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这可不行!” 莎拉想起自己跟白英敦太太的对话,不禁脸色泛红。 “我气得火冒三丈,仿佛自己负有什么神圣使命一样!后来,威瑟伦爵士夫人以奇异的目光看我,并说看到我跟白英敦太太谈话的情形,当时,我也认为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真觉得无地自容呢!” 白罗说: “当时白英敦太太向你说什么,你还能清楚记得吗?” “是的,记得很清楚。‘我决不会忘记。’她说:‘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什么样的行为,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脸型都不会忘记。’”莎拉颤抖着。“她以含着怨恨、诅咒般的口气说出这些话——而且并不看我。我现在仿佛还听得见那声音。” 白罗柔和地说: “印象很深?” “是的。我是一个不容易被惊吓的人。但是,我有时还会梦见她说那些话的样子。而且,只要想起她那恶毒、睥睨、胜利的神情,我就毛骨悚然!” 她又浑身颤抖。 不久,她突然转身对着白罗: “白罗先生,我也许不该问,这案件你是不是已经有了结论?是不是掌握了决定性的东西?” “是的。” 当她问:“是什么?”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嘴唇痉挛般地颤动。 “我知道耶路撒冷那晚,雷蒙·白英敦跟谁说话了。是他的妹妹卡萝。” “卡萝,那当然,”接着,她又说:“你告诉他的?你问他的?” 可是,她说不下去了。白罗以同情的眸光望着她。 “小姐,这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莎拉说。然后耸起肩膀。“我很想知道。” 白罗静静地说: “他说,那是一时感情亢奋随口说的。他只说了这一些:当时他和他的妹妹非常激动,有点反常,可是到第二天早上,这些念头对他们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原来如此……” 白罗以沉静的口吻问: “莎拉小姐,你能告诉我,你怕什么吗?” 莎拉以苍白绝望的表情望着他。 “那天下午我们在一起,后来,他要回去时,对我说——对我说,在他还有勇气的时候,他要做些事情。我以为他只向她——向她说些什么。假如他——” 莎拉的声音中断了。她僵直地站着,拼命控制内心的震荡。 ------------------ 第13节 奈汀·白英敦走出饭店。茫然而行,等待的人向她跑了过来。 杰佛逊·柯普很快来到她身边。 “我们到那边去吧?这样比较舒服。” 她默默颔首。 两人并排走,柯普先生说着话。他的话虽然有些单调,却不停地顺口而出,好像没有发觉奈汀并没有在听。 他们沿着道路走向长满野花,石块遍布的山坡时,她打岔说: “杰佛逊,对不起,我有话要告诉你。” 她脸色苍白。 “你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想,最好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她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情形已经改变,这是很显然的事实。在目前情况下,那决定也许要重加考虑。”他叹了一口气。“奈汀,你必须向前直行,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她很感动: “杰佛逊,你真好!这么有耐心!我觉得我对你很坏。我故意为难你。” “奈汀,老实说吧,我知道我跟你的关系有个极限。从认识你以来,一直到现在,我都衷心爱你,尊敬你。我所期望的就是你的幸福,这和以前没有不同。看到你不快乐,我受不了。所以我才指责雷诺克斯。我认为他不能让你过得更快乐,就没有资格拥有你。” 柯普先生吸了一口气,又说: “可是,跟你一起旅行培特拉以后,我发觉雷诺克斯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应该受责。他对母亲不任性,对你也并不自私,我虽不想对死去的人恶语相加,但我觉得你婆婆确是一个非常难以应付的人。” “是的,你说得不错。”奈汀轻声说。 “总之,”柯普先生继续说,“你昨天到我这里来,说决心与雷诺克斯分手,我也赞扬你这项决定,因为你过去的生活是错误的。