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亲爱的,我们忘了,"斯普拉格太太说。"这些话是不应该在你面前讲的。""我知道,我没有理由偏袒任何人,"普利姆但尔太太说,脸有些红。"确实,我的丈夫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交情一向不错,赫莉欧·文西出嫁以前也早已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看法,经常告诉她,她哪里错了,这个可怜的人。然而讲到宗教,我得说,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哪怕不信任何宗教,他照样可以干他所干的事,甚至更坏。我不是说,他的表现没有一点过分,我自己就是喜欢中庸之道的。但事实总是事实。在巡回法庭上受审的,我想,不见得都是宗教狂热分子。""好吧,"哈克布特太太说,巧妙地扭转了话题,"归根结底一句话,我认为她应该跟他离婚。""我不同意,"斯普拉格太太道。"你知道,夫妻夫妻,就是要白头到老。""但这并不是说,你的丈夫要进新门监狱的时候,你还得死心塌地跟着他,"哈克布特太太道。"你倒想想看,怎么能跟这种人一起生活!说不定他会对你下毒手呢。""说得不错,我也认为,要是这种人还能得到贤惠的妻子的照顾和关心,这无异是鼓励大家犯罪,"汤姆·托勒太太说。"可怜的赫莉欧便是一个贤惠的妻子,"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她一向把她丈夫捧到了天上。确实,他也什么都依她。""好吧,我们来看看,她该怎么办,"哈克布特太太说。"我想她还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我但愿不要遇到她,因为我确实担心,万一讲话时说漏了嘴,把她丈夫的事讲出了口怎么办。你们猜,她会不会已经听到一点风声?""我想还不至于,"汤姆·托勒太太道。"我们听说他病了,从星期四开会回家以后,还从没出过门。但是她和她两个闺女昨天上过教堂,她们还戴着崭新的托斯卡纳草帽。她自己的帽子上还有一根翎毛。她讲究衣着,我从没发现她的宗教对这有过什么影响。""她总打扮得漂漂亮亮,非常摩登,"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带一点讥刺。"我知道,为了色彩调和,她特地把那根翎毛染成了淡紫色。我这么说,赫莉欧不会在意,她是主张公正的。""至于她知道不知道发生的事,那是不可能长期瞒她的,"哈克布特太太说。"文西家的人知道,因为文西先生出席了会议。这对他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不仅牵涉他的妹妹,还牵涉他的女儿呢。""一点不错,"斯普拉格太太说。"大家相信,利德盖特先生今后在米德尔马契再也不能趾高气扬了,他就在那个人死的时候,拿到了一千英镑,这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勾当。确实休目惊心。""骄傲的人一定要失败,"哈克布特太太道。"我不想为罗莎蒙德·文西难过,她跟她的姑妈不同,"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她需要吸取一点教训。""我猜想,布尔斯特罗德家可能迁往国外什么地方,"斯普拉格太太说。"一个家庭出了丢脸的事,一般都这么办。""这对赫莉欧是最沉重的打击,"普利姆但尔太太说。"遇到这种事,没有一个女人会比她更伤心。我从心底里同情她。尽管她有各种缺点,像她这么好的女人还是少见的。她从做姑娘的时候起,就干净整洁,穿得清清楚楚,又一向心地善良,像白天一般光明正大。你们有机会,不妨看看她的衣柜,总是整整齐齐。在她的教育下,凯特和爱伦也跟她一样。你们可以想象,她在那些外国佬中间,会多么难受。""大夫说,那正是他要奉劝利德盖特的事,"斯普拉格太太道。"他说,利德盖特应该跟法国人住在一起。""我敢说,这对她正好合适,"普利姆但尔太太道,"她就是那么轻桃。不过这来自她的母亲,跟她的姑妈毫无关系,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倒是苦口婆心开导过她,据我知道,她是希望她嫁给别人的。"普利姆但尔太太所处的地位,使她的感情有些复杂。不仅她和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来往密切,而且普利姆但尔家的大染料厂与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也有共同的利益,这使她一方面希望,对他的品德所作的最温和的评价能够得到证实,另一方面更加战战兢兢,唯恐人家说她替他掩盖罪责。还有,她家最近与托勒家的联姻,使她跟最体面的集团搭上了关系,这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要求,唯独那些严厉的观点,她觉得碍难同意,尽管她相信,在别的场合,它们是完全合理的。这个机灵的小女人的道德观念给搅乱了,她没法调和这些对立的"道理",这些由最近的事件引起的悲和喜,因为那些事件固然使应该倒霉的人倒了霉,但也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老姊妹,这个老姊妹尽管有各种缺点,她还是不希望她败落的。但那时,可怜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对正在到来的灾难还毫无觉察,只是内心的不安加深了,这种不安是自从拉弗尔斯上次来到灌木别墅之后,就经常在她心头出现的。那个讨厌的人生了病,住在斯通大院,她的丈夫居然留在那里照料他,这事她只得这么解释:拉弗尔斯从前在她丈夫手下办事,得到过他的帮助,今天他潦倒了,走投无路,因此从情理上说,不能把他丢下不管。何况从那以后,她发现丈夫的谈话已比较开朗,他说他的健康好转,可以继续处理银行的业务了,这一切使她产生了天真的乐观心情。但是在利德盖特送他回家,说他在会上病了以后,这种平静打破了。尽管后来几天中,利德盖特尽量安慰她,她还是暗暗伤心落泪,相信她的丈夫不完全是身体病了,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折磨着他。他不要她给他读书,也不要她时常坐在身边,理由是任何声音和行动都使他的神经受不了,然而她怀疑,他独自关在屋里,是为了集中精神处理他的书信文件。她相信一定出了乱子。也许那是做生意蚀本,损失了一大笔钱,又不愿让她知道。她不敢问丈夫,只得找利德盖特打听。在开会后的第五天--这五天中,她除了上教堂,没有出门--她对他说:"利德盖特先生,请你老实告诉我,我喜欢知道事实真相。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有没有出什么事?""他是神经受了一点小刺激,"利德盖特回答,有些闪烁其词。他觉得,这件痛苦的事还是不讲为妙。"但那是什么引起的呢?"布尔斯特罗德太太问,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逼视着他。"在公共场所,空气中往往含有一些毒素,"利德盖特说。"强壮的人抵抗得住,但对虚弱的人,根据体质,这会引起一定的反应。至于病在什么时候发作,或者说,为什么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身体突然支持不住,这往往是很难作出准确说明的。"他的答复,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并不满意。她还是相信丈夫遇到了不幸,大家却把她瞒得紧紧的,按照她的性格,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她吩咐两个女儿陪伴她们的父亲,自己立刻坐上马车,进城拜客,心想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事务如果出了问题,她一定会看出一些迹象或听到一些消息的。她先拜访锡西格太太,她不在家,然后又绕过墓园,来到哈克布特府上。哈克布特太太从楼窗口看到她前来,想起了以前对自己的警告,觉得不便跟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会面,为了贯彻这个决定,本想吩咐下人说她不在,但转念一想,又冒起了一股好奇心,舍不得放弃这次激动人心的谈话,只是打定主意,决不把心中的秘密泄漏一句。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给请进会客室,哈克布特太太接见了她,但神态跟平时略有不同,嘴唇闭得更紧,手也搓得更频繁,对信口说话采取了预防措施。她决定不问候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已经快一个礼拜了,我除了教堂,哪儿也没去,"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在寒暄几句以后说。"那是因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星期四开会时病了,我不想离开家。"哈克布特太太把一只手移近胸口,用它的手心擦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眼睛望着地毯上的花纹打转。"哈克布特先生也去开会了吧?"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毫不放松,跟着又问。"是的,他去了,"哈克布特太太回答,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据说,买地皮的钱决定由大家认捐。""但愿不再有霍乱病人要埋在那里,"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这是上帝的惩罚,实在太可怕了。但我一向相信,米德尔马契是一个无灾无病的福地。那一定是因为我从小就住惯了的缘故。但我从没看到比它更好的城市,住在这里是最舒服的,尤其是我们这个区域。""我相信,我是希望你一生都住在米德尔马契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哈克布特太太说,轻轻叹了口气。"然而我们必须学会适应环境,因为命运随时会把我们丢到天涯海角。当然,我相信,不论怎样,这城里总是有人惦记你的。"哈克布特太太想说:"如果你肯听我的忠告,我得劝你离开你的丈夫。"但她觉得很清楚,这个可怜的女人还不知道,惊人的霹雳正在向她袭来,因此目前除了让她思想上有点准备以外,她什么也不能做。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突然觉得身上发冷,开始哆嗦,她意识到,哈克布特太太这些话背后,显然隐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事。尽管她出门时决心要探明真相,现在却发现,她没有勇气实现这个目的,于是把话头一转,问了问小哈克布特们的情况,便匆匆告辞,说她还得去探望普利姆但尔太太。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她左思右想,认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肯定又跟他那些冤家对头,在会上发生了非同寻常的激烈争吵,哈克布特先生也许便是其中的一个。这就难怪他的太太态度这么暖昧了。但是当她跟普利姆但尔太太谈话时,她却发现,这个令人宽慰的解释有些站不住脚了。"塞利娜"带着感伤的情调接待她,哪怕谈话接触到的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要用语重心长的口气作答,这不可能是普通的争吵引起的,它最严重的后果,恐怕也不仅仅是影响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健康。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本来以为,问别人也许不好,问普利姆但尔太太是不碍事的。但出乎她的意外,她发现,老姊妹也不一定始终可以无话不谈,因为不仅其他时候的一些谈话还记忆犹新,可能造成隔阂,而且长期以来保持着优越感的人,要向不如她的人打听消息,接受怜悯,这也不是好受的。但普利姆但尔太太说了几句神秘莫测、含意深远的话,表示她决不会背弃她的朋友等等,这使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相信,一定出现了飞来横祸。尽管她天性坦率,她不敢再问:"你心里究竟还瞒着我什么?"只想赶快告辞,免得听到更明确的话。她开始感到不安,毫无疑问,这灾祸决不仅仅是失去几个钱罢了。她敏锐地发觉了一个事实,即塞利娜也像刚才哈克布特太太一样,听她谈到她的丈夫,便躲躲闪闪,仿佛尽量避免提及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她在极度紧张的心情中,匆匆告辞之后,吩咐车夫驶往文西先生的商行。在短短的路上,由于情况不明,她越想越害怕,心里非常恐慌。她走进经理办公室,看到哥哥坐在那里,便两腿发抖,那张平时十分红润的脸,也变得死一般苍白了。他一见到她,脸上也出现了相似的神色。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子,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道:"上帝保佑你,赫莉欧!你都知道了。"这一瞬间也许比继之而来的任何时刻更坏。这是在感情经历严重的危机时,内心不安的集中体验,是意识到一切中间状态的苦闷仿徨即将结束,最后一幕即将到来的预感。如果没有关于拉弗尔斯的回忆,她也许仍以为,那只是金钱上的亏损,但现在随着她兄长的表情和言语,一个思想突然飞进了她的头脑:她的丈夫可能犯了什么罪。然后,在恐怖的支配下,她眼前出现了丈夫被揭发的可耻情景,接着,她又觉得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她,弄得她羞惭难当,无地自容,随即她的心猛然一跳,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他身边,只得伴着耻辱和孤独,凄凄惶惶、毫无怨言地度过余生。所有这一切,在她心头只是一刹那的工夫,这时,她颓然坐进椅子,抬起眼睛,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哥哥,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沃尔特。这是怎么回事呀?"他把一切告诉了她,什么也没有隐瞒,他讲得不慌不忙,不时停顿一下,让她明白,丑事已一清二楚,不用证明了,特别是关于拉弗尔斯的死。"人们还会议论下去的,"他说。"哪怕法官宣判他无罪,人们仍会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在这个社会上,一个人不干坏事,尚且难免给人说长道短,何况现在。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它对利德盖特也像对布尔斯特罗德一样沉重。我不想猜测事实究竟如何。我只是但愿我从没听到过利德盖特和布尔斯特罗德的名字。你还不如终生不出嫁的好,罗莎蒙德也是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没有做声。"但是你必须拿出勇气来,不要害怕,赫莉欧。大家并不责备你。不论你打算怎么办,我始终跟你在一起,"哥哥说,讲得虽然率直,但并无恶意,态度诚恳。"沃尔特,你扶我一把,送我上车,"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回到家中,不得不对她的女儿说:"我身体不大好,亲爱的,我必须躺一下。你去照顾爸爸吧。让我安静一会。我不想吃晚饭了。"她进了卧室,锁上房门。她的思想受到了伤害,她的生命遭到了摧残,她需要时间来适应这新的状况,然后才能迈开坚定的步子,走上不得不走的道路。她对她丈夫的为人发出了一道新的探索的光,她不能对他毫不计较,二十年来,她相信他,尊敬他,上了他的当,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幕情景还历历在目,仿佛都是丑恶的骗局。他娶她的时候,那罪恶的过去已经存在,可是他把它瞒得紧紧的,现在她再也不能相信他是无辜的,相信人们对他的指责是无的放矢。她的天性是正直的,光明磊落的,她不得不分担罪有应得的耻辱,这使她像任何人一样,不能对这痛苦漠然置之。但是这个女人没有受过完备的教育,她的言谈举止像一件奇怪的百袖衣,夫唱妇随仍是她思想的组成部分。一个男子,当他荣华富贵的时候,她跟他在一起,度过了将近半辈子的生活,他也一贯对她关心体贴,现在惩罚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她觉得她没有理由抛弃他。有一种抛弃是跟被抛弃者仍在一张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但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这没有爱的共同生活,只能加快被抛弃者的灵魂的没落。但她不能这么做,她在锁上房门的时候就知道,她会打开门,回到不幸的丈夫身边,分担他的忧虑,谈论他的过错,这情形我感到悲痛,但不能谴责。