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握住她的手。 “果然是你。”他说。“真的是你。我起先还以为见到了鬼——因为太想念你了。”他停了一停。“我爱你……从火车上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就爱上你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所以我也要你知道,做出那无礼行为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我现在连自己也不能控制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也许会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从你身边走过,也许会逃避你。但是,你要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责任不在我,是我的神经。它不可靠。妈妈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做。我的神经让我这样!你知道吗?如果你看不起我……” 她阻止他说下去。她的声音低沉却很温柔。 “我不会看不起你。” “不,我应该被看不起!我必须要像男子汉那样行动。” 她的回答多少受到杰拉尔博士劝告的影响,但莎拉自己的知识和希望还是根源之所在。她柔和的声调中含有确信和意识上的权威:“你现在已经做到了。” “我?”他怯怯地反问:“也许……” “你已经有了勇气,我确信。” 他突然挺起胸膛,头往后仰。 “勇气?对,那是我唯一需要的——勇气!” 他突然低下头吻了她的手,随即离去。 ------------------ 第12节 莎拉向大帐篷那边走去。同行的另外三个人围着桌子吃东西。向导正在说另一群旅客也来到了这里。 “据说,他们两天前抵达,后天回去。是美国家庭;母亲很肥胖,所以尝尽了苦头,才来到这里。听说,是坐在椅子上由大家抬来的。真是不得了,肩上的皮都磨破了。” 莎拉猛然笑了出来。当然,谁听了,都会觉得好笑。 胖译员高兴地望着她。他对自己的工作颇感难以应付。因为威瑟伦爵士夫人以导游手册为后盾,每天向他抗议三次。这回连分配的床铺样式也要找茬儿。如今,他不问理由,只要他的旅客有人高兴,他也就高兴了。 “啊!”威瑟伦爵士夫人喊道:“他们是住在所罗门饭店的吧?一到这儿,看到那老太太,我就认出来了。金小姐,我看到你在饭店跟她说话。” 莎拉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希望威瑟伦爵士夫人没有听到当时的对话。 “我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啊!”她对自己生气。 接着,威瑟伦爵土夫人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全是无趣的人,乡巴佬。”她说。 毕亚丝小姐竭力奉承,说起威瑟伦爵士夫人最近碰见的有趣的美国名人。 以现在的季节来说,这儿比往年要热,所以他们准备明早启程去参观。 次晨六时,四人一起吃早餐。白英敦一家人都未见踪影。威瑟伦爵士夫人因早餐未附加水果提出抗议以后,他们吃了卤醺肉旁附加的煎蛋、茶和罐装牛奶。煎蛋很油腻。 吃完早餐,立刻动身。威瑟伦爵士夫人很快又和杰拉尔博士辩论维他命的正确价值和劳工阶级的营养补给问题。 这时,营地突然传来高声呼唤。他们停下脚步,等另外一人加入他们的行列。随后追来的这个人原来是杰佛逊·柯普。他急急忙忙跑来,兴奋的脸上涨得红红的。 “如果你们不介意,今天早晨我想跟你们一道走。金小姐,早。会在这里跟你和杰拉尔博士见面,真没想到!你觉得它如何?” 他以手势指示矗立四边幻想般的红岩石。 “很美,但有点怕人。”莎拉说。“我原以为‘蔷薇城’一定很浪漫,像梦一样。