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西莉亚,"老夫人开口了,"詹姆士的称号比如今那些新伯爵光荣得多。他的父亲就是詹姆士爵士,我从没指望他有别的称号。""哦,我只是在讲亚瑟的小牙齿,"西莉亚得意地说。"瞧,我的伯父来了。"她轻快地跑去迎接伯父,这时,詹姆士爵士和卡德瓦拉德先生也走了过来,跟妇女们汇集在一起。西莉亚挽住伯父的胳膊,后者拍拍她的手,有些伤感似的说道:"噢,亲爱的!"他们走近以后,大家看得很清楚,布鲁克先生的神色有些沮丧,但从当时的政治状况看,这是不足为奇的。他跟大家一一握手,只是说了句:"啊,想不到你们都在这儿。"教区长哈哈笑道:"不必把否决法案的事老挂在心上,布鲁克。你们已把全国的社会渣滓都鼓动起来啦。""法案?哦!"布鲁克先生说,有些心不在焉。"你们知道,它给否决了,是吗?不过,贵族院也太过分了。他们应该适可而止。告诉你们,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我是指我们家庭中的坏消息。但是,彻泰姆,你可千万不要埋怨我呀。""怎么回事?"詹姆士爵士说。"该不是又有一个猎场看守人给打死了吧?对特拉宾。巴斯那样的家伙都可以置之不问,那就难怪要出事了。"英国的尊称比较复杂,"夫人"虽也用作一般的敬称,但严格说,只有勋爵(即具有男爵以上爵位的人)的妻子,才能称为"夫人"。爵士(从男爵以下)的妻子虽可称"夫人",但在称呼上有一定限制。公爵之子称侯爵,侯爵之子称伯爵,伯爵之子称子爵,这是所谓礼节性尊称,不是指爵位的正式承袭。"看守猎场的?不是。我们还是进屋去吧,一切到屋里再谈,你们知道,"布鲁克先生说,向卡德瓦拉德夫妇点点头,表示这件事他们也可以听。"说到特拉宾·巴斯这些偷猎人,你知道,彻泰姆,"他一边和大家一起进屋,一边叨咕,"等你当了治安法官,你就知道这类事不好办了。从严惩处,这当然很好,但除非有人能替你代疤,你才能心安理得。你知道,人心是肉做的,你难免心慈手软,你不是德拉古,不是杰弗里斯,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布鲁克先生显然处于心烦意乱的状态。他每逢有伤心的事要讲,总会先东拉西扯,谈些不相干的问题,仿佛这是一服灵丹妙药,可以冲淡它的苦味。他跟詹姆士爵士闲聊偷猎人,直到大家坐定之后,还没言归正传。卡德瓦拉德太太给这种拖拉作风弄得不耐烦了,首先开口道:"你的坏消息是什么哟,真急死人了。看猎场的没给打死,那就算了。但你要讲什么呢?""哦,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我很高兴,你和教区长也在这儿。这是家庭问题,但是你们能帮助我们渡过这困难的时刻,卡德瓦拉德。我决心当着你的面谈这一切,亲爱的,"他瞧了瞧西莉亚,又说,"你知道,这是你万万想不到的。还有,彻泰姆,这也会使你大吃一惊……但是你知道,你也跟我一样,要阻挡也阻挡不了。有些事往往出人意外,你根本想象不到,你知道。""这一定是关于多多的,"西莉亚说,她一向觉得,她的姊姊是家族机器中一个危险的零件。她坐在一张矮凳子上,靠着丈夫的膝盖。"究竟是怎么回事,求求你快讲吧!"詹姆士爵士喊道。"好吧,你知道,彻泰姆,这都得怪卡苏朋的遗嘱,这东西非但不管用,还把事情弄得更糟了。""一点不错,"詹姆士爵士赶紧说,"但是怎么个糟法啊?""多萝西娅又要结婚了,告诉你们,"布鲁克先生说,朝西莉亚点点头,后者顿时抬起头,用吃惊的目光瞧着丈夫,把手放在他的膝上。詹姆士爵士气得几乎脸色发白,但是没有说话。"我的天哪!"卡德瓦拉德太太喊道。"难道是嫁给小拉迪斯拉夫不成?"布鲁克先生摇摇头,说道:"没错,是嫁给拉迪斯拉夫。"为了谨慎起见,他没再往下说。"你瞧,汉弗莱!"卡德瓦拉德太太说,把胳臂朝她丈夫一挥。"这又一次证明,我比你看得清楚,你可以跟我抬杠,但你反正是个睁眼瞎子。你还以为,那个年轻人真的出国了呢。""那有什么,他可以出国以后又回来呀,"教区长泰然自若地说。"你什么时候得到这消息的?"詹姆士爵士问,别人的话都不在他心上,不过他自己又觉得不知讲什么好。"昨天,"布鲁克先生有气无力地说。"我到洛伊克去了。是多萝西娅派人来叫我的,你知道。这件事来得非常突然,连他们自己两天前也没这个意思,你们知道,一点意思也没有。有些事往往出人意外。但是多萝西娅打定了主意,反对已经没有用。我向她指出了它的严重性。我尽了我的责任,彻泰姆。但是她仍会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你知道。""不如我一年前约他决斗,把他打死了还好一些呢,"詹姆士爵士说,这倒不是他好杀成性,只是他需要强烈的表达方式。"确实,詹姆士,这件事叫人太不愉快了,"西莉亚说。"冷静一点,彻泰姆。看事情还得心平气和才好,"卡德瓦拉德先生说,看到这位好心的朋友如此怒不可遏,有些遗憾。"这是有一点自尊心,有一点正义感的人,都受不了的,谁也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亲族中间,"詹姆士爵士说,还是气得脸色煞白的。"这简直是丢尽了脸皮。要是拉迪斯拉夫还知道一点廉耻,他就应该立刻出国,从此不再在这儿露脸。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并不奇怪。卡苏朋的葬仪一过,第二天我就说过该怎么办了。可惜我的意见没被采纳。""你知道,彻泰姆,你的要求是办不到的,"布鲁克先生说。"你是要把他遣送出国。我告诉过你,拉迪斯拉夫不会听凭我们的摆布,他有自己的主见。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我一向这么说,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算了,"詹姆士爵士说,觉得不能不反驳,"你对他这么器重,我感到遗憾。他能够在这一带立足,我们是有责任的。多萝西娅这样一个女子,居然不惜降低身份嫁给他,我们也是有责任的。"