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你的行为对弗莱德的命运实际并无影响。我发现,即使销毁了末一份遗嘱,那第一份在法律上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如果有人提出争议,它就站不住脚,而且可想而知,一定会有人提出争议。因此,在那一点上,你完全可以放心,不必感到难过。""谢谢你,费厄布拉泽先生,"玛丽诚恳地说。"蒙你想到我的心情,我很感激。""好,现在我可以言归正传了。你知道,弗莱德拿到了学位。他已经给自己开拓了一条道路,现在的问题是:他该干什么?这问题之所以困难,是他打算按照他父亲的意愿,进教会办事,然而这又违背了他一向的心愿,关于这点你比我更了解。我跟他谈过这问题,我承认,就目前的情形而论,他要当教士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他说,他可以改变主意,尽力完成他的职责,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那条件得到满足,我也可以尽我所能,帮助弗莱德。当然,一开始不成,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可以当我的副牧师,这有不少事要做,因此他的薪金可以接近我以前当教区牧师的收人。但是我再说一遍,这有个条件,不具备这个条件,一切都是空话。他向我公开了他的心愿,高思小姐,要求我为他讲讲话。那条件完全在于你的态度。"玛丽显得非常激动,因此过了一会,他又说道:"我们去散散步吧。"在散步时,他继续道:"直截了当地讲,任何职务,凡是会减少你同意做他的妻子的机会的,他都不能接受。但是在保持这个希望的前提下,他决心尽最大努力,做好你赞成他做的任何工作。""我不可能说,我一定会做他的妻子,费厄布拉泽先生,但是如果他当了教士,我可以说,我一定不会做他的妻子。你的话非常直爽,也非常亲切,我丝毫也不想纠正你的见解。这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我总喜欢对事物采取嘲笑的态度,"玛丽说,她的回答中又出现了调皮的闪光,这给她的谦逊口气增添了迷人的魅力。"他是希望我把你的想法,如实转告他,"费厄布拉泽先生说。"我不能爱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玛丽说,不想再深人一步。"弗莱德有头脑,也有学问,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从事某些有益的世俗职业,成为受到尊敬的人,但是我永远不能想象他怎样布道,传教,给人祝福,在病人床边祈祷等等,我一想到他做这些事,就觉得是在看一出滑稽戏。他之要当教士,无非为了保持体面的身份,我认为,这种体面的低能儿是最可耻的。克劳斯先生便是一个例子,我常常想起他那张空虚的脸,那把精巧的伞,那种装模作样的斯文谈话。这些人有什么权利代表基督教,好像教会只是为了让一些白痴冒充绅士,好像……"玛丽忍住了,没再往下说。她这么滔滔不绝,仿佛是在对弗莱德,而不是对费厄布拉泽先生讲话。"青年妇女总是严格的。她们不像男子,非得干点什么不可,不过也许我应该说,你不在此例。至于弗莱德·文西,你不致把他排在这么低的位置上吧?""确实不,他相当有头脑,但我认为,他当教士不能发挥他的才智。他只能成为一个在职业上弄虚作假的人。""那么你的答复是十分坚决的。他当了教士便毫无指望了?"玛丽摇摇头。"但是如果他不怕一切困难,用其他办法取得他的面包,你会支持他,给他希望吗?他可以指望得到你的好感吗?""我想,我已经对他讲过的话,不必再向他重复了,"玛丽回答,神态中显得有些患恨。"我认为,他在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以前,不必提出这类问题,光说他能够怎么做,那是没有意思的。"费厄布拉泽先生沉默了一两分钟,这时他们走到了长满青草的园径末端,于是转过身来,站在一棵枫树的绿荫下。休息一会以后,他又说道:"我了解,你不愿让任何诺言束缚自己;但情况是不同的,或者你对弗莱德·文西的感情,会排除你对别人产生好感的可能性,或者不会;换句话说,或者他可以指望,在他获得你的允诺以前,你不会把这种允诺给予别人,或者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希望。请原谅,玛丽--你知道,我在教你教义问答时,一向是这么称呼你的--但是当一个女子的感情状态涉及另一个人一生的幸福,也许还不仅是一个人的幸福时,我认为,开诚布公和直截了当对她说来,还是比较正直的做法。"现在轮到玛丽沉默了,她感到惊讶的不是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态度,而是他的口气,它蕴藏着一种强自克制的严肃感情。一个奇怪的思想掠过她的心头:他的话是与他本人有关的。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好意思抱这种想法。她从没想过,除了弗莱德,还会有别人爱她,而弗莱德,那是在她穿短统袜和系带子的小皮鞋的时候,就用阳伞上的铁圈当指环,与她订过终身的。她更没想过,她在费厄布拉泽先生眼里会有什么重要意义,因为他是她那个狭小的生活圈子中最聪明的人。一时间她只觉得,这一切都是谜,也许还是她自己的幻想;只有一点她是清楚的,明确的,那就是她的答复。"既然你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费厄布拉泽先生,我愿意告诉你,我对弗莱德有相当深厚的感情,我不会为了任何别人抛弃他。如果我想到他会由于失去我而变得不幸,我就永远不会真正愉快。从我们还很小的时候起,他始终是最爱我的,我有一点不舒服,他便那么关心我,因此我对他的感激已经深深植根在我的心中。我不能想象,任何新的感情可以取代它,削弱它。看到他成为值得大家尊敬的人,这比什么都使我高兴。但是请告诉他,在那时以前,我不会答应嫁给他,否则我会使我的父母感到羞愧和伤心的。他完全有权选择任何别的女子。""那么我已经彻底完成了我的使命,"费厄布拉泽先生说,向玛丽伸出了手,"我得立即赶回米德尔马契。弗莱德有了这个前景,我们就可以帮助他寻找合适的职业了。我希望我能看到你们的结合。上帝保佑你!""哦,请等一等,让我给你喝一些茶,"玛丽说,眼睛里嘀满了泪水,因为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态度含有一些难以捉摸的神情,仿佛他在坚决忍受着一种痛苦,这使她突然有些心酸--有一次她看到父亲走投无路,双手不断哆嗦时,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不用了,亲爱的,不用了。我必须赶回去。"三分钟后,牧师又骑上了马背,他正直无私地履行了一项责任,这是比戒绝打惠斯特牌艰巨得多,甚至比写悔罪反省书也更艰巨的。第五十三章从局外人所说的不一致,推断出不真诚,这只是浮浅轻率的结论,是把"假定"和"所以"的死逻辑应用在活的事物上,看不到信念和行为得以相互依存的千丝万缕的隐秘关系。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指望在洛伊克置办新的产业,他自然关心新牧师的人选,希望这是一个他完全满意的人。可是正当他握有契据,成为斯通大院产权人之际,费厄布拉泽先生却在那所古雅的小教堂中"荣任牧师",向工农商各界会众宣讲第一篇讲道文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相信,这是对他本人,也是对全国公众的过错的一种惩罚和做戒。不过,他不会经常上洛伊克教堂,在短时期内也不会住进斯通大院,他买下这片肥沃的田地,这幢漂亮的住宅,只是作为将来颐养天年的地方--他要在那里把田地逐步扩大,把房屋修缮得美轮美负,使它们有助于颂扬上天的荣耀,然后迁人新居,把目前在银钱账目上的辛勤操劳摆脱一部分,在当地经营农业,让大家看到,上帝怎样通过不可预见的机缘,使他增加了财富,也使福音的真理更加昭然若揭。购进斯通大院作为这一发展的有力开端,进行得相当顺利,李格·费瑟斯通先生并不像大家所期待的那样,想把它当作伊甸乐园,定居下来。确实,这也是故世的老彼得没有料到的,他生前一直想象,他怎样躺在草皮底下向上仰望,什么也不能阻挡他的视线,又怎样看到他那位青蛙脸的合法继承人,住在漂亮的老房子里安享清福,其他遗族却只得惊愕不已,大失所望。但什么是我们的朋友们心目中的天堂,我们又知道得多么少啊!我们总是根据自己的愿望判断一切,我们的朋友们却往往不肯开诚布公,甚至不愿流露一点心意。冷静而明智的乔舒亚·李格,没有让他的父亲发觉,斯通大院不是他心目中的最终目标,相反,他还明确表示,他希望成为它的主人。但是,沃伦·黑斯廷斯有了黄金,想买进代尔斯福庄园,乔舒亚·李格有了斯通大院,却想用它换取黄金。他对自己的主要目标有极其清醒的认识,也毫不动摇。他的贪得无厌来自先天的遗传,只是在环境的熏陶下取得了特殊的形式,他的主要抱负就是当一名钱币兑换商。他最初在码头上当跑腿的小脚夫,那时他就站在钱币兑换商的窗子外面观望,正如别的孩子站在糕饼铺的窗子外面观望一样。这种诱惑逐渐渗人他的内心,引起了一股独特的感情。他打算发财以后要做的事不少,其中之一是娶一位如花似玉的高贵小姐,但这一切乐趣,在他的想象中都无关大局,可有可无。只有一种乐趣是他念念不忘,梦寐以求的,那就是在船只出入频繁的码头上,开一家钱币兑换铺,他拿着钥匙,坐在一只只上锁的钱柜中间,露出庄严冷漠的脸色,兑换各国铸造的货币,贪心的客商站在铁格窗外,羡慕地望着他,只得听凭他的发落。这股强烈的感情成了他的动力,使他掌握了实现这愿望所必需的一切知识。当别人认为他将终生定居在斯通大院时,他自己却在寻思,他期待的时刻终于快到了,他要在北码头镇开设一家设备完善的店铺,店堂里放满了各种保险柜和钱柜。够了。在乔舒亚·李格出售田地这件事上,我们关心的只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观点。按照他的解释,这是令人鼓舞的天意,若干时期以来,他怀抱的目的没有得到外界的赞助,现在天从人愿,终于实现了。他这么解释,但没有太大把握,因此只能用委婉曲折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恩心情。他的疑虑并非来自这事对乔舒亚·李格的命运可能产生的影响,那个人的命运在上帝统治的世界中是排不上队的,它在那里也许至多只能算一块不足挂齿的殖民地。他的疑虑在于他担心,这天意对他可能也是一种惩罚,就像费厄布拉泽先生之接任牧师,显然是这么回事一样。这不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为了蒙骗别人,对其他人说的,他是对自己说的--这时他对事物的解释总是坦率的,不会比你不同意他的解释时,提出的任何理论差一些。因为自私渗人我们的理论,并不会影响它们的真诚,相反,它们越能满足我们的私心,我们对它们的信心也越坚定。不过,天从人愿也好,惩戒也好,彼得·费瑟斯通死后还不到十五个月,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已成了斯通大院的主人。这件事,彼得要是地下有灵,一定会说"早知如此……",它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他那些失望的亲族差可自慰的话题。现在,故世的亲哥哥成了众矢之的;不论他如何狡猾,事物的发展更加狡猾,他只是枉费心机,这便是索洛蒙津津乐道的想法。沃尔太太的预言也不幸而言中,事实证明,假的就是假的,假费瑟斯通不能取代真费瑟斯通。玛撒妹妹在白要洼地得到消息后说:"我的天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帝毕竟没有给救济院迷惑住。"情深义重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特别高兴,因为买下斯通大院以后,她丈夫的健康状况一定可以大有起色。他每隔一两天就要骑了马,到那里走走,在总管的陪同下,参观一下农场的某一部分。那个幽静的地点,到了黄昏时分更加美妙,新割的干草堆送来一阵阵清香,跟茂盛的花园的气息混成一片。一天傍晚,太阳还在地平线上,阳光照进高大的胡桃树中间,树枝上像挂着一盏盏金光灿灿的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骑在马上,在大门外等候凯莱布·高思,他约他来,要他就马厩的排水问题提供意见。此刻高思正在干草场上跟总管谈话。在赏心悦目的大自然的影响下,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觉得心情十分舒畅,比平时格外怡然自得。从教义上说,他相信自己毫无价值,但这种毫无价值的意识,只要没有在记忆中取得具体的形态,挑起羞惭的感觉或悔恨的情绪,单凭教义上的信念,是不会引起痛苦的。非但如此,假如我们的罪孽之重,只是说明上帝的宽恕之深,因而充分证明,我们是上帝的意图的特殊工具,那么,那种信念更可以使人沽沾自喜,得意非凡。记忆与脾气一样,有许多不同的状态,像西洋景似的经常变换着它的景色。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觉得,这时的阳光跟他少年时代的阳光一模一样,在那些遥远的黄昏时刻,他常常跑到海伯里郊外讲道。现在他多么希望再体验一下当年的讲道生活啊。讲道文还保存着,他的讲解也一定驾轻就熟,毫不费力。但这简短的沉思,由于凯莱布·高思的到来而中断了。高思也骑着马,在拉动组绳离开之前,他突然喊道:"哎哟!那个从小路走来的家伙,穿一身黑衣服,他是谁?那副倒霉的样子,活像在赛马场上输光了钱。"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掉转马头,向小巷深处望去,但没有回答什么。来的是我们已有过一面之识的拉弗尔斯先生,他的外表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现在穿了一身黑衣服,帽子上围了一圈黑纱。他离两位骑马的先生不过三码远,他们可以看到,他由于认出了熟人,脸上蓦地一亮,一边朝上挥动手杖,一个劲儿地望着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最后才喊道:"想不到,尼克,这真是你!我不会看错,虽然已经隔了二十五年,咱们俩都老了!你好吗,嗯?你想不到会在这儿看到我吧。来,咱们握握手。"说拉弗尔斯先生的态度很激动,那等于说现在是黄昏一样,完全是多余的。凯莱布·高思看到,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愣了一下,有些手足失措,但最后还是冷冷地向拉弗尔斯伸出了手,说道:"我确实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偏僻的乡间看到你。""哦,这是我一个继子的产业,"拉弗尔斯说,摆出了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势。"以前我到这儿找过他。我看到你并不觉得奇怪,老伙计,因为我捡到过一封信--按照你的说法,这是天意。不过,我遇到你,实在太好了,因为我这次不是想找我的继子。他对我没有良心,而且他可怜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说老实话,我是想念你才来的,尼克,我想打听你的住址,因为……瞧这个!"拉弗尔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揉皱的信纸。除了凯莱布·高思,任何人看到这个场面,一定都不愿走开,想听听他们讲些什么,因为这个人居然认识布尔斯特罗德,这说明银行家的一生中,包含着一些跟他在米德尔马契的身份不相称的经历,它们必然带有秘密性质,足以激发人们的好奇心。但是凯莱布与众不同,有些在一般人身上表现得非常突出的爱好,他却几乎没有,这种爱好之一就是探听别人私事的猎奇心理。如果那些事涉及别人不愿公开的隐私,凯莱布尤其不想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他手下的人干了坏事,给他发现了,要他向他们指出,他也会觉得比犯错误的人更加不好意思。现在他踢了踢马,说道:"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祝你晚安,我得回家了。"说完,他便骑马走了。"你在这封信上,没有把地址全部写清楚,"拉弗尔斯继续道。"这不像你平时的作风,你一向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灌木别墅',这在哪儿都成。那么你是住在这一带啦?已经把伦敦的买卖收了,也许当上了乡绅,在村里有了一栋住宅,可以招待我去玩玩啦?天哪,这一晃多少年啦!老太婆一定死了--进了天堂也好,免得知道她的女儿多么穷苦,是吗?但是我的天!你的脸色多么苍白,死气沉沉,尼克。来,如果你要回家,我陪你一起走走。"确实,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平时的苍白,现在几乎变成了死灰色。五分钟以前,他一生的经历还隐没在夕阳光中,他想起的只是早年阶段,那时在他的心目中,罪孽仅仅是教义和内心忏悔问题,屈辱只限于闭门思过,怎样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仅仅是反省问题,一切都在于精神方面,在于对上帝的旨意的认识。可是现在,不知由于什么讨厌的魔力,这个嗓音响亮、脸色红润的汉子,又以不可抗拒的真实,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他体现了他的过去,而这过去一直并未进人他关于惩戒的种种想象中。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紧张地思索着,他不是一个在行动和言语上冒失的人。"我正要回家,"他说,"但我可以推迟一些。你不妨住在这儿。""谢谢,"拉弗尔斯说,扮了个鬼脸。"现在我不想跟我的继子见面,我宁可上你家里。""你的继子大概就是李格·费瑟斯通先生,他已不在这儿。现在我是这儿的主人。"拉弗尔斯睁大眼睛,长长的吹了一声口哨,表示惊异,这才说道:"那很好,我没有异议。我下了骚车,步行到这儿,走了不少路。我从来不习惯走路,也不习惯骑马。