想不到比想象的还要真实——像生牛肉一样——真实。” “尤其是它的颜色。”柯普先生同意。 “但很美。”莎拉又说。 一行人开始爬坡。两个培杜因向导跟着他们。这些动作轻快、个子高大的向导,穿着大钉鞋,以稳固的步伐若无其事地走上光滑的山路。可是,不久之后,麻烦来了。莎拉不管爬多高都不在乎。杰拉尔博士也一样。柯普先生和威瑟伦爵士夫人都害怕得很。至于毕亚丝小姐一遇到危险的地方,就闭着眼,脸色铁青,乱叫不已。 “从小我就不敢从高处往下瞧!” 毕亚丝小姐说,她要回去。可是,一回头面对下行的坡路,她的脸色变得更青。最后只好继续往上爬。 杰拉尔博士亲切地鼓励她。他跟在后面,把携带的手杖像栏杆一样横在她和险坡之间。她说,她把手杖当做栏杆,这种错觉颇有助于克服晕眩。 莎拉有点喘气地问译员马穆德。他长得相当胖,却未露出丝毫痛苦神色。 “带人到这儿来,很辛苦吧?我是说老年人。” “嗯,是很辛苦。”马穆德若无其事地说。 “你一直都劝客人到这里来吗?” 马穆德耸着厚厚的肩膀。 “他们都喜欢来。他们付高价来看这些东西。培杜因向导都很聪明,很可靠,所以他们常常被雇做向导。” 一行人终于抵达顶峰。莎拉做了深呼吸。 附近和眼底全布满血红的岩石,真是无与伦比、难以置信的奇景。他们像神一样伫立于早晨清澄的空气中,静静眺望着下界——狂乱的暴力世界。 果如向导所言,这是“牺牲之地”——是“圣地”。 他指着脚边平岩上雕的水槽给他们看。 莎拉信步而行,离开了大家,以免为喋喋不休的译员生气。她坐在岩石上,两手插入浓浓黑发中,眺望下界。 不久,她发觉好像有人站在旁边。杰拉尔博士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现在深深体会到新约中魔鬼试探的情境啦,撒旦把主带到同顶上,让他看下界,说:‘你如果下山礼拜我,我会给你一切。’没有一种诱惑比肉身成神更大的了。” 莎拉点点头。她显然在想完全不同的问题,所以杰拉尔讶异地望着她。 “你好像在冥思。”他说。 “是的。”她把困惑的脸转向他。“这儿有牺牲之地——确是很好的主意。我有时会觉得牺牲是必要的。意思是说,我们太尊重生命了,死也许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严重。” “如果你这样觉得,就不应该选择我们这种职业。对我们来说,死亡是敌人——也应该是敌人。” 莎拉浑身颤栗。 “是的,这个我知道。可是,我觉得死亡有时可以解决问题。那是指更充实的生命……” “如果一个人为多数人而死,对我们倒方便得多!”杰拉尔认真地说。 莎拉吃惊地回视杰拉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杰佛逊·柯普向这边走来。 “这里真好。”他喊道。“好极了。到这儿来玩,实在不错。白英敦太太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决心到这儿来的勇气真叫我佩服。但跟她一起旅行,也真麻烦。她身体不好,对别人的体谅自然就差一点。可是,她似乎不愿意让她的家人偶尔独自出来走走。老是要他们留在自己身边,所以……” 柯普先生突然停下不说。他那和气的脸浮现出一丝困惑不安的表情。 “其实——”他微微改变了腔调。“我听了一些和白英敦太太相关的消息。总觉得不放心……” 莎拉又沉入自己的思维中,柯普先生的声音就像这处小河的低吟,愉悦地流进她耳朵。他的话仿佛引起了杰拉尔博士的兴趣,说道: “真的?是什么消息?” “这是我从泰伯利亚饭店遇见的一个女士那里听来的。是关于女佣人的事,她以前受雇于白英敦太太。” 柯普先生犹疑地把慎重的目光投向莎拉,放低了声音。 “那女孩怀了孕。老太太似乎发现了,但是,表面上仍对那女孩很亲切。可是,却在生产前的两三个星期,把这女孩赶出去了。” 杰拉尔博士扬起眉毛。 “哦。”他慎重地说。 “告诉我消息的女人似乎相信这是事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总觉得这样很残酷。我不能了解……” 杰拉尔博士打断他:“那并不难了解。