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沉默。"只要你说一声你错了,保证今后不再在背后搞小动作,这就够了,你愿意吗?"利德盖特催促道,他的声音中包含着恳求的口气,这是罗莎蒙德马上可以察觉的。她冷冷地说道:"对于你刚才用的那些话,我不能作出任何反应或者保证。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说我'暗中捣鬼',说我'不懂就不要插手',说我'假意答应'等等。我从来没有像那样对你讲过话,我认为你应该向我道歉。你说不能跟我一起生活。老实说,你并没有使我近来的生活得到什么愉快。我认为,我设法改变结婚给我造成的一些困难,这是理所当然的。"罗莎蒙德说到这里,一颗眼泪又挂了下来,她也像第一次那样,悄悄把它拭掉了。利德盖特在一张椅上颓然坐下,觉得无计可施。抗议怎么能在她的思想里占有一席位置呢?他放下帽子,把一条胳臂搭在椅背上,望着地面,好一会没有说话。罗莎蒙德利用了两点,一点是对他的责备中正确的方面避而不谈,另一点是对她结婚后,目前出现的不可否认的困难,抓住不放。虽然她在房子问题上的两面手法,骗过了丈夫,而且确实把普利姆但尔家蒙在鼓里,使他们没有知道这事,她并不认为她的行动可以名符其实地被称作"假意"。我们没有义务非把自己的行动按照严格的标准分类不可,正如各种食品和衣料要分清类别也不容易。罗莎蒙德觉得她受了委屈,现在利德盖特必须承认错误。至于他,他认为她执迷不悟的程度与她的缺点同样大,可是如今他必须适应她的性格,这种必要性像铁钳一样夹住了他。他开始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她对他的爱已一去不复返,随之而来的他们今后的生活将只是一片沙漠。他那随时可以激动的情绪,使这种恐俱与起先那种强烈的愤怒迅速地交替着。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再说他是她的主人,那肯定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自讨没趣而已。"你并没有使我近来的生活得到愉快","结婚给我造成的困难",诸如此类的话刺激着他的想象力,就像痛苦使人做噩梦一样。难道他不仅得把坚强的意志丢在一边,而且还得戴上家庭仇恨的可怕枷锁吗?"罗莎蒙德,"他说,哭丧着脸,把眼睛转向她,"你不应该计较一个男子在失望和生气的时候讲的话。你跟我的利益不是对立的。我的幸福离不开你。如果我对你生气,那是因为你好像看不到,任何隐瞒只会增加我们之间的隔膜。我怎么会希望用我的话或我的行动,给你制造烦恼呢?我损害了你,就是损害了我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只要你对我开诚布公,我是绝对不会对你生气。""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免得你毫无必要地把我们送上灾难的道路,"罗莎蒙德说,现在她看到,她的丈夫心软了,她也心软了,于是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在我们所认识的这些人中间出丑,过那么寒酸的生活,那叫人太难受了。我不如跟孩子一起死了的好。"她一边说一边哭,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使这些话和眼泪对一个怀有爱情的男子,具有了无往而不胜的威力。利德盖特把椅子拉到她身边,用他有力而温柔的手,捧住她美丽的脸,按在自己的面颊上。他只是轻轻抚摩着她,什么也没说,但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不能向她保证,一定不让她走上那可怕的灾难的道路,因为他还没有把握做到这点。当他离开她重又出门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她所忍受的痛苦比他大十倍,因为他除了家庭生活,还有其他活动,他的工作使他得与别人经常保持接触。他希望他能够原谅她的一切,当然,这种原谅一切的心情,不可避免地会使他觉得,仿佛她只是另一种比他软弱的生物。但不论怎么说,她征服了他。第六十六章受到诱惑是一回事,爱斯卡勒斯,但堕落又是一回事。--《一报还一报》利德盖特会想到他的业务在抵制个人烦恼方面所作的贡献,这是毫不奇怪的。他已没有多余的精力从事主动的研究,进行理论的思考,但是坐在病人的床边,外界的印象直接要求他作出判断,产生同情,这就分散了他的心,使他无暇考虑自己的私事。愚蠢的人能够体面地过活,不幸的人能够平静地过活,这只是日常活动发挥了有益的制约作用,但利德盖特不完全是这样,他是由于头脑没有空,思想中经常出现迫切的新问题,经常得考虑别人的需要和痛苦。我们许多人在回顾一生的经历时,往往会说,我们认识的最仁慈的人是一位医师,或者一位外科医生,他凭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观察,掌握了熟练的技巧,在我们危急的时刻,给我们带来了奇迹创造者所不能带来的崇高帮助。利德盖特在医院或私人住宅中看病的时候,总会在一定程度上体验到那种双倍幸福的心情,它比任何鸦片剂具有更好的镇静作用,能够从烦恼和精神消沉的压力下,支持一个人。然而费厄布拉泽先生关于鸦片的猜测是对的。在第一次预见到困难,心情痛苦得喘不出气的时候,在第一次发现他的结婚即使不是套上枷锁的孤独生活,也必然只是不断付出爱,却不能指望得到爱的痛苦挣扎时,他服用过一两次鸦片。但是他没有那种天生的体质,不需要从厄运的骚扰中谋求暂时的解脱。他身强力壮,酒量很大,又并不上瘾。他周围的人喝酒时,他只喝糖水,对一喝酒便醇蘸然的人,甚至还有些轻视和怜悯。对赌博也一样。在巴黎,他时常看人赌博,而且全神贯注,仿佛在观察一种疾病。可是赢钱正如喝酒一样,不能引诱他。他曾对自己说,他唯一向往的胜利,必须是有意识地通过能导致有益的结果的、既高尚又困难的过程而取得的。用激动的手指抓住一堆金钱,或者把二十来个垂头丧气的伙伴的赌注,扫进自己的腰包,眼睛中露出半野蛮、半痴骇的神色,这都不是他所憧憬的胜利。但是正如他试过鸦片一样,他的思想现在自然也开始转向赌博了;这倒不是为了追求刺激,而是对这种轻易取得金钱的方法,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向往,这既不需要向人求情,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那时他要是在伦敦或巴黎,这样的思想一旦得到机会,便会把他带进赌场,但不是作壁上观,而是与其他赌徒一起,狂热地投身在赌博中。如果运气不坏,那么赢钱的巨大需要就会战胜对赌博的厌恶。自从向伯父求助遭到拒绝,成为泡影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说明赌博这种纯粹靠运气取胜的思想,已在他身上产生了强大的作用。绿龙酒家的弹子房,是一些人经常出人的场所,这些人大部分跟我们的朋友班布里奇先生差不多,是所谓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可怜的弗莱德·文西便在这儿输过钱,他那笔难忘的债务也包括这些赌账,为了它他才不得不央求那位好心的朋友替他垫钱。在米德尔马契,大家知道,许多钱就是这样在输赢中来来去去。绿龙酒家也因此声誉卓著,生意兴隆,成了一个娱乐场所,把四面八方的人吸引到了这儿。也许它的老主顾也和共济会的会员差不多,希望它保持独特的地位,外人不得问津,但它终究不是一个秘密团体,许多体面的长者和小辈也不时光顾,走进弹子房一睹究竟。利德盖特对打弹子既有体力上的优势,又有心理上的爱好,因此来到米德尔马契之后的早期阶段,也有一两次走进绿龙酒家,拿起了弹子棒。但嗣后他没有时间玩乐,也不愿跟那班人打交道。然而一天晚上,他有件事,得上那儿找班布里奇先生--马贩子答应替他剩下的一匹骏马找一个买主,因为利德盖特决定换一匹便宜的马,指望经过这道手续,能够多出二十来镑。现在他对零星款子也很重视,觉得它们可以对商人发挥缓冲作用。他路过那儿便拐进了弹子房,使他可以节省一些时间。班布里奇先生还没有到,但他的朋友霍罗克先生说,他不用多久准定会来。于是利德盖特留在那儿等他,一边玩弹子消磨时间。那天晚上,他显得异常活跃,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亮光,跟费厄布拉泽先生有一次看到的一样。他是难得光顾的,因此引起了屋里许多人的注意,其中大多是米德尔马契人。几个看客和打弹子的,都在兴致勃勃地下赌注。利德盖特打得很好,觉得满有把握。赌注纷纷落在他的周围,他迅速扫了一眼,心想他也许一下子就可以赢到一笔钱,比他换马省下的钱超过一倍。于是他开始为自己打的弹子赌博,一赢再赢。班布里奇先生进来了,但利德盖特没有发觉。他不仅陶醉在自己的比赛中,而且已经在想人非非,打算第二天上布拉辛大干一场,那里赌博的输赢大,他只要把魔鬼的钓饵用力一拉,就可以拉到大把的钱,不致碰到钓钩,这样,他每天的心事便可一笔勾销了。他正赢得起劲的时候,又进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小霍利,刚从伦敦学法律回来,另一个便是弗莱德·文西,他最近几个晚上都在这个老地方消磨时间。小霍利打弹子功夫深,头脑冷静,打起来得心应手。弗莱德·文西看到利德盖特,吃了一惊,发现他还在狂热地下赌注,便站在一旁,没挤进围在桌边的一圈人中间。弗莱德为了调剂紧张的生活,最近常出来散散心。他在高思先生手下全心全意从事各种户外作业已有六个月,又通过严格的练习,大体上克服了书写中的缺点,这些练习多数是晚上在高思先生家当着玛丽的面进行的,因此在他说来,这不是一件苦事。但最近两个礼拜,费厄布拉泽先生留在米德尔马契,执行教区的一些计划,玛丽住在洛伊克牧师府,跟三位女士做伴。弗莱德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又走进了绿龙酒家,一方面为了打弹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重新领略一下赌场风光,聊聊马和打猎,作些其他娱乐,这是既不吃力,也不枯燥的。这个季度他没打过一次猎,也没有马可骑,来来往往主要是搭高思先生的小马车,或者骑一匹温顺的矮脚马,那也是高思先生借给他的。弗莱德开始想,他何苦这么循规蹈矩的,甚至比当了教士还严格。"我告诉你,玛丽女士,学测量和绘图样,这可不简单呢,我看不比写讲道文容易,"他对她说,希望她知道他为了她多么努力,称赞他几句。"哪怕赫拉克勒斯和戒修斯,也比我省力得多。他们至少可以打猎,也用不到学簿记书法。"现在玛丽暂时走开了,弗莱德也自由了,他像一只强壮的狗,给颈圈套着,脱不了身,现在把锁链的钉子连根拔起,到处溜达了。当然,他不会乱跑,也不会跑得太远。不准他打弹子,那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他决定不赌钱。说起钱,弗莱德现在有一个英勇的计划,要把高思先生给他的八十镑薪水,几乎全部省下来还给他,他觉得做到这点并不难,他可以节约一切不必要的支出,反正他的衣服已绰绰有余,他在家里吃饭也不用付钱。这样,他欠高思太太的九十镑,一年就可以大体还清,不幸的只是,当初她对这钱比现在需要得多。总之,弗莱德近来常上弹子房,今晚是第五次,但必须承认,今天他的口袋空空的,他只是有个设想,要从半年薪金中留给自己十镑(其余三十镑,他预备等玛丽回到家中,当着她的面双手捧给高思太太,想到这点,他得意非凡),于是这十镑一直在他头脑里作祟,他打算用它作本钱,碰碰运气,说不定机会凑巧,能够得手。不是吗?一个个金币在飞来飞去,他为什么不能顺手捞它几个?他并不想重蹈覆辙,但是一个人总喜欢让自己相信,如果他要乱来,他也是会乱来的,浪荡子尤其如此,他之没有调皮捣蛋,没有弄得倾家荡产,没有用尽人类有限的心机,说大话,吹牛皮,那不是由于他缺乏这些能耐。弗莱德没有考虑过正式的理由,这种考虑太不自然,不能准确表现旧习惯的诱惑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忽发奇想也是没有理由可言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心头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一开始打弹子,也会跟着赌博,他要尽量享受一下陶醉的乐趣,哪怕明天早晨感到"头痛"也在所不计。有些行动往往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中开始的。可是弗莱德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看到他的妹夫利德盖特,后者在他眼里是个道学先生,有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这个看法从未改变;现在他却发现他在疯狂地赌钱,跟他自己可能做的一样。弗莱德吃了一惊,简直给弄糊涂了,尽管他也听到一点风声,知道利德盖特背了债,他的父亲拒绝帮助他。这样,他自己参加赌博的兴趣一下子消失了。这种态度的转变是奇怪的。弗莱德那张白哲的脸,那对蓝盈盈的眼睛,平时总是神采奕奕,无优无虑,似乎他除了寻欢作乐,什么也不在乎,现在它们却不知不觉变得严肃了,还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见到了什么不规矩的勾当。利德盖特平时总表现出一种安详的自制力,那双炯炯发亮的、犀利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一种深思的神色,可是现在,他的动作,他的目光,他的谈吐,都流露了一种狭隘的疯狂的意识,使人想起一只眼睛中凶光毕露、预备伸出利爪扑向牺牲者的动物。利德盖特为自己打的弹子下赌注,赢了十六镑,但是小霍利的到来,改变了整个局面。他使出打球的第一流技巧,也开始下赌注,跟利德盖特对着干,这样,后者那紧张的神经从单纯相信自己的打法变成了向对方挑战,要迫使对方也承认自己的优势。这种挑战比单纯的自信更紧张,但成功的把握却较小。他继续为自己下赌注,只是输的次数增加了。他没有罢休,因为他这时想到的仅仅是赌博,已沉洒在这个狭小的天地中,流连忘返,再也记不起其他一切。弗莱德发现,利德盖特正在接二连三输下去,于是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必须想个妥善之计,既不致得罪别人,又能提醒利德盖特,让他有个借口,可以赶快离开弹子房。他看到,利德盖特那种反常的神态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突然想到,只要碰一下他的胳膊弯,把他叫开一会,就可以使他从沉醉中清醒过来。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只有一个显然不可能的口实,即他想找罗莎,不知道她晚上在不在家,因此先问一声。他正打算不顾一切,实行这个未必有效的计划,侍者来了,带给他一个口信,说费厄布拉泽先生在楼下,有话要跟他谈。弗莱德有些惊奇,感到很不自在,但还是叫侍者转告,他马上下去。于是他灵机一动,立即走到利德盖特身边,说道:"我有话说,你出来一下好吗?"把他拖到了外面。"费厄布拉泽刚才差人找我,说有话跟我谈。他在下面。我想,你说不定有事找他,因此告诉你,他在这儿。"这只是弗莱德的托词,因为他不能说:"你输得太不像话了,大家都在瞧你,你还是离开的好。"但是他的计策简直再好也没有了。利德盖特刚才并未发觉弗莱德在场,他的突然出现,以及宣称费厄布拉泽先生也在这儿,对他起了当头棒喝的作用。"不,不,"利德盖特说,"我没有什么事要找他。但是……我不想再打了……我得走了,我是来找班布里奇的。""班布里奇在那儿,正跟人大吵大嚷,我看他不见得愿意跟你商量正经事。还是跟我一起找费厄布拉泽谈谈吧。他恐怕要对我大发脾气,你得保护我才好,"弗莱德说,耍了个花招。利德盖特有些窘,但他不愿露出破绽,显得他不敢去见费厄布拉泽先生。他下楼了。然而他们只是握了握手,谈谈天气怎么冷;等三个人都到了街上,利德盖特告辞时,牧师好像巴不得他快点离开。他现在的目的显然是要跟弗莱德单独谈话,他亲切地说道:"年轻人,对不起,我打扰了你,因为我有件要紧的事得和你谈。跟我一起上圣博托夫教堂走走,好吗?"这晚上月光皎洁,星斗满天,费厄布拉泽先生提议他们绕道伦敦大街,前往那所古老的教堂。接着他说道:"我一向以为,利德盖特是从来不上绿龙酒家的。""我也这么想呢,"弗莱德说。"但他讲他是去找班布里奇的。""那么他没有赌钱?"弗莱德本来不想告诉他这件事,但现在他不得不说实话:"不,赌了。但我想那只是逢场作戏。我以前从没在那儿遇见过他。""那么你最近时常到那儿去?""嗯,去过五六次。""我想,你应该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是的。现在你都知道了,"弗莱德说,并不乐意这样给人盘问。"我什一么也没隐瞒。""我想,正因为这样,我现在有理由跟你谈这件事。我们中间有过谅解,是不是?我们应该开诚布公,保持友好关系,你有话找我谈过,我有话应该也可以找你谈。现在我想跟你谈一下我的事,可以吧?""当然可以,我对你是十分感激的,费厄布拉泽先生,"弗莱德说,心里在胡乱猜测,很不自在。"我不想作违心之言,说你不必感激我。但是我得向你承认,弗莱德,我也有过不同的想法,打算什么也不跟你谈,让事情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有人告诉我:'小文西又每天晚上在弹子房鬼混,他本性难改。'我听了,起先不打算像现在这么做,倒想保持沉默,让你自甘堕落,滑下去,开始赌钱,然后……""我根本没有赌钱,"弗莱德赶紧说。"我听了很高兴。但是我想,我的态度是隔岸观火,让你走上歧途,弄得高思忍无可忍,你也失去了一生中最好的机会--你历尽千辛万苦取得的机会。你能猜到,是一种什么情绪在诱使我这么做--我相信你知道。我相信你也知道,满足你的感情是不符合我的利益的。"沉默来临了。费厄布拉泽先生似乎在等待对方承认这个事实;听得出他那悦耳的嗓音中包含着感情,这使他的话具有了庄严的色彩。但是任何感觉不能消弧弗莱德的不安。"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她,"他踌躇了一两分钟以后说。这种事是不能唱高调,表示自己毫不计较的。"当然不会,因为她对你也是一片真心。但这种关系不论如何年深月久,往往也会变化。你的行动可能失去她的信任,使她离开你,这不是我凭空猜想,要知道,她对你的许诺只是有条件的。这样,另一个自知还能得到她好感的人,就可以乘虚而人,在她的爱情和尊敬中占有一席巩固的位置。我认为,这结果是可能的,不是我凭空猜想,"费厄布拉泽先生又着重说了一遍。"有一种好感是随时可以建立友谊的,哪怕青梅竹马之交也不能阻挡。"