我喜欢的是一辆轻快的车子,一匹生气勃勃的马。坐在鞍子上,我总觉得不自在。老伙计,你看到我一定又高兴,又感到意外吧!"他继续道,与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一起朝屋里走去。"你嘴上不说,心里是这么想的。你的造化不小,不过你从来不知道满足,总是好了还想好,你也天生有这能耐,善于利用一切机会。"拉弗尔斯先生觉得自己能说会道,十分得意,大模大样地摆动着一条腿,这使那位强作镇静、不动声色的朋友,实在有些受不了。"如果我记得不错,"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开口道,态度冷漠而又恼火,"许多年以前,我们确实彼此认识,但并无深交,你现在这么讲话未免有些过分,拉弗尔斯先生。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可以照办,但不要装出那副老朋友的架势,这跟我们以前的关系并不相称,在阔别二十多年之后,就更不相宜了。""你不乐意我叫你尼克吗?这有什么,我在心里是一直叫你尼克的,尽管我看不到你,我还是想念你的。说实话,我对你的感情还真像白兰地似的,越陈越香呢!哦,你屋里总该有白兰地吧。上次乔舒给我灌了满满一瓶呢。"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还没完全明白,拉弗尔斯固然需要白兰地,但更需要折磨他,因此你越生气,他反而越高兴。不过有一点已很清楚,那就是继续对抗是没有用的,于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一边保持着坚定冷静的态度,一边吩咐女管家给客人准备酒菜。这位女管家是李格留下的,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必顾虑,她可能认为,他之招待拉弗尔斯,只是因为拉弗尔斯是她从前那位主人的朋友。等到食物和酒端进镶护壁板的客厅,放在客人面前,屋里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开口了:"你和我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拉弗尔斯先生,我们在一起不会愉快。因此对我们两人说来,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尽早分手。你既然说你想找我,那么你可能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但目前请你暂时在这里过一夜,明天一早我会骑了马赶来--早饭以前一定能到,你有什么事,我们到那时再谈吧。""很好,我完全赞成,"拉弗尔斯说,"这是一个怪舒服的地方,当然要长住有些枯燥,但是过一夜,在我是无所谓的,只要有这样的好酒,何况明天一早你就会再来。你这位主人比我的继子好多了,但是乔舒有些恨我,因为我娶了他的母亲,你我之间却没有这种疙瘩,我们一向是十分友好的。"在拉弗尔斯的态度中,说笑和调侃独特地结合在一起,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但愿这只是喝酒的结果,因此决定在他完全清醒以前,不跟他谈什么。但他骑马回家时,仍不免忧心忡忡,清楚地意识到,不论怎么办,要跟这个人解决间题,一劳永逸,是不容易的。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必须摆脱约翰·拉弗尔斯,尽管他的重新出现,不能说不是上帝的安排。当然,他也可能是魔鬼派来的,目的是要危害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使他身败名裂,因为他是上帝行善的工具,但这种危害必然是上帝同意的,是一种新的惩戒方式。对他说来,这个苦恼的时刻,与其他时刻完全不同,在其他时刻,他的内心斗争是保证可以不致泄漏机密的,斗争的结果他也总是相信,他那些秘密的罪行已蒙上帝宽赦,他的祈祷也已被接受。再说,那些罪行哪怕在做的时候,由于他怀有与众不同的动机,是为了把自己和自己的一切贡献给上帝,促进他的事业,因此它们已经具有半神圣的性质,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难道他终于只能成为一块绊脚石,一块害人的磐石吗?因为谁了解他内心的功德呢?只要找到借口,可以侮辱他,谁不会把他的一生和他所信奉的真理,当作一堆邪恶的废物呢?在最隐秘的沉思中,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一生养成的习惯,就是把最自私最丑恶的东西,用目的在于实现上帝的意旨的神圣教义掩盖起来。但是哪怕我们在谈论和思考地球运行轨道和太阳系的时候,我们的知觉和我们的行动还是得适应静止的大地和昼夜的变化。我们可以谈论抽象的痛苦,但是我们不能不清楚而深刻地感到热病发作前的寒颤和头痛,现在也一样,尽管说教的词句源源不断,自动到来,他仍感到,在周围的人们面前,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他将不免于出丑露乖,蒙受耻辱。因为痛苦,正如公众对耻辱的评论一样,是跟从前自我标榜的程度成正比例的。对于只以避免触犯刑法为目标的人,除了罪犯的被告席都算不得耻辱。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同,他的目标是要做一名圣洁的基督徒。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七点半,他已抵达斯通大院。那栋漂亮的老房子从来不像现在这么充满生机,百合花开得又大又白,金莲花在矮矮的石墙上连绵不断,美丽的叶子带着露珠闪发出银光,连周围的一切杂音似乎也怀有一颗宁静的心。然而它们的主人却无意欣赏这一切,他在屋前的砾石路上踱来踱去,等待拉弗尔斯先生下楼。命中注定,他非得与他一起用早餐不可。过不多久,他们就坐在镶护壁板的客厅里,一起喝茶,吃烤面包了--在这么早的时候,拉弗尔斯只吃这些东西。早晨的他和晚上的他,变化并不像他的朋友期望的那么大,那种折磨人的情绪甚至还更强烈,因为他的兴致已不如昨晚那么高。当然,他的仪表举止,在晨光的照耀下,也显得更讨厌了。"我很忙,没有时间奉陪,拉弗尔斯先生,"银行家说,他根本无心喝茶,烤面包也只是册了一块,没有送进嘴巴,"要是你肯直截了当,把你找我的原因告诉我,我不胜感激。我猜想,你在别处有一个家,一定乐意尽快回家。""一个人怀念老朋友,想跟他见见面,尼克,这有什么不对呢?--我必须叫你尼克,从我们知道你打算娶那个老寡妇的时候起,我们就是叫你小尼克的。有人说,你跟老尼克生得惟妙惟肖,确实像他的孩子,不过那是你母亲的过错,只怪她给你起了尼古拉斯这个名字。你重又见到我,感到高兴吗?我本来以为,你会请我住进你那富丽堂皇的公馆。我现在已经没有家,我的老太婆死了。任何地方对我都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住在这里跟住在那里,在我都一样。""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从美国回来?当时你表示只要拿到相当一笔款子,就上那儿定居,我认为这等于说,你保证要终生留在美国。""我从来不知道,希望迁居一个地方,就等于要终生待在那里。但我确实在那儿住了十年,后来我住腻了,就回来了。我不想再上那儿,尼克。"说到这里,拉弗尔斯先生望着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打算一开店做买卖?你现在的职业是什么?""对不起,我的职业就是尽量享乐。我不想再干什么。如果说我以前干过什么,那就是贩运烟草的买卖,或者这一类事,干这买卖可以吃喝玩乐,过快活日子。不过不能没有一份可以养老的产业。我现在要的就是这个,我的身体不如从前了,尼克,虽然我的气色看起来比你好。我需要一份足以瑚口的产业。""只要你保证不再跑到这儿来找我,我可以供养你的生活,"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他的口气也许显得过于焦急。"那得看我自己认为怎么做合适,"拉弗尔斯冷冷地回答。"我认为,我完全有权利在这里结交一些朋友。我觉得,我配得上跟任何人来往。我下车时,把旅行包寄存在收税卡,包里有替换衣衫,全是上等亚麻布做的,我可以用名誉担保!不单是些硬衬胸和袖口。可是哪怕穿着这套丧服,这双搭扣鞋,以及其他一切,我在这儿的大人先生中间,也不致给你丢脸。"拉弗尔斯先生把他坐的椅子推开一些,俯首看看自己,特别是那双搭扣鞋。他的主要意图是挖苦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但他确实相信,他现在的仪表可以产生很好的效果,他不仅漂亮,机智,而且身上那套丧服也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有相当身份的人。"不论怎样,如果你指望依靠我,拉弗尔斯先生,"布尔斯特罗德过了一会说,"你就得按照我的要求办。""哦,那当然啦,"拉弗尔斯说,用的是故作温顺的挖苦口气。"难道我不是一向如此的吗?大人,你靠我发了财,可我得到的少得可怜。从那以后我常常想,我应该告诉你的老太婆,我已经找到了她的女儿和孙儿才对。那么做更符合我的感情,我还是有点良心的。但我想,现在你早把老太太丢在九霄云外了,不过这对她反正一样。你靠那行一本万利的营生发了财,这是你的造化。你当了大老板,买了田地,成了土皇帝。还是非国教派教徒吧?还那么虔诚?或者为了适应上流人的身份,已经阪依了国教?"这时候,拉弗尔斯先生那种慢条斯理眨眼睛,伸出一点舌头的怪模样,比噩梦更坏,因为很清楚,这不是噩梦,而是痛苦的现实。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感到厌恶,连身子都发抖了,他没有做声,只是在紧张地思考,是不是丢开拉弗尔斯,随他爱怎么干,把他讲的一切只当造谣污蔑,不予理睬。不用多久,这家伙的卑鄙嘴脸就会暴露无遗,谁也不相信他。但清醒的意识告诉他:"他讲的丑恶事实涉及你的时候,可不一定呢。"再说,把拉弗尔斯拒之于千里之外,固然痛快,但不顾事实,直截了当否认一切,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却做贼心虚,不敢一试。回顾得到赦免的罪恶,甚至为遭到怀疑的道德败坏行径进行辩解,这是一回事,处心积虑捏造事实,弄虚作假,那又是一回事。由于布尔斯特罗德没有开口,拉弗尔斯决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继续往下讲。"说真的,我不如你运气好!在纽约,我给弄得焦头烂额,那些美国佬都是精明透顶的冷血动物,一个有高尚感情的人休想占他们的便宜。回国以后,我就结了婚,那娘儿们不坏,是做烟草生意的,也很喜欢我,但那行买卖,正如我们所说,没有多大出息。她是靠一个朋友在那儿开的店,已经有好多年了,但她有个儿子,这叫我受不了。乔舒和我一直合不来。不过我尽量使自己过得舒舒服服,跟我喝酒作乐的都是上等人。大家对我客客气气,我也对他们光明磊落,肝胆相照。我以前没来找你,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得了一场病,因此来晚了一步。我一直以为你还在伦敦干你那营生,做你的祷告,可我在那儿没找到你。现在你瞧,多么巧,我在这儿遇见了你,这是天意,尼克,也许上帝要咱们碰头,赐福给咱们呢。"拉弗尔斯先生最后操起鼻音,用一句笑话结束了他的独白,然而谁也不会觉得,他的机智比伪善的宗教说教高明多少。如果利用人们最卑鄙的情绪获得成功的狡诈,可以称之为智慧,那么他确实是有这种才能的,因为他对布尔斯特罗德的冷嘲热讽,虽然好像脱口而出,却显然是经过斟酌的,就像下棋时每走一步都得几经揣摩一样。但这时布尔斯特罗德已决定了他该走的一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拉弗尔斯先生,我想你最好能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不顾一切,想得到他不应得到的利益,他难免弄巧成拙,一无所获。尽管我对你不负有任何义务,我还是愿意给你一笔定期的年金,每一季度付款一次,只要你肯履行一个诺言,即永远住在别处,不在这一带露脸。你怎样选择,悉听尊便。如果你坚持留在这儿,哪怕是一个短时期,你就不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处。我不承认我认识你。""哈哈!"拉弗尔斯说,装出一副大笑的样子。"这使我想起一个有趣的贼,他说,他不承认他认识警察。""你这比喻对我不适用,先生,"布尔斯特罗德说,不禁火冒三丈。"我没犯法,不论你还是别人,都休想用法律来威胁我。""你不懂得笑话,我的老朋友。我的意思只是说,我决不会承认我不认识你。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按季度付款的办法,对我不太合适。我爱好我的自由。"这时拉弗尔斯站起身子,在屋里来回踱了一两次,摇动着腿,装出一副全神贯注考虑问题的神气。最后他站在布尔斯特罗德面前,说道:"我跟你把话讲清楚!你给我两百镑,对,这是最低的数目,我就离开……我保证说到做到!拿起旅行包,马上就走。可是我不能牺牲我的自由,换取肮脏的年金。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也许我会符合一位朋友的要求,永远不再回来,也许不会。你身边带着钱吗?""没有,我身边只有一百镑,"布尔斯特罗德说,急于摆脱眼前的燃眉之急,尽管未来很难逆料,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你把地址留下,其余的钱我马上汇给你。""不,我要在这儿等你把钱拿来,"拉弗尔斯说。"我可以散散步,吃点东西,到那时你就可以回来了。"从昨天晚上起,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一直心神不宁,连多病的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觉得在那个声音洪亮、坚定不移的家伙面前,自己简直束手无策。处在这样一个时刻,只要暂时有个喘息的机会,他自然也会抓住不放。正当他站起来,预备满足拉弗尔斯的要求,遵命办理的时候,后者仿佛突然想起似的,伸出一根手指,说道:"我确实又打听过莎拉的下落,只是我没有告诉你。对那位漂亮的年轻女子,我是十分关心的。我没有找到她,但我查到了她丈夫的名字,我把它记下了。但是真该死,我把笔记本丢了。不过只要我听到这名字,我马上想得起来。我的头脑还很灵敏,跟年轻力壮的时候不相上下,可是真糟糕,偏偏记不住这些名字!有时我真像一张该死的税单,上面什么都有,就是忘了填名字。不过只要我听到她和她家庭的情况,我会马上告诉你,尼克。既然她是你前妻的女儿,你一定乐于为她做些什么的。""这没有疑问,"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那对淡灰色眼睛照例一动不动,望着前面。"不过那会减少我接济你的能力。"在他走出屋子时,拉弗尔斯对着他的背影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走到窗口,望着银行家骑上马走了--实际是奉行他的命令。他的嘴唇先是微微向上弯曲,露出一丝冷笑,然后张开,发出了一声胜利的笑声。"但是真见鬼,那个名字叫什么呢?"他随即用不大的声音叨咕,一边搔搔脑瓜,额上出现了一条条皱纹。他其实对自己的健忘并不在意,也从没考虑过这点,直到现在,他发现这也可以成为作弄布尔斯特罗德的手段以后,才引起了兴趣。"那是从拉字开始的,好像有不少拉字似的,"他继续思索,仿佛想把一个溜走的名字抓回来。但是怎么也抓不住,不久他便对这种思想上的搜索感到厌倦了,因为拉弗尔斯这种人最不耐烦的便是内心的思考,最需要的便是夸夸其谈。他宁可把时间花在兴高采烈的闲谈上,这样,他通过跟男管家和女管家的聊天,对布尔斯特罗德在米德尔马契的地位,了解到了他需要知道的一切。然而有一段寂寞的时间,他只得靠面包、乳酪和啤酒来消磨。正当他独自坐在镶护壁板的客厅里,享受这些食物时,他蓦地拍了一下膝盖,喊了起来:"拉迪斯拉夫!"他刚才搜索枯肠,一直不得要领,现在回忆的机能突然自行恢复,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种体验是人人都有的,它有时像打喷嚏一样痛快,哪怕所要搜索的名字毫无价值。拉弗尔斯马上掏出笔记本,把名字记下,这倒不是他指望利用它,只是万一需要,可以不致手足无措。他不想把它告诉布尔斯特罗德,告诉了,他也捞不到实际的好处。但像拉弗尔斯先生这种人,心里保存一些秘密,也许始终是必要的。他对自己这次的成功很满意,到了当天三点钟,他已在收税卡那里拿了旅行包,坐上了骤车。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眼睛,终于可以在斯通大院的风景中,不致再看到那个丑恶的黑点了,但他的恐惧并没有消失,那个黑点随时可能再度出现,甚至跟他的家粘在一起,无法分开。第五十四章我的小姐眼眸中包含着爱,她的目光给一切带来欢乐,她所经之处人人驻足观看,她的青睐会使人心跳不止,俯下惭愧的脸,深深叹息,意识到自己心灵上的污点,于是恨变成爱,骄矜变成了崇敬。女士们啊,请与我同声赞美她吧。她的话渗入人们心灵深处,带来了谦卑和善良的希望,谁见到她都觉得无限幸福。至于她回眸一笑,那神情无法描摹,也不能在思想中再现,那是优美绝伦、令人向往的奇迹。--但丁:《新生》就在那个愉快的早上,正当斯通大院的干草堆一视同仁地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款待着不值得款待的客人拉弗尔斯先生的时候,多萝西娅又回到了洛伊克庄园的公馆里。经过三个月的盘桓,她对弗雷什特的生活已感到厌烦。整天枯坐着,像在当圣凯瑟琳的模特儿让人写照,津津有味地端详西莉亚的婴孩,这她办不到,但面对着那个心肝宝贝似的孩子,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这在一个没有孩子的姊姊说来,又未免不近人情。她倒很乐意抱了孩子,到外边走一两里路,这样,由于付出了劳力,她还会更爱他,可是又没有这个必要。一位姨母既不能把小外甥当佛爷一样崇拜,又除了赞美,不能为他做什么,这样久而久之,他那些动作自然显得单调无味,那张小脸蛋也失去魅力了。