你对我非常诚实。你没有伪装你对我的感情已超出默默喜欢的程度。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所求的只是希望有机会能够照顾你,安慰你。那天下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下午。” 奈汀忍不住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没关系。从那以后,我一直都觉得那承诺是真实的。可是,我已经预感,到第二天早上,你的心意会改变。不错,现在事情已经不同了。你和雷诺克斯可以过你们自己的生活了。” 奈汀静静地说: “是的,我到底离不开雷诺克斯。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柯普先生爽朗地说。“你和我还是老朋友,我们必须忘记那个下午的事。” 奈汀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臂。 “杰佛逊,谢谢你。我现在就去找雷诺克斯。” 她转身离开他。柯普先生独自走上山丘。 奈汀发现雷诺克斯一个人坐在格雷哥·罗马剧场顶上,似乎若有所思,直到奈汀喘着气坐在他身边,他才发觉。 “雷诺克斯。” “啊,是奈汀!”他回首。 “到现在我才能跟你说,我不离开你!” 他用诚挚正经的口吻说: “可是真心这么说,奈汀?” 她颔首,“是真的。我想我只能这样做。我希望你能跟我走。可怜的杰佛逊,我实在太刁难他了。” 雷诺克斯笑了一笑。 “不,你不必这样。像柯普这样不自私的人,一定会表现更高贵的情怀!奈汀,你并没有错。你告诉我要跟他一起的时候,我受到很大很大的打击!老实说,我觉得我最近怪得很。你要我跟你离开家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能当着妈妈的面毅然和你一起走呢?” 她温柔地说: “你不能够,太勉强了。” 雷诺克斯沉思地说: “母亲是个很古怪的人。我们好像都中了她的催眠术。” “被她催眠了。” 雷诺克斯沉思了一会儿。说: “那天下午,你告诉我以后,我的头好像挨了重重一击。我半昏迷地走回营地,我终于发觉自己是个傻子,突然醒来了。我知道,要不失去你,只有采取应该采取的措施。” 他感觉到她身体突然僵硬。他的声调变得阴沉沉。 “我去了,而且——” “这,这个……” 他迅速望了她一眼。 “我去了,而且跟她辩论。”他又完全变了语调,慎重而平板。“我告诉她,我必须在她和你之间作一选择,我说我决定选你。” 沉默半晌。 他以说服自己的奇异腔调重复说: “是的,我这样告诉她。” ------------------ 第14节 白罗在归途中遇见了两个人。第一个人是杰佛逊·柯普。 “赫邱里·白罗吧?我是杰佛逊·柯普。” 两人有礼地握手。 柯普先生跟白罗并排,一面解释道: “听说,你正在调查我的老朋友白英敦太太之死。这实在叫人吃惊。这位太太实在不适合做这种劳累的旅游。但她性格倔强,她家人也奈何不了她。她是家庭的独裁者,稍微过分了一些。她的话就是命令。不错,确是如此。”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其实,我是白英敦家的老朋友。由于这次事件,他们全都乱了。他们原本有些神经质,脑袋有点奇怪,所以手续和葬礼的准备、运尸体到耶路撒冷,这一切善后,我都准备尽可能代他们处理。如果有事要做,请叫我好了。” “我相信,他们对你的体贴一定非常感谢。”白罗说了以后,又加上句:“听说,你是年轻白英敦太太的特别朋友。” 杰佛逊·柯普脸色微微泛红。 “这件事。我不大想谈。今早,你见雷诺克斯太太时,她也许暗示了我们之间的事。其实,那已经结束了。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她认为她最大的责任就是拯救悲伤中的丈夫。” 他停了一会儿。白罗以头部的微妙动作表示接受了这通知。然后,自语般地说: “我接受卡勃理上校的委托,调查白英敦太太去世那天下午的事情。你能就你所知谈谈那天下午吗?” “那当然。午饭后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到附近去散步。真高兴,那个讨厌的译员没有跟来。一谈到犹太人,他简直整个人都疯了,说个不停。一碰到这问题,他就完全变了个样。总之,我们出去了。