这事件也许会给白英敦太太很大的喜悦。” 柯普先生惊讶地望着博士。 “真的吗?”他强调说:“这真叫人难以相信。” 杰拉尔博士静静地引了一段话:“我转身去考察青天白日下所进行的迫害。受到迫害和毫无慰藉的人,他们的哭喊声传来了。压迫者有权力,谁也不敢去安慰他们。我赞扬那些已死的人,远超过那执著于生的人。呵,不,自始就不存在的人比死或生要好得多,因为他可以不知道地球上重复不已的罪恶……” 他停止引用后,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决心毕生研究人类心中发生的奇事。只看人类生活的美好面,并不恰当。在日常生活的礼节与因袭之下常包含许多奇异的事。例如,虐待行为本身就是快乐。如果深究,则其中含藏着更根深蒂固的东西。那就是要人承认自己价值的强烈而可怜的欲望。如果这欲望受到挫折,不能经由不愉快的性格获得必要的反应,就会采取别的方法——因为无论如何欲望都必须获得满足——于是采取各种异常形态出现。虐待行为的习惯就像其他习惯,会增长,会纠缠不去……” 柯普先生咳嗽。 “杰拉尔博士,你有点夸大吧?这山顶上的空气太好了……” 他逃亡似的离去。杰拉尔笑笑,回视莎拉。她紧锁眉头——青春、严肃的脸。真像一个准备宣判的年轻法官,他想。他突然往后看。毕亚丝小姐以不稳的步伐向他走来。 “要下山喽。”她畏缩着。“啊,好可怕!我想我一定下不了山。但向导说,下山的道路跟上来的不同,可以轻松地下去,真的这样就好了。从小我就不能从高处往下看……” 道路沿着瀑布而下。虽然有被松石扭伤脚踝的危险,但了望时不会引起晕眩。 一行人虽然疲倦,但仍精神奕奕地回到营地。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钟,午餐延迟,使他们食欲大振。 白英敦家的人围着大帐篷的大桌子而坐。他们刚吃完饭。 威瑟伦爵士夫人故意用谦恭的态度,跟他们说话。 “今天一个上午真是非常快乐。培特拉确是个好地方。” 卡萝以为是跟自己说话,望了母亲一眼,含混地说:“嗯,是——是的。”随即沉默不语。 威瑟伦爵士夫人觉得自己已尽了人情,开始用餐。 他们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下午的计划。 “我想我该休息到黄昏时分。”毕亚丝小姐说。“最好不要太过分。” “我想在这一带散步。”莎拉说。“杰拉尔博士,你呢?” “我陪你吧。” 这时,白英敦太太的汤匙掉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大家吓了一跳。 “我跟你一样,毕亚丝小姐。”威瑟伦爵士夫人说。“也许看三十分钟书,再休息一个钟头左右,然后出去散步。” 白英敦老太太在雷诺克斯搀扶下,勉力站了起来。站起后,隔了一会儿,说道: “下午,你们可以出去散步。” 她的家人都露出惊讶的神情,看来颇为滑稽。 “妈,你怎么啦?” “我不要你们在身边。我想一个人看看书。不过,吉妮最好不要去,睡个午觉。” “妈,我不累。我要跟大家一起去玩。” “你累了。你不是说头疼吗?非好好保重不行。去睡吧!我知道什么对你最好。” “我……我……” 她挺胸反抗,不久又垂下头——屈服了。 “傻孩子,”白英敦老太太说,“快到你的帐篷去!” 她蹒跚地走出大帐篷,其他的人跟在后面。 “真奇怪的人!”毕亚丝小姐说。“那母亲的颜色真怪。是紫色。大概心脏有毛病。这大热天对她来说,实在难受。” 莎拉想:“她今天下午让孩子们自由活动!她知道雷蒙想跟我在一起。为什么?是圈套?” 吃完午饭回自己的帐篷后,莎拉换了新的亚麻布衣裳。但这疑问仍然盘踞心头不去。从昨晚以来,她对雷蒙的心境已提高到意欲维护他的热情。这就是爱吧——为对方的事情而烦闷——想尽力去除所爱之人的痛苦——是的,她已爱上雷蒙·白英敦。那关系刚好跟圣乔治与龙的故事相反。她是救赎者!雷蒙则是被囚者。 白英敦太太是龙。这条龙突然慈悲心大发。这使莎拉疑惧的心笼罩了不祥的阴影。 三点十五分左右,莎拉想出去散步,向大帐篷走下去。 威瑟伦爵士夫人坐在椅子上。虽然天气酷热,她仍穿着轻便的粗呢裙子。