不过她需要时间来恢复她的力量,需要用哭泣来跟她生活中的一切欢乐和骄傲告别。在她决定下楼时,她先做了几件事,这在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眼里,可能只是蠢事,然而她却要用它们向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旁观者表明,她要开始新的生活,迎着羞辱前进。她摘下了她所有的首饰,穿上了朴素的黑外衣,她不再戴富丽豪华的帽子,头发上也没有大蝴蝶结,只是把头发梳直,让它露在一顶寻常的帽子下面,这一切使她突然变得像一个早期的循道派教徒。布尔斯特罗德知道妻子出门回来,说她身体不大舒服以后,也是在跟她同样不安的心情中度过这段时间的。他早已料到,她会从别人那里了解到事实,但他听候命运的安排,觉得这比由他自己承认一切轻松一些。现在他相信,这个时刻终于到了,他在焦急中等待着它的后果。他的女儿给他打发走了,虽然他同意给他送一些食物去,但他什么也没吃。他觉得,他正在无人同情的痛苦中慢慢死亡。也许他从妻子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温情脉脉的微笑。如果他向上帝祈祷,除了沉重的报应,恐怕也得不到任何回答。到了晚上八点,门开了,他的妻子走了进来。他不敢抬头看她。他坐在那里,垂下眼皮,她向他走去的时候,觉得他好像变小了--似乎干瘪了,萎缩了。新的怜悯和旧的温情像一股激流,滚过了她的心头。他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她把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严肃而又亲切地说道:"抬头看着我,尼古拉斯。"他微微一震,抬起眼睛望着她,一时间有些惊讶,她那苍白的脸,那刚换上的黑色衣服,那嘴角边的哆嗦,都在说:"我知道了。"她的手和目光温柔地停留在他身上。他失声哭了,她坐在他的旁边,跟他一起啼哭。他们还不能彼此诉说那种她要跟他一起承担的耻辱,或者那些给他们带来耻辱的行为。他的忏悔是无声的,她的忠诚的保证也是无声的。尽管她胸怀磊落,她还是不敢接触那些话,那些表明他们彼此休戚相关的话,她像回避火一样回避着它们。她不敢问他:"其中哪些只是诬蔑和无稽之谈?"他也不能说:"我是无辜的。"第七十五章对现实的欢乐缺乏正确的认识,对幻想的欢乐充满无知的虚荣,导致爱情的中途夭折。--帕斯卡尔自从家里解除了威胁,讨厌的债务悉数还清以后,罗莎蒙德看到了一线希望,似乎欢乐就要回来了。但是她并不愉快,她的婚后生活没有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在她的想象中,那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利德盖特在这短暂的平静时期,回想起那些心神不定的日子时常暴跳如雷,叫罗莎蒙德受了不少委屈,因此眼下对她小心翼翼,格外体贴。但是他的心情也大不如前了,他依然觉得,节省开支,改变生活方式,还是势在必行,不断对她好言相劝,希望她逐渐接受这个想法;哪怕听得她回答要他迁居伦敦时,他也百般忍耐。但有时她并不回答,只是懒洋洋地听着,心里在纳闷,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她丈夫生气的时候讲过的那些无情而傲慢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虚荣心,而这种虚荣心当初是得到他的鼓励和赏识的。他对事物的看法,她一直认为违反常情,这在她心中也造成了一个疙瘩,使她把他的一切温情仅仅看作他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所作的一点小小补偿。他们跟亲友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对夸林汉姆也不能再抱任何希望,除了威尔·拉迪斯拉夫偶尔跟他们通通信,似乎已没人记得他们。威尔决心离开米德尔马契,她感到痛心,失望,因为尽管她知道和猜到了他对多萝西娅的爱慕之情,她心里仍怀着一个信念,认为他对她本人的感情深得多,即使今天不是这样,将来也必然这样。罗莎蒙德这类女人总是生活在幻想中,认为任何男人遇到她们,肯定会一见钟情,只要这种钟情不致毫无希望。卡苏朋夫人自然才貌双全,但威尔对她的爱慕,还在认识利德盖特太太之前。他跟罗莎蒙德谈天,有时逗笑戏谑,找她的岔子,有时又故意用夸张的姿态大献殷勤,她认为这种谈话方式便是更深的感情的伪装。在他面前,她总觉得心情舒畅,能满足自己的虚荣观念,好像生活在香艳风流的爱情故事中,这是利德盖特已无法创造的奇境。她甚至想象--青年男女们谁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发挥过想象力?--威尔故意夸大他对卡苏朋夫人的爱慕,是为了挑起她的嫉妒心。可怜的罗莎蒙德,在威尔离开以前,活跃在她脑海中的,就是这些思想。她觉得,他做她的丈夫,会比利德盖特合适得多。其实没有比这想法更荒谬的,因为罗莎蒙德对她的婚姻的不满,在于结婚本身所造成的状态,在于它需要自我克制和容忍,不在于她丈夫的为人如何。但是想人非非的美满生活,总是引人人胜、富有魅力的,正好可以供她消愁解闷。她编制了一则小小的罗曼史,它对她平淡无味的日常生活起了调剂作用,在这故事中,威尔·拉迪斯拉夫始终是单身汉,生活在她身边,对她百依百顺,怀着虽未明白表示、但彼此心照不宣的爱情,它随时会在一些有趣的场合,发出迷人的闪光。他的离开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失望,引起了她的悲哀,增加了她对米德尔马契的厌恶。但是起先她还有另一个欢乐的梦可以代替它,那就是跟夸林汉姆的那个家族的交往。后来她婚后生活的烦恼加深了,那另一种安慰也消失了,这使她不得不怀着惆怅的心情,靠回味那个一度支持过她的虚无缥缈的罗曼史过日子。世上的男女往往对自身的一些迹象作出极其错误的判断,把模糊不安的憧憬有时当作天才的表现,有时当作一种宗教情绪,更多的是把它当作强烈的爱情。威尔·拉迪斯拉夫写过一些闲话家常的信,既是给她的,也是给利德盖特的,她写了回信。她感到,他们的分别不会是永别,她现在一心渴望的变化,就是利德盖特同意迁居伦敦;到了伦敦就会万事如意;她默默下定决心,要促成这个变化,就在这时,她突然收到了威尔的信,说他即将回来,这个喜讯使她觉得一切又有了指望。信是在市政厅那次难忘的会议前不久收到的,当然,对利德盖特说来,没有比威尔·拉迪斯拉夫的信更没有价值的了,它主要只是讲他对开拓殖民地的计划发生了新的兴趣,但顺便提到,在未来的几星期内,他可能有必要回米德尔马契一次,他说,这是必要的,也是非常惬意的,它几乎像学生的假期一样好。他希望还能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找到他的位置,还能听到为他演唱的大量歌曲。但他不能确定什么时候动身。当利德盖特把信念给罗莎蒙德听的时候,她的脸像一朵复活的鲜花,更显得娇嫩可爱,容光焕发。现在已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了,债还清了,拉迪斯拉夫先生要回来了,她又可以劝利德盖特离开米德尔马契,迁居伦敦了,"它跟外省城市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个明朗的早晨。但是不久,可怜的罗莎蒙德头顶的天空又布满了鸟云。笼罩在她丈夫脸上的新的忧郁,原因何在,他完全没有告诉她,因为他不敢把他创咦满目的心灵暴露在她的冷漠和曲解面前,于是她立即对它作了别出心裁的解释,违反了她从前关于影响她幸福的因素的一切观念。她那时正处在新的精神振奋状态,她便认为,这只是利德盖特喜怒无常的又一次表现,他对她不理不睬,还显然想尽可能回避她,原因无非如此,于是她决定自作主张,就在那次会议后不多几天,发出了不少请帖,预备举行一次小小的晚会。她相信这是聪明的一着,因为他们似乎跟人们疏远了,现在需要恢复过去时相往来的习惯。等大家接受这些请帖以后,她就可以告诉利德盖特,还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一个医生必须懂得交际应酬;罗莎蒙德对别人的责任一向看得非同小可,从不懈怠。但是所有的邀请都遭到了谢绝,最后一封复信落到了利德盖特手中。"这是奇吉利的笔迹。他为什么写信给你?"利德盖特说,有些纳闷,一边把信给她。她不得不让他看信。他板起面孔瞅着她,说道:"你瞒着我发请帖,罗莎蒙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坚决要求你,不准把任何人请到家里来。我猜想,你还邀请了别人,他们也拒绝了。"她没有开口。"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利德盖特大喝道。"当然听到了,"罗莎蒙德回答,把脸朝旁边一扭,动作像一只斯文的长脖子麻雀。利德盖特把头一仰,但一点也不斯文,随即离开了屋子,意识到自己已到了危险的边缘。罗莎蒙德的思想却是:他已变得越来越叫她受不了,无缘无故便发这么大的脾气。但他什么也不想告诉她,因为他估计得到,她对什么也不关心,这种情绪就发展成了一种对她不理不睬的习惯。关于那一千英镑的事,她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布尔斯特罗德姑父借给他的。利德盖特的不近人情,朋友们对他们的明显回避,在他们摆脱经济困难以后,成了她无法解开的疑团。如果那些邀请给接受了,她还打算请她的妈妈和其他人,她已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于是她戴上帽子,想去打听一下,他们都怎么了,她突然感到,好像大家在策划一个阴谋,要把她孤立起来,她的身边只剩了一个跟一切人格格不人的丈夫。那是在晚餐以后,她看到父母单独坐在客厅内。他们满面愁容的招呼了她,说了一声:"啊,亲爱的孩子!"便不再做声。她从没见到父亲这么灰心丧气的,在他身边坐下后,说道:"爸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没有回答,但文西太太答道:"唉,亲爱的孩子,你什么也没听到吗?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是泰第乌斯出了什么事吗?"罗莎蒙德问,脸色变白了。出事的想法,立即跟她心中那个无法解开的疑团发生了联系。"是的,亲爱的。想想看,你嫁了这么一个专惹麻烦的丈夫。欠债已经够坏的了,但这比欠债更坏。""别说了,别说了,露西,"文西先生道。"罗莎蒙德,布尔斯特罗德姑父的事,你一点都没听到不成?""没有,爸爸,"可怜的罗莎蒙德说,觉得这不像是她从前经历过的任何不幸,于是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钳住了她的心,使她几乎喘不出气。她父亲告诉了她一切,最后说道:"你还是知道的好,亲爱的。我想,利德盖特只能离开这个城市了。情况对他很不利。我得说,他也是不得已。现在我不想再责备他什么了。"文西先生一向对利德盖特看不顺眼,提起他总是百般挑剔。这打击对罗莎蒙德是可怕的。她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的遭遇像她这么凄惨,嫁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却成了大家怀疑的目标,弄得声名狼藉。人们干了坏事,耻辱往往被当作罪行中最坏的部分,这是难免的。在这样的时刻,必须有非常清醒的头脑,那种在罗莎蒙德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思考能力,才能意识到,如果她的丈夫当真给发现犯了什么罪,那么岂止是可耻而已。现在她只是感到这是奇耻大辱。可是她嫁给了这个人,还天真地相信,他和他的出身会成为她的光荣呢!但她在父母面前,仍保持着平时的缄默态度,只是说,如果利德盖特肯听她一句话,他们早已离开米德尔马契了。"想不到在这件事上,她还承受得住,"母亲等她走后说。"啊,多谢上帝!"文西先生说,他已经几乎支持不住了。但是罗莎蒙德是带着一种情绪回到家中的,那就是她的丈夫理应遭到她的唾弃。他究竟干了什么--他的行为究竟怎样?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把一切告诉她?他不跟她谈这件事,她自然也不能跟他谈。她心里一度考虑,她得要求父亲让她回到父母身边去,但是想到这样的前途,她觉得索然无味--一个出嫁的女儿回到娘家,跟父母住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乐趣?这使她简直不敢想象。以后的两天中,利德盖特发现她有了变化,相信她已经知道那个不幸的消息。她会向他提出责问吗?也许她照旧保持沉默,似乎表示她相信他干了坏事?我们必须记住,他正处在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只要提起这事就会引起他的痛苦。当然,罗莎蒙德也有同样的理由埋怨他保持沉默,不向她开诚布公讲明一切。但是内心的痛苦使他原谅自己--既然她现在知道了真相,仍不愿跟他谈这问题,他又何苦自讨没趣,接触这件丑事呢?但是有一种潜藏得更深的意识对他说,过错在他这边,这使他坐立不安,对他们之间的沉默再也无法忍受,仿佛他们是在同一只失事的船上漂流,却不愿彼此看一眼。他想:"我是一个傻瓜。难道我已抛弃了一切希望?我的结婚得到的是烦恼,不是帮助。"那天晚上,他开口了:"罗莎蒙德,你听到了使你伤心的事吧?""是的,"她答道,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本来她一直在懒洋洋地缝着什么,显得神思恍惚,跟平时大不一样。"你听到了什么?""我想是全部吧。爸爸告诉我的。""他说大家认为我是一个可耻的人?""是的,"罗莎蒙德说,声音很轻,又拿起活儿,机械地缝了起来。沉默来临了。利德盖特心想:"如果她对我还有一点信任,有一点正确的认识,她现在就该对我说,她不相信我的耻辱是理所应得的。"但是罗莎蒙德呢,她只是懒洋洋地移动着手指。关于这件事,她认为,不论情况如何,应该由利德盖特作出说明。她知道什么呢?假定他是无辜的,他为什么不开口,澄清一切呢?她的沉默对利德盖特内心的痛苦,无异是火上加油,他一直在埋怨别人不谅解他,甚至费厄布拉泽也不来看他,现在这种情绪更强烈了。他开始问她的时候,本来怀有希望,认为他们的谈话会驱散集结在他们之间的阴冷的雾,但他发觉,他的决心被绝望的愤意扼杀了。她那神情,仿佛这烦J脑也像其他烦恼一样,只是她一个人才有的。他在她眼中始终与她隔着一条鸿沟,干着她所反对的事。他一怒之下站起身子,把两手插进口袋,在屋里踱来踱去。不过这时,他的心底始终潜伏着一种意识,认为他无论如何必须克制愤怒,把一切告诉她,使她相信事实。因为他几乎已经有过足够的教训,知道他只能顺从她的天性,而且正由于她缺乏同情,他只得让她几分。不久他又恢复了公开一切的意愿,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如果他能够使她严肃地体会到,有人在故意污蔑他,在这种污蔑面前,他不应该气馁,不应该逃跑,整个乱子出在他迫切需要钱上,那么这正是时候,他可以对她施加影响,让她认识到,他们必须共同努力,尽量节省开支,这样才能顶住这场风暴,保持他们的独立。他要向她提出,他打算采取的具体措施,争取她的同意和支持。他只有这条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不知道,他这么心事重重地踱来踱去,走了多久,但罗莎蒙德觉得时间已经很长,她希望他快些坐下。她也在盘算,这正是机会,可以敦促泰第乌斯做他应该做的事。不论这场灾难真相如何,它的可怕是不容否认的。利德盖特终于坐下了,没有坐在原来的椅子上,离罗莎蒙德近了一些。他靠在扶手上,挨近她,先不开始这伤心的题目,只是严肃地端详着她。现在他战胜了自己,准备开口了,他的心情是庄严的,仿佛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他甚至已经张开嘴巴,但这时罗莎蒙德突然放下双手,望着他说道:"很清楚,泰第乌斯……""什么?""现在终于很清楚了,你应该放弃继续留在米德尔马契的想法。我不能再在这儿过活。让我们上伦敦吧。爸爸和其他所有的人都说,你应该走。不论我得忍受多么大的悲痛,离开这儿总比在这儿轻松一些。"利德盖特心里一怔,凉了半截。他辛辛苦苦准备的一席话全都烟消云散了,一切又回到了老路上。这使他不能忍受。他蓦地抹下脸来,一跃而起,走出了屋子。也许,如果他坚强一些,在贯彻自己的主张方面比她决心更大,那天晚上就会出现较好的结果。他的力量一旦冲破那道障碍,他或许就能改变罗莎蒙德的想象和意愿。我们不能相信,任何天性,不论它们如何顽强或者乖僻,会抵挡得住更强大的力量对它们施展的影响。它们会被风暴所征服,至少暂时屈服,接受那个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击它们的心灵的约束。但是可怜的利德盖特,痛苦在他心中跳动,他没有力量完成这个任务。相互谅解和消除分歧,仍像原来一样遥遥无期,而且由于努力的失败,似乎更加渺茫了。他们依然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一天天拖延下去,利德盖特怀着绝望的情绪从事日常工作,罗莎蒙德则似乎理直气壮,认为他待她太狠心。不论对泰第乌斯讲什么都不顶事,等威尔·拉迪斯拉夫来了,她要把一切告诉他。尽管她始终保持缄默,她还是需要有人理解她受到的委屈的。