我跟奈汀说话,就在那个时候之后,她说,她要亲自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于是,我离开她,独自回营地。途中碰到的两个英国女士——据说其中一个是贵族。” 白罗说,她确是贵族。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士,头脑很好,知识广博。另一个看来有点赢弱,非常疲倦的样子。上午的登山之行,对中年女士确实是极其剧烈的,尤其对一个讨厌爬高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我遇见他们,为她们解释了一下拿巴提亚人的事。然后,我们在那一带走了一会儿,六点左右回到营地。威瑟伦爵士夫人坚持要泡茶,我也乐于跟她喝一杯不浓的茶,但是味道相当不错。后来,仆人摆晚餐的桌子,去叫老太太,却说她坐在椅上去世了。” “回帐篷时,看到她没有?” “看到她在那里,下午和晚上,她通常都在那里。我没有特别去注意她。我正向威瑟伦爵士夫人解释美国最近股票暴跌的情形,同时还须注意毕亚丝小姐,因为她太疲倦了,走起路来几乎都要倒下去。” “谢谢你。还有一件非常不礼貌的问题,白英敦太太是不是留下了庞大的遗产?” “数额相当大。不过,严格说来,这并不是她的遗产。她拥有终身财产权,死后必须分给已故艾摩·白英敦的孩子们。不错,他们将来都可以过相当富裕的生活。” “金钱常常是纠纷的根源。”白罗说,“所以许多罪恶都因之而起。” 柯普有点惊愕。 “唉,不错。”他附和。 白罗微笑说: “可是,谋杀的动机还有许许多多……柯普先生,谢谢你的合作。” “有事,别客气,尽管吩咐。”柯普先生说。“坐在那边的,是金小姐吧?我想去跟她聊聊天。” 白罗继续走下山坡。 他不久就碰到摇摇摆摆爬上来的毕亚丝小姐。 她喘着气和他打招呼。 “啊,白罗先生,真高兴遇见你。我刚才还跟那个奇怪的小姐说话哪,就是白英敦家最小的那一位。她说了奇怪的话,说什么敌人很多,酋长要绑架她或间谍包围着她,听来真罗曼蒂克。威瑟伦爵士夫人却说那是蠢话。她说,她曾用过一个红头发的女佣人,也说了同样的假话。我有时觉得威瑟伦爵士夫人过于严肃。也许那是真的呢,白罗先生,对不对?几年前,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沙皇的一个女儿在俄国革命时没有被杀,悄悄逃到美国去了。沙皇女儿就是那叫什么塔提亚纳女公爵的人。如果这说法没错,那孩子可能就是她女儿,你说对不对?那孩子说,她是皇家的人,她的脸很像,斯拉夫式的。假如是这样,那可不得了!” 毕亚丝小姐满脸兴奋渴望的样子。 白罗说教式地说: “人生中确实有许多奇事。” “今早我还完全不知道你是谁。”毕亚丝小姐揉着手说。 “想不到你竟是那位非常著名的侦探!当然,我从头到尾看过那本《ABC谋杀案》。好惊险呵!当时我正在唐卡斯特附近做家庭教师。” 白罗低哼了几声。毕亚丝小姐却缓缓地道: “白英敦太太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早起,走出帐篷看日出。哪里是日出,太阳是在一个钟头前已经上升了。可是,在那早上……” “嗯,嗯,你看到什么?” “真是奇怪的事——当时并不觉得怎样。我看到那个白英敦小姐走出帐篷,把东西扔到小河里,当然那不算什么,可是扔出去的时候,那东西在朝阳中闪闪发亮。” “是哪一个小姐?” “我想就是那个叫卡萝的小姐——脸型非常漂亮——跟哥哥很像,看来他们简直就是孪生兄妹。不过,也可能是最小的那个小姐。刚好朝阳直射双眼,看不清楚。那头发不是红的——是青铜色的。我非常喜欢青铜色的头发!一看到红发,总叫人想起红萝卜。”她吃吃地笑。 “她扔掉闪闪发亮的东西?” “是的。刚才说过,当时并不十分留意。可是,我沿小河行走时,金小姐就在那里。而且,在洋铁罐之类破烂中,我看到了小小发亮的金属盒——不是正方形,是长方形。懂了吧?” “唉,懂了。细长的吧?” “是,是,你真聪明。我想:‘白英敦小姐扔掉的定是那东西,很漂亮的小盒子。’由于好奇心驱使,我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的是注射筒——就是在手臂上注射伤寒药用的那种注射筒。它没有破裂,竟然把它扔掉,我觉得很奇怪。我沉思的时候,金小姐突然从后面叫我。我发觉她向我走来,我却完全没有发觉。她说:‘哎呀,非常谢谢。那是我的注射筒。我正在找。’我把注射筒递给她。她把它带回营地去。” 毕亚丝小姐吸口气,又赶忙说下去。 “我想那并不重要。但是,卡萝·白英敦把金小姐的注射筒扔掉,不是很奇怪吗?我是觉得很奇怪。也许有很好的解释吧。” 她以期待的眸光望着白罗的脸。 白罗脸沉沉的。 “谢谢。你说的这一些,本身也许不重要。但我告诉你一点,你说的这一些使我的案件有了结果,一切都很明显,而且井然有序。” “呵,真的?”毕亚丝小姐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回到房里,他又在便条纸上加了一行:“第十——我决不会忘记。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 他点点头。 “对啦,这样一切都清楚了!” ------------------ 第15节 “准备周全了。”赫邱里·白罗说。 他吁了一口气,退了两三步,凝思如何把家具摆设在这饭店的空房中。 卡勃理上校穿得窝窝囊囊,靠在墙边床上,吸着烟斗微笑。 “你简直是小丑,对不对,白罗?”他说。“你喜欢演戏。” “也许是吧。”矮小的侦探承认。“但我可并不任性。要演戏,就先得有舞台装置。” “这是喜剧吗?” “不,即使是悲剧,也要有舞台装置。” 卡勃理上校眼中亮起好奇的光。 “好吧,一切随你!你说什么,我完全不懂。我想你已经掌握了一些什么。” “我很荣幸能达成你的要求——把真相提供给你。” “你是说可以定罪啦?” “我可没有这样承诺。” “的确。没有承诺,对我也许反而有帮助。端看时地而定。” “我的解释主要是心理方面的。”白罗说。 卡勃理上校叹口气。 “我就担心这点。” “你一定会了解。”白罗安慰。“不错,你应该可以了解。我经常思考,但真相这玩意儿,实在既奇妙又美丽。” “有时也很不愉快。”卡勃理上校说。 “不,不。”白罗热心地说。“这是因为你以个人的眼睛观看。请你换用抽象、无偏的观点看看吧。案件的理路往往极富魅力,而且井然有序。” “我尽量试试看。”上校说。 白罗看了一下他那奇形怪状的大银表。 “是祖传的?”卡勃理兴致勃勃地问。 “嗯,是我祖父的东西。” “时候到了吧?” “是该行动的时候了。”白罗说,“我的上校,请你坐在桌后的主席位置。” “唉,真是的!”卡勃理极为不满地说。“简直是要我穿制服嘛!” “哪里,不过,如果不反对的话,我马上替你系好领带。” 白罗说做就做,把上校的领带打好。卡勃理上校苦笑地坐在指定的椅子上。但是,他又无意识地把领带拉到左耳下。 白罗稍微移动了椅子的位置,一面说: “这儿是白英敦一家人的坐位。对面,”他走到对面去,“由和这案件有关的三个局外人坐。一个是证人杰拉尔博士,他掌握了这案件能不能起诉的关键;第二个是莎拉小姐,她与这案件有个人的利害牵涉,又有验尸的另一层关系;第三个是柯普先生,他与白英敦家人是朋友,所以也可归入有利害关系的一群……” 他突然停下不说。 “啊呀——已经来了。” 他打开门,迎接他们。 雷诺克斯·白英敦和他的妻子先进来;雷蒙和卡萝接着走进来。吉奈芙拉唇角浮起如雪般的微笑,独自走进来。杰拉尔博士和莎拉·金殿后。过了几分钟,杰佛逊·柯普先生才一面致歉一面走进来。 他坐下后,白罗走向前,说: “各位,这是非正式的聚会,我为安曼事件而召集的。其实,卡勃理上校委托我——” 白罗的话被打断了。打岔声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雷诺克斯·白英敦突然以吵架的姿态喊道: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你牵进这案件来?” 白罗恳切地挥挥手。 “遇到这种意外死亡案件。我常常被找来。” “如果有心脏麻痹案例,医生也常叫你去吗?”雷诺克斯·白英敦说。 卡勃理上校清清喉咙,那是职务性的声音。他以办公事的语调说: “因为必须使整个案件明朗化,我得到了死亡的报告,这本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为今年比往年酷热,健康不佳的老人勉强放行,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可是,杰拉尔博士来见我,提出了新的事实——” 他探询的目光望着白罗。白罗点点头。 “杰拉尔博士是世界上有数的杰出医学专家。博士的供述当然会引人注意。他的供述是这样的:白英敦太太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一些对心脏影响甚大的药物从药箱中遗失了。在前一天下午,他也发觉注射筒不见了。