詹姆士爵士每讲一句就要停顿一下,似乎这些话很不容易出口。"一个给丈夫的遗嘱点了名的人,按理说,她不该再跟他见面……他会使她失去原来的身份,陷人贫困,可是他居然接受这种牺牲……何况他已成为众矢之的,出身卑贱……我还相信,他是一个没有原则,轻薄肤浅的家伙。这就是我的看法,"詹姆士爵士郑重其事地结束了他的议论,扭转了头,跷起了二郎腿。"一切我都向她讲过了,"布鲁克先生说,似乎有些歉意,"我是指贫穷,失去地位等等。我说:'亲爱的,你不知道,七百镑一年是什么日子。没有马车,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大家不把你当一回事。'我已讲得明明白白。我建议你不妨亲自跟多萝西娅谈谈。问题是她对卡苏朋的财产有一种反感。你会听到她说些什么的,你知道。""对不起,我不想听,"詹姆士爵士说,冷静了一些。"我也不想再看见她,这叫我太伤心了。像多萝西娅这样一个女人,竟然干出这么荒唐的行为,我不能不感到痛心。""公正一些,彻泰姆,"厚嘴唇的教区长心平气和地说,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庸人自扰,没有必要。"卡苏朋夫人为一个男人放弃财产,这行为也许不够谨慎,可是我们男人往往互不服气,贬低别人,因此一个女人那么做,我们便认为她不太聪明。但是我觉得,你不应该指责这是荒唐的行为,至少从严格的意义上不能这么说。""不,我认为是这样,"詹姆士爵士答道。"我认为,多萝西娅嫁给拉迪斯拉夫,这是错误的行为。""亲爱的朋友,我们往往把不合我们心意的行为,称作错误的行为,"教区长沉着地说。他像许多平心静气地对待生活的人一样,有时看到别人在道义上失去了控制能力,难免要苦口婆心劝导一番。詹姆士爵士掏出手帕,开始咬它的一只角。"不过,多多这么做,太可怕了,"西莉亚说,指望为她的大夫讲句公道话。"她说过她绝对不再出嫁,任何人也不嫁。""我也亲耳听她这么讲过,"彻泰姆老夫人说,神色庄严,仿佛在法庭上作证。"得啦,这种事总是不声不响进行的,"卡德瓦拉德太太说。"我唯一感到奇怪的,倒是你们大家会这么吃惊。你们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要是你们早把特里顿勋爵请来,让他向她求婚,他的博爱精神一定会感化她,说不定不到一年,他就把她带走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卡苏朋先生干得太妙了,为这结局准备了一切条件。他使自己落到了惹人讨厌的地步--也许这是上帝的意旨--然后向她挑战,问她敢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这么做只是使一件假珠宝变得光彩夺目,给它标上了大价钱。""我不知道,你对错误是怎么理解的,卡德瓦拉德,"詹姆士爵士在椅上转身对教区长说,心里还是觉得很不痛快。"我们不能承认这么一个亲戚。至少我得为我自己这么说,"他继续道,尽量小心,把眼睛避开布鲁克先生。"别人怎样我不管,也许他们会认为跟他在一起很愉快,可以把身份等等置之不顾。""得啦,彻泰姆,你知道,"布鲁克先生心平气和地说,一边抚摩着大腿,"我不能丢开多萝西娅不管。从一定程度上说,我应该作她的父亲。我对她说:'亲爱的,我不能不让你嫁给他。'这以前我已把利害关系向她讲清楚。但是我可以取消限定由她的儿子继承的权利,你知道。这得花些钱,也很麻烦,但是我能办到,你知道。"布鲁克先生向詹姆士爵士频频额首,觉得他既显示了自己的决心,又考虑到了从男爵的顾虑的正确方面,对他作了适当的让步。原来他灵机一动,找到了刚才没有想到的招架方式,接触到了詹姆士爵士所耻于承认的动机。多萝西娅嫁给拉迪斯拉夫这件事,在詹姆士爵士心头引起的强烈反应,一部分来自可以宽恕的偏见,或者甚至无可非议的观念,一部分也来自嫉妒产生的反感,这在拉迪斯拉夫这件事上,是跟卡苏朋那件事一样的。他相信,这种婚姻对多萝西娅都有害无益。但是除了这些原因,还有一个动机,那是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甚至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那就是两个农庄--蒂普顿和弗雷什特--正好位在同一围栅内,它们的合并对他具有不容争辩的魅力,可以为他的儿子和继承人创造一幅美好的前景。因此当布鲁克先生微微额首,表示对这动机的赞赏时,詹姆士爵士有些扭泥不安,喉咙里好像给什么塞住了,甚至脸也红了。在他爆发第一阵怒火时,他那么慷慨激昂,谁也阻挡不住,但布鲁克先生这几句投其所好的话一出口,就把他的嘴堵住了,这比卡德瓦拉德先生那种苦口婆心的规劝灵验得多。但是西莉亚很高兴,从她伯父的话听来,他已允准这桩亲事,现在她可以讲话了,只是态度不太热烈,仿佛只是在谈请客吃饭的问题,说道:"伯父,你是不是说,多多很快就会结婚?""不出三个礼拜,你知道,"布鲁克先生无能为力地说。"我没法制止这事,卡德瓦拉德,"他把脸转过去一点,又对教区长说。后者答道:"我觉得不必大惊小怪。如果她甘愿穷苦,这是她的事。假如她嫁给一个有钱的年轻人,大家就没有话说了。可是不少靠棒禄为生的教士都穷苦不堪,尽管这并不合理。你们瞧埃莉诺,"那个喋喋不休的丈夫继续道,"她的亲友都反对她嫁给我呢,因为我一年不到一千镑收人,人又生得愚鲁,谁也看不出我有什么可取之处,我连一双像样的靴子也没有,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女人怎么会看上了我。说实话,我只能站在拉迪斯拉夫一边,除非我再听到他有其他缺点。""汉弗莱,这都是你的诡辩,你自己也知道,"他的妻子说。"一切都一样,这就是你的全部意思。好像你以前不叫卡德瓦拉德!请问,要是你是一个别的什么人,我会嫁给你这号丑八怪吗?""何况你还是一个教士,"彻泰姆老夫人嘉许地说。"谁也不会说埃莉诺嫁给你是降低了身份。至于拉迪斯拉夫先生,那就很难讲了,詹姆士,是不是?"詹姆士爵士低低咕峨了一声,这是不大恭敬的,跟他平时回答母亲的问话不一样。