膝上放了国会某委员会的报告。杰拉尔博士站着和毕亚丝小姐闲聊。毕亚丝小姐抱着名叫《爱的探求》的书,站在自己帐篷旁边。这本书的书皮上写着:热情与误会编织而成的惊险故事。 “吃完饭立该躺下休息,我想不太好。”毕亚丝小姐解释。 “在大帐篷的阴影下,可能比较凉爽舒服。哎呀,那老太太居然坐在当阳的地方,你觉得如何?” 大家往前方的岩台看去。白英敦太太纹风不动地坐在那里,那模样跟昨晚像佛像那样不动地坐在洞窟门的情形相似。附近没有一个人。营地的从业人员都睡午觉了。沿着山谷有一群人排成一列在行走。 “那个母亲竟然允许他们自由出游。”杰拉尔博士说。“可能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嗯,我也这样想。”莎拉说。 “我们怎么疑心这么重?走,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游荡吧。” 他们两个离开想看惊险故事的毕亚丝小姐,绕过峡谷的拐角,追上了缓步而行的那一群人。白英敦家人看来只有这一次才真正悠游快乐。 雷诺克斯、奈汀、卡萝、雷蒙、笑容可掬的柯普先生,加上杰拉尔和莎拉,一行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走着。 他们都突然涌起了快乐。要细嚼意外获得的乐趣,偶然而来的解放时刻。这种心意盘踞了他们的心。莎拉和雷蒙并没有离开大家。莎拉跟卡萝和雷诺克斯一起走。在他们后面,杰拉尔博士正与雷蒙谈笑。奈汀和杰佛逊·柯普稍微落后。可是,离开这一群人的是法国人。他的话不时中断,突然停下脚步,说: “对不起,我先回去。” 莎拉回首看他。 “有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 “是的,发烧了。午饭时就觉得很怪。” 莎拉注视他的脸。 “不会是疟疾吧?” “不错,我要回去吃奎宁。希望这次不至于严重。是去刚果时带来的礼物。”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莎拉问。 “不必,还不至于如此。我带药来了。你们去玩吧。” 他快步折回营地。 莎拉很不放心地望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过不久,他与雷蒙双眸相遇,投给他微笑,也就忘了那个法国人。 不久,他们六个人——她和卡萝、雷诺克斯、柯普先生、奈汀以及雷蒙——一道走。 又过了一会儿,她和雷蒙不知不觉离开了众人。他们爬上岩石,绕过岩台,最后在日阴下休息。 沉默半晌后,雷蒙说: “你的名字是——我知道你姓金,名字呢?” “莎拉。” “莎拉,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 “莎拉,谈谈你自己。” 她靠着岩石,谈她在约克郡家居的生活,她的狗和养育她的姑妈。 接着,雷蒙也无休止地谈起他自己过去的生活。 谈完后,两人沉默了好久。他们的手相触后,就像孩子一样握着,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太阳开始西沉,雷蒙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他说。“不是跟你一起,我一个人回去。我有很多事情要说,要做,但是做了以后,如果我能向自己证明我不是胆小鬼,我会公开求你帮助。到时,请你一定要帮助我。我可能要向你借钱。” 莎拉微笑。“真高兴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你可以相信我。” “可是,首先必须由我一个人去做。” “做什么?” 他那孩子般的脸庞猛然严肃起来。雷蒙说:“我必须试试我的勇气。现在失去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说完话,他转身急急离去。 莎拉仍然靠着岩石,凝望他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话中有些东西骚扰着她。