注射筒于当天晚上送回。最后,白英敦太太尸体的手腕上有伤痕,可能是注射筒的针孔。” 卡勃理上校停了一下。 “听了上述情形,我认为调查这案件是当局的责任。赫邱里·白罗先生是我的客人,承蒙他好意,愿意为我发挥他卓越的才干。因此,我把调查案件的全权委托给他。现在我们聚在一起,听他报告。” 屋内突然沉静下来,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事实上,隔壁房间有人掉了东西,好像是鞋子。在这静悄悄的气氛中,那声音简直像炸弹爆炸一样响亮。 白罗迅速望了一下右边的一小群人,然后把视线投向左边的五个人,眼现畏惧的一群。 白罗轻轻地说道: “从卡勃理上校听到这案件的时候,我陈述我这个专家的意见。我说,这案件可能无法取得可带上法庭的证据,不过利用询问案件关系人的方法,大概可以揭露真相,因为要调查罪行,只须让犯罪的人说话就行,他们终究会说出我们想知道的事!” 他吸了一口气。 “在这案件中,你们也向我说了假话,但在不知不觉中还是道出了事实。” 他听到右边发出轻微的叹息声和椅子的咯吱声。但并没有移目注视。他一直望着白英敦家的人。 “我先检讨白英敦太太自然死亡的可能性。结果我下了判断,她不是自然死亡。药物与注射筒的遗失,尤其亡者家人的态度,都不能支持这个假设。 “白英敦太太是被杀害的,她的家人全都知道这件事实!他们共同袒护罪犯。 “可是,罪行有种种不同程度。为了探知那老太太家人所犯的这件谋杀案——不错,确是谋杀案——的主嫌是谁,我慎重探索证据。 “动机很清楚。每一个人都可以由她的死获得利益。就金钱而论,他们可以立刻获得经济独立,享有相当庞大的财富;此外,还可以从几乎无法忍受的高压中得到解放。 “可是,我也立刻断定共谋之说并不妥当。白英敦家的人说的话彼此完全不相吻合,而且无法提出有系统的不在场证明。这件事实已加强这项推测了:这次案件可能由家里的一个或两人共谋做出,而其他的人则是事后的从犯。 “我接着考虑这特定的一个人或一组人是谁。其实,这时,我的脑海里先钻入了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证据。” 白罗说出了他在耶路撒冷的经验。 “由于这件事,自然浮现出雷蒙·白英敦先生是这案件的主谋者。查询之后知道他那晚说话的对象是妹妹卡萝。他们无论在脸型或气质上都很相似,心意似乎易于相通,而且他们都有神经质又具叛逆性的气质,足以拟出此一计划。他们的计划说是为了别人——为拯救全家人,尤其是他们的小妹妹,这正可提供他们犯罪的好藉口。” 白罗停了一会儿。 雷蒙·白英敦嘴唇半开,随即闭起。他的眼睛浮现出失语症者的烦闷,睨视白罗。 “在谈论雷蒙·白英敦的案例之前,我愿意把今天下午所写,提供给卡勃理上校的重要项目表念给各位听: 1.白英敦太太服用含有洋地黄的混合药剂。 2.杰拉尔博士遗失注射筒。 3.白英敦太太以阻止家人跟外人来往为乐。 4.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白英敦太太鼓励家人离开她,到外头去。 5.白英敦太太是一个精神性虐待症患者。 6.大帐篷距白英敦太太所坐的地方约有两百码。 7.雷诺克斯·白英敦起先说不知何时回营地;后来却承认曾替他母亲的手表对时。 8.杰拉尔博士和吉奈芙拉的帐篷相邻。 9.六点三十分晚饭准备好,一个仆人被派去通知白英敦太太。 10.白英敦太太在耶路撒冷曾这样说:“我决不会忘记。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 “我虽然分别列出这些项目,它们却偶然的两两成对。例如最先的两项,即白英敦太太服用含有洋地黄的混合药剂,杰拉尔博士遗失注射筒。这两项是我调查这案件时最先注意到的,我发现它们非常不寻常,而且不能并立,你们了解我的意思吧?不了解也没关系。我会再解释这一点。不过,我要先声明这两点绝对需要充分了解。” “现在我要综合一下检讨雷蒙·白英敦可能有罪的结果。我听过他说杀害白英敦太太的计划,而且他又处于容易激动的精神状态。他——小姐,对不起——”他向莎拉低头致歉。“他刚好面临情绪上的大危机。那就是他恋爱了。这种亢奋的状态很可能驱使他选择一条路。他对世人——包括继母在内,也许会采取和睦亲近的态度,或者鼓起勇气反抗继母,去除她的影响力,或者更加速促成他去实现此一谋杀计划。这是心理学!事实又如何呢?” “雷蒙·白英敦跟其他的人在三点半前后离开营地。白英敦太太这时还活着。不久之后,雷蒙和莎拉·金两个人谈起来了。过后,他离开她。