄,把它们堆成一堆,放在码头上,然后,他对谁也没说什么,便啪啪啪地走到水边,涟漪不惊地钻进水里,消失了。 “出了什么事?”托尼·科斯塔问。他听到了高处的街道上传来的愤怒的声音,镇上的人和警察正在朝港口赶过来。 莱拉尽量把经过全都告诉了他。 “可他现在跑哪儿去了?”他说,“他不会就把盔甲放在地上吧?那些人一到,会再拿走的!” 莱拉也有同样的担心,因为第一个警察已经冲到了拐角处,接着又来了很多警察。随后,执政官、神父和大约二三十个看热闹的人也都来了,约翰·法阿和法德尔·科拉姆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 然而,当这些人看见码头上的人群的时候,他们却停了下来,因为又有一个人出现了。那个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披甲熊的盔甲堆上,正是四肢细长的李。斯科尔斯比,手里拿着一支莱拉见过的最长的手枪,漫不经心地瞄着执政官那胖大的肚子。 “看来你们并没有照顾好我朋友的盔甲,”他像是在跟他们对话,“哎呀,瞧瞧这锈!在里面找到几个蛾子我想也是自然的了。好了,你们都给我待在原地别动,放松、站好,在披甲熊弄到润滑油回来之前,你们谁都不许动。或者,我猜你们也可以回家去看看报纸。由你们自己选择。” “他来了!”托尼指着码头尽头的一处斜坡说。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从那里浮出水面,拖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一登上码头,他便全身一抖,大片水珠立刻四处飞扬开来,直到最后他的皮毛又浓浓地站直了。然后,他再次用牙咬住那个黑色的东西,把它一直拖到盔甲那儿。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一只死海豹。 “埃欧雷克,”气球驾驶员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手枪依然牢牢地瞄着执政官,“你好。” 披甲熊抬头看了看,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然后用一只爪子把海豹撕开。莱拉入迷地看着他把海豹皮平摊开来,扯下一片片油脂,然后全都抹到盔甲上,把油脂小心地塞进金属片相互叠加的地方。 “你跟这些人是一起的吗?”披甲熊边干边问李·斯科尔斯比。 “当然。我猜我们俩都是他们雇来的,埃欧雷克。” “你的气球呢?”莱拉问得克萨斯人。 “包好放在两个雪橇上了,”他说,“我们的头儿来了。” 这时,约翰·法阿和法德尔·科拉姆跟执政官以及四个武装警察一起朝码头走了下来。 “熊!”执政官说,声音高得刺耳,“现在,你可以跟这些人一起离开。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要是再在这个镇子上的范围内出现,我们就不客气了。” 埃欧雷克- 伯尔尼松一点儿也没在意,只是继续往盔甲上抹海豹油。他干这件事时的小心与在意让莱拉想起了自己对潘特莱蒙的关爱。正像披甲熊说的那样,盔甲是他的灵魂。执政官和警察退了回去,慢慢地,镇上别的人也都转身走了,但也有几个人留下来看。 约翰·法阿把双手拢到嘴边,喊道:“吉卜赛人!” 他们全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从一登岸的时候起,他们就心里痒痒地要出发,雪橇已经扎好,狗也都系上了缰绳。 约翰‘法阿说:“朋友们,到了行动的时候了。我们的人全都到齐了,道路就在前方。斯科尔斯比先生,你的装备都带好了吗?” “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法阿国王。” “你呢,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就剩下盔甲没穿了,”他说。 他已经给盔甲上完了油。为了不浪费海豹肉,他用牙咬着,把海豹残骸举起来,轻轻地扔到李·斯科尔斯比的那个比别人都大的雪橇后面,然后才穿盔甲。那副盔甲在他手里显得轻如鸿毛,让人惊叹不已。有几个地方的金属片足有一英寸厚,但却像丝袍一样被他一甩就穿到了身上。不到一分钟,他就穿戴好了,这一次已经没有铁锈尖厉的刮擦声了。 于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这支远征军就踏上了北上的路途。空中撒满了数不清的星星,月亮明亮地照着,几部雪橇在车辙和石头上颠簸着,直到快到镇子边上的白雪的时候才不再颠簸。这时,雪橇的声音已经变成了积雪的嘎吱声和木头的咯吱声,拉雪橇的狗也开始急切地加快了脚步,雪橇跑得又快又稳。 莱拉坐在法德尔。科拉姆的雪橇的后面,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只露着两只眼睛。她小声问潘特莱蒙: “你看得见埃欧雷克吗?” “他啪嗒啪嗒地跟在李·斯科尔斯比的雪橇旁边,”她的精灵回头看了看,然后答道。他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貂,紧紧地贴着莱拉的狼獾皮帽。 