第七十六章仁慈、怜悯、和睦与爱是人们在忧患中所祈求的,人们也会怀着感激的心情,答谢这些带来欢乐的美德。因为仁慈有一颗人的心,怜悯有一张人的脸,爱具有人的神圣形态,而和睦穿的是人的衣衫。--威廉·布莱克:《天真之歌》几天以后,利德盖特骑了马前往洛伊克公馆,这是多萝西娅写信约他的。这事他并不感到突兀,因为在此以前,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已有一信给他,说他决定照旧实行他离开米德尔马契的各项计划,利德盖特谅必还记得他以前通知他的关于医院的安排,目前他仍保持这意见;在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之前,他理应向卡苏朋夫人重申此事,现在他已得到她的答复,她仍像过去一样,希望与利德盖特当面磋商一切。"你的观点可能已发生若干变化,"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写道,"但即使如此,仍希你向她详加说明。"多萝西娅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待他的到来。虽然为了对她那些男性顾问表示尊敬,她没有违背詹姆士爵士的金玉良言,"卷进布尔斯特罗德的这桩公案",但是利德盖特的困难处境,她始终未曾忘怀,因此在布尔斯特罗德重新向她提出医院问题时,她觉得时机终于成熟,可以实行她迟迟未能实行的愿望了。她住在豪华的住宅里,漫步在家中参天古树的绿荫下,她的思想却离开了这一切,关心着别人的命运,尽管她的热情遭到了禁锢。她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人们做一些有益的事,这思想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中,使她"忧心如焚",以致别人的需要一旦以明确的形态出现在她眼前,她便念念不忘,渴望予以解救,甚至对自己的安乐也感到索然无味。对于这次与利德盖特的会见,她倾注着殷切的希望,尽管人们说他对自己的私事讳莫如深,但她毫不在意,也毫不顾及自己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照多萝西娅看来,那种坚持她还年轻,又是女子的观点,在她决心为人道精神而出力的时候,全是不足挂齿的无稽之谈。她坐在图书室中等待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做,只是一幕幕回忆着她与利德盖特的历次交往。它们的意义都与她的婚后生活,以及它带来的烦恼有关……但是不,有两次利德盖特的形象却与他的妻子,以及另一个人,痛苦地交织在一起。就多萝西娅说来,这痛苦已减轻了,但是它在她心中唤起了对利德盖特的婚姻的揣测,也使她隐隐感到了他关于他妻子的那些话的弦外之音。这些回忆像戏剧一样在她面前展开,使她眼睛发亮,整个身体木然不动,仿佛她已看得人了神,虽然她只是坐在褐色的图书室中,望见的也只是窗外那一片草坪,那些点缀在深青色背景上的绿油油、亮晶晶的嫩芽。利德盖特进屋时,他脸上的变化几乎使她吃了一惊,这是两个月来没有见到他的人一眼就能发觉的。这变化不在于消瘦,那是在愤意和绝望继续不断的煎熬下,哪怕年轻的容貌也会很快显示出来的后果。她露出和蔼的表情,向他伸出了手,这使他的神色温和了一些,但依然显得闷闷不乐。"我非常希望见到你,利德盖特先生,这已经有好久了,"多萝西娅等他们面对面坐下以后,说道。"只是我没有立刻请你来,直到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向我再度提出医院问题以后,我才写信给你。我知道,要使它与老医院分开,保持独立的地位,这完全有赖于你,或者至少得看它在你的主持下,能作出多少贡献而定。我相信,你会把你的想法准确地告诉我。""你需要决定,你是不是应该给医院提供慷慨的支持,"利德盖特说。"我只得老实告诉你,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工作上。我可能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了。"他讲得很简单,失望使他感到悲痛,他觉得只要罗莎蒙德反对,他的任何意愿恐怕都无从实现。"是不是因为这里没有人相信你?"多萝西娅说,她怀着满腔热情,把话讲得十分明确。"我知道你遭到了不幸的误解。我一开始就明白这是误解。你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你也不会干任何损害你的名誉的事。"这是利德盖特第一次听到对他信任的保证。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了句:"谢谢你",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了。这不多几句深信不疑的话,出自一个女人之口,想不到会对他发生如此大的作用,这在他一生中,是异常罕见和奇怪的。"我要求你告诉我,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多萝西娅毫不畏惧地说。"我相信,事实一定会证明你是无辜的。"利德盖特从椅上站起身子,走向窗口,一时忘了他在哪里。他经常在心中考虑,他可以解释一切,不必怨天尤人,但是这必然对布尔斯特罗德造成不利的、甚至不公正的后果,因此绝对不应这么做,他还屡次告诫自己,他的说明不可能改变人们的印象。这种心理状态使他觉得,多萝西娅的话似乎是在诱使他违反本意,做他在清醒时不愿意做的事。"请你告诉我吧,"多萝西娅说,态度是单纯而诚恳的。"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对策。我认为,在可以防止的情况下,让任何人遭到不必要的误解,都是错误的。"利德盖特旋转身来,记起了他在哪里。他看到,多萝西娅露出亲切、信任、严肃的脸色,抬头望着他。高尚的人格,慷慨的胸怀,与人为善的仁慈,这一切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会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我们的眼界重又扩大了,我们的心情重又平静了,我们相信,人们也能全面地、准确地看待和评价我们。这种影响现在也开始对利德盖特发生作用,而好多天来,他只觉得前途茫茫,仿佛在惊涛骇浪中苦苦挣扎。他重新坐下,感到过去的自我又在他身上复活了,他意识到,有一个信任他的人与他在一起。"我并不想埋怨布尔斯特罗德,"他说,"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借了钱给我,虽然我现在宁可不要这些钱。他已经穷途末路,十分可怜,他的生命也只剩了奄奄一息。但我愿意把一切告诉你。我感到欣慰,因为我是在向一个对我保持着信任的人说话,我的话不致被当作为我自己洗刷所作的供词。你会公正地对待另一个人,正如你公正地对待我一样。""请你相信我,"多萝西娅说,"我不得到你的允许,不会把你的话转告任何人。但最少限度,我可以说你已经向我澄清了一切,我知道你是绝对无辜的。费厄布拉泽先生会相信我,我的伯父和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也会相信我。不仅如此,在米德尔马契还可以找到一些人,他们跟我不太熟,但他们会相信我。他们知道,除了真理和正义,我不可能有其他动机。我要尽一切力量为你辩护。我没有多少事可做。这正是我在世上能做的最合适的工作。"多萝西娅像孩子似的,描绘着她的打算,她的声音是那么真诚,它几乎可以作为她必然成功的保证。这种无限仁慈的女性的声调,哪怕在最爱挑剔的人面前,也可以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利德盖特毫不迟疑,没有把她看作堂吉诃德;他一生中第一次怀着欣慰的感觉,让自己袒露在慷慨无私的同情面前,不为了自尊心而作任何保留。这样,他告诉了她一切,从他怎样在困难的压力下,违背自己的意志,第一次向布尔斯特罗德求援讲起。他的叙述使他的心情逐渐感到轻松,他毫不犹豫地讲出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详尽无遗地说明了事实:他的治疗方法跟通行的治疗方法的不同,他最后的怀疑,他理想的医生职责,以及他由于接受了那笔钱,如何感到不安,它怎样影响了他的个人志趣和职业态度,尽管在履行公认的职责方面,他没有什么改变。"后来我才听说,"他又道,"霍利派了一个人到斯通大院盘问女管家,她说,她把我留下的那一小瓶鸦片全部让病人吞下了,还给他喝了大量白兰地。但是那并不违背通常的医疗措施,哪怕是第一流医生开的处方。他们对我的怀疑不在这里,怀疑的根据只是我拿过钱,而布尔斯特罗德巴不得那个人早一点死,因此用这钱作贿赂,要我违背职业道德,或采取其他办法害死病人。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接受这钱,是把它当作保守秘密的代价的。这种猜疑正是最难应付的,因为它植根在人的天性中,是任何证据所无法驳倒的。至于我的医疗方针怎么会遭到违背,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在这一点上,布尔斯特罗德没有任何犯罪意图还是可能的,甚至可能他跟违背我的嘱咐的事毫无关系,他只是避免提到它罢了。但是这一切对舆论都不起作用。在这一类事件中,一个人之所以受到谴责,根源在于他的品质,大家相信他犯了罪,尽管并不清楚这是什么罪,只是因为他具备犯罪的动机。而我与布尔斯特罗德是一丘之貉,因为我拿了他的钱。就这样,我受到了株连,正如麦子有了病害,麦穗也会遭殃,现在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啊,那太残忍了!"多萝西娅说。"我明白,你要辩明自己无罪,那是很难的。一切都在于你同一般人不同,对生活抱有更高的目标,要寻找更好的道路……但我不能听其自然,认为这是不可改变的。我知道你以前也这样。你第一次跟我谈到医院的时候说过的话,我还记得。我一直在考虑这点,我觉得,向往伟大的目标,企图达到它,可是仍以失败告终,这是最大的不幸。""是的,"利德盖特说,觉得正是应该从这方面来理解他的灾难的全部意义。"我怀有一定的抱负。我希望我能使一切有所不同。我认为我有充沛的精力和技能。但是我遇到了最可怕的阻力,这是除了自己谁也无法体会的。""要是……"多萝西娅一边考虑,一边说,"要是我们按照目前的计划,把医院办下去,你留在这儿,尽管只有少数人支持你,做你的朋友,但是,对你的仇视会逐渐消失,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们就不得不承认,他们对你是不公正的,因为他们会看到,你的目的是纯洁无私的。你仍然能赢得巨大的声誉,就像路易斯和雷奈克一样--我听你提到过他们。我们大家也会为你感到骄傲,"她最后说,露出了一丝微笑。"如果我还像以前那样信任自己,那是可以办到的,"利德盖特伤心地说。"在这场诽谤面前畏首畏尾,一走了事,让它在我走后继续流传,这会比什么都叫我痛心。尽管这样,我不能要求任何人,把钱大量投在得依靠我来完成的计划上。""我认为这是完全值得的,"多萝西娅坦率地说。"你想一下就明白了。我不知道把我的钱怎么办,因为人们对我说,这些钱太少了,不够实现我所向往的任何伟大计划,可是我又觉得它们太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自己的财产一年有七百镑收人,卡苏朋先生留给我的,一年有一千九百镑,另外,银行里还有三、四千镑现款。我本来想筹集一笔资金,以后用我并不需要的收入逐渐偿还,我要用它买一块土地,建立一个工艺学校式的新村。但是詹姆士爵士和我的伯父认为,这件事风险太大。所以你瞧,我的爱好就是用我的钱办一些有益的事业,让别人的生活得到一些改善。如果我的钱都归我所有,我又不需要它们,这反而使我感到不安。"一抹微笑掠过了利德盖特那张愁眉不展的脸。多萝西娅讲这话时,眼神严肃,那种孩子似的认真态度是不可抗拒的,这和她对高尚的精神境界的同情和向往,构成了一个令人敬仰的整体。(至于在世上占大多数的较低的精神境界,可怜的卡苏朋夫人却看不到,也不大理解,它们得不到她的想象力的鼓舞。)但是她把他的微笑看作了对她的计划的赞许。"我想,现在你可以看到,你未免顾虑太多了,"她说,用的是劝导的口气。"医院是一件好事,使你的生活重新走上健全发展的道路,这又是一件好事,我何乐而不为呢?"利德盖特的微笑消失了。"你有足够的善心和金钱,可以做这一切,我也但愿事情是这样,"他说。"但是……"他犹豫了一会,茫然地望着窗口。她怀着希望,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他转过脸来,突然烦躁地说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呢?你知道婚姻是怎样一种束缚。你是能理解这点的。"多萝西娅觉得她的心开始坪抨跳动了。难道他也有同样的苦闷吗?但是她不敢再说什么,他立即讲了下去。"现在我没有法子做任何事,我不能不考虑妻子的幸福,便决定我的行动。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可能乐意干的事,现在变得不可能了。我不能看着她整天愁眉苦脸。她嫁给我的时候,并不理解她所走的路。如果她不嫁给我,对她也许还好一些。""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万不得已,你是不会让她痛苦的,"多萝西娅说,敏感地想起了她自己的生活。"可她打定主意,不愿再住在这儿了。她要求离开。她所经历的烦恼,使她厌弃了这儿的一切,"利德盖特说到这儿,又突然停止,生怕讲得太多。"但是如果她看到,留下是有利的··一"多萝西娅说,有些不以为然,望着利德盖特,仿佛认为他忘记了她刚才谈过的那些理由。他没有立即开口。"她不会看到这点,"他最后说,讲得很简单,因为他起先并不想对这一点多作解释。"而且说真的,我已失去了再在这儿生活下去的一切勇气。"他停顿了一会,然后,为了让多萝西娅更了解他生活中的困难,他又道:"事实是这场灾难搅乱了她的思想。我们无法共同讨论这件事。我不能确切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她可能担心我真的干了什么坏事。那是我的过错,我应该对她坦率一些。但是我一直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可以去看看她吗?"多萝西娅关切地说。"她会不会接受我的同情?我要告诉她,除了你自己的良心,任何人都无权责备你。还要告诉她,你会在每一颗公正的心灵中恢复你的清白名声。我要使她消除忧虑。你肯代我转告她,让我去见她吗?我以前见过她一次。""当然可以,"利德盖特说,对这提议抱着一些希望。"我想,她会感到光荣,感到愉快的,还至少证明,你对我还是信任的。我不必预先向她提起这事,免得她以为是我要你这么做的。我完全明白,我不应该让别人去向她说明一切,但是……"他没再往下说,屋里沉静了一会。多萝西娅忍住了心中想到的话:她知道得很清楚,夫妇之间往往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使他们不能坦率地交谈。在这一点上是甚至同情也会引起不快的。她又回到了利德盖特的处境中比较明显的方面,愉快地说道:"如果利德盖特太太知道,有一些朋友还是信任你,支持你的,那么她可能赞成你留在原来的位置上,让你恢复希望,做你所要做的事。到那时,你也许会看到,我建议你把医院继续办下去是对的。如果你仍然对它保持着信心,认为这能够使你的学识得到发挥,你一定乐意这么做吧?"利德盖特没有回答,她看到,他正在跟自己辩论。'{你不必马上决定,"她温和地说。"再过几天也不妨,我可以暂时不答复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利德盖特还在犹豫,但最后他用最坚决的声调开口了:"不,我还是不留余地的好。我已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我是指在我的生活条件改变之后,我已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自己无法做好的事,还要别人为它花费许多力量,这是不应该的。也许我最后还是不得不离开,别的可能性看来很少。整个事情还未可逆料,我不能同意你的建议,结果使你的一片好心付之东流。不,还是让新医院跟老医院合并吧,让一切按原来的方式进行,就算我从没到过这儿。我在医院工作以来,积累了一份有价值的资料,我可以把它送给需要的人,"他最后痛苦地说。"今后一个长时期内,我要考虑的只是我的收人,其余恐怕就无能为力了。""听你讲得这么绝望,我非常痛心,"多萝西娅说。"有些朋友还是相信你的未来,相信你能作出显著成绩的,如果你肯让他们帮助你,他们会感到高兴。你想,我的钱这么多,你不妨每年拿去一部分,直到你的收人不再使你感到拮据为止,这其实好比是减轻了我的负担。为什么人们不能这么办?要做到完全平等,那是很困难的。但这是一个办法。""上帝保佑你,卡苏朋夫人!"利德盖特说,他的心情很激动,这使他的话显得激昂慷慨,人也站直了,一只手臂靠在他刚坐过的大皮椅的椅背上。"你有这样的情操是很可贵的。但我不是一个可以让自己无功受禄的人。我还没有提出过足够的保证。我不能为我无法完成的工作接受救济,至少我还没有落魄到这等地步。我看得很清楚,我什么也不能指望,我的出路只是尽我所有的力量,尽快离开米德尔马契。在这儿,哪怕一切顺利,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我也不可能获得足够的收人。