西莉亚仰起脸,像一只体贴的小猫似的望着他。"必须承认,他的血液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卡德瓦拉德太太说。"首先是卡苏朋的乌贼汁,然后又是叛逆的波兰提琴师或舞蹈教师,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个老家……""废话,埃莉诺,"教区长说,站起身来。"我们该走了。""不过,他毕竟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卡德瓦拉德太太道,想修正一下她的话,一边也站了起来。"他像老克赖奇利在那些小傻瓜出世以前的画像,显得年少英俊。""我跟你们一起走,"布鲁克先生说,赶紧起身告辞。"明天你们一定都得上我家中吃饭,你们知道,西莉亚,亲爱的,怎么样?""你会去吧,詹姆士?"西莉亚说,握住了丈夫的手。"哦,当然,只要你喜欢,"詹姆士爵士说,拉直了他的背心,但是还不能使他的脸变得和颜悦色。"那是说,如果不会遇到别的什么人。""不会,你放心,"布鲁克先生回答,猜到了他的意思。"多萝西娅不会来,你知道,除非你去看她。"等大家走了以后,西莉亚对詹姆士爵士说:"要是我坐车到洛伊克走一趟,詹姆士,你觉得合适吗?""怎么,现在就去?"他反间道,有些惊讶。"是的,这件事太重要了,"西莉亚说。"记住,西莉亚,我不能见她,"詹姆士爵士说道。"如果她放弃结婚也不成吗?""现在讲这话还有什么意义?那么我到马厩看看,让布里格斯把车子给你准备好。"但西莉亚觉得这很有意义,不论怎样,她应该上洛伊克,她得设法劝劝多萝西娅。在她们还没出嫁的时候,她常感到,只要她把话讲得合情合理,她的姊姊是会听她的。多多总是戴着有色眼镜在看世界,她必须凭她清醒的理智,把真正的亮光带给她。何况西莉亚已做了母亲,她自然更有权利规劝这位还没生孩子的姊姊,使她回心转意。谁像西莉亚这样了解多多呢?谁又像她这样一心一意地爱她呢?多萝西娅正在起居室里忙着什么,一看到妹妹,高兴极了,想不到她刚宣布结婚,她就来了。她想象过亲友们的反对,甚至有些夸大,以致担心这些人会从此不让西莉亚再跟她见面。"啊,咪咪,见到你真高兴!"多萝西娅说,把双手按在西莉亚肩上,满面笑容地瞧着她。"我几乎以为你不会再来看我了。""我没把亚瑟带来,因为我太匆忙了,"西莉亚说。她们面对面,坐在两只小椅子上,膝盖碰着膝盖。"你知道,多多,这太糟了,"西莉亚说,用的还是那种平静的喉音,神色娇滴滴的,尽量不露出一点情绪。"你使我们大家都那么失望。我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你千万不可以过那样的生活。何况你还有那么多的计划!你一定没有考虑过这一切。詹姆士不怕麻烦,为了你什么都愿意,你可以一辈子做你要做的事,我们都依你。""不,正好相反,亲爱的,"多萝西娅说,"我根本办不成我要办的事。我的任何计划从来没有实行过。""那是因为你要办的事都是办不到的。但是我们还可以定些别的计划。你怎么可以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呢?要知道,我们没有一个人认为你可以嫁给他呀。这太可怕了,叫詹姆士大吃了一惊。再说,这跟你一向的为人又多么不同。你当初要嫁给卡苏朋先生,因为他有一颗伟大的心,又老又乏味,又那么有学问。现在呢,你又要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因为他没有财产,什么也没有。我看,这是因为你总要想出一些点子,好让自己感到不舒服。"多萝西娅笑了。"别笑,多多,这是很严肃的问题呢,"西莉亚说,变得更郑重了。"你今后怎么生活?你只能跟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来往。我再也见不到你,你也不会再想到小亚瑟,我本来还以为你能一直……"西莉亚不常有的眼泪这时涌上了她的眼眶,嘴角也开始抽搐了。"亲爱的西莉亚,"多萝西娅说,态度是严肃而温柔的,"如果你不再跟我见面,这不是我的过错。""不,这是你的过错,"西莉亚说,还是那么愁眉苦脸,显得怪可怜的。"詹姆士不肯原谅你,我怎么能来看你,或者让你去看我呢?要知道他认为这是不对的,他认为你这是做了错事,多多。但你一向都是错的,只是我不能不爱你。现在谁也不知道,你会住在哪里,你还能上哪儿呢?""我这就上伦敦,"多萝西娅说。"难道你一直住在马路上不成?你会变得那么穷。我可以把我的东西分一半给你,可是既然我再也见不到你,我又怎么给你呢?""谢谢你,咪咪,"多萝西娅亲切而温柔地说。"别担心,也许有一天詹姆士会宽恕我的。""但是如果你不结婚,那会好得多,"西莉亚说,擦干了眼泪,重又回到了她的议论上,"那样就不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别人也不致认为你有什么不对了。詹姆士一直说,你应该成为一个女王,但现在这样可一点也不像女王呀。你知道,多多,你做的事总是错的,目前又是一个例子。大家认为,拉迪斯拉夫先生不配当你的丈夫。何况你说过,你永远不再结婚。""我应该聪明一些,这完全对,西莉亚,"多萝西娅说。"如果我好一些,我就可能取得一些成绩,不致像现在这样。但目前这事,我是要做的。我已答应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我就得嫁给他。"多萝西娅说这些话的声调,是西莉亚所熟悉的,她知道它的意义。她沉默了一会,然后仿佛放弃了一切争论,说道:"那么,多多,他很爱你吗?""我希望是这样。我很爱他。""那就好了,"西莉亚说,松了口气。"只是我希望你嫁一个像詹姆士那样的丈夫,住在我们附近,我可以时常来看你。"多萝西娅笑了,西莉亚似乎在思付着什么。接着她说道:"我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西莉亚觉得,这件事一定十分曲折。"这没什么,"多萝西娅说,拧了一下妹妹的下巴颊。"