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整天都在考虑钱的事,我总觉得我有的太多了,尤其是将来可望得到的那些。""亲爱的多萝西娅,要知道,那都是上帝的安排。""但如果一个人的有余,是以别人受到错误的待遇为前提的,那么我觉得,我们应该服从神的指示,纠正这种错误。""亲爱的,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你为我所作的安排太慷慨了--我是指关于授予财产的事,这使我感到不安。""为什么?要知道,我除了一些比较疏远的亲戚,没有其他人。""我不知怎么想起了你的姨母朱丽亚,她只因为嫁了一个穷人,便被剥夺了财产,但她的结婚并不是不正当的,因为她没有做什么不n当的事。我知道,正因为这样,你才资助拉迪斯拉夫先生读书,并赡养他的母亲。"多萝西娅等了几分钟,指望得到一声回答,以便把话讲下去。但是没有回答。接着来到她心头的话,更是使她欲罢不能,它们在万籁俱寂的黑夜中清晰地响了起来:"但是毫无疑问,他的权利应该比这大得多,甚至达到你打算给我的那份财产的一半。我认为,应该根据这个标准给他提供生活费用。我们富裕,他却衣食无着,寄人篱下,这是不合理的。如果我们要反对他提到的那个建议,那么让他获得他应得的地位、应得的财产,就可以使他抛弃接受它的一切动机。""拉迪斯拉夫先生大概跟你谈过这问题了吧?"卡苏朋先生说,有些迫不及待、反唇相讥的意味,以致违反了他通常的讲话方式。"哦,没有,真的!"多萝西娅急忙分辩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最近还谢绝了你的一切接济呢。亲爱的,我总觉得你把他想得太坏了。他只是谈到了一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的情形,而且几乎全是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么好,这么公正,你做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一切。只是在我看来,应该做得更多一些。我必须提出这点,因为由于那'更多'不能实现而带来的利益,将来正是归我所有的。"卡苏朋先生在回答以前,显然踌躇了一下,不像刚才那么迫不及待,但日气更加尖刻。"多萝西娅,亲爱的,你任意议论你不应该过问的事,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但我希望这将是最后的一次。我此刻不想考虑,什么样的行动才可以使人丧失家族的权利,尤其是在涉及婚姻问题的时候。我想说的只是,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我现在希望你理解。有此问题纯粹是我个人的私事,在我作了决定之后,我不想做任何修改,更不愿接受别人的指导。我和拉迪斯拉夫先生之间的一切,你最好不耍干预,更不要鼓励他向你巾诉,对我的行动妄加评议。"可怜的多萝西娅,在黑暗的包围中她心烦意乱,各种情绪起伏不定。她丈夫那种声色俱厉的愤怒,对他自己可能造成的后果,使她惶惶不安,已无暇表示自己的怨恨,何况他最后那句隐晦的话,她觉得包含着一定的真实性,因而不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怀疑和内疚。她听到他说完以后,呼吸变得急促了,这使她坐在那儿又害怕又懊丧,内心充满了无声的呼吁,但愿这场使她心惊胆战的噩梦快些过去。没有再发生其他的事,只是两人都久久不能入睡,也没再讲话。第二天,卡苏朋先生收到了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回信:亲爱的卡苏朋先生:对你昨天的信,我作了应有的考虑,但我不能完全接受你对我们相互关系的看法。你过去对我的慷慨行为,我将永志不忘,然而我仍得申明,这种感激碍难像你所期望的那样,完全约束我的行动。固然,施恩者的愿望可以构成一定的要求,但一切还得视这些愿望的性质而定,未可一概而论。它们很可能与更紧要的考虑不能相容。否则,施恩者的禁令对一个人的生活造成的危害,便可能超过慷慨的恩惠所带来的利益。我这些话只是为了充分说明我的态度。至于目前这件事,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不认为我接受一项职务--它当然不会使我富裕,但也不致使我名誉扫地--会影响你的地位,因为在我看来,你的地位相当巩固,不致由于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便受到损害。虽然我不相信,我们的关系中发生的任何变化(这无疑还没有发生过),会使过去形成的我的感恩心情因而消失,但是,请你原谅,我认为,这种感恩心情不能限制我固有的自由权利,我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居住地点,选择任何合法的职业,维持我的生活。我很遗憾,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的看法会如此不同,尤其因为在这种关系中,你纯粹是施加恩惠的一方。我始终感激你,专此问好。威尔,拉迪斯拉夫可怜的卡苏朋先生感到(找们这此不存偏见的第=者,难道与他毫无同感吗?),他的厌恶和怀疑是绝对正确的。他相信,小拉迪斯拉夫是存心跟他作对,与他捣乱,想赢得多萝西娅的信任,在她心头散播不满的种子,使她不尊敬,也许甚至反抗她的丈夫。他之突然改变态度,拒绝仁苏朋先生的接济,中止旅行,除了表面的理由,必然还有更深的动机。他公然不顾一切,决定留在这一带,表现了与他以前的志愿完全不同的选择,接受布鲁克先生的米德尔马契计划,这相当清楚地暴露了那个隐藏的动机是与多萝西娅有关的。卡苏朋先生从没一刻怀疑过多萝西娅有两面作风,他没有不信任她,但是他(这是同样使他不舒服的)坚决认为,她对她丈夫的行为之所以产生非议,是由于她对威尔·拉迪斯拉夫发生了好感,听信了他的话。但他的妄自尊大使他一意保持沉默,不愿继续听取多萝西娅的说明,了解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她的伯父把威尔请到家中,也并非出自她的要求。现在接到威尔的信以后,卡苏朋先牛不得不考虑他的责任了。他的行动如果不符合责任这个观念,他就觉得不舒服。但是在这件事上,各种动机争论的结果,仍然使他回到了否定的立场上。那么,他是不是直接找布鲁克先生,要求那位制造麻烦的伯父取消他的建议呢?或者,是否跟詹姆士·彻泰姆爵t:商量,请他出面制止这危害整个家族的一步呢?但这两种办法,卡苏朋先生觉得,失败和成功的可能性都同样大。他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提到多萝西娅的名字,可是布鲁克先生要不是大吃一惊,万不得己,他是很可能对你提出的意见一概表示赞同,但最后却说:"不要怕,卡苏朋!放心好了,小拉迪斯拉夫是不会给你丢脸的:,你可以相信,我看问题万无一失。"至于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卡苏朋先生宁愿不跟他谈这事,两人的关系一向不太和睦,而且哪怕你不提起多萝西娅,他也马上会意识到这事与她有关。可怜的卡苏朋先生不信任每个人对他的感情,作为一个丈夫尤其如此。让任何人猜到他的嫉妒,这无异是使他们可能有的怀疑得到证实,暴露自己的不利地位让人们知道,他的结婚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幸福,这又无异向他们承认,他们早先可能抱的反对态度是正确的,这跟让卡普,以至整个布兰斯诺斯学院知道,他在收集材料写作《世界神话索隐大全》的过程中,如何困难重重一样坏。在整个一生中,卡苏朋先生甚至不愿向自己承认,他的缺乏自信,他的嫉妒,怎样在内心折磨着他。在一切敏感的个人问题上,那种疑神疑鬼、妄自尊大的缄默习性,总是表现得尤其突出。这样,卡苏朋先生始终保持着高傲而痛苦的沉默。但是他禁止威尔再踏进洛伊克庄园的公馆,心里还准备采取其他办法对付他。