他看来非常紧张——认真得怕人,而且颇为兴奋。霎时,她真想追踪而去。 但是,她控制了这种心意。雷蒙要自己一个人站起来,去试试他新发现的勇气。这是他的权利。 她在心中祈祷,希望这勇气不致受挫。 她在营地一带还未全黑的时刻回去。太阳正西沉,晚霞逐渐暗淡,她向营地走去,看到了白英敦老太太那有点怕人的样子,她仍然坐在洞窟门口。莎拉不禁浑身一颤。 她急急忙忙从那下面的道路走过去,进入点了灯的大帐篷。 威瑟伦爵士夫人头上挂着一束毛线,正在编织蓝上衣。毕亚丝小姐在桌巾上刺绣并不生动的蓝色勿忘草,一面听离婚法的改革论。 仆人进进出出,准备晚餐。白英敦一家人坐在帐篷角落的板凳上看书。粗胖而故示威严的马穆德出现了,看来好像很生气。下午茶以后,本来想跟大家一起去散步,营地里却没有一个人影。因此,极有意义的参观纳巴德亚人建筑的计划遂告落空。 莎拉说,每个人都过着自己愉快的下午。 她走出自己的帐篷去洗手,准备吃晚饭。回来时,经过杰拉尔博士帐篷,莎拉低声呼唤:“杰拉尔博士!” 没有回答。她绕到帐篷门口,往里瞧。博士安静地躺在床上。莎拉以为他已睡着,便悄悄离开门口。 这时,仆人走来,指着大帐篷那边,说晚饭已经准备好。她又缓缓走下去。除了杰拉尔博士和白英敦老太太之外,大家都围着桌子。仆人急忙派人去通知白英敦老太太晚饭已准备好。过一会儿,外面突然闹起来。两个仆人急忙跑过来,激动地用阿拉伯语向译员说了一些话。 马穆德突然惊慌地望望四周,然后向外跑去。莎拉也冲动地跟过去。 “什么事?”莎拉问。 马穆德回答:“那老太太,阿布达说,她生病——不能动。” “我也去看看。” 莎拉加快脚步,跟着马穆德爬上岩石,直向老太太所坐的椅子奔去。她摸摸那肥大的手,探探脉息,然后弯腰看她的脸…… 她挺起身子时,脸色非常苍白。 她折回大帐篷。在大帐篷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坐在桌子里侧的一群。她说话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非常不流畅、不自然。 “真遗憾。”她对白英敦家的老大雷诺克斯说:“令堂去世了,白英敦先生。” 接着,她以奇妙的眸光望着五个人的脸,这消息对他们来说无异是宣布他们自由了。而她的目光仿佛是从远距离眺望一样…… ------------------ 第1节 卡勃理上校隔着桌子向客人微笑,举起了玻璃杯,“为犯罪干杯!” 赫邱里·白罗眨眨眼,回答了这适切的祝辞。 他带着雷斯上校给卡勃理上校的介绍信到了安曼。 卡勃理对会见这个世界级的著名人物极感兴趣,因为他的老友、情报局的同事雷斯极力赞扬这人的天赋才能。 “你会发现一个极其巧妙的心理学推理事例——”雷斯写出白罗解决塞塔那谋杀案的经过。 “我会尽可能带你去看看这个地方。”卡勃理拧着他那蓬乱而色彩斑驳的胡子说。他头已半秃,蓝眼柔和,中等身材,体态粗胖,肌肉松垂。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军人;更缺乏敏捷感,很难说曾经过严格锻炼。可是,在托拉斯约旦尼亚,他却很有权力。 “耶拉西这地方,你觉得如何?”卡勃理问。 “每件事都很有趣!” “当然。不这样,人生就没有意义。”卡勃理停了一下。 “请问,你的专业工作是否会跟着你不放?” “什么?” “简单地说,你每次休假到外面旅行,以免为犯罪案件烦扰,是否会又意外地遇到尸体?” “有啊,有过好几次。” “呵,真的?”卡勃理愣了一下。 他突然挺起身子。 “我非常不高兴,现在就有个尸体运来了。” “呃?” “运到安曼这个地方来了。是美国老太太。和家人一起到培特拉旅行,今年比往年热,那老太太心脏又不好,旅游的辛苦远超过想象,她的身体受不了。疲劳终于袭击了心脏——暴毙了!” “在这里——在安曼?” “不是,在培特拉。今天才把尸体运到这里。” “哦。” “一切都很自然。完全可能。好像真的在这世界上发生了。只是——” “呵!只是——?” 卡勃理搔着秃头。 “我想是她家人杀的。” “啊!