但这种可能性,西莉亚一无所知,她只觉得,多萝西娅死了丈夫,又没有孩子,正在这个当口,小亚瑟(孩子是以布鲁克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诞生了,这对她是最好的安慰。"多多这样的人,不论对什么,孩子也罢,别的也罢,从不计较是不是她自己的!"西莉亚对丈夫说。"不过哪怕她生了孩子,他也不可能像亚瑟那么可爱。詹姆士,对吗?""那可不然,只要孩子像卡苏朋,"詹姆士爵士说,但马上发觉自己并不老实,而且内心深处对那个十全十美的头生孩子还有些保留。"没有的事!你怎么这么想?不过说真的,幸好多多没生孩子,"西莉亚说,"我觉得,替她着想,她还不如守寡的好。她可以爱我们的孩子,这跟她亲生的一样。现在她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自己做主了。""可惜她不是一个女王,"忠诚的詹姆士爵士回答。"她是女王的话,我们是什么呢?我们一定也会不同了,"西莉亚说,但不愿对这种想人非非的事多费脑筋。"我还是喜欢她像现在这样。"因此,当她发现多萝西娅收拾行装,终于打算回洛伊克的时候,不免有些失望,扬起眉毛,用她平静温和的声调,发出了带一些讥刺的责问。"多多,你这是怎么啦,又要回洛伊克?你自己说,那里没什么好干的,人人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你还为此发愁呢。你在这里才是如鱼得水,你跟着高思先生跑遍了蒂普顿,走进了最穷苦的人家。现在伯父出外游历了,你和高思先生可以支配一切,完全照自己的意思行事。我相信,詹姆士一切都会听你的。""我会时常到这儿来的,我得来看看孩子,他一定会越长越漂亮,"多萝西娅说。"但是你再也看不到他洗澡了,"西莉亚说,"那是一天中最有趣的时刻。"她几乎吸起了嘴唇,觉得多多实在太狠心,偏要在可以留下的时候离开孩子。"我的好咪咪,我会专门到这儿来过夜的,"多萝西娅说。"但目前我希望一个人呆在自己家里。我想多了解一些费厄布拉泽家的情形,也跟费厄布拉泽先生多谈谈,看看在米德尔马契还可以做些什么。"多萝西娅天生的意志力不再完全转化为坚决的服从了。她非常想念洛伊克,简单地作出了回去的决定,觉得没有必要把理由全部告诉大家。但她周围的人全都反对。詹姆士爵士十分伤心,提议全家上切尔特南住几个月,把神圣的方舟,即摇篮也带去。在那个时期,切尔特南是最有吸引力的,如果那也不成,你就提不出更好的去处了。彻泰姆老夫人刚从伦敦探望女儿回家,她提出,至少应该写信给维戈太太,请她前来陪伴卡苏朋夫人。她认为,多萝西娅年纪轻轻,守了寡,打算单独住在洛伊克的公馆里,这是荒唐的。维戈太太在一些上等人家当过朗诵人和文书,论修养和情操,即使多萝西娅恐怕对她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卡德瓦拉德太太私下对多萝西娅说:"亲爱的,你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非发疯不可。你会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我们要保持神志正常,与别人同样看待一切事物,是得花些力气的。当然,对于无力谋生的年轻子女,发疯倒是一种保障,他们可以因此得到别人的照顾。可是你不必冒这风险。我敢说,你在这儿对那位好心的老夫人有些厌烦了,但你得想想,要是你老是扮演悲剧王后,把一切想得那么崇高,你自个儿也会变得多么讨厌,叫你的朋友们皱眉头。孤零零地坐在洛伊克的图书室里,你会以为你是在行妖作法,呼风唤雨呢。你身边必须有一些人,他们对你讲的一切并不信以为真。这是一帖有效的镇静剂。""我从来不能与周围的人同样看待一切事物,"多萝西娅固执地说。"那么我想,你已经看到自己的错误了,"卡德瓦拉德太太说,"这是神志正常的证明。"多萝西娅感到这话刺痛了她,但并不在乎。她说:"不,我还是认为,对许多事情,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看法是错了。我相信,一个这么想的人,神志仍可能是正常的,因为世界上的多数人往往不得不回心转意,改变自己的看法。"卡德瓦拉德太太没有再跟多萝西娅谈这问题,但事后对丈夫说道:"最好使她回到正常的人们中间来,尽快重新结婚。当然,彻泰姆家不会同意。但我看得很清楚,一个丈夫是使她保持正常的最好处方。要不是我们家太穷的话,我会把特里顿勋爵请来做客。他将来可以当上侯爵呢,至于她,毫无疑间,她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侯爵夫人。她穿了那套丧服,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亲爱的埃莉诺,你还是别管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好。搞这些名堂是没有用的,"随和的教区长说。"没有用?婚姻大事,除了让男女双方接近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她的伯父在这个时候关上庄园大门,出国游历,太岂有此理了。应该给她物色一个丈夫,合适的人还是不少的,可以请他们上弗雷什特和蒂普顿玩玩。特里顿勋爵跟她是天生一对,他也满脑子不切实际的计划,一心想给人们造福呢。卡苏朋夫人见了他一定满意。""还是让卡苏朋夫人自己去选择吧,埃莉诺。""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男人,净讲废话!如果她见不到几个男人,你叫她怎么选择?一个女人的所谓选择,往往只是接受她所遇见的第一个男子。你记住我的话,汉弗莱。要是她的亲友不肯为她花些力气,比嫁给卡苏朋更坏的事还在后头呢。""请你行行好,别再提那事吧,埃莉诺!那是詹姆士爵士最恼火的问题。你毫无必要的提起它,一定会闯祸,惹得他很不高兴。""我从没提过,"卡德瓦拉德太太说,摊开了双手。"西莉亚一开始就把遗嘱的事,统统告诉了我,我根本没有问她。""是的,是的,可是这件事,他们不愿声张,据我所知,那个年轻人正打算离开这一带呢。"卡德瓦拉德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含有深意地向丈夫点了三次头,乌黑的眼睛里露出了深深的嘲笑。多萝西娅我行我素,没有理睬别人的反对和劝导。这样,到了六月底,洛伊克的公馆里,百叶窗全都打开了,晨光安详地射进图书室,照亮了一叠叠笔记本,它们像堆积在荒凉寂寞的原野中的大石头,成了湮没无闻的信念留下的无声的见证。黄昏挟着玫瑰花香,悄悄楚进青绿色起居室,多萝西娅大多仍坐在这儿休息。起先,她走进每一间屋子,对十八个月的结婚生活提出了疑问,不断地思索着一切,仿佛在心中向她的丈夫抒发自己的感想。然后她在图书室中遗巡徘徊,心乱如麻,直到把所有的笔记本照她认为他希望的那样,小心翼翼整理得有条不紊之后,才平静一些。她与他一起生活期间,那一直在起着约束和强制作用的同情心,还附着在他的幻象上,哪怕她愤愤不平提出抗议,向他声明他不对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有一个小小的行动也许是可笑的,带有迷信的意味:她拿起那份"供卡苏朋夫人使用的内容提要表",郑重其事地装进封套,盖上火漆印,在封面上写了几行字:"我不能用它。难道你至今还不明白,我不能盲目服从你,把我的精力浪费在我毫无信念的事情上?多萝西娅。"然后她把这份材料丢进了自己的写字台抽屉。那种无声的对话,也许正由于是在心中进行的,才更显得真诚;在这期间,她始终怀着一个强烈的愿望,这愿望是促使她回洛伊克的真正原因,那便是她要见到威尔·拉迪斯拉夫。他们的会面会带来什么好处,她不知道。她孤立无援,她的手已被捆住,对他命运中的坎坷遭遇也无能为力。然而她的心还是渴望见到他。怎么能不是这样呢?如果一个公主在遭受磨难的日子里,从周围一群群四足的怪物中,发现有一个怪物一再来到她的身边,露出人的目光,带着同情和恳求注视着她,那么她在人生的旅途中会想念什么,在她看到一群群怪物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又会寻找什么呢?无疑是寻找那注视过她的目光,那种她希望再度看到的目光。如果经验不能给我们的心灵提供启示,那么对于我们所向往和坚持的一切说来,生活无非是烛光下的纸花,阳光下的垃圾而已。多萝西娅想增进对费厄布拉泽一家的了解,尤其想跟新教区长多谈谈,这都是事实,但还有一点也是事实,那就是她记起了利德盖特的话,他告诉她,威尔·拉迪斯拉夫和小诺布尔小姐非常要好,因此她相信,威尔一定会到洛伊克探望费厄布拉泽一家。在第一个礼拜日,她走进教堂以前,就看到了他,正像上一次看到他独自坐在教士的席位上一样。但是她进去以后,他却不见了。在一星期的其他日子,她有时也上教区长家探望那些女眷。她想,她们或许会无意之间谈起他,但是没有。她只觉得,不论附近的人,还是不住在附近的人,费厄布拉泽老太太似乎都谈到了,偏偏没有提到他。"米德尔马契一些听过费厄布拉泽先生讲道的人,说不定也会跟着他到洛伊克来,你们说是不是?"多萝西娅问,对自己有些鄙视,因为她明白,她提出这问题怀有秘密的动机。"如果他们明白事理,他们会这么做的,卡苏朋夫人,"老太太说。"我看到,你对我儿子的讲道作出了准确的评价。他的外祖父就是一个出色的教士,只是他的父亲是当律师的,不过他很规矩,奉公守法;我们一向清苦,这也是一个原因。人们说,幸运是个女人,非常任性。但有时她是一个善心的女人,赏罚分明,你对他的器重就证明了这点,卡苏朋夫人,蒙你把这儿的教士棒禄给了我的儿子。"费厄布拉泽老太太对自己这篇不亢不卑的发言,感到很满意,露出庄严的神色,重又开始编结毛线了。然而这并不是多萝西娅指望听到的回答。可怜的女人!她甚至不知道,威尔·拉迪斯拉夫是不是还在米德尔马契,她又不敢问任何人,除非是利德盖特,然而目前,她不派人请他,或者自己找他,便见不到他。也许威尔·拉迪斯拉夫已经听到卡苏朋先生留下的那个针对他的奇怪禁令,觉得他和她最好不再见面;也许她谋求这次会见是错了,别人可以提出许多理由指责她。然而"我要求那么做",还是在那些明智的思考之后出现了,正如在忍无可忍之后,眼泪必然会涌现一样。会面终于实现了,但那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正式拜会。一天上午,大约十一点钟,多萝西娅坐在她的起居室里,面前放着一张农庄地形图和其他文件,这是为了使她对自己的收益和事务有一个准确的印象。她还没有着手工作,只是坐在那里,把双手叠在膝盖上,目光沿着菩提树林荫道,眺望遥远的田野。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静止不动,熟悉的景物也毫无变化,似乎象征着她生活的前景,那种舒适而没有目标的未来--除非她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一些理由,投人火热的活动,否则就谈不到任何目标。当时寡妇戴的帽子在脸周围有一圈椭圆形的边框,帽顶高高耸起,衣服则试图使黑纱得到最充分的运用。但这种庄严肃穆的服饰反而把她的脸衬托得格外年轻,青春的气息又回到了这张脸上,那对眼睛也充满了甜蜜、好奇和坦率的光辉。她的冥想被坦特莉普打断了,后者进来通报,拉迪斯拉夫先生在楼下求见夫人,如果她不认为太早的话。"我可以见他,"多萝西娅说,马上站了起来。"请他在会客室等我。"在整幢住宅中,会客室是完全中立的一间,跟她婚后生活的苦难关系最少。锦缎窗帘与室内的装修紧密配合,一律是白色和金黄色;屋里挂着两面大镜子,几张桌上空无一物,总之,这是一间单调的屋子,不论你坐在哪里,反正一样。它位在多萝西娅的起居室下面,也有一扇弓形窗对着林荫道。当普拉特把威尔·拉迪斯拉夫请进屋里时,窗开着,一位有翅膀的不速之客,正嗡嗡叫着,不时飞进飞出,全不理会屋里简陋的陈设,这冲淡了屋子的庄严气氛,也减少了那种无人居住的荒凉感。"欢迎您又光临这儿,先生,"普拉特说。他没有马上离开,站在那儿把窗帘整理了一下。"我是来辞行的,普拉特,"威尔说,他甚至希望这位管家也知道,他是一个高傲的人,不会在卡苏朋夫人成为富嫣后,前来巴结她。"我听了很难过,先生,"普拉特说,退出了屋子。当然,他是仆人,人家不会告诉他什么,然而他知道拉迪斯拉夫还蒙在鼓里的事,而且作出了自己的推论。确实,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未婚妻坦特莉普是有分歧的,后者曾说:"你的主人真会吃醋,像魔鬼一样,而且毫无根据。夫人哪里会看上拉迪斯拉夫先生这种人,否则她就不成其为夫人了。卡德瓦拉德太太的使女说,等夫人服丧期满,有一位勋爵就要来娶她了。"威尔拿着帽子,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没有多久,多萝西娅便进来了。这次会见跟他们在罗马的第一次会面大不相同,那时威尔惶惑不安,多萝西娅却泰然自若。现在他心情抑郁,但很坚决,她却神思恍惚,无法掩饰。刚到门口,她就感到,这次渴望中的会见毕竟是很难应付的,在她看到威尔迎上前来的时候,那种她不常有的深深的红晕,突然痛苦地涌上了两颊。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谁也没有说话。她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两人便在窗边坐下了,她坐在一张小沙发椅上,他坐在对面的另一张上。威尔心里特别不自在,他觉得多萝西娅接待他的态度变了,单单她守寡这事不致引起这种变化,但他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原因影响了他们之间从前的关系。于是他的想象力立即告诉他,除非是她的亲友们搬弄是非,把他们对他的猜疑灌输给了她。"请你原谅,也许我的拜访太冒昧了,"威尔说,"但我在离开这一带开始新的生活以前,不能不来向你辞行。""冒昧?哪儿的话。如果你不愿来看我,我才真的会不高兴呢,"多萝西娅说,尽管她狐疑不决,心乱如麻,她那种真诚相见的谈话习惯还是占了上风。"你打算马上离开吗?""我想,大概很快。我准备上伦敦学法律,据说那是从事一切社会活动的先决条件。不用多久,在政治方面会有不少事情要做,我打算从事一些这方面的工作。没有门第和金钱的人,得靠自己的力量赢得光荣的地位,有些人便是这么做的。""这使他们更值得受到尊敬,"多萝西娅热情地说。"何况你是有不少才能的。我听我伯父说,你很会演讲,你讲完以后,大家都舍不得离开,而且你对事物的解释总是清清楚楚。你希望每一个人得到公正的待遇。听到这一切,我非常高兴。我们在罗马的时候,我以为你关心的只是诗歌和艺术,以及给我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点缀生活的东西。但现在我明白,你考虑到了另一些事物。"在谈话中间,多萝西娅的困惑消失了,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态,用直率的目光望着威尔,目光中充满着偷快和信任。"那么,你赞成我出门几年,在没有获得一定成就以前不再回来?"威尔说,尽量保持最大限度的自尊心,又极力想得到多萝西娅的好感,从她脸上看到强烈的同情。她没有意识到,在她回答以前过了多久。她扭转了头,望着窗外的玫瑰花丛,仿佛威尔走后那漫长的岁月便蕴藏在这些花朵中。这不是明智的行为。但是多萝西娅这时顾不到考虑自己的态度,她想到的只是她必须向这悲伤的命运低头,听任它把她和威尔拆开。他刚开始接触到他的打算的那些话,似乎使她明白了一切,她猜想,他已知道卡苏朋先生对他采取的最后行动,它在他心头引起的震惊,也像她的一样大。但是他对她除了友谊,从没其他意思;她觉得,她的丈夫污辱了他们两人的感情,他光明磊落,不应受到猜疑,直到现在,他仍保持着这种友情。有一种可以称作内心的无声啼泣的感觉,掠过了多萝西娅心头,然后她用清澈的嗓音开口了,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仿佛水流给风吹起了一片涟漪:"是的,照你说的那么做,应该是对的。有朝一日我听到你取得了成就,我会感到无比的高兴。但你必须保持毅力。那是可能需要很长一个时期的。"威尔后来一直不明白,当他听到那"很长一个时期"用温柔而颤栗的声音发出的时候,他怎么没有跪倒在她的脚下。他时常说,她那身丧服的可怕颜色和式样,很可能对他起了相当大的遏制作用。不论怎样,他坐着没动,只是说道:"我再也听不到你的消息。你也会从此忘记我的一切。""不会,"多萝西娅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凡是我认识的人,我从来不会忘记。我一生见过的人不多,今后看来也不会多。我在洛伊克有的是回忆的时间,是不是?"她笑了笑。"我的天哪!"威尔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再也坐不住,仍拿着帽子,走到一张大理石桌子那儿,然后蓦地旋转身子,背靠着它。血涌上了他的脸和脖子,神色几乎像发怒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彼此见了面,仿佛逐渐变成了两尊大理石雕像,只有他们的心仍保持着知觉,他们的眼睛仍流露着热烈的希望罢了。但他不知怎么办好。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前来跟她告别,他的本意并非要向她诉说自己的心情,他不能那么做,以致贻人口实,仿佛他在凯翩她的财产。再说,那也是确凿的事实,他有些怕,不知这种诉说会在多萝西娅心头引起什么反应。她从远处望着他,有些困惑,心想莫非她的话有哪里得罪了他。但在这整个过程中,她心里一直有个思想在活动,那就是他也许需要钱。可是她又无法帮助他。如果她的伯父在家就好了,有些事可以通过他来进行!正是想到威尔手头可能很拮据,而她的财产有一部分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她又记起了另一件事。她看他默默不语,眼睛避免看她,便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那幅挂在楼上的小画像--我是指你祖母那幅美丽的小画像。我觉得,如果你要,我应该给你,它不应放在我这儿。那相貌跟你像得出奇。""蒙你好心,我很感激,"威尔气呼呼地说。"但是我并不想要它。相貌像不像,对我没有多大意义。如果别人需要,不如留在那里好。""我是想你也许怀念她,要留一点纪念……我以为……"多萝西娅停了一下,因为她的想象力突然向她发出了警告:切勿提到朱丽亚姨妈的经历,"你一定希望留下这幅肖像,作为家庭的纪念品。""