根据他的证辞,他五点五十分回到营地,到她母亲那里,谈了几句话,然后回自己的帐篷,再到大帐篷去。他说,五点五十分,白英敦太太还活着。” “可是,我知道与这证辞相矛盾的事实。六点半,白英敦太太之死由一个仆人发现。获有医学士学位的金小姐,检验尸体,作证说:她当时对死亡时间没有特别注意,但可以明白确定的是死者至少在五点(或在这之前)的时候已经去世。” “现在有了互相矛盾的两个陈述,如果排除金小姐判断错误的可能性——” 莎拉打岔。 “我的判断没有错。要是有,我一定承认。” 她以严肃清晰的口气说。白罗有礼地向她低头致意。 “那只有两种可能——不是金小姐,就是白英敦先生说谎。首先考虑一下雷蒙·白英敦说谎的理由,并且假定金小姐没有错误,也没有故意说谎,那情形如何呢?雷蒙·白英敦回营地,看到母亲坐在洞窟门口,过去跟她说话,发现她已经死了。这时,他会有什么举动:会呼救?立刻通知营地上的人?他没有这样做,他等了一会儿,就到自己的帐篷,再到大帐篷与家人在一起,而且什么也没说,这种举动太奇怪了,是不是?” 雷蒙以神经质的尖锐声说: “当然,这是胡说!我必须告诉你,当时母亲还活着。我说过,金小姐当时慌了,所以判断错误。” 白罗静静地说下去。“可是,还须追问何以会有这种举动。乍看,雷蒙·白英敦似乎不可能犯罪。那天下午,他只接近继母一次,而继母在这之前已经死了。由此假定雷蒙·白英敦无辜,那他的举动要如何解释呢? “若假定他无辜,我可以解释他的此一举动!因为我记得我听的对话片断——‘怎样,非把她杀掉不行吧?’——他散步回来,发现她已死,同时那罪恶的记忆使他想起一种可能性,那计划不是由他,而是由他的同谋者完成了……他单纯地认为那是妹妹卡萝·白英敦干的。” “胡说。”雷蒙以低沉颤栗的声音说。 白罗继续说下去。 “现在就检讨一下卡萝·白英敦是凶手的可能性。于她不利的证据是什么?她也有非常激烈的气质——这种气质容易把谋杀行为染上英雄主义的色彩。而且,雷蒙·白英敦在耶路撒冷那天晚上谈话的对象,就是她。她五点十分回营地。据她说,曾去跟母亲说话。当时没有人见过她。营地上没有一个人——仆人都睡午觉。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柯普先生三人,在营地上看不见的地方参观洞窟。卡萝·白英敦的行动,没有一个目击者,时间方面也完全吻合。因此,卡萝·白英敦是凶手的可能性非常浓厚。” 他停了一下。卡萝抬起头,双眸悲凄地望着他。 “还有一点。卡萝·白英敦第二天一大早,把一种东西扔进小河,有人亲眼目睹。有理由相信那东西就是注射筒。” “什么?”杰拉尔博士惊得抬起了头。“我的注射筒已经还回来了。我现在还带着哪。” 白罗深深颔首。 “是,是。这第二个注射筒,非常玄妙,也非常有趣。我想那注射筒是金小姐的,对不对?” 莎拉有点迟疑。 卡萝立刻说: “那不是金小姐的注射筒,是我的。” “你承认你把它扔掉,小姐?” 她踌躇一下。 “是,当然是,当然是我。” “卡萝!”奈汀说。她弯下身,痛苦地张大双眸。“卡萝啊,我不懂——” 卡萝回首看她,目中含着敌意。 “没什么好不懂的!我只是扔掉旧的注射筒。我根本没有碰到什么毒药!” 莎拉打岔说: “毕亚丝小姐告诉你的确是事实,白罗先生。那是我的注射筒。” 白罗微笑。 “真是混乱,这注射筒事件。不过,这大致还可以解释。嗯,现在检讨刚才提出的两种情况了——雷蒙·白英敦无辜和妹妹卡萝有罪的情形。我想非常慎重地公正观察,我总是看两方面。接着,要考虑卡萝·白英敦如果无辜,又将如何?“她回营地,到继母那里,而且——也发现她已去世!卡萝首先会怎么想呢?她可能认为是哥哥雷蒙杀害的。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她静默无言。一个小时后,雷蒙·白英敦回来,假装跟母亲说话,而且什么也没有说。她的疑心想来一定更加确定了。也许她到他帐篷去,发现了注射筒。至此,她完全确定了!她把注射筒带走,藏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就尽可能把它扔到别人见不到的地方。 “有一件事实显示,卡萝·白英敦是无辜的。我问她话的时候,她明确地告诉我,她和哥哥根本没有去实现他们计划的意思。我要她发誓,她立刻而且非常严肃的发誓,她与这罪行毫无关系;她没有发誓说:‘我们’没有犯罪。她只为‘自己’发誓,没有为她哥哥发誓——她还以为我不会特别注意这种代名词。 “这是卡萝·白英敦无辜的状况。现在退一步考虑雷蒙·白英敦不是无辜,而是有罪的状况。