到了一个新地方,实行一些必要的改变比较容易。我只得像别人那么做,考虑怎样迎合社会,增加收人,在人口众多的伦敦寻找一条出路,让自己生存下去,或者在一个海滨疗养地开业行医,或者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去,那里住满了英国的有闲阶级,我可以在那里挣大钱。总之,我不得不爬进这样的洞里,什么也不管,度过我的一生。""但是放弃斗争,这不是勇敢,"多萝西娅说。"是的,不是勇敢,"利德盖特说,"但是如果一个人不敢对抗慢性的死亡呢?"然后换了一种口气道:"不过你对我的信任,大大提高了我的勇气。从我跟你谈话以后,一切似乎变得容易忍受了。如果你能使一些人,尤其是费厄布拉泽,相信我是无罪的,我就非常感激了。我希望你不要提起关于违背我的嘱咐的事,那会立即遭到歪曲。归根结底,我不能证明我的方法是对的,可是人们对我的成见却根深蒂固。你只能按照我的叙述谈这问题。""费厄布拉泽先生会相信,别人也会相信,"多萝西娅说。"我要让大家意识到,认为你接受贿赂干了坏事,那是愚蠢的想法。""我不知道,"利德盖特说,声音有点像呻吟似的。"我并没有接受贿赂。但是出现了贿赂的苍白影子,它有时便称作幸运。那么你还会帮我另一个大忙,去看望我的妻子吗?""是的,我会去。我记得她很美丽,"多萝西娅说,在她的心中,罗莎蒙德给她的每一个印象都是深刻的。"我希望她会喜欢我。"利德盖特告辞后,骑在马上想:"这位年轻妇女有着宽阔的胸怀,简直比得上圣母马利亚。她显然毫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只想马上把一半的收人捐献出来,仿佛她什么也不需要,只要有一张椅子,可以让她坐在上面,用那对清澈的眼睛,俯视世上嗽傲待哺的众生。她似乎有一种东西,那是我以前从没在任何女人身上看到过的,这便是对人的丰富同情,这样的人是可以当作朋友的。卡苏朋想必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种神圣的幻觉?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对一个男人产生任何别的感情?对拉迪斯拉夫呢?他们显然心心相印,不同寻常。卡苏朋一定注意到了这点。好吧,对一个男人,她的爱会比她的钱更有帮助。"至于多萝西娅,她马上想到了一个计划,要让利德盖特摆脱对布尔斯特罗德的感恩观念,她认为,这无疑是使他感到痛苦的压力的一部分,尽管是较小的部分。他们的会见留给了她深刻的印象,她立即坐下,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在信中她声称,她比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更有权利为利德盖特提供他需要的那笔钱,如果利德盖特不允许她在这件小事上帮助他,这是很不友好的,因为这帮助只是对她的恩惠,她有多余的钱,可是找不到明确的用途。他可以称她债主,或任何别的名称,只要那是表示他接受了她的要求。她在信中附了一张一千镑的支票,决定第二天她探望罗莎蒙德时,随身带去。第七十七章你的变节叫所有才德具备的君子,蒙上了嫌疑的污点。--《亨利五世》第二天利德盖特有事前往布拉辛,他告诉罗莎蒙德,他得到晚上才能回家。近来她从不离开自己的家和花园,除了上教堂,还有一次是去看她的爸爸,她对他说:"如果泰第乌斯决定动身,爸爸,你会帮助我们,是不是?据我估计,我们的钱不多。我相信,非得有人接济我们不可。"文西先生答道:"好吧,孩子,一两百镑我还出得起。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除了这几次,她一直呆在家里,没精打采,闷闷不乐,像在等待什么,心里把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到来,当作唯一的希望和乐趣,想借此机会,对利德盖特施加新的压力,让他立即安排离开米德尔马契,前往伦敦;到了最后,她甚至深信,威尔的到来必将成为推动他们离开的有利因素,尽管道理何在,她并不明白。这种推论其实不足为怪,把它看作只有罗莎蒙德才有的傻念头是不公正的。正是这种推论一旦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差错,引起的震动也特别大,因为看到因果之间的联系,也应该看到可能的失误和阻碍,如果只看到合乎我们心愿的因,以及由此而来的合乎我们心愿的果,这就排除了一切怀疑,实际也就是在打如意算盘。近来,可怜的罗莎蒙德心头进行的正是这样一个过程,她一边想,一边整理着周围的一切,动作仍像从前那么优美,只是手脚慢了一些。她有时坐在钢琴前面,似乎想弹,又不想弹,然而又不愿离开琴凳,白哲的手指搭在木盖子上,带着恍惚迷离、百无聊赖的神情,呆呆地望着前面。她的忧郁变得如此明显,以致利德盖特在它面前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胆怯心理,似乎这是对他的永恒的、无声的谴责。这个坚强的人不敢接触她的目光,仿佛是他毁坏了这位美貌的弱女子的一生,他在她面前觉得惶惑不安,于心不忍。有时他看到她走来,便赶紧离开,他怕她;也有时,愤怒暂时驱散了胆怯情绪,但愤怒过去之后,它又卷土重来,而且更加强烈。利德盖特外出的时候,罗莎蒙德往往整天呆在楼上的房间里,但是今天早上她却下楼了,而且已经穿戴整齐,预备进城一趟。她有一封信要寄,那是写给拉迪斯拉夫先生的,措词委婉而又动人,内容无非催他快些动身,似乎她遇到了不幸。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女用人,她看到她穿着出门的衣服下楼,心想:"可怜的人,她戴了帽子多么漂亮,谁也比她不上。"与此同时,多萝西娅正一心考虑着探望罗莎蒙德的计划,她想到了许多事,有过去的,也有未来可能的情况,它们都是围绕着这次探望展开的。昨天,利德盖特把他婚后生活中的烦恼,向她透露了一点消息,但那以前,在她心中,利德盖特太太的形象始终和威尔·拉迪斯拉夫的联系在一起。然而哪怕在她最伤心的时刻,甚至在她给卡德瓦拉德太太那些描绘得有声有色的谣言弄得心神不宁、十分痛苦的时刻,她的愿望,不,她内心最强烈的要求,仍是替威尔辩护,驳斥那一切无中生有的污蔑。后来,在她跟他会面时,她起先认为,他的话可能是指他对利德盖特太太的感情的,似乎他决心悬崖勒马,割断这关系,这立即引起了她的伤感,但是她仍谅解他,觉得他由于跟那个漂亮的女子经常接触,时相往来,因而拜倒在她的美貌下,这是难怪的,她不仅与他在音乐上显然有共同的爱好,在其他方面也可能这样。但是接着他又讲了几句离别的话,话虽然不多,但感情真挚,从这些话听来,她自己才是他的意中人,正是这爱使他惶惶不安,也正是为了这爱,他决心远走他乡,把它永远埋藏在心底,不予公开。从那次分手以后,多萝西娅始终相信,威尔是爱她的,她也怀着自豪而偷快的心情相信,他具有高尚的荣誉感,决不会在行动上贻人口实。她对他和利德盖特太太的交往,心中毫无芥蒂。她坚信,他们的关系是无可指摘的。有些心灵,如果它们爱了我们,我们会感到,仿佛我们领受了洗礼和祝圣礼,它们对我们纯洁无疵的信任,保证了我们的正直和清白;我们的过错会变成最坏的裹读罪,使那无形的信任的圣坛因而坍毁。"如果你不好,那就没有好人了",这句简单的话可以使人战战兢兢,永远记住自己的责任,也可以使人为悔恨痛心疾首,不再重犯过错。多萝西娅的心灵便属于这一类,至于她凭感情行事的缺点,那是与她热情洋溢的天性中轻信、坦率的方面相一致的。她对别人有目共睹的过失充满同情,可是她的经验中却没有任何材料,可以供她对隐蔽的错误进行深入细致的思考和推究。不过她那种淳厚的天性,使别人从她对他们的信任中得到了鼓舞,看到了自己的理想,这是女性的伟大力量之一。它从一开始就对威尔·拉迪斯拉夫发生了强烈的影响。他跟她分手时,向她说明了他对她的感情,以及她的财产在他们之间造成的鸿沟,这些话很简单,但他觉得,唯其因为简单,才会引起多萝西娅的深思,促使她竭力去理解它们的意义。他相信,他在她心中已获得了最高的评价。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自从他们分手以来的几个月,在他们的相互关系上,她有一种甜蜜而哀伤的恬静感,因为她觉得,这种关系具有内在的完整性和纯洁性。她身上一向蕴藏着一种活跃的反抗精神,每逢她的计划,或者她所信任的人,需要她保卫时,它便会发挥作用。她感到,她丈夫对威尔的态度是错误的,别人根据一些表面现象藐视他,也是错误的,这一切只是使她更执着于她的感情,更加深了对他的美好评价。现在随着布尔斯特罗德一些隐私的暴露,又出现了另一个影响威尔的社会地位的事实,这使多萝西娅在她所生活的天地中,也就是在与她有关的那些农庄内,对人们议论他的话,重新从心中发出了反抗。"小拉迪斯拉夫的外祖父是当铺老板,一个专收贼赃的犹太佬",这句话在洛伊克、蒂普顿和弗雷什特,已经不胫而走,每逢人们谈到布尔斯特罗德事件时,总要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可怜的威尔背上了这么一块黑牌,它比"玩白鼠的意大利人"更是等而下之。正人君子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不免沾沾自喜,他想,拉迪斯拉夫和多萝西娅之间本来隔着一座山,现在他们的距离又拉长了一大段,他可以高枕无忧,不愁事情朝那个荒谬的方向发展了。他相信,他的幸灾乐祸是正义的。另外,向布鲁克先生指出,拉迪斯拉夫的家史中还有这么丑恶的一页,像点亮了一支新的蜡烛,让他看到他干的好事,这也未始不是一件乐事。多萝西娅发现,人们怎样怀着敌意,在那则痛苦的故事中一再提到威尔。但她没有做声,以前她可以谈论威尔,现在却有一种意识使她不愿开口,那就是她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更深的联系,这是应该始终保存在神圣的心灵深处的。然而她的沉默只是使她的反抗情绪更加炽烈。石来,威尔的这种不幸遭遇,正在给别人当作耻辱,从背后攻击他,但是对于她,这只是提高了她的热情,使她更坚定地站在他一边。她没有抱什么幻想,并不指望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然而她也没有采取与他断绝往来的态度。她非常简单,接受了她和威尔的全部关系,把它看作她的婚姻造成的不幸的一部分。她觉得,如果她由于不能得到完美无缺的幸福,便自怨自艾,这是十分错误的,她宁可认为,命运给予她的已经太多了。她的深情给她带来的欢乐,主要存在于回忆中,对此她并无怨言。再婚的念头在她心中是全然无法接受的,仿佛这是一个素昧平生的求婚者提出的非分之想。何况从她的亲友的意见看来,他们所设想的求婚者的长处,还会成为她痛苦的源泉,布鲁克先生就这么说过:"你结了婚,就可以有人替你管理你的财产了,亲爱的,"他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有说服力的建议。但多萝西娅答道:"只要我知道怎么办,我自己会管理一切。"不,她要忠于自己的声明,决不再嫁。她前面还有着漫长的道路,它显得坦荡空旷,没有任何路标,但是在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的时候,她会得到指导,遇到同路的人的。她对威尔·拉迪斯拉夫的感情,一贯处于这种状态。自从她提出要去拜望利德盖特太太以后,除了睡眠的时间以外,她与威尔的关系一直活跃在她的脑海中,构成了一种背景,罗莎蒙德的形象便出现在这背景上,它为她的关怀和同情扫除了障碍。显然,在这位妻子和她的丈夫之间,出现了某种精神上的隔阂,以致他们不能彼此信任,然而这位丈夫还是把她的幸福看作自己的最高要求。这种纠纷是任何第三者不宜直接插手的。但是多萝西娅相信,罗莎蒙德由于她丈夫遭受的不白之冤,一定十分孤独,她深深同情她,她对利德盖特表示的敬意和对她表示的关怀,一定会减轻她的苦闷。"我要跟她谈谈她的丈夫,"多萝西娅坐车进城时,心中这么想。晴朗的春天的早晨,潮湿的泥土香味,刚刚开始抽芽的苍翠欲滴的嫩叶,似乎都与她喜悦的心情融洽无间。她刚跟费厄布拉泽先生进行了一次长谈,对利德盖特的行为作了说明,后者对她的公正解释表示欢迎,这使她十分高兴。她想:"我要把好消息带给利德盖特太太,也许她会喜欢跟我谈心,把我当作一位朋友的。"在洛伊克门大街,多萝西娅还有一件事要办,那就是她为学校定制了一只音调优美的新钟,因此她只得提早下车,吩咐车夫在那儿等候包扎,然后穿过街道,步行到利德盖特家,好在那已经很近了。临街的门开着,女用人正在张望,看停在附近的马车是谁的,结果发现,"马车上的夫人"正向她走来。"利德盖特太太在家吗?"多萝西娅问。"我不清楚,夫人,您请进屋,我去看看,"玛撒说,由于围着厨房用的围裙,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头脑没有糊涂,知道对这位雍容华贵、坐着两匹马的马车光临的年轻婿妇,用"太太"这称呼是不合适的。"请进,我进屋看一下。""请你通报我是卡苏朋夫人,"多萝西娅说。这时玛撒在前面带路,预备让她在会客室等候,然后上楼,看罗莎蒙德出外散步回家没有。她们穿过门厅较宽的一头,走进通往花园的过道。客厅的门没有上门,玛撒推开门,也没朝屋里瞧一眼,便把卡苏朋夫人让进屋里,然后转身走了。门开过又关上了,没有一点声息。今天早上,多萝西娅不太注意外界的事物,她的心头充满着过去和未来的许多幻象。她进了客厅的门,没有留心周围的一切,可是蓦地听到了低低的谈话声,这使她吃了一惊,仿佛大白天走进了梦幻世界,下意识地跨前一两步,越过了突出的一角书橱,于是她立即看到了一幕景象,它像一道可怕的亮光,照明了一切,使她顿时动弹不得,再也无法强自镇静,开口说话。有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那墙是与她进屋的门在同一边的。她看到,这人是威尔·拉迪斯拉夫,他的身旁坐着罗莎蒙德,她脸对着他,眼泪汪汪的,这使她的脸另有一番妩媚的姿色。她的帽子挂在颈后,而威尔向她俯出身子,握住了她举起的双手,正用轻轻的嗓音热烈地讲着什么。罗莎蒙德处在心神不定的状态,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但是多萝西娅看到这一幕,经过短短一瞬间的踌躇之后,赶紧慌慌张张缩回身子,结果碰在一件家具上,罗莎蒙德顿时发现了她的存在,用痉挛性的动作抽回了手,一跃而起,望着不得不站住的多萝西娅。威尔·拉迪斯拉夫也跳了起来,打量着周围,遇到了多萝西娅那双闪动着新奇光芒的眼睛,一下子愣住了。但她马上把眼睛移到了罗莎蒙德身上,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利德盖特太太,你的仆人不知道你在这儿。我是来送一封重要的信给利德盖特先生的,我希望把这信亲手交给你。"她把信放在刚才挡住她退路的小茶几上,然后从远处望了罗莎蒙德和威尔一眼,便弯了弯腰,飞快地走出了屋子。在过道上,她遇到了惊讶的玛撒,她说,她很抱歉,女主人不在家,然后把这位奇怪的夫人送到门口,心想凡是大人物看来都比普通人缺少耐性。多萝西娅步履如飞,迅速穿过街道,又跳上了她的马车。"上弗雷什特庄园,"她对赶车的说。这时任何人看到她,会觉得她虽然比平时苍白,但从没这么镇静自若,神采奕奕,充满着力量。这确实是她当时的体验。她好像给人当头一棒,从梦中惊醒,失去了对其他一切的感觉。她看到的事,使她简直不敢相信,以致她的感情从那里碰了壁退回原处,成了一团乱麻,找不到可以寄托的目标。她必须找一些事做,让她的心情安顿下来。她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力量需要发泄,她可以不吃不喝,走一整天路,做一整天工。她要贯彻早上确定的计划,前往弗雷什特和蒂普顿,找到詹姆士爵士和她的伯父,把利德盖特的一切,凡是她希望他们知道的,统统告诉他们;他婚后的处境在当前的灾难下,对她说来具有了新的意义,这使她燃起了更强烈的愿望,要充当他的保护人。自从结婚以来,她在斗争中总是不得不委曲求全,半途而废,从没感到过这种可以战胜一切的强烈义愤。她认为,这是一种新的力量的标志。"多多,你的眼睛怎么这么明亮!"西莉亚等詹姆士爵士走出屋子后,说道。"你望着亚瑟或别的什么,实际你什么也没看到。我知道,你在打算干一件不愉快的事。这是不是都为了利德盖特先生,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西莉亚总是怀着希望在观察姊姊。"是的,亲爱的,发生了许许多多事,"多多用她深厚的嗓音回答。"我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西莉亚说,安详地合抱着双手,身子俯在它们上面。"真的,我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人的一切烦恼,"多萝西娅说,举起双手,把它们移到了脑后。"我的天,多多,你是要定一个计划,解决这一切不成?"西莉亚说,对这种哈姆莱特式的疯话,有些感到不安。但是詹姆士爵士又进屋了,准备送多萝西娅前往蒂普顿。一路上她很安静,对自己的决心毫不动摇,最后,她完成了这次旅行,回到了家中。第七十八章但愿一切都已过去,我躺进T坟墓,上面有她忠贞的爱作我的墓碑。罗莎蒙德和威尔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发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望着多萝西娅站过的地方,她则带着疑问盯住了他。这在罗莎蒙德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她的内心深处与其说是懊恼,不如说主要还是为刚才的一幕感到洋洋得意。