如果你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你就不觉得奇怪了。""你不能告诉我吗?"西莉亚说,让手臂放得舒服了一些。"不成,亲爱的,除非你的心跟我的心一样,否则你是永远不会理解的。"第八十五章于是陪审团出场了,他们的名字是:瞎子先生,无用先生,坏心先生,好色先生,浪荡先生,任性先生,傲慢先生,仇恨先生,撒谎先生,残忍先生,憎恶先生,无情先生,他们每人都对他作出了有罪的裁决,然后一致决定,提请法官判处他有罪。陪审团的第一位瞎子先生是陪审长,他说:"我看得一清二楚,此人是异教徒。"无用先生跟着说:"应该从世上肃清这类人!"坏心先生附和道:"对,因为我看见他的样子就讨厌。"好色先生接口道:"我对他不能忍受。"浪荡先生随即道:"我也不能忍受,因为他老是指责我的行为。"任性先生喊道:"绞死他,绞死他。"傲慢先生便说:"该死的贱骨头。"仇恨先生声称:"我一见他,心里就冒火。"撒谎先生道:"他是个坏人。"残忍先生接着说:"纹刑已是便宜了他。"憎恶先生说:"让我们把他彻底消灭。"然后无情先生道:"哪怕整个世界都归我所有,我也不给他立足之地,因此让我们赶紧判处他死刑吧。"--《天路历程》不朽的班扬这样描绘了对人的狂热迫害,那些必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心情,这时谁会同情忠诚呢?但是,在一片谴责声中,知道自己无罪,相信我们之所以横遭物议,正因为我们身上还保留着一颗善心,这种罕见的幸福的命运,是连最伟大的人也往往难以获致的。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不是为了正义的事业,遭到人们的攻击,即使他对自己说,那些用石子打他的人都是出于邪恶的动机,他的命运也是悲惨的,因为他知道,人们用石子打他,不是因为他宣扬了正义,而是因为他没有成为他所宣扬的人。这便是布尔斯特罗德的遭遇,现在他便在这种意识下,没精打采地作着离开米德尔马契的准备,打算从此郁郁寡欢地隐匿他乡,在陌生的、摸不关心的面容中间了却失败的一生。妻子的仁慈和忠诚使他避免了一种恐怖,但是她的存在依然是对他的谴责,在她面前,他不得不顾虑重重,不敢向她供认一切,总是企图替自己辩护。他为拉弗尔斯之死推卸责任,认为这只是他所祈求的上帝的意旨,然而他还是惶恐不安,不肯向妻子公开秘密,听凭她的裁判。他用内心的斗争和动机洗刷自己的行为,冲淡它们的意义,这使他觉得比较轻松,似乎威得了无形的宽恕,然而她会怎样看待这些行动呢?如果她仍在心中称它们为谋害,这是他怎么也受不了的。他觉得,她的怀疑仿佛包围着他,但是他意识到,她并未掌握充分的证据,可以对他作出最坏的判决,因此他还有勇气面对她。也许将来,在他弥留之际,他会告诉她一切。到了那个最后诀别的时刻,当她握着他的手,送他走进茫茫黑夜的时候,她听到这一切,或许不会离开他的身边了。也许是这样,但隐瞒已成为他终生的习惯,供认一切的愿望无法抗拒对更深的耻辱的恐惧。他对妻子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还不仅因为他怕遭到她无情的裁判,也因为他为她的痛苦,深深感到内疚。她把女儿们打发到海边的一所学校住读,让她们离得远远的,不知道这场灾难。她们的离开,使她不必为自己的忧伤向她们作出解释,也免得看到她们惶惶不安的惊异神色。现在她可以毫无顾虑地沉浸在悲痛中,让它一天天把她的头发变白,把她的眼睑变得逐渐松弛了。"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办吧,赫莉欧,"布尔斯特罗德对她说,"我是指关于家产的安排。我的意思还是要保留这一带的田产,只是让它转到你的名下,作你生活的保障。如果在这些问题上,你有什么要求,请你直说好了。"过了几天,她探望她的哥哥回家后,开始把她近来心中考虑的事,告诉丈夫。"我希望为我哥哥一家办些事,尼古拉斯。我想,我们有责任给罗莎蒙德和她的丈夫提供一些补偿。沃尔特说,利德盖特先生必须离开这儿,他的业务已经一落千丈,可是他们手头拮据,没法在别处谋生。我宁可我们自己苦一些,也得帮助我可怜的哥哥,给他家的人解决一些困难。"布尔斯特罗德太太除了"提供一些补偿",不愿进一步接触那些事实,她知道丈夫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了解,他有特殊的原因对这种提法感到刺耳。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按照你提出的方式实行你的愿望,这是不可能的,亲爱的。利德盖特先生事实上已拒绝接受我的任何帮助。他把我借给他的一千镑退回我了。卡苏朋夫人为这目的借给了他这笔钱。这是他的信。"这封信使布尔斯特罗德太太非常痛心。它提到的卡苏朋夫人的借款,反映了公众的情绪,很清楚,每个人都认为,避免与她的丈夫保持任何来往,是必要的。她沉默了一会,眼泪不禁潜潜而下。她擦干泪水的时候,下巴在哆嗦。布尔斯特罗德坐在她对面,看到这张伤心憔悴的脸,不免悲痛万分,不过两个月以前,它还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呢。这是在苦难深重的时刻,与他自己那张消瘦的脸一起变得苍老的。为了尽量安慰她,他说道:"不妨采取其他的方式,赫莉欧,只要你肯出面,我们仍可给你哥哥家的人提供一些帮助。我想,你会觉得这是可取的,我是指经管我打算给你的田地,这是一桩有利可图的营生。"她留心听着。"高思曾打算代管斯通大院,然后安排你的侄儿弗莱德去经营。那儿一切都是现成的,他们只要付一部分收益,不必像一般租金那么大。这对那个年轻人是合适的开端,他又在高思手下办事,可以得到他的指导。你对这安排觉得满意吗?""是的,这可以,"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起劲了一些。"可怜的沃尔特已弄得精疲力尽,我得尽一切力量,在我离开以前,为他办一两件好事。我们总是同胞兄妹啊。""