弗莱德觉得,要是费厄布拉泽先生用的是鸟咏和利爪,而不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他的进攻也不致比现在更刺痛他。他不免惴惴不安,相信在这个假设背后,是有事实作根据的,那就是玛丽的感情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当然,我知道这是可能的,那么我的一切都完了,"他说,声音有些发抖。"她只要比较一下……"他没有往下说,不愿把心里想的统统吐露给别人,然后忍住悲痛,又道:"但我一直认为你对我是友好的。""现在仍是这样,因此我才找你谈话。但有一种相反的意愿在我身上也是强烈的。我曾对自己说:'要是那个小家伙自己不争气,要走邪路,这跟你什么相干?你的品质不比他差,你又比他大十六岁,吃过不少苦,难道你不比他更有权利获得美满的婚姻吗?既然他不求上进,自甘堕落,那就随他去,何况你也无能为力,你还是考虑你自己的利益吧。",他又停了,这时弗莱德只觉得浑身发冷,极不舒服。后面还有什么话呢?他只怕听到,他已跟玛丽讲过什么--他那些话好像不是警告,而是威胁。等到牧师重新开口时,他的口气有了些变化,似乎勉励成了它的基调。"但是我也有过较好的想法,我终于恢复了原来的主意。我想,要使我断绝这个念头,弗莱德,最好的办法,还是把我心里想的一切都告诉你。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要求你给她的生活和你自己的生活带来幸福,如果我的逆耳之言能发挥这样的作用,让你避免走上相反方向的危险……好吧,我都告诉你了。"牧师讲到最后那些话,声调降低了。他不再往下说,这时他们站在一块草坪上,通往圣博托夫教堂的岔路便从那儿开始。牧师伸出了手,似乎表示谈话己经结束。弗莱德很激动,心头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一个对高尚的行动有过深刻感受的人曾说,这种行动能在你身上引起新生的颤动,使你萌发开始新生活的愿望。弗莱德·文西现在便深深感到了这点。"我决心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弗莱德说,本来还想说"不辜负你,也不辜负她",但终于没有出口。这时,费厄布拉泽先生又想起了一件事,继续说道:"不过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弗莱德,我相信,她对你的好感至今并无丝毫削弱。你可以放心,只要你不越出轨道,一切都不会发生问题。""你对我的好处,我永远不会忘记,"弗莱德答道。"我不会说话,有些话也不必多说,只是我会尽力而为,不辜负你的好意。""那就够了。再见,上帝保佑你。"他们就这样分手了。但两人都在星光下走了好久,才回到家中。弗莱德心里反复想的,大多可以概括为这么几句话:"嫁给费厄布拉泽,对她说来固然是件好事,但要是她最喜欢的是我,我又是一个好丈夫呢?"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思想,也许集中表现在一次耸肩膀和几句简单的内心独白中:"一个小女子在男人的生活中,居然占有这么大的分量,似乎放弃她是一件了不起的英雄业绩,而赢得她的愿望却可以发挥教育改造的作用!"第六十七章现在灵魂中间爆发了内战,需要开始闹事,决心给撵下神圣的宝座,大丞相骄傲签订了屈辱的和约,为饥饿的叛逆者充当了折冲尊俎的使节,能言善辩的谋士。幸亏利德盖特在弹子房里初战失利,没有赢钱,因此也没有勇气重整旗鼓,再向命运发动进攻。相反,第二天他还对自己十分生气,因为他把赢的钱全部输光不算,还倒贴了四、五英镑。他一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便满肚子的委屈,他不仅跟绿龙酒家那些人混在一起,而且竟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一个哲学家走进赌场,不见得会比那里的市井小人高明多少,主要的不同只在于他事后会反躬自问,利德盖特那天的反躬自问是很不愉快的。他的理性告诉他,只要那个场所稍稍换一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比如,要是他去的是一家正式的赌场,那就得用两只手拼命搏斗,而不是用拇指和食指提起棒子轻轻打一下了。然而,尽管理性扑灭了赌博的欲望,他还是怀有一种情绪,觉得只要有必胜的把握,能赢到需要的钱,他宁可赌博,也不愿采取另一个办法,尽管现在看来,这已经不可避免了。那个办法就是向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求情。利德盖特曾多次对自己,也对别人吹嘘,说他和布尔斯特罗德毫无关系,他之支持他的计划,仅仅因为它体现了他自己对医疗工作的设想,有利于国计民生而已。诚然,他们有不少私人来往,但他认为这也是为了社会的公益,只得利用那位炙手可热的银行家;这想法满足了他的自尊心。至于那位银行家的意见,他根本不屑一顾,他的动机在他看来也只是荒谬的混合物,包含着许多自相矛盾的观念。他还认为,他的理想已为自己建立了一道坚固的防线,足以阻止他在一切重大场合,为个人利益提出任何要求。然而到了三月初,他的境况终于面临了危急关头,到了这地步,人们不得不承认,他们起的誓言只是出于无知,不得不看到,他们认为对他们说来是不可能的行为,变得显然可能了,向多佛所作的见不得人的抵押,眼看就要到期,自己的业务收人却只够支付过期的债务,最坏的是连日常供应也几乎无法赊账了,尤其是罗莎蒙德的绝望和不满,一直像魅影一样跟踪着他,这一切使利德盖特开始看到,他终于不得不向什么人低头求援了。起先他考虑是否写封信给文西先生,但一问罗莎蒙德,他发现不出他所料,她已找过她父亲两次,最后一次是在高德温爵十拒绝接济之后,爸爸说,利德盖特应该自己想办法。"爸爸说,现在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他不得不靠借债维持,债也越借越多,连他自己也只能节衣缩食过日子,要从家庭开支中哪怕省出一百镑也办不到。他说,让利德盖特找布尔斯特罗德商量吧,他们一向很有交情嘛。"确实,利德盖特自己也已得出结论,要是他非得向人借一笔不用担保的贷款,那么他跟布尔斯特罗德的关系,至少比跟别人深一些。他向他提出要求,从外表上看似乎也不尽是为了个人。他业务上的失败,布尔斯特罗德负有一部分间接的责任,他作为医生参加他的计划,也给他解决了不少困难--我们假如处在利德盖特现在的地位,谁又愿意承认他得依靠别人,不尽量使自己相信,他的要求名正言顺,并不丢脸呢?是的,布尔斯特罗德近来对医院似乎有些冷淡,兴趣不如从前了,但这是由于他的身体变坏了,出现了一些根深蒂固的神经衰弱的迹象。在其他方面,他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不过利德盖特一开始就发觉,他对他的婚姻,以及其他私人状况,抱着明显的冷漠态度,好在他一向不愿他们的关系太密切,宁可冷淡一点。他一天天拖延着,没有把这意图付诸实施,因为他对各种可能的结局及其后果怀有戒心,这使他按照自己的结论行事的习惯打了折扣。他时常见到布尔斯特罗德,但他不愿为私人目的利用这些见面的机会。有一次他想:"我不如写信给他,这比任何转弯抹角的谈话都好。"另一次他又想:"不,还是当面谈好,只要他有一点不乐意的表示,我可以马上退却。"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既没写信,也没专门约他面谈。他不愿投靠布尔斯特罗德,他受不了这种耻辱,这样,他对另一条出路发生了兴趣,尽管这更不符合他一贯的想法。他不知不觉开始考虑,罗莎蒙德那个幼稚的意图常常弄得他不能忍受,但它究竟有没有实现的可能呢?这就是离开米德尔马契,免得看到情况继续恶化。但问题是:"现在我的业务值不了几个钱,有没有人想买它呢?而且卖得的钱必须够我们动身才成。"对于这一步,他情绪上是鄙视的,认为这是抛弃眼前的工作,又有点像临阵脱逃,把实际存在的、可能还有发展前途的有益活动丢下不管,在缺乏任何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一切从头开始。何况还有这个困难,他的业务即使还能找到买主,也不是唾手可得的。再说,以后呢?罗莎蒙德住在简陋的寓所里,哪怕在大城市,或者最遥远的地方,她对那种生活也未必就会称心如意,她还是要唉声叹气,还是要责备他害了她。一个人命运不济,落到了生活的底层,不论他的能耐多大,很可能要长期忍受这样的厄运。在英国的社会条件下,科学头脑与带家具的简陋住所不是不能调和的,不能调和的主要是科学家的抱负和反对那种住所的妻子之间的矛盾。但是在他犹豫仿徨的时候,机会来替他作决定了。布尔斯特罗德写信来,请利德盖特上银行看他。最近,银行家的性格中出现了多疑症的症状;还有失眠--这实际上只是对习惯性消化不良症稍稍夸大的说法--也使他十分不安,认为这是健康正在恶化的迹象。他要利德盖特那天上午立即给他诊断一下,但除了以前讲过的以外,他没有发现新的情况。利德盖特为了消除他的顾虑,尽量安慰他,他听得很仔细,其实这些话以前都已讲过。这时,利用布尔斯特罗德怀着欣慰心情听取诊断意见的机会,把个人的要求向他提出,自然比利德盖特原来想象的要容易一些。他一向坚持,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对银行的业务,最好少操一些心。"人们看到,精神紧张,不论程度怎么轻,对虚弱的身体也难免发生影响,"利德盖特说,这时,他的诊断已从具体病例进人一般论述了,"因为忧能伤神,这种影响,哪怕年轻力壮的人,一时也无法避免。我天生体质很强壮,但近来由于烦恼逐渐增多,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像我现在这样,身体正处于敏感状态,要是霍乱袭击我们这个地区,我一定特别容易感染,成为它的牺牲品。它已在伦敦附近出现,我们应该聚集在上帝的宝座前面,祈求保佑才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并不是故意回避利德盖特的话,他确实为自己提心吊胆,无暇顾及其他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已为全城百姓未雨绸缪,采取了切实有效的预防措施,这是最好的保护方式,"利德盖特说,可能由于银行家对他的话不理不睬,缺乏同情,因此对他那种不伦不类的隐喻和不合逻辑的宗教观点,更加不以为然,十分不满。但是他的心理已经过长时间的酝酿,要争取援助,现在不可能一下子打消主意。他接着说道:"城里已进行了妥善的消毒,添置了必要的设备,我想,万一霍乱蔓延到这里,哪怕我们的敌人也得承认,我们医院所作的安排,对公众是有益的。""确实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依然冷冰冰的。"利德盖特先生,你提到我应该多休息、少操心这点,最近我也考虑过了,打算这么办,而且下了决心。我想,至少有许多事,包括商业方面和慈善事业方面,我可以暂时不必过问。我还想换一下居住环境,外出一个时期,也许我得关闭灌木别墅,或者把它出租,到沿海什么地方暂住--当然还得听听医生的意见,看这对健康是否有益。你觉得这些措施怎么样?""这当然好,"利德盖特说,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对银行家那双心神不定、暗淡无光的眼睛,那种只顾自己、对别人漠不关心的态度,十分厌恶,几乎克制不住。"近来我常常想,最好把这个问题跟你谈一下,它跟我们的医院是有关的,"布尔斯特罗德继续道。"按照目前我提到的状况,当然,我不宜再亲自参与医院的管理工作,而对于我无法进行监督、并在一定程度上予以支配的事业,继续大量投资,这是违反我有关责任的观念的。因此,一旦我最后决定离开米德尔马契,我认为,我只得取消我对新医院的进一步支持,当然,这医院主要是我出钱建造的,为了它的顺利发展,我还投人过大量资金,这些钱会继续发挥作用,我不会收回。"在布尔斯特罗德按照习惯,略微停顿的时候,利德盖特的想法是:"他最近大概赔了不少钱。"这是对那一席话的最合理的解释,那些话对他的希望无异是当头一棒。他回答道:"我看,医院的亏损恐怕很难弥补。""是的,"布尔斯特罗德答道,用的仍是不慌不忙、柔和悦耳的声音,"除非对计划作适当改变。现在只有一个人肯定愿意对它增加补助,那就是卡苏朋夫人。我跟她谈过这问题,正如我要向你指出的一样,我已向她指出,必须改变新医院的体制,让它赢得更普遍的支持。"他又停了一会,利德盖特没有做声。"我说的改变是指与老医院合并,这样,新医院就成了老医院的一部分,是它的扩充,它们属于同一个董事会。两个医院的医疗管理工作也必须合并。这么一来,我们的新机构便得以合理维持下去,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全市的医疗救济工作也可以统一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又停顿了,他的眼睛从利德盖特的脸上移到了他的外套钮扣上。"从经济方面看,这么做当然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对策,"利德盖特说,声调中带有一点嘲笑的意味。"但是要我马上欢迎它,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它产生的直接后果之一,便是其他医务人员推翻或阻挠我所推行的措施,反正凡是我主张的,他们都要反对。""你知道,利德盖特先生,我对你一心推行的新方针能不受干扰,得到实施的机会,是十分重视的,我承认,原来的计划也是我根据上帝的意旨,一直挂在心上的。但是既然上帝给我的启示是要我放弃它,我只得放弃。"布尔斯特罗德在这场谈话中表现的,毋宁说是一种惹人生气的能耐。那不伦不类的隐喻,那不合逻辑的动机,引起了谈话对方的蔑视,但是用这方式表达那些事实,倒是完全合适的,它使利德盖特既愤怒又失望,却又不便把这些情绪发泄出来。经过迅速的思考之后,他只是问道:"卡苏朋夫人怎么讲?""那正是我要继续向你说明的,"布尔斯特罗德道,他已胸有成竹,准备好了一套使人满意的答复。"你知道,她是一个十分慷慨的女人,恰好又掌握着一份财产,当然不能说太富裕,但要捐助一些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她告诉我,她的收人的主要部分虽然已另有用途,她还是愿意考虑,能否全部承担我对医院的责任。但是她希望慢慢来,让她有充裕的时间思考这问题。我告诉她,这事不必急,事实上,我的打算也还没有完全决定。"利德盖特几乎想说:"要是卡苏朋夫人愿意接替你的位置,那我倒是因祸得福了。"但是他的心上还压着一块石头,这使他不能把快乐坦率地表现在脸上。他答道:"那么我想,我可以跟卡苏朋夫人商讨这件事了。""一点不错,这正是她明确提出的希望。她说,她的决定大多得看你介绍的情况怎样。但现在不忙,据我所知,她目前正要出门旅行。我收到了她的信,"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一边说,一边掏出信,念道:"'我目前另有急事,'她说,'我得与詹姆士爵士及彻泰姆夫人前往约克郡,查看该处的一块田地,查看结果如何,将直接影响我对医院的资助能力。'由此可见,利德盖特先生,在这件事上不必太急,我只是让你对可能发生的变化,事先心里有数罢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把信放回了旁边的口袋,改变了姿势,好像他的事情已经谈完。利德盖特对医院重新燃起了希望,这使他对危害这希望的问题更加不能容忍,他觉得,如果他必须争取帮助,就应该趁现在这个时候,理直气壮地提出。"你把情况全部通知了我,我对你非常感激,"他说,声音中包含着一种坚决的意向,然而说了一句,又停顿了一下,仿佛不想讲似的。"就我而言,我的最高目的便是我的职业,我是把医院看作目前能充分发挥我的专长的场所的。但是充分发挥我的专长,跟经济上的成功并不始终一致。凡是使医院不得人心的事,都跟其他原因纠缠在一起--我认为,这些原因都与我在职业上的严格要求有关--影响了我作为一个医生的声誉。现在我的病人大多是付不起钱的。如果我没有负担,不必付钱给别人,我倒宁愿这样。"利德盖特停了一下,但布尔斯特罗德只是点点头,凝神注视着他,于是他又说了下去,口气仍断断续续的,好像有些话难以出口似的:"我遇到了经济困难,而且看不到任何出路,除非哪一个信任我和我的未来的人,肯不要担保借一笔钱给我。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财产。我也没有希望从我的亲族那里得到什么。我的开支,由于结婚,已比预计的大得多。到了现在,我非得有一千镑不能还清债务。这样,我为最大一笔债款作抵押的物品,才不致拍卖,还能了结一些其他账目,最后留下一点钱,使我们可以靠小小的收人再维持一个时期。我知道,我的岳父决不会借这么一笔钱给我。因此我把我的境况告诉……告诉你,因为只有你可以说是与我的成败荣辱休戚相关的。"利德盖特讨厌自己这些话,但他还是讲了出来,准确无误、直截了当地讲了出来。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慌不忙,但毫不犹豫地做了同答。"我很难过,不过我承认,利德盖特先生,我对这情况并不感到奇怪。拿我来说,我是不赞成你跟我内兄的家庭攀亲的,这家人家一向挥霍浪费惯了,现在能够维持这样的局面,已不容易,大多是靠我的接济。利德盖特先生,我对你的劝告是,不要再在债务中越陷越深,继续作没有指望的挣扎,还是干脆宣布破产的好。""那并不能改善我的境况,"利德盖特说,站起身来,声音万分沉痛。"何况这本身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始终是一种考验,"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但是,亲爱的先生,考验是我们在世上不可避免的命运,也是必要的矫正措施。我希望你好好考虑我的劝告。""谢谢你,"利德盖特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我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再见。"第六十八章如果恶行穿上体面的衣衫,装得道貌岸然,那么德行还有什么高贵的服饰可以穿戴?难道错误,难道诡计,难道轻率也可以扮演美好的角色,变得可歌可泣?然而这本古往今来的大书,这个世界,这无所不包的画册,有力地控制着一切,从历史的长河中证明,最正直的道路还是最成功的最佳途径。因为庄严而博闻广识的经验,在用整个世界的眼睛观看,掌握着一切时代的智慧,它比没有向导的欺诈更加可靠!--丹尼尔:《穆索菲勒斯》布尔斯特罗德与利德盖特谈话时,提到或透露了改变计划和转移兴趣的事,这是一次严峻的经历促使他作出的决定。事情发生在拉彻尔先生拍卖家私杂物之后,我们知道,在拍卖的那天,拉弗尔斯认出了威尔·拉迪斯拉夫,后来银行家曾试图用赎买的办法,赢得上天的同情,制止痛苦的后果,但没有成功。