浅薄的心灵总是梦想轻而易举地驾驭别人的感情,暗暗相信可以凭小小的花招,扭转最深沉的流向,可以靠美丽的姿态和语言创造奇迹,使无变成有。她明白,威尔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是她从来不能领会别人的心情,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构想它们的状况。她相信自己具有安抚或征服的力量,甚至泰第乌斯这个最最乖庚怪僻的男子,最后也不得不向她低头。尽管客观事物是顽强的,罗莎蒙德还是要像结婚以前那么说,凡是她要办的事,她一定得办到。她伸出手臂,用指尖拉拉威尔的衣袖。"不要碰我!"他说,那声音仿佛她用鞭子抽了他一下,他的脸从红变白,又从白变红,整个身子似乎给针刺得在抽搐。他一个转身,走到屋子另一头,面朝着她,把指尖插进口袋,仰起了头,眼睛恶狠狠的,没有看罗莎蒙德,却瞧着离她几英寸远的地方。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但是她的表现,只有利德盖特那样的人才能理解。她蓦地变得冷静了,坐到椅上,解下了挂在背后的帽子,把它跟她的围巾放在一起。她那两只按在胸口的小手变得冰凉的。对威尔说来,比较安全的办法,还是一开始就拿起帽子,一走了事,但是他不想这么办,相反,他怀着强烈的愿望,要留在那儿,用他的怒火把罗莎蒙德烧成灰烬。他觉得,她给他带来了灾难,他不能饶恕她,他必须报复,就像一只豹中了标枪,必然要张牙舞爪,回头猛扑。然而他怎么能对一个女人说,他要咒骂她呢?他的愤怒没有爆发,只是由于他不得不接受礼节的约束,事实上他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现在罗莎蒙德的话声终于成了导火线。她用笛子似的声调挖苦他道:"你可以追上去,向卡苏朋夫人解释一切,说你更喜欢她啊。""追上去!"他勃然大怒,声音像刀子一样锋利。"你以为她会回头瞧我一眼?不论我讲什么,她还会重视我的话,不把它当一根肮脏的羽毛丢掉吗?解释!一个男人怎么能为了洗刷自己,牺牲一个女人的名誉!""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我不在乎,"罗莎蒙德说,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你以为牺牲了你,我就会获得她的谅解吗?她不是那样的女人,不会因为我承认自己卑鄙无耻,便感到得意,也不会因为我对你是假情假意,便相信我对她是真心真意。"他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看到了捕捉的目标,又无法接近它,只觉得心烦意乱,不断地来回走动。接着他又发作了:"我看不到希望,我也不指望得到美好的前途,但是有一点我是肯定的,那就是她信任我。不论人们怎么讲我,怎么对待我,但她相信我。现在这一切都完了!我在她眼里已经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无耻的小人--我没有力量攀登天堂,便用奉承来弄虚作假,还偷偷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她会把我看作是对她的侮辱,从我们第一次……,,威尔突然住口了,仿佛发现他抓到的武器是不能扔出去,不能砸碎的。于是他从罗莎蒙德的话中又挑出了另一个发泄怒火的缺口,似乎这些话才是应该给掐死后丢掉的痛蛤蟆。"解释!叫一个男人去解释他怎样落进地狱!说明他喜欢的是谁!在她面前,我从来不存在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她对我就像呼吸一样不可缺少。我宁愿握住她的手死去,也不愿握住别的女人的手活着。"这些话像毒箭一样射向罗莎蒙德,使她几乎不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仿佛陷人了一个可怕的梦境。在利德盖特大发雷霆的时候,她那种坚不认错的冷漠态度,那副默不作声、心安理得的神气,都不知去向了。她的全部感觉变成了一种无所适从、迷惑不解的痛苦,在她从未经历过的鞭击面前,她战战兢兢,般棘不安。她感到,有一种与她的天性格格不人的东西,像一团火似的在刺进她的意识中。到威尔把话讲完的时候,她像生了一场病,变得那么可怜,她的嘴唇苍白,眼睛没有神,但是也没有眼泪。如果这时站在她对面的是泰第乌斯,她这副可怜相会使他感到不忍,于是俯下身子安慰她,他那强壮的手臂的拥抱,在她眼中常常是十分廉价的。让我们宽恕威尔没有这种怜悯的行动吧。他没有对这个女人承担过义务,但她毁坏了他生活中宝贵的理想,而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过错。他知道他是残忍的,但他现在还没有悔罪的愿望。他的话讲完了,但他仍在走来走去,心还没有完全平静,罗莎蒙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最后,威尔好像突然清醒了,拿起了帽子,但仍有些犹豫,站了一会。他刚才对她的态度,使他觉得连一句普通的应酬话也难以出口;但现在到了离开的时候,一言不发,一走了事,又未免不合情理,这使他站在那里,不能举步,对自己的愤怒也产生了矛盾心理。他走到壁炉架前,把一条胳臂靠在那里,默默等待着--他自己也不明白等待什么。报复的怒火仍在他心中燃烧,他不能收回他的话;然而他并没有忘记,在他回到他享受过脉脉温情的这个炉边的时候,他却发现这儿潜伏着灾难;他突然意识到,烦恼不仅在这个家以外,也在这个家以内存在着。不祥的预兆像一把铁钳在慢慢向他逼近,他看到,他的生命可能给这个绝望的女人征服,她在仿徨无依、凄凉寂寞中,投进了他的怀抱。但是他在苦闷中挣扎,他不能接受敏锐的知觉预示给他的事实,当他的眼睛落在罗莎蒙德那张憔悴的脸上时,他只觉得他是两个人中更可怜的一个,因为痛苦只有在回忆的光辉照耀下,获得新的生命之后,才能转化为同情。这样,他们脸对着脸,离得远远的,在沉默中度过了许多时候。威尔的脸色还充满着无声的愤怒,罗莎蒙德脸上则笼罩着无声的忧郁。这个可怜的女人再也没有力量用激烈的话回答他,倾注着她全部希望的憧憬已成了可怕的幻影,这个打击使她彻底垮了,她的小天地只剩了一堆废墟,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在那里仿徨。威尔希望她开口,冲淡一些他的发言的残忍气息,这些话似乎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对他们恢复友谊的任何企图在发出嘲笑。但是她什么也没说,最后,他拼命克制着自己,说道:"今天晚上我还要来拜望利德盖特吗?""你自己看吧,"罗莎蒙德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于是威尔走出了屋子,玛撒还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他走以后,罗莎蒙德挣扎着从椅上站起来,但又无力地倒回了椅中。等她镇静以后,她觉得精疲力尽,全身软绵绵的,不能起立按铃,只得照旧坐在那儿,直到女佣人老是不见她的人影,感到奇怪,才第一次想到在楼下的各个房间中寻找。罗莎蒙德说,她突然觉得不舒服,浑身乏力,要她扶她上楼。到了楼上,她没脱衣服,便倒在床上睡了,这时她显然什么知觉也没有,跟以前那难忘的忧郁的一天差不多。利德盖特回来比预计的早,大约五点半就到家了。他发现她躺在床上病了,这使他再也顾不到其他一切。他替她按脉时,她目不转睛望着他,仿佛他在身边使她感到欣慰似的,这已是好久没有的事了。他一下子发觉了这种变化,在她旁边坐下,把胳臂轻轻伸到她的头下,俯下身子说道:"我可怜的罗莎蒙德!是不是有什么事使你不安?"她拉住他,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硬咽声,哭个不住,他只得什么也不做,足足安慰和陪伴了她一个钟头。他想象多萝西娅已来看过她,这次访问给了她新的印象,使她感到激动,这才引起了她精神上的这一切反应,她对他态度的新转变显然也来源于此。第七十九章这时我在梦中看到,他们刚结束他们的谈话,已来到一片沼泽前面,它位在平原的中央。他们没有留心,于是两人突然都掉进了泥坑。这沼泽名叫绝望。--班扬等罗莎蒙德安静以后,利德盖特走了。她己服过镇静剂,不久即能入睡。他下了楼,走进客厅,取一本他放在那儿的书,打算在工作室度过这个晚上。他看到了茶几上多萝西娅留给他的信。他刚才没敢问罗莎蒙德,卡苏朋夫人来过没有。看过信以后,他知道了事实,因为多萝西娅提到,这封信是她亲自带交的。过了一会,威尔·拉迪斯拉夫来了,利德盖特见了他,有些感到意外,这使威尔明白,他还不知道他白天来访的事,但威尔不便说:"利德盖特太太没有告诉你,我早上来过吗?""不幸罗莎蒙德病了,"利德盖特问候以后,立即说道。"我想,不致病得太重吧?"威尔问。"是的,只是神经受了点刺激,心情有些激动。近来她精神上太紧张了。事情是这样的,拉迪斯拉夫,我是个倒霉鬼。从你走后,我们真是出生人死,吃了不少苦,最近刚有点好转,又出了更大的乱子。我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大概刚到不久,你在城里可能还没听到什么。""我在车上过了一夜,今天早上八点才到达白鹿旅馆。我一直关在屋里休息,"威尔说,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借口。于是他又听利德盖特讲了一遍他的灾难,这些事罗莎蒙德刚才已以她自己的方式叙述过。只是她没有提到,威尔的名字也牵涉在那些谣言中,因为这一点与她并无直接关系,现在他才第一次听到。"我想还是告诉你的好,在败露的秘密中,你的名字也给牵涉在内了,"利德盖特说,他比许多人更清楚,拉迪斯拉夫知道这消息,会多么生气。"只要你在城里走走,肯定会听到这些闲言闲语。我猜想,拉弗尔斯对你说的话是真的。""是的,"威尔用嘲笑的口气答道。"在整个事件中,我没给说成最不光彩的角色,那已算是造化了。我猜得到,这些谣言的最新说法一定是:我跟拉弗尔斯一起策划,想谋害布尔斯特罗德,我从米德尔马契逃走的原因就在这里。"他心里在想:"这么一来,她一定觉得我的名字更加不堪人耳了,不过现在,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对他的提议,他一句没讲。在有关个人问题上,威尔十分坦率,毫不在乎,但是大自然塑造他的时候,运用细腻的手法,赋予了他体贴人微的宽大胸怀,使他在这一点上保持警惕,避而不谈。他不愿在这个时候,提到他谢绝过布尔斯特罗德的钱,因为他刚才知道,利德盖特的不幸正在于他接受了他的钱。利德盖特也不是无话不谈的,他也有所保留。他没有提到在这场灾难中,罗莎蒙德的态度;关于多萝西娅,他只是说:"唯有卡苏朋夫人挺身而出,表示她不相信任何对我的怀疑。"发现威尔的脸有些异样,他马上避免再提到她,觉得他们的关系,他不太了解,他的话难免触及他们一些隐秘的烦恼。他还隐隐感到,多萝西娅是威尔这次重游米德尔马契的真正原因。两人彼此怜悯,但是只有威尔才能猜到,他的朋友的痛苦有多大。利德盖特怀着无可奈何的绝望心情,谈到他打算迁居伦敦,最后勉强笑了笑,说道:"老伙计,我们又可以跟你朝夕相处啦。"威尔听了,心里说不出的悲伤,什么也没回答。今天早上,罗莎蒙德还要求他敦促利德盖特采取这一步骤,现在他觉得,仿佛他在一面魔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看到他怎样经不起环境的小小诱惑,陷进了一个没有欢乐的天地,那已是一则沉沦的普通故事,不是什么一时的失足了。如果我们消极地对待自己的未来,随波逐流,让人牵着鼻子,走上无所作为的歧途,追逐廉价的成功,那么我们便到达了危险的边缘。可怜的利德盖特内心充满苦闷,站在这边缘上,而威尔正在走向这边缘。他在这个晚上感到,似乎他对罗莎蒙德疾言厉色的粗暴作风,使他负担了一种义务,他害怕这义务,他还怕利德盖特那种毫不怀疑的友善态度,又怕自己庸庸碌碌虚度一生,终于落得一事无成,后悔莫及。第八十章你是严峻的立法者,然而你与上帝一样宽厚仁慈。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如你的笑容可亲。鲜花在你面前盛开,清香在你周围缭绕。你使星辰保持正常运行,你也使天道万古长青,永不衰老。--华兹华斯:《责任颂》多萝西娅早上会见费厄布拉泽先生时,曾答应从弗雷什特回家后,到牧师府用膳。她和费厄布拉泽家是时常来往的,这使她可以说,她在庄园上一点也不孤单,因此别人再三劝她雇一位妇女做伴,她暂时都不予考虑。她回到家中,想起了约会,觉得很高兴。看到离穿戴整齐前去践约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她决定先到学校走一趟。她跟校长和女教师谈了谈新钟,还兴致勃勃,听他们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尽管这些事她已听过不少次。这一切使她感到兴奋,仿佛她的生活十分忙碌。回家的路上,她遇到老园丁本尼在园子里下种子,又跟他闲话家常。这位田园圣哲对园艺发表了许多精辟见解,认为只要有一小块土地,就可以取得大量收获,这是他六十年跟土地打交道的经验总结,当然,土壤得肥沃,如果它太潮湿,成了一团泥浆,那就……"她发现这些社会活动占用了她过多的时间,便赶紧回家,换了衣服,来到牧师府,但实际还早了一些。在那里是绝对不会沉闷的,费厄布拉泽先生像另一个塞尔本的怀特,关于他饲养的小动物,他每天都有新发现可以奉告;它们处在他的卵翼下,他也时常教育孩子们不可欺侮它们。近来他又养了一对美丽的山羊,它们在村里自由徜徉,成了天之骄子,不可侵犯的神畜。整个晚上,直到喝茶以后,都在谈笑风生中过去,多萝西娅讲话也比平时多,她跟费厄布拉泽先生在讨论,生物利用触角进行简单对话的可能性,以及议会改革后可能采取的方针。这时突然传来了小动物的低叫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亨利埃塔·诺布尔,"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说,看到她那位瘦小的妹妹在椅子脚下,手忙脚乱地摸来摸去,"怎么回事?""我的袱渭药匣丢了。恐怕是小猫把它弄到哪里去了,"小老太婆说,仍不自觉地在嘟味,声音像海狸叫。"姨妈,这东西这么宝贵不成?"费厄布拉泽先生说,戴上眼镜,在地毯上东张西望。"那是拉迪斯拉夫先生送给我的,"诺布尔小姐说。"是德国货,非常精致,但是它一旦掉到地上,就会滚得不知去向。""哦,如果那是拉迪斯拉夫的礼物……"费厄布拉泽先生说,那声调表示他完全理解这种心情。他站起身子,帮她寻找。药匣终于找到了,它掉在碗碟柜下面,诺布尔小姐高兴得什么似的,把它抓在手里,说道:"上一次是掉在壁炉的围栏下面。""它对我的姨妈说来,是一个感情问题,"费厄布拉泽先生道,朝多萝西娅笑笑,一边重新坐下。"亨利埃塔·诺布尔一旦对什么人产生了感情,卡苏朋夫人,"他的母亲郑重其事地说道,"她就像一只狗,要把他们的靴子当枕头,这才睡得安稳呢。""如果是拉迪斯拉夫先生的靴子,我确实愿意,"亨利埃塔·诺布尔说。多萝西娅想用微笑来回答,但她感到惊讶和困惑,发现她的心跳得厉害,早上的激动又恢复了,这使她怎么也不能笑。她为自己担心,深怕这种明显的变化败露机关,赶紧站起身来,露出并非伪装的焦急心情,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必须走了,我已经过于疲劳。"费厄布拉泽先生立即想起了这点,站起来说:"确实是的,你为利德盖特奔走,一定花了不少精神。这种活动要在兴奋过去以后,才会意识得到。"他让她挽着他的胳膊,送她回公馆,但一路上,多萝西娅什么话也不想讲,甚至在他向她道晚安时,也没开口。抵制的极限到了,她无可奈何,重又陷人了躲避不开的苦恼中。她轻轻说了几句话,把坦特莉普打发走,锁上房门,转过身体,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举起双手,紧紧按住头顶,发出了一声长叹:"呀,我曾经多么爱他!"接着,痛苦的暗流冲击着她的心灵,滚过她的全身,使她失去了任何思索的能力。她只得在呜呜咽咽的饮泣声中自言自语,独自啼哭--她为她失去的信心啼哭,早在罗马的日子里,她就怀着信心播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它在她的栽培和灌溉下活了下来,可是现在她所信任的这颗种子枯死了;她为她失去的欢乐啼哭,这个人一直遭到别人的歧视,她却对他另眼相看,怀着默默的爱和信任依恋着他,可是现在这个人对她说来不再存在了;她啼哭,因为她一直相信,她在他的记忆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可是现在这种女性的自豪感化成了泡影;她啼哭,因为她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甜蜜的模糊的前景,从此哪怕他们在街头相遇,也如同陌路,再也不会历历在目地回忆起从前的一切了。在这段时间里,她经历了世世代代以来,孤独用它仁慈的眼睛在人的内心斗争中看到的一切。她祈求坚强、冷酷和伤心的厌倦给她带来拯救,让她摆脱苦恼,从神秘的、无形的压力下解放出来。她躺在不铺地毯的地板上,听任深夜逐渐加重的寒气包围着她,她那美好的女性的形体随着她的吸泣在抽搐,与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差不多。她觉得,仿佛她的心给两个幻影,两个活的人形,撕成了两半,就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给剑劈成两半时的感觉一样,她把那鲜血淋漓的一半捧在胸口,悲痛欲绝,但是只得眼睁睁望着那另一半给一个虚伪的女人,一个从来不理解母亲的悲痛的女人抢走。