为什么这样觉得?” 卡勃理上校没有直接回答。“据说,是个很坏的老太太,死了也没有人伤心。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死得好。她家人也许都已联合起来,必要的话,一起说谎,那就很难查证了。真麻烦,有可能导致国际性的不愉快事件。最简单的作法就是装着不知道。因为没有什么证据。以前认识一个医生。他告诉我——他对病人之死常常会发生疑问——干脆让病人到彼世去算了!他说除非有推脱不掉的证据,最好置之不问。如果办不好,案件不能解决,反而声誉受损,像一般认真热心的医生那样心中不安。说来这道理也不错。可是我——”他又搔搔头——“一向是规规矩矩不打马虎眼的人。”说得出人意料。 卡勃理上校的领带垂在左耳下,裤子全是皱纹,上衣污斑很多,处处有综线。但,赫邱里·白罗没有笑。他清楚看出卡勃理上校内心的洁净规矩——心中坦荡荡又有条不紊。 “是的,我是一个规规矩矩不打马虎眼的人。”卡勃理说。他无意识地挥着手。“不喜欢杂乱无章。看到事情杂乱无章,就想整顿它。你懂吗?” 赫邱里·白罗大大地点头,他懂。 “那里有医生吗?”他问。 “有,有两个。一个因疟疾病倒了。另一个是女医生,刚从学校毕业。看来她还蛮懂医术。老太太之死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本来心脏就弱。据说,早就一直吃心脏药。会那样突然死去,也没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好担心呢?”白罗沉静地问。 卡勃理上校用困惑的蓝眼睛望他。 “你听说过戴奥德·杰拉尔这个法国人吗?” “听说过。在他研究的范围里非常有名。” “跟精神病院有关的。”卡勃理上校指出。“他提出了一种学说,什么四岁爱上清扫妇,三十八岁可以当上坎特伯利大主教。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懂。最好能解释清楚一点。” “杰拉尔博士是内因型精神官能症(或称神经症)方面的权威。”白罗微笑地同意:“可是……对于培特拉发生的案件,他能够从这观点推论吗?” 卡勃理大摇其头。 “不,不是这样。要是这样,就没有问题啦。呵,我不是说我完全不相信。那是我不能了解的事情之一,就像我的培杜因部下在辽阔的大沙漠中央,从车上下来,用手抵着地面,可以跟一两英里外的人说话一样。那不是魔术,但看来很像。可是,杰拉尔博士的故事可不是如此,完全单刀直入。正是明显的事实。如果你有兴趣——你有兴趣吗?” “有,有。” “好,我挂电话去,请杰拉尔到这里来,你可以亲自听他说。” 上校把这意思告诉部下后,白罗问: “这个家庭有些什么人?” “姓白英敦,有两儿子,一个已经结婚。他的妻子很漂亮、老实,又很机灵。此外还有两个女儿,看来完全不像,不过都很漂亮。小女儿有点神经质,可能是受到一时的冲击。” “白英敦?”白罗说,扬起了眉毛。“那就怪了——真奇怪。” 卡勃理探询似地望着他。但白罗没有说下去,卡勃里接着说: “那母亲显然很坏,作威作福,把家人当作身边服侍的仆人那样支使。她还控制了所有钱财,不让家人带一文钱。” “嘿!那真有趣,你知道她如何处理遗产吗?” “我曾悄悄问过——据说,她的遗产由全家人平均分配。” 白罗点点头: “你认为他们全和这个案件有关吗? “我不知道。这就是为难的地方。是大家合力干的?还是其中头脑灵光的一个人干的?我不知道。也许整个事情都是虚构的!不论如何,我想听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呵,杰拉尔来了。” ------------------ 第2节 这个法国人以悠闲的步伐迅速走进房间。他跟卡勃理握手时,向白罗投以深饶趣味的眸光。 卡勃理说: “这位是赫邱里·白罗先生。现住我家。刚刚才谈到培特拉的案件。” “呵,真的?”杰拉尔迅速上下打量了白罗一下。“有兴趣吗?” 赫邱里·白罗举起双手: “真悲哀,谁都不能不对自己的职务有兴趣。” “说的也是。”杰拉尔说。 “喝一杯吧?”