他相信,拉弗尔斯不死总是祸根,他不久又会回到米德尔马契。这猜想终于证实了,圣诞节前夕他又出现在灌木别墅。布尔斯特罗德在家中接待了他,他可以阻止他跟家中其他人接触,但无法阻止人们的议论,拉弗尔斯的来访损害了他的名誉,也吓坏了他的妻子。他已不像上几次那么容易对付,他的精神状态表现了根深蒂固的歇斯底里气质,他的嗜酒成癖也越发严重了,这一切使他把叮嘱他的话统统丢到了脑后。他坚持住在这屋里,布尔斯特罗德衡量利弊得失,觉得这也不坏,至少可以免得他再在城里招摇过市。他让他当天晚上一直呆在自己屋里,看他上了床才走。拉弗尔斯觉得很有趣,他的到来,居然把这位道貌岸然、飞黄腾达的同谋犯弄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他还用诙谐的方式表现这种得意的心情,说他对他的朋友颇为同情,因为他竟乐意款待一个过去对他有过功劳,但没有得到相应报酬的人。这种嬉皮笑脸的调侃包含着一种狡猾的打算,就是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地从布尔斯特罗德身上榨取更多的油水,如果布尔斯特罗德想摆脱这些新的折磨,就得付出必要的代价。但是他的狡诈未免超过了对方忍受的限度。布尔斯特罗德的痛苦确实很大,不是拉弗尔斯粗糙的神经所能想象的。他告诉妻子,他只是照顾这个落魄的浪荡子,这个罪恶的牺牲者,否则他会走投无路,不堪设想。他没有完全撒谎,表示有一种家族关系束缚着他,使他不得不这么做,而且这个人身上显示出精神错乱的症状,因此更需要小心提防。他预备第二天早上,亲自坐马车把这个倒霉鬼送走。他觉得这些暗示是必要的,它们可以使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格外留神,叮嘱女儿们和仆人们避免与客人接触;同时也可以说明,他为什么不让别人走进他的房间,哪怕给他送酒菜也不成。但是他仍然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唯恐拉弗尔斯大声大气、不以为意地提到过去的事,给人听见,还怕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万一动了好奇心,在门口偷听。他又怎么能不让她听,打开房门侦察她的行动,以致泄露自己的害怕心理呢?不过,她是一个光明磊落、心直口快的妇人,看来不致为了打听别人的隐私,采取这么卑鄙的手段,然而恐惧是比一切推理更强大的。这样,拉弗尔斯得寸进尺的折磨,产生了他没有预计到的后果。何况他的态度说明,他根本不听劝告,这使布尔斯特罗德大失所望,觉得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不顾一切,采取强硬态度。当天夜里,送拉弗尔斯上床之后,银行家立即吩咐家人,他的轿式马车要在明天早上七点半准备就绪。到六点钟,他早已穿好衣服,怀着满腹心事在做祷告,为他逃避厄运的动机辩护,说如果他做了错事,在上帝面前讲了不真实的话,请上帝宽恕他,不要降罪给他。因为布尔斯特罗德虽然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却不敢公然撒谎。这些坏事大多像微细的肌肉活动,不会在意识中引起丝毫反应,尽管它们能使我们达到我们所企求的、盼望的目标。可是只有我们鲜明地意识到的行为,我们才能鲜明地想象到它们已为上帝所看见。布尔斯特罗德手拿蜡烛,来到拉弗尔斯床边,后者显然还在做噩梦。他默默站着,指望烛光的出现能帮助熟睡的人慢慢苏醒,不致引起一点响声;如果突然叫醒他,他难免会大叫大喊。他望了两三分钟,只见拉弗尔斯浑身哆嗦,气喘吁吁,有了苏醒的迹象,最后他发出了一声漫长的、有些窒息似的呻吟,坐直了身子,惶惶不安地瞪着周围,又是战栗又是喘气,但是没再出现其他动静。布尔斯特罗德放下蜡烛,等待他逐渐清醒。这样过了一刻来钟,布尔斯特罗德突然板起脸孔,露出铁面无情的神气,说道:"我这么早来找你,拉弗尔斯先生,因为我已吩咐在七点半把马车准备好,我预备亲自送你前往伊尔塞利,到了那里,你可以搭火车或等骤车,随你的便。"拉弗尔斯正要开口,布尔斯特罗德便气势汹汹地拦住了他,说道:"不要做声,先生,听我说。我现在可以给你一笔钱,今后只要你来信要求,我可以按时寄一定数目的钱给你。但如果你胆敢再在这儿露脸,再回到米德尔马契,胆敢用你的嘴巴说出对我不利的话,你就只得自食恶果,得不到我的任何帮助。我知道,你要害我,也无非讲我一些坏话,可是谁也不会因为你破坏了我的名誉就送钱给你。如果你敢再来找我,我也不怕,我能对付你。起来吧,先生,照我的吩咐做,不要做声,否则我马上叫警察,把你从我屋里带走,你可以把你的故事带进城里任何一家酒店,但是你再也拿不到我一个子儿,我不会替你付酒账。"布尔斯特罗德一生很少这么盛气凌人,大声吃喝,但是这一席话,以及它可能产生的效果,他是经过推敲的,那天夜里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斟酌这事。虽然他不相信这么做就能一劳永逸,使拉弗尔斯不再跟他捣乱,他还是认为,这是他能够采取的最妥善的措施。这天早晨,他确实把那个人吓得垂头丧气,不敢反抗,他那灌满酒精的身体,这时也只得听凭布尔斯特罗德摆布,屈服在他那冷静、坚决的意志下面。在全家人吃早饭以前,他已乖乖地给押上了马车。仆人们以为他是主人的穷亲戚,这位主人一向严厉,在人们面前把头抬得高高的,因此为这么一个亲戚感到耻辱,要把他撵走,这是不足为奇的。银行家带着他的讨厌朋友,坐十英里马车,这对圣诞节说来,实在是枯燥无味的开端。但到了目的地,拉弗尔斯的精神恢复了,分手时还较满意,因为银行家又给了他一百英镑。布尔斯特罗德这么大手大脚是有各种动机的,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对它们都作过深人的思考。当他站在拉弗尔斯旁边,看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时,有一点他心里却很清楚,那就是从他第一次给他两百镑以来,这个人的身体已变得衰弱多了。他尽量保持坚决的态度,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讲话,免得对方不把他当一回事,以后发生反复。他还竭力让拉弗尔斯明白,他完全知道,就他而言,收买的办法也和对抗的办法同样危险。然而离开那个讨厌的家伙,回到安静的家中以后,布尔斯特罗德依然不能放心,觉得他只是赢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仿佛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梦中那些可怕的印象仍留在他的脑海中,怎么也摆脱不了,又好像有一只危险的爬虫,在他周围活动,扰乱了他无忧无虑的生活,留下了一条条粘滑的污迹。他一向相信,别人对他怀有许多美好的想法,它们在他内心深处构成了一块美丽的织物,目前这块织物已面临毁灭的危险,然而直到这时,谁能想象,它对他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呢?现在,布尔斯特罗德愈益意识到,一些不安的预感已郁积在妻子的心头,因为她小心翼翼,对那件事避而不谈。他在家中一向享有无上的权威和绝对的尊敬,然而现在他相信,大家都在注意他,打量他,暗暗怀疑他隐瞒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使他向人说教的时候声音有些吞吞吐吐。就布尔斯特罗德这种心神不定的人说来,想象往往比事实更显得可怕。想象使他疑神疑鬼,似乎耻辱随时可以降临,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是的,千钧一发,因为如果他对拉弗尔斯的强硬态度不能迫使他就范--虽然他一直在祈求达到这目的,但他并不相信他能如愿以偿--那么身败名裂是必然的。尽管他对自己说,即使事实果真如此,这也是天意,是神的惩罚和警告,还是没有用,他一想到未来的灾难便不寒而栗。他断定,为了上帝的荣耀,避免这耻辱更为必要。他的畏惧心理终于使他准备离开米德尔马契。如果真相终必败露,那么不如远走高飞,到那时他对亲友们的窃窃私议可以置之不问。而且在新的环境中,他的生活不致引起广泛的兴趣,迫害他的人哪怕跟踪前来,对他也不能构成太大的压力。他知道,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他的妻子会感到无限痛苦;要不是迫不得已,他也宁可在已经生根的地方长住下去。因此,他的准备出走,开头只是权宜之计,他希望在各方面仍留下一些退路,如果蒙上帝照顾,情况好转,他的恐怖烟消云散,那么在短期离开之后,他仍可回来。他着手准备移交银行的管理工作,同时对他在这一带的其他商业事务也不再积极过问,理由是他的健康欠佳,但并不排除将来重新参与这些活动的可能性。这措施使他增加了一些开支,减少了一些收人,加上当时工商业普遍不景气,已使他蒙受了一些损失,这样,医院作为他的支出的一个主要项目,自然成了他需要紧缩的方面。这就是他当时的心情,它决定了他跟利德盖特的谈话。但是在这个阶段,他的安排都有一定限度,万一事实证明这一切并无必要,他可以随时撤销,恢复原状。他不断推迟着最后的步骤,尽管惶惶不安,他仍像许多人一样,在船只失事遇难,或者脱缪的马跑得即将把他们摔出马车时,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认为也许会出现奇迹,绝处逢生。到了晚年还要迁居外地,总不能不慎之又慎,免得后悔莫及,何况要他的妻了离开她唯一留恋的家乡,无限期地流亡在外,这个计划是无论如何很难向她做出满意的说明的。布尔斯特罗德需要安排的事务中,有一件是他离开后,斯通大院农庄的管理问题。为了这事,以及与他在米德尔马契及其附近一带拥有的房屋田地有关的一切,他找凯莱布·高思商量了一次。像每个要处理这类事务的人一样,他需要一个比主人更关心农庄利益的代理人。关于斯通大院,布尔斯特罗德希望保留这份产业,将来在他愿意的时候,仍可重返农庄,享受田园生活的乐趣,现在的安排必须符合这些条件,因此凯莱布劝他,不要把它托付给庄头,而是把土地、牲畜、农具等按年出租,提取一份相应的收益。"高思先生,我可以托你按这样的条件找一位佃户吗?"布尔斯特罗德说。"如果我把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事托付给你,不知你认为我应该每年付你多少酬劳?""这事我得考虑一下,"凯莱布说,他一向这么干于脆脆,"得看我是不是照顾得到。"要不是为弗莱德·文西的未来着想,高思先生或许不愿再增加自己的工作了,他的妻子也一直担心他年纪大了,负担过重。但是谈话结束,他告别布尔斯特罗德后,关于斯通大院出租的事,在他头脑中形成了一个富有诱惑力的设想。要是由他凯莱布·高思负责管理,在这个前提下,安排弗莱德·文西经营那片田地,布尔斯特罗德会同意吗?这对弗莱德是很好的锻炼,他在那里可以得到一份微薄的收人,但仍有时间协助其他工作,增长见识。他把这主意告诉高思太太,显然有些得意,因为这么办,她总不能扫他的兴,依然担心他负担过重了。"小家伙要是知道一切都解决了,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他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眼睛闪闪发光。"苏珊,你想想看!老费瑟斯通死以前,弗莱德的心好几年一直挂在那里。现在他终于把这块地弄到了手,尽管只是承租性质,只要他好好干,未始不是同样好的转变。因为很可能,布尔斯特罗德会让他长期经营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把产业逐步买过来了。他还没拿定主意,这我看得出,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作长期迁居的打算。我一辈子还没遇到这么称心的事呢。这样,两个孩子慢慢就可以成家啦,苏珊。""在你还没有确实把握,知道布尔斯特罗德一定会同意这个计划以前,最好先别告诉弗莱德,你说对吗?"高思太太道,用的是谨慎小心的口气。"至于成家,凯莱布,我们老年人还是不要催他们的好。""哦,我看不一定,"凯莱布说,把头转向一边。"结婚是一种约束的力量。结了婚,弗莱德就不必我多管闲事了。不过,在我有确实把握以前,我什么也不会说。我得再跟布尔斯特罗德谈一次。"他一有机会就这么办了。布尔斯特罗德对他的内侄弗莱德·文西根本不感兴趣,但是他非常希望得到高思先生的协助,他知道,许多零星事务要是没有全心全意的代理人经管,一定会造成许多损失。由于这样,他对高思先生的建议没有表示反对。不过,他之所以同意让文西家的一个人沾光,还有另一个原因。原来,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听到利德盖特负债以后,一直放心不下,想知道她丈夫能不能帮助可J冷的罗莎蒙德,后来听到他说,利德盖特的事不容易解决,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听其自然",这使她非常不安。那时,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第一次说了这样的话:"我觉得,你对我娘家的人总是太无情义,尼古拉斯。我相信,我没有理由对我的任何亲族不问不闻。他们可能过于关心世俗的利益,但谁也不能说他们是不值得尊敬的。""亲爱的赫莉欧,"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避开妻子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里啥满了泪水,"我已给你的哥哥提供了一大笔资金。总不能要我把他结了婚的孩子也包下来吧。"这似乎是事实,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的抗议终于平息,变成了对不幸的罗莎蒙德的怜悯,她受的奢华教育,她早知道会留下恶果的。但现在想起这次谈话,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感到心安理得了,因为在他把离开米德尔马契的计划全部告诉妻子时,可以对她说,他已作了安排,为他的内侄弗莱德尽了亲戚之谊。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只对她说过,他打算暂时关闭灌木别墅,到南方海边居住几个月。这样,高思先生得到了他需要的保证,这就是在布尔斯特罗德离开米德尔马契这段时间内,斯通大院按照商定的条件,由弗莱德承租。凯莱布得意扬扬,他盼望的这个"美好的转变"终于即将实现,要不是怕遭到妻子体贴人微的埋怨,他也许早已忍耐不住,把一切都告诉玛丽,好让"孩子得到一点安慰"了。不过他总算忍住了,还把弗莱德瞒得紧紧的,没让他知道他已到过斯通大院几次,以便详细了解那里的土地和牲「J情况,作出初步的估价。尽管事情不必着忙,他还是迫不及待,作了这些调查,这是父爱在他心中起了作用;也许子女的幸福全在此一举,因此他才像给玛丽和弗莱德准备生日礼物似的,暗中安排着一切。"万一整个计划只是空中楼阁呢?"高思太太说。"那也没什么,"凯莱布答道。"空中楼阁塌下来是压不坏人的。"第六十九章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话,就让它与你一起死去。--《德训篇》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会见利德盖特以后,当天下午三点钟,他仍坐在银行的经理室里,他的秘书进来报告,他的马准备好了,又说,高思先生在外面,有事求见。"请他进来,"布尔斯特罗德说。凯莱布进来了。"请坐,高思先生,"银行家继续道,口气十分殷勤。"我很高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还没走。我知道你是珍惜每一分钟的。""嗯,"凯莱布轻轻应了一声,把头慢慢转向旁边,一面坐下,把帽子放在地上。他望着地面,身子向前俯出,长长的手指垂在两腿之间,每根手指都在接连不断地活动,仿佛它们也跟着他安静的大脑袋在苦苦思索什么。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像每个认识凯莱布的人一样,对他这种慢条斯理的态度早已习惯,知道他每逢要谈他认为重要的问题时,总不会马上开口。他估计,凯莱布要跟他谈的,大概仍是购买盲人大院中几栋房子的事,这些房子是预备买下后拆除的,牺牲它们能够使那一带空气流通,光线充足,因此这种损失是可以补偿的。凯莱布的这类建议常常使那些东家感到恼火,但布尔斯特罗德对改进住房条件的计划,一般抱欢迎态度,他们合作得不坏。然而当他用轻轻的声音重新开口时,他谈的却是另一回事:"我刚到斯通大院去了回来,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哦,那里没出什么事吧?"银行家说。"我昨天还到那儿去过。阿贝尔今年养的羊还不错。""对,是这样,"凯莱布说,严肃地抬起头,望着对方。"但那儿出了一点事--有一个陌生人在那儿,据我看,他病得很重。他需要医生,我是来把这消息通知你的。他名叫拉弗尔斯。"他看到,他的话在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身上引起了震动。关于这件事,银行家一直以为,他的恐怖使他经常处于戒备状态,什么也不会叫他露出破绽,但是他的估计错了。"可怜的东西!"他用同情的声调说,然而嘴唇仍有一点哆嗦。"你知道他怎么来的吗?""他是我带去的,"凯莱布冷静地说,"是坐我的小马车去的。他下了骚车,从收税卡路口往前走了一段,我赶上了他。他记得,以前在斯通大院曾看见我跟你在一起,因此要求我让他搭车。我发现他病了,应该把他送到屋里休息才对。现在我想,你必须马上替他请个医生,诊断一下。"凯莱布说完话,从地上拿起帽子,慢吞吞站了起来。"当然,"布尔斯特罗德说,心里七上八下的。"高思先生,是不是请你劳驾,在路过利德盖特先生家的时候,进屋通知他一声……哦,不!他这时可能在医院。我立刻写张条子,打发仆人骑马送去,然后我亲自上斯通大院。"布尔斯特罗德匆匆写了条子,亲自出去吩咐仆人。他回来时,凯莱布照旧站在那儿,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拿着帽子。布尔斯特罗德心里在不断盘算:"也许拉弗尔斯只向高思谈了他的病。高思看到这个衣冠不整的家伙老是找我,好像跟我很熟,也许有些纳闷,就跟上次一样,但他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们是朋友,相处得不错,何况我对他可能还有用处。"他希望他这乐观的估计得到证实,但是对拉弗尔斯的言行提出任何询问,只能暴露他的恐惧心理。"我非常感激你,高思先生,"他用平时那种彬彬有礼的口气说道。"我的仆人几分钟内就可以回来,然后我亲自去走一趟,看看能为这个不幸的人做些什么。