有时,仿佛那会心的微笑就在眼前,那震动心弦的谈话声就在耳旁,她又看到了那个光辉的、她所信任的形象,他曾经像清新的晨光,照进了她作为一个奄奄一息的新娘所居住的洞穴。现在她怀着从未有过的清醒意识,向他伸出双手,痛苦地呼号着,为他们的接近即将成为过眼云烟而啼泣。她从无所顾忌地吐露的失望中,发现了自己的感情。有时,她又看到,不论她走向哪里,在远处有一个影子总是追随着她,这就是那个负心的威尔·拉迪斯拉夫,那个消失了的希望,那个破灭了的幻想,不,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再也无法给予怜悯和同情的人,她对他只剩了轻蔑、愤怒,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感到嫉妒。多萝西娅的怒火是不容易消失的,它一再爆发,形成间歇性的藐视和谴责。为什么他要闯进她的生活,那本来完整无缺的生活?为什么他要向她这个没有卑鄙的事物可以与他交换的人,呈上他那种廉价的关怀,那些虚伪的甜言蜜语?他明知他在欺骗她,但到了临别的时刻,还希望她相信,他为她的心付出了他所有的一切,其实他知道,他的一切早已残缺不全。世界上有些人,她对他们一无所求,但求他们不要太不顾廉耻,为什么他不跟他们待在一起,偏要挤到她的身边来?但是最后,她连自言自语的哭诉和啼泣也没有力气了,只是无可奈何地抽噎着,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慢慢睡熟了。在晨光熹微,寒气逼人的时刻,周围的一切还朦朦胧胧,她醒来了。她对自己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毫不在意,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清楚地意识到,她的面前只剩下了一片忧郁。她站起来,用暖和的衣服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那是她常常坐着出神的地方。她还精力充沛,经过了这难熬的一夜,并不觉得身体垮了,只是有些头痛和疲乏。但是她醒来的时候,已进人了一个新的境界,她觉得,她的心灵似乎摆脱了那可怕的矛盾,她不必再跟忧郁搏斗,只是和它坐在一起,仿佛那是她的挚友,她可以跟它促膝谈心似的。因为现在各种思想正纷至沓来,涌向她的心头。在碎然发作的感情过去之后,仍把自己关闭在苦难的斗室中,闷闷不乐,胡思乱想,只看到自己的灾害,看不到别人的不幸,这是不符合多萝西娅的个性的。现在她又把昨天上午的事,从头至尾回忆了一遍,迫使自己思考它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它们可能的意义。难道那一幕只涉及她一个人?只是她个人的遭遇吗?她觉得她必须想到,这是跟另一个女人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已受尽磨难,她出门的时候,正是要给她阴暗的日子带去一线光明和希望。在嫉妒的怒火第一次爆发的时候,在她离开那讨厌的屋子时,她已把进行这次访问所怀抱的一切仁慈宗旨,统统丢诸脑后了。她一怒之卜,向威尔和罗莎蒙德两人都投出了轻蔑的烈焰,仿佛要把罗莎蒙德烧成灰烬,让她永远从她眼前消失。但那是一种不公正的冲动,它使一个女人对她的情敌比对不忠实的情人更加残酷,现在,当多萝西娅重新回顾这经历的时候,它对她已失去了力量,正义又在她心头恢复了统治权,控制了混乱的思想,指明了对待事物的正确态度。原来活跃在她想象中的利德盖特的坎坷遭遇重又出现了,这对年轻人的婚姻看来正如她自己的婚姻一样,包含着潜在的和明显的不幸,这一切促使她以同情的态度,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这是一股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力量,正如我们一旦知道了什么,就不可能再像不知道的时候那样,用原来的眼光看待一切。她向她无法弥补的忧郁说道,它应该提高她帮助别人的决心,不是把她从这种努力中拉开。而且这对那三个生命可能具有多么严重的意义呀?她跟他们的接触,已使她负担了一项义务,似乎他们有神圣的权利要求她的援助。这些拯救的目标并非来自她的幻想,那是客观条件决定的。她向往绝对的正义,要求它主宰她的心灵,指导她迷惘的意志。"我应该怎么办?我现在该如何是好?我必须今天就克制自己的痛苦,不让它再度作祟,我得考虑那三个人!"她思前想后,想了好久,才提出这个问题,这时曙光已射进了屋子。她拉开窗帘,眺望着大门外隐约可见的一段道路,路那边便是田野。路上有一个背着包袱的男人,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田野上,她可以望见一些移动的身影,也许那是牧羊人和他的狗。远处弯弯的天边出现了鱼肚白,她感到世界是如此广阔,人们正在纷纷醒来,迎接劳动和苦难。她便是那不由自主的、汹涌向前的生活的一部分,她不能躲在奢华的小天地里,仅仅作一个旁观者,也不能让个人的痛苦遮住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其他一切。那天她决定要做什么,她自己还不太清楚,但她一定会完成一些事,这思想激励着她,它像来自远方的声音,眼前还很模糊,但随着它的临近,就会逐渐变得清晰。她仿佛要丢掉困扰在她心头的倦意,丢下了裹在身上的衣服,开始梳妆打扮了。接着她打了铃,坦特莉普来了,她还穿着睡衣。"怎么,夫人,您一夜都没睡呀!"坦特莉普喊道,先看看床,又看看多萝西娅的脸,虽然她已洗过澡,脸色仍显得苍白,眼睑红红的,像一位悲哀的母亲。"您这样下去要伤身体的,真的。您现在应该寻些快活才是,大家都这么说呢。""不要大惊小怪,坦特莉普,"多萝西娅笑道。"我睡过了,我也没有病。我想喝一杯咖啡,越快越好。我还要你把我的新衣服拿来,说不定我今天还要戴新帽子呢。""它们已经做好一个多月了,您早应该想起它们啦。要是您不再戴黑纱,换一顶两英镑的帽子,那我见了,不知该多么高兴呢,"坦特莉普说,一边俯下身子生火。"服丧也得有个分寸,我是常常这么说的。在裙子上做三道褶边,帽子上加一块朴素的网眼花边--您戴上那种网眼花边漂亮极了,简直像个天使--这在第二年完全够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坦特莉普最后说,焦急地望着炉火,"要是哪个男人跟我结婚,指望在他死后,我替他戴两年这种讨厌的黑纱,那他是痴心妄想,我不会满足他的虚荣心,这就是我要说的。""火就这样可以了,我的好坦特,"多萝西娅说,她跟她讲话还像过去在洛桑的时候一样,只是现在声音很轻罢了。"快给我拿咖啡。"她合抱着双手,坐在大扶手椅里,头靠在椅背上,似乎正在安详地休息。坦特莉普一边去给她端咖啡,一边心里纳闷,不明白她的年轻夫人为什么有这种矛盾的怪现象,因为正是今天早晨,她的脸色特别像一个寡妇,可她偏偏今天要穿以前一直不肯穿的轻丧服。这个秘密,坦特莉普是永远不会了解的。多萝西娅想使自己相信,她并没有由于埋葬了隐秘的欢乐,便对生活丧失信心;传统的观念总认为,新的衣服标志着新的开端,她想起这点,于是也企图借助于这种外表上的细小改变,促进她内心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是不容易的。不管怎样,到了十一点钟,她已在向米德尔马契走去。她下定决心,要尽可能若无其事,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实现她第二次探望和拯救罗莎蒙德的意图。第八十一章大地在昨夜毫无变动,如今在我脚下重又苏醒,开始用欢乐将我包围,鼓舞和唤起我坚强的决心,力争使生命得到充分发挥。--《浮士德》第二部多萝西娅又出现在利德盖特家门口,她跟玛撒说话时,主人正在附近一间屋里开了门准备外出。听到她的声音,他立即走了出来。"今天早上你的太太能接见我吗?"她问,心想最好还是不必提起上次的访问。"我想她一定欢迎你的到来,"利德盖特说,发觉多萝西娅的脸色正如罗莎蒙德的一样,有了很大变化,但竭力掩饰这种想法。"请进屋吧,让我通知她,你在这儿。你昨天来过以后,她身体不太舒服,但今天早上好些了,我想,她再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十分清楚,正如多萝西娅所预料的,利德盖特并不知道,她昨天的拜访很不顺利;不仅如此,他似乎还以为,她一切都是按原来的意图进行的。她已准备好一张便条,要求罗莎蒙德接见她,要是利德盖特不在,她会把它交给仆人,现在由他去通知她,她不免担心,不知结果如何。利德盖特陪她走进客厅以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她,说道:"这是我昨天夜里写的,我本来预备路过洛伊克时亲自带上的。一个人过于感激,不是普通说一声谢谢就成的时候,写信往往比说话更能满足需要,至少他可以不致听到,那些话多么辞不达意。"多萝西娅的脸色发亮了。"真正应该感谢的还是我,因为你让我承担了这个责任。那么你已同意了?"她说,突然有些怀疑了。"是的,支票今天就送交布尔斯特罗德。"他没有再说什么,便上楼通知罗莎蒙德了。后者穿好衣服不久,一直懒洋洋地坐在椅上,不知接着该干什么。她习惯于做一些小事,哪怕在伤心的日子也不例外,于是她拿起针线活,慢条斯理地缝着,有时又没精打采地停一会。她的脸色很难看,但神态己恢复正常,十分安静,利德盖特不敢用任何问题打扰她。他已告诉过她,多萝西娅在信中附了一张支票,后来又说:"拉迪斯拉夫来了,罗莎。昨天夜里他跟我坐了一会,我想他今天会再来。我觉得,他的神色有些颓丧,好像不大高兴。"罗莎蒙德没有回答什么。现在他又上楼来,非常温柔地对她说:"罗莎,亲爱的,卡苏朋夫人又来看你了,你一定高兴见她,是不是?"她的脸色蓦地红了,身子还颤动了一下,但由于这是在昨天的会见引起的激动之后,他并没有感到诧异--他认为,那激动是内疚的表现,正因为这样,她才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呢。罗莎蒙德不敢说不见。她不敢让自己的声音接触昨天的事实。为什么卡苏朋夫人又来了?罗莎蒙德找不到答案,这使她只能感到恐惧,因为威尔·拉迪斯拉夫那些针刺一般的话,使她一想起多萝西娅,便心如刀割。也许她面对着新的耻辱,但是她不敢反抗,她只能顺从。她没有说是,但是她站了起来,让利德盖特把一块薄薄的围巾披在她的肩上,这时他说:"我马上得出门了。"她心中突然掠过一个想法,使她不禁说道:"请你告诉玛撒,不要让任何人走进会客厅。"利德盖特答应了,认为他充分理解这个愿望。他领她下楼,到了客厅门口,随即转身走了,对自己说,他实在是一个无能的丈夫,为了得到妻子的信任,竟然要依靠另一个女子做中间人。罗莎蒙德走向多萝西娅的时候,不仅用柔软的围巾把身体裹得紧紧的,还用冷漠的缄默把心灵裹得紧紧的。卡苏朋夫人是要跟她谈威尔的事吧?如果这样,那么罗莎蒙德完全有权对她置之不理。她作好了准备,打算用彬彬有礼、又冷若冰霜的态度对待对方的每一句话。威尔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对他和多萝西娅再也谈不到什么良心的谴责,她遭受的屈辱大得多。多萝西娅不仅是他的"意中人",而且是利德盖特的恩人,因而占有绝对的优势。可怜的罗莎蒙德心情痛苦而混乱,在她的想象中,这个卡苏朋夫人,这个在各方面都凌驾于她之上的女人,现在来找她,一定不怀好意,是要运用她的优势向她示威。确实,不仅罗莎蒙德,任何人,凡是只知道事件的表面现象,不了解促使多萝西娅采取这行动的纯朴动机的,都可能对她的前来发出疑问。罗莎蒙德像一个可爱的幽灵,细长苗条的身材裹在柔软的白围巾中,圆鼓鼓的婴孩嘴唇和面颊,必然给人以温和、天真的感觉。她站在离她的客人三码远的地方,弯了弯腰。但是多萝西娅迎了上去,她脸色开朗,有些忧郁,然而和蔼可亲,她向罗莎蒙德伸出了手,她的手套已经摘掉,每逢她需要感到自由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禁地这么做。罗莎蒙德不能避开她的目光,也不能不把小手伸向多萝西娅,后者带着母亲般的慈祥紧紧握住了它。于是一种对自己的偏见的怀疑,立即在罗莎蒙德心头开始蠢动了。她的眼睛对人的表情是敏感的,她看到卡苏朋夫人的脸色有些苍白,跟昨天判然不同,然而显得温和,与她那柔软而坚定的手相似。但是多萝西娅把自我克制能力估计得太大了,今天早上她那开朗而强烈的精神活动,只是神经亢奋的继续,这使她的心理像一块精致的威尼斯水晶玻璃,具有危险的灵敏度。看到罗莎蒙德,她蓦地觉得她的心在膨胀,她说不出话,只得把全部力量用在忍住她的眼泪上。她做到了这点,她没有哭,只是脸上闪过了一丝悲痛的影子。但是这加深了罗莎蒙德的印象,使她更意识到,卡苏朋夫人的心情跟她所想象的,应该有相当大的差别。这样,她们没有说一句开场白,便在两张椅子上坐下了,椅子正好就在她们旁边,而且彼此靠得很近,尽管罗莎蒙德起先在鞠躬的时候,只打算跟卡苏朋夫人坐得远远的。现在她不再捉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怀着好奇心等待着。多萝西娅开始说话了,她讲得相当单纯,但口气慢慢变得坚定了。"我昨天有个使命还没有完成,所以今天马上又来了。我想,如果我是来告诉你,利德盖特先生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你对我是不会感到太讨厌的。有许多事,他自己不愿讲,因为这会显得是在替自己辩白,是自我吹嘘,但是如果你能知道这一切,你是一定会感到高兴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你知道,你的丈夫也有热心的朋友,他们对他的高尚性格并没有失去信心,你一定会高兴吧?你愿意听我讲,不致认为我太冒昧吧?"这热诚而恳切的声调,显得那么宽宏大量,似乎把罗莎蒙德耿耿于怀的一切事实,那构成她和这个女人之间的隔阂和仇视的一切事实,都丢在一边了,它像一股暖流,冲走了她惶惶不安的疑惧,给她带来了安慰。当然,卡苏朋夫人没有忘记那些事实,但是她不想提到跟它们有关的任何话。这种宽慰对罗莎蒙德真是太重要了,她沉浸在这中间,一时几乎失去了其他感觉。她的心情又舒坦了,她用优美的音调答道:"我知道你非常好。关于泰第乌斯,你讲的任何话,我都是愿意听的。""前天,我请他上洛伊克庄园,"多萝西娅说,"我要他对医院的事务提供一些意见,他谈到了那件不幸事故,它使不知内情的人对他产生了怀疑,他把他所做和所想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他所以告诉我,是因为我不怕冒昧,提出了这问题。我相信他从没干过卑鄙勾当,我要求他向我谈一谈事实。他向我承认,他以前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甚至没对你讲过,因为他不愿意说:'我没有错',这句话经常给有罪的人拿来做挡箭牌,仿佛它就是证明似的。事实上,他对这个拉弗尔斯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隐私。他认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给他钱是出于善心,是由于以前拒绝了他,因而感到后悔。他对病人的关心,只限于怎样医治他的病,但是后果并不像他预料的那么好,这使他有些不安,但无论当时和现在,他都认为,这跟任何人的过错没有关系。我把这一切情况告诉了费厄布拉泽先生,布鲁克先生,以及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他们都信任你的丈夫。那会使你愉快,是不是?那会给你带来勇气,是吗?"多萝西娅的脸变得生气勃勃,它笑盈盈地对着近在眼前的罗莎蒙德,使后者不禁产生了一种惭愧、羞涩的感觉,在这种忘我的热情面前,她自己显得多么渺小。她涨红了脸,扭J泥不安地说:"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他还感到,他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你,是很错误的。但是你应该宽恕他。那是因为他把你的幸福看得比其他一切重要得多,他觉得,他的生命是跟你的联系在一起的,最使他痛苦的是,他的不幸必然给你带来损害。他能够告诉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局外人。于是我问他,我能不能来看你,因为我对他和你的痛苦十分关心。那就是我昨天来的原因,也是我今天来的原因。这痛苦是难以忍受的,是不是?我们活在世上,想到别人的痛苦,那种心如刀割的痛苦,只要我们能够帮助他们,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多萝西娅已完全处在她所说的那种情绪的支配下,忘记了一切,只知道,她要把她自己那颗苦难重重的心掏给罗莎蒙德。她的话越来越充满感情,终于那音调变得像受伤的动物从黑暗中发出的低声哀鸣,可以渗入人的心灵。她在不知不觉中,又把手按到了那只她刚才按过的小手上。罗莎蒙德突然给悲痛压倒了,仿佛她心中的创伤又给人用针刺了一下,她再也忍耐不住,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声,就像她昨天楼住丈夫痛哭一样。可怜的多萝西娅也感到,她自己的忧郁又像潮水般涌回了心头--她又想到了在罗莎蒙德的思想混乱中,威尔·拉迪斯拉夫可能起的作用。她开始担心,在这次会见中,她也许不能自始至终克制自己。虽然那只小手已经抽出,她的手仍按在罗莎蒙德膝上,她在跟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呜咽搏斗。