第三十八章人们对一个人的行为的议论至关重要,它们是迟早会应验的。--基佐布鲁克先牛的新动向,詹姆士彻泰姆爵士怎么也尤法表示赞同,然而反对是容易的,要阻档却并不那么容易。一天,他上卡德瓦拉德家用午餐,这样说明他单独造访的用意:"当着西莉亚的面,我没法想讲什么就讲什么,那会伤她的心。不过那件事实在不太妥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指蒂普顿田庄的《先驱报》!"卡德瓦拉德太太不等那位朋友合拢嘴巴,就急忙插口道。"这太可怕了,简直是买了一个哨子,对着每个人的耳朵拼命吹。整天躺在床上玩多米诺牌,像故世的普莱西勋爵那样,那还情有可原,反正这是他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我看到,他们己在《号角报》上对我们的朋友布鲁克展开攻势。"教区长说,靠在椅背上,悠闲地笑笑,跟他自己受到攻击的时候一样。"报上提到离米德尔马契不到一百英里的一个地主,对他大肆攻击,冷嘲热讽,说他只会收租,却一毛不拔,舍不得为农民办一件好事。""我希望布鲁克不要还手,随他们去。"詹姆士爵」:说,心里烦得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果真打算参加竞选不成?"卡德瓦拉德先生说。"我昨大见到费厄布拉泽,他也是辉格派,吹捧布鲁厄,提倡学以致用,这是我所知道他最糟糕的地方。他说,布鲁克拉了一大帮子人,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是他的后台老板。但他认为,布鲁克恐怕通不过提名这一关。""一点不错,"詹姆士爵士认真地说。"我特地了解过这事,因为以前我对米德尔马契的政治从不过问--我只关心郡叭的事。布鲁克相信,他们会把奥利弗推出来当候选人,因为他是庇尔派人物。但是霍利告诉我,哪怕他们要推举一个辉格党人,那也一定是巴格斯特,这家伙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但却是反对内阁的死硬派,又是老练的议会活动家。霍利有些冒失,他忘了是在跟我谈话。他说,布鲁克要是想挨骂,给人笑话,一也犯不着花那么多钱去参加竞选二""我警告你们,千万别干那种傻事,"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向外挥动着两条胳膊。"我早已对汉弗莱说过,布鲁克先生非掉进泥坑,弄得不可收拾不可。现在果然如此。""得啦,要不然他就得想法子结婚啦,"教区长说,"这会弄得更加不可收拾,还不如玩玩政治的好。""可是等他从泥坑那边爬起来,得了一身疟疾,他还是会结婚的。"卡德瓦拉德太太说。"我最担心的还是他自己的体面,"詹姆士爵士说。"当然,这种担心也是出于家族关系。目前他正有些起色,我不愿他又惹是生非。人家会把新账老账一起翻出来攻击他。""我看,任何劝告都是白搭,"教区长说。"布鲁克这人又固执,又反复无常,两个方面奇怪地混合在一起。你有没有为这事劝过他?""没有,',詹姆」:爵士说,"我觉得不好意思一本正经开导他。但我跟那位小拉迪斯拉夫谈过,这人现在成了布鲁克的总管。拉迪斯拉夫看来还聪明,能理解一切。我想还是先听听他的意见,这一次他倒也反对布鲁克的立场。我想他会使他改变主意的,提名的事也许不致真的发生。""我知道,"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一边直点头。"这位独立派人士还没有为他的演说打好腹稿呢。""不过这个拉迪斯拉夫,那也是一件麻烦事,"詹姆士爵士说。"我们请他上家甩吃过两汽次饭(顺便说一下,你们也见过他),是作为布鲁克的客人和卡苏朋的亲戚来的,我们以为他只是临时在这儿做客,现在发现,米德尔马契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他,说他是《先驱报》的编辑。关于他的谣言很多,有的说他是耍笔杆的外国佬,有的说他是外国间谍,什么话都有。""这会使卡苏朋不高兴,"教区长说。"拉迪斯拉夫身上是有些外国血统的,"詹姆士爵士又说道。"我只希望他不致采取极端派观点,把布鲁克也卷进去。""哦,那个拉迪斯拉夫先生,他是个危险的小家伙,"卡德瓦拉德太太道,"老是唱些歌剧插曲,能说会道的。这是拜伦笔下的人物--一个惯于偷香窃玉的阴谋家。我的印象就是这样。托马斯·阿奎那不喜欢他,这我看得出,那天那幅画运到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愿跟卡苏朋提起那件事,"詹姆士爵士说。"他其实比我更有权进行干涉。但那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凡是有良好出身的,谁愿意当那种角色!一个在报纸上写文章的家伙!你们不妨看看凯克,《号角报》的主持人。前几天我看见他跟霍利在一起。他写起文章来头头是道,这我相信,但他的为人多么下流,这种人我看还不如见鬼去的好。""米德尔马契这些招摇撞骗的报纸,你能指望它们什么呢?"教区长说。"我看不管在哪里,凡是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思想一点不沽边儿的人,都不是高尚的。为了钱干那营生,恐怕也不能使他免于饥寒。""一点不错,布鲁克把一个与自己的家庭有一定关系的人,弄去做那种事,实在是失策。据我看,拉迪斯拉夫是个白痴,居然会接受!""这就是阿奎那的不是了,"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为什么他不运用他的影响,推荐拉迪斯拉夫当一名使馆随员,或者千脆把他派到印度去?大人家要摆脱惹是生非的子弟,大都采取这个办法。""这件倒霉事还不知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詹姆士爵士心烦意乱地说。"但是如果卡苏朋不肯讲话,我有什么办法?""哦,亲爱的詹姆士爵士,"教区长说,"我们何必为这一切大惊小怪。看来这些事最后都会烟消云散〔过一两个月,布鲁克和这位大少爷拉迪斯拉夫就会互相讨厌,于是拉迪斯拉夫远走高飞,布鲁克的《先驱报》也关门大吉,一切风平浪静,恢复正常。""这也可能,因为他舍不得花钱,看到钱一个个不翼而飞就会心痛,"仁德瓦拉德太太说。"要是我知道竞选费用都有些什么开支,伐就可以一项项讲给他听,把他吓得清醒过来。跟他讲大道理,说什么费用等等是不中用的。我不跟他谈静脉切开放血术,只把一罐水蛙倒在他身上。我们这些小气鬼最怕的就是手里的钱给人拿走。""他也怕人家收集材料攻击他,"詹姆士爵士说:"他那份田产的安排经营就是个问题,人家已经在这上面做文章了。这叫我看了也确实难过。事情就在我们鼻子底下,可搞得一团糟。我总认为,一个人有义务为自己的田地和佃户着想,尽量做些好事,特别是在这个困难的时期。""一也许《号角报》会使他清醒过来,作些改革,那么这一切还是有好处的。"教区长说。"我也会很高兴,收什一税的时候,可以少听几句牢骚怪话。我真不知道,要是在蒂普顿收不到一个税钱,我该怎么办。""我希望他雇一个适当的人,替他管理农庄。我想请他重新雇用高思。"詹姆士爵士说。"十二年前他辞退了高思,从此每况愈下,不成样子。我打算请高思替我经管田地--他曾经为我的农舍建设拟过一个非常出色的计划,勒夫古德万万及不上他。但是高思不愿再管蒂普顿的事,除非布鲁克什么也不过问,把一切交托给他。""这耍求也合理,"教区长说。"高思对什么都有自己的想法,他有见识,心地单纯。有一天,他替我估价的时候,就老实不客气对我说,教上们大多不懂得理财之道,他们,一插手事情就难办了。不过他讲话的时候,心平气和,彬彬有礼,倒像是在跟我谈水手的航海。要是布鲁克让他管理,他会使蒂普顿教区面目一新。我但愿由于《号角报》对他的攻击,使你能达到目的。""要是多萝西娅在她伯父身边,那还有些希望,"詹姆士爵士说。"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对他施加影响,而巨她一向为农庄的现状感到不安。对这类事,她的见解往往出人意外的好。可惜现在她一步也离不开卡苏朋。西莉亚还老是为此抱怨呢。自从他那次发病以后,我们要请她来吃顿饭也不容易。"