你也许还有别的事要跟我谈吧?那么,请坐下。""谢谢,"凯莱布说,轻轻挥了一下右手,谢绝了他的邀请。"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我想说的是,我得要求你把你的事务委托给别人。你待我不错,允许把斯通大院租给我,还有别的事,我对你很感激。但是我不得不放弃这工作。"一个明确的意识蓦地像尖刀一样,插进了布尔斯特罗德的心坎。"这太突然了,高思先生。"这是他一时能说的一切。"是的,"凯莱布说,"但是这已不可改变。我不得不放弃这项业务。"他的口气虽然温和,但很坚定。他还发觉,在这种温和面前,布尔斯特罗德似乎有些惊慌,脸色变得死气沉沉,眼睛回避着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凯莱布对他感到了深深的怜悯,但是哪怕他能找到合适的口实,他也不愿用它来说明他的决定。"我担心,那个倒霉的家伙可能说了什么诽谤我的话,你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布尔斯特罗德说,现在他非常希望知道全部真相。"是这样。我不能否认,我是听到了他讲的话,才采取这行动的。""你是一个正直无私的人,高思先生,我相信,也是一个觉得自己必须对上帝负责的人。你应该不致轻信无稽之谈,采取对我不利的行动,"布尔斯特罗德说,他在搜索枯肠,寻找可以使对方心悦诚服的理由。"我可以说,我们现在的合作对双方都是有利的,你放弃这种合作的理由未必充分。""只要可能,我不愿做出对任何人不利的事,"凯莱布说,"哪怕上帝看不到,我也不会做。我希望我能同情所有的人。但是,先生……我不得不相信,这个拉弗尔斯告诉我的是事实。这样,为你办事,或者从你那儿得到利益,都使我感到不安。我会受到良心的责备。我只得要求你另外物色代理人。""很好,高思先生。但是我至少得要求你告诉我,他对你讲的最严重的话是什么。我必须知道,那些要使我陷入不幸的无耻谰言是什么,"布尔斯特罗德说,一股怒火开始升起,跟他在这个拒绝他照顾的沉静的人面前感到的耻辱,混合在一起。"那是不必要的,"凯莱布说,摆了摆手,把头俯下了一些,但没有改变声调,仍显得那么宽宏大量,不想使这个可怜的人过分伤心。"他对我说过的一切,永远不会再从我嘴里泄漏出去,除非发生了现在还不知道的情况,迫使我非讲不可。如果你为了金钱,有过损人利己的行为,用欺骗手段使别人丧失了他们的权利,因而得到了非分之财,那么我敢说,你现在已经后悔,你宁可恢复原状,但又办不到。这一定是一件痛苦的事……"凯莱布停了一会,摇摇头,"我不应该使你的生活变得更痛苦。""但是你这么做了--你使我的生活变得更痛苦了,"布尔斯特罗德说,竭力装出真心恳求的哭泣声。"由于你离开了我,我的生活变得更痛苦了。""我也是不得已,"凯莱布说,口气更温和了,举起了一只手。"我很抱歉。我无权对你进行裁判,我也不能说,他是邪恶的,我是正直的。没有这种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犯错误,但他的意志能超越这些污点,尽管他无法使他的生活恢复清白。那是一种严厉的惩罚。如果你的情况是这样,那么我为你十分难过,但我内心的感情不允许我再与你合作。这就是一切,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其余什么也不用谈了,因为我的主意已经定了。再见。""等一下,高思先生!"布尔斯特罗德赶紧说。"那么我可以信任你庄严的保证,你不会向任何男人或女人传播那些诽谤,哪怕它们包含着一点点真实,是吗?"凯莱布生气了,愤怒地答道:"既然我不想过问这事,我为什么要传播它?我不是为你担心。我对这种流言蜚语从来不感兴趣。""对不起,我心里有些乱,这个无耻之徒把我害苦了。""别说了!你应该考虑的是,他的堕落是不是跟你也有关系,因为你靠他的罪恶得到了利益。""你对他过于轻信,以致错怪了我,"布尔斯特罗德说,拉弗尔斯可能说过的话,他无法断然否认,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噩梦一般压在他的心头,然而他感到庆幸,凯莱布没有要求他明确宣布他彻底否认此事。"不对,"凯莱布说,又举起了一只手,请他别再往下说,"我愿意相信事实不是那样,只要它能得到证明。我不会使你失去这样的机会。至于谈论这事,我一向认为,揭露别人的隐私是错误的,除非我确实知道,这是为了挽救无辜的人必须做的。那就是我的观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我说的话是不必起誓的。再见。"几个钟头以后,凯莱布回到家中,顺便对妻子说道,他与布尔斯特罗德有了一些小小的分歧,因此已放弃租佃斯通大院的一切设想,而且事实上已拒绝今后再为他办事。"他对你十涉太多,是不是?"高思太太说,以为布尔斯特罗德在一些敏感的问题上,触怒了她的丈夫,不允许他对设备和耕作方式实施他认为正确的改革。"嗯,"凯莱布应了一声,垂下头,严肃地挥了挥手。高思太太明白,这是表示他不愿再继续谈论这件事。至于布尔斯特罗德,他差不多立即骑上了马,前往斯通大院,尽量想赶在利德盖特之前到达那里。他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幻象和猜测,这对他的希望和恐惧说来是一种语言,正如我们能够从使我们全身发抖的振动中听到声音一样。凯莱布·高思知道了他的过去,拒绝接受他的委托,这使他毛骨惊然,深深感到羞愧,然而再一想,他又几乎感到值得欣慰,因为拉弗尔斯没有把那些话告诉别人,只是告诉了高思,这还是比较安全的。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免得他遭遇到更坏的后果,由此可见,保守秘密的希望之门还没有关闭。何况拉弗尔斯又得了病,他又给带到了斯通大院,而不是别的地方,这一切都唤起了一种幻觉,使布尔斯特罗德的心感到振奋,似乎事情还大有可为。要是他能摆脱一切危险,不致身败名裂,要是他又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呼吸,那么他一定要比以往更加虔诚,把整个生命呈献给上帝。他在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个誓言,仿佛它能加速他期待的后果到来似的。他竭力让自己相信,虔诚的祈祷会在冥冥之中发挥无穷的威力,决定人的生死。他知道他应该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他也时常这么说。但是他最大的要求还是:但愿上帝的旨意是让那个可恨的人死去。然而他来到斯通大院,见到拉弗尔斯身上的变化,不由得大吃一惊。要不是他那么苍白和虚弱,布尔斯特罗德会认为,他身上的变化纯属精神性质。他那种大声大气作弄人的兴致消失了,情绪变得紧张、空虚、惶惑不安,他低声下气央求布尔斯特罗德别对他发脾气,他的钱花完了,但那是他遇到了土匪,他们抢走了他一半的钱。他到这儿来只是因为他病了,有人在跟踪他--有人要搜寻他。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什么,他的嘴巴一直闭得紧紧的。布尔斯特罗德不懂得这些症状的意义,以为这种神经过敏的反常状态正可以供他利用,胁迫拉弗尔斯从实招供,因此他指出,他所谓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什么,纯属弥天大谎,他刚才还对让他搭车,送他上斯通大院的人讲过他的坏话。拉弗尔斯赌神发咒,矢口否认。原来事实是,他那意识的锁链断了,他在惊恐万状中向凯莱布·高思絮絮叨叨讲的一切,只是像一时的梦吃,早已从他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布尔斯特罗德目睹这情形,心又沉下去了,他发现,他无法掌握这个倒霉家伙的心理,拉弗尔斯的每一句话都不可相信,不能说明他最需要知道的事实,即他在这一带是不是真的除了凯莱布·高思以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什么。女管家的神情毫无不自然的表现,她告诉主人,高思先生走后,拉弗尔斯要她拿啤酒,以后再没开口,他似乎病得很重。可以肯定,他没有在这里泄漏什么。阿贝尔大娘跟灌木别墅的仆人一样,认为这个怪人属于那种不受欢迎的"亲族",这种人在有钱人家始终是个累赘。起先她认为,他是李格先生的亲戚,反正有遗产的地方,这样的绿头大苍蝇总会嗡嗡飞来,这不足为奇。但他怎么又变成了布尔斯特罗德的亲戚,这就不得而知了,但阿贝尔大娘和她的丈夫一致认为,这是"无从知道的",这个说明已充分满足了她的精神需要,因此她对这事只是摇摇头,不想再多费脑筋。不到一个小时,利德盖特来了。拉弗尔斯当时待在镶护壁板的客厅里,布尔斯特罗德到客厅门外迎接医生,说道:"利德盖特先生,我请你来,是因为有一个人病了,他许多年以前曾在我手下办过事。后来他去了美国,回国后,据我猜想,一直在过不务正业的放荡生活。由于一贫如洗,他要求我接济他。他跟这儿从前的主人李格沾点亲戚关系,所以找到了这儿。我相信他病得很重,显然还有些精神错乱,但我想,我应该尽最大的力量帮助他。"利德盖特的头脑里,还深深印着早上跟布尔斯特罗德打的交道,他不想讲一句多余的话,对这些说明只是稍微点了点头,但是进屋以前,他机械地回头问了一声:"他叫什么名字?"因为医生也像注重实际的政治家一样,总爱询问别人的姓名。"拉弗尔斯,约翰·拉弗尔斯,"布尔斯特罗德说。他觉得,不论拉弗尔斯的情况怎样,不能让利德盖特知道得更多。利德盖特对病人作了全面的检查和诊断以后,吩咐让病人上床,尽可能保持绝对的安静,然后与布尔斯特罗德一起走进另一间屋子。"我看,他的病很严重,"银行家不等利德盖特开口便说。"也是也不是,"利德盖特模棱两可地答道。"这种长期形成的并发症,它的后果怎样,现在还很难判断。但是这个人有强壮的体格,这是首要的。当然,目前他的身体处在衰弱状态,但据我估计,这场病还不会造成致命的结果。应该对他仔细护理,小心照顾。""我会亲自留在这里,"布尔斯特罗德说,"阿贝尔大娘和她的丈夫在这方面没有经验。我没什么事,可以在这儿过夜,只是要麻烦你,替我送一张条子给我的太太。""我看那倒不必要,"利德盖特说。"他似乎很安静,还相当害怕。只是他可能胡闹,不听管束。但这儿有男人,是不是?""我以前也在这儿住过几夜,为了想清静一些,"布尔斯特罗德满不在乎地说。"我今天也不妨这么做。必要的时候,阿贝尔夫妇可以跟我换班,给我帮忙。""很好。那么我只要把我的意见告诉你就成了,"利德盖特说,对布尔斯特罗德这种有些特别的行为,并未感到惊讶。"那么你认为,这病没有什么危险?"布尔斯特罗德问,这时利德盖特已把他的意见一一交代清楚。"是的,除非另外出现什么复杂的症状,也就是我目前还没有诊断到的病情,"利德盖特说。"这病可能还会暂时恶化,但我相信,只要严格按照我开的药方服药调理,几天内就会好转。必须有坚定的信心。记住,如果他要喝酒,不论什么酒,都绝对不行。按照我的看法,这类情况的病人,造成死亡的原因往往是治疗不当,不在于疾病本身。然而新的症状还可能出现。明天早上我再来。"等布尔斯特罗德给他太太的条子写好以后,利德盖特就骑马走了。关于拉弗尔斯的生平,他起先并没有作什么猜测,只是一心揣摩他的病情。最近韦尔医师的丰富经验在美国发表之后,引起了震动,大家纷纷讨论这类酒精中毒的正确治疗方法,现在这些议论来到了利德盖特的头脑中。这个问题他在国外已开始注意,因此他坚决反对通行的治疗方法,不准喝烈性酒,不准无限止大剂量使用鸦片。他不断按照这个信念做,取得了显著的成效。他想:"这个人是生了病,但他身上还有不少落拓潦倒的迹象。我看,他大概是靠布尔斯特罗德娠济的人。真奇怪,在有些人身上,冷酷和慈悲会并行不悖。布尔斯特罗德对待某些人,是我看到的最缺乏同情心的家伙,可是他为慈善事业不辞辛劳,还花了许多钱。也许他是在进行某种试验,看看哪些人是上帝所关怀的。看来他已经决定,我不是上帝所关心的人。"这股怨气一经产生,就源源不断,到他走近洛伊克门大街时,它已在他的思想中逐渐扩大,成了主流。自从当天早上银行家派人到医院找他,跟他进行第一次会谈后,他还没有回来过。现在是他第一次带着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心情回到家中。要想弄到足够的钱还债的希望终于幻灭,他只觉得他的婚后生活前途茫茫,一片黑暗,他和罗莎蒙德陷人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这种处境势必使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彼此已很难给对方提供什么安慰。他觉得,与其看到自己的温情,由于缺乏物质的后盾,对她无济于事,那不如让自己也得不到她的温情好一些。过去和未来的屈辱,把他的自尊心压得喘不出气,而且就他而言,这些痛苦还跟另一种更深刻的悲痛情绪难分难解地结合在一起,这就是那种对它们起着支配作用的预感--预感到罗莎蒙德必然认为,他是她一切失望和灾难的主要根源。他从来不喜欢贫穷,不愿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也从没想过他可能落到这等地步;但现在他开始想象,真心相爱、志同道合的夫妇,在简陋的家具面前会怎样安之若素,一笑置之,共同合计他们的黄油和鸡蛋还能维持多少日子。可是如今这美丽的诗一般的天地,对他说来已那么遥远,正如那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一样了。在不幸的罗莎蒙德心中,从来没有过可以使奢华生活相形见细的广阔天地。他怀着万分忧郁的心情下了马,知道在那里等待他的,除了晚餐,没有别的欢乐。他想,最好当晚就把他向布尔斯特罗德求情失败的经过,告诉罗莎蒙德。应该趁早让她有所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是他的晚餐还得等好久才能到口,因为他一进门就发现,多佛的代理人已派人守在屋里。他问利德盖特太太在哪里,仆人回说,她在卧室内,他上了楼,看到她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对他的任何问话或目光,不仅一句不回答,连一点表示也没有。他坐在床边,俯身对着她,用几乎像祈祷似的声音说道:"可怜的罗莎蒙德,我使你受苦了,宽恕我吧!让我们仍然彼此相爱吧。"她呆呆地望着他,脸上仍是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但是过了一会,眼泪涌上了她蓝盈盈的眼睛,她的嘴唇哆嗦着。这天,那个坚强的人受到的折磨太多了,他终于忍无可忍,让头垂在她的旁边,呜呜咽咽地哭了。第二天一早,她就到她父亲家去了,他没有拦阻--现在他觉得,他不应该拦阻她,让她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半小时后,她回家了,说爸爸妈妈希望她回去跟他们住在一起,等情况好转以后再说。爸爸说,他对债务无能为力,如果他付了,五六笔债马上会接踵而至。她最好先回娘家,等利德盖特为她安排好舒适的家庭以后,她再回来。"泰第乌斯,你反对吗?""随你喜欢吧,"利德盖特说。"但危机还不致马上发生,可以不必匆忙。""我最早也得明天才走,"罗莎蒙德说。"我还得收拾衣服呢。""好吧,我可不能明天就走,还得在这儿多呆一会--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利德盖特无可奈何地冷笑道。"也许只有等我弄得头破血流死了,你才舒服呢。"原来,他对她的体贴虽含有感情的因素,但也是出于一种深谋远虑的决定,因此它不可避免会给突然爆发的愤怒所打断,这愤怒有时表现为嘲笑,有时又表现为抗议,这种情形是利德盖特的不幸,也是罗莎蒙德的不幸。但是在她看来,他的反唇相讥毫无道理,那种意外的严厉也只是在她心头激起了反感,以致加倍的体贴恐怕也很难挽回,获得她的谅解了。"既然你不愿意我走,"她说,照旧保持着冷摸而温和的态度,"你何必耍脾气,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对我讲?那我就呆在这儿,等你要我离开的时候再离开。"利德盖特没有再说什么,便出门看病了。他感到委屈,伤心,眼睛下出现了狭长的黑影,这是罗莎蒙德以前从未发现过的。但近来她根本不屑瞧他一眼。泰第乌斯处理事务的方式,给她带来的痛苦太大了。第七十章我们的作为从远处追随着我们,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的现在。利德盖特离开斯通大院后,布尔斯特罗德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拉弗尔斯的口袋。他认为他一定留下一些东西,例如旅馆账单之类,足以说明他到过哪里,这就能够验证他的话,因为他说,他由于生病,又没有钱,他是直接从利物浦来的。他的小笔记本里夹满各种账单,但凡是别处的,日期都在圣诞节以前,只有一张是那天早上的。它跟马市场的传单揉成一团,塞在上衣下端的一只口袋里,那是他在比尔克利旅馆居住三天的费用,马市场便在那儿举行,它离米德尔马契至少四十英里。账单上的数目很大,由于拉弗尔斯身边役有行李,很可能为了省下一些钱作路费,他把手提包留在旅馆作抵押了。因为他的钱包空空如也,口袋里也只有两枚六便士硬币和几个零钱。布尔斯特罗德根据这些迹象,觉得放心了一些,拉弗尔斯从圣诞节那次难忘的访问之后,确实一直离米德尔马契远远的。在这么远的地方,生活在跟布尔斯特罗德素昧平生的人中间,拉弗尔斯怎么能靠传播米德尔马契一位银行家过去的丑事,满足他幸灾乐祸、自我吹嘘的本能呢?就算他讲了,又有什么害处?现在当务之急是对他进行严密监视,防止他胡言乱语,泄漏消息,免得他心血来潮,重复对凯莱布·高思可能讲过的话;布尔斯特罗德最担心的,是怕他见了利德盖特,又故态复萌,随口乱说。他独自坐在床边陪夜,只是吩咐女管家睡时别脱衣服,以便随叫随到。他说他自己不想睡,医生的嘱咐很重要,他不放心托付给别人。他忠实地执行医生的指示,尽管拉弗尔斯一再向他要白兰地,说他一点力气没有,整个大地好像在从他脚下往下陷落。他烦躁不安,不能人睡,但不敢胡来,还能接受管束。按照利德盖特的吩咐准备的饮食送来时,他拒绝了,而他要吃的东西又吃不到,但这一切似乎只是使他对布尔斯特罗德更加害怕,他只得低声下气恳求他不要发怒,不要用饥饿向他报复,还拼命赌咒,说他绝对没有向任何人讲过他一句坏话。哪怕这种恳求,布尔斯特罗德觉得,也不能让利德盖特听到。但是最使他吃惊的,还是他在澹妄状态中突然出现的精神错乱,那是在天色将明未明时,他突然以为有一个医生站在他身边,于是向他诉起苦来,说布尔斯特罗德要饿死他,向他报复,他以为他把他的事告诉了别人,其实他什么也没讲过。布尔斯特罗德天生的专断傲慢和坚决意志,帮了他的大忙。这个外表脆弱的人,尽管心烦意乱,还是找到了必要的力量对付艰难的环境。在那难握的一夜和清晨,他的神气像一具还魂的僵尸,身体凉了,但仍能活动;他阴沉森严地端坐在那里,主宰着一切,心中紧张地盘算着,该用什么办法保护自己,才能转危为安。