假如说卡萝的说辞——白英敦太太五点十分还活着——是事实,那么,在何种条件下,雷蒙可能是凶手呢?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在跟母亲说话的五点五十分杀害他母亲的。不错,附近有许多仆人,但天已昏黑了,可以进行得很顺利。若果如此,金小姐是说谎了。想想看,她晚雷蒙五分钟回营地。以这距离来说,她可以看到他到母亲那里的情形。后来,发现白英敦太太已死时,金小姐知道,杀害她的是雷蒙。为了救他,金小姐说谎,她料定杰拉尔博士发烧躺在床上,不能看透她的谎言。” “我没说谎!”莎拉明确地说。 “还有一种可能性。刚才说过,金小姐晚雷蒙几分钟回营地,如果雷蒙看到他母亲还活着,那么打夺命针的也许就是金小姐。她早已认定白英敦太太是道道地地的魔鬼,而自以为是公正的行刑者。她假报死亡时间,可用这点来解释。” 莎拉脸色苍白,以低沉严肃的声音说: “我确实说过,为救多数人,可牺牲一人。但这是在圣地涌起的念头。我决不会杀那可恶的老太太。我发誓,这种念头根本不曾出现在我脑海里。” “可是,”白罗沉稳地说,“你们之中一定有一个人说谎。” 雷蒙·白英敦不禁挺起腰杆,激烈地喊道: “你赢了,白罗先生!是我说谎。我到母亲那里时,她已经去世。我愣住了。你知道,我本来是想去跟她吵架的。我已下定决心离开家,还我自由之身。可是,她——死了。她的手冰冷瘫痪。我以为——如你所说,是卡萝干的——手腕上有针孔——” 白罗说得很快: “这一点,我还不能完全领会。你如何知道这种犯罪的手法?你知道一种方法——而且这种方法与注射筒有关系!这点我了解。如果你要我相信,把其他的全部告诉我。” 雷蒙急躁地说: “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方法——在英国侦探小说中,把空注射筒刺在人身上,完成了这种计谋。看来是非常科学的。我本来也想这样做。” “啊,原来如此。我懂了。你买了注射筒?” “不,其实是从奈汀那儿偷来的。” 白罗迅速望了她一眼。 “注射筒不是放在耶路撒冷的旅行袋吗?” 她的脸色有些变化。 “我,我觉得很奇怪,它怎么不见啦。”她说。 白罗轻声说: “夫人,你实在很机灵。” ------------------ 第16节 停了一会儿,白罗装模作样地清清喉咙,又说下去。 “现在我们已经解开所谓第二注射筒的秘密。这是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的东西,离开耶路撒冷之前被雷蒙偷走。白英敦老太太的尸体被发现后,又由雷蒙转到卡萝手上,卡萝抛弃时,被毕亚丝小姐看到了。金小姐说是她的东西,被拿走了。现在想必还在金小姐那里。” “是的。”莎拉说。 “你刚才说注射筒是你的,你做了决不该做的事,你说谎了。” 莎拉平静地说: “谎话有不同种类——这不是职业上的谎话。” “不错。我很了解你的心情。” “谢谢。”莎拉说。 白罗又清清喉咙。 “现在我们再看看时间表: 白英敦家的人和杰佛逊·柯普离开营地三点零五分(概略) 杰拉尔博士和莎拉·金离开营地 三点十五分(概略) 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离开营地 四点十五分 杰拉尔博士回营地 四点二十分(概略) 雷诺克斯·白英敦回营地 四点三十五分 奈汀·白英敦回营地,和白英敦太太说话 四点四十分 奈汀·白英敦离开婆婆到大帐篷去 四点五十分(概略) 卡萝·白英敦回营地 五点十分 威瑟伦爵士夫人、毕亚丝小姐和杰佛逊·柯普回营地 五点四十分 雷蒙·白英敦回营地 五点五十分 莎拉·金回营地 六点零○○分 发现尸体 六点三十分 “你们大概注意到了吧,从奈汀·白英敦离开婆婆到大帐篷去的四点五十分,到卡萝回来的五点十分,有相当的间隔。因此,如果卡萝所言为真,则白英敦太太一定在这二十分钟中被杀。 “可是,谁杀她呢?这时,金小姐和雷蒙·白英敦在一起谈天。柯普先生(似乎毫无杀她的动机)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他跟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在一起。雷诺克斯跟妻子在大帐篷。杰拉尔博士发烧躺在帐篷里呻吟。营地上没有一个人影。仆人都睡了。这正是行凶的好时刻。一定有人下手吧?” 他的眸光深思般投向吉奈芙拉·白英敦。 “有一个人。那天下午,吉奈芙拉·白英敦在帐篷里,但这只是我们听说的,其实我们有证据证明她并不是整个下午都在帐蓬里。