我其他一无所有,我为什么要它!一个人只有一个旅行包的家当时,最好把他的纪念装在头脑里。"威尔是随口说的,他只是发泄自己的不满;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要把祖母的画像给他,这使他有些恼火。但是他的话却伤了多萝西娅的心,她的感情受不了。她站起来,露出一丝愤慨和傲慢的神气,说道:"你一无所有,但你是我们两人中愉快得多的一个,拉迪斯拉夫先生。"威尔吃了一惊。不论这话是什么意思,从声调听来,那是对他的驳斥。他不再靠在桌上,向她走前了几步。他们的眼睛相遇了,目光显得离奇而严肃,仿佛在向对方发出疑问。他们的心似乎给什么隔开了,每一颗都在猜测另一颗中隐藏着什么。威尔确实从未想过,多萝西娅现在握有的财产,有一部分应该归他所有。他恨不得要求她提供解释,让他明白她目前的心境。"直到现在,我从未把贫穷看作不幸,"他说。"但是,如果贫穷使我们不能得到我们最心爱的事物,那么它会变得像麻风病一样可怕。"这些话打中了多萝西娅的心,她感到后悔。她的回答带有同样伤心的声调。"忧愁的产生往往是多种多样的。两年以前,我还完全不懂得这点--我是指那种意料不到的情形,那时烦恼会突然降临,缚住你的手脚,使你在要求说话的时候,不得不保持缄默。我过去有些瞧不起妇女,认为她们不能自己开辟生活道路,从事比较有益的活动。我一向喜欢按自己的志趣行事,但现在我几乎不得不放弃这种愿望了,"她最后说,幽默地笑了笑。"我还没有放弃按照自己的志趣行事的愿望,只是我很难做到这点,"威尔说。他站在离开她两码远的地方,心里充满了各种矛盾的要求和决心--既想看到不容置疑的事实,证明她爱他,又怕这样的证明可能给他带来的处境。"一个人无限渴望的事物,有时却给一些不能容忍的障碍包围着。"正在这时,普拉特进来通报道:"夫人,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在图书室里。""请詹姆士爵士到这儿来吧,"多萝西娅立即说。这时,仿佛有一条电流同时通过了她和威尔两人。在等待詹姆士爵士到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感到了一种不甘愿屈服的高傲心情,但谁也没有瞧对方一眼。跟多萝西娅握手以后,詹姆士爵士向拉迪斯拉夫勉强弯了弯腰,后者也以同样轻蔑的态度回了礼,然后走向多萝西娅,说道:"我必须告辞了,卡苏朋夫人,也许我们得过很长时间才能再见了。"多萝西娅伸出手来,亲切地说了再见。她感到,詹姆士爵士瞧不起威尔,用粗鲁的态度对待他,这激发了她的决心和尊严,惶惑不安的迹象终于从她的态度中一扫而尽。等威尔走出屋子后,她露出泰然自若的安详神色,望着詹姆士爵士,说道:"西莉亚好吗?"这使他不得不把心头的不快隐忍下去,毫无表示。再说,即使他有所表示,又有什么用!确实,詹姆士爵士哪怕在思想里,也绝对不愿把多萝西娅和拉迪斯拉夫联系在一起,仿佛他可能做她的情人似的,因此他自己也希望避免任何不快的表示,否则就无异承认那件讨厌的事是可能的。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他对这事这么反感,我相信他一时能说的,不外是也至多是这么一句话:"拉迪斯拉夫那家伙!"不过继而一想,他会指出,卡苏朋先生的遗嘱附录已明文规定,禁止多萝西娅与威尔结合,否则必将受到惩处,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们之间不该存在任何关系。而且正由于他对这事无能为力,没法干预,他的反感才特别强烈。但是詹姆士爵士却具有一种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力量。他在那个时候到来,正体现了那些无法抵御的事理,它们使威尔的自豪感变成了一种离心力,把他从多萝西娅身边推开了。第五十五章她有没有缺点?我但愿你也有这些缺点。它们是最纯正的葡萄酒中的果汁味,或者说,它们是带来新生的烈火,那种可以使坚固的黑色矿物化成通往太阳的金光大道的烈火。如果青年时期是希望的季节,那么,这往往只能从一种意义上讲,即我们的长辈对我们寄托着希望。其实,一个人在任何年纪都不如在青年时期那样,往往把一切感情、离别和决心都看作不会反复的东西。每个危机,只因为它是新的,便被认为是最后一次。据说,秘鲁最老的居民始终为地震忧心忡忡,也许他们不仅看到了每次地震,而且想到,今后它还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多萝西娅还处在那样的青年时期,她那双生有稠密的长睫毛的眼睛,在泪水的洗刷之后,显得一尘不染,生意盎然,像刚开放的西番莲,对于她,那天早上跟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告别,就意味着他们个人关系的终结。他即将前往遥远的地方,度过不可知的岁月,即使他再次前来,也是另一个人了。他内心的真实状况--他的自尊心促使他决心用事实回答对他的一切猜疑,让大家看到,他不是一个做着淘金梦的冒险家,会为了金钱追求一个女人--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她对他的一切行为的解释相当简单,根据她的推测,他和她一样,认为卡苏朋先生的遗嘱附录是一项粗暴无理的措施,由于它的存在,他们之间任何真正的友谊已不可能。这样,年轻人之间促膝谈心的乐趣,那种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屑理会的谈话,已一去不复返,成了生活历程中残存的珍贵遗迹。就为了这个原因,她在内心中不断回顾着这一切。那种独特的欢乐也已消失,只留下了一点无声的影子,供她凭吊,发泄自己也感到讶异的内心苦闷。她第一次从墙上取下了那幅小画像,放在面前,把这个受到残酷惩处的女人与她的孙儿联系在一起,多萝西娅的同情和裁判是站在这位孙儿一边的。凡是享有过女性的温柔的人,谁能指责她不该把那幅椭圆形肖像放在掌心,让它静静地躺在那儿,把她的面颊贴在它上面,仿佛要抚慰这位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少女呢?她当时不知道,这是爱情,它像她醒来前一霎间的梦一样,翅膀上带着清晨的气息,来到了她的身边;这是爱情,她是在为了失去它而啼哭,因为不可抗拒的白天以它无可指责的严峻,把他的形象驱除了。她只觉得,有一件东西已从她的命运中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对未来的思考也就更坚定明确了。热烈的心灵总爱构想未来的生活,要为实现自己的幻想献出一生。一天,她前往弗雷什特,履行在那儿过夜和看孩子洗澡的诺言。卡德瓦拉德太太那天来吃饭,因为教区长出外钓鱼了。这是一个暖和的晚上,客厅的窗开着,窗外绿草如茵,构成一片斜坡,通向遍布百合花的池塘和树木茂盛的丘陵。但哪怕在这可爱的客厅里,也还是相当热,西莉亚穿着白薄纱衣衫,卷起了淡黄头发,不免怀着同情想到,多多那套黑丧服和那顶包住脑袋的帽子,一定会使她憋得透不出气。但那已是在孩子表演的几个插曲过去之后,她心里无牵无挂的时候。她安闲地坐着,拿起一把扇子,扇了一会,才用她平静的喉音说道:"亲爱的多多,你把那帽子脱掉啊。我看你这套衣服一定使你很不舒服。""我戴惯这帽子了,它几乎已成了我的一层外壳,"多萝西娅笑道。"要是把它脱下,我就觉得头上空空的,好像少了什么。""我一定得请你脱下,它使我们大家看了都觉得热呼呼的,"西莉亚说,丢下扇子,走到多萝西娅面前。那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一位身穿白纱衣服的少妇,从那位比她庄严的姊姊头上解下了埔妇的帽子,丢在椅上。正当盘在头顶的深棕色发辫披散下来的时候,詹姆士爵士走进了屋子。他望着那获得解放的头顶,用满意的声调喊了一声"啊!""这是我干的,詹姆士,"西莉亚说。"多多这么死心眼儿,替他戴孝,实在大可不必,今后我们不准她再在亲友中间戴那顶帽子了。""亲爱的西莉亚,"彻泰姆老夫人说,"一个寡妇至少得服丧一年才成。""不一定,她可能不到一年就出嫁呢,"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她看到她的好朋友老夫人吃了一惊,心里有些得意。詹姆士爵士不知如何是好,俯下身子,逗西莉亚的马耳他小狗。"我想那是极其罕见的,"彻泰姆老夫人说,她的口气表示她反对这么做。"我们的朋友还没人这么干过,只有比弗太太一个,可她的行为弄得格林赛尔勋爵十分伤心。她第一个男人待她并不好,这才更叫人纳罕。她因此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据说,比弗上尉常常抓住她的头发打她,还把上了子弹的手枪对着她。""哦,那是她自己找错了男人!"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坏。"那样的结婚从来好不了,不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一个丈夫如果一无可取,次序先后毫无意义。我宁可要第二个好的丈夫,不要第一个漠不关心的丈夫。""亲爱的,你这张伶俐的嘴巴这次可讲得不近情理了,"彻泰姆老骥夫人说。"我敢说,要是我们亲爱的教区长归了天,你是说什么也不会马上重新结婚的。""哦,我可不能担保,这也许是必要的经济措施。我认为,再嫁是合法的,要不,我们就成了印度教徒,不是基督教徒了。当然,如果一个女人找错了男人,她只得承担后果,要是她两次都错了,那也是命中注定,无可奈何。但是如果她能嫁一个出身高贵,又漂亮又勇敢的年轻人,那还是越早越好。""我想,这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詹姆士爵士说,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我们最好还是谈点别的什么。""不必为了我这么做,詹姆士爵士,"多萝西娅说,决心不错过机会,让自己跟这些关于美满婚姻的旁敲侧击的议论脱去干系。"如果你们是为我讲这番话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再嫁问题,它跟我毫不相干。我听了这些话,就好像你们在谈妇女猎狐,不论这么做的女人值不值得称赞,反正我不想学她们的样。还是让卡德瓦拉德太太喜欢谈什么就谈什么吧。""亲爱的卡苏朋夫人,"彻泰姆老夫人说,保持着她最庄严的神色,"请你别误会,我提到比弗太太跟你没有关系。这只是我突然想起的一个例子。她是格林赛尔勋爵前妻的女儿,后来他又娶了特弗洛依太太做填房。这是不可能暗中指你的。""哦,别讲了,"西莉亚说。"谁也没有故意要谈这事,这都是多多的帽子引起的。卡德瓦拉德太太讲的话没有什么不对。一个妇女不能戴着寡妇的帽子结婚,詹姆士。""算了,亲爱的!"卡德瓦拉德太太说。"我不想再得罪人了。不论狄多或塞诺比娅,我都不愿提了。那么我们谈什么好呢?从我来说,我反对讨论人性,因为那便是教区长的妻子的天性。"当天夜间,卡德瓦拉德太太走了以后,西莉亚偷偷对多萝西娅说:"真的,多多,别再戴你那顶帽子,这样你才在各方面恢复了原来的面目。每逢听到什么话不如你的意,你便要声辩,还像从前一样。但是我弄不明白,你认为错的是詹姆士,还是卡德瓦拉德太太?""谁也没有错,"多萝西娅说。"詹姆士是出于对我的关心,但是他以为我会计较卡德瓦拉德太太那些话,却是错了。我要计较的话,除非有一条法律,规定我非嫁给一个年轻漂亮的公子不可,不论这是她介绍的,还是别人介绍的。""但你知道,多多,如果你打算结婚,那还是嫁给又年轻又漂亮的人好,"西莉亚说,想起卡苏朋先生在这两方面都毫不足取,觉得应该趁早提醒多萝西娅。"你别担心,咪咪,我对生活有完全不同的想法。我决不再结婚了,"多萝西娅说,摸了摸妹妹的下巴,一往情深地望着她。西莉亚正抱着她的孩子,多萝西娅是来跟她道晚安的。"真的完全不同?"西莉亚说。"如果那是一个真正出色的人,你也不嫁吗?"多萝西娅慢慢摇了摇头。"不论是谁我都不嫁。我有自己心爱的计划。我打算买一大块土地,把水抽干,建立一个小小的居住区,那里每个人都得工作,所有的工作都得认真地干。我得跟每个人都认识,成为他们的朋友。我正想跟高思先生仔细商量,他可以把我需要了解的一切告诉我。""如果你有了一个计划,那么你是会偷快的,多多,"西莉亚说。"也许小亚瑟大起来,也会喜欢计划的,那时他可以协助你。"她当天夜里就告诉了詹姆士爵士,多萝西娅真的不打算再结婚,不论是谁她都不嫁,她要像从前一样推行她"形形色色的计划"。詹姆士爵士没有说什么。他在内心深处,对女人再酷怀有反感,不论多萝西娅嫁给谁,在他看来,都难免是对她自身的一种裹读。但他明白,人们会认为这种情绪是不切实际的,尤其当它涉及一个二十一岁的女人时。"世俗"的习惯是把年轻寡妇的再嫁看作必然的,也许还是很快的事,如果一个寡妇这么做了,人们就露出微笑,表示赞许。但是既然多萝西娅选择孤独作她的终身伴侣,他觉得,这决定对她还是相当合适的。第五十六章幸福的人知道他活在世上不是为了屈从别人的意志;他有正直的思想作他的盔甲,平凡的真理作他的行为准则。奴役的枷锁不能使他屈服,富贵不能引诱他,贫贱不能威胁他;他不是田地的主人,但他是自己的主人,他一无所有,但他又拥有一切。--亨利·沃顿爵士多萝西娅信任凯莱布·高思的见识,这是在她听到他赞成她的村舍计划时开始的,到了她寄居弗雷什特期间,这信任又得到了迅速的发展。詹姆士爵士曾邀她跟他和凯莱布一起骑了马,巡视两个农庄。凯莱布对她也赞不绝口,事后向妻子说,卡苏朋夫人有头脑,是真正干工作的人,与一般妇女大不相同。我们记得,凯莱布所说的"工作",与银钱交易从来无关,这是指孜孜不倦地从事一项事业。"大不相同!"凯莱布又说一遍。"她提到一件事,那正是我小时候经常想到的:'高思先生,我但愿到了晚年能够看到,我改善了一大片土地的条件,建造了一大批村舍,我相信这是一件有益的工作,是值得我去从事的,等它完成以后,人们的生活就可以好一些了。'这是她的原话,她对事物就是这么看的。""恐怕仍是妇人的见识,"高思太太说,对卡苏朋夫人敢于违背服从的天职,表示有些怀疑。"哦,你不要那么想!"凯莱布说,一再摇头。"你听到她讲话一定喜欢,苏珊。她的话通俗易懂,声音像唱歌似的。真是好极了!它使我想起《弥赛亚》中的一些词句:'……于是众天使随即纷纷出现,齐声赞美上帝道……'你只觉得这声调听来非常悦耳。"凯莱布十分喜爱音乐,只要有机会,附近演奏圣乐的时候,他从不缺席,听完后回到家中,还一直怀着万分虔敬的心情,回忆这崇高的乐曲,坐在那儿出神,眼睛望着地面,伸出了双手,仿佛心中有许多无法表达的语言,要靠它们抒发。由于彼此存在着这种真诚的了解,很自然,多萝西娅要求高思先生承担洛伊克庄园的一切事务,包括它的三个农场和许多地产。确实,他想得到两个人干的工作,这愿望很快实现了。正如他所说:"事业是会繁衍的。"有一种事业,当时正在开始繁衍,那就是建造铁路。一条设计的路线要通过洛伊克教区,那里本来是牛羊的天地,它们在那里平静地吃草,毫无干扰,现在,幼年时期的铁路网,忽然把生存斗争的触角伸进了凯莱布·高思的业务工作,并通过两个他心爱的人物,影响了本书故事的进展。海底铁路可能有它的困难,但海底至少还没有被各种土地所有者瓜分,谁也无权为可以测量的、甚至感情上的损失,提出赔偿要求。而米德尔马契所在的这个地区,铁路却像议会改革法案或即将来临的瘟疫一样,弄得人心惶惶。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最坚决的是妇女和地主。妇女不论老少,都认为坐蒸汽车旅行是大逆不道,十分危险,因此竭力反对,说她们决不上当,踏进火车车厢。至于地主,他们的理由千差万别,正如索洛蒙·费瑟斯通先生与梅德利科特勋爵大不相同一样,然而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那就是在出售土地时,不论是卖给人类公敌或者一家必需购买的公司,这些罪恶机构非得向土地所有人付出最高的代价不可,否则决不让它们危害人类。索洛蒙先生和沃尔太太都是自己有田地的,但他们属于头脑迟钝的一类,因此考虑了好久,才得出这个结论。他们一想到,那片大牧场就要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三角形小块块,弄得"四不像",心里就凉了半截。可是交通桥梁和高额赔偿的事却遥遥无期,未必可信。"要是火车打近围场通过,母牛非给吓得早产不可,哥哥,"沃尔太太说,口气无限伤心。"母马怀了胎,恐怕也是难免。一个寡妇的产业可以任意糟蹋,法律不给保障,这是什么世道。开始造铁路的时候,向左或向右斜一点,又有什么妨碍?大家知道,我没有力量跟他们斗法。""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声不吭,等他们来勘察和丈量的时候,弄些人出来,骂他们一顿,把他们轰走,"索洛蒙说。"据我知道,布拉辛一带的老百姓就是用这个办法对付他们。其实说穿了,那都是借口,什么不得不采取这条路线。让他们把铁路通过另一个教区好了。他们带领一批暴徒闯进这儿,把你的庄稼踩个精光,我不信他们会给你什么赔偿。一个公司,它能有多少家当?""彼得哥哥--愿上帝宽恕他--就靠公司赚过钱,"沃尔太太说。"但那是做锰矿生意。那不是造铁路,不会把你的土地弄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好吧,简恩,常言说得好,"索洛蒙最后小心谨慎地压低了嗓音道,"我们给他们制造的障碍越多,他们给我们的钱也越多,如果他们非得打这儿经过不可,就得这么办。"索洛蒙先生自以为他这番道理很有见地,万无一失,其实未必,他的狡猾手段不能改变铁道的路线,正如外交家的狡猾手段不能使太阳系普遍冷却或患戮膜炎一样。不过他把自己的观点付诸实施时,完全是通过外交途径兴风作浪的。他在洛伊克的田地位于全区最远的一头,雇工们住的房子有的分散在各处,有的聚集成一个小村落,名叫弗里克村,那里有一座磨坊,几个采石场,构成了发展缓慢的、落后的小工业中心。弗里克村的公众对铁路是什么,还缺乏准确的观念,只是一味反对它;因为在那种穷乡僻壤,未知事物天然不得人心,不像在别处能获得普遍的崇拜,人们认为它往往对穷人不利,因此不信任是唯一明智的态度。哪怕议会改革的谣传也没有在弗里克村引起太平盛世的幻想,它没有提供什么具体的利益,例如给海勒姆·福特的猪提供免费的饲料,或者让度量衡酒店的老板为大伙免费酿制啤酒,或者使附近的三个农场主提高冬季的工钱。既然不能提供这类明确的利益,改革看来无非是小贩的自吹自擂,而这是每一个稍明事理的人都不会信以为真的。弗里克村的人不乏这类体验,他们的基本倾向不是盲目信仰,而是大老粗式的大胆怀疑,不是相信他们会得到上天的特别眷顾,而是把上天看作随时可以使他们上当的一种力量,关于这点,天气的变幻莫测便是证明。