不论他可以发出什么祈祷,不论他的内心对那个人腐朽的精神状态可能作出什么说明,也不论他是否意识到他目前的责任是接受上天的惩罚,而不是指望别人得到灾难,然而通过这些思索,在他力图把千言万语凝固成一个坚定的意志的过程中,符合他心愿的幻景仍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栩栩如生地显现和扩大了。而且这一系列幻景也带来了为它们辩解的理由。他从这些幻景中看到,拉弗尔斯只能死,也只有他死,布尔斯特罗德才能得救。这个堕落的灵魂离开人世,算得什么?他不知悔改--那些国事犯不是也不知悔改吗?于是法律判处了他们死刑。如果在这件事上,死是天意,那么希望它以死结束,也就算不得罪过,只要他没有亲手制造这后果,只要他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行事。万一出现失误,那是难免的,处方是人开的,不会万无一失,利德盖特说过,另一种治疗方法会促成死亡,那么他自己的治疗方法为什么就不会呢?但是当然,在错和对的问题上,意图决定一切。这样,布尔斯特罗德把他的意图和他的愿望分割开了。他在心中宣布,他的意图是服从医生的指示。但他为什么要对这些指示的效力反复推敲呢?那只是愿望玩弄的普通花招,为了使它可以利用各种毫不相干的怀疑观点,从效果尚不明确的一切措施中,从貌似不合规律的一切隐晦状况中,为自己扩大活动的地盘。然而他还是服从医生的指示的。他的畏惧心理不断转向利德盖特,他们前一天早上的谈话,使他回想起来不免顾虑重重,尽管在当时他毫无这种感觉。那时,他提到了医院可能发生的变化,可是它在利德盖特心头引起的痛苦反应,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利德盖特对他的不满,他也并不在乎,他认为,拒绝别人对他的过高要求,这是名正言顺的。但现在他回想当时的情形,发现这可能使利德盖特成为他的敌人,于是蟠然悔悟,觉得应该对他采取安抚态度,或者不如说,使他产生一种感恩图报的强烈心愿。他后悔不该舍不得花钱,哪怕这在当时是不可理喻的。因为万一拉弗尔斯的吃语引起不愉快的怀疑,甚至泄漏真相,布尔斯特罗德仍可有恃无恐,知道由于他的广施恩泽,利德盖特已在心中为他筑好了一道防线。但是后悔也许来得太迟了。这个不幸的人在心灵中进行的挣扎是奇怪的,可怜的。多少年来,他一直想把自己打扮得比实际更好,自私的欲望在他身上与教规融为一体,披上了庄严的道袍,像一个虔诚的唱诗班,跟着他走过了漫长的一生,可是现在恐怖突然从它们中间崛起,它们再也无法大声歌唱,只能为苟全性命发出寻常的哀鸣了。直到将近中午,利德盖特才到达。他说,他本想早一些来,只是有事耽搁了。布尔斯特罗德发现,他的神色有些沮丧。但他立即专心致志开始诊断,详细询问一天来的变化。拉弗尔斯的病反而重了,他简直不想吃东西,始终不能安睡,老是语无伦次地说胡话,但还不太厉害。跟布尔斯特罗德担心的相反,他没有发觉利德盖特在场,只顾自言自语,有时断断续续地嘟几句。"你觉得他怎么样?"布尔斯特罗德偷偷问。"病情恶化了。""你认为希望减少了吗?""不,我仍认为他能够复原。你今天是不是还住在这里?"利德盖特说,望着布尔斯特罗德,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使他有些不自在,尽管实际上这与任何怀疑无关。"是的,我想仍住在这里,"布尔斯特罗德说,竭力控制着自己,讲得不慌不忙。"我已把我留在这儿的理由通知了内人。阿贝尔大娘和她的丈夫没有经验,这事不能完全交托给他们。而且这样的责任也不属于他们的职务范围。我猜想,你大概有什么新的指示吧。"利德盖特提出了新的指示,主要是如果几小时后,病人继续失眠,需要使用鸦片,鸦片的剂量绝对不宜过多。他已把鸦片带来,以防万一。他向布尔斯特罗德仔细交代了剂量,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停!卜使用,又说明了不停止的危险,还反复叮嘱,绝对不能让病人喝烈性酒。"根据我的诊断,"他最后道,"麻醉是我担心的最大危险。他哪怕不吃多少食物,也能维持很久。他的身体还是相当结实的。""你自己的脸色也很难看,利德盖特先生,跟你平常完全不同,我可以说,从我认识你以来,还没见到你这样,"布尔斯特罗德说,那种殷勤劲儿跟前一天的漠不关心截然相反,就像他现在对自己的疲劳满不在乎,跟他平时活命第一,一有小病小痛便大惊小怪,也大不相同一样。"恐怕你有什么心事吧?""对,有些心事,"利德盖特说,态度粗鲁,一边拿起帽子,打算告辞。"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布尔斯特罗德问道。"别忙,请坐下。""不,谢谢你,"利德盖特说,有些傲慢。"我昨天把我的情况同你讲过了,我没什么好补充的,只有一点,即债务已经到期,现在真的要执行了。总之,千言万语就是这么一句话。再见。""慢着,利德盖特先生,等一下,"布尔斯特罗德说,"我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昨天我一时匆忙,没来得及深入思考。内人十分关心她的侄女,我对你的境况发生不幸的变化也深感忧虑。尽管求我帮忙的人很多,我经过重新考虑,还是觉得应该为你作出一些牺牲,不能袖手旁观。我记得你说过,有了一千镑,你就可以还清全部债务,恢复安定的生活?""是的,"利德盖特说,欢乐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超越了其他一切感觉,"除了还清全部债务,还会多一点。这样,我可以精打细算,重新安排家庭生活。我的业务今后也可能有些起色。""那么请你等一下,利德盖特先生,我可以给你签一张这个数目的支票。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帮助必须彻底才有效果。"布尔斯特罗德开支票时,利德盖特转身对着窗外,他想到了他的家,还想到他那有着良好开端的生活终于可以避免一场灾难,它那些有益的目标也不致夭折了。"你可以给我一张期票作交换,利德盖特先生,"银行家说,一边把支票递给他。"但愿今后你的境况慢慢好转,你就可以还我了。现在我觉得很高兴,希望你不致再遇到什么挫折。""我对你非常感激,"利德盖特说。"你使我恢复了希望,我又可以愉快地工作,为我的目标奋斗了。"他觉得,布尔斯特罗德重新考虑他拒绝过的事,这是十分自然的,符合他性格中助人为乐的一面。他把马打了一鞭,让它跑得稍快一些,以便早些到家,把好消息告诉罗莎蒙德,他还想早些上银行兑取现款,跟多佛的代理人结清账目。但同时他的头脑中也闪过了一个思想,它给他的印象是不愉快的,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张开黑色的翅膀,掠过了他的心头,这个思想就是他意识到,他跟几个月前已多么不同,他竟然为个人得到的恩赐欣喜若狂,竟然由于布尔斯特罗德给了他一笔钱,他便感激涕零,把他当作了救命恩人。银行家觉得,他已达到目的,排除了一个不安全因素,但他还是心事重重。他出于罪恶的动机,希望赢得利德盖特的好感,然而他没有测量到这个动机的分量,它不会就此销声匿迹,却依然作为擎生烦恼的根源潜伏在他的血液中。一个人立了誓言,但不一定能把违反誓言的路堵死。那么他是不是有意识要违反它呢?完全不是,只是导致违反它的愿望,仍在他身上暗暗发生作用,渗入他的想象,就在他一再叮嘱自己牢记他的誓言时,使他放松了警惕。拉弗尔斯恢复得很快,又能自由运用他那讨厌的知觉了--这怎么能叫布尔斯特罗德喜欢呢?拉弗尔斯的死,这才是能带来解脱的前景,他在不知不觉中祈求的也正是这种解脱,他哀哀祝告,如果这是可能的,那么他在世上剩下的日子,就可以避免耻辱的威胁,他也可以继续充当为上帝服务的忠实工具了。利德盖特的诊断没有为这祷告的应验带来希望。随着这一天的过去,布尔斯特罗德对那个人身上顽强的生命力,越来越感到难以容忍,巴不得他快些陷人死亡的深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迫切的心愿引起了对这只野兽的生命实施谋害的冲动,因为心愿本身对它已无能为力。他在心中说,他太疲倦了,今天晚上他不能再陪病人坐到天亮,他只得把他交给阿贝尔大娘,万一有事,她可以招呼她的丈夫。拉弗尔斯一直只能迷迷糊糊睡一会儿,然后突然惊醒,又变得烦躁不安,大叫大嚷,说他在陷下去。这样,到了六点钟,布尔斯特罗德开始按照利德盖特的指示,给他服用了鸦片。又过了半个多钟点,他把阿贝尔大娘叫来,告诉她,他觉得自己精疲力尽,不能再守夜了。现在他只能把病人托给她照料。他向她交代了利德盖特关于每次用药剂量的指示,但在这以前,阿贝尔大娘对利德盖特的药方一无所知,她只是按照布尔斯特罗德的吩咐,把药配好送来,反正他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现在她开始问,除了鸦片,她还能用什么。"目前只能给他喝汤或苏打水,其他什么也不用。有事你可以随时找我。今天夜里,除非发生重大变化,我不再到这儿来。必要时,你可以找你的男人帮忙。我得早些上床休息。""是的,先生,您太累了,应该早些休息,"阿贝尔大娘说,"还应该吃点ff么,提提精神,您吃得太少了。"于是布尔斯特罗德走了,他不用担心拉弗尔斯在澹妄状态中泄漏什么,因为他的吃语断断续续,不致发生危险,使人相信他的话。不论怎样,他只得孤注一掷。他下了楼,走进镶护壁板的客厅,开始考虑,他是不是给马披上鞍子,借着月光连夜回家,不必再关心尘世的后果。他又后悔没请利德盖特晚上再来一次。也许他会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拉弗尔斯已没有多大指望。他要不要派人请利德盖特呢?要是拉弗尔斯的病情果真恶化了,他正在慢慢死去,那么布尔斯特罗德可以高枕无忧,怀着对上苍的感激,安然人睡了。但他有没有恶化呢?利德盖特来后,可能只是说,病情的发展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并预言病人会逐渐安静人睡,然后慢慢好转。那么请他有什么意思?布尔斯特罗德害怕这样的后果。他左思右想,总不能排除一个可能性,就是拉弗尔斯复原后,又会一切照旧,变成原来那个人,重新对他纠缠不清,弄得他走投无路,只得带着妻子远走他方,她也只得离开她的亲友和家乡,心中老是对他打着问号,跟他离心离德,同床异梦。他坐在壁炉旁边,这么反反复复琢磨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蓦地出现了一个思想,使他一惊,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点亮了他带下来的卧室蜡烛。那个思想是:他忘了交代阿贝尔大娘,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停止使用鸦片。他拿起烛台,但站在那儿,好久没有动。她给他服用的,也许已经超过了利德盖特规定的剂量。但是他忘记医生的一部分嘱咐,在他目前这种极端疲劳的情况下,是可以原谅的。他拿着蜡烛上了楼,不知道他是应该直接回自己的卧室睡觉,还是应该上病人屋里纠正他的失误。他站在走廊里,脸对着拉弗尔斯的房间,他能听到他在呻吟,在叨咕。那么他还没有睡熟。既然还没有睡熟,那么谁知道呢,也许利德盖特的指示还是不服从比服从好?他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还没有脱下衣服,阿贝尔大娘打门了。他开了一条缝,以便听到她低声说的话:"先生,我能不能给这个可怜的人喝一点白兰地?他说他觉得在陷下去,别的他什么也不想喝……他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靠鸦片在支持。他老是说,他在往下陷落,陷到地底下去。"她有些诧异,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什么也不回答。他心里正在进行斗争。"要是他这么下去,一定支持不住,非死不可。我故世的主人罗比逊先生病后,我侍候他,总是不断给他喝葡萄酒和白兰地,每次都是一大杯,"阿贝尔大娘又道,带一点规劝的口气。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还是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她继续道:"在别人快咽气的时候,是不能再浪费时间的,先生,我相信你也不愿意这样。要不,我把我们自己贮藏的一瓶朗姆酒拿给他喝吧。既然你叫我陪夜,我就得用尽一切办法……"这时一只钥匙从门缝中塞给了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酒窖的钥匙,那里有不少白兰地。"第二天一早,大约六点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便起了床,做了一段时间祷告。也许有人以为,内心的祷告必然是坦率的--必然会深人行为的根源!其实,内心的祷告是无声的言语,而言语总是自我表现,可是哪怕在自己的反省中,谁能如实表现自我呢?布尔斯特罗德还没有把最近二十四小时中混乱的内心活动,在思想中理出一个头绪。他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可以听到呼吸困难的蔚声。然后他走进园子,注视着青草上和早春的嫩叶子上的白霜。他走回屋里时,迎面看到阿贝尔大娘,不免一怔。"你的病人怎么样,大概睡着了吧?"他说,口气竭力装得很愉快。"他睡得可香呢,先生,"阿贝尔大娘说。"他是在三点到四点之间慢慢睡熟的。您要不要去看看他?我想我走开一会没有关系。我男人下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一个小女孩在照料水锅呢。"布尔斯特罗德上了楼。他一看就明白,拉弗尔斯的睡眠不是那种恢复精力的睡眠,它只能把他一步步带进死亡的深渊。他环顾室内,看到一瓶白兰地还剩下一点,装鸦片的药瓶几乎已经空了。他把药瓶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拿起酒瓶,带下了楼,重又把它锁在酒窖里。用早餐时,他考虑,他该立刻回米德尔马契,还是等利德盖特到来?他决定等他,又对阿贝尔大娘说,她只管去干她的活好了,他会待在卧室内守护病人。他坐在那儿,望着他的安全的敌人,只见他正在一去不复返地走进沉寂之国。他感到了好几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的良心得到了安慰,秘密已把翅膀合拢,它像上帝派来的天使,把他救出了苦海。他掏出笔记本,查阅各项记录,那是他为了离开米德尔马契而作的安排,有一部分已经付诸实施。现在他只要离开一个短时期就行了,根据这情况,他考虑着哪些应该照旧,哪些应该取消。有些他本来觉得必要的节约措施,在他暂时引退期间,可以照旧执行,他仍希望,医院的开支大部分由卡苏朋夫人负责。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务声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病床上,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正在离开的生命,一度是从属于他的生命的,他曾为它的卑鄙无耻,对他唯命是从,感到由衷的喜悦。但正是这种昨天的喜J悦,促使他今天为这生命的结束感到喜悦。谁能说拉弗尔斯的死是意外的暴卒呢?谁能知道,他怎样就可以不死呢?利德盖特在十点半钟到达,正好赶上看到病人咽气。他走进屋里时,布尔斯特罗德察觉他的脸色蓦地变了,但这主要不是惊异,而是承认他的判断错了。他在床边静静站了几分钟,眼睛注视着死人,但是他那强作镇静的表情说明,他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辩论。"这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望着布尔斯特罗德。"昨天我没在这里守夜,"布尔斯特罗德说。"我太疲倦了,只得把他交给阿贝尔大娘照料。她说,他是在三点到四点之间睡熟的。我八点以前进屋时,他几乎已处在这种状态。"利德盖特没有再提别的问题,只是默默坐了一会,最后他说:"现在一切都完了。"这天早上,利德盖特心情很好,他又恢复了希望和自由。他像过去一样,怀着充沛的精力投入工作,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可以忍受结婚生活的一切缺陷。他没有忘记,布尔斯特罗德是他的恩人。但是这桩病例仍使他惶惑不安。他从未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然而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布尔斯特罗德提出问题,才不致像在侮辱他。要是他向女管家查问……算了,人己经死了。如果说由于什么人的无知或粗心造成了他的死亡,现在再提也没有用了。何况归根结底,他自己也可能判断错了。他和布尔斯特罗德一起骑马回转米德尔马契,一路上谈了不少事,主要是霍乱,改革法案在贵族院通过的可能性,以及政治协会的坚决态度。谁也没有讲到拉弗尔斯,布尔斯特罗德只提了一下,说他只得把他葬在洛伊克教堂的墓园里,还说,这个可怜的人,据他所知,除了李格,没有其他亲属,可是他说过,李格待他很不好。利德盖特回到家中不久,费厄布拉泽先生来了。上一天,牧师没有进城,但利德盖特家即将强制拍卖的消息,晚上传到了洛伊克,那是担任教区执事的鞋铺老板斯派塞先生带去的,他则是从他的兄弟,洛伊克门大街可敬的修钟匠那儿听到的。自从那天晚上,费厄布拉泽先生发现利德盖特和弗莱德·文西从弹子房出来以后,一想起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在绿龙酒家赌一次或几次,这在别人可能是逢场作戏,但在利德盖特,却是他正在发生变化的若干迹象之一。他一向对赌博不屑一顾,现在竟开始效尤了。这变化也许跟他婚后生活不如意有关,费厄布拉泽先生也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现在他认为,这主要恐怕是债务引起的,关于这些债务,传说已越来越多,他开始担心,所谓利德盖特有家底,或者有富裕的亲戚做靠山等等,一定纯粹是谣传。但他第一次想赢得利德盖特信任的尝试,碰了钉子,因此不敢再问。如今消息传来,利德盖特家里真的要拍卖了,这使牧师再也不能置之不问。利德盖特刚送走一个他非常关心的穷苦病人,一看到费厄布拉泽先生,立即伸出手迎上前去,露出了满脸笑容。牧师不免感到诧异,这会不会又是拒绝同情和帮助的傲慢表示?没有关系,同情和帮助是非给不可的。"你好吗,利德盖特?我来看你,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使我为你深感不安,"牧师说,用的是友好的口吻,没有一点谴责的意味。