说到这里,詹姆士爵十露出了怜悯而又厌恶的神色,卡德瓦拉德太太耸了耸肩膀,似乎表示这一切早在她意料之中。"可怜的卡苏朋!"教区长说。"那场病真是害苦了他。前儿天我在副主教那儿遇见他,只觉得他憔悴多了。""就事实而论,"詹姆士爵士又开日了,他不想讨论"那场病","布鲁克不是存心要亏待佃户,或者任何人,只是他处处节省,削减费用,养成习惯了。""得啦,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它可以使他有朝一日清醒过来。他也许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想,但他对自己的口袋还是毫不含糊的。""我不相信一个人在田地上舍不得花钱,对他的口袋会有什么好处,"詹姆士爵士说。"嘿,节约也像其他品德一样,一过头就不好。把自己的猪养得精瘦,太没意思。"卡德瓦拉德太太说,正好站起身子,望望窗外。"瞧,那位独立派政治家,说到他,他就来了。""怎么,是布鲁克吗?"她的丈夫问。"对。汉弗莱,现在你可以拿《号角报》让他看看,我来给他放水蛙a詹姆士爵士,你呢?""说真的。由于我们的关系。我真不想跟布鲁克谈那件事,一提起它太不愉快了。我只希望大家规规矩矩做人,像个绅士。"好心的从男爵说,觉得这是造福社会的一个既简单又全面的纲领。"啊,你们都在这儿?"布鲁克先生说,一边慢吞吞走过去,--一握手。"彻泰姆,我正预备上你府上呢。大家都在这儿,那太好了,你知道。哦,你们想得到事情怎么样吗?进展真快!拉菲特说得确实不错:'从昨天到今天,好像已过了一个世纪。'不过他们已到了一「一个世纪,跟我们隔--十条鸿沟啦。他们比我们走得更快。""可不是,"教区长说,拿起了报纸。"这是《号角报》,它在责备你落后呢,看到了没有?""是吗?没有看到,"布鲁克先生说,把手套放在礼帽里,匆匆戴上了眼镜。但是卡德瓦拉德先生把报纸拿在手里,眼睛含着笑意,说道:"瞧这儿性谈的都是一位地主,住在离米德尔马契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靠收租过日子。他们说,这才是全郡首屈一指的倒退分子。我想,你大概在《先驱报》上给他们奉送过这个头衔。""哦,那是凯克的,你们知道,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倒退,好吧!行,这太妙了。他以为这个字的意思是危险,你们知道,他们想把我说成一个危险分子呢。"布鲁克先生嘻嘻哈哈地说,对方的无知往往使他乐不可支。"我汰为他理解这个字的意义。这儿有一两段文字相当尖刻呢:'如果我们想描写一个具有倒退这个词的最坏含义的人,那么我们得说,这是一个自命为我们的政体的改革者,可是对他直接负有责任的事务却放任不管,弄得一塌糊涂的人,一个不愿绞死一个坏蛋,可是对五个饿得半死的正直佃户却漠不关心的慈善家,一个看到贪污腐化便大叫大嚷,可是在自己的田地土却横征暴敛的地主,一个对衰败选区嚷得面红耳赤,可是对白己农庄上那些衰败的房子却不问不闻的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利兹和曼彻斯特赤胆忠心的人,他可以赞同它们有任何名额的代表,只要他们肯为这些席位掏自己的腰包,他反对的只是在收租的日子少拿凡个钱,好让佃户置办一些农具,或者修理一下谷仓的大门,免得风吹雨打,或者修理一下住房,使它不致像爱尔兰农夫的小木屋那么破旧。但我们大家知道人们怎么讽刺慈善家:善举是与距离的平方成正比例增长的。'我不念下去了。其余都是谈一个慈善家会成为怎样一个议员的。"教区长结束了他的话,丢下报纸,把双手合抱在脑后,望着布鲁克先生,露出一副津津有昧的表情。"不错,很有意思,你们知道,"布鲁克先生说,拿起报纸,竭力想装得满不在乎,跟他的朋友一样,但还是涨红了脸,笑得也有些尴尬。"'对衰败选区嚷得面红耳赤,'可我一辈子没作过一篇演说攻击衰败选区。至于嚷得面红耳赤,以及诸如此类的话,这里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才是出色的讽刺。你们知道,讽刺必须保持一定程度的真实性。我记得,有人在《爱丁堡评论》上说过这话--讽刺必须保持一定程度的真实性。""不论怎样,关于房子的事还是真的,"詹姆士爵士说,竭力小心行事,"前几天达格利向我抱怨,说他的农场上没有一扇门是完整的。高思发明一了一种新式的门,你不妨试试。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木材用一些在这方面。""彻泰姆,你知道,你在农庄上搞的那一套全是想入非非的玩意儿,"布鲁克先生说,装得像在浏览《号角报》。"你有这雅兴,因为你不在乎花钱。""我看,世界上花钱最多的,恐怕就是竞选议员,"卡德瓦拉德太太插口道。"据说,米德尔马契上一届那个落选的候选人--他大概叫贾尔斯吧?--花了万镑,最后还是因为收买选票的钱没有花够,没能当选。一个人何苦于那种傻事!""有人告诉我,"教区长大笑道,"东雷特福地方花在拉选票上的钱,跟米德尔马契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根本没有这种事,"布鲁克先生说。"你们知道,托利党人才行贿呢,霍利和他那一伙人用请客吃饭,请吃烤苹果之类的东西拉选票,还把喝醉的选民带去投票。但是他们这套办法今后可行不通了,行不通了,你们知道。米德尔马契是落后了一些,这我承认,主要是市民们落后了一些。似是我们会教育他们,我们要带领他们前进,你们知道。优秀的人都站在我们一边。""霍利说,你拉拢的那帮人,最后会害了你,"詹姆上爵士指出。"他说,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靠不住,只会坏事。""等你挨骂的时候,"卡德瓦拉德太太插口道,"一平臭蛋恐怕都是你们委员会中那些人扔的。我的老天爷!想想看,为了一些错误的意见,会遭到多少人谩骂。我记得好像有一个故事,讲一个人怎样受骗,别人假装拥护他,最后却把他丢进了垃圾堆!''"谩骂比起在我们身上挑毛病,那还算不得下十么,"教伏长说。"我承认,假定我们要当牧师也得竞选,发表演说,那么我想到我的缺点就会发抖。我怕他们会统计我钓鱼的口子。老实说,我觉得,事实才是对一个人最有力的攻击。""确实,"詹姆士爵士说,"一个人如果要参加社会活动,就得准备承担它的一切后果、约一先他自己要经得起检验,使诬蔑没有可乘之机!""亲爱的彻泰姆,这一切都不错,你知道,"布鲁克先生答道。"但是怎样才能防止诬蔑呢?你不妨读读历史,想想流放、迫害、殉难,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你知道,遭到这些不幸的往往是最杰出的人。但是贺拉斯是怎么说的?……总之是这类意思。""一点也不错,"詹姆士爵士说,比平时显得更热烈一些。"但我所说的经得起检验,是在人们诬蔑我们的时候,我们能够提出相反的事实。""一个人自己背了债,不得不掏出钱来还账,这一可算不得是殉难,"仁德瓦拉德太太说。但是最使布鲁克先生不安的,还是詹姆士爵士那优虑。"好吧,你知道,彻泰姆,"他说,一边站起来,拿了帽子,倚在手杖上,"你与我有完全不同的方针。你关心的只是为你那些农场花几个钱。不必我来证明,我的方针是比较好的,从一切方面看都是这样,你知毋拉丁文,这里只讲了半句,全句的意思是:哪怕天崩地裂,正义必须伸张。但这不是贺拉斯的话,布件克先牛显然又弄错了。""应该对事物不断作出新的评价,"詹姆士爵士说。"有时收益可能不坏,但我要求的是合理的评价。卡德瓦拉德,你认为怎么样?""我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我是布鲁克,我就立刻起用高思,让他把农庄整顿得面目一新,堵住《号角报》的嘴巴;关于门窗修理等等,要允许他全权处理。这就是我对政治的基本态度,"教区长说,挺起胸脯,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背心袖孔里,一边笑嘻嘻地望着布鲁克先生。"那不过是给自己装点门面罢了,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不过我倒想请教,有哪一位地主像我这样,对佃户拖欠的租金从不催讨。