你必须亲自向高思提出,赫莉欧,"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他不愿这么讲,但又希望达到目的,这不仅是为了安慰妻子,还有别的原因。"你必须告诉他,这田地实际是你的,他不必跟我打交道。联系可以通过斯坦迪什进行。我说明这点,因为高思不愿当我的代理人。我把他开的条件交给你,你可以根据这些条件,请他接受你的委托。我想,你是为你的侄儿提出这要求,他不致不肯答应。"第八十六章他们心中充满爱情,它像圣盐一样可以使心灵永葆青春。正因为这样,从小相爱的情侣才能永不变心,白头偕老,他们的爱情也愈久愈新鲜。爱情的防腐作用是确有其事的。有了达夫尼斯和克绿哀那样的开端,才有费立门和包西丝那样的结局。这样的晚景虽是黄昏,却和黎明相似。--维克托·雨果:《笑面人》已到了喝茶的时候,高思太太听得凯莱布走进前厅,马上打开客厅的门,说道:"你回来啦,凯莱布。吃过饭没有?"(高思先生的用膳时间大多得服从他的"工作"需要。)"吃过了,吃得很丰盛呢--冷羊肉,还有我说不上名儿的东西。玛丽在哪里?""大概在花园里,跟莱蒂在一起。""弗莱德还没来吗?""没有。你不喝茶又要出门不成,凯莱布?"高思太太看见丈夫刚摘下帽子,又把它戴上了。"不,不,我只是找一下玛丽,马上回来。"他在园子里杂草丛生的一角找到了玛丽,那儿的两棵梨树中间,高高悬挂着一个秋千。她用一块淡红围巾裹在头上,前面伸出一道阔边,遮住平射而来的阳光,正给莱蒂荡秋千,莱蒂乐得大喊大叫,笑个不住。看到父亲,玛丽放开秋千,向他走去。她把淡红围巾推到脑后,从远处向他露出了亲切愉快、情不自禁的微笑。"我是来找你的,玛丽,"高思先生说。"我们还是一边走一边谈吧。"玛丽看得很清楚,父亲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跟她谈,因为他的眉头皱着,显得有些伤感,他的声音温柔而严肃,这种表情是她在莱蒂那样的年纪就熟悉的。她挽着他的胳膊,从一排栗子树旁边拐过去。"玛丽,你必须度过一段不幸的时刻,才能结婚,"父亲说,没有看她,只是望着拿在另一只手中的手杖的末端。"爸爸,这不是不幸的时刻--我认为这是愉快的时刻,"玛丽笑道。"我已经独自度过了二十四年以上,我过得很愉快,我想大概不致再要这么久吧。"接着,她停了一下,侧转脸,朝着父亲,神情严肃了一些,又说道:"你对弗莱德是不是满意?"凯莱布扭起嘴角,谨慎地别转了头。"我说,爸爸,你星期三还称赞他来着呢。你说,他对牲口懂得很多,对事物也很有见地。""是吗?"凯莱布躲躲闪闪地说。"是的,我都记下来了,有明确的日期,你赖不了,"玛丽说。"你喜欢把一切都记载清楚呢。那时你觉得,他的行为确实不坏,他对你也十分尊重;弗莱德的脾气,那是再好没有的,谁也比他不上。""好啦,好啦,你这是在哄我,要我相信他是一个理想的丈夫。""不对,真的,爸爸。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理想的丈夫。""那么是为了什么呢?""哦,爸爸,为了我始终爱他。我常常责备他,可我对别人从来懒得这么做。这对一个丈夫是必须考虑的一点。""那么,玛丽,你已经打定主意啦?"凯莱布说,恢复了原来的声调。"近来这段时间可说是多事之秋,你听到这一切,没产生过别的想法吗?"(凯莱布用这种含糊其词的话,概括了许多意思。)"因为现在要改变还来得及。一个女人在感情上不应该勉强,这对那个男子也是不利的。""我的感情并没有变,爸爸,"玛丽平静地说。"只要弗莱德对我没有变心,我也不会对他变心。我觉得,我们两人谁也少不了谁,不论别人叫我们多么敬佩,我们也不会更喜欢他们。这对我们说来是不可思议的,就像看到一切老地方突然变了样子,一切事物突然改了名称一样。我们必然等待,作长期打算,但弗莱德理解这点。"凯莱布没有立即说什么,只是站住脚,把手杖顶在生满青草的园径上转动着。过了一会,他用带有感情的声音说道:"好吧,我有个消息告诉你。要是让弗莱德住在斯通大院,经管那片田地,你认为怎样?""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呀?"玛丽惊异地说。"那是替他的布尔斯特罗德姑妈管理这田产。这个可怜的女人来找我,央求我接受她的委托。她是想帮助那孩子,这对他可能是有些好处的。如果勤俭一些,他可以慢慢积些钱,买下牲口农具,他本来爱好务农呢。""呀,弗莱德一定会多么高兴!这太好了,简直不能相信。""但是你要注意,"凯莱布说,警告似的转过头去。"这必须用我的名义,由我承担责任,照料一切。你母亲也许会担些心事,尽管她嘴上不说。弗莱德务必小心才是。""也许你的负担太重了,爸爸,"玛丽说,感到这未免是美中不足。"凡是给你增加麻烦的事,都使我们觉得不安。""这没什么,我喜欢工作,孩子,只要这不致给你母亲带来烦恼。再说,等你和弗莱德结了婚,"这时凯莱布的声音显然有些颤抖,"他就会勤勤恳恳,省吃俭用了。你有你母亲的聪明,也有我的,只是采取了女性的方式,你会使他走上正路的。等一会他就会到这儿来,因此我得先跟你通个气,我想,你一定喜欢由你把这消息通知他的。那以后,我再好好交代他,然后我们就可以着手工作,处理事务了。""呀,我亲爱的好爸爸!"玛丽喊道,把双手围住了父亲的脖颈,他则平静地侧转了头,接受着女儿的爱抚。"我真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是不是也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废话,孩子,不久你就会觉得丈夫更好了。""不可能,"玛丽说,恢复了平常的声调。"丈夫是较低一级的男子,他们需要别人管束他们。"他们走回屋里时,莱蒂也奔了过来。这时玛丽发现,弗莱德站在果园门口,便朝他走去。"你穿得多么漂亮,你这个挥霍成性的年轻人!"玛丽说,这时弗莱德站住了,开玩笑似的举起帽子,向她敬礼。"你总不懂得节约。""这己算不得新衣服了,玛丽,"弗莱德说。"你瞧瞧这些袖口的边!我只是把它刷了一番,这才显得那么体面呢。我已经省下了三套衣服,一套是准备结婚穿的。""那你穿了一定非常滑稽,像一本旧时装杂志上的先生!""