这时他们都已坐下,利德盖特马上答道:"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听到这儿要强制执行拍卖?""是的,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利德盖特说,神情无牵无挂,仿佛是在谈论一件他毫不在乎的事。"可是危险已经过去,债还清了。我现在不再有什么困难,也不再欠什么债。我想我可以重整旗鼓,更好地安排一切了。""原来如此,我太高兴了,"牧师说,靠在椅背上,声音轻轻的,十分利落,这是心上的石头搬掉以后常有的表现。"这比我在《泰晤士报》上读到的所有新闻都好。我承认,我是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进这儿的。""谢谢你来看我,"利德盖特亲切地说。"正因为我的心事消失了,我才更能领会你的美意。前一个时期,我确实给弄得焦头烂额。我担心,这些创伤今后还会给我带来痛苦,"他又道,露出了一丝苦笑,"但眼前,我只能感到,套在我身上的锁链终于解开了。"费厄布拉泽先生沉默了一会,然后热情地说道:"我的好朋友,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如果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请别见怪。""我相信,你要问的事是不会使我生气的。""那么我就问了,这是为了使我完全放心,必须问的。你有没有……有没有为了还债,又另外借了一笔会给你今后带来更多麻烦的债?""没有,"利德盖特说,脸有一点发红。"我想我何必不告诉你,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这次帮我忙的是布尔斯特罗德。他借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钱给我--一千镑,他答应等我有了钱再还他。""好,这是很慷慨的,"费厄布拉泽先生说,觉得不能不对他不喜欢的人表示赞许。他一向劝利德盖特,不要和布尔斯特罗德发生任何私人瓜葛,现在他不免有些惭愧,简直不敢想到这点。他立即补充道:"不过布尔斯特罗德关心你的福利是应该的,也是自然的,你与他合作以后,收人非但没有增加,也许反而减少了。他能采取这样合情合理的行动,我很高兴。"利德盖特听了这些好心的推测,感到不大自在。它们使他心头那种不安的意识更加鲜明了,这种意识几小时前刚从他的思想中隐隐诞生,那就是布尔斯特罗德起先对他冷酷无情,接着忽然大发慈悲,他的动机只能是自私的。他对那些好心的推测未置可否。他不愿接触借款的整个过程,只是牧师刚才不敢想到的那一点,却以更清楚的面目呈现在他眼前了:这种接受布尔斯特罗德私人贷款的关系,正是他以前不遗余力想避免的。他不能回答什么,只得开始谈他打算实行的节约措施,声称他对生活已有了不同的观念。"我想办一个诊所,"他说。"我真的觉得,我在那方面犯了一个错误。如果罗莎蒙德不在意,我还想收一个学徒。我不喜欢这些事,但只要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干,它们其实并不会降低他的身份。何况我已经历过严重的创伤,再擦破一点皮也算不得什么。"可怜的利德盖特!"如果罗莎蒙德不在意",这是他无意之间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它是他思想的一部分,也是他脖子上套着枷锁的明显标志。费厄布拉泽先生对他怀着深刻的同情,希望他成功,他丝毫不知道有一些事已在利德盖特心头引起了不祥的预感,因此满腔热诚地祝贺了他,便告辞走了。第七十一章小丑:……那是在那间叫葡萄串的房间里,真的,您最喜欢在那儿坐着,是不是?弗洛斯:是的,因为那间屋子敞亮,冬天坐在那儿舒适。小丑那就对了,我们说的都是实话。--《一报还一报》拉弗尔斯死后五天,班布里奇先生闲着无事,站在绿龙酒家院子外面的大拱门下。他是不喜欢独自一人胡思乱想的,但他刚从酒店出来。任何人在下午这么早的时候,悠闲地站在拱门下,肯定是想招引别人跟他做伴,就像一只鸽子找到了可口的食物似的。只是现在他要公诸同好的不是有形的食物,而是无形的精神食粮,因为根据理性的判断,流言蜚语可能也是人们所需要的。第一个对这种内心要求作出反应的,是对门的棉布商人,态度斯文的霍普金斯先生,他的主顾大多是妇女,所以他比别人更霞要男性的谈话。班布里奇先生对棉布商只是敷衍了几句,他觉得霍普金斯当然乐意找他谈天,可是他并不想为霍普金斯浪费唇舌。但是不久就有一群更重要的听众出现了,他们有的是路过这儿留下的,有的是特地到这儿闲逛,想打听绿龙酒家有没有什么新闻。现在班布里奇先生认为值得花些工夫,多谈些有意思的事了;他说,他刚从北方回来,看到了一些出色的种马,也买了几匹。他向在场的各位先生保证,他在唐卡斯特看到一匹天下无敌的纯种母马,是栗色马,快四岁了,谁若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要是谁能找到更好的马,他班布里奇甘愿受罚,给"从这里赶往赫勒福德"。还有两匹黑色马,那是预备用来驾旅行马车的,它们使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卖给福克纳的一对马,那还是在一八一九年,他卖了一百散尼,可是福克纳两个月后脱手的时候,却卖了一百六十镑。如果谁能证明这不是事实,班布里奇先生甘愿受罚,听凭他用最恶毒的字眼骂他,直骂到口燥唇干,他决不还嘴。正在他夸夸其谈,讲得起劲的时候,弗朗克·霍利先生来了。他是不屑到绿龙酒家门口转游的,只是偶尔路过大街,看到班布里奇在街对面,才迈开大步,穿过马路,向马贩子打听,他答应替他找的第一流驾车马有没有着落。霍利先生在等他的好消息,因为班布里奇讲过,要在比尔克利给他物色这么一匹十全卜美的灰色马,包他一百个满意,如若不然,那就算他班布里奇不识马,可是班布里奇不识马,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霍利先生站在那里,背对着大街,正跟马贩子约定时间相马和试马,恰巧一个人骑了马从旁边经过。"布尔斯特罗德!"两三个声音同时发出,声音轻轻的,其中一个属于棉布商,他还循规蹈矩地加上了"先生"的称呼。但是这种惊叹声并无特别的意思,这无非像人们看到一辆骚车在远处出现,便喊一声"里弗斯顿骤车"。霍利先生扭过头来,对布尔斯特罗德的背影投出了漫不经心的一瞥。但是班布里奇跟着把眼睛转过去的时候,却扮了个嘲笑的鬼脸。"对啦!这使我想起来了,"他把嗓音压低一点,说道,"我在比尔克利不仅找到了你那匹驾车的马,霍利先生,还发现了一件怪事。那是关于布尔斯特罗德的。你可知道,他的财产是怎么弄到手的?哪位先生想打听离奇的新闻,我可以免费奉告。要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的话,布尔斯特罗德早应该到博塔尼湾去做他的祷告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霍利先生说,把手伸进口袋,朝拱门下走前了一步。要是布尔斯特罗德真是个坏蛋,那就证明,弗朗克·霍利确有先见之明。"我是从布尔斯特罗德的一个老伙伴那里听到的。我告诉你,我最早是在哪里遇见他的,"班布里奇说,突然用食指做了个手势。"拉彻尔家拍卖时,他到过那儿,不过那时我与他还根本不认识,我错过了机会,他显然是来找布尔斯特罗德的。他说,他能敲布尔斯特罗德的竹杠,要多少有多少,因为他了解他的全部老底。不过到了比尔克利,他灌饱了酒,把秘密统统泄漏给我了。他绝对不是想告发他,没有的事,这家伙只是夸夸其谈,好吹牛皮,他的牛皮就跟着他翻山越岭,跑遍了各地;他哪怕跑瘸了腿,还是非吹牛不可,好像这能捞到钱似的。一个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班布里奇露出厌恶的神气,提出了这个观点,但是他对自己的吹牛很满意,觉得那是完全具有市场价值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可以在哪里找到他?"霍利先生问。"要问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只知道我是在'撒拉逊人头酒店'跟他分手的。但他的名字叫拉弗尔斯。""拉弗尔斯!"霍普金斯先生惊叫道。"昨天我刚为他的丧事供应过布匹呢。他葬在洛伊克。送葬的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出殡挺体面的。"这在听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应。班布里奇先生突然破口大骂,其中"十恶不赦"是最温和的。霍利先生皱起眉头,向前伸出脑袋,大声喊道:"什么?这人死在哪里的?""死在斯通大院,"棉布商说。"女管家告诉我,他是她主人的亲戚,星期五来的时候已经病了。""什么,星期三我还跟他在一起喝酒呢,"班布里奇插嘴道。"有没有医生给他看过病?"霍利先生问。"有,那是利德盖特先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还在病床旁边守过一夜呢。他是第三天早晨死的。""讲下去,班布里奇,"霍利先生坚决地说。"那家伙讲布尔斯特罗德什么来着?"人群已经扩大了,市政府法律顾问的在场证明那里的谈话是值得一听的。现在有七个人听到了班布里奇先生的故事。它的主要内容,我们都已知道,其中包括威尔·拉迪斯拉夫的身世,只是加上了一些地方色彩和细节,布尔斯特罗德怕泄漏的也就是这部分,他希望它随着拉弗尔斯的尸体一起埋进地底。这是他早年生活留下的魅影,它一直跟随着他,直到这天,他骑马经过绿龙酒家的拱门时,他才相信,上帝已把他从它的威胁下拯救出来。是的,是上帝拯救了他。他还没向自己承认,他为这目的耍弄过什么花招。他觉得,这是上帝为他所作的安排,他接受了这安排,如此而已。要证明他做过什么,加快了那个人的灵魂的离开,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关于布尔斯特罗德的这些传闻,像烟味一样迅速传遍了米德尔马契。弗朗克·霍利先生为了收集情报,还专门派出一名心腹文书,借口打听干草价格,前往斯通大院,实际是找阿贝尔大娘,了解她所知道的关于拉弗尔斯和他病中的一切细节。经过这样的调查,他终于知道,那是高思先生用他的小马车,把这人送往大院的。于是霍利先生利用一个机会,到凯莱布的事务所找他,问他能否在必要的时候,抽出一些时间,为争执双方进行仲裁,然后随口问了一下拉弗尔斯的情形。凯莱布没有漏出一句对布尔斯特罗德不利的话,只是不得不承认,上星期他辞掉了当他的代理人的职务。霍利先生根据这点推测,拉弗尔斯一定把他的事告诉了高思,这样高思才拒绝替布尔斯特罗德办事。几小时后,他把他的推测讲给托勒先生听。这些话从此便流传开了,最后终于失去了推测的痕迹,仿佛这是高思直接提供的一份材料,哪怕孜孜不倦的历史学家也只得信以为真,认为凯莱布是第一个把布尔斯特罗德的罪恶史公之于世的。霍利先生不难看到,不论拉弗尔斯透露的消息,或者他致死的原因,法律都无法追究。他亲自骑马到洛伊克村,查看登记簿,跟费厄布拉泽先生讨论整个事件,后者同意那位大律师的意见,认为布尔斯特罗德有见不得人的隐私终于暴露,这不足为奇,但是牧师一向为人正直,不肯凭个人的好恶妄下断语。只是在他们谈话之际,另一个联想悄悄出现在费厄布拉泽先生心头,使他看到,不久的将来,另一件事必然会在米德尔马契闹得沸沸扬扬,这是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清楚的。布尔斯特罗德怕拉弗尔斯,既然这样,那么他对他的医生委曲求全,慷慨解囊,自然也与这种畏惧心理不无关系。尽管牧师竭力抵制这类想法,不愿承认那是有意识的接受贿赂,他还是看到了一种预兆,觉得这些复杂情况,一定会对利德盖特的名誉产生有害的影响。他发现,霍利先生目前还不知道那件突然还清债务的事,因此尽量留意,不让自己说走了嘴,接触到这个问题。"好吧,"他说,深深叹了口气,想结束这场漫无止境的讨论,这种讨论其实只是推测,什么也不能得到合法的证明,"这是一则海外奇谈。那么我们这位活泼多变的小家伙拉迪斯拉夫的身世,真有些曲折离奇哩!一位高尚贤淑的小姐和一位波兰音乐界的爱国志士相结合,这倒很像他的出身,可是我从没料到,这中间还有犹太当铺老板的血统。不过事先谁也不能知道,这样的混合会产生什么后果。有些肮脏的物质还是能发挥净化作用的。""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霍利先生说,骑上了马。"犹太人,科西嘉人,吉卜赛人,反正一样,都是万恶的外国血统。""我知道,他在你眼里是一匹害群之马,霍利。但他实在是一个不谋私利、光明磊落的小家伙,"费厄布拉泽先生笑道。"得啦,得啦,这正是你的辉格派偏见,"霍利先生说,他一向喜欢带着歉意表示,费厄布拉泽态度这么文雅,心肠这么好,使你不由得以为他是一个托利党人。霍利先生回家时,骑在马上,想到利德盖特给拉弗尔斯看病的事,认为这不外是他站在布尔斯特罗德一边,给他帮忙罢了。但是后来消息传出,利德盖特不仅没有拍卖家具,而且还清了他在米德尔马契欠下的一切债务。消息传播得很快,各种猜测和解释围绕着它展开,赋予了它新的形态和活力。它传进了许多人的耳朵,最后也传进了霍利先生的耳朵,他立刻发觉,医生的突然有钱,跟布尔斯特罗德企图掩盖拉弗尔斯传播的丑事,有着重大联系。那钱必然来自布尔斯特罗德,这是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也可以断定的,因为关于利德盖特的情况早有谣传,说他的丈人和他自己的家庭,都不肯接济他。至于直接的证据,不仅银行的一个职员已予证实,而且清白无辜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本人,也向普利姆但尔太太提到了这笔借款,后者又告诉了她的儿媳妇,然后托勒家的索菲把它传开了。这件事变得轰动一时,这么重要,以致宴会频繁,应酬不断,请客的人,赴宴的人,都在为这桩有关布尔斯特罗德和利德盖特的丑闻忙忙碌碌。妇女们也奔走相告,有丈夫的,死了丈夫的,以及单身女子,都为了它带着针线活计,不断串门,一起喝茶聊天。一切公共场所,从绿龙酒家到朵洛普的饭店,变得盛况空前,大家全在议论这件事,连贵族院会不会否决改革法案的大事,也相形见细,退居次要地位了。大家几乎不再怀疑,布尔斯特罗德之所以对利德盖特一掷千金,包含着不可告人的隐情。霍利先生首先发难,邀集了一伙亲密朋友,其中包括两位医生,托勒先生和伦奇先生,进行密谈,讨论拉弗尔斯患病的真相。他把他从阿贝尔大娘处收集的细节,跟利德盖特出具的证书一一作了对照,证书上写的死亡原因是酒后震颤性澹妄。当时所有的医生,毫无例外都对这病保持着传统的观点,因此宣称,从这一切细节中,他们看不出任何可以引起怀疑的确凿根据。但是怀疑的伦理根据还是存在的,布尔斯特罗德显然具有强烈的动机,企图摆脱拉弗尔斯,可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帮助利德盖特解决了他必然早已知道的困难;此外,布尔斯特罗德不择手段是完全可能的,利德盖特对贿赂无动于衷,却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也像一切傲慢不逊的人一样,在需要钱的时候决不会放过机会。哪怕这钱只是要利德盖特为布尔斯特罗德早年的丑事保守秘密,这也极不光彩;这家伙为了出人头地,破坏前辈医师的名誉,不惜对银行家卑躬屈膝,早已为人所不齿。这样,在斯通大院的暴卒事件中,尽管没有发现犯罪的任何直接证据,霍利先生的机密小组散会时,每个人都已形成一个观念,即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即使真相不明,无法定罪,人们的普遍心理还是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哪怕年高德劲的前辈长者也在所不免,这符合人的猎奇本能。他们爱好猜测,胜过对事实的单纯了解,猜测所得的结果不用多久,就会比事实更可信,它的容量也更大,可以容纳不可容纳的细节。布尔斯特罗德早年生活中的丑事,尽管已比较明确,在某些人的心中,仍给加上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情节,然后经过他们绘声绘影的闲谈,终于变得光怪陆离,骇人听闻。这种思想方式的主要支持者就是朵洛普太太,屠宰巷金搏酒店精力饱满的老板娘,她常常不得不驳斥顾客们浅薄的实际主义,因为这些人总是认为,他们从外在世界收集到的材料,与她心头"涌现"的一切,同样可靠。当然,它们怎么来到她的心头,她不得而知,但它们既然出现在她的心头,就与她用粉笔记在壁炉板上的账目一样,具有了确凿无疑的权威。她说:"嘿,布尔斯特罗德自己也讲,他的肚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哪怕他的头发得知了他的思想,他也要把它们连根拔掉。""这可怪了,"林普先生说,这是一个喜欢思考的鞋匠,眼睛近视,嗓音尖细。"我记得,我在《号角报》上看到过,这是威灵敦公爵改变态度,投降罗马天主教徒以后讲的话。""很可能,"朵洛普太太说。"一个坏蛋既然这么讲过,另一个坏蛋自然也可能这么讲。尽管他是个假道学,装得那么煞有介事,倒像全英国没有一个牧师比得上他,他还是不得不向魔鬼讨教,魔鬼究竟比他高明一些。""对,对,这个同谋犯,你是无法把他驱逐出境的,"玻璃匠克雷布先生说,他听到的消息太多了,弄得他如堕五里雾中,不知相信什么才好。"不过据我听到的话,人们说,布尔斯特罗德本来打算逃走,他怕丑事败露了不好见人呢。""不论他走不走,反正他会给撵走,"理发师迪尔先生说,他刚才进屋。"我今天早晨刚给弗莱彻刮过胡子,因为他手指痛,他在霍利手下办事。他说,他们大家一致赞成驱逐布尔斯特罗德。锡西格先生现在也反对他了,要把他赶出教区。这城里有些先生说,他们宁可跟囚犯一起吃饭,也不跟他来往。弗莱彻说:'我也宁可这样。一个人跑到这里,打着宗教的幌子暗中捣鬼,表面上装得好像嫌十戒还不够,背地里干的坏事却比半数囚犯还多,跟这种人在一起,还有什么胃口喝酒?'弗莱彻就是这么说的。""不过,要是布尔斯特罗德把资金抽走,这对我们的城市未必有利,"林普说,声音有些发抖。"可不是,大部分人还不像他肯花钱做好事呢,"嗓音有力的染色匠说,他的双手红红的,简直可以跟他那张和善的脸庞媲美。"但是根据我的看法,他保不住他那些钱,"玻璃匠说。"人家不都在讲,他的钱应该属于别人吗?根据我的想法,要是他们上法院告他,就可以把他弄得倾家荡产。""没有这样的事!"理发师说,他觉得他比朵洛普店里所有的人,地位都高一些,不过他还是喜欢上这儿闲谈。"弗莱彻说没有这样的事。他说,他们可以提出不少证据,证明这个小拉迪斯拉夫是谁的儿子,但是他们不想这么做,就像他们不想证明我是芬兰人一样,所以他拿不到一个子儿。""喂,你们听听他讲的什么话!"朵洛普太太气呼呼地说。"要是法律这么对待没有母亲的孤儿,那么上帝把我的孩子叫了回去,我真要谢天谢地啦。照你这么说,一个人的父母是谁,可以不问不闻。