我让老佃户照旧住下去。我是非常宽大的,我得告诉你们,非常宽大。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的立场建立在这些思想上,你们知道。凡是这么做的人,总会受到指责,说他不合情理,随心所欲,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我的行动有所改变的时候,也是以我的思想为依据的。"刚说完,布鲁克先生突然想起,有几封信,他忘了在蒂普顿发出,于是匆匆告别走了。"我并不想随意指责布鲁克,"詹姆士爵士说。"我知道他心里烦恼。但是关于他所说的老佃户,事实上是没有一个新佃户肯接受目前的条件,租他的田地。""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清醒的,"教区长说。"埃莉诺,你是在用一种方法拉他,我们是用另一种方法。你想用花钱吓唬他,我们却吓唬他要舍得花钱。我看,他要出名,还是让他出名的好,这样,他就得考虑,他作为一个地主有没有尽自己的本分。至于《先驱报》,或者拉迪斯拉夫,或者布鲁克的夸夸其谈,我看,对米德尔马契人是分文不值的。然而蒂普顿教区人民的福利,还是值得关心的。""对不起,你们两人才是采取了错误的步骤,"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你们应该向他证明,他由丁经营不善,受了损失,然后我们尸一起来拉他。要是你让他骑上政治这匹野马,我警告你们,要提防后果。在家里拿棍子当马骑,说这是他的思想,这当然出不了事。"第三十九章如果你像我做过的一样,看到美德扮成一位女子,敢于爱它,而且直认不讳,不管它究竟是他还是她。如果你把这爱藏在心中,不让世俗之徒看到事实,因为他们不会信以为真,或者只会对它椰愉嘲笑。那么你是做了一件好事,超过了一切伟人的成就,而且正因为珍藏在心头,它才更值得人们的赞美。--多恩博士詹姆士,彻泰姆爵士的头脑算不上足智多谋,但是他想"影响布鲁克"的急切心情日益滋长,使他一度想起了多萝西娅,他始终相信,她是可以左右她的伯父的。现在这种想法终于成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计划,即以西莉亚身体不适为理由,邀请多萝西娅单独前来庄园,在向她充分说明蒂普顿田庄的管理状况以后,让她路经田庄时,下车找她的伯父。就这样,一天下午将近四点钟,布鲁克先生和拉迪斯拉夫坐在图书室中,门突然开了,仆人通报卡苏朋夫人来了。这以前,威尔正郁郁不乐,处在百无聊赖的状态,无可奈何地帮助布鲁克先生整理关于绞决几名偷羊贼的"案卷"。他体现了我们的头脑具有同时骑儿匹马飞驰的能耐,一面在心里考虑怎样为白己在米德尔马契安排一个寓所,免得经常住在田庄上,一面望着那份用荷马笔法写成的偷羊史诗,让它那些激动人心的字句飘飘忽忽地进人前面那些无法排除的幻象中间。卡苏朋夫人到来的通报,使他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震,连手指尖也发抖了。任何人只要注意观察都会发现,他的脸色变了,脸上的肌肉正在调整,目光也显得炯炯发亮,使人不禁觉得,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魔法的驱使下展开了活动。实际也是这样。因为灵验的魔法总具有超验的性质,准能衡量那些引起心灵和身休变化的微妙感觉呢,谁能区别一个男子对这个女子的感情和对另一个女子的感情?这可不像看到山谷河流和白色山顶上升起的曙光引起的欢乐,跟观赏中国灯笼和彩色玻璃灯引起的欢乐,那么容易区别。威尔也是由敏感的材料构成的,一只手提琴在他身边巧妙地响一下,就可以使世界的面貌在他眼中顿时改观,他的观点一也像他的情绪一样容易变换。多萝西娅走进屋子,对他而言像吹来了一股早晨的清新空气。"啊,亲爱的,你来了,这太好了,"布鲁克先生说,迎了上去,与她亲吻。"我看你大概把卡苏朋和他那此书本丢开厂。这很对。你知道,你是一个女子,学间太多没有用处。""这一点你不必担心,伯父,"多萝酉娅说,一面转身跟威尔握手,露出了开朗而愉快的笑容,但没作其它问候的表示,只是继续回答伯父的话。"我很迟钝。在我需要读书的时候,我的思想往往很乱,总是七想八想的。我发觉,求学间不像设计农舍那么轻松。"她坐在伯父旁边,面对着威尔,显然专心致志在思考什么,因此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的失望有些荒谬,就像他原以为她的到来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对,亲爱的,设计图样简直成了你的嗜好。不过暂时把它丢开一下是有好处的。嗜好往往会使人忘乎所以,你知道,但忘乎所以总是不足为训的。我们必须拉紧堰绳。我就从来不让自己忘乎所以,不论做什么都有一定限度。我就是这样告诉拉迪斯拉夫的。他和我有点像,你知道,他对一切都想了解。我们正在研究死刑问题。我们在许多问题上叮以合作,拉迪斯拉夫和我。""是的,"多萝西娅说,直截了当是她的特点,"詹姆士爵士告诉我,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在农庄的经营上就会作出重大的改革。他说,你在考虑增加农场的设备,修理房屋,改进农舍等等,这样,蒂普顿就会变得面目一新。这叫我听了多么高兴!"她继续说,握紧双手,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把结婚以后强自克制的强烈情绪又流露在脸上了。"要是我还在家中,我一定要重新骑上马,跟你一起去走走,把那一切全都看一下!詹姆士爵士说,你打算请高思先生帮忙--他是很称赞我的村舍的呢。""彻泰姆未免太性急了,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脸有些红。"你知道,太性急了。我从没说过我要做这类事。我也从没说过我不想这么做,你知道。""他只是觉得他相信你会那么做,"多萝西娅说,声音清晰而果断,像唱诗班的年轻歌手在念信经,"因为你有志于进人议会,成为一名关心民众福利的议员,而要促进民众的福利,首要事务之一,就是改善农场条件,提高农民生活。伯父,你想想基特,唐斯,他有妻子,还有七个孩子,可住的房子才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卧室小得恐怕还没有这张桌子大!还有穷苦的达格利一家,他农场上的住房都快坍了,一家人挤在后面的厨房里,其余几间屋子只好留给耗子作窝!我以前不喜欢这儿的风景,原因之一就在这里,亲爱的伯父,但你以为我太迟钝,不懂得欣赏呢。我每次从村里回来,想到它那么肮脏,五陋不堪,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我们会客厅里那些图画也变得那么虚伪,在我眼里成了骗人的花招,好像我们想用它们安慰自己,可是墙外邻人们的真实状况,我们却不愿过问。我认为,要是我们对近在眼前的不幸也不问不闻,不想改善,那么我们就无权更进一步,为社会谋求更大的福利。"多萝西娅越说越热烈,变得激昂慷慨,终于忘记了一切,只想让心中的话毫无阻拦地一泻而尽,这在从前是她习以为常的事,但自从结婚以后,这种情形已难得发生了,婚后生活成了她旺盛的生命力与恐惧不断搏斗的过程。一时间,威尔对她的爱慕似乎遇到了一阵冷风,使他产生一了疏远的感觉。任何男子只要看到女子身上有点伟大的气质,便不乐意爱她,而且并不为这种情绪害燥,这也难怪,大自然总是把伟大赋一子男子。但是大自然有时也难免失察,做出违反自己本意的事,那位好好先生布鲁克的情形便是如此,这会儿在他侄女的慷慨陈词面前,他的男性意识竟也期期艾艾,畏缩不前了。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得站起身子,戴上眼镜,用手指摸摸面前的纸,最后他才开口道:"你讲的话有些道理,亲爱的,有些道理,但不是完全正确··……拉迪斯拉夫,是吗?你和我都不喜欢我们的图画和雕像变成虚伪的点缀。不过年轻的女子总不免有些感情用事,你知道,有些片面,亲爱的。