在他们前面,在北方山脉的另一面,极光淡淡的圆弧和圆圈开始闪现、抖动起来。莱拉半闭着眼睛看着,在极光下飞速前进让她突然感到有一种十分甜蜜的困意袭来。潘特莱蒙努力想赶走她的睡意,但是这一困意实在是太强了。他变成一只老鼠,蜷缩在她的帽子里。等他们醒过来的时候,他再告诉她自己看到了什么——也许会是一只雪貂,也许是一个梦,也许是当地没有恶意的什么妖怪。但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顺着雪橇压过的痕迹跟着他们,那个东西在密密的松林中轻盈地在树枝间跳跃着,让他不安地想起了一只猴子。第十二章 失踪的男孩 他们前进了几个小时,然后停下来吃饭。人们生起了火,还化了一些雪水,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凑在李·斯科尔斯比旁边,看着他烤海豹肉。这时,约翰·法阿跟莱拉聊了起来。 “莱拉,现在能看清真理仪上的符号吗?”他问。 月亮早就落山了,极光上面发出的光比月光亮,却不稳定,但是莱拉的眼睛很尖。她在自己身上的皮衣里面摸了一阵,把那个黑色的天鹅绒小包拽了出来。 “能,我能看清楚,”她说,“但现在用不着看,我就能知道大部分符号是在什么地方。法阿国王,我问它什么?” “我想了解更多一些他们是怎么防卫伯尔凡加这个地方的,”他说。 莱拉甚至连想都没想,手指就情不自禁地把指针拨向头盔、兀鹰和坩埚,注意力也集中到了它们正确的含义,像是一个复杂的立体图表。指针马上开始转圈,然后又返回来,接着又转圈,然后又接着向前移动,像是一只通过舞姿向蜂房传递信息的蜜蜂。她静静地注视着它,不慌不忙地应对着自己一开始的懵懂,但知道马上就要搞清楚了。这时,那层含义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但她还是不动声色,直到它确定无疑。 “法阿国王,跟女巫的精灵说的完全一样。有一个连的鞑靼人看着实验站,周围布满了铁丝网。他们确实没想到会有人袭击他们,真理仪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法阿国王……” “什么事,孩子?” “真理仪还告诉我另外一件事。前面山谷里的湖边有一个村子,有一个鬼魂总是找那儿的人的麻烦。” 约翰·法阿不耐烦地晃了晃头,说道:“在这种时候,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森林里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跟我再说说鞑靼人的情况,比如,他们有多少人?都有什么武器?” 于是,莱拉听话地询问真理仪,然后把结果报告给他: “他们有六十个人,都有来复枪,还有好几个更大的武器,像是大炮。他们还有火球发射器。还有……他们的精灵全都是狼,真理仪就是这么说的。” 这个消息让老一点儿的吉卜赛人一阵骚动,他们以前跟他们打过仗。 “西比尔斯克团的人的精灵都是狼,”有人说。 约翰。法阿说:“我从没见过比他们更强劲的敌人,我们得打一场恶仗了。问问披甲熊,他又机灵又能打仗,问问他。” 莱拉急切地说:“但是法阿国王,这个鬼魂——我觉得,它是那些小孩当中的一个鬼魂!” “哦,莱拉,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有谁能把它怎么样。六十个配备了来复枪的人,还有火球发射器……斯科尔斯比先生,请到这儿来一下,就一会儿。” 趁气球驾驶员走到雪橇的当儿,莱拉溜到一边,去跟披甲熊说话。 “埃欧雷克,你以前走过这条路没有?” “走过一次,”披甲熊低沉、单调的声音答道。 “附近有个村子,是不是?” “在山梁那边,”他说着,目光透过稀落的树林向上望去。 “远吗?” “对你还是对我?” “对我,”莱拉说。 “太远了。对我一点儿不远。” “那你得多长时间才能到那儿?” “在月亮升起之前,我能走上三个来回。” “埃欧雷克,听着,我有这个符号阅读器,它能给我预言。你看,它告诉我,那个村子里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做,可法阿国王不让我去。他只想赶快接着赶路,我知道这也很重要。但是,要是我不去那儿,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的话,我们也许就不知道饕餮到底在干些什么。” 披甲熊什么也没说,像人一样直着身子坐着,两只大熊掌交叉放在大腿上,黑眼睛里的目光越过他长长的鼻子,径直盯着莱拉的眼睛。他知道莱拉有求于他。 潘特莱蒙说:“你能不能带我们去那儿,然后再追上雪橇?” “能,但我已经向法阿国王保证过,只听他的指挥,别人谁也不行。” “要是他允许呢?”莱拉问。 “那就可以。” 莱拉转过身,在雪地上跑了回去。 “法阿国王,要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带着我翻过山梁,到那个村子去看看,我们就能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后我们再追上雪橇。他认识路,”她恳求道,“除了像以前对待那个变色龙一样之外,我什么也不问。