她努力控制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想到这对那三个生命可能成为一个转折点,虽然她自己不在其中。是的,对她说来,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但是对那三个与她有关的生命,那陷入了严重的危险和悲痛,使她不能置之不问的生命,这可能是一个转折点。那个脆弱的女子在她身边哀哀啼泣,也许还来得及挽救她,使她摆脱那不能并存的错误关系,免得抱恨终生。这个时刻是不同寻常的,她和罗莎蒙德对昨天的事还记忆犹新,还心有余悸,她们不可能再怀着这样的心情来到一起。她觉得,她们的关系是如此特别,这势必对她发生强烈的影响;然而她没有想到,她自己在这件事中感情上的变化,利德盖特太太是完全理解的。它在罗莎蒙德的经历中,构成了一种新的危机,这是多萝西娅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她第一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那个梦想的世界破灭了,在那里,她可以理直气壮地信任自己,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批评别人,可是现在,这个女人所表现的出乎意外的奇特感情,破坏了这一切。对这个女人,罗莎蒙德本来是厌恶的,畏惧的,不愿接近的,认为她必然对她怀有嫉妒和仇恨,然而现在她的行为震动了她的灵魂,使她意识到,她正在跨进一个未知的世界,它打破了她平时的观念。罗莎蒙德那抽搐的咽喉逐渐平静了,她移开了原来捂在脸上的手绢,她的眼睛遇到了多萝西娅的眼睛,它们像两朵蓝蓝的小花,可怜巴巴的。在这伤心的啼哭之后,考虑行动还有什么意义呢?多萝西娅的神色跟孩子差不多,无声的眼泪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擦干。在这两个人中间,据傲的隔阂铲除了。"我们刚才谈到了你的丈夫,"多萝西娅说,有些胆怯似的。"我觉得,自从前些日子出事以来,他的脸色变得那么悲伤。在这以前我已有好多星期没看到他。他说,在这场灾难中,他感到非常孤独,但我认为,如果他跟你开诚布公,谈清楚一切,他会好受得多。""泰第乌斯发怒的时候,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不耐烦听,"罗莎蒙德说,以为他向多萝西娅埋怨过她什么。"我不愿跟他谈那些伤心的问题,他是不应该感到奇怪的。""不,他是责备他自己没有讲明这些事,"多萝西娅说。"他谈到你的时候只是说,他做的任何事如果使你不愉快,他也不可能偷快。他说,他的婚姻当然是他在选择一切时,必需考虑的条件。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拒绝了我希望他继续留在医院里的建议,因为那样,他就不得不住在米德尔马契,他无法接受任何给你带来痛苦的职务。他对我那么说,因为他知道,我的结婚也给我带来了不少痛苦,这是由于我丈夫病了,它妨碍了他的计划,使他总是闷闷不乐。他也知道,我怎样时刻小心,怕伤了跟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人的心,我对这有过沉痛的体会。"多萝西娅停了一会,她看到一丝欢乐的影子掠过了罗莎蒙德的脸。但是她没有回答什么,于是多萝西娅讲了下去,声音逐渐有些发抖了:"婚姻是与其它一切完全不同的。它所造成的亲密关系,甚至包含着可怕的因素。哪怕我们更爱另一个人,超过了那个……那个与我们结了婚的人,那也没有用……"可怜的多萝西娅,她的心在剧烈跳动,她只能断断续续往下讲,"我是说,在那种爱情上,婚姻剥夺了我们给予或取得幸福的全部权利。我知道,那是很宝贵的……但它会扼杀我们的婚姻……我们只能保留婚姻,让它扼杀我们的幸福……于是其他一切都完了。至于我们的丈夫,如果他爱我们,信任我们,可是我们不能帮助他,只是给他的生活带来灾害……"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她怕说得太多,太明显,仿佛她是一个完美的人,有权指出别人的错误似的。她沉浸在自己的忧虑中,没有发现罗莎蒙德也在哆嗦。她感到需要表示同情,而不是责备,于是她把手放到罗莎蒙德的手中,用更加激动而急促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感情是很宝贵的……它有时在不知不觉中左右着我们……它是那么顽强,抛弃它会比死更难受……我们往往是软弱的……我也是软弱的……"多萝西娅要摆脱自己的优郁,搭救别人,可是现在她自己的忧郁却像潮水一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又向她冲击了。她在无声的惊悸中沉默了,但她没有哭,只是感到心仿佛给压得喘不出气。她的脸死一般的苍白,她的嘴唇在哆嗦,她的手无能为力地压在那躺在它们下面的手上。罗莎蒙德不由自主,给一股强大的感情控制住了,它把她推上了一条新的道路,一切事物在她面前显示了新的、可怕的、还不能确切认识的面貌。她说不出话,只是不自觉地把嘴唇贴到了靠在她旁边的多萝西娅的额上,于是两个女子一时间抱在一起了,像船只失事后在海上漂流的两个遇难者。"你所想的事不是真的,"罗莎蒙德匆匆地说,声音低得像耳语。她还感到多萝西娅的手臂围绕着她,这使她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愿望,要摆脱心头的压力,仿佛那是一桩凶杀罪,必须交代清楚。她们分开了,互相望着。"你昨天来的时候……那并不是像你所想的,"罗莎蒙德用同样的口气说。多萝西娅心头一惊,集中了注意力。她希望罗莎蒙德能自己澄清一切。"他告诉我,他怎样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使我可以知道,他不可能爱我,"罗莎蒙德说,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快。"现在我觉得他恨我,因为……因为你昨天误解了他。他说,那是由于我,你才对他产生了反感,把他当作一个虚伪的人。其实我不可能起那样的作用。他对我从没有过丝毫的爱,我知道他没有,他一直瞧不起我。他昨天对我说,他的心中除了你,没有别的女人。昨天发生的一切,责任完全在我。他说,他再也向你解释不清了,那也是由于我。他说,你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瞧得起他。现在我把一切告诉了你,他不能再责备我了。"罗莎蒙德在激动的情绪下,吐露了心中的一切,这是她事先没有料到的。多萝西娅的热诚征服了她,她便在这种影响下开始了她的自白,而在叙述的过程中,她又逐渐意识到,她这也是在驳斥威尔的谴责,这些谴责一直像刀伤一样使她心口隐隐作痛。在多萝西娅,情绪的反复太强烈了,已无法称作欢乐。这是一种混乱状态,在那里,黑暗和光明进行着骇人的搏斗,产生了痛苦的反作用。她明白,只有在她恢复正常,能够感觉到欢乐时,这才会成为她的欢乐。她眼前意识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同情,现在她对罗莎蒙德的关怀,内心已没有什么矛盾了。她对她最后一句话作出了真诚的反应:"是的,他不能再责备你了。"她一向喜欢过高地估计别人的善良,现在也是这样,她从心底里感谢罗莎蒙德,认为她毫无私心,努力从痛苦中拯救她,可是并没有考虑到,这种努力只是在她自己的精神感召下出现的。两人沉默一会以后,她说:"我今天早上来找你,你不讨厌吧?""哪儿的话,你对我太好了,"罗莎蒙德说。"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好。我非常不幸。我现在也并不愉快。一切都叫我这么伤心。""但是好日子会来的。你的丈夫会得到公正的评价。他需要你的安慰。他非常爱你。失去这个才是最大的损失,但你还没有失去它,"多萝西娅说。她尽量把自己的宽慰丢在脑后,不让它占有她的思想,她必须集中力量争取罗莎蒙德回心转意,表明她渴望与丈夫言归于好。"那么泰第乌斯没有责怪我吗?"罗莎蒙德问。她开始想到,利德盖特可能什么话都对卡苏朋夫人讲,她无疑与一般女人不同。也许她提出这问题,带有一点嫉妒的意味。一丝微笑掠过了多萝西娅的脸,她说道:"没有,真的没有!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但这时门开了,利德盖特走进了屋子。"我是作为一个医生回来的,"他说。"我走后,你们两张苍白的脸一直在我头脑中徘徊,罗莎,卡苏朋夫人看来与你同样需要治疗。我总觉得,把你们丢在这里,没有尽我的责任,因此我到了考尔曼家又回头了。我看到你打算走了,卡苏朋夫人,但是天变了,很可能下雨。要不要我派个人通知你的马车来接你?""哦,不必了!我身体很好,我需要步行,"多萝西娅说,站起身来,脸色朝气蓬勃。"利德盖特太太和我谈了好久,时间不早,我该告辞了。人家总是说我拖拖拉拉,讲起话来没完没了。"她向罗莎蒙德伸出了手,彼此热烈地、平静地道了再见,没有亲吻,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她们之间已经建立了真诚的友谊,用不到这些虚文褥节了。利德盖特送她出门的时候,她没有提到罗莎蒙德,只是告诉他,费厄布拉泽先生和其他朋友都相信他讲的一切。他回到屋里时,罗莎蒙德已坐在沙发上,显得精疲力尽,十分消沉。"哦,罗莎,"他说,站在旁边望着她,抚摩着她的头发,"现在你见过了卡苏朋夫人,还跟她谈了这么久,你觉得她怎样?""我想她一定比任何人都好,"罗莎蒙德说,"她又生得那么美丽。要是你时常跑去跟她聊天,你一定会对我越来越不满,比过去更加不满!"利德盖特听到"时常"两字,不禁大笑了。"但她不是使你减少了对我的不满吗?""这倒是的,"罗莎蒙德说,抬头望着他的脸。"你的眼睛没有一点神,泰第乌斯,把头发掠到后面去。"他举起又大又白的手,照她的话做了。这句简单的话表示了对他的关心,他听了多么高兴。可怜的罗莎蒙德,她那漂泊不定的幻想在历尽浩劫之后,又回到了他身边,百依百顺地走进了原来被它抛弃的住所。这住所还没有倒坍--利德盖特怀着无可奈何的哀怨,接受了他坎坷的命运。这个脆弱的女人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背上了这个包袱,要为她的一生负责。他只能背着它往前走,任劳任怨地走到底。第八十二章我的忧愁在前面,快乐在后头。--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大家知道,流亡的人是靠希望生存的,要不是万不得已,他们不愿离乡背井,漂泊异地。威尔·拉迪斯拉夫是自动离开米德尔马契的,他要回来,唯一的障碍只是他的决心而已,但决心不是钢铁长城,它只是一种心情,是随时可以与其他心情互相变换的,就像跳舞一样,有时要鞠躬,有时要微笑,有时又得带着文雅优美的姿势改成后退的舞步。几个月过去了,他越来越觉得,不回米德尔马契实在毫无道理,哪怕仅仅为了听到一些关于多萝西娅的消息也值得走一趟。说不定在短短几天的逗留中,机缘凑巧,他还能遇见她。总之,这是问心无愧的旅行,他没有理由为此害羞,尽管他以前曾下定决心不再回来。既然不可逾越的鸿沟已把他们隔开,他到她居住的地方走走,又有何妨。虽然她那些疑虑重重的亲戚虎视耽耽地监视着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气氛的改变,他们的意见会逐渐失却意义。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件事,它跟多萝西娅毫不相干,使他的米德尔马契之行成了带有慈善性质的任务。有一个在北美西部开辟移民区的新计划,引起了威尔大公无私的兴趣,但为了实现这个美好的目标,需要一笔资金,于是他心里盘算,是否值得向布尔斯特罗德要求捐助,他本来不是要接济他吗?现在何不请他用这钱赞助一项有关社会福利的计划。威尔对此本来犹豫不决,再跟那位银行家发生任何接触,都是他所深恶痛绝的,要不是他想人非非,觉得只有米德尔马契之行才能万无一失,帮助他作出正确的决定,也许这个主意早已打消了。那便是威尔对自己说的他回来的目的。他本想把这事告诉利德盖特,跟他商量钱的问题,他还打算在停留期间,跟漂亮的罗莎蒙德一起弹琴唱歌,逗笑取乐,好好玩几个晚上。他没有忘记洛伊克牧师府的朋友们,但是牧师府离庄园公馆那么近,这就怪不得他了。他离开前,故意不上费厄布拉泽家辞行,就是出于高傲的反抗精神,免得别人造谣中伤,说他在暗中寻找机会,指望跟多萝西娅不期而遇。但是饥饿使我们只得俯首帖耳,威尔急于见到那张脸,听到那个声音,也已饿极不堪,不论是歌剧,政治家的高谈阔论,或者躲在幕后得意扬扬地为新的社论奋笔疾书,都无法消洱这种饥饿。这样,他终于来了,一路上他满怀信心,仿佛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天地中的一切,确实,他也担心,这次拜访不一定会带给他新奇的印象。但是出乎意料,他发现这个单调的世界却充满惊涛骇浪,甚至谈笑和诗意也变得惊心动魄,他的第一天访问就成了他生活中最致命的时刻。第二天早上,它留下的噩梦一直困扰着他,他坐立不安,担心着即将到来的它的后果,因此吃早饭时,他一看见里弗斯顿骚车到达,马上跑出大门,在车上占了一个位子,使他至少可以跟米德尔马契小别一天,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威尔·拉迪斯拉夫正处在思想混乱的转折关头,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体验,只是由于人们的判断往往肤浅而片面,才不容易看到这点。利德盖特是他衷心尊敬的朋友,现在他发现,他的处境十分艰难,他要公开向他表示同情,然而他又觉得,他应该避免再跟利德盖特保持亲密的来往,甚至接触,可是必须这么做的原因,又正好使他无法采取这一步骤。对于威尔那种敏感的人说来,性格中是没有无动于衷的中立地带的,他所遇见的一切,都会在他的感情上引起轩然大波。罗莎蒙德居然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身上,这发现使他感到棘手,他对她声色俱厉的斥责,更使他回想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痛恨自己的残忍,他又不敢老老实实表示后悔。他必须再去见她,这友谊不能无缘无故地突然终止,何况她的不幸使他不寒而栗。所有这些时刻,他总觉得前途茫茫,看不到任何欢乐,仿佛他的双腿已给锯断,只能支着拐棍重新学步。夜里他一直在考虑,他是不是搭上骚车一走了事,但不是到里弗斯顿,是上伦敦,同时留张条子给利德盖特,随便找个借口,说明他回去的原由。然而他觉得,仿佛有一条结实的绳子缚住了他,使他不能贸然离开--现在他连想念多萝西娅的欢乐也丧失了;那个最大的希望,尽管他承认是必须抛弃的,可是依然留在他心中,而现在这希望幻灭了;这些新的创伤是他怎么也无法漠然置之的,不论他走到天涯海角,失望还是失望。因此他的决心也只限于坐上里弗斯顿骤车而已。天还没黑,他又坐着它回来了,而且抱定决心,当天晚上就上利德盖特家登门拜访。我们知道,卢比孔河在外表上是毫不足道的,它的重要性完全在于一些无形的情况。威尔觉得,仿佛他已不得不渡过这条小小的界河,但他在河对岸看到的不是一个帝国,只是身不由己的屈服。但是哪怕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有时也会看到,高尚的性格可以对人发挥拯救作用,自我克制的友好行动,往往包含着使人获得新生的神圣效果。如果多萝西娅经过那优心忡忡的一夜之后,没有去探望罗莎蒙德,她仍不失为一个高尚的人,而且从谨慎一点来讲,她也许更值得称道,但是对于这天晚上七时半坐在利德盖特家炉边那三个人说来,这次探望无疑是十分重要的。罗莎蒙德早准备着威尔的来访,她对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利德盖特认为这是由于她精神欠佳,至于精神欠佳的原因,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与威尔有什么瓜葛。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低着头做针线,利德盖特要她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这是他怀着单纯的心情,间接在为她表示歉意。威尔有些尴尬,他不得不扮演这么一个角色,好像他回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罗莎蒙德,向她问好,可是他的头脑正忙于猜测,自从昨天发生那场风波以后,她的情绪怎样,这场风波像由两个狂人组成的痛苦的幻景,至今仍无情地笼罩在两人的心头。这时偏偏没有事需要利德盖特出去,但是罗莎蒙德斟好茶,威尔过去取茶时,她把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条放在茶碟里。他看到后,立即把它塞进了口袋。回到旅馆后,他不想马上打开它。罗莎蒙德写的话,也许会加深晚上的悲伤印象。然而他还是打开了它,凑在床头的烛光下开始看了。纸上只有笔迹娟秀的几句话:我已告诉卡苏朋夫人。她对你的误会已全部消除。我告诉她,是因为她来看我,表现得非常仁慈。现在你没什么可以责备我了。我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影响。这些话的效果不完全是愉快的。他以激动的想象力思考着那些话,想到多萝西娅和罗莎蒙德之间发生的事,他觉得自己的面颊和耳朵热得火辣辣的。他不能确切知道,多萝西娅在听到对他的行动所作的解释后,她的自尊心还会留下多少创伤。在她心里,她和他的关系已发生变化,这变化是不可挽回的,它留下了永恒的伤痕。