卡勃理说。 他倒了威士忌和苏打水后,放在杰拉尔旁边。然后探询似地把玻璃瓶递向白罗,白罗摇摇头。卡勃理上校放下瓶子,稍微把椅挪近,坐下。 “从什么地方谈起?”他说。 白罗对杰拉尔说,“卡勃理上校好像很不满意。” 杰拉尔颇有含意地动了动身子。 “是我不好,也许我错了。卡勃理上校,也许是我看错了。” 卡勃理不满地哼着鼻子。 “把事实告诉白罗。” 杰拉尔博士先扼要地谈到旅游培特拉以前的事。他叙述白英敦家每个人的特征,并说明他们被逼入精神异常状态的情景。 白罗趣味盎然地倾耳细听。 接着,杰拉尔开始谈到第一天在培特拉的情景,随后谈到他独自回营地的经过。 “恶性的——大脑型的——疟疾又发作。所以,我折回去替自己注射奎宁。这是普通的治疗法。” 白罗点点头。 “烧得相当厉害。我摇摇摆摆走进帐篷。不知道谁把我的药箱从我原放的地方移到别处去了,一时之间找不到。后来,终于找到了,但注射筒不见了。找了好一阵,就是找不到,只好放弃,喝下大量奎宁剂,倒上床睡觉。” 杰拉尔停了一下,又说: “白英敦太太之死是在日暮后才发现的。她坐在椅子上。椅子撑住了尸体,所以要到六点半年轻仆人去叫她吃晚餐,才发觉。” 他详细解释洞窟的位置和到大帐篷间的距离。 “有医生资格的金小姐检查尸体。她知道我发烧睡觉,没有把我叫起来。其实早已回生乏术。白英敦太太已经死了——死了一段时间。” 白罗低声说: “正确地说,已经有多久?” 杰拉尔缓缓答道: “金小姐对这点似乎没有十分注意,大概觉得没什么重要。” “但是,至少有人能提出最后见到她还活着的时刻吧?”白罗说。 卡勃理上校清清喉咙后,一面对照调查书,一面说:“白英敦太太在下午四点过后曾跟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谈话。四点三十分,雷诺克斯·白英敦和她说话。五分钟后,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跟她谈了很久。卡萝·白英敦跟她谈了一会儿,在什么时候已记不清楚,但从别人的证言判断,可能在五点十分左右。” “这家人的美国朋友杰佛逊·柯普与威瑟伦爵士夫人、毕亚丝小姐一道回营地时,看到她已睡着。他没有跟她说话,时间约在五点四十分。次子雷蒙·白英敦可能是最后和她见面的人,她当时还活着。他散步回来,大约在五点五十分跟她说话。六点三十分,发现她已去世。这是一个仆人去通知她晚饭已准备好的时刻。” “从雷蒙·白英敦先生跟她说话的时刻到六点半,没有人接近她吗?”白罗问。 “大概没有。” “也许有人去过。”白罗坚持。 “我不以为。从六点到六点半,仆人们在营地一带来来往往,客人也从自己的帐篷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有人接近那老太太。” “这么说来,可以断定雷蒙·白英敦是最后一个看见他妈妈还活着的人啦?”白罗说。 杰拉尔博士和卡勃理上校对看了一眼。 卡勃理上校指敲桌面。 “从这儿起,我们就一筹莫展了。”他说。“杰拉尔博士,你说,这是你的工作。” 杰拉尔说: “刚才说过,莎拉·金检查白英敦太太的尸体时,没有找到可以正确推断死亡时刻的因素。她只含混地说,白英敦太太已死了“一会儿”。可是,第二天,我自己调查、整理当时的情况,告诉金小姐说,雷蒙最后看到还活着的白英敦太太,时间应在六点稍前。最叫我吃惊的是,她坚决否认,说这是不可能的,那时白英敦太太已经死了。” 白罗扬起了双眉。 “奇怪,真奇怪。雷蒙·白英敦先生对这一点怎么说呢?” 卡勃理上校突然说道: “他断然说当时他的母亲还活着。他到她那里,说:‘我回来了,今天下午很好吧?’她不和气地回道:‘嗯,很好。’于是,他立刻回到自己的帐篷。” 白罗困惑地锁起眉头。 “妙,真是妙得很。当时,已经黄昏,天色微黑了吧?” “太阳刚下山。” “真奇怪,”白罗又说一次。“杰拉尔博士,你什么时候去看那太太的尸体?” “我第二天才看到。正确地说是上午九点。” “你对死亡时刻的推断呢?” 法国人耸耸肩。 “经过那么长一段时间很难正确推断。难免有几小时的误差。