法德尔·科拉姆,你记得那件事吧?那时候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真理仪说对了,我们后来不久就明白了。现在我有那种同样的感觉,我弄不懂真理仪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这很重要。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认识这条路,他说他能在月亮再次升起之前跑三个来回,而且我跟他在一起是最安全的,对吧?可是,如果法阿国王不允许,他就不去。”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法德尔·科拉姆叹了口气,约翰·法阿皱起了眉头,藏在皮帽子里的嘴变得严厉起来。 但是,没等他说话,气球驾驶员插话道: “法阿国王,如果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照顾这个小女孩儿的话,她会像跟我们在一起一样安全。披甲熊全都忠诚可靠,而我认识埃欧雷克也有很多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让他照顾莱拉,他就会照顾她,绝对错不了。至于速度,他能连续跑上好几个小时也不累。” “可是为什么不能派个男人去呢?”约翰·法阿说。 “哦,他们得走路,”莱拉指出道,“因为在那道山梁上没法跑雪橇。在那样的路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比谁都跑得快,而且我也轻啊,他的速度也不会慢下来。我保证,法阿国王,我保证不多待,保证不把我们的情况泄露出去,保证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肯定有这样做的必要?符号阅读器不是在戏弄你?” “它从来不会,法阿国王,我觉得它是不会欺骗我的。” 约翰·法阿搓弄看自己的下巴。 “嗯……要是不出什么问题,我们知道的情况就会比现在再增加一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他招呼道,“你愿意照这个孩子的要求去做吗?” “我照你的要求去做,法阿国王。你要是让我带这个孩子去那儿,那我就去。” “很好。那么这个孩子想去哪儿,你就带她去哪儿,照她吩咐的做。莱拉,我现在是在给你命令,你明白吗?” “明白,法阿国王。” “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清之后,马上回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到那时候我们已经在继续赶路了,所以你得追上我们。” 披甲熊点了点他那巨大的脑袋。 “那个村子里有没有士兵?”披甲熊问莱拉道,“要不要带上我的盔甲?不带的话我们会更快。” “没有,”莱拉说,“肯定没有,埃欧雷克。谢谢你,法阿国王,我保证完全照你说的去做。” 托尼。科斯塔给了她一片干海豹肉,让她放在嘴里嚼着。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躲在她的帽子里。莱拉爬到大熊的背上,两只手隔着手套紧紧抓着他的毛,两条腿夹着他窄小的强健的后背。他的毛厚得出奇,莱拉觉得他是那么有力,简直无与伦比。就像莱拉没有任何重量似的,他转过身,迈开大步,飞快地冲进低矮的树林,直奔远处的山梁。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莱拉才习惯了这样的奔跑,也感到一阵疯狂的喜悦。她在骑着熊赶路!极光那金色的圆弧和圆圈在他们上方舞动着,周围是北极刺骨的严寒和北方特有的寂静无声。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掌向前拍打着雪地,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树木长得都很瘦小,发育缓慢,因为它们处在冻土地带的边缘。但是,小路上还是长着荆棘和树丛,磕磕绊绊的。披甲熊从它们中间直穿过去,好像它们是蜘蛛网似的。 他们爬上低矮的山梁,周围都是露出地表的黑色岩石;很快,他们便从后面的那些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莱拉很想跟披甲熊聊聊,假如他是人的话,莱拉早就跟他混熟了;然而,他是那么奇怪、狂野、冰冷,让莱拉畏缩——这在她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因此,当披甲熊大踏步地朝前奔跑、粗壮的腿不知疲倦地挥动的时候,莱拉只是坐在他的背上,跟着他晃来晃去,一句话也没说。她想,也许他更喜欢这样;在披甲熊眼里,自己一定仅仅是个刚刚过了婴儿期、满嘴都是孩子气的小孩儿而已。 以前她很少审视自己,这时发现这种体验也很有意思,但也很不舒服——实际上,很像骑在熊背上的感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步迈得飞快,同一侧的两条腿同时飞腾起来,身子极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她发现自己不能只是坐着,她必须主动地驾驭他。 