他思前想后,总觉得疑虑重重,不能安心,就像一个人在黑夜中航行,船只触了礁,虽然没有遭到灭顶之灾,但漂流到了陌生的土地上,周围一片漆黑。直到那倒霉的昨天以前--除了发生在同一间屋里,面对着同一个人的那个早已过去的、烦恼的时刻以外--他们看到的、想到的对方,都处在另一个世界中,那里阳光灿烂,照在高高的白百合花上,那里没有潜伏的邪恶,没有第三者的闯入。但是现在……多萝西娅还会在那个世界中跟他见面吗?第八十三章我们的心灵在清新的早晨醒来,彼此在无忧无虑中凝视着对方;因为爱情使一切变得如此可爱,一间小屋就可以代替整个世界。--多恩博士多萝西娅探望罗莎蒙德后已过了两夜,这两夜她睡得很香,不仅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浑身仿佛充满无穷无尽的力气,这就是说,她觉得力气过多,简直不知道用在哪里。昨天,她在住宅外面走了不少路,还两次拜访了牧师府。但是她从来不愿告诉任何人,她为什么要这么无缘无故地浪费自己的光阴。今天早晨,她甚至有些生闷气,觉得自己这么坐立不定,跟个孩子似的,很不像话。今天一定得换个活动方式。村子里有什么事可做呢?天哪,没有!人人都无忧无虑,丰衣足食;没有人家死了猪;这又是星期六早上,家家都在擦洗地板和台阶,学校里也没事。但是有几个问题是多萝西娅一直想弄清楚的,于是她决定集中精力,解决其中一个最严肃的问题。她在图书室里坐下,面前放着一小叠书,那是她专门挑选的,全是有关政治经济学方面的著作,她想从中寻找答案,看看怎样才能充分发挥金钱的效用,又不致危害别人,或者--事情的实质是一样的--怎样使人们得到最大的利益。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如果她好学不倦,这无疑能使她的心恢复平静。不幸的是,她坐了整整一个钟头,思想一直开小差,最后她发现,她把句子读了两遍,头脑里还是乱糟糟的,什么都有,唯独役有书本上讲的内容。这使她束手无策。那么她是不是吩咐驾车,上蒂普顿走走?不,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她宁可呆在洛伊克。但是必须使她那颗飘忽不定的心安顿下来。自我约束也是一种艺术,她在棕色的图书室中打转,考虑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才能制止她的思想任意闲荡。也许找一件费力的事做,这是最好的方法,这使她不得不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小亚细亚的地理,她由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常常遭到卡苏朋先生的责备,那么研究它不是很好吗?她走到地图柜子前面,打开了一幅地图。今天早上她一定要弄清楚,帕夫勒戈尼亚不在地中海东部沿岸,还应该确定,她本来一点不了解的喀勒布人②一定是住在黑海岸边。每逢你心不在焉的时候,地图是最好的读物,它上面尽是地名,只要你真心对待它们,它们就会构成一支美妙的乐曲。多萝西娅坐了下去,俯在地图上专心观看,晰呛唔唔地念地名,声音轻轻的,有时真像乐声一样悦耳。虽然她历尽了辛酸,她的样子仍像小女孩那么有趣,念的时候摇头摆脑的,把手指按在一个个地名上,嘴唇稍稍撅起,还不时停顿一下,用两只手捧住了头,说道:"哎哟,我的天哪!"这跟旋转木马似的,可以没完没了地进行,但是她终于给开门声打断了,仆人通报说,诺布尔小姐要见她。那个小老太婆,她的帽子只够得到多萝西娅的肩膀那里,她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刚一握手,便像海狸叫似的,喉咙里吱吱直响,仿佛有什么话难以出口。"请坐,"多萝西娅说,推了张椅子给她。"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我无不乐于从命。""我不坐,"诺布尔小姐说,一只手伸进她的小篮子,神经质地握住里边的什么东西。"有一个朋友在教堂院子里等着。"她的话又变得含糊不清了,下意识地把她正在摸索的东西取了出来。这是一只袱唱小药盒,多萝西娅的脸蓦地红了。"那是拉迪斯拉夫先生,"胆怯的小女人继续道。"他怕他得罪了你,要我问一声,你肯不肯花几分钟时间见见他。"多萝西娅没有马上回答,她突然想到,她不能在这间图书室接见他,它使她随时想起丈夫的禁令。她望望窗外。她可以出去,在户外跟他见面吗?天空阴沉沉的,树木在开始摇摆,似乎暴风雨快来了。再说,她不敢出去见他。"见见他吧,卡苏朋夫人,"诺布尔小姐哭丧着脸道,"要不,我只得回答他不成,这会叫他多么伤心。""哦,我可以见他,"多萝西娅说。"你请他进屋吧。"不这样,还能怎样呢?这时候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见到威尔。这个希望已不可抗拒地来到她的眼前,横亘在她和其他一切事物之间。然而她想起这点,仍心跳不止,她感到害怕,她不敢想象,她居然有勇气为了他,把一切置之度外。那个小女人带着她的口信颤颤巍巍地走了。多萝西娅站在图书室中央,让握住的双手垂在前面,她不想强作镇静,装出一副不关痛痒的庄严姿态。这时她对自己几乎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在琢磨,威尔心里可能怎么想,别人对他又多么冷酷。那么她对这种冷酷也承担着什么义务吗?对不公正的指责的抵制,从一开始就跟她对他的同情棍合在一起,现在随着她的心情在消沉之后的重新振奋,这种抵制比以往更强烈了。"如果说我过分爱他,那么这是由于别人待他太坏了,"有一个声音从她头脑里发出,好像在向图书室中无形的人群宣述。这时门开了,她看到,威尔站在她面前。她没有动,于是他朝她走去,脸色充满疑虑和胆怯,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他正处在惶惶不安的状态,他怕他的一个表情或者一句话会引起她的不满,因而重又拉大他和她的距离。多萝西娅害怕的却是她自己的感情。她似乎在呆呆地出神,这使她木然不动,甚至没把握住的双手松开,可是那双眼睛中却潜藏着一种强烈而严肃的期待。看到她没有像平时一样伸出手来,威尔在离她一码远的地方站住了,有些窘迫似的说道:"我非常感谢你接见了我。""我需要见你,"多萝西娅说,一时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讲。她没有想到要坐下,这种女王似的接见方式,在威尔心中引起了不愉快的解释。但是他继续讲着他决心讲的话。"也许你会认为,我这么快跑回来是愚蠢的,甚至错误的。我已为我的不安分受到了惩罚。我父母的凄凉身世,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你当然也知道。我离开以前就知道这事,我一直打算,如果……如果我们再见面的话,我要把它告诉你。"多萝西娅似乎哆嗦了一下,她松开了双手,但随即又把它们合在一起了。"但现在这事成了人们议论的题目,"威尔继续道。"还有一件跟这有关的事,我也希望让你知道,它发生在我离开以前,也正是它使我重又回到了这里。至少我认为,这可以作为我回来的理由。那就是我想要求布尔斯特罗德为一件公益事业捐一笔钱,这些钱他本来是打算给我的。也许这是布尔斯特罗德的好心,他要为我以前受到的损失,暗中提供一些赔偿,他提议按期给我一笔丰厚的补贴,将功折罪。但是也许你已经知道这件不愉快的事吧?"威尔怀疑地望着多萝西娅,但是他的神态中逐渐出现了一种蔑视一切的勇气,这是他每次想到一生中这一遭遇时,都会出现的心情。他又道:"你知道,这对我必然是十分痛苦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多萝西娅赶紧说。"我不想接受这样得来的钱。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你就不会再瞧得起我了,"威尔说。现在他还有什么不能对她讲的呢?她知道他已向她承认他爱她。"我感到……"但说到这里,他还是停了。"你的行为正如我所希望的一样,"多萝西娅说,脸色开朗了,头也从那美丽的脖颈上抬起了一点。"我相信,不论我的出身怎样,你不会对我怀有偏见,尽管别人肯定都会这样,'"威尔说,又按照过去的习惯,把头向后一仰,带着严肃的呼吁的神色,望着她的眼睛。"如果这是一种新的压力,那么这只能成为我同情你的新的理由,"多萝西娅热情洋溢地说。"什么也不能使我改变,除非……"她的心在膨胀,使她几乎讲不下去,她尽力克制自己,然后用颤抖的轻轻的声音继续道:"除非我发现你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并不像我相信的那么好。""除了一点,你显然在一切方面都把我想得太好了,"威尔说,她对他的一片真心,使他不再约束自己的感情。"那一点就是我对你的忠诚。每当我想起你怀疑这点时,其余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一切都完了,没有什么再值得争取,生活似乎只是受苦罢了。""我已经不再怀疑你,"多萝西娅说,伸出了手。一种隐隐为他担忧的心情,使她迸发了难以表达的同情。他握住她的手,把它举到唇边,发出了硬咽似的声音。但他依然站着,用另一只手握住帽子和手套,那副样子活像一个觑见女王的贵族。自动松手是很困难的,多萝西娅有些不好意思,抽回了手,这使她有些伤心,她望了望窗外,走开了。"瞧,天变得多么暗,树木给风吹得摇摆不定,"她说,一边走向窗口,然而有些心不在焉,对自己的谈话和行动并无明确的意识。威尔跟着她,保持着小小的距离。他靠在一张皮椅的高椅背上,现在终于可以把帽子和手套放在椅上,摆脱难受的拘谨姿势了,在多萝西娅面前,他还是第一次受这种罪。必须承认,他靠在椅上的这个时刻,心情非常舒畅。目前他已不太担心她对他的反应。他们静静站着,没有彼此看一眼,只是望着窗外的树木,树木在风中摇曳不定,天空在逐渐变暗,在它的衬托下,树叶的反面显得有些苍白。威尔从没对暴风雨的前景如此神往,它使他不必立即离开。树叶和小树枝给吹到了地上,雷声正自远而近。光线变得越来越阴沉,但闪电蓦地一亮,他们吃了一惊,互相瞧了一眼,随即笑了。多萝西娅开始谈到了自己的想法。"你说没有什么再值得你争取,这是不对的。如果我们失去了自己最主要的幸福,那么别人的幸福还在,那也是值得争取的。有些人会因此得到益处。在我最伤心的时刻,这点似乎特别清楚。要不是这种情绪帮助了我,使我增添了力量,我真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些苦闷的时刻。""你从没感到过我所感到的痛苦,"威尔说,"那种知道你必然要轻视我的痛苦。""但我感到的更坏,我不能容忍那种诬陷··一"多萝西娅迫不及待地说,但讲了半句便住口了。威尔的脸红了。他意识到,不论她说什么,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个使他们彼此隔开的厄运。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热情洋溢地开口道:"但我们可以真诚相见,不必伪装,这至少是值得安慰的。由于我一定得走,由于我们一定会永远分开,你不妨把我当作一个站在坟墓边上的人。"他讲话的时候,电光又猛烈一闪,把他们彼此呈露在对方眼前。这电光像绝望的爱情那么可怕,多萝西娅蓦然一惊,立即离开了窗口,威尔跟着她,带着痉挛性的动作拉住她的手。他们站住了,彼此握住了手,跟两个孩子似的,遥望着风暴,就在这时雷声隆隆,从他们头顶疾卷过去,雨开始哗啦哗啦倾盆而下。于是他们转过脸,互相瞧着,他最后那些话还在他们头脑里回旋,谁也没有松开自己的手。"我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威尔说。"哪怕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哪怕我是你的一切……可是看来我只能穷苦一辈子,根据清醒的估计,这样的人是无权指望什么的,他只能苟延残喘罢了。对于我们说来,结合是不可能的。也许我要求你作出任何表示,都是不应该的。我本来打算永远从你面前消失,但我没能做到我想做的事。""不要难过,"多萝西娅说,声音清晰而温柔。"我会跟你一起承担我们的分离造成的一切痛苦。"她的嘴唇在哆嗦,他的也一样。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嘴唇首先凑到另一个的嘴唇上,只知道他们在哆嗦中亲吻以后,又分开了。雨仿佛挟带着愤怒在冲打窗玻璃,呼啸的狂风作着它强大的后盾。在这种时刻,不论忙碌的,懒散的,一切都在惶恐不安中停止了活动。多萝西娅在身旁的座位上坐下了,那是屋子中央一张矮矮的双人长榻。她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膝上,望着外面阴沉的世界。威尔仍站着,瞧了她一会,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按住她的手,她把手翻了过来,跟他的手握在一起。他们这么坐着,没有互相看一眼,终于雨势弱了,开始浙渐沥沥地下着。两人都思绪万千,但谁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雨停以后,多萝西娅扭过头来,望望威尔。突然他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酷刑,从榻上一跃而起,激烈地喊了起来:"不能这样!"他重又走到一边,靠在椅背上,似乎在跟自己的愤怒搏斗,而她悲伤地望着他。"这是像谋害一样残酷的,是离间人的阴谋,"他又大声疾呼似的说。"让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肢解我们的生命,这更是不能容忍的。""别……别那么说,你的生命是不会被肢解的,"多萝西娅温柔地回答。"不,它一定会,"威尔怒冲冲地喊道。"你不应该这么讲,这太狠心了,仿佛这能给我带来安慰似的。除了悲痛,你也许还可以看到别的什么,但我不能。在事实面前那么讲,这不是仁慈,这是把我对你的爱当作废物,重又扔回给我。我们永远不能结婚。""到了一定的时候,可以,"多萝西娅用哆嗦的声音说。"什么时候?"威尔悲痛地追问。"指望我取得任何成就,这是痴心妄想。除非我出卖灵魂,给人舞文弄墨,摇旗呐喊,我不可能有什么成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是不顾自己的廉耻。这一点我看得相当清楚。我没法向任何女人求婚,哪怕她不必为我抛弃舒适的生活。"沉默降临了。多萝西娅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她说不出口。她只觉得它们完全占有了她--这时她的内心正在进行无声的辩论。可是她不能讲她要讲的话,这又使她心里憋得非常难受。威尔气呼呼地望着窗外。如果他望着她,不离开她的身边,她觉得一切就会好受一些。最后,他转过脸来,身子仍靠在椅背上,机械地伸出手去取他的帽子,仿佛有些发怒似的说道:"再见!""啊,我再也受不住了,我的心要裂开了,"多萝西娅喊道,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青春的热情又像潮水一般涌来,冲破了阻挡她说话的一切障碍,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簌簌不断地挂下她的面颊:"我对贫穷根本不在乎,我恨我的财产。"威尔一下子来到了她的身边,他的手臂围住了她。但是她向后仰起了头,把他的脸轻轻推开,使她可以继续讲话。她的大眼睛嘀满泪水,十分单纯地望着他。她呜呜咽咽,跟个孩子似的,一边哭一边说道:"我自己有财产,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这已经太多了……那是七百镑一年呢……我不需要什么……不需要新衣服……我会懂得怎样节省一切。"第八十四章尽管古往今来的歌谣,都说我受责备理所应该,它们的指责只是捕风捉影,大大地损害了我的名声。--《黑皮肤的少女》那正是在贵族院否决改革法案之后,因此我们看到,卡德瓦拉德先生得意洋洋,来到弗雷什特庄园,在大暖房附近一片草坪的斜坡上散步。他反抄着手,手里拿着《泰晤士报》,露出蛙鱼垂钓者的安详姿态,正跟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侃侃而谈,讨论国家的前途。卡德瓦拉德太太,彻泰姆老夫人,以及西莉亚,有时坐在花园的椅子上,有时走到小亚瑟前面,看他一眼。小亚瑟坐在手推童车上,跟一尊小菩萨似的,头上张着一把有漂亮的丝流苏的圣伞。妇女们也在谈政治,只是时断时续的。卡德瓦拉德太太对拟议中的增封新贵族一事反应很强烈,她是从她的表姊妹那里听到的消息,据说,自从议会改革问题一提出,特拉贝里的妻子就嗅到了这是加官晋爵的好机会,因此竭力掩掇她的丈夫彻底改变了立场,这个女人为了胜过她的妹妹--她嫁了一个从男爵--是哪怕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的。彻泰姆老夫人认为,这种行为实在不足为训,她记得,特拉贝里太太的母亲还是梅尔斯普林的沃尔辛厄姆小姐呢。莉亚承认,当"夫人"自然比当"太太"好,又说,如果她如愿以偿的话,多多是不会嫉妒的。于是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如果大家知道,你的血管里连一滴高贵的血也没有,哪怕出人头地,也不见得体面。西莉亚停下来,看了看亚瑟,又说道:"不过,要是他是个子爵,那有多好啊……哟,勋爵大人的小牙齿长出来了!如果詹姆士是个伯爵,他就可以是子爵啦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