若要我做证,我只能说大约在死后十二小时到十八小时之间。我想没有什么帮助吧?” 卡勃理说:“杰拉尔博士,你再向他解释一下其他部分。” “第二天起身以后不久,我就找到注射筒了。”杰拉尔博士说:“在化妆台上的药箱后面。” 他倾身向前继续说: “你也许会说我前一天忽略了那个地方。我发烧,烧得从头到脚都发抖,真是悲惨极了。可是,即使没有发烧,人在找东西的时候,明明东西放在那里,也常会视而不见。因此我只能说是,我确信当时注射筒并不在那里。当时确实不在那里!” “还有呢?”卡勃理说。 “是的。有两件非常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实。那老太太尸体的手腕有伤痕——注射筒注射时留下来的伤痕。她女儿解释说,那是大头针刺到留下的伤痕。” 白罗惊讶地说: “是哪个女儿?” “卡萝。” “真的?请你说下去。” “另一件重要事实就是,我偶尔检查一下药箱,发现洋地黄毒素(Digitoxin)少了很多。” “洋地黄毒素是影响心脏的烈性药剂?” “是的。这是从俗称‘狐狸手套’的植物采集的,含有作用很强的四种主要成分。这四种成分中,洋地黄毒性最强。据柯普的实验说,这成分比其他成分要强六倍到十倍。所以,在法国只能在药局使用,在英国仍是禁品。” “你说用了相当多的洋地黄毒素?” 杰拉尔博士严肃地点点头。 “用静脉注射方式突然打进许多洋地黄毒素,心脏会立刻麻痹而死。大人只要四公克即足以致命。” “而且,白英敦太太从很久以前就有心脏病?” “是的。她早已服用含有洋地黄的药物。” “这可真有趣。”白罗说。 卡勃理问:“你的意思是说,她致死的原因是吃自己的药吃得过量?” “是的——但不仅如此。” “在某种意义上,”杰拉尔说,“洋地黄是一种渐加药,也说是说每次服用少量,服用若干次才会有效。可是,依尸体解剖所见,洋地黄的有效成分即使足以破坏生命,也找不到可借判断的痕迹。” 白罗缓缓点头,下了判断: “不错,聪明——真聪明。这样就几乎无法指证让陪审团确信。如果这是谋杀案,倒真是巧妙的谋杀!把注射筒放回原处,烈药被害人以前吃过,吃得过量,也就是说可能是意外致死。不错,确是智慧型罪犯。有周到的计算,而且细心,真是天才!” 他沉默深思,半晌,抬起头来。 “还有一个不明之处。” “是什么?” “偷注射筒。” “确是被偷的。”杰拉尔赶紧说。 “偷了——然后放回?” “是的。” “奇怪,真奇怪。一切都这么合乎逻辑。” 卡勃理上校一再望着他。“呃?你这个专家的意见是什么?是谋杀?” 白罗举起一只手。 “等一等。还没到这一点。还有些证据要考虑。” “什么证据?已经全部说清楚了。” “不,不,是指我——赫邱里·白罗要提供给你的证据。他点点头,向瞠目惊视的两人报以微笑。 “真奇怪!我这个对整个案件一无所知的人,竟然要把你们不知道的证据,提供给你们这些告诉我事件经过的人。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晚上,在所罗门饭店,为了确定窗户是不是关好,我走到窗前……” “关好!不是去打开?”卡勃理问。 “是去关窗。”白罗清楚地说。“窗户当然是开的。我把手放在窗环上,要关起来的时候,听到了说话声——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其中含有不安、激动的颤抖。我想只要再听一次,就可以想起那声音。那声音是在说什么呢?是说‘怎样,非把她杀掉不行吧?’” 他停了一停。 “当时,我并不以为这是谈论真的谋杀事件,以为是小说家或剧作家说的。可是,现在,我总觉得奇怪。也就是说,说话声并不那么平和。” 又停了一下,他接着说下去。 “其实——以我确实的知识与信念而言——这些话是由一个我后来在饭店休息室见到的年轻人说出来的。我向人打听后得知,这年轻人的名字叫雷蒙·白英敦。” ------------------ 第3节 “蕾蒙·白英敦说过这种话!” 叫喊的是法国人。 “从心理学观点来看,不可能吗?”白罗沉静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