吉奈芙拉说出了非常有意义的话。她说,杰拉尔博士发烧时一直呼唤她的名字。杰拉尔博士也说,他发烧时梦见了吉奈芙拉的脸。但这不是梦!他以为是发烧造成的。其实,那是事实。他看见的是站在床边的吉奈芙拉。吉奈芙拉进入杰拉尔博士的帐篷。她可能是把用过的注射筒还回去吧?” 吉奈芙拉·白英敦抬起头,头上仿佛戴着金红头发的王冠。她那美丽的圆眸凝视白罗,毫无表情。整个人看来有如梦幻中的女神。 “错了!”杰拉尔博士大叫。 “从心理学看来,不能吗?”白罗问。 法国人垂下双眸。 奈汀·白英敦尖声说: “完全不可能!” 白罗的双眼迅速移向奈汀。 “夫人,你说不可能?” “是的,”她咬了咬嘴唇,然后说:“找我小姑的茬子,我无法忍受。我们——我们全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吉奈芙拉在椅子中轻轻摇动。嘴角上绽出微笑,纯真少女的淡淡微笑,半无意识地。 奈汀又说:“不可能。” 她柔和的脸上描修出坚定的线条,显得有点僵硬。双眸与白罗目光相遇,毫无畏惧之色。 白罗有礼地弯身说道: “夫人,你非常聪明。” 奈汀沉静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白罗先生?” “我早就知道你头脑非常好。” “你奉承我。” “不,决不是奉承。你一直都以冷静态度全面观看事情的发展。表面上,你跟婆婆相处和睦。因为你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你在内心却审判她、宣判她的罪行。从很早以前,你好像就已断定,你先生要获得幸福,只有离家出走一条路。不管生活多苦、多穷,也非如此不可。因此,你冒一切危险,极力去影响他。可是,你失败了——雷诺克斯·白英敦已经没有自由意志。他沉落在没有感觉的忧愁深渊,并以此为满意。 “你爱你的丈夫,是无可置疑的,因此,你下决心离开他,并不是因为你对另外的男人产生了更炽热的爱,我想这是绝望中的最后希望。处在你这种立场的女人只有三条路可走:试图影响对方的心情,如我所说,这已失败了;其次是以离开丈夫来威吓。但也许连这点也不能打动雷诺克斯·白英敦的心,反而让他更沉入悲伤深渊,却不能使他挺身而起。于是你只有最后的绝望之赌了。跟别的男人一起离开。嫉妒和占有欲是男人心中两种最根深蒂固的基本本能。你的智慧让你选取了这种深邃而原始的本能。如果雷诺克斯·白英敦无所谓地看着你跟别的男人离去——那他已非人力所能挽救,你也就只有另度新的人生了。 “现在假设这最后的绝望救济法也失败了。你的先生听到你的决定,虽然狼狈,却没有如你所望,显示出最原始男性势必展现的一点占有本能。到此地步,还有方法可以从破损的精神状态中拯救丈夫吗?那只有一个方法。如果他的继母死去,也许还不太迟。他也许能够重作自由人,开始新生活,建立独立性格,恢复男人气概。” 白罗歇了一下,又轻轻地重复一次: “如果他的继母死去……” 奈汀的目光凝注在他身上。她沉稳柔和的声音说: “你是说我筹划这案件?你说错了。我向白英敦太太说出我正在离开此事以后,就直接到大帐篷去,跟雷诺克斯在一起。在听到她去世的消息以前,我一直都在那里。由于我给予她精神上的冲击,对她的死,我也许有责任——但这毕竟还是自然死亡。我想,没有直接证据,而且验尸还未结束,你不能这样断定吧。纵然如你所说,她是被杀的,我也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 白罗说:“她的尸体发现之前,你没有离开过大帐篷?可是,这可是你这样说而已。这案件最怪异一点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这是我表上的第九项:六点三十分晚饭准备好的时候,一个仆人被派去通知白英敦太太。” 雷蒙说:“什么?我不懂。” 卡萝说:“我也不懂。” 白罗轮流环视他们。“派仆人去这句话,你们不懂?为什么派仆人去?你们不是一直都对母亲很亲切?吃饭的时候,你们不是常常有人去叫她吗?因为她行动不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都要有人搀扶,所以通知吃晚饭的时候,当然会有家人去扶她。可是,你们没有人想这样做。你们也许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去,彼此愣愣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