美术,诗歌,以及这类东西,可以改善民族的气质,你现在懂得一点拉丁文了。但是……嗯,什么事?"这问话是刚才进屋的一个仆人发出的,这仆人报告道,护林人发现达格利家的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只野兔,是刚刁'杀死的。"我就来,我就来。我不会难为他的,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转身对多萝酉娅小声补允了一句,神色于分得意,这才慢吞吞踱出屋子。"我希望你会赞成我··……赞成詹姆士爵士所指望的那种变化。"多萝西娅等伯父一走,马少几对威尔说道。"是的,我刚才听到你讲的那些话了。我不会忘记你这些话。但是现在,你愿意考虑一些别的事吗?我可能另外找不到机会,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了。"威尔说,站了起来,动作显得有些不耐烦,用两只手握住了椅背。"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多萝西娅说,有些焦急,也站了起来,走向打开的窗u,蒙克正朝着窗子一边喘气,一边摇尾巴。她把背靠在窗框上,用一只手摸了摸狗的脑袋。我们知道,她不喜欢这种小动物,因为它们老是要人抱,或者妨碍你走路,但是她不大肯伤它们的心,即使要谢绝它们的亲善,也十分客气。威尔只是用眼睛注视着她的动作,说道:"我猜想你应该知道,卡苏朋先生禁止我再到他的府上去。""不,我不知道,"多萝西娅过了一会才回答。她显然很激动,又伤心地补充厂一句:"我非常、非常抱歉。"她是在想威尔所不知道的事--她与丈夫在黑夜中的谈话。她指望影响卡苏朋先生的行动,现在看来完全失败了,失望再度咬啮着她的心。但是她那种显而易见的悲戚表情,使威尔相信,这不完全是为了他个人的缘故,多萝西娅也还没有想到,卡苏朋先生之所以不喜欢他,嫉妒他,是针对她本人的。他觉得又是高兴又是烦恼,两种感觉奇怪地混杂在一起,高兴的是他仍留在、珍藏在她的思想中,它像他自己的家一样,他可以住在那喂,不必疑虑,也不用拘束;烦恼的是他在她心目中分量还太轻,还不够重要,她只是用毫不犹豫的仁慈对待他,这并不能叫他满足。然而他怕多萝西娅对他的态度发生任何变化,这种担忧比不满更加强大,于是他又用纯粹解释的口气,开始说道:"卡苏朋先生的理由是他不乐意我在这儿担任那个职务,他认为,那职务不适合我作为他的亲戚的身份。我告诉他,我不能接受这个观点。指望改变我的牛活道路,用那些我认为可笑的偏见来限制我,这对我是不合理的要求。过分强调感恩,使恩惠成为盖在我们身上的奴役的烙印,这只有在我们年幼无知、不明事理的时候才会成功。我愿意担任目前这职务,因为我认为它是有益的,正当的。我不必从任何其他角度考虑家族的尊严。"多萝西娅十分伤心。她觉得,她的丈夫完全错了,理由还不仅威尔提到的那些。"我们还是不淡这个问题的好,"她说,声音有些发抖,这是她不常有的,"因为你和卡苏朋先生意见不同。那么你打算留下?"她眼望着窗外的草坪,似乎在忧郁地思忖着什么。"对,但今后我不大会见到你了。"威尔说,几乎跟孩子似的,带有一些抱怨的声调。"是的,"多萝西娅说,转过头去,凝神瞧着他,"不大会见面了。但我会知道你的消息的。我会听到你在替我的伯父做些什么。""但我很难听到你的消息,"威尔说。"没有人会告诉我什么。""哦,我的生活非常简单,"多萝西娅说,嘴角稍稍弯曲,露出了一抹美妙的微笑,冲淡了忧伤的表情。"我无非天天住在洛伊克。""那是可怕的牢笼生活。"威尔脱口而出道。"不,别那么想,"多萝西娅说。"我没有飞翔的要求。"他不再说什么;但是看到他的脸色有些变了,她又说道:"我这是指我自己说的。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我不愿得到我不应得到的一切,却不为别人做一点好事。但是我有我自己的信念,它使我可以聊以自慰。""什么信念?"威尔间,似乎有些羡慕。"我相信,只要我们对真正的善怀有希望,哪怕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也不能做我们所要做的事,我们己成了对抗恶的神圣力量的一部分,因为这便将扩大光明的范围,缩小跟黑暗斗争的规模。""那是一种美丽的神秘主义,一种……""请不要用任何名称来称呼它,"多萝西娅说,恳求似的伸出了双手。"你可以说这是波斯人的观念,或者任何其他地区的观念。但这是我的生命。我找到厂它,我不能抛弃它。从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寻找我的宗教了。我总是不断祈祷,不过现在我不大祈祷了。我尽量使我的愿望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它们可能会损害别人,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我刚才只是告诉你,我在洛伊克的生活,你是完全叮以想象得到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愿上帝保佑你!"威尔热烈地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彼此望着,像两个相亲相爱的孩子在悄悄地谈论飞鸟。"你的宗教是什么?"多萝西娅说。"我不是指通常所说的宗教,是指对你帮助最大的信念。"''爱我所看到的一切善和美的事物,"威尔说。"但我是一个叛逆,我不像你,我觉得我不必顺从我所不喜欢的一切。""但是如果你喜欢善,那么那是同一回事。"多萝西娅说。"你有些难以理解。"威尔说。"是的,一卡苏朋先生也时常这么说。但我不觉得我有子t一么奥妙的。"多萝西娅幽默地说。"我的伯父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得去找他了。真的,我还得上弗宙什特呢,西莉亚在等我。"威尔提议,让他去找布鲁克先生,后者随即来了,说他可以跟多萝西娅一起走,在达格利家附近下车。他要为那个因偷猎野兔给逮住的少年犯,跟他的父亲谈一下。到了车上,多萝西娅又旧事重提,谈到了农庄的事,但布鲁克先生现在己有恃无恐,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对了,彻泰姆,"他答道,"他找我的岔子,亲爱的。但要不是为了他,我何必保护我的猎园,他可不能说那费用是为佃户花的吧,你知道。这跟我的感情是有些冲突的,说真的,偷猎,如果认真考虑一上·'…我常常想提出这个问题。不久以前,循道会传教士弗拉维尔用手杖打死了一只野兔,给带上了法庭--他和他的妻子一起赶路,那只野兔正好跑过他面前,这家伙手脚真快,一下子打中了兔子的脖子。""我认为那是很粗暴的。"多萝西娅说。"说真的,我也认为,这对一个循道派传教士来说,是一个污点,你知道。约翰逊说:'你可以据此判断,他是怎样一个伪君子。'至于我,老实说,我觉得,弗拉维尔那副样子,也不像'最高尚的人'--有人这么称呼基督徒,找想,那是扬,诗人扬,你知道诗人扬吧?弗拉维尔脚上的黑绑腿套都破了,那么,好吧,他辩护道,他以为这是上帝赐给他们夫妇的一盘鲜美菜肴,因此他有权把它打死,尽管他不是耶和华面前的英勇猎户宁录。说真的,这实在有些滑稽,菲尔丁可以把它写进他的作品,或者司各特也行--司各特可以把它写成一篇出色的故事、但是老实说,我考虑这件案子的时候,还真的不得不为那个家伙吃到这么~一盘好菜感到高兴呢。凭他的手杖和绑腿套,你判他有罪,那纯粹是偏见,可是法律却站在偏见一边,你知道。但是有什么办法,讲道理,没有用,法律是法律。不过我终于说服约翰逊,使他消了气,就这样大事化小,结束了这案子。我不相信,彻泰姆也会像我这么慈悲为怀,可是现在他却来攻击我,好像我是全郡第一号狠心人。哦,我到了,这己是达格利的家。"布鲁克先生在一个农场门口下了车,多萝西娅继续赶路。事情是奇怪的,只要我们怀疑我们在为某些卫恶现象受到指责,这些现象在我们眼里就会变得特别五恶。哪怕是我们的容貌。要是我们听到人家老实不客气,指出了它的一些不雅观的缺陷,再去照镜子,就会觉得它实在并不漂亮。反过来说,有些人受到了损害,从来不知道抱怨,也没人替他们诉说不平,我们对自己造成的这些损害,就会熟视无睹,心安理得。