这样,弗里克村民的心理,正是索洛蒙·费瑟斯通先生可以大展宏图的园地,他的头脑里装着不少这一类思想,对天地万物都不相信,由于无事可做,他的怀疑更是得到了充足的营养和全面的发展。索洛蒙当时担任教区护路监督,常常骑了他那匹走不快的矮脚马,到处转游,路过弗里克村,便去看看工人开采石块的情形,还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秘表情,逗留一会,这种表情会使你产生错觉,以为他的停留另有原因,不仅仅是由于缺乏前进的意志。对那里的劳动作了长时间的注视以后,他就把眼睛抬起一会,望望天边,最后才拉动经绳,用鞭子打一下马,让它慢条斯理地继续前进。钟表的时针还比索洛蒙先生走得快一些,因为他觉得他不必着忙,尽可以悠悠闲闲消磨时光。他在路上遇到任何树篱工或沟渠工,总要小心谨慎、不着边际地搭汕几句,特别喜欢听他已经听过的消息,因而意识到自己比所有的谣言传播者高明一着,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不足凭信。然而一天,他跟海勒姆·福特展开了对话,福特是赶大车的。他先向海勒姆提供了消息,也希望后者告诉他,有没有看到外地人拿着标尺和工具在这一带侦察地形,这些人自称是铁路上的,但谁也弄不清他们的底细,或者他们打算做什么。他们对自己的意图讳莫如深,其实只是要把洛伊克教区分割得七零八落。"晦,那就甭想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去啦,"海勒姆说,想起了他的大车和马。"岂但这样,"索洛蒙先生说。"你想,把好端端一个教区分割得支离破碎!我说,他们应该到蒂普顿去。而且还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表面上说要发展交通,实际上归根结底就是要破坏田地,坑害穷人。""怎么,我看那些家伙都是伦敦来的,"海勒姆说,他有个模糊的印象,觉得伦敦是农村一切祸害的根源。"当然是这样。在布拉辛那边有些地方,据我听到的消息,老百姓在他们丈量的时候,一拥而上,把他们的测量仪器砸得粉碎,那些家伙也给赶走了,从此吓得不敢再露脸。""干得好,这一定大快人心,"海勒姆说,觉得自己还没干过这么痛快的事。"好吧,我自己并不想跟他们作对,"索洛蒙说。"不过有人讲,这一带的好日子快完了,预兆就是那些家伙跑到这儿,到处乱闯,要造什么铁路,把土地切成几块,然后让那些大车子把小车子吞没,使这一带再也看不到马车,自然也没有赶车的人啦。""我偏要赶车,他们要造铁路,我就用鞭子抽他们的脑瓜,"海勒姆说。索洛蒙先生却拉动缓绳,自顾自走了。谣言是用不到耕耘的,这一带乡村即将遭到铁路破坏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仅在度量衡酒店议论纷纷,在草料场上雇工们会集的时候,也不约而同,谈论这事--这是农村中一年一度交换意见的好时机。在费厄布拉泽先生会见玛丽·高思,她向他承认了她对弗莱德,文西的感情以后,过了不久,一天早上,玛丽的父亲为了业务上的事,来到跟弗里克村同一方向的约德莱尔农场。他要在这里丈量洛伊克庄园边沿地区的一块土地,估定它的价值。凯莱布指望这块土地的售价能够对多萝西娅有利(必须承认,他的心情是要争取从铁路公司获得最优惠的条件)。他把马车停在农场上,然后和助手带着测链,步行前往目的地,路上遇到了铁路公司的一群职员,后者正在对准酒精水平仪。搭汕几句以后,他便走了,说过不一会,他们便会到达他丈量的地点。这天阴沉沉的,刚落过小雨,但到了十二点钟,云有些散开,天气好转了,小巷和树篱旁边,迷漫着泥土的香味。正在这时,弗莱德·文西骑了马,沿着那些小巷走来。他对泥土的香味没有兴趣,因为他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有他的父亲要他马上进教会做事,另一边又有玛丽在威胁他,声称如果他进了教会,她只得抛弃他,可是世界上各行各业,似乎都不需要这么一位既无本钱,又无任何技能的年轻先生。现在,父亲发觉他不再跟他顶牛,比较满意,待他也和气了一些,今天特地派他出来物色猎狗,让他骑了马到各处散散心,这使弗莱德更加心酸。哪怕他找到了职业,怎样察明父亲,也是一个难题。但是首先还得找到职业,这是困难得多的。一个年轻人既没有亲友替他谋取"一官半职",就得自寻出路,可是哪一行世俗职业既体面,又有利可图,又不必具备专门的学识呢?他怀着这样的心情,骑在马上,经过弗里克村旁的小道,忽然想到,何不趁此机会,绕往洛伊克的牧师府,看看玛丽,于是让马放慢了步子,这时他可以隔着树篱,从一片田地望到另一片田地。突然一阵吵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他左首一片田地的另一边,他看到六七个穿长罩衫的农民,举起草叉,对着四个铁路职员,气势汹汹地在进行辱骂,凯莱布·高思带着他的助手,正从田野中匆匆赶来,想帮助被围攻的人。弗莱德为了寻找大门,拖延了一些时间,等他骑了马赶到时,那些穿长罩衫的农民--在喝过中午的啤酒以后,他们翻晒干草的活儿不太紧张--已用草叉把几个职员逼得走投无路。凯莱布·高思的助手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家伙,按照凯莱布的吩咐,夺下了酒精水平仪,但给打翻在地上,似乎马上要挨揍了。那些职员利用这个机会,赶紧逃走,弗莱德掩护他们撤退,拦在农夫们面前,蓦地向他们大声呵斥,这才打乱了他们的阵脚。"你们这些该死的傻瓜要干什么?"弗莱德吃喝道,像闪电一样冲进分散的人群,忽左忽右地挥动着马鞭。"我要向法官控告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把小家伙打翻在地,说不定已把他弄死。要是你们还不罢休,到了下一次巡回审判时期,你们都得上纹刑架,"弗莱德说。后来他一想起这些话,便不禁哈哈大笑。雇工们给赶进了大门,退回自己的干草场。弗莱德勒住了马,这时海勒姆·福特看到自己已进人安全地带,离他有一大段路,马上转过身子,拉开嗓门,哇啦哇啦破口大骂。"你是个怕死鬼,你这家伙。你下马来,小少爷,下来跟我比试比试。我看你就不敢离开你的马和鞭子。你记住,我一拳就可以叫你魂灵出窍。""别忙,你等着,你乐意的话,我马上回来跟你较量,"弗莱德说,他对自己的拳击功夫很有信心,觉得完全能制服这些亲爱的同胞。但是现在,他得赶紧去帮助凯莱布和那个倒在地上的小伙子。小家伙的膝盖扭伤了,痛得哼哼咏咏,但其他地方没有受伤,弗莱德把他扶上马背,让他骑到约德莱尔农场,在那儿进行治疗。"叫他们把马留在马厩里,告诉测量员们可以回来拿他们的工具了,"弗莱德说。"现在这儿已没有事。""不,不,"凯莱布说,"工具已经坏了。他们今天干不成了,这样还好一些。汤姆,把这些东西放在马背上捎去。他们看到你来,就会回去了。"汤姆走后,弗莱德说:"我很高兴,我正好到这里来,高思先生。要是骑兵部队不及时赶到,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呢。""唉,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凯莱布说,有些心不在焉,望着给打断了丈量工作的那个地点。"不过,真糟透了,这就是愚蠢的结果……我一天的工作也给搅乱了。现在没人帮我拿测链,我也没法继续工作。"他带着烦恼的神色,正预备回那个地点,仿佛忘记了弗莱德的存在,但突然旋转身子,迅速地问道:"哦,对了!小伙子,今天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什么也不干,高思先生。我愿意当你的助手,可以吗?"弗莱德说,觉得帮助玛丽的父亲,会得到她的欢心。"成,但是你不能怕弯腰,不能怕热。""我什么也不怕。只是我得先去找那个大个子,就是刚才转过身来向我挑战的家伙。我得教训教训他,这用不了五分钟。""别胡闹!"凯莱布操起毫无商量余地的命令口气说道。"我自己去跟这些人谈。这都是没有知识的缘故。有人在散布谣言,蒙蔽他们。这些可怜的傻瓜上了当还不知道。""让我跟你一起去,"弗莱德说。"不,不,你呆在这儿。我不需要你们年轻人的血气。我会照顾自己的。"凯莱布是个坚强的人,一向无所畏惧,只怕伤害别人,还怕自己没有口才,不会讲话。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义不容辞,必须发表几句讲话了。他身上有着明显的矛盾--那是由于他自己始终是一个刻苦耐劳的人--一面对工人有严格的要求,一面又对他们宽宏大量,实事求是。每天好好劳动,认真工作,他认为这是有关他们福利的大事,正如从他自己来说,这是他的主要幸福一样;但是他对他们怀有强烈的友谊感。他向那些雇工走去,这时他们没有再上工,只是站在那里,像农村中的聚会一样,谁也不吭一声,用肩膀对着别人,保持着两三码的距离。大家板起脸,望着凯莱布,后者加快了步子,一只手伸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插在坎肩的钮扣中间,露出平时的慈祥神色,走到了他们中间。"喂,小伙子们,这是怎么回事?"他开口道,用的照例都是简短的句子,这些句子好像在他头脑里已经酝酿了好久,贯注着他的许多思想,正如一株伸出水面的植物,下面生有茂盛的根须。"你们怎么搞的,干出了这种错事!有人骗你们,你们却相信他们。你们以为上面那些人想害你们呢。""啊!"人群中此起彼落,按照反应的快慢,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这是鬼话!没有这种事!他们是来勘察,看铁路从哪里通过好。再说,伙计们,你们阻挡不了铁路,不论你们喜欢不喜欢,它总要建造。如果你们跟它作对,你们只能自讨苦吃。法律给了这些人权利,他们可以来丈量土地。土地的主人不敢反对他们,如果你们跳出来干涉,你们就得准备对付警察和布莱克斯利法官,对付手铐和米德尔马契监狱。要是有人控告你们,你们现在已经可以坐牢了。"凯莱布停了一下,他选择的停顿和形象可说恰到好处,最伟大的演说家恐怕也不能超过他。"但是别忙,你们并不是故意捣乱。有人告诉你们,铁路是坏事。那是谎话。它可能在某些地方,对某些人,有一点坏处,这是哪怕天上的太阳也在所难免的。但铁路是一件好事。""哼!对阔人是有好处的,他们可以靠它发财,"老提莫西·库柏说,刚才别人闹事的时候,他没有参加;仍在那儿翻晒他的干草。"我活到现在,看到的事多了,战争与和平,开凿运河,老王上乔治,摄政王,新王上乔治,各种各样的名堂都有,可是对穷人都一样。运河对穷人有什么好处?它们没有给穷人带来吃的,也没有带来穿的,要是他不勒紧裤带,他就积不下工钱。从我年轻的时候起,日子就越变越糟。有了铁路也好不了。它们只能使穷人越来越穷。但是那些阻挡它们的人是傻瓜,我早对小伙子们说过,这是有钱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但是你是在替有钱人办事,高思先生,这也难怪。"提莫西是一个瘦长结实的雇农,这种人在当时已经不多,他们把积蓄藏在袜统里,住在孤零零的小房子中,任何漂亮的话都不能打动他们,他们很少封建观念,也压根儿不相信这一套,仿佛他们对理性时代和人权思想并不完全陌生。凯莱布面临的困难,凡是企图在黑暗时代,不凭奇迹的帮助,说服乡巴佬的人,都是了解的,这些乡巴佬通过长期的艰苦体验,掌握了一种无可否认的真理,它像巨人的棍子一样,随时可以打向你精雕细琢的理论,因为你所提倡的社会福利,他们完全感觉不到。凯莱布不会讲假话,哪怕会讲也不愿讲,他遇到这类困难,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靠他对他的"工作"的忠诚来解决。他回答道:"如果你认为我不好,提姆,这没关系,与事情毫不相干。穷人的境况是很糟,这是事实。但我只要求这儿的小伙子们别干傻事,免得境况变得更糟。牛拉的车子可能太重,但如果车上也载着它们的草料,那么把车子推倒,丢进路边的泥坑,这对它们没有好处。""我们只是跟他们闹着玩的,"海勒姆说,开始看到这事的后果了。"我们并不想干什么。""好吧,那就答应我,别再乱来。我会留心,不让任何人告发你们。""我没有插手,我也不必答应你什么,"提莫西说。"对,我是跟别人讲的。你们瞧,我今天也和你们每个人一样忙,我没有太多的工夫。你们答应不再闹事,弄到警察来干涉就成了。""好吧,我们不再阻挡,随他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便是凯莱布得到的保证。于是他赶回弗莱德那里,后者已经跟来,站在门口张望。他们着手工作了,弗莱德尽力帮助他。他情绪很高,在树篱下一块潮湿的泥地上滑了一跤,泥土站污了他漂亮的夏裤,他也满不在乎,心里还怪舒畅的。他这么起劲,是由于刚才那成功的进攻,还是由于他帮助了玛丽的父亲呢?都是都不是。原来,今天的事件使他看不到出路的想象力,看到了他可以干的一项工作,这工作对他是有一些吸引力的。我相信,高思先生头脑里的某些神经,也可能有所触动,想起那个老问题,注意到了正出现在弗莱德心头的目标。因为一次具有影响的偶然事件好比火种,接触到有油和麻屑的地方便会引起燃烧。弗莱德一向觉得,铁路是带来这种接触的媒介。但他们始终埋头工作,除了必要的时候,谁也不讲一句话。最后,丈量结束,他们一起离开的时候,高思先生说道:"弗莱德,一个年轻人要干这种事,是不需要什么学士学位的,是吗?""我要是早干了这事,我就不想考学士学位了,"弗莱德说。停了一会,他又用迟疑的口气说道:"高思先生,你是不是认为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不适宜学你这行业务了?""我的业务有许多种类,我的孩子,"高思先生笑道。"我懂得的知识,不少都来自经验,你不能像念书那样,从书本中得到它们。但你还很年轻,还来得及打基础。"凯莱布把最后一句话讲得特别重,但又有些犹豫,没再往下讲。根据他最近获得的印象,似乎弗莱德已决心进教会办事。"如果我想试一下,你认为我干得好吗?"弗莱德问,态度更坚定了一些。"那得看情形,"凯莱布说,把脸转向一边,压低了嗓音,那神色仿佛他谈的事,是需要用十分虔诚的态度对待的。"你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你得爱你的工作,不能老是望着别处,尤其不能老是想玩。另一个条件是,你不能为你的职业害羞,认为干别的事对你说来更加体面。你必须对自己的工作建立自豪感,边干边学,努力做好它,不能老是说,我不一定干这个,要是我干了那个或别的什么,我就可以怎么样怎么样。不论一个人怎样……"凯莱布嘴边露出微笑,用手指打了个概子,"不论他是内阁首相,或者是堆干草的,如果他做不好他的本位工作,在我眼里,都分文不值。""我总觉得,我当了教士绝对做不到这点,"弗莱德说,似乎想讨论这个问题。"那就不要干它,我的孩子,"凯莱布斩钉截铁地说,"否则你永远不会心安理得。或者,如果你安心的话,那就证明,你只是一根没有知觉的木头。""这跟玛丽的想法非常接近,"弗莱德说,涨红了脸。"我想,你应该了解我对玛丽的感情,高思先生,我希望你不致因此生我的气,我一向爱她超过爱任何别人,今后我也不会像爱她那样爱任何人。"弗莱德讲的时候,凯莱布脸上的表情显然变得温柔了。但是他庄严而缓慢地摇摇头,说道:"那么事情就更严重了,弗莱德,因为你势必把玛丽的幸福也考虑在内。""这我明白,高思先生,"弗莱德热烈地说,"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她说,如果我当了牧师,她绝对不嫁给我。·可是如果我失去了对玛丽的一切希望,我会成为世界上最伤心的人。确实,要是我能找到别的职业,别的工作,不论这是什么,只要我担当得起的,我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你对我的好意。我愿意从事户外作业,我对土地和牲口已经有了不少知识。你知道,我始终相信--尽管你可能认为,这是我一厢情愿--我会有自己的田地。我有把握,我能学会这方面的知识,尤其在你的指导下,这是完全可能的。""冷静一些,孩子,"凯莱布说,苏珊的影子出现在他眼前了。"你对你的父亲谈过这一切吗?""没有,还没有讲,但我必须告诉他。我一直在等待,看我除了进教会以外,还能做什么。我很难过,不得不叫他失望,但一个人到了二十四岁,应该可以自己判断一切了。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怎么知道现在我应该做什么?我的教育是一个错误。""但是请你听着,弗莱德,"凯莱布说。"你能肯定玛丽爱你,或者愿意嫁给你吗?""我要求费厄布拉泽先生找她谈过,因为她不准我找她,我没有别的办法,"弗莱德道歉似的说。"他告诉我,我完全可以抱这样的希望,只要我能找到一个正当的职业--这是指教会以外。我敢说,高思先生,你一定认为我的行为不够稳妥,在我一无成就以前,不应该用我对玛丽的希望来麻烦你,打扰你。当然,我一点没有这种权利,事实上,我已经欠了你一笔永远无法偿清的债,哪怕我把钱还给了你,也还是这样。""不,孩子,你有这个权利,"凯莱布说,声音中饱含着感情。"年轻人在前进的路上有了困难,永远有权要求老年人帮助他们。我自己有过年轻的时候,我不得不在缺少帮助的情况下挣扎,但我还是欢迎别人的帮助的,只要这种帮助是出于友好的感情。我应该考虑你的事。你明天到事务所来找我,九点钟。记住,在事务所。"高思先生在采取任何重大步骤以前,一定得跟苏珊商量,但是必须承认,他还没有回到家中,事实上已经作了决定。不少事情,别人看得很重要,或者固执己见,他却满不在乎,随你怎么办都成。他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肉,如果苏珊说,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应该住在只有四个房间的小屋子里,他会回答:"让我们去吧",决不追问任何细节。但是在凯莱布的感觉和判断认为重要的场合,他却是个主宰者,尽管他的谴责总很温和,从不疾言厉色,他周围的人都知道,在他选取的这种例外事件上,他是绝不让步的。确实,他从不为个人的利益,坚持自己的意见。在九十九件事情上,高思太太可以做主,可是在第一百件上,她往往意识到,如果她要贯彻自己的主张,就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于是只得服从了事。凯莱布回到家中,把他遇到的争吵,以及后来弗莱德怎样协助他工作,讲了一遍,但对进一步的发展,却没有提起。