迪尔先生,我真不明白,你还算是一个聪明人,光知道一个律师怎么说,不问问另一个律师怎么说。大家知道,什么事都有两个方面,至少两个方面,要不,我倒要请教,谁还想打什么官司?如果法律不能证明你是谁的孩子,人们还要那些法律干吗。弗莱彻爱怎么说,随他的便,可我得说,我根本不把你的弗莱彻放在眼里!"迪尔先生赶紧赔笑脸,表示朵洛普太太敢跟律师对抗,叫他钦佩之至。他对老板娘的椰榆,一向逆来顺受,因为他在她店里挂了一大笔账。"人们说得很对,如果他们提出控告,这不仅仅是为了几个钱,"玻璃匠说。"比如那个可怜的家伙,他如今死了,不在了,可是根据我的看法,他从前也是个阔气的绅士,还比布尔斯特罗德正派得多。""当然正派得多!我敢担保,"朵洛普太太说。"根据我听到的,他好得多。我早已这么说过。有一天,税务官鲍尔温先生到这里来,就站在你现在坐的地方,他说:'布尔斯特罗德带到这儿来的钱,都是靠偷和骗弄到手的。'我说:'我早已看穿了他,鲍尔温先生。自从他走进屠宰巷,打算买我楼上的房子以后,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我一见他心里就发毛。请问,谁会有那种不死不活的脸色,眼睛无缘无故老盯着你瞧,好像要看到你的脊椎骨似的。'那就是我说过的话,你们不信,可以间鲍尔温先生。""这一点不假,"克雷布先生说。"根据我的了解,大家叫作拉弗尔斯的这个人,生得精神饱满,红光满面,再好也没有了,谁跟他在一起都觉得快活--当然,他现在已经死了,躺在洛伊克教堂的墓地里了。根据我的想法,他怎么会躺在那里,有些人知道得比他们应该知道的更多。""这还用你讲!"朵洛普太太说,觉得克雷布先生显然有些含糊其辞,因此口气中带一些嘲笑。"那家伙把一个人骗到一栋荒凉的房子里,丢在那儿,可是他并不在乎住医院和请护士的钱,哪怕把半个村庄的人都请去,日日夜夜陪伴病人,他也不在乎,他却不让一个人进屋,除了医生,可这个医生,大家知道,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又是个穷措大,什么都听他摆布,到了事后,这个医生又突然有了钱,付清了肉店老板拜尔斯先生的账,可这些上等腿肉账,从去年米迎勒节欠到现在,都快一年了。总之,不用任何人跑来告诉我,也不必凭祈祷书起誓,我便猜到,这里边还有不少关节。我才看不惯你们这副眨巴着眼睛、吞吞吐吐的傻样子呢。"朵洛普太太向周围扫了一眼,那副脾脱一切的神气说明她一向是店中享有绝对权威的老板娘。接着,勇敢一些的人开始了附和的大合唱。林普先生只得呷了口酒,把两只扁平的巴掌合在一起,紧紧压在膝盖中间,垂下患睑缘炎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它们。朵洛普太太那一席话像火一样猛烈,把他的智慧烤干烧光了,似乎要等再下一阵雨,它才会恢复生机。"为什么不打开坟墓,请验尸官检验一下?"染色匠说。"从古以来都是这么干的。要是有肮脏勾当,就可以水落石出了。""不成,乔纳斯先生!"朵洛普太太说,口气特别郑重。"我知道,那些医生都是什么货色。他们是老狐狸,不会给你找到破绽。这个利德盖特医生,他不等病人断气,就想给他们开膛剖肚呢。这是明摆着的,他要剖开体面人的肚子是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们,他什么药都懂,有的药你们嗅了,看了,也不懂,吞下以前不懂,吞下以后也不懂。说真的,我亲眼见过甘比特医生配的药水,他是我们俱乐部的大夫,一个好好先生,凡是他接生的孩子,活的最多,在米德尔马契谁也比不过他--我说,我看过他配的药水,不论在瓶子里,在瓶子外,都跟别的药差不多,可是它能叫你第二天就肚子痛。这是怎么回事,请你们自己捉摸吧,事情就是这样!总之一句话,谢天谢地,我们的俱乐部总算没跟这个利德盖特医生打交道。要不,真不知有多少母亲的孩子得遭殃呢。"朵洛普店里讨论的问题,也是全城各界人士普遍关心的大事。这些议论一边传到了洛伊克牧师府,另一边传到了蒂普顿田庄,也毫无遗漏地传进了文西家每个人的耳朵。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的朋友,全都讨论过这件事,还伤心地把它跟"可怜的赫莉欧"联系在一起。只有利德盖特这时还蒙在鼓里,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他侧目而视;布尔斯特罗德本人也没想到,他的秘密仍会暴露。他跟人们的关系一向并不融洽,因此那些不友好的表示也没引起他的注意。而且他为各种业务上的事,出门了几次,因为他现在已打定主意,觉得自己不必离开米德尔马契,可以料理一下以前一直挂在那儿的事务了。"我们不妨到切尔特南旅行一次,大概得一两个月,"他对妻子说。"那地方不仅空气新鲜,又在海边,而且对我们的精神也大有好处。在那儿住六个星期,可以使我们心情愉快,耳目一新。"他确实相信这种精神作用的重要性。由于最近的那些罪孽,他打算今后过更虔诚的生活,尽管他向自己讲起这些罪孽时,都是作为假定提出的,祈祷时也是作为假定的事祈求宽恕的:"如果我在这方面做了错事……"至于医院,他避免再跟利德盖特提到它,怕因此暴露他是在拉弗尔斯死后才突然改变计划的。在他隐秘的内心中,他相信利德盖特会怀疑他故意违背他的医疗嘱咐,既然他怀疑这点,自然也会怀疑他有一定的动机。幸亏他对拉弗尔斯的经历还一无所知,布尔斯特罗德决定随时留意,免得这种模糊的怀疑继续加深。利德盖特一向反对把某一医疗方法说成绝对有效或有害,他认为这是武断,因此他没有理由提出疑问,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只能保持缄默。这样,布尔斯特罗德觉得,他靠上天保佑总算度过了危机。唯一使他忐忑不安的,是有一天他无意之间遇见了凯莱布·高思,但后者只是和蔼而严肃地向他举了举帽子。然而在当地的一些主要市民中间,一种与他誓不两立的情绪正在增长。由于城内发现了一名霍乱病人,市政厅召开紧急会议,讨论防疫问题。当时议会已匆匆通过一项法令,准许为防疫措施征收捐税,米德尔马契也成立了委员会,监督这些措施的实行,许多消毒和预防设施获得了辉格和托利两党的一致赞助。现在的问题是:应否在城外开辟一个掩埋尸体的场所,这笔费用该靠征税筹集,还是由私人认捐。会议公开进行,全市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都可以参加。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是委员会的成员,他于十二时前从银行出发,打算在会上鼓吹私人认捐方式。由于对自己的计划迟疑不决,近来他一直处在半隐退状态,但是今天早上,他决定恢复原来的面目,作为一个活跃而有影响的市民,在当地的公共事务中露脸了,因为他是希望在这里终其天年的。路上他遇见了不少人,都是去开会的,其中也有利德盖特,两人便结伴同行,一面谈论开会的目的,一面走进会场。屋内济济一堂,似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比他们到得早。但是中央的大桌子旁边,靠近上首的地方,还有几个位子空着,他们便朝那儿走去。费厄布拉泽先生坐在对面,离霍利先生不远。所有的医生都出席了。锡西格先生坐在主席的位子上,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在他的右首。利德盖特发现,他和布尔斯特罗德就座时,人们在互相使眼色,表情有些特别。主席宣布开会,说明了会议的宗旨,指出酵资购买一块土地的好处,这块土地应该大一些,将来可以改作公墓。接着,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起立,要求发言,他的嗓音尖厉,但是给他压得低低的,显得柔和流畅,大家知道,这是他在这类会议上经常使用的声调。利德盖特又发现,人们在互相使眼色,表情有些特别。霍利先生跟着站了起来,用洪亮坚定的嗓音说道:"主席先生,我要求在大家开始就这事发表意见之前,允许我谈一下一个有关社会舆论的问题,这不仅是我,也是在场的许多先生认为必须首先解决的。"尽管社会礼节限制了"可怕的语言",霍利先生那种简短有力、镇静自若的讲话方式,还是显得咄咄逼人。锡西格先生同意了这个要求,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坐下了,霍利先生继续讲下去。"主席先生,我现在的发言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它至少还得到了本市八位先生的赞同,他们便坐在我们周围,并要求我代表他们讲话。我们的共同愿望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应辞去一切公共职务--我现在便向他正式提出这点--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纳税人,而且是作为绅士中的一员所担任的职务。有些事和有些行为,由于种种原因,法律不能过问,然而它们也许比许多能够依法惩处的行为更加卑劣。正直的市民和绅士,如果不愿与这些行为不端的人同流合污,就应该尽他们的力量保卫自己,这就是我和我所代表的朋友们在这件事上决心要做到的一点。我不是说,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犯了可耻的罪行,我只是要求他公开否定或驳斥有关他的一些丑闻的传说,传播这些丑闻的人现在死了,是死在他的屋子里的。根据这传说,他曾在许多年前干过邪恶的勾当,不择手段地攫取了财产。如果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能否定这一切,他就应该辞去他现在担任的一切社会职务,这些职务是只有高尚正直的绅士才配担任的。"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他从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起,内心就发生了危机,思想斗争十分激烈,几乎使他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利德盖特也大吃一惊,仿佛一些模糊的预兆终于应验,露出了可怕的事实,然而他的愤意和厌恶,似乎遭到了他的医生本能的抵制,当他看到布尔斯特罗德那张铁青的脸上惶惶不安、无地自容的神色时,他首先想到的却是如何挽救或解除他的痛苦。布尔斯特罗德一下子就明白:他的一生归根结底是失败了,他成了一个名誉扫地的人,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屈服,尽管他一向以卫道者的姿态出现;现在上帝抛弃了他,暴露了他的真面目,让人们用胜利的、鄙薄的眼光看他,他们扬扬得意,因为他们的憎恨已证明是正当的;在陷害他的同谋者时,他尽量回避良心的谴责,其实都无济于事,现在这种回避只是变成了对他的恶毒嘲笑,被揭穿的谎言也像可怕的利爪指向着他--这一切惊涛骇浪似的向他涌来,他终于没有消除后患,他的耳朵仍然听到了咒骂的回声。他突然意识到,重新建立的安全感只是空中楼阁,事情还是败露了,这意识并非来自一个罪犯的粗俗感官,它来自一个敏感的人的内心,这个人一生都是在最紧张的状况下度过的,敏感已成为他身上主导的、压倒一切的特点。但是在这个紧张的机体上,仍保持着反抗的活力。尽管他身体虚弱,自我保存的意志依然跃跃欲试,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它像火焰一样不断跳动,驱散了一切教义上的恐惧,哪怕他可怜巴巴坐在那里,祈求怜悯和同情的时候,它也在他死一般苍白的表皮下蠢动和发光。在霍利先生讲完以前,布尔斯特罗德觉得他应该回答,而且这回答应该是反驳。但是霍利先生讲完以后,他却不敢站起来声明:"我没有过错,这些传说都是捏造的。"即使他敢这么做,他还是觉得,在当前这种心惊胆战的状况下,他的声明只能是一块破旧的薄纱,用它当遮羞布是不成的,经不起一拉,它就破了。一时间室内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望着布尔斯特罗德。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紧紧靠在椅背上。他不敢站直身子,在他开始说话时,他把手压在两旁的座位上。他的声音虽然比平时嘶哑一些,还是能够听见的,每个字他都讲得清清楚楚,虽然每句话之间,他总要停顿一下,好像喘不过气似的。他先是面向锡西格先生,然后对着霍利先生,说道:"先生,我作为基督的仆人,向你提出抗议,因为你允许对我进行恶毒的攻击。有些人仇视我,任何诽谤,只要是针对我的,明明是无稽之谈,他们也信以为真,表示欢迎。对待我的时候,他们的良心也特别严格。我成了一些流言蜚语的牺牲品,这些流言蜚语指控我行为不端……"说到这里,布尔斯特罗德提高了声音,有些愤愤不平,几乎像轻轻的呐喊,"那么请问,谁有权利控告我?那些过着非基督徒的生活,不,过着不顾廉耻的生活的人,那些不择手段牟取私利的人,那些干着狡诈诡橘的职业的人,那些在我把我的收人用于促进今生和来世的崇高目标时,把他们的收人用在荒淫无耻的享乐上的人,他们不配对我提出指控。"他提到狡诈诡橘的职业时,屋里骚动了,有的人在交头接耳,有的人在嘘嘘怪叫,还有四个人顿时站了起来,他们是霍利先生,托勒先生,奇吉利先生和哈克布特先生,但霍利先生第一个开口,这使其他的人没有出声。"如果你是指我,先生,那么我请你,以及其他任何人,审查乙下我的职业生活。至于基督徒或非基督徒,那么我根本不承认你那一套关于基督精神的骗人鬼话。谈到我怎样使用我的收人,那么豢养盗贼,骗取合法继承人的财产,然后打起宗教的招牌,自封为扼杀人间一切欢乐的圣人,这决不是我的原则。我不想伪装我的道德观念如何高尚,我也还没有找到任何美好的标准可以用来衡量你的行为,先生。我再一次要求你对有关你的丑闻,提出满意的解释,否则,请你自动辞去你的职务,我们绝对不能容纳你作我们的同事。我声明,先生,我们拒绝同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合作,他的卑鄙无耻不仅已由舆论,而且也由最近的事实得到证明。""对不起,霍利先生,请允许我说几句,"主席说。霍利先生仍气呼呼的,有些不耐烦,稍微弯了弯腰,重新坐下了,把两只手深深插在口袋里。"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我想,目前的争论不宜再延长了,"锡西格先生对着那个浑身哆嗦、脸色发青的人说道。"我不得不同意,霍利先生所说的话表达了一种共同的情绪,因此我认为,为了你的基督教信仰,如果可能,你应该澄清事实,否定那些不幸的诽谤。从我来说,我愿意给你充分的机会,听取你的发言。但是我必须声明,你现在的态度是令人遗憾的,不符合你一向主张的那些原则,为了这点,我必须提请你注意。现在我作为你的牧师,以及希望你恢复荣誉的人,建议你退出会场,避免对会议发生进一步的阻碍。"布尔斯特罗德踌躇了一会,然后从地上拿起帽子,慢慢站了起来,但他抓住椅子的一角,身子摇摇晃晃,以致利德盖特觉得,没有人扶他,他一定走不回家。他该怎么办呢?他不能眼看一个人由于没人扶助,倒在他的旁边。他站起身来,把胳臂伸给布尔斯特罗德,搀他走出了屋子。然而这个行动,尽管只是尽了一点轻微的责任,纯粹出于同情心,在这个时刻,对他说来还是十分艰巨的。这好像是他在发出信号,表示他跟布尔斯特罗德站在一起,它的严重性,这时他也跟别人一样充分理解。现在他相信,这个颤颤巍巍靠在他胳臂上的人,是把那一千镑作为贿赂赠予他的,他对拉弗尔斯的治疗遭到了别有用心的破坏。推论一个接一个相继而至:人们一定知道那笔借款,相信它是贿赂,也相信他是把它当作贿赂接受的。可怜的利德盖特,这一发现像两只可怕的手攫住了他的心,他在挣扎,然而从道义上说,他还是不得不把布尔斯特罗德一路护送到银行,又派人去叫他的马车,并等在那里送他回家。这时会议已匆匆结束,岔到了关于布尔斯特罗德和利德盖特的这件事上,人们分成意见不同的几组,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布鲁克先生以前只听到一些零星消息,觉得自己支持布尔斯特罗德,未免"走得远了一些",因此心里很不自在。现在他又了解了全部真相,感到有些不忍,露出伤心的脸色,对费厄布拉泽先生说,利德盖特真倒霉,给卷进了这件不清不白的事情中。费厄布拉泽先生正打算步行回洛伊克。"你搭我的马车好了,"布鲁克先生说。"我正预备拐往洛伊克看望卡苏朋夫人。她昨天夜间从约克郡回来了。她想见见我呢,你知道。"于是他们坐车走了。一路上,布鲁克先生好心地说,但愿利德盖特的行为不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轻人带着他伯父高德温爵士的信来找他时,他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之辈。费厄布拉泽先生讲话不多,他十分伤心。他对人的弱点有过切身体会,不敢相信在走投无路的逆境中,利德盖特一定不会为穷困所迫,干出对不起自己的事。马车抵达庄园住宅门口时,多萝西娅正在园子里,她出来迎接他们。"你好,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我们刚开了会回来,那是有关防疫的会,你知道。""利德盖特先生在那儿吗?"多萝西娅问,她神采奕奕,精神饱满,没戴帽子,站在四月明朗的阳光下。"我得找他,跟他详细研究一下医院的事。我答应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这么做的。""哦,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我们刚听到了不幸的消息--很坏的消息,你知道。"他们穿过园子,向教堂门口走去,费厄布拉泽先生急于回牧师府。多萝西娅听他们讲了整个不幸事件。她听得非常仔细,凡是涉及利德盖特的事实和感想,她还要求他们讲了两遍。沉默一会以后,她在教堂院子门口站住,对着费厄布拉泽先生,用有力的声音说道:"你不致相信,利德盖特先生会干出任何卑鄙的事吧?我并不相信。让我们查清事实真相,替他恢复名誉吧!"第七十二章丰富的心灵是双面的明镜,一面照见以往的种种事实,一面仍能展望无限美好的前景。多萝西娅的正义感使她慷慨激昂,恨不得马上替利德盖特洗刷冤屈,解除人们的怀疑,证明他不是把钱当作贿赂接受的。但是当她考虑到这事的复杂性质,再对照费厄布拉泽先生的经历,便不免有些悲观和踌躇了。"这是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费厄布拉泽先生说。"怎么才能水落石出呢?办法只有两个,要就是公开向法官提出,派验尸官检验,要就是私下向利德盖特查问。第一个办法没有充足的根据,否则霍利早已采用了。至于跟利德盖特谈这件事,我承认,我不敢造次。他也许会认为,这是对他的极大侮辱。我已有过几次经验,觉得很难同他谈他个人的事。再说……除非事先知道他的行为光明磊落,否则后果是不是好,我没有把握。""我觉得我能够相信,他的行为是没有过错的,因为我认为,人们几乎总是比别人想象的好一些,"多萝西娅说。