达格利的家在布鲁克先生眼中,从没像今天这么显得悲惨,他想起《号角报》对他的抨击,以及詹姆士爵士的反应,心里真有些不是味道。确实、纯艺术把人们的困苦生活描绘得那么赏心悦目,在它的感化下,一个旁观者可能会对这种称作白由民居住点的小农场津津乐道。不过它的外貌实在不雅:房子已经年久失修,深红色的屋顶上开着老虎窗,两个烟囱早给常春藤堵死,宽大的门廊堆满一捆捆树枝,一半窗户关上了灰色的百叶窗,百叶窗都给虫蛀坏了,上面还密密麻麻爬满了木挥之类的枝蔓。蜀葵从东倒西歪的菜园围墙上向外窥探,围墙成了研究高度混杂的阴暗色彩的最好标本。园子里,一只老山羊(无疑是靠有趣的迷信观念才保全了性命)躺在地上,紧靠着屋后敞开的厨房门。牛舍的茅草顶上长满青苔,谷仓的门灰溜溜的,已经破了,形容憔悴的雇工穿着破旧的裤子,刚把一车准备及旱脱粒的麦子搬进谷仓。牛奶棚里没有几头奶牛,而几都给拴住了,准备挤奶,因此棚子的一半显得黑糊糊的,空空荡荡。那些猪和白色的鸭子,在高低不平、没人照料的圈栏里溜达,似乎也没精打采,在为它们吃的太稀的嫂水抱怨。所有这一切,在晴朗的天空和高高的白云下,构成了一幅景象,我们往往称之为"美丽的图画",在它面前,大家会流连观赏,感叹不止,只有一种人是例外,那就是当时报纸上经常提到的那些为农业收成忧心忡忡,为缺乏生产资金愁眉苦脸的农民。现在这种讨厌的联想也强烈地呈现在布鲁克先生眼前,破坏了他欣赏景色的兴致。达格利先生便处在这幅风景中间,手里拿着干草叉,头上那顶挤奶时戴的海狸皮帽已十分破旧,前半边都压扁了。他的上衣和裤子是他所有衣服中最好的一套,平时干活的日子是不穿的,今天只因他上了集市。又难得在蓝公牛饭店饱餐了一顿,回家比平时迟了,这才还没脱掉。他怎么会这么阔绰,也许到了明天连他自己一也觉得奇怪,但是饭前听到的国家大事,法迪普斯草地即将收割,目前的短暂休息,关于新国王的故事,墙上贴满的传单,都可以使人兴奋得不顾一切。在米德尔马契流传一句谚语,大家认为是无需证明的,即好菜还得好酒配,根据达格利的解释,所谓好酒就是有丰富的佐餐啤酒,继之以掺水朗姆酒。可惜这些酒包含的真理太多,假象太少,它们不能使穷光蛋达格利转悲为喜,只是使他不再像平时那么缄默不语,却要把满腹牢骚尽量倾吐出来。他喝了洒,还喜欢发表一些一知半解的政治言论,这种爱好大大危害了他在农业经营上的守旧主义,因为他的守旧主义的精华就是:一切存在的都是坏的,而一切改革只能坏上加坏。他满脸通红,瞪着眼睛,露出一副决心跟人吵架的神气,握住干草叉,直挺挺站在那里,望着迎面走来的地主。后者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手杖在来回晃动。"达格利,我的好伙计,"布鲁克先生开口道,决心以友好的态度处理那个孩子的事。"哦,嘿,我是一个好伙计,是吗?谢谢你,老爷,承蒙你抬举,"达格利说,声音那么响,气呼呼的,带几分嘲笑,把那只牧羊狗法格吓得站直身子,竖起了耳朵。但是看到蒙克在外面馏达了一会,也走进了院子,法格重新蹲下,采取了观望的姿势。"原来我是一个好伙计,我听了很高兴。"布鲁克先生想起,今天是赶集的只子,这位尊贵的佃户可能在市场上喝了酒,但是觉得没有理由半途而废,因为他胸有成竹,万一不行,可以找达格利大娘,把话重复一遍。"你的小家伙雅各布杀死了一只野兔,达格利,我吩咐约翰逊把他锁在空马厩里,关一两个钟头,这只是吓唬吓唬他,你知道。不到晚上,他就可以平安回家,然后由你管教他,你知道,你可以骂他一顿,好吗?""不,我不干,我绝不为了讨好你,或者讨好任何别人,打我的孩子,哪怕你抵得上二十个地主,不是一个,我也不干,你这个坏家伙。"达格利大声嚷嚷,他的老婆在屋里也听到了,从后面厨房走了出来。厨房是这屋子唯一的出人口,除了下雨天,它那扇门经常开着。布鲁克先生用退让的口气说道:"好,好,我跟你的妻子讲。我并没有要你打他,你知道。"于是他转身向屋子走去,但是达格利偏不罢休,一定要跟这个丢开他的先生"说个明白",马_上跟了过来。法格懒洋洋地钉在主人脚后,看到蒙克迈着小步走来,尽管那也许是为了表示亲善,法格还是闷闷不乐,不愿理睬它。"你好,达格利大娘,"布鲁克先生说,抢前了几步。"我是为你们孩子的事来的,我不是要你们打他,你知道。"这一次他很小心,尽量把话讲得清清楚楚。达格利大娘劳累过度,显得又瘦又憔悴,她的一生几乎没有欢乐可言,她甚至没有一件礼拜日穿的衣服,可以让她打扮得端端正正上教堂。她丈夫回家以后,已经跟她发生过误会,因此她情绪很坏,作好厂最坏的打算。但是她的丈夫抢先做了回答。"呸,不论你要不要,我不会打他,"达格利继续道,拉开了嗓门喊叫,好像要把声音当标枪一样掷出去。"我没有请你上我家里,我不会用树枝打我的孩子,正如你不会给我一根树枝修理房子一样。你还是到米德尔马契去打听打听你是什么货色吧。""你不如把嘴闭上好得多,达格利,"他的老婆说,"当心,不要把木盆踢翻。一个人作了父亲,要养家活口,就不该在市场上乱花钱,买酒喝,弄得越来越穷,我看你总有一天不得好死。不过,老爷,请问,我的孩子做一了什么事?""他十了什么,不用你管,"达格利说,更加凶了,"有我在这里,我会管,不用你插嘴。我自己会讲。我得跟他讲个明自,哪怕不吃晚饭一也成。你听着,我的父亲,我的爷爷,还有我自己,我们都住在你这块地上,用我们的钱灌溉过它,现在我和我的孩子们也可能要死在这上面,葬在这下面,因为要是闰王不改变土意,我们没钱买这地。""我的好伙计,你喝醉了,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显得很亲热,但并不明帮。"我们改天再谈,改天再谈。"他又说,一边转身想走。但是达格利马上拦住了他,法格跟在他的脚后,随着主人的嗓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凶,它也开始低声曝叫;蒙克则靠近了一些,安静而威严地注视着一切;大车那边的雇工停下手来听着。这时,比较明智的办法是留在原地,不再做声,不是从大叫大嚷的人面前退却,逃之夭夭,徒然引起人们的仙笑。"我没有喝醉,你也没有喝醉,"达格利说。"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要说,国王已决心改变主意,知道这事的人都这么讲,他们说,就要实行改革了,那些地主从来没有为佃户做过一件好事,现在佃户也得这么对待他们,叫他们乖乖的滚开。在米德尔马契,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改革--就是要叫那些人滚蛋。他们说:'我知道你的地主是谁。'我说:'但愿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他们说:'他是个小气鬼。'我说:'一点不错。'他们又说:'改革就是要改革这号人。'这就是他们说的话。我现在已弄清楚,什么叫改革,它··……它就是要叫你和你们这号人滚蛋。我们不是傻瓜,我们也明白了:现在,不论你要做什么,我再也不用怕你。你还是趁早放了我的孩子,想想你自己吧,免得改革一来,把你弄得走投无路。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达格利先生最后道,把草叉往地上一插,力气用得那么猛,以致再要把它拔起,得费好大的劲才成。蒙克看到最后这一幕,开始狂吠了,这正是布鲁克先生脱身的好机会。他赶快走出院子,对自己这种新遭遇仍心有余悸。他以前从没在自己的土地上受过这种侮辱,还一向以为自己很得人心呢(我们大多如此,因为我们只想到自己待人多么和善,从没想到别人对我们有些什么要求)。十二年前,他跟凯莱布,高思闹翻的时候,还以为佃户们都是欢迎他这位地主亲自管理一切的。他的这番经历,有的人看了,也许会感到奇怪,认为达格利先生太糊涂无知了。但是在那个时代,像他这种世世代代当农夫的人如此愚昧,是毫不足怪的,尽管这个联合教区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区长,一位比教区长更贴心,讲起道来更渊博的副牧师,还有一位精通一切,对纯艺术和社会进步尤为热心的地主,而且米德尔马契又近在咫尺,离这里仅三英里,它的一切光芒都能直接照到这儿。