到了晚上,夫妇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说道:"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苏珊,孩子们彼此都很有意思--我是指弗莱德和玛丽。"高思太太把活计放在膝上,用那对敏锐的眼睛焦急地望着丈夫。"在我们的事情办完以后,弗莱德把心事都倒给我听了。他说他不能去当教士,玛丽说,如果他当了教士,她决不嫁给他。小伙子希望在我手下办事,全心全意学业务。我决定收下他,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凯莱布!"高思太太说,用的是深沉的女低音,表现了无可奈何的惊讶心理。"这件事没有什么坏处,"高思先生说,坚定地靠在椅背上,握住了椅子的扶手。"他会给我增添一点麻烦,但我想我应付得了。小伙子爱上了玛丽,真心爱上一个正直的少女,这是件好事,苏珊。许多不务正业的男子曾经因此走上了正路。""玛丽跟你谈过这事没有?"高思太太问,心里有些生气,觉得这事不该一直瞒着她。"没讲过一个字。有一次我问她对弗莱德的看法,我给了她一点警告。但是她叫我放心,她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懒惰的、任性的人。那以后再没谈过。但是弗莱德大概找了费厄布拉泽先生,托他向她说情,因为她不准他自己向她谈这事。费厄布拉泽先生发现,她是喜欢弗莱德的,只是他决不能当牧师。弗莱德的心完全在玛丽身上,这我看得出,我对小伙子的印象因此还不坏。再说,我们一向也是喜欢他的,苏珊。""我觉得,玛丽太可怜了,"高思太太说。"可怜,为什么?""因为,凯莱布,她本来可以嫁一个比弗莱德·文西强二十倍的人。""是吗?"凯莱布惊异地说。"我完全相信,费厄布拉泽先生看上了她,打算向她求婚。但是当然,现在弗莱德请他当了说客,这门比较好的亲事就没有指望了。"高思太太的话简明扼要,恰如其分。她感到烦恼,失望,但她不想讲多余的话。凯莱布沉默了一会,他的心情也起伏不定。他望着地板,头和手在随着内心的论争移动。最后他说:"这使我十分自豪和快乐,苏珊,我应该因为有了你而高兴。我始终感到,你获得的一切远远不能跟你本人相比。但是你嫁给了我,尽管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嫁的是我认识的最好、最聪明的人,"高思太太说,相信她决不会爱任何达不到这标准的男子。"得啦,也许别人认为,你还可以嫁得更好。但我肯定娶不到更好的女人。这就是我对弗莱德这件事引起的感触。小伙子从根本上说是好的,也相当聪明,只要能走正路就成。他爱我的女儿,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也给了他一定的保证,只是要看他今后怎样。我得说,那个年轻人的灵魂在我手里,上帝知道,我应该尽一切力量帮助他!这是我的责任,苏珊。"高思太太是不喜欢哭的,但是在丈夫讲完以前,一大滴眼泪已滚下了她的脸颊。这是在各种感情的压力下出现的,它包含着深厚的爱和一定的烦恼。她迅速擦掉了泪水,说道:"除了你,恐怕很少人会认为,这样增加自己的负担是一种责任,凯莱布。""别人怎么想,这无关紧要。我内心获得了一种清楚的感觉,我得照它行事。我希望你的心跟我在一起,苏珊,玛丽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们要尽一切力量,让她的命运轻松一些。"凯莱布靠在椅背上,露出恳求的神情,望着妻子。她站起来吻了他,说道:"上帝保佑你,凯莱布!我们的孩子有一个很好的父亲。"但是她出去以后,却痛哭了一场,抵偿了她郁积在心头的话。她觉得,她丈夫的行为势必遭到误解,而且她对弗莱德抱着理智的态度,不相信他会变好。那么,她的理智态度和凯莱布的热情慷慨,究竟哪一种符合将来的发展呢?第二天早上,弗莱德来到事务所,没有想到,他得在那里接受一次考试。"现在,弗莱德,"凯莱布说,"你得先做些案头工作。我经常有大量东西要写,不能没有助手。我要求你懂得记账,头脑里有个价值观念,我不打算雇佣别的办事员了。因此你得适应这一切。你的书法和算术怎么样?"弗莱德觉得心里不好受,有些尴尬。他对案头工作思想上毫无准备,但是他决心很大,不愿退缩。"我不怕算术,高思先生,我一向觉得它很容易。至于我的书法,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们来试一下,"凯莱布说,拿起一支笔,仔细端详了一会,蘸了墨水,连同一张有格子的纸,递给了弗莱德。"把那张估价表抄一两行,把后面的数字也写上。"当时有一种观念,认为字迹工整不符合上流人的身份,至多只有当文书的人才需要。弗莱德写的那几行,大有绅士派头,像那时任何子爵或主教的笔迹,母音全都一个样子,子音得翻来倒去端详好久,才看得清楚,每一笔都跟别的一笔混在一起,难分难解,字也不按照格子写,总之,这是一份深奥莫测的手稿,除非你事前知道作者要写什么,否则很难看懂它的内容。凯莱布瞧着他写,脸色逐渐变得阴沉了,等弗莱德把纸交还他的时候,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用手背使劲拍了拍纸。这么糟的成绩把凯莱布的温情都赶跑了。"真是见鬼!"他不觉无名火起,喊道。"想想吧,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一个人的教育得花几百几百英镑,培养出来的却是你这样的人!"然后把眼镜推到额上,望着不幸的抄写员,用比较温和的口气继续道:"愿上帝可怜我们吧,弗莱德,这实在叫我不能忍耐!""高思先生,我该怎么办?"弗莱德说,情绪已一落千丈,这不仅因为书法上挨了批评,也因为发现自己竟非得降低到办事员的身份不可。"怎么办?这么办,你必须学会把字写得端端正正,不离开格子。要是没有人看得懂,还要你写它干吗?"凯莱布激昂慷慨地质问,低劣的工作质量使他不能平静。"难道世界上要做的事还太少,要你们搞些稀里糊涂的东西让人猜谜?现在人们就养成了这一套作风。有些人写给我的信,要不是苏珊给我整理清楚,不知要浪费我多少时间。这真是岂有此理。"说到这里,凯莱布把那张纸扔了。这时,任何外人要是向事务所偷偷张一下,一定会感到奇怪,不知那位气势汹汹的代理人,跟那个俊秀的小伙子在闹什么别扭,只见后者咬紧了嘴唇,垂头丧气,白哲的皮肤青一阵白一阵的。弗莱德头脑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高思先生刚一见面的时候,那么和气,那么器重他,他的感激和希望达到了顶点,现在又掉到了最低点。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案头工作,事实上,他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指望的只是得到一个称心如意、自由自在的职业。要不是他对自己明确说过,事后他要立刻上洛伊克向玛丽报喜,告诉她,他已在她父亲手下办事,那么我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了结。幸好在这一点上,他是不甘心让自己失望的。他当时所能说的只是一句话:"我很抱歉。"但是高思先生的气已经消了。"我们必须把事情做得尽量好,弗莱德,"他开始说,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口气。"每个人都能学好书法。我就是自己学的。只要有决心,白天时间不够,可以在晚上练。我们必须有恒心,孩子。在你学的时候,卡勒姆可以继续担任簿记,替你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我得走了,"凯莱布说,站起身来。"你必须让你的父亲知道我们的协议。你记住,等你练好字以后,你就得接替卡勒姆的工作,我不能付两个人的薪金。第一年,我可以付你八十镑,以后再增加。"当弗莱德向父母作出必要的说明时,两人的反应是大吃一惊,这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从高思先生的事务所出来,他立刻赶往商行,他想得不错,对父亲最尊敬的态度,就是尽可能郑重地把这个痛苦的消息正式通知他。而从他父亲来说,他最庄严的时刻,就是在商行中自己的办公室里办公的时候,这时去找他,更能使他理解,这是他的最后决定。弗莱德直截了当谈到了这事,简单地说明了他已做的和决心做的是什么工作,最后表示他很遗憾,不得不使父亲感到失望,这都怪他自己太不成才。这遗憾是真的,因此弗莱德才讲得那么恳切,朴实。文西先生听得膛目结舌,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惊叹,这种沉默在他不耐烦的时刻,是感情极度紧张的表现。那天上午,他在生意上心情不佳,他一边听,一边嘴角上那种痛苦的表情越来越显著。弗莱德讲完后,出现了将近一分钟的静默,这时文西先生把一本账簿放进抽屉,重重地转上了锁。然后他一眼不眨看着儿子,说道:"那么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先生?""是的,父亲。""很好,那就坚决干吧。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丢掉了你所受的教育,在生活中往下走了一步,可是我给你的教育却是要你往上走的,如此而已。""我很遗憾,我们意见不同,父亲。我想,我现在担任的工作也是高尚的,它与当副牧师并无尊卑之分。但是你为了我好,尽力作了安排,我对你是感激的。""很好,我没有什么要说了。今后一切得靠你自己。我只是希望,等你有了自己的儿子以后,他会更好地报答你为他花费的精力。"这话对弗莱德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他父亲是在利用受到了不公平对待的有利地位,每逢我们陷人悲痛的处境,回顾自己的过去,仿佛这只是一页伤心史的时候,都会这样。其实文西先生对儿子的希望,包含着不少自高自大、不替别人着想、以及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因素。但不论怎样,失望的父亲仍掌握着有力的杠杆。弗莱德觉得,仿佛他做了坏事,给父亲抛弃了。"爸爸,如果我继续留在家里,你不反对吧?"他说,站起来预备走了。"我有足够的工资,可以付伙食费,当然,这也是我应该付的。""伙食费,算了!"文西先生说,想到弗莱德在家里吃饭还得付伙食费,也有些不像话,恢复了清醒的头脑。"当然,你母亲会要你留下的。但是你明白,我不会供你骑马,你的裁缝账也得自己付。我想,如果要你自己掏钱,你可以少做一两套衣服。"弗莱德又逗留了一会,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最后他想起来了。"我希望你跟我握握手,爸爸,宽恕我给你造成的烦恼。"文西先生从椅上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了一下已走到面前的儿子,然后伸出了手,匆匆说道:"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弗莱德跟他母亲的谈话要多得多,他作了详细的叙述和解释,但是她的心不能平静,她看到了她的丈夫也许从未想到的事,即这么一来,弗莱德必定要与玛丽·高思结婚,从此高思一家和他们的作风就会闯进她的生活,把它弄得不成体统,她那亲爱的孩子有着美好的容貌,潇洒的风度,本来"在米德尔马契哪一家的孩子都望尘莫及",今后肯定也会给那个家庭同化,变得外表粗俗,不修边幅。在她看来,这简直是高思的阴谋,要把人人喜爱的弗莱德占为己有。但是她不敢提出她的看法,因为只要稍一涉及,他就会对她"大发雷霆",尽管他以前从没这么做过。她心太软,对他太体贴了,不忍心表示任何愤怒,但是她觉得,她的幸福遭到了破坏,接连几天中,她只要看到弗莱德,就不免淌眼泪,仿佛从他身上发现了他多灾多难的未来。也许,正由于弗莱德警告她,切勿再与父亲谈论这个伤心的题目,后者已接受他的决定,宽恕了他,她才迟迟不能恢复平素的愉快心境。如果她的丈夫猛烈责骂弗莱德,那么她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宠儿了。直到第四天晚上,文西先生才对她说道:"听着,露西,亲爱的,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你一直太宠你的儿子了,你还会把他宠得更坏的。""从来没有一件事使我这么伤心过,文西,"妻子说,那漂亮的喉咙和下巴又开始抽搐了,"除非是他那场病。""废话,别想得太多啦!子女会给我们带来烦恼,这是可想而知的。别气坏了身体,那才更糟呢。""好,我不生气就是了,"文西太太说,在这恳求下,振足起精神,抖动了一下身子,像一只鸟似的,让竖起的羽毛重又平伏下去。"不必为一个人大惊小怪,这没有用,"文西先生说,不愿为了一点小小的不幸,影响家庭的乐趣。"萝莎蒙德也跟弗莱德差不多呢。""是的,可怜的罗莎。我相信,她失去了孩子,一定很伤心,但是她恢复得很快。""孩子,呸!我看得出,利德盖特的业务愈来愈糟,据我所知,他还背了债。过几天我打算要她来一下,好好问问她。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钱给他们。让他的亲族接济他吧。我从来不赞成这门亲事。但现在讲已经来不及了。按铃叫他们拿柠檬来,露西,别那么愁眉苦脸的。明天我带你和路易莎,坐车上里弗斯顿玩玩。"第五十七章他们还不满八岁,一个名字已经在他们心头升起,激起了感情的涟漪,像生命之流渗入他们的机体,震惊了幼小的心灵,陶冶了他们的性情。这就是那个讲述忠诚的埃文·杜,古怪的布雷德沃丁和维克·岩·伏尔的人,他扩大了他们童年的狭小世界,使他们知道了高山、湖泊和岩石的广阔天地,还有更多的惊险情节和爱情,他们相信瓦尔特·司各特,他从遥远的地方给他们送来了充满欢乐和悲壮故事的书。他们和书总会分开,但他们的笔像粗壮的蜘蛛日复一日在纸上爬行,记下了从塔利一维奥兰城堡开始的故事。晚上,弗莱德·文西步行前往洛伊克牧师府(他第一次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生龙活虎般的年轻人,有时也难免没有马骑,只得靠两条腿步行)。他在五点钟出发,顺便拜访了高思太太,想了解一下,她对他们的新关系是否抱欢迎态度。他发现,这个家庭,包括狗和猫在内,全都聚集在果园内一棵大苹果树底下。这是高思太太的节日,因为她的大儿子克利斯蒂,她最大的欢乐和骄傲,已回家欢度短暂的假期。克利斯蒂这个人,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留在大学里当导师,研读所有的古典名著,成为波尔桑②第二。他是对可怜的弗莱德的无声批判,是那位教育之母提供的直观范例。克利斯蒂生得方头大耳,宽胸阔背,完全是他母亲的男性翻版,加上他的身材几乎比弗莱德矮了一个脑袋,因此自然称不上英俊潇洒。他一向说话干脆,直截了当,认为弗莱德的不肯读书,不过是长颈鹿的一贯作风,可又巴不得自己生得高一些。现在他躺在草坪上,靠近妈妈的椅子,用一顶草帽遮住了眼睛,吉姆在椅子的另一边,正大声朗读一本书,那是他心爱的一个作家写的,这位作家的作品成了许多年轻人的欢乐的主要源泉。书名便是《艾凡赫》,吉姆朗读的是比武时伟大的射箭场面,但他时常遭到贝恩的干扰,后者拿了自己的破弓箭,要大家看他射箭,可又射得一塌糊涂,莱蒂觉得他非常讨厌,大家也不理睬他,只有那只杂种狗布朗尼特别起劲,可它也许什么也不懂;一只灰白色的纽芬兰狗躺在太阳下,迟钝的眼睛正呆呆地出神,完全是一副年老力衰的样子。茶桌上,樱桃堆得像珊瑚似的。莱蒂的嘴巴和围涎上还留着它们的一些痕迹,说明她刚才曾帮忙摘樱桃,现在她坐在草地上,睁大了眼睛,专心听哥哥朗读。但是弗莱德·文西一来,大家的兴趣便转移了。他在花园的凳子上坐定之后,说他是上洛伊克的牧师府路过这儿。贝恩早已丢下弓箭,抓了一只拼命挣扎的、瘦瘦的小猫,跨在弗莱德伸出的一条腿上,一听这话,马上喊道:"带我去!""我也要去,"莱蒂说。"你跟不上弗莱德和我,"贝恩说。"我跟得上。妈妈,你告诉他们,我跟得上,"莱蒂要求道,她在生活中时常得对抗轻视女孩子的习惯势力。"我宁可跟克利斯蒂在一起,"吉姆说,言下之意是他比那两个小傻瓜高明得多。莱蒂听了,用一只手摸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狐疑不决,不知跟哪一个好。"我们大家都去看看玛丽,"克利斯蒂说,伸开了胳膊。"不,我的好孩子,我们不能一窝蜂都拥到牧师家里。你穿了这套在格拉斯哥穿的旧制服,也绝对不成。再说,你父亲就要回家了。我们不如让弗莱德一个人去,请他告诉玛丽,你在这儿,她明天就可以回家。"克利斯蒂看看自己那磨光的膝部,再看看弗莱德那漂亮的白裤子。毫无疑问,弗莱德的衣服式样比英国大学校服强,何况他风度翩翩,连那种喜形于色,用手帕向后抚平头发的姿势,也与众不同。"孩子们,走开,"高思太太说。"天气这么热,别老是纠缠你们的朋友。带你们的哥哥去看看兔子。"大儿子明白了,立即带走了孩子们。弗莱德觉得,高思太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要说的一切说给她听,但他只是讲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克利斯蒂回来了,你一定很高兴!""是的,我没想到他这么早回来。他是九点钟下的释车,他父亲刚走,他就到家了。我正在等凯莱布回来,让他听听克利斯蒂有了多大的长进。去年一年,他的花费都是靠教课挣来的钱,同时他还刻苦读书。他指望不久谋得一个私人导师的职务,到国外去。""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弗莱德说,觉得这些偷快的事实带有药品的味道,"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包袱。"停了一会,他又说:"不过我想,你可能认为,我会成为高思先生的一个大包袱。""凯莱布愿意背这包袱呢,他这种人总是做得比别人要他做得更多,"高思太太回答。她在织短袜,随时可以看弗莱德,也可以不看--一个人在琢磨怎样使自己的话具有教育意义的时候,这种姿势是最有利的。虽然高思太太想保持适当的沉默,她还是乐意开导弗莱德几句,让他有所得益。"我知道,你认为我不配得到他的照顾,高思太太,你想得完全对,"弗莱德说,他的情绪好了一些,因为他发现她有了一些想教训他的迹象。"我做了损害别人的事,可这些人正是我最关心的。但是只要像高思先生和费厄布拉泽先生这样两个人没有抛弃我,我就没有理由自暴自弃。"弗莱德心想,应该向高思太太提一下这两位男性的模范。"当然是这样,"她说,逐渐加重了语气。"