哪儿的话,两年内它们还不会过时。""两年!实际一些,弗莱德,"玛丽说,转身走了起来。"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希望。""为什么?不管切不切实际,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要是我们不能在两年内结婚,哪怕这是真的,也叫人受不了。""我听到过一个故事,有个年轻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结果吃够了苦头。""玛丽,如果你有什么不利的消息,快告诉我,我急死了。我得进屋找高思先生。我心里已经够烦的了。我的父亲成天垂头丧气,家不像个家。我再也受不了不幸的消息。""让你住在斯通大院管理田庄,勤勤恳恳办事,每年积蓄一些钱,然后买下所有的牲畜和家私杂物,像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说的,成为一名杰出的农业家,而且身强力壮,从此把希腊文和拉丁文束之高阁,就这样,我不知道,这在你听来是不是不幸的消息?""玛丽,你这是当真还是胡诌的?"弗莱德说,然而脸色还是有些兴奋。"那是我父亲刚才告诉我的,他说事情可能这样,他是从来不会胡诌的,"玛丽说,现在抬起头,望着弗莱德。他们并排走着,他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么紧,甚至使她有些受不了,但她不想叫痛。"呀,玛丽,要是那样,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非常有用的人,我们也可以马上结婚。""不会这么快,先生。也许我还要把我们的婚姻推迟几年呢?这可以再给你一段胡闹的时间,再说,要是我看上了另一个更好的人,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你一脚踢开。""不要开玩笑,玛丽,"弗莱德说,情绪十分激动。"请你郑重告诉我:这是真的,你为此很高兴,因为我是你最亲爱的人。""这一切都是真的,弗莱德,我为此很高兴,因为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玛丽说,像背书一样,照说了一遍。到了门口,他们在屋顶陡峻的门廊下站了一会,弗莱德几乎像耳语似的说道:"玛丽,我们第一次用阳伞的铁圈订婚的时候,你总是……"欢乐在玛丽的眼中跳跃,她笑得更起劲了,可惜缺德的贝恩这时跳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狂吠的布朗尼。他跑到他们跟前,说道:"弗莱德和玛丽!你们还想不想进屋?要不,我得把你们的蛋糕吃掉啦!"尾声每一个界限既是结尾,又是开端。谁跟一些年轻人长期相处之后,肯轻易离开他们,不想知道他们几年后的景况呢?因为一段生活,不论如何典型,绝非整齐匀称的网状标本,诺言不一定会遵守,热情的开端可能继之以冷漠,潜在的力量或许会找到长期翘首以待的机会,而过去的错误也可能使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结婚一向是许多小说的终点,然而也是一个伟大的开始,正如它对于亚当和夏娃一样,他们在伊甸园中度过了蜜月,可是却在荒野的荆棘和羡黎中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宁馨儿。它依然是一篇家庭叙事诗的开端,这篇叙事诗可以是那个全面结合--未来的岁月将成为它的高潮,而老年将成为甜蜜回忆的共同收获季节--的逐渐胜利,也可以是它无可挽回的失败。有些人像从前的十字军一样,是穿上希望和热情的光辉战袍出发的,但走到半路,一切便幻灭了,只能在相互的忍耐和对世界的不满中,度过晚年。凡是关心弗莱德·文西和玛丽·高思的人,一定乐意知道,这两个人没有遭到这种失败,却获得了牢固的共同幸福。弗莱德在许多方面使亲友们大感惊讶。他成了郡里这一带的知名人士,大家公认他是一个有理论和实践经验的农业家,他还发表了一本书:《绿色作物的栽培及牲畜饲养经济学》,它在农业学术会议上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在米德尔马契,对他的赞美是有所保留的,许多人宁可相信,弗莱德之所以能著书立说,全靠他的妻子,因为他们从没想到,弗莱德会对芜警和甜菜有什么研究。玛丽也为她的孩子们写了本小书,书名是《伟人故事集--摘自普卢塔克的著作》,它由米德尔马契的格利普出版社印行。但是城里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宣称,这书是弗莱德写的,因为他念过"研究古代著作"的大学,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本来是可以当上教士的。由此可见,米德尔马契人是永远不会受骗的,不论你称赞什么人写了什么书,他们准知道,这是由别人代笔的。此外,弗莱德始终坚定不移地走着正路。结婚以后过了几年,他告诉玛丽,他的幸福一半得力于费厄布拉泽,是他在关键时刻,使劲拉了他一把。我不能说,他已脚踏实地,不再想人非非,事实上,作物的收成或出售牲口的利润,往往低于他的估计,他还总是轻易相信,他买进的马可以赚钱,事实却不然;不过玛丽说,这当然要怪马不好,不能怪弗莱德判断失误。他保留着骑马的癖好,但很少把一天的光阴消磨在打猎上。有时他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不愿让人笑话,因为人们说他胆小如鼠,不敢跳越障碍,一到那里,就像看到玛丽和孩子们坐在五根柱子的栅栏上,或者正把他们慈发的头伸在树篱和沟渠间,因而吓得魂不附体。他们有三个男孩,玛丽没有因为只生男孩感到不满。弗莱德希望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她听了笑道:"那会使你的母亲非常伤心。"