再说,没有知识,人们照样可以过活,一个人只要对伦敦的理性之光有一知半解的认识就够厂,如果他跟蒂普顿的教区执事学过一点"加减"法,他就可以在任何酒席上成为当之无愧的客人,至于读一章《圣经》还觉得困难重重,那是因为以赛亚或阿波罗这些名字,不是念两遍就能记牢的。不过现在,可怜的达格利到了星期日晚上,有时也读儿首诗,世界在他看来,至少已不像过去那么一片漆黑。有些事他还了解得相当清楚,那就是种田的老办法总是不见成效,气候和农具总是不好,收成也总是没有指望,这就是自山民之家--这个名称显然带有讽刺意味,似乎是指一个人想离开可以自由离开,可惜世上还没有供他迁徙的"天堂。"第四十章他在日常工作中是聪明的,他把自己的全部心力用来换取辛勤的果实,不是花费在宗教或政治上。这些格尽自己本分的人,一切都来自他们的劳动,没有他们,哪来法律和艺术,以及高楼林立的城市?不论我们要观察什么,哪怕是一组电池的作用,我们往往一也得改变自己的位置,与我们关心的那个活动发生的地点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以内,才能看清那些特定的事实或人物。我现在便得上凯莱布·高思家,观看那里的一群人了,他们都在大客厅中的早餐桌旁边。客厅中有一张写字台,墙上挂着几幅地图。这些人包括:父亲,母亲,以及他们的五个子女。玛丽目前在家中,正在找工作,比她略小的男孩克利斯蒂则在苏格兰读书,那里学费便宜,伙食也便宜一些,这件事使父亲有些失望,因为他一心求学,不想十那所谓神圣的"工作"。邮件到了,一共九封昂贵的信,为此付了邮差三先令两便士。高思先生丢下了茶和烤面包,专心看信,把看过的信摊开了叠在一起,有时慢慢摇头,有时扭动嘴角,心里琢磨着什么,但同时没有忘记把一个大红火漆印完整地割下来,莱蒂像一只性急的小狗,马上把它抓到了手里。其他人无拘无束,继续谈话,凯莱布全神贯注地工作,什么也不能使他分心,只要他写字时,别人不摇动桌子就成。九封信中的两封是写给玛丽的。她看完后,把它们交给了母亲,便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玩弄茶匙,后来突然定下神来,又拿起了针线活儿--在用早餐时,她一直把它放在膝上,"'喂,玛丽,不要做针线,"贝思说,一边往下拉她的胳臂。"用这些面包屑给我捏一只孔雀。"他已经为这目的,把它们揉成一团了。"不要拉我,捣蛋鬼!"玛丽说,日气还是和善的,一边用针轻轻刺他的手。"你白己做嘛,你已经看我做过好多次了。我必须把针线活赶完。那是替罗莎蒙德·文西做的,她下星期就要出嫁了。没有这手帕,她不能出嫁呢。"玛丽笑了,觉得最后这句话挺有趣。"为什么不能,玛丽?"莱蒂要认真追究这个秘密,把头凑到了姊姊身边。玛丽转过针头,吓唬莱蒂要刺她的鼻子。因为这是其中的一块,缺了它,就只剩十一块。玛丽说,装出一本正经解释问题的样子,于是莱蒂觉得自己又增长了一点知识,靠回椅子。'亲爱的,你拿定主意没有?"高思太太说,放下信。"我决定上约克城的学校教书,"玛丽说。"我宁可在学校当老师,这比当家庭教师强一些。我喜欢在课堂教书。你瞧,反正除了教书,我没别的事好做。""在我看来,教书是世界上最愉快的职业,"高思太太说,声音中有一些责备的日气。"要是你没有足够的知识,或者不喜欢跟孩子打交道,那你不喜欢教书,我还能理解。""我觉得,我们从来不会理解,为什么我们喜欢的事别人不喜欢,妈妈。"玛丽说,口气有些生硬。"我不喜欢教室。我更喜欢学校以外的天地。这是我一个很麻烦的缺点。""老是待在一间女学校里,一定毫无味道,"阿尔弗雷德说。"巴拉德太太的那些学生全都傻乎乎的,走路一电得两个两个排好队。""而且她们没有好玩的游戏,"吉姆说。"她们既不会打球,也不会跳高。玛丽不乐意做这种事,我觉得完全对。""玛丽不乐意做什么啦,嗯?"父亲问,从眼镜上面望着孩子们,没有立即打开下一封信。"不喜欢跟那些傻'了头在一起。"阿尔弗雷德说。"这是信上要你去做的工作吗,玛丽?"凯莱布和蔼地问,望着女儿。"是的,爸爸,约克城的一所学校。我决定接受。这算是最好的了。年三十五镑,教小班的孩子弹钢琴还另有补贴。""可怜的孩子!我真希望她待在家里,跟我们在一起,苏珊。"凯莱布说,伤心地看看妻子,"玛丽不尽自己的责任,不会感到偷快。"高思太太说,神态威严,觉得自己已尽了责任。"如果要我尽这种混账的责任,我非闷死不可二"阿尔弗雷德说。听了这话,玛丽和父亲暗暗发笑,但是高思太太严肃地说道:"亲爱的阿尔弗雷德,不要对你不喜欢的事都用棍账这个词,要选择合适一些的。要是玛丽挣的钱,能帮助你上汉默先生那儿学手艺呢?""我不希罕,我觉得那是我的一大耻辱。但她是我的好姊姊,一位老奶奶。"阿尔弗雷德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按住玛丽的头,跟她亲吻。玛丽涨红了脸,哈哈大笑,但这掩盖不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凯莱布从眼镜上面望了一会,眉毛两端有些下垂;然后他回过头去继续拆阅信件,脸色显得又忧又喜。甚至高思太太也把嘴角弯起一些,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安详神色,没有计较那句不恰当的话。然而贝恩马上检起这话一迭连声嚷嚷:"她是一个老奶奶,一个老奶奶,一个老奶奶!"一边说,一边还用拳头在玛丽的胳膊上打拍子。但是高思太太的眼睛这时给丈夫吸引住了。他正全神贯注、一沙不苟地看信,脸上有一种严肃而惊讶的表情,这使她有些骇异,但他读信时不喜欢别人打岔,因此她只得焦急地望着他,最后,她看见他突然发出了愉快的笑声身子有些哆嗦,眼睛又回到了信的开端部分。他从眼镜上面望着她,轻轻说道:"苏珊,你看怎么样?"她走过去,站在他背后,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与他一起看信。那是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写来的,他向高思先生提出,拟请他担任弗雷什特等地田庄的管理工作,并说,詹姆士爵士受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委托,征求高思先生的意见,问他是否能同时兼顾蒂普顿田庄的产业)从男爵还非常客气地表示,如果他能看到弗雷什特和蒂普顿两处旧地得到共同的管理,他将感到无限高兴。他说,他们为这双重职务支付的酬金,将尽量满足高思先生的要求,明日I'二时,他在家中恭候高思先生大驾,面谈一切。"他写得满不错呢,是吗?苏珊。"凯莱布说,把眼睛向上一转,望了望妻子,后者把手从他肩上移到了耳边,同时把下巴贴在他的头_上。"布鲁克不愿亲自来间我,我知道。"他继续说,轻轻笑了笑。"这是你们父亲的荣誉,孩子们,"高思太太说,环视着那五对眼睛,它们全都注视着父母。"那些很久以前辞退他的人,现在又要求他担任这个职务了。这说明,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因此他们才觉得非他不行。""跟辛辛纳特一样,万岁!"贝恩嚷道,兴高采烈地骑在椅子上。他相信,现在纪律可以放松了。"他们会来迎接他吗,妈妈?"莱蒂说,想起了市长和市议会那些穿长袍的大人物。高思太太拍拍莱蒂的头,笑了起来,但看到丈夫收拾信件,似乎又要一头钻进那个"工作"的圣殿,让人再也找不到他,于是赶紧按住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道:"别忘了,凯莱布,得要他们支付合理的薪金。""这当然,"凯莱布回答,声音深沉,似乎这是毫无疑义的,他早已想到了。"两处合在一起,应该介于四百到五百之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道:"玛丽,写封信给学校,说你不去了。你留在家里,给你母亲帮忙。你瞧,我乐得忘形了,现在才想起这事。"其实凯莱布一点也没有得意忘形的样子,不过他一向不善于讲话,往往词不达意;尽管他对写信非常董视,他却要妻子提供词汇,她成了他的语言宝库。这时那些孩子儿乎闹成一片,还拉住玛丽,要跟她跳舞,弄得玛丽只好把绣花的麻纱乎帕交给妈妈,托她保管,免得给孩子们弄坏。高思太太虽然高兴,仍保持着平静,开始收拾杯盘碟子。