一个年轻人得到了这样两位长辈无微不至的关怀,还要自暴自弃,使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这就实在罪有应得了。"弗莱德对这种强烈的语言,有些惊讶,但只是答道:"我希望不致这样,高思太太,因为我已得到了一些鼓励,相信我能赢得玛丽的好感。高思先生把那事告诉你了吧?我想,你不致感到意外吧?"弗莱德没再说下去,他这话纯粹是指他自己的爱情说的,他觉得这事也许已相当明显。"对玛丽给你的鼓励不感到意外吗?"高思太太说道,觉得应该让弗莱德更明确地意识到,不论文西家怎么猜想,玛丽的亲友们对这门亲事从来没有抱过希望。"不,我承认我感到意外。""不,她从没向我许诺过什么,我当面跟她谈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讲,"弗莱德说,急于替玛丽辩白。"只是我央托费厄布拉泽先生替我找她时,她允许他转告我,这不是毫无希望的。"高思太太心头蕴藏的训戒的威力,还没有充分发挥。现在她有些耐不住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家伙能够达到目的,是靠牺牲了更可怜、更聪明的人;他害死了夜莺,自己还不知道,可是他家里那些人,还以为她的家庭一心指望高攀这个小少爷呢。她这种气恼,由于不能向她的丈夫发泄,一直压在心底,以致此刻变得更加炽烈。模范妻子有时不得不寻找这样的替罪羊。于是她用十分果断的门气说道:"弗莱德,你要求费厄布拉泽先生替你说情,这是很不应该的。""是吗?"弗莱德说,脸顿时涨红了。他感到吃惊,但还弄不清高思太太的意思,又用道歉的口气说道:"费厄布拉泽先生一向是我们的好朋友,我知道,他讲的话,玛丽会认真地听,而且他毫不犹豫,接受了我的要求。""是的,年轻人常常看不到一切,只看到他们自己的要求,也很少想到,这些要求会给别人带来多大损害,"高思太太说。她不想越出这种一般的训导范围,一边毫无必要地把编织的东西拆开,借以发泄自己的愤意,还带着庄严的神气皱紧了眉头。"我不明白,这会给费厄布拉泽先生带来什么损害,"弗莱德说。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感到,那个出乎意外的观念,开始自动形成了。"一点不错,你不明白,"高思太太说,尽量使自己的话讲得发人深省。一时间,弗莱德望着地平线,脸色变得优郁而焦急,然后猛地扭转头来,用几乎尖厉的嗓音说道:"高思太太,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费厄布拉泽先生爱上了玛丽?""如果是这样,弗莱德,我想,你是最不应该感到惊异的,"高思太太回答道,把编织的短袜撂在一旁,合抱着双手。她手头不拿活计的时候是很少的,这是她心情激动的表现。事实上,她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由于教训了弗莱德,觉得很痛快,另一方面又意识到,这未免有些做过了头。弗莱德拿起帽子和手杖,马上站了起来。"那么,你是认为我挡住了他的路,也挡住了玛丽的路?"他说,那口气似乎在要求答复。高思太太一时做声不得。她使自己陷人了不愉快的境地,似乎非得把心中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不可,然而她明白,这是无论如何得保守秘密的。她意识到自己讲漏了嘴,这使她特别难受,而且她没有料到弗莱德会如此激动。接着他又说道:"高思先生得知玛丽喜欢我以后,并没有反对。如果有这种事,他应该是知道的。"高思太太听他提到她的丈夫,心里悔恨莫及,她怕凯莱布埋怨她讲错了话,这种担忧是她很难忍受的。为了防止这不合心意的后果,她答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据我看,玛丽一点也没想到这种事。"但是她毫无必要地提起了它,现在该不该要求他绝对保守秘密,她有些犹豫,她不习惯这么低声下气讲话。正在她踌躇不决的时候,苹果树下放茶具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场风波。贝恩跳跳蹦蹦奔过草地,布朗尼跟在他的脚后,他看到小猫抓住线团,把一根毛线越拉越长,便又是喊叫又是拍手,布朗尼也大声吠叫,小猫吓慌了,跳上茶桌,打翻了牛奶,又跳了下来,使桌上的一半樱桃给线团带到了地上。贝恩又拿起结了一半的袜子头,举在小猫头上逗它,弄得它又疯疯癫癫,跳来跳去,这时,莱蒂一边吃喝,一边跑来要她母亲制止这场胡闹。总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闹得天翻地覆。高思太太只得出面干涉,别的小家伙也都来了,于是跟弗莱德的单独谈话终于草草收场。过了一会,他就起身告辞了,高思太太跟他握手时,说了一声"上帝保佑你",表示她的严厉态度已有所缓和。她心里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差点像"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傻女人",先是随口乱讲,事后又要求人家保守秘密。但是她没有向弗莱德提出这要求,为了防止凯莱布的指责,她决定自己责备自己,当天晚上向他承认一切。很奇怪,温和的凯莱布一旦开庭问事,在她眼里,他就成了铁面无情的法官。只是她得向他指出,那种暗示,对弗莱德·文西还是大有好处的。确实,在他前往洛伊克的时候,这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弗莱德天生无忧无虑,充满自信,现在却有人向他暗示,要是他不挡住道路,玛丽可以攀到一门十全十美的亲事,也许他的自尊心还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损伤。他还非常恼火,没想到自己这么愚蠢,竟要求费厄布拉泽先生做中间人。但是作为一个情人,弗莱德也不例外,为玛丽的感情产生的新的忧虑,不能不凌驾于其他一切之上。尽管弗莱德相信费厄布拉泽先生慷慨无私,尽管玛丽已有言在先,他还是感到他有了一名情敌,这是一种新的意识,他对它充满反感,丝毫也不准备为了玛丽的幸福放弃她,倒是宁可为了她与任何人斗争到底。但是跟费厄布拉泽先生斗争,这只能带有隐喻性质,在弗莱德看来,这比体力上的搏斗困难得多。这体验对他无疑是一种折磨,也许不比他姨父的遗嘱带给他的失望好受一些。刀还没有插进他的心窝,但他已开始捉摸到它那锋利的刀口。他完全没有想过,高思太太对费厄布拉泽先生的估计可能错了,他只是怀疑,她对玛丽的估计可能错了,玛丽近来一直住在牧师府,她的母亲对她的心情了解得很少。他走进客厅,看到她跟三位妇人谈笑风生的时候,也没有觉得轻松一些。她们正起劲地谈论一件事,看到他进屋就住口了。玛丽在给一堆浅浅的柜子抽屉抄写标签,她的蝇头小楷相当工整。费厄布拉泽先生到村里办事了,弗莱德与玛丽的特殊关系,三位妇人一无所知,他们两人又不便提出要到花园去。弗莱德在心中合计,看来他只是白跑了一趟,无法跟她私下讲一句话。他先是告诉她,克利斯蒂回家了,然后又讲,他已在她父亲那儿办事。他感到安慰的是,她对后面这个消息非常关心。她匆匆说道:"这使我很高兴,"然后又俯下头写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脸。但这牵涉到一个问题,费厄布拉泽老太太怎么也不能置之不问。"亲爱的高思小姐,你的意思不是说,你听到一个受了牧师教育的年轻人不肯干牧师这行职业,感到高兴吧;你只是说,事情既然这样,那么他能够在你父亲这样出色的人手下办事,你还是觉得很高兴。""不是这样,真的,费厄布拉泽太太,我想这两种情形都使我高兴,"玛丽回答,巧妙地擦掉了一滴叛逆的眼泪。"我有的完全是一颗世俗的心。除了威克菲尔德牧师和费厄布拉泽先生,我没有喜欢过任何教士。""亲爱的,请问这是为什么?"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说,停下了手中结毛线的大木针,望着玛丽。"你的意见一向都有充足的理由,但这一点却使我感到惊讶。当然,我这话不包括那些传播新教义的教士在内。但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教士呢?""这个嘛,"玛丽说,突然变得笑逐颜开,好像考虑了一下,"我不喜欢他们的颈巾。""怎么,那么卡姆登的你也不喜欢啦,"威妮弗莱德小姐说,不免有些担忧。"不,我喜欢,"玛丽说。"我只是不喜欢其他教士的颈巾,因为那是他们戴的。""这可把我弄糊涂了!"诺布尔小姐说,觉得自己的知识也许不够了。"亲爱的,你是在开玩笑。你瞧不起这么高尚的一类人,一定是有更重要的理由的,"弗厄布拉泽老太太庄严地说。"高思小姐对什么人可以当教士,有十分严格的标准,要叫她满意是很难的,"弗莱德说。"哦,那么我很高兴,蒙她好意,没有把我的儿子也算在里边,"老太太说。费厄布拉泽先生回来后,弗莱德向他讲了他在高思先生手下办事的新消息,但是玛丽有些纳闷,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声音气呼呼的。听完后,费厄布拉泽先生用安详而满意的口气说道:"那样很好,"然后俯下头,看玛丽写的标签,称赞她的字写得不坏。弗莱德心中嫉妒得要命,但是当然,也很得意,因为费厄布拉泽先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但如果他生得丑一些,胖一些,像个四十来岁的人,那就更好了。现在玛丽既然公开把费厄布拉泽放在一切人之上,这些妇女又对这事抱着鼓励态度,那么结果会如何,就可想而知了。正当他觉得没法指望跟玛丽单独谈话时,费厄布拉泽先生忽然说道:"弗莱德,帮我把这些抽屉搬回我的书房,你还从没见过我这间漂亮的新书房呢。高思小姐,你也来。我要你看看我今天早上捉到的一只大蜘蛛。"玛丽立即领会了牧师的意图。自从那个难忘的晚上以后,他一直对她保持着牧师原来的慈祥态度,她那短暂的惊讶和怀疑也早已烟消云散。玛丽养成了习惯,对一切捕风捉影的事一概不予考虑,如果有一个信念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使她沾沽自喜,她便马上会提高警惕,把它当作一桩笑话,撵出脑海,在这方面她已有过不少先例。现在正如她所预料的,弗莱德走进书房欣赏它的装修,她给叫去看蜘蛛,这时费厄布拉泽先生忽然说道:"你们在这儿呆一两分钟。我得去找一幅雕版画,弗莱德长得高,可以帮我把它挂在墙上。我不用多久,马上回来。"于是他走出了屋子。然而弗莱德讲的第一句话却是:"不论我怎么努力,反正没用,玛丽。你最后一定会嫁给费厄布拉泽。"他的口气有些愤慨。"弗莱德,你在胡诌什么?"玛丽忿忿地喊道,脸涨得通红,心里惊异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一切都很清楚,你不可能看不到,事实上你什么都明白。""我只看到,你的行为实在太糟了,弗莱德,你竟这么谈论费厄布拉泽先生,可他尽量帮助你,替你着想。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弗莱德还是有些心计的,尽管他正在气头上。如果玛丽真的毫无怀疑,那还是不把高思太太的话告诉她为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答道。"如果有一个人各方面都比我强,你又把他看得比所有的人高,那么你一天到晚跟他接触,我自然没有成功的机会了。""你这个人简直不知好歹,弗莱德,"玛丽说。"我真后悔,我根本不应该对费厄布拉泽先生说我多么关心你的。""不,我不会不知好歹。要是没有这件事,我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把一切告诉了你的父亲,他对我非常亲切,他待我就像我是他的儿子。要不是为了这事,我可以全心全意工作,不论抄写或干别的什么。""为了这事?为了什么?"玛丽问,现在她想,一定出了特别的事,有人说过或做过什么了。"我会败在费厄布拉泽手里,这是可怕的,确定无疑的。"玛丽听了几乎忍不住笑,她的怒气平息了。"弗莱德,"她说,扭过头去看他的眼睛,那对眼睛却气呼呼的,尽量避开她,"你这人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要不是这么一个死心眼儿的傻瓜,我倒真想扮演一个恶作剧的风流女子,让你以为除了你,还有别人在向我求爱,好叫你吃些苦头。""玛丽,你是不是真的最喜欢我?"弗莱德说,把充满深情的眼睛转过去看她,还想拉她的手。"这个时候我一点不喜欢你,"玛丽说,退后了一步,把手伸在背后。"我只是说,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向我表示过爱我。但这不能证明,以后不会有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这么做,"她最后说,大笑起来。"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决不会再想他,"弗莱德说。"不准你再向我提这件事,弗莱德,"玛丽说,态度又变得严厉了。"我不知道,这是你愚蠢还是气量狭窄,你竟然看不到,费厄布拉泽先生故意把我们两个人留在这里,是为了让我们自由自在地谈话。我很失望,你对他的美好心意竟会看不到。"不久,费厄布拉泽先生取了版画回来了,他们没有时间再说什么。弗莱德不得不怀着一颗嫉妒和不安的心,回到客厅,然而玛丽的谈话和态度,依然给了他差可自慰的根据。这次会面的结果,整个说来还是使玛丽更加痛苦,她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获得了新的方向,她还看到了各种新的解释的可能性。这一切使她感到,似乎她对不起费厄布拉泽先生;对一个普遍受到尊敬的人有了这种情绪,总是危险的,它难免影响一个感恩戴德的妇女的坚定意志。第二天她有理由回家一次,这使她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她真心诚意要使自己始终明确,她最爱的是弗莱德。一种温柔的感情经过多年的累积,在我们心头形成之后,如果我们觉得可以把它任意调换,那无异是在贬低我们生命的价值。我们会像守卫我们的财富一样,守卫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忠诚。"弗莱德已失去了其他一切,必须让他保留这个希望,"玛丽对自己说,一抹微笑掠过了她的嘴角。她不能助长另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那种新的尊严感和公认的价值观念,本来不是她经常有的。如果弗莱德给排除在这一切之外,如果弗莱德遭到抛弃,为了失去她而闷闷不乐,那么它们对她深邃的思想说来,是不会有任何吸引力的。第五十八章憎恨既无法存在于你的眼里,因此我不能看出你内心的变化。许多人的虚情假意流露在脸上,表现在肇眉、处额和神色中,唯独上天造你时早已注定,绵绵情意要常驻在你的脸上,不论你的心如何变幻莫测,你目光中除了温情还是温情。--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文西先生对罗莎蒙德的境况发出不祥的预言时,她本人还从未意识到,她会给逼得走投无路,不出他的所料,向他求助。尽管她的家庭生活照旧铺张浪费,讲究排场,在收支问题上她仍一点心事也没有。她的孩子早产夭折了,准备的绣花童装和鞋帽,只得堆在柜子里。这不幸的发生完全是由于一天她不顾丈夫的劝阻,坚持骑马出游造成的。不过别以为她当时发过脾气,或者疾言厉色地顶撞过丈夫,说她爱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这种事是从来没有的。她为什么特别喜欢骑马,这原因得从利德盖特上尉的来访谈起。他是从男爵的第三个儿子,遗憾的是,我们那位与他同姓的泰第乌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认为这是个无聊透顶的纵挎子弟,"头发从前额到颈背分开,弄得怪模怪样"(泰第乌斯本人当然不采用这种发式),不论你谈到什么,他总要假充内行,胡诌一通。利德盖特在心里骂自己愚蠢,蜜月旅行时不该答应到伯父家去,以致引来了这次拜访。他跟罗莎蒙德谈心时,提到过这点,结果落了个没趣。原来在罗莎蒙德眼中,这次拜访无异特大喜事,在她一生中是空前的,可以使她扬眉吐气。她想到有一个堂兄弟是从男爵的儿子,即将住在自己家中,便得意非凡,琢磨着他的到来所包含的意义,以及消息传开后人们的反应。她向她的客人介绍利德盖特上尉时,不免沾沾自喜,发觉人们听到他的身份,就像闻到了一股香味。这种满足感暂时补偿了她在婚姻问题上一个不如人意的缺陷,即她的丈夫虽然出身世家望族,终究只是一个医生。现在好了,她的结婚终于抬高了她的身价,使她超出了米德尔马契的水平,这不仅有目共睹,也符合她的理想,她的前途从此光芒万丈,她可以与夸林汉姆经常保持书信往来,互相拜访,结果自然也会使泰第乌斯飞黄腾达,尽管目前还很渺茫。此外,也许由于上尉的怂恿,他那位业已出嫁的妹妹梅甘夫人前往伦敦时,也带着使女顺道在这儿住了两夜,这事尤其重要。总之,很清楚,罗莎蒙德不遗余力练习弹琴唱歌,仔细选择花边等等,这些工夫没有白花。至于利德盖特上尉本人,他那低低的额角,那偏向一边的鹰钩鼻,那显得粗俗的谈吐,在没有军人气派和胡子的任何年轻人那里,也许是缺点,但在利德盖特上尉这种人身上,却会得到闺阁名媛们的好评,认为这"很有风度"。不仅如此,他还有一种高贵的教养,就是不拘小节,根本不把中产阶级的文明礼貌放在眼里。对于女性的美貌,他更是一个权威的评论家。现在他对罗莎蒙德的恭维,甚至比在夸林汉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发觉,跟她打情骂俏,说说笑笑,一天几个钟头一下子就过去了。这次拜访成了他生平最偷快的赏心乐事之一,尽管他猜到,那位古怪的堂弟泰第乌斯对他并不欢迎,他也毫不在乎。利德盖特呢,他宁可死(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也不肯在交际应酬上失礼,因此一直委曲求全,克制着心头的不快,平时只是假装没有听到那位多情的军官在讲些什么,把回答的责任完全托付给了罗莎蒙德。好在他绝对不是一个嫉妒的丈夫,他宁可把那位浅薄无聊的年轻人丢给妻子,也不愿亲自奉陪。一天晚上,那位贵客前往洛姆福德探望驻扎在那里的几个军官朋友,他走后,罗莎蒙德对丈夫说:"我希望你在吃饭时,跟上尉多谈谈。你有时对他爱理不理的,你的眼睛朝着他,可是好像没有看见他,倒是在研究他脑壳背后藏着什么。""