文西太太年纪大了,风度也不如当年主持家政的时期了,不过她也很满意,发现弗莱德的孩子至少有两个是真正文西家的骨肉,没有一点"高思家的相貌"。但是玛丽心中暗暗得意,三个中最小一个孩子的模样,就像她父亲穿上了圆下摆外衣似的。这孩子玩打弹子,或者瞄住成熟的梨子扔石子时,准确得百发百中。贝恩和莱蒂还只有十几岁,已做了舅舅和阿姨,还经常争吵,究竟甥儿有用还是甥女有用。贝恩坚决认为,女孩子不如男孩子,要不然,她们就不会老是穿裙子,穿裙子就是她们低能的标志。至于莱蒂,她的议论大多来自书本,她很生气,回答说,上帝赐给亚当和夏娃的同样是兽皮衣服,她还想起,在东方男人也是穿裙子的。但是后面这个论点削弱了前面那个论点的庄严性,未免显得多余,因为贝恩轻蔑地答道:"他们大多是蠢货!"还马上请教他的母亲,男孩子是不是优于女孩子。高思太太答道,不论男孩女孩,同样淘气,但是男孩无疑比较强大,跑路快些,掷东西也掷得远些,准确些。对这神圣的裁决,贝恩相当满意,至于淘气问题,他觉得无关紧要。但是莱蒂很不满,她的优越感比她的体力更强。弗莱德从没变得富裕,他的希望总是落空,但是他慢慢积了一笔钱,成了斯通大院牲畜和家具什物的主人,高思先生派他干的工作,使他丰衣足食,度过了经常威胁着农民的"灾荒"。玛丽在成为主妇后,跟她的母亲一样精明能干,只是不像她那么注重孩子的正规教育,以致高思太太总是大惊小怪,担心他们在文法和地理方面,不能打好基础。然而他们上学以后,还是名列前茅,这跟他们在家里总喜欢跟母亲在一起,也许不无关系。每逢冬日傍晚回家时,弗莱德骑在马上,想起镶护壁板客厅里的熊熊炉火,便喜不自胜,不免为那些没有娶到玛丽这种妻子的人感到惋惜,尤其是费厄布拉泽。弗莱德现在可以宽宏大量地对玛丽说了:"他比我好十倍,他更配得上你。"玛丽回答道:"当然他比你好,但正因为这样,他没有我也不要紧。可你呢,我一想到你当了副牧师,为了租马和用麻纱手帕背了一身债,心就会发抖!"只要打听一下,我们也许就能知道,弗莱德和玛丽仍住在斯通大院,那些蔓生植物依然带着它们的花朵,爬满在美好的石墙上,然后伸向田野,田野上胡桃木树排列得整整齐齐。每逢阳光灿烂的日子,从打开的窗口,总能看到一对夫妇,带着白发老人的安详神色,坐在那里,他们最早是用阳伞上的铁圈订定终身的;当老彼得·费瑟斯通在世的时候,玛丽·高思总是奉命站在这窗口,等待利德盖特先生的到来。利德盖特的头发从未变白。他五十岁就死了,留下了妻子和儿女,靠一大笔他的人寿保险金过活。他行医的收人相当不错,按照不同的季节,他轮流在伦敦和大陆的温泉疗养地开业。他还写了一篇论痛风症的文章,这种病是能够给他带来大量财富的。不少有钱的病家都信赖他的医术,但他始终认为他的一生是失败的,他没有实现他当初的抱负。他的朋友们都羡慕他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太太,什么也不能改变他们的看法。罗莎蒙德没有重犯失于检点的错误,影响她的名誉。只是她的性格仍温和娴静,她的主见仍不可动摇,她仍喜欢教训她的丈夫,仍善于略施小技使他就范。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她的反抗越来越少,罗莎蒙德因而得出结论,认为他终于懂得了她的意见的价值。另一方面,她对他的才能也有了更深人的体会,因为他收人丰厚,没有使她住进布赖德街上那破旧可怕的鸟笼,却给她提供了一只鲜花盛开、金碧辉煌的笼子,这是适合她这样的金丝雀居住的安乐窝。总之,利德盖特是我们所说的飞黄腾达的人。但是他过早地死于白喉,罗莎蒙德后来又嫁了一个年老而富裕的医生,他也能亲切地对待她的四个孩子。她和她的女儿们坐着马车外出时,显得雍容华贵,引人瞩目。她常常说,她的幸福是一种"报偿"--她没有说明这是什么报偿,但可能是指她为泰第乌斯受了委屈,他的脾气始终没有变得百依百顺,直到最后,有时还不免反唇相讥,这自然比他那些忏悔的表示,更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他有一次称她为罗勒草,她不明白他的意思,要他解释,他便说,这种草从被害人的脑髓吸取滋养时,生长得特别茂盛。罗莎蒙德对这些话,总是给予冷静而强硬的回答:那他为什么要看中她呢?他既然那么赞美拉迪斯拉夫太太,把她看得比她更好,他应该娶她才对。这样,谈话就以罗莎蒙德的胜利而告终。然而有一点不提也是不公正的,那就是她从没说过一句贬低多萝西娅的话,她在她一生中最危急的关头,不咎既往,宽容了她,这使她对多萝西娅始终保持着虔诚的回忆。多萝西娅本人从未想过,她比别的女人更值得赞美。她总觉得,要是她好一些,懂得多一些,她一定可以做得更好,成绩也大一些。然而她对她放弃地位和财产,嫁给威尔·拉迪斯拉夫一事,始终没有反悔,如果她反悔的话,他会认为这是他最大的耻辱,也是最大的苦恼。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比任何力量更强大,不可能一遇风吹草动便受到危害。对多萝西娅说来,任何生活,凡是没有充沛的感情的,都不能容忍。她目前的生活仍充满各种仁慈的活动,她尽力发现和承担这些责任,从不迟疑退缩。威尔成了热情的社会活动家,当时议会改革还刚开始,大家信心百倍,认为黄金时代即将到来,这是我们大多已感到失望的今天所不能想象的。威尔便在那样的形势下,全力以赴地工作,最后进了议会,选举他的选区负担了他的竞选费用。这是多萝西娅再也高兴不过的事,既然世上还有恶,那么她的丈夫能够深人斗争的核心,与恶相对抗,她作为一个妻子理应支持他。许多认识她的人感到遗憾,这么一个坚定而罕见的女子,竟一心一意为另一个人而生活,在一定范围内只是作为一位贤妻良母出现。但是谁也说不清楚,除此以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哪怕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也不例外,他始终保持着他的否定态度,认为她不该嫁给威尔·拉迪斯拉夫。但是他的这种看法,了农有造成长期的分裂,那个家庭重新团圆的方式,对一切有关的人说来,都带有典型意义。