他们已经跑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莱拉身子僵硬、疼痛起来,但却非常高兴。这时,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往上边看,”他说。 莱拉抬起眼睛——她必须用手腕内侧擦一下眼睛,因为她太冷了,眼泪把眼睛弄得模糊起来。等她看清楚的时候,空中的景象让她着实吃了一惊。极光已经暗淡下去,抖动着苍白的光,但是星星却像钻石一样的明亮。撒落着钻石的巨大的苍穹中,许许多多黑色的小东西正从东方和南方朝北方飞去。 “是鸟吗?”她问。 “是女巫,”披甲熊答道。 “女巫!她们在干什么?” “大概是去打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女巫聚在一起。” “你认不认识女巫,埃欧雷克?” “我曾经给几个女巫工作过,也跟几个打过仗。这个样子是会让法阿国王害怕的。要是她们飞过去帮助你们的敌人,你们都会感到害怕的。” “法阿国王是不会被吓倒的,你也不会,是不是?” “现在还不会。等到害怕的时候,我会征服恐惧。但我们最好把这些女巫的情况报告给法阿国王,因为他们也许还没发现呢。” 他继续往前走,速度又放慢了一些。莱拉一直盯着空中,看得眼睛再次蒙上了一层潮湿的冷空气,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北飞的女巫不计其数,莱拉一眼都望不到头。 终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停了下来,说道:“村子在那儿。” 他们往下看去,发现一道崎岖的山坡通向一群木头房子,旁边是一大片平坦的积雪——平坦得几乎不能再平坦了,莱拉觉得那是一个冰冻了的湖。一座木头码头表明她猜对了。从他们这里到那儿,最多不过五分钟。 “你想怎么办?”披甲熊问。 莱拉从他背上出溜下来,发觉自己很难站起来。她的脸被冻僵了,两条腿直打晃儿。她紧紧抓着他的毛皮,跺着脚,直到觉得有了些力气。 “下面那个村子里有个小孩,也许是鬼魂,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莱拉说,“也许就在村子附近,我拿不准。我想去那儿找到他,要是可能的话,把他带回去见法阿国王等人。我原来以为那是个鬼魂,不过真理仪也许还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弄不明白。” “要是他在户外的话,”披甲熊说,“他最好找个避寒的地方。” “我觉得他没有死,”莱拉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一点儿也不敢肯定。真理仪显示,这里有一种神秘的、离奇的东西,这是给她发出的警告。但是,她是谁?她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女儿。谁现在归她指挥?是威力无边的披甲熊。她怎么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畏惧呢? “我们去看看,”她说。 她又爬上他的后背,披甲熊便顺着崎岖的山坡往下走,他走得很稳,不再颠簸。对于他们的到来,村子里的狗也许是闻到了,也许是听到了,也许是感觉到了,开始可怕地大叫起来,圈里的驯鹿紧张地骚动着,鹿角像干木棍子一样相互碰撞着。在静止的空气中,一举一动都能在远处听到。 他们来到了第一座房子前面。莱拉左右看了看,使劲地眯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四周。极光渐渐隐去,月亮还要很长时间以后才能升起来。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顶下面,偶尔闪烁着一点亮光。莱拉觉得,自己在有的玻璃窗后面看到了苍白的面孔,想像着当他们看见一个小孩儿骑着一头大熊该有多么惊讶。 小村中央挨着码头的地方,有一片空地。船都被拖上了岸,被雪覆盖着,在雪地上形成一个个小丘。狗叫得震耳欲聋,莱拉刚刚想到这一定把所有的人都叫醒了的时候,一扇门开了,一个男子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枝来复枪。他的狼獾精灵跳上门旁边的木头垛,把雪向外扫了扫。 莱拉立刻从熊背上滑下来,站在那个人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中间,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告诉过熊,说没必要带他的盔甲。 那个人开口说话了,但莱拉听不懂他的话。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他,那个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叹息。 “他以为我们是魔鬼,”埃欧雷克告诉莱拉,“我该说什么?” “告诉他,我们不是魔鬼,但是我们有魔鬼朋友。我们在找……只是个小孩儿,一个奇怪的小孩儿。就跟他这么说。” 披甲熊话音刚落,那个人便向右边指了指,表示在远处,然后便飞快地说着什么。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他问我们是不是来带走那个孩子。他们很怕他,曾经想把他撵走,但他总是又回来。” “告诉他,我们要把他带走,但他们那样对待他很不好。他在哪儿?” 那个人在辩解着,显得很害怕。莱拉担心他一不小心枪走火,但那个人话一说完,便慌忙跑回屋里,关上了门。这时,莱拉看见,每个窗户上都有人在看他们。 “小孩儿在什么地方?”莱拉问。 “在鱼库,”披甲熊对她说,然后便转身啪啪地朝码头走去。 莱拉跟在后面。她感到非常害怕、紧张。披甲熊朝着一个窄小的木棚子走过去,昂着头,东闻闻西嗅嗅。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说道:“在里面。” 莱拉的心飞快地跳着,跳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抬起手,敲了敲门,但随后觉得这样做很可笑,便深吸了一口气,想大喊一声,但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哦,天太黑了!真应该带盏灯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她不想让熊看见自己害怕。他说过要征服自己的恐惧,那么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征服自己的恐惧。她抬起绑在门闩上的驯鹿皮套子,然后用力去推被冰霜冻住了的门。门“咔嚓”一声活动了。莱拉不得不把门下边的雪堆踢到一边,这样才能把门打开。潘特莱蒙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是变成一只貂,跑来跑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个黑影,恐惧地小声叫着。 “潘,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说,“你变成老鼠,去替我看看……” 但是他却不想进去,也不想说话。除了那次她和罗杰在乔丹学院的地下墓室把精灵牌子放到别人的头盖骨里之外,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甚至比自己还要害怕。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此时则躺在附近的雪地上,默默地看着。 “出来,”莱拉仗着胆子大声叫道,“出来!” 没有任何回应。莱拉把门又拉开一点儿,潘特莱蒙一下子跳进她怀里,变成一只猫,不停地推着她,叫道:“快走开!别待在这儿!哦,莱拉,马上走!回去!” 莱拉想让他安静下来,同时发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站了起来。她转过脸来,看见一个身影从通往村子的路上匆匆忙忙地赶过来,拿着一盏灯笼。到了说话听得见的距离的时候,那个人举起灯笼,照了照自己的脸:是一个老人,脸膛宽阔,布满了皱纹,两只眼睛几乎被千万个皱纹遮住了似的。他的精灵是一只北极狐。 他先是说了些什么,然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 “他说这个样子的孩子并不是只有这一个,他在森林里还见过几个。有时候他们很快就死了,有时候他们死不掉。他认为这一个很顽强,但是死也许对他更好一些。” “问问他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灯笼,”莱拉说。 熊说了句什么,那个人马上把灯笼递给莱拉,还拼命地点着头。莱拉明白了,他到这里来就是要给她送灯笼的。于是,她谢了谢他,那个人又点了点头,往后退了退,远远地离开莱拉、小房子和熊。 莱拉突然想,要是这个小孩是罗杰该怎么办?她拼命地祈祷但愿他不是罗杰。这时,潘特莱蒙又变成貂,紧紧地偎依着她,小爪子深深地抠到了她的衣服里头。 莱拉高举着灯笼,往棚子里迈了一步。这个时候,莱拉终于明白了祭祀委员会到底是干什么的,也明白了孩子们要做出的是什么样的牺牲。 那个小男孩儿缩成一团,靠着木制烘干架子,架子上方挂着一排排去了内脏的鱼,全都跟木板一样硬。他贴身紧紧抓着一条鱼,那样子跟用左手抓着潘特莱蒙、把他紧紧贴在心口的莱拉一样。但是,小男孩儿所拥有的只有那条干鱼,仅此而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精灵——饕餮把他的精灵给割掉了。这就是“切割”。这是一个精灵被切割掉了的孩子。第十三章 防卫技巧 莱拉的第一个反应是转身逃走,或者是觉得恶心。没有精灵的人就像没有长脸的人一样,又好像他们肋骨大开,心被撕扯下来似的:这样的事情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是怪诞的,属于夜里恐怖的世界,而不是清醒的理性世界。 