亲爱的罗莎,请原谅,我不想跟这么一头自命不凡的蠢驴打交道,"利德盖特毫不客气地回答。"要是他打破了脑袋,我也许还有兴趣,可以看看它里边装着什么,否则我不想睬他。""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瞧不起你的堂兄,"罗莎蒙德说,口气显得温和而认真,又有一点鄙夷的意味,手指在活计上来回移动着。"你不妨问问拉迪斯拉夫,你的上尉是不是他遇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从他来了以后,拉迪斯拉夫几乎不再上门了。"罗莎蒙德心想,她完全明白为什么拉迪斯拉夫先生不喜欢上尉,因为他吃醋了,可是她巴不得他吃醋呢。"谁也说不清楚,那些怪人爱好什么,"她答道,"但是在我看来,利德盖特上尉是地地道道的绅士,我认为,哪怕看在高德温爵士面上,你也不该对他这么冷淡。""是这样,亲爱的,但我们已经为他举办了宴会。他可以爱来就来,爱去就去,随他高兴。他并不需要我。""然而他在家里的时候,你应该对他亲热一些。他可能不是你说的那种聪明的凤凰,他的职业跟你的不同,但你跟他多谈一些他熟悉的事,这样更好。我认为,他的谈话是十分风趣的。不管怎样,他不是一个不顾廉耻的人。""实际就是你要我对他亲热一些,罗莎,"利德盖特无可奈何地咕浓道,脸上的笑容非常勉强,当然更谈不到愉快了。罗莎蒙德不再做声,也不再发笑,但嘴角上那几条可爱的弧线依然显得温情脉脉,似笑非笑。利德盖特那些话像伤心的里程碑,标明他离他过去梦想的天地已多么遥远,在那个梦境中,罗莎蒙德是完美的女性的化身,对丈夫百依百顺,像一条千娇百媚的美人鱼,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为他一个人唱歌,让他的伟大智慧得到休息。他开始看到,他所幻想的崇拜和她对才能的向往是两回事,后者只是因为才能可以带来富贵荣华,它是挂在钮扣洞上的勋章,或者姓名前的荣誉称号。可想而知,罗莎蒙德也离开了她原来的立足点,她本来觉得,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不知所云的谈话枯燥乏味,毫无意思,现在却发现,从大多数人说来,他们的愚蠢确实叫人无法忍受,但也有一种完全可以接受的愚蠢。要不是这样,请问,社会纽带还怎么维持呢?利德盖特上尉的愚蠢便能发出美妙的香味,带有一定的"风度"和铿锵悦耳的声调,何况它与高德温爵士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罗莎蒙德觉得,这种愚蠢是非常可爱的,也理解它的许多妙处。我们知道,罗莎蒙德喜欢骑马,因此,在利德盖特上尉到来之后,她的兴趣重新抬头是不足为奇的。上尉吩咐他的马夫带来了两匹马,寄养在绿龙酒家。他请罗莎蒙德骑一匹灰色马,他担保那匹马性子温和,是专供妇女骑的。这话不错,它是他替他妹妹买的,现在正预备带往夸林汉姆。罗莎蒙德第一次外出,没有告诉丈夫,又在他之前回到了家中。但是这次骑马,一切十分顺利,她宣称,她的感觉非常良好,因此她事后向丈夫谈起它的时候,完全相信他会同意她继续骑马出游。事实却相反,利德盖特大为恼火,他简直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冒这危险,这匹马是陌生的,而且她事前也不跟他商量一下。他在惊讶之余,几乎大发雷霆,这对罗莎蒙德自然是不祥之兆。但火气过去以后,他沉默了几分钟。"然而你总算平安回家了,"他最后说,口气很坚决。"你不能再去,罗莎,这是明摆着的。哪怕是世界上最文静、最温驯的马,也难保不发生意外。你知道,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希望你不再骑我们的花斑马的。""但是在家里也可能发生意外,泰第乌斯。""亲爱的,不要强词夺理,"利德盖特说,用的是恳求的口气。"要知道,你应该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再去,你就不要再去。"这是晚餐前,罗莎蒙德正在梳理头发,她的脸照在镜子里,还是那么可爱,没有一点变化,只是现在那长长的脖颈有点扭在一边。利德盖特把手插进口袋,踱来踱去,这时在她背后站住,仿佛等她作出保证。"亲爱的,请你把我的发辫缚在头顶上,"罗莎蒙德说,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手臂,使一个丈夫不好意思再无动于衷地站在边上。以前利德盖特也常常替她系辫子,他的手指生得细长美好,正适合干这种灵巧的活儿。他把那些柔软的发辫盘在头顶,系在一只高高的梳子上(男人竟能发挥这样的妙用!)。这时,那漂亮的颈项,连同它那可爱的曲线,全都显露在他的眼前,他除了吻它,还能怎样呢?但是哪怕我们做的只是以前做过的事,情况往往不同。利德盖特仍在生气,没有忘记他的立场。"我要告诉上尉,他应该懂事一些,不要再怂恿你骑他的马,"他临走前说。"请你千万别这么做,泰第乌斯,"罗莎蒙德说,眼睛望着他,口气显得比平时郑重。"你这么对待我,好像我是小孩子似的。请你答应我,不要过问这事,我自己会处理的。"她的反对似乎有些道理。利德盖特不得不同意,说道:"好吧,那就这样。"因此,谈话的结果是他向罗莎蒙德作出保证,不是她向他作出保证。事实上,她已经决定不照他的话办。罗莎蒙德掌握着稳操左券的固执,她不必浪费口舌,作轻率的反抗。她喜欢做的事,在她看来就是正确的,她会运用她的全部聪明才智实现这个目标。她决定继续骑灰色马出外兜风,第二次利用了丈夫外出的机会。她打算暂时瞒着他,直等这事对她已无足轻重时,才向他摊牌。骑马是她心爱的活动,何况骑的又是一匹使她得意扬扬的骏马,身旁有利德盖特上尉,高德温爵士的公子,他也骑着一匹骏马;她与他并髻而行,出现在众人面前,这诱惑实在太大了,只要不给丈夫看到,这简直跟她婚前的梦想一样美妙。再说,她这么做是为了增进与夸林汉姆那家人家的情谊,这自然是聪明而必要的步骤。但是温驯的灰色马经过哈尔赛尔树林时,正好有人在砍伐木材,一棵大树出其不意地倒下,马一惊,立刻向前飞奔,把罗莎蒙德也吓得大惊失色,这样终于造成了她的流产。利德盖特没法向她发泄愤怒,但对上尉确实毫不留情,他的拜访自然也随之宣告结束了。以后每逢谈到这事,罗莎蒙德总是不动声色地坚持,那次骑马并无妨碍,哪怕她呆在家里,同样的征兆照样会出现,引起同样的后果,因为那以前她早有预感。利德盖特只得说:"亲爱的,这太不幸了!"但他不免暗暗纳闷,这么温柔的一个女子怎么会这么顽固,执迷不悟。一种使他惊愕的感觉逐渐在他心中形成了,那就是他对罗莎蒙德无能为力。他的渊博知识和深刻思想,非但与他想象的不同,不能在一切场合成为指导力量,而且遇到实际问题,往往给撇在一边。他一向认为,罗莎蒙德的聪明在于善于采纳忠告,这是妇女应有的品德。现在他却开始发现,这种聪明是怎么回事,它好像钻在一只封口的网袋里,你抓不住它,它也不接受你的约束。没有人比罗莎蒙德更机灵,在追逐她的爱好和利益的道路上,她一眼就能发现,她可以依靠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她清楚地看出了利德盖特在米德尔马契社会中的优异地位,她还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进一步察觉到了他的才能一旦使他出人头地,可以带来多么美好的社会效果。但是对她说来,他在职业上和科学上的远大抱负,跟她所期待的这些效果毫无关系,它们可以说只是一种难闻的油脂,是无意之中偶然碰到的。对于油脂,她自然一窍不通,但是除了它,在其他一切方面,她都相信自己的看法,不相信他的。利德盖特感到惊异,他发觉,在无数小事上,正如在最近这次严重的骑马事故中,感情并没有使她接受他的意见。他毫不怀疑,她对他是有感情的,他也找不到任何迹象,说明他干过什么引起她不快的事。至于他本人,他对自己说,他还像以往一样体贴她,爱她,可以容忍她的一切错误。但是,唉!利德盖特异常苦闷,他觉得一些新的因素已在他的生活中形成,它们使他厌恶,仿佛一个人一向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在最清洁的水中游泳,追求着光辉灿烂的目标,现在却看到一股污浊的泥水在他身旁出现了。不久,罗莎蒙德便复原了,在她的针线台旁边变得比过去更可爱了。她坐着父亲的敞篷马车出外兜风,幻想着夸林汉姆可能发来的请柬。她知道,她在那儿的客厅里,可以成为最精致的装饰品,远远超过那个家庭里的任何一个女儿;她也明白,那些先生们全都意识到了这点,只是也许她还没充分认识到,那些名门淑女是不愿意别人超过自己的。现在利德盖特已不必再为她操心,又陷人了他的所谓沉闷状态--这是她在心中给这种状态起的名称,它包括他全神贯注从事的一切活动,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在内。有时他还显得愁眉不展,厌恶一切日常事务,好像它们都含有苦味,实际这是表示他心情烦躁、惶惶不安的晴雨计。这种心情有各种原因,有一个原因他却是出于好意,作了错误的估计,才不愿向罗莎蒙德提起,免得影响她的健康和精神。其实在他和她之间,彼此的思想早已走上不同的轨道,显然,这是哪怕在两个仍然互相关心的人之间也可能发生的。在利德盖特看来,他已经浪费了一月又一月的光阴,把他最美好的意愿,最充沛的精力,大部分牺牲在对罗莎蒙德的温情中了。他必须耐着性子,容忍她那些毫无意义的要求和干扰,尤其是他必须装出笑脸,丢开越来越渺茫的理想,面对她那颗空虚的、麻木不仁的、肤浅的心,为她牺牲他在职业上、在科学研究卜的雄心壮志,那种较少个人色彩的目标,而他本来以为,这种雄心壮志必然会得到一位理想的妻子的尊重,被她看作神圣的事物,尽管她对这种事物一点也不理解。但是他的容忍是与一种对自己的不满混合在一起的,因为如果我们坦率一些,我们都会承认,我们不如意的时候所感到的痛苦,大多来自这种对自己的不满,不论妻子或丈夫莫不如此。如果我们强大一些,环境对我们的作用就弱一些,这始终是真理。不过利德盖特心中明白,他对罗莎蒙德的让步,往往不仅仅是由于缺乏坚定的决心,也不是由于与我们生活中日常部分脱节的热忱,往往会遭到另一种情绪的侵袭,终于陷人麻痹状态。利德盖特的热忱始终面临的压力,不是单纯的忧郁,还有一件使他抬不起头的琐事,它露出嘲笑,面对着他一切崇高的努力,仿佛要把它们统统扼杀似的。这件琐事,他一直不敢向罗莎蒙德提起。他有些惊奇,但他相信,它从未进入过她的头脑,尽管这是明摆着的、不难理解的事实。它有明显的迹象,完全可以推想得到,连漠不关心的旁观者也一目了然,那就是利德盖特背了债。他忧虑重重,不能不时常想到,他正在一天天越来越深地陷人那个泥坑。它表面上覆盖着美丽的花草,引诱人向它走去。可是多么奇怪,一个人一旦进入那里,不用多久,就会把整个身子陷在里边。这时,哪怕他怀着一个有关全人类的计划,他也由不得自己,只能主要考虑还债的问题。十八个月以前,利德盖特也没有钱,但他对一些零星收人从不计较,相反,有人为了几个钱,不惜卑躬屈膝,还引起他极大的鄙视。现在他却体验到了比单纯的亏空更糟的事。他成了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在庸俗的可憎的考验面前,为了贪图安乐,买进了大量本来可以不需要的物品,可是又无力还账,而付账的日期已近在眉睫。怎么造成这种状况,这是不太懂得数学或物价的人,也不难明白的。一个人在布置一个家,准备结婚的时候,发现家具和其他装修费用,比他能够支付的钱,多出了四百至五百镑;到了一年以后,他又发现,他的家庭开支,包括养马等等在内,达到将近一千英镑,而他行医的收人,根据过去的账簿原来估计有八百镑一年,现在它却像夏天的池塘,降低到了几乎不到五百镑,而目_大多是赊账,那么结论很清楚,不论他在不在意,他是负债了。那时不像今天,花费不大,外省生活还比较省俭,但是一个医生刚买下别人的业务,又认为自己必须有两匹马,饮食必须丰盛,还要付人寿保险,为住宅和花园付高额租金,他马上就会发现,他的支出超过了收人一倍,这是任何人只要对这些细节稍加考虑,就可以想象得到的。罗莎蒙德从小过惯了奢侈的生活,认为幸福的家庭就在于能够得到一切最好的享受,其他都是"次要的"。利德盖特呢,他认为"任何事既然要办,就该办得像个样子",他不能想象别的生活方式。如果家庭开支的每个项目,事前向他征求意见,他也许会说:"这算不得什么";如果有人建议他节省某一用途,例如,用便宜的鱼代替珍贵的鱼,他会觉得这是斤斤计较,贪小便宜。罗莎蒙德哪怕在利德盖特上尉没有来的时候,也喜欢举办宴会,利德盖特虽然常常认为这些客人讨厌,却从不干涉。交际应酬似乎是职业上谨慎周到的必要部分,摆酒请客自然符合这个原则。确实,利德盖特时常出人穷苦人家,懂得按照他们的支付能力开药方,但是,唉!难道就因为这样,事情便有所不同吗?我们知道,人的体验往往包含许多不同的范畴,它们不相为谋,也从没有人想把它们互相比较。支出正如丑陋和错误一样,一旦跟我们自身联系起来,就会出现新的面貌,衡量它时,总要从我们与别人的巨大差异着眼,而这种差异在我们的感觉中是十分显著的。利德盖特相信他从不讲究衣着,他也鄙视那些服饰华丽的纵挎之徒,可是在他看来,他拥有大量新衣服--它们自然是成批定制的--却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应该记得,在这以前,他从没感到过债务缠身的压力,我行我素,也不需要自我批评。但是现在压力降临了。正因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才更令人愤慨。他感到惊讶,也感到厌恶,没想到这种与他的志趣格格不人,与他孜孜不倦从事的工作背道而驰的不利条件,竟会在不知不觉中潜入他的身边,捆住了他的手脚。而且不仅眼前他已债台高筑,毫无疑问,长此以崔,他的债还会越积越多。布拉辛有两个家具商,他们的账单是他结婚前已经欠下的,婚后,没有预计到的日常开支使他一直未能付清这些账,现在他们一再来信催讨,对他很不客气,使他不能不引起重视。这种事,别人遇到了也许不以为意,利德盖特却觉得是奇耻大辱,因为他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不屑向别人哀求,或者得到任何人的恩惠。在银钱问题上,他甚至不愿向文西先生求情,指望他的接济,除非万不得已,他决不向岳父开口;何况结婚以后,他已从各种曲折的渠道了解到,文西先生的买卖也并不兴旺,要想从他得到支援是难免落空的。有些人很容易把希望寄托在亲友身上,利德盖特前半辈子从没感到有这必要,他简直没有想过他需要借钱,但现在这个思想进人了他的头脑,不过他还是觉得,任何其他困难都比这好受一些。然而他没有钱,也没有希望得到钱,而他的业务依然如故,毫无起色。这样,在过去几个月中,利德盖特无法掩饰内心苦闷的各种表现,是毫不奇怪的。现在罗莎蒙德既已复原,又变得容光焕发,他捉摸不如把他的困难全部告诉她。对商人账单的新认识,也促使他的理智走上了新的比较对照的轨道:他开始从新的观点出发,考虑购置物品的必要或不必要,并看到必须对生活方式作一些改变。要实行这种改变,怎么能不取得罗莎蒙德的同意?而且这时出现了一个紧急情况,使他不能不立即向她公开不愉快的事实。由于没有钱,利德盖特暗中打听,处在他这种地位,可以靠什么作抵押。他向一个比较客气的债主答应提供他能办到的可靠抵押品,那人是银匠和首饰商,他同意把家具商的账也划归他负责,根据一定的条件收取利息。那必要的担保就是利德盖特家中整套家具的卖契,它可以使债主放心,在一定时期内不致再为不到四百镑的欠款前来索债。为了减少一些数目,银匠多佛先生愿意收回一部分餐具和任何其他物品,只要它们仍完好如新。所谓"任何其他物品",自然巧妙地把珠宝也包括在内了,尤其是几件价值三十镑的紫水晶首饰,那是利德盖特送给新娘的礼物。赠送这些礼品是否明智,大家的意见可能不同,有人也许认为,这是利德盖特这样的人理该表示的敬意,后来造成麻烦,那是由于当时外省生活过于贫困拮据,对那些财产有限的自由职业者不能提供跟他们趣味相当的收人,也由于利德盖特过于洁身自好,不肯向亲友要求接济。然而在当时,他确实没有把这当一回事。那天早上,他最后决定买下那套餐具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价值昂贵的珠宝,他想他欠的账虽然还不知道准确的数目,但增加三十镑谅也无妨,反正不必马上付款,何况这些首饰戴在罗莎蒙德的脖颈和手臂上,一定非常相配。到了目前这个危急关头,利德盖特的想像力,自然难免接触到让这些紫水晶重返多佛先生店堂的可能性,尽管想到要向罗莎蒙德提出这要求,他仍不免惴惴不安。但他既己恢复了清醒的头脑,看到了他从未看到的后果,他便决心根据这个认识,凭他进行科学实验的严格态度(当然只是一部分),贯彻他的行动。从布拉辛回家时,他骑在马上,一直在为这种严格精神打气鼓劲,盘算着应该向罗莎蒙德采取的谈话方式。他到家时已经傍晚。这个年方二十九岁、具有许多才能的坚强的人,现在变得愁眉苦脸了。他没有在心里骂自己犯了大错误,但错误仍在他身上发挥作用,它像诊断清楚的慢性病,把不舒服的感觉强行渗入了他展望的一切前景,削弱了他的每一个思想。在他沿着过道,前往会客室的时候,他听到了钢琴声和歌声。不用说,拉迪斯拉夫在那里。威尔跟多萝西娅告别已经几个星期,然而他仍留在米德尔马契担任原来的职务。一般说,利德盖特并不反对拉迪斯拉夫前来串门,但现在他发现家中来了外人,有些不耐烦。他开门时,两人的歌声正向主音发展,他们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但没有因为他进屋而中断。可怜的利德盖特正给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出气,这时看到两个人在他面前晰晰呀呀,确实不是滋味,他的头脑里只觉得痛苦的日子还在前头。他的脸本来已比平时苍白,现在更变得怒气冲冲,他穿过屋子,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个唱歌的人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他们只有三个小节便完了,现在转过了身来。"你好,利德盖特,"威尔说,上前跟他握手。利德盖特握了手,但觉得没有必要开口。"你吃过饭没有,泰第乌斯?我没想到你回家这么迟,"罗莎蒙德说,她已看到,她的丈夫正处在一种可怕的情绪中。她讲话时,在她平时坐的地方坐下了。"我吃过了。我想喝一点茶,"利德盖特简单地说,还是皱着眉头,眼睛只是注视着自己两条伸在面前的腿。威尔很机灵,自然懂得这一切。"我走了,"他说,一边去拿帽子。"茶就来了,"罗莎蒙德说,"别忙着走。""谢谢,利德盖特心里烦躁,"威尔说,他比罗莎蒙德更理解利德盖特,对他的态度并不计较,一下子就想到,他大概在外面受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