布鲁克先生舍不得放弃跟威尔和多萝西娅通信的乐趣,一天早上,他正在奋笔疾书,大谈市自治机构改革的前景,突然笔锋一转,发出了务请枉驾前来蒂普顿一游的邀请。这一经写上,自然再也改变不了,除非让这封价值非凡的信全部作废,然而这牺牲是难以设想的。他们的通信已持续数月之久,在此期间,布鲁克先生每逢与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交谈时,总要声明或者暗示,他取消限定继承权的意愿迄未改变。谁知到了这一天,他的笔突然发出了这大胆的邀请,于是他专诚前往弗雷什特,声明他之所以采取这一强大步骤,是因为他经过深思熟虑,有了更正确的认识,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防止低等血统潜人布鲁克家继承人的血管。但是就在那天早上,弗雷什特庄园公馆内发生了一件激动人心的事。西莉亚收到了一封信,她一边读信,一边哩哩吸泣。詹姆士爵士不习惯看到她淌眼泪,焦急地追问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嚎陶大哭,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多萝西娅生了一个男孩。可你一定不会让我去看她。我相信,她需要我。她不知道该把孩子怎么办,她会把事情弄糟的。他们认为她可能死。这太可怕了!你想想,如果这是我和小亚瑟,可别人不让多多来看我,我会多么伤心!我希望你的心不要太狠,詹姆士!""我的天哪,西莉亚!"詹姆士爵士说,给她的话打动了,"你希望怎么办?你打算做什么,我都依你便了。如果你想进城,我明天就陪你去。"西莉亚表示,这正是她的希望。布鲁克先生到达的时候,这场风波刚才过去。他与从男爵在园子里见了面,便谈了起来,他还不知道那个消息,这也难怪,詹姆士爵士并不急于把它当作喜讯通知他。但是当谈话照例接触到限定继承权时,他开口了:"亲爱的先生,你的事我当然无权做主,但从我说来,我宁可不要这么办。我希望一切保持原状。"布鲁克先生吃了一惊,一时间竟然手足失措,不明白他是不是真的可以脱离苦海,不必再为这事操心了。原来这是西莉亚的心愿,詹姆士爵士自然只得照办,答应跟多萝西娅和她的丈夫言归于好。在女人情杖意b的地方,男人只能把彼此的怨恨一笔勾销。詹姆士爵士从来不喜欢拉迪斯拉夫,威尔也不愿跟詹姆士爵士单独在一起,宁可多一些别人在场--他们总是格格不人,面和心不和,只有多萝西娅和西莉亚在场的时候,才好一些。于是大家同意,拉迪斯拉夫夫妇这年内至少得上蒂普顿欢聚两次。这样,不久以后,弗雷什特的一小队表兄妹,跟来到蒂普顿的两个表兄弟一起玩了起来,他们玩得那么起劲,好像谁也没怀疑那两个表兄弟的血液是否纯粹。布鲁克先生一直活到了很大年纪,他的产业由多萝西娅的长子继承了,后者本可以当选为米德尔马契的代表,但他谢绝了,认为他的意见还是在议会外更有活动的余地。詹姆士爵士始终认为,多萝西娅的第二次结婚是错误的。确实,这已成为米德尔马契的共同观念,人们向年轻一代谈起她的时候,总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嫁了一个体弱多病,可以做她父亲的老教士,在他死后过了一年多一些,她又放弃财产,嫁给了他的表侄,一个年轻得可以做他儿子的人,而且没有产业,出身也不好。那些从没见过多萝西娅的人,通常总认为,她不可能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否则她不会嫁给前者,也不会嫁给后者。当然,她一生中这些决定性的行为,并不像理想的那么美好。这是年轻而正直的精神在不完美的社会条件下挣扎的结果,它们不是没有缺陷的,在这个社会中,崇高的感情往往会采取错误的外表,伟大的信念也往往带有幻想的面貌。因为没有一个人,他的内心如此强大,以致外界的力量不能对它发生巨大的决定作用。一个新德雷莎不见得有机会改革修院的隐修生活,正如一位新安提戈涅哪怕有满腹的骨肉之情,敢于为了埋葬哥哥,置一切于不顾,恐怕也难以如愿,为什么?因为她们这些壮烈行为所据以存在的社会条件,已一去不复返了。但我们这些区区百姓,正以我们的日常言行,为无数多萝西娅的诞生准备条件,其中有些人可能还得比本书中的多萝西娅,作出悲痛得多的牺牲,也未可知。她那高尚纯洁的精神不虞后继无人,只是不一定到处都能见到罢了。她的完整性格,正如那条给居鲁士堵决的大河,化成了许多渠道,从此不再在世上享有盛誉了。但是她对她周围人的影响,依然不绝如缕,未可等闲视之,因为世上善的增长,一部分也有赖于那些微不足道的行为,而你我的遭遇之所以不致如此悲渗,一半也得力于那些不求闻达,忠诚地度过一生,然后安息在无人凭吊的坟墓中的人们。米德尔马契乔治。爱略特简介英国十九世纪女作家爱略特,她一生创作的主要作品是三部中篇组成的《教会生活场景》和七部长篇:《亚丹·比德》、《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织工马南》、《罗慕拉》、《费立克斯·霍尔特》、《米德尔马契》和《丹尼尔·德龙达》。《米德尔马契》一书出版后,爱略特的心理分析手法引起评论界重视。随着后人对爱略特的深入研究,她的心理分析手法得到评论界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她凭借她的创新精神,在英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占据了显著的地位。《米德尔马契》一书有两条主线。其一是理想主义少女多萝西娅的灾难性婚姻与理想的破灭,其二是青年医生利德盖特可悲的婚姻与事业的失败。作者运用对比、对称、平行和重复等手法,把这两条主线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把众多人物写了进去,成功地表现了“社会挫败人”这样一个幻灭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