莱拉紧贴着潘特莱蒙,脑袋一阵眩晕,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她身上居然令人难受地流出了汗水,让她觉得更加寒冷。 “拉特,”男孩说,“我的拉特在你那儿吗?” 莱拉非常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在我这儿,”她说,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虚弱,充满了恐惧。然后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托尼·马科里奥斯,”男孩说,“拉特在哪儿?” “我不知道……”莱拉说,同时强咽了一下,不让自己吐出来,“饕餮……”但她却说不下去了。她不得不从棚子里出来,一个人坐在雪地上——当然,她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她从来也没一个人待过,因为潘特莱蒙总是陪伴着她。天啊!要是自己和他被切割开来,就像这个小孩跟他的拉特那样……那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事情了!她发觉自己哭了起来,潘特莱蒙也在呜呜咽咽,他们俩深深地同情起这半个男孩来,为他感到难过。 莱拉又站了起来。 “来吧,”她声音颤抖地叫道,“托尼,出来吧。我们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鱼库里发出一阵响动,然后,小男孩便出现在门口,手里依然紧紧抓着那条干鱼。他身上还算暖和,穿了一件加了厚垫的缝制的煤丝连帽大衣和一双皮靴,但看来是别人用过的,对他大小并不合适。外面的光线更好一些,在暗淡的极光下和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他蹲在烤鱼架子旁边的灯光下,看上去甚至比刚才更加魂不守舍,更让人可怜。 给他们送灯笼的那个村民已经往后退了几码的距离,对他们大声说了些什么。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翻译道:“他说你得为那条鱼付钱。” 莱拉很想让熊去杀了他,但最后还是说:“我们替他们把这个小孩带走,为了这个,他们也得付一条鱼的价钱。” 熊翻译了过去,那个人嘴里咕咕哝哝地,但没有再坚持。莱拉把灯笼放在雪地上,抓着这半个男孩的手,把他领到熊那儿。男孩无力地走过来,虽然离这个白色巨兽这么近,但他既不惊讶,也不害怕。莱拉帮他骑上埃欧雷克的后背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的拉特在哪儿。” “是,我们也不知道,托尼,”莱拉说,“不过,我们会……我们要惩罚那些饕餮。我保证,我们会的。埃欧雷克,我也骑上去行吗?” “我的盔甲比小孩儿沉多了,”他说。 于是,莱拉爬到他背上,坐在托尼后面,让他紧紧抓着熊又长又硬的毛,潘特莱蒙猫在她的帽子里,既温暖离莱拉又近,心里充满了怜悯。莱拉知道,潘特莱蒙冲动地想伸出手,像他自己的精灵那样,拥抱这瘦小的半个男孩,用舌头舔一舔他,安慰他,给他温暖;当然,那个极大的禁忌是不允许他那样做的。 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穿过村子,朝山梁上走去。看到那个可怕的、残缺不全的生命被一个小女孩和一头大白熊带走了,村民们的脸上露出了恐惧,但也有一种轻松。 在莱拉心里,厌恶和同情激烈地斗争着,最终同情取得了胜利。她双手搂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小人儿,以保证他的安全。在跟大批人马汇合的回程上,天气更冷了,困难更大了,天色也更黑了,虽然如此,这段时间似乎过得更快。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力气是没有尽头的,莱拉也习惯了骑在他背上,因此她一点儿也没有掉下去的危险。她怀里的那个冰冷的身体轻飘飘的,毫无知觉,所以他还是容易控制的;但另一方面,虽然熊在动,可他却僵硬地坐着不动,所以照顾好他也很难。 这半个男孩不时地开口说些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莱拉问。 “我说她会知道我在哪儿吗?” “会的,她会知道的,她会找到你,我们也会找到她。托尼,抓紧点儿,就要到了……” 熊继续大步地往前走。直到赶上吉卜赛人的时候,莱拉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累。他们当时停下了雪橇,让狗休息一下。好像突然之间,他们全都出现了: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李·斯科尔斯比,他们全都冲过来想帮一把。但是,一看见跟莱拉在一起的另一个人,他们便都退了回去,默默地一言不发。莱拉身子僵硬得厉害,甚至都无法松开抱着托尼的胳膊,约翰·法阿只好亲自动手,轻轻地把她的两只胳膊分开,把她抱下了熊背。 “天啊,这是什么,莱拉?”他问,“孩子,你找的这是什么啊?” “他叫托尼,”莱拉冻僵了嘴唇咕哝道,“他们把他的精灵给割掉了。饕餮就是干这个的。” 人们一惊,向后退了退。然而这时那只熊说话了,他大声地训斥他们,这让精疲力竭的莱拉感到惊讶。 “你们真丢人!想想人家这个孩子是怎么做的!你们的勇气可能比不上她,但你们表现却更差,你们应该感到羞愧。” “你说得对,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约翰·法阿说着,转身命令道,“把那堆火生起来,给这个孩子热点儿汤——两个孩子都要。法德尔·科拉姆,你的帐篷架好了吗?” “好了,约翰。把莱拉带过来,我们给她暖和暖和……” “还有这个小男孩,”有人说,“他能吃,让他暖和一下,即使他……” 莱拉打算把女巫的情况告诉约翰·法阿,可他们都忙得不亦乐乎,而她自己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灯笼闪着光芒,木头上冒起了青烟,人影匆匆地来来往往,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分钟后,莱拉觉得耳朵被潘特莱蒙的貂牙轻轻咬了一下,醒来后发现披甲熊的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远。 “是女巫的事儿,”潘特莱蒙低声说,“我把埃欧雷克叫来了。” “哦,对,”莱拉咕哝道,“埃欧雷克,谢谢你带我去那儿,又带我回来。我可能记不得把女巫的事儿告诉法阿国王了,所以最好是你替我告诉他吧。” 她听到了熊表示同意,然后便进入了梦乡。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到了它最亮的时候,东南的天空中泛着淡淡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薄雾。吉卜赛人穿过雾气,像庞大的鬼魂似的,往雪橇上装东西,给狗套上缰绳。 莱拉在法德尔·科拉姆的雪橇上的棚子下面,躺在一堆毛皮上,看着这一切。潘特莱蒙在她之前就彻底醒了,先试着变成一只北极狐,然后又变回到他喜欢的貂。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附近的雪地上睡觉,脑袋枕着他巨大的手掌。但是法德尔·科拉姆已经起来了,正在忙活着。一看见潘特莱蒙出现了,他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要把莱拉彻底弄醒。 莱拉看见他过来,便坐起身,说道: “法德尔·科拉姆,我知道当时我弃不明白的是什么了!真理仪总是在说‘鸟’和‘不’,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它的意思是‘没有精灵’,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什么事?” “莱拉,我不愿意告诉你,因为你付出这么大的努力。但是,一个小时前,那个小男孩儿死了。他总是安静不下来,也不能待在一个地方;他不断地询问他的精灵,问她在哪儿,是不是很快就会来,等等;他一直紧紧地抓着那条光秃秃的干鱼,就好像……唉,孩子,我说不出口啊;但他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安静了下来,他第一次显得平静安详,因为这个时候,他跟别的死人是一样的,他们的精灵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们想给他挖个墓穴,但是这里的地面跟铁一样硬。所以,约翰·法阿吩咐他们弄一堆火,准备把他火化,这样他就不会被吃肉的动物抢走了。 “孩子,你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一件好事,我为你感到骄傲。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些人能干出多么邪恶的勾当来,我们对我们的任务也比以往更清楚了。你现在必须休息,吃点儿东西,因为昨天晚上没等恢复一下体力,你就睡着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你必须得吃些东西,这样才不会垮下来……” 他一会儿去塞皮毛,一会儿紧一紧横贯雪橇的拉力绳,一会儿又用手把缰绳拉过来解开,忙得不亦乐乎。 “法德尔·科拉姆,小男孩儿现在在哪儿?他们已经把他火化了吗?” “还没有,莱拉,他现在被放在后面。” “我要去看看他。” 法德尔·科拉姆无法拒绝,因为莱拉见过比尸体更糟糕的东西,而且看看他也许会让她安静下来。于是,莱拉顺着这一队雪橇,吃力地走到后面的几个人面前,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白兔,在她旁边轻轻地跳来跳去。那几个人正把一些灌木堆在一起。 男孩的尸体躺在路旁,上面盖着一条带方格的毯子。莱拉跪下来,带着手套的手把毯子揭了起来。有人正想拦阻,但别人都摇了摇头。 潘特莱蒙爬到近前,莱拉低下头,看着那张可怜的瘦弱的脸。