最近两年来,她所经历的种种不幸,使她对人们的任何怀疑猜测,都抱着强烈的反感。这是费厄布拉泽先生第一次引起她的不满。她不喜欢这种对后果顾虑重重的态度,认为一个人应该有热烈的信念,敢于伸张正义为仁慈尽心竭力,依靠这些感情的力量战胜一切。两天以后,费厄布拉泽先生在洛伊克公馆跟她的伯父和彻泰姆夫妇一起用餐。甜点心已端上桌子,但还没有吃,仆人退出了餐室,这时布鲁克先生开始打磕睡了,多萝西娅忽然旧事重提,振振有词地说道:"利德盖特先生自然明白,他的朋友们听到对他的诬蔑后,第一个希望必然是为他主持公道。我们活在世上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互相帮助,使生活变得轻松一些吗?如果一个人在我苦恼时开导过我,在我生病时医治过我,那么他有了烦恼,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多萝西娅那热情洋溢的声调和态度,跟将近三年前她坐在她伯父的餐桌卜首时差不多,但三年来的经历,已使她比以前更有权利提出坚决的意见了。不过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不再是羞涩而缄默的求婚者,他成了关心备至的妹夫,他真心诚意敬佩这位姊姊,同时又为她提心吊胆,怕她再想人非非,重蹈覆辙,结果几乎跟嫁给卡苏朋一样坏。他笑得少多了,在他说"一点不错"时,大多只是不同意见的前奏,跟当年百依百顺的独身时代大不相同。多萝西娅出乎自己的意外,发现她非得下很大决心,才能不怕他,尤其因为她认识到,他确实是她最好的朋友。现在他便不同意她的话。"但是,多萝西娅,"他说,提出了异议,"你可不能包办代替,给一个人决定他的生活啊。利德盖特应该知道--至少他不用多久就会知道,他该怎么办。如果他是清白的,他会让大家明白这点。他必须自己解决一切。""我认为,他的朋友们只能等待合适的时机,"费厄布拉泽先生补充道。"事情是可能的,我对我自己的弱点就有过深切的体会。利德盖特是一个正直无私的人,我相信这点,但哪怕这样一个人,也难免受到诱惑,接受别人的钱财,尽管这钱多少带有间接行贿的意味,目的是要他对从前的某些丑事保持沉默。我是说,如果他遇到了困难,处在逆境的压力下,这是不足为异的,而据我知道,利德盖特正处在这种困难重重的逆境中。除非铁证如山,我不相信他会干出任何损害他名誉的事。但是可怕的复仇女神总是把一些错误抓住不放,幸灾乐祸的人也会趁机兴风作浪,把这说成弥天大罪,这时,除了他自己的良心和自白,无法找到对他有利的证明。""啊,多么冷酷!"多萝西娅说,握住了两只手。"如果一个无辜的人,整个世界都不相信他,你是不是愿意相信他?再说,一个人的性格,它事先就对他作出了说明。""但是,亲爱的卡苏朋夫人,"费厄布拉泽先生说,对她的热情发出了微笑,"性格不是刻在大理石上的,它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会一成不变。这是一种活的、变化的东西,正如我们的身体一样,有时也会生病。""那是可以挽救和医治的,"多萝西娅说。"我不怕,我会要求利德盖特先生把事实告诉我,让我帮助他。我为什么要怕?现在我不买那块地了,詹姆士,我可以接受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建议,接替他的位置,给医院提供经费。我必须找利德盖特先生商量,以便彻底了解清楚,按照目前的计划,为社会造福的前景如何。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理由,要求他对我充分信任,他也可以把一切告诉我,使整个局面得到澄清。这么一来,我们便可以支持他,让他摆脱烦恼,放手工作。人们颂扬各种勇气,唯独不敢颂扬为最亲密的朋友主持正义的勇气。"多萝西娅的眼睛变得水汪汪、亮晶晶的,声音也不同了,这惊醒了她的伯父,他开始听了。"确实,在给人以同情方面,我们男人不一定能成功的事,妇女也许不妨一试,"费厄布拉泽先生说。多萝西娅的热情几乎打动了他。"然而妇女无疑应该更加谨慎,听听那些更懂得世故人情的人的意见,"詹姆士爵士说,眉头有一点皱了。"不管你最后怎么做,多萝西娅,目前你确实不宜出面,不要自找麻烦,卷进布尔斯特罗德的这桩公案中。我们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了结。这一点你该不反对吧?"他最后说,看了看费厄布拉泽先生。"我也认为最好等一等,"后者说。"是的,是的,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并不完全明白,讨论的题目是什么,只是想讲几句普遍适用的道理,也算是他的贡献。"事情是很容易做过头的,你知道。不能随心所欲,要适可而止。至于为一些计划掏钱的事,也不宜太匆忙,那是弄不好的,你知道。高思把我拖进了一个无底洞,使我为修理、排水,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花了不少钱。我不为这件事,就得为那件事掏钱,弄得口袋老是空空的。我必须赶紧煞车。还有你,彻泰姆,你在庄园周围造那么些橡木围栏,非把你弄得倾家荡产不可。"多萝西娅听了这些泄气的话,有些扫兴,但也只得依从了。她和西莉亚一起走进图书室,这现在是她日常休息的地方。"多多,真的,你还是听听詹姆士的话好,"西莉亚说,"要不,你会自找麻烦的。你一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过去这样,以后也会这样。但现在谢天谢地,现在詹姆士会替你考虑一切。他让你实行你的计划,但又使你不致忘乎所以。也许,有一个弟兄比有一个丈夫更好。一个丈夫不会总是让你实行你的计划的。""好像我需要一个丈夫似的!"多萝西娅说。"我只要求我不致每走一步,便遭到阻挠,不能实现我的心愿。"卡苏朋夫人还是不甘心接受约束,流下了气愤的眼泪。"哦,多多,真的,"西莉亚说,那种喉音比平时更明显了,"你总是自相矛盾,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唯独对卡苏朋先生始终音裱百顺,真不像话,我想,如果他不让你去看我,你真的会不去看我的。""我当然服从他,因为那是我的责任,那是我对他的感情,"多萝西娅说,通过满眼的泪花望着她。"那你为什么不能依顺一下詹姆士的愿望,把这也看作你的责任呢?"西莉亚说,觉得自己的议论很有说服力。"因为他的愿望也是为你好呀。再说,一切总是男人最明白,除了有些事女人才懂得多一些。"多萝西娅大笑起来,忘了她的眼泪。"哦,我是指孩子这一类事,"西莉亚解释道。"如果我知道詹姆士错了,我也不会依从他,不像你什么事都听卡苏朋先生的。"第七十三章同情那心事重重的人吧不幸在到处游荡,有时也会找到你我这里。利德盖特告诉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她的丈夫开会时突然发病,几乎昏倒,同时尽量安慰她,请她不必慌张,他相信他马上就可复原,明天他再来看他,必要时她也可以派人找他。说完,他就直接回家了。为了免得给人看见,他骑着马,从城外绕了三英里路。他觉得心里非常烦躁,不知怎么办好,仿佛一股怒火正在针刺似的疼痛下升起。他甚至想咒骂自己,为什么跑到米德尔马契来。他在这儿的一切遭遇,似乎只是为这万恶的灾难所作的准备,它葬送了他的远大抱负,以致连那些只有世俗之见的势利小人也瞧不起他,认为他的名誉已一败涂地,无法挽回。在这种时刻,一个人难免对一切都看不顺眼。利德盖特觉得他是受害者,而其他人却充当了危害他命运的代理人。一切发展都与他的心愿相反,别人纷纷侵人他的生活,使他无从实现自己的目标。他的结婚似乎成了一场无穷无尽的灾祸;在他的愤恨平息以前,他宁可一个人自怨自艾,不敢回到罗莎蒙德身边,生怕一见到她,就会按捺不住怒火,干出不可原谅的事。许多人的生活中都有过类似情形,这时,他们最高尚的品质也只能对内心向往的事物,投下一层阻挠的阴影:利德盖特那颗温柔的心,现在只是表现为一种顾虑,担心他会违背它的初衷,而不是表现为一种激发他的仁慈的感情。因为他非常伤心。这种悲伤是只有把智力生活--那种可以促使人的思想和目标日趋崇高的生活--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才能理解的,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一个人离开了那种安详的活动,在世俗的烦恼中苦苦挣扎,浪费精力,对他们说来是多大的痛苦。如果他不能在怀疑他卑鄙无耻的人中间,为自己恢复清白的名誉,他怎么生活下去呢?他又怎么能悄悄离开米德尔马契,仿佛他企图逃避公正的谴责?可是他又怎么能洗刷自己呢?会上的一幕,他刚才已经看到,尽管它没有提供什么新的情况,已足以使他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布尔斯特罗德一直在提心吊胆,怕拉弗尔斯泄漏他的隐私。利德盖特现在可以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象一个大概了:"他怕秘密暴露,传进我的耳朵,因此要使我对他感恩戴德,封住我的嘴巴,这就是他从漠不关心一变而为大发慈悲的原因。他可能在治理病人上捣了鬼--可能违背了我的嘱咐。恐怕他就是这么做了。但不论他是否这么做,整个社会相信,他采取某种手段毒死了这个人,而我,即使没有帮助他,至少纵容了他的犯罪活动。然而……然而他可能并没有犯那种罪行;他对我态度转变只是出于真正的怜悯,是他所说的重新考虑的结果,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们所说'不是不可能',有时倒是事实,而我们认为应该相信的,却往往大错特错。对待那个人,布尔斯特罗德最后这一次可能是清白的,跟我的怀疑正好相反。"他的处境太残酷了,使他束手无策。即使他丢开其他一切,单单考虑怎样为自己辩护,即使他不怕人们的耸肩、冷眼,以及代替谴责的回避,公开说明他所知道的全部事实,谁又会相信他呢?为自己作证,说"我不是把那笔钱当作贿赂接受的",这只能成为逗人发笑的话柄。具体现象总是比你的表白更强大。还有,自告奋勇说明一切,这必然要涉及布尔斯特罗德的态度,因而加深别人对他的怀疑。他必然得说明,他第一次向布尔斯特罗德提出他的迫切需要时,对拉弗尔斯这个人还一无所知,后来他接受这笔钱的时候,心里也毫无其他想法,只认为这是那次谈话的结果,并不知道这借款背后还隐藏着新的动机,是与他给请去替那个人治病有关的。不过归根结底,对布尔斯特罗德的动机的怀疑,可能是错误的。但跟着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他没有拿那笔钱,他的行为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丝不差呢?当然,如果他到达的时候,拉弗尔斯还活着,还能继续接受治疗,他当时又想到了布尔斯特罗德可能有违反他的指示的地方,那么他会严格追查这事,如果他的猜测得到证实,哪怕他新近得到过他重大的恩惠,他也会置之不顾。但是如果他没有拿到那笔钱,如果布尔斯特罗德向他冷酷地推荐破产的办法以后没有改变态度,利德盖特即使发现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会一点也不查问吗?会不敢得罪布尔斯特罗德吗?他对整个治疗方法的怀疑,以及大多数同行把他的治疗方法看作错误的方法的理由,会同样有力,对他发生同样的作用吗?这在利德盖特回顾事实,驳斥一切谴责的时候,成了他思想中难以解开的疙瘩。如果他无牵无挂,那么这件有关病人生死的事,必然成为他最关心的问题,他既然相信他对托付给他的生命采取了最好的治疗方法,那他必然会尽一切力量,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事实上他考虑的却是:不能把违反他的指示当作罪行,不论那是出于什么动机,而且根据多数人的意见,遵从他的指示同样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他那么做无非是遵从医务界的惯例罢了。再说,他平常不出事的时候,也一再反对把病理上的怀疑歪曲为道德问题,他常说:"哪怕纯粹是试验性的治疗,也是问心无愧的,因为我的任务是挽救生命,照我认为最好的办法行事。科学本来不像教条,不是一成不变的。教条给错误以合法的根据,科学的真谛是要与错误作斗争,它决不会扼杀良心。"天哪!现在科学的良心却与卑鄙的金钱问题,与报恩观念,与自私心理纠缠在一起了。"在米德尔马契所有的医生中,有谁会像我这样们心自问呢?"可怜的利德盖特说,重新爆发了对命运的压力的反抗。"然而他们却理直气壮地在我与他们之间划了一条鸿沟,仿佛我是一个麻风病人!我的业务和我的名声彻底完了,这是我看得到的。哪怕我能提出有效的证明,洗清自己,对这里的仁人君子也不会发生作用。在他们眼里,我反正是一个道德败坏、声名扫地的人了。"在这以前已经有不少迹象,使他感到费解,例如,正当他还清债款,欢欢喜喜站起来的时候,市民们却回避他,用奇怪的目光看他,有两个病人本来一向请他看病,但据他知道,他们已另找别人了。现在真相大白,他遭到了普遍的抵制。这种无法改变的误解,在利德盖特刚毅的个性中引起了顽强的反抗,这是不足为怪的。他宽大的前额上不时露出的怒容,不是毫无意义的偶然现象。他骑着马,度过痛苦万分的最初几个小时后,重又回到了城里,他决心留在米德尔马契,不论有多少厄运在等待着他。他绝不在诽谤面前退缩,仿佛已对它屈服似的。他要与它周旋到底,不让自己有丝毫怯懦的表现。他决定毫不让步,照旧表示他对布尔斯特罗德的感激,这既是出于他慷慨的天性,也同样是出于蔑视一切的力量。确实,跟这个人的关系已对他构成致命的危害,确实,如果那一千镑还在他手中,哪怕他的债依然全部欠着,他也会立即把钱如数奉还布尔斯特罗德,宁愿要饭,也决不在接受贿赂的不白之冤下苟延残喘(因为要知道,他是自尊心最强的人中的一个),然而他还是不愿背弃这个帮助过他、如今已被命运压倒的人,他不能为了让自己脱去干系,不惜向另一个人狂吠。"我要照我认为对的去做,不向任何人解释。他们可以用尽手段饿死我,但是……"他怀着坚定不渝的决心想,但这时快到家了,罗莎蒙德的形象又在他的脑海中占据了主要地位,把刚才为名誉和自尊心受到损害而进行的痛苦挣扎,挤到一边去了。罗莎蒙德对这一切会怎么想呢?这是他要戴上的另一条沉重的锁链,可怜的利德盖特心烦意乱,不能容忍她那无声的谴责。他不想把他的苦恼告诉她,尽管它必然会立即成为他俩的共同命运。他宁可等待时机,让它自行暴露,反正这是不会很久的。第七十四章愿主保佑我们白头偕老。--《多比传》:结婚祷告在米德尔马契,丈夫的坏名声,妻子是不会长期不知道的。诚然,没有一个女子会在友谊上如此忠心耿耿,把她听到的、或者信以为真的关于一个丈夫的不愉快事件,直截了当告诉他的妻子;但是一个女人如果头脑闲得无聊,没有事干,这时突然发现了一桩对她的邻人十分不利的消息,她全身的道德神经马上会活跃起来,非把这事宣扬出去不可。坦率是一个原因。在米德尔马契的词汇中,坦率的意思就是指争取最早的机会,让你的朋友们知道,你对她们的才能,她们的行为,或者她们的地位,抱着并不乐观的态度;真正的坦率是不必别人前来征询意见的。其次,那就是对真理的热爱--这是广泛应用的词语,但在这场合,它的意义是:看到一个妻子过于愉快,跟她丈夫的品德不能相称,或者看到一个妻子一切称心如意,过于幸福的时候,立即仗义执言,让那个可怜的东西觉察到,要是她了解事实真相,她就不能为她的帽子,为她晚宴上的精美饮食沾沽自喜了。尤其重要的是,应该关心一个朋友道德上的成长,这有时被称作灵魂,而不顺耳的话对它是有益的,这些话要伴以对着家具若有所思的目光,以及含有深意的语调,这语调的言外之意是,说话者考虑到对方的情绪,本不想直言相告。总之,我们可以说,一颗善良的心之所以要使友人不快,那是为了她好,是出于热烈仁慈的动机。米德尔马契所有遇人不淑的妻子中,恐怕没有一个会像罗莎蒙德和她的布尔斯特罗德姑妈那样,触动这种道德心,使它从不同的方式上,对她们的不幸遭遇作出反应。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不是一个不得人心的女子,她从来没有故意损害过任何人。男人们一向认为,她是温柔漂亮的妻子;他们还说,布尔斯特罗德看中文西家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与她结婚,这正是他伪君子本色的表现之一,因为从他厌弃人世的欢乐而言,他理该选择一个老是愁眉苦脸的黄脸婆才对。在布尔斯特罗德的隐私暴露以后,人们谈到她便说:"呀,可怜的女人!她像白天一样诚实,你们可以相信,她从没怀疑过他有不端行为。"跟她相好的妇女们,一见面便谈到"可怜的赫莉欧",想象她知道一切以后心情怎样,推测她已经知道了多少。没有人对她怀恨在心,不如说,大家倒是同情她,关心她,忙于考虑她在这种处境中应该怎么办,抱什么态度;这样,从她还是赫莉欧·文西的时候直到现在,她的为人和作为,自然经常出现在人们的头脑中。有关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和她的地位的思考,必然涉及罗莎蒙德,她和她的姑妈一样,前途十分暗淡。但是她得到的主要是严厉的谴责,不是同情,不过她也是古老而善良的文西家的一员,这个家在米德尔马契是无人不知的,她的不幸也在于嫁给了一个外地人,作了婚姻的牺牲者。当然,文西家也有他们的缺点,但这些缺点都浮在面上,他们从来没有什么坏事可以给你"发现"。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跟她的丈夫截然不同,这是不言而喻的。赫莉欧的过错是她自己造成的。"她一向喜欢时髦,"哈克布特太太说,她正在招待几位太太用茶点,"当然,她为了跟她的男人保持一致,也把宗教抬到了第一位。她总想在米德尔马契出人头地,装出一副姿态,让人相信时常有一些教士,以及天知道什么人,从里弗斯顿那类地方到她家中来做客。""这一点我们是不能责备她的,"斯普拉格太太说,"因为这城里有身份的人,大多不愿跟布尔斯特罗德来往,可她的宴会上总得有几个客人呀。""锡西格先生一向给他撑腰,"哈克布特太太说。"我想,现在他该后悔了。""不过他心里从来不喜欢他,这是大家知道的,"托勒太太说。"锡西格先生从来不走极端。他总是遵守福音上的真理。只有泰克先生那样的教士,那些主张采用非国教派赞美诗,信仰低级教会的教士,才会跟布尔斯特罗德臭味相投。""我听说,泰克先生为了他非常难过,"哈克布特太太说。"这也难怪,据说泰克家一半是靠布尔斯特罗德养活的。""这对他的教理当然会发生不利的影响,"斯普拉格太太说,她年纪大了,头脑有些古板。"人们恐怕不会再吹捧循道派,它在米德尔马契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我觉得,不能把人们干的坏事算在他们的宗教信仰账上,"鹰集脸的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她刚才一直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