她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摸了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样的冰冷。法德尔·科拉姆说得对,跟别的死后没有了精灵的人相比,可怜的小托尼·马科里奥斯没有任何区别。哦,要是他们把潘特莱蒙从她身边夺走了呢!她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埃,紧紧抱着他,像要把他径直压进自己心里去似的。小托尼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条可怜的鱼…… 它哪儿去了? 她把毯子扯下来。那条鱼不见了。 她立刻站了起来,眼睛里冒着怒火,盯着附近的那几个人。 “他的鱼呢?” 他们全都停住不动,一脸困惑,拿不准她在说什么——但有几个人的精灵知道莱拉是什么意思,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人迟疑着,咧开嘴笑了笑。 “你还敢笑!你要是笑话他,我就把你的肺给抠出来!他能抓得着的就这么个东西了,虽然只是条放了很久的干鱼,但他就是把它当成精灵去爱护、去关心!谁把它从他那儿给拿走了?现在在哪儿?” 潘特莱蒙变成一头豹子,跟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完全一样,凶猛地咆哮着,但莱拉却没看见,她现在只看见了是与非。 “别急,莱拉,”一个人说,“别急,孩子。” “是谁拿走的?”莱拉又发怒了。面对着她的暴怒,那个吉卜赛人向后退了一步。 “我原来并不知道,”另一个人带着歉意说,“我原以为他只是在吃那条鱼。我把它从他手里拿走了,因为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更是个尊重。就是这样,莱拉。” “那它现在在哪儿?” 那人不安地说:“我觉得他不需要它了,就把它给了我的狗。真的请你原谅。” “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谅,而是他的,”莱拉说着,马上又跪到地上,把手放在这个死了的孩子冰冷的脸颊上。 这时,她一下子想出了主意,伸手在自己皮衣里摸索起来。一解开外套,冰冷的空气便忽地钻了进来。几秒钟后,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枚金币,然后又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借一下你的刀子用用,”她对那个把鱼拿走了的人说。那个人把刀子交给了她,莱拉问潘特莱蒙道:“她叫什么?” 他当然明白莱拉的意思,答道:“拉特。” 她用带着手套的左手紧握着那枚金币,像握着铅笔一样攥着刀子,把失踪了的精灵的名字深深地刻在金币上。 “我把你当成乔丹学院的院士一样,希望这能管用,”她低声对死去的男孩说,然后用力掰开他的牙齿,要把那枚金币塞到他嘴里。这做起来很难,但她还是做到了,然后又费力地合上他的嘴巴。 她把刀子还给那个人,转过身,在曙光中回到法德尔·科拉姆那里。 他从火上直接拿下一杯汤,递给莱拉。莱拉贪婪地吸溜吸溜地喝着。 “法德尔·科拉姆,我们该怎么对付那些女巫呢?”她问,“不知道你认识的女巫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我认识的女巫?我可不愿想那么远,莱拉。她们什么地方都可能去,女巫的生活会受到各种各样事情的影响,这些事情我们是看不见的:比如,神秘的疾病会让她们饱受折磨,但我们却完全不当回事儿;她们会为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而进行战争;她们的悲欢跟苔原上开花的小植物联系在一起……但是,莱拉,我真希望自己也看看她们飞行时候的样子,真希望也能看看那是什么样子。好了,把汤全都喝了,要不要再来点儿?他们还在用锅烤面包。孩子,全都吃光,我们很快就要上路了。” 这些食物让莱拉重新振作起来,心头的寒意很快便开始消失了。她跟别人一起,去看躺在焚尸柴堆上的那半个孩子。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听着约翰。法阿的祈祷。接着,人们把煤油洒在上面,用火柴点燃了它,刹那间,柴堆便烈焰腾腾起来。 等确信小男孩完全火化之后,他们马上又出发上路了。这是一次可怕的旅程。雪很早便开始下了起来,很快整个世界便缩小了,小得似乎只剩下前面奔跑着的狗的灰暗身影、摇晃着的咯吱作响的雪橇、刺骨的寒意和纷飞的巨大雪片,那雪片只比天空暗淡些,只比地面轻柔些。 所有的狗穿过这个世界,继续奔跑着,尾巴高高地翘着,喷着蒸汽。苍白的正午来了又走了,黎明的微光包围了整个世界。他们北上,再北上。他们在一列小山丘里停了下来,吃点东西喝点水,休息一下,确认他们的方位。约翰。法阿和李·斯科尔斯比正在商量怎么最好地利用气球,这时,莱拉想起了充当间谍的那个会飞的小东西,于是便问法德尔·科拉姆,他用来装那个小东西的盛烟叶的马口铁杯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