凯莱布把椅子从桌边移开一些,似乎打算搬到书桌那边去,但没有站起来,只是拿着信,露出深思的目光,望着地面,左手的手指随着他心中那些无声的语言在逐渐伸直。最后他说道:"克利斯蒂没有学我这行职业,这太可惜了,苏珊。不用多久,我就需要一个助手。阿尔弗雷德必须出外学技术--这事我已下了决心。"他重又陷人了沉思,那几只手指也随着内心的语言又活动了一会,然后他继续道:"我要让布鲁克跟他的佃户签订新的租契,我还要实行轮作制。我敢打赌,马蝇角的勃土可以制成很好的砖瓦。我必须亲白去看看,这可以降低修理费用。苏珊,这工作太有意思了!要不是有这么一个家,哪怕没有薪水我也乐意担任。""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这样。"他的妻子说,伸起了一根手指。"不会,不会。但是一个懂得农业生产的人,能够得到一块田地,发挥他的才智,进行大家所说的整顿,使佃户们的耕作走上轨道,安居乐业,有良好的住所,不仅活着的人丰衣足食,后来的人还能过得更愉快,这实在太好了。这比我自己发财更有意思。我认为这是一件最光荣的工作。"说到这里,凯莱布放下了信件,把手指插在背心钮扣之间,坐得直直的,但随即带着肃然起敬的口吻,把头慢慢转向一侧,说道:"这是上帝的伟大赐予,苏珊。""一点也不错,凯莱布,"妻子说,情绪与他同样热烈。"这对你的孩子们也是光荣的,因为他们有一个从事这项工作的父亲。这个父亲,他的名字可能湮没,可是他做的那些有益的事将会永远留传下去。"这样,她不能再跟他谈薪资问题了。当天傍晚,凯莱布忙了一天之后相当疲劳了,默默坐在椅上,膝头放着翻开的袖珍笔记本。高思太太和玛丽各自在做自己的针线活,莱蒂在墙角跟她的洋娃娃小声谈话。这时,费厄布拉泽先生正沿着果园的小径走来,果园中一丛姚的草木和苹果树在八月的夕阳光下,一边还亮亮的,一边已密布阴影。高思一家住在他的教区内,我们知道,他喜欢这些居民,曾向利德盖特提到过玛丽,说她是一个好闺女。他作为一个教士,可以充分运用他的特权,不必把米德尔马契的等级观念放在眼里,他常常对他的母亲说,高思太太比城里任何主妇更像一位夫人。然而你们看到,他仍在文西家消磨他的晚上,那里的女主人虽然不像高贵的夫人,但拥有金碧辉煌的客厅和惠斯特牌局。在那些日子里,人们的交际不完全取决于尊敬与否。但教区牧师衷心尊敬高思一家,他的拜访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尽管这样,他一边握手,一边赶忙说明来意:"高思太太,我是受人之托来的,弗莱德·文西要我跟你和高思谈一件事。"他就座之后,用发亮的眼睛望了一遍那三个听他说话的人,继续道:"事情是这样,可怜的孩子把他的心事告诉了我。"玛丽一听,心不觉坪坪直跳;她在捉摸,不知他都谈了些什么心事。"我们已几个月没见到这孩子,"凯莱布说。"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出门去了一段时间,"教区牧师说,"因为待在家里,日子不好过。利德盖特对他母亲说,可怜的孩子目前还不宜上学。但昨天他来找我,把一切告诉了我。他这么做,我很高兴,因为我是看他长大的,那时他才十四岁,而且我在他家里是自己人,那些孩子就跟我的侄儿侄女差不多。但他的事不好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他要我来一下,告诉你们,他要走了,他欠你们的钱没有归还,心里很难过,这使他甚至不好意思亲自上门向你们告别。""告诉他,这算不了什么,"凯莱布说,挥了挥胳臂。"我的日子不好过,但总算熬过来了。今后我会变得像犹太人一样富裕呢。""那意思是说,"高思太太向教区牧师笑道,"我们就要有钱了,可以让孩子们受教育,也可以让玛丽待在家里了。""你们找到了什么宝藏?"费厄布拉泽先生问。"我就要担任弗雷什特和蒂普顿两个庄园的代理人,也许此外还有洛伊克的一小块肥沃土地,这几家有亲戚关系,因此雇人办事,似乎也要像一条溪水,采取一致行动。费厄布拉泽先生,这使我非常满意,"说到这峨,凯莱布稍稍仰起头,把胳臂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我终于又得到了管理田地的机会,可以实现我的一两个改进经营的设想了。我常常对苏珊说,骑在马上,看到篱笆里边那一片混乱状况,又无能为力,没法插手,这真使我心里闷得发慌,非常难受。那些搞政治的人在做了上么、我不想过问、可是只要有几百亩地经营不善,就会把我急得发疯似的。"凯莱布自动发表这种长篇大论,还是少见的,只是他的快乐正如山上清新的空气,使他的眼睛发亮,讲话一也精神抖擞、滔滔不绝了。"我衷心祝贺你,高思,"教区牧师说。"这是我能带给弗莱德·文西的最好消息,因为他害得你受了不少损失,心里老是过意不去。他说,这是他盗取了你的钱,这些钱你本来是另有用途的。我但愿弗莱德不是那么一个懒惰的家伙,他有些优点还是不错的,他的父亲对他未免太严厉了一点。""他要上哪儿?"高思太太问,口气还是冷淡的。"他还想争取通过学位考试,目前先回学校念书。我也劝他那么做。我不是要他进教会办事,正好相反。但如果他肯去,而且通过了考试,那就证明他还有上进心,还可以有所作为。他目前像在茫茫大海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布{一么。只要他使他父亲对他有些好感,我答应他助他一臂之力,向文西讲讲情,让他儿子做些别的行业。弗莱德卧得很坦率,他说他不适宜当牧师,我会尽我的力量,使一个人不致走上不幸的一步,选择一个错误的职业。高思小姐,他向我提到了你讲的话,你还记得吗?"(费厄布拉泽先生一向称她"玛丽",现在却用了"高思小姐",这是他的一种曲折衷示,说明他对她的敬意增加了,尽管按照文西太太的说法,她只是一个得自己养活自己的女子。)玛丽觉得很不自在,但决心不把它当一回事,立即答道:"我跟弗莱德讲过不少不恰当的话,因为我们是从小在一起玩的。""据他告诉我,你对他说,他当厂教士一定会像有些教士一样,叫人啼笑皆非,结果成为害群之马,使全体教士:都变得滑稽可笑。这话确实有些刻薄,连我听了也不大舒服。"凯莱布笑了。他觉得很有趣,说道:"苏珊,她这张嘴巴是跟你学的。""不过我爱耍嘴皮子,这跟妈妈无关,爸爸。"玛丽赶紧说,怕她妈妈生气。"弗莱德好没意思,把我随口讲的话,搬给费厄布拉泽先生听。""这确实是信口开河,亲爱的,"高思太太说,在她看来,对庄严的人和事任意挖苦,是最不端的行为。"不过我们也绝不会因为另一个教区出了一个可笑的副牧师,便看轻我们自己的牧师。""不过她讲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凯莱布说,不愿低估玛丽那种讽刺的价值。"不论哪一行业出了一个败类,就会影响这一个行业的声誉。事物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又说,望着地面,挪动着脚,心里有些不大自在,觉得语言总是比思想贫乏。"这话有理,"教区牧师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总是自己有了应该轻视的地方,别人才会轻视我们。高思小姐对事物的看法,我无疑是赞同的,不论我自己是否在被谴责之列。但是就弗莱德·文西而言,我们应该体谅他,这才是公正的态度,因为老费瑟斯通那些故弄玄虚的行为,也对他起了败坏的作用。最后他却不给他一个子儿,这未免心肠太狠。但是弗莱德气量很大,竭力不再想这一切。他现在最不安心的是使你们受了损失,高思太太,他觉得,你们再也不会瞧得起他了。""我对弗莱德感到失望,"高思太太说,口气很坚决。"但是只要他给我充分的理由,证明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仍愿意不咎既往。"就在这时,玛丽走出了屋子,还带走了莱蒂。"唉,年轻人向我们表示歉意的时候,我们应该原谅他们,"凯莱布说,望着玛丽把门关上。"事情也确实像你所说,费厄布拉泽先生,那位老人家的心太狠了。现在玛丽出去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只有苏珊和我知道,你听过就算了,不必告诉别人。老头子死的那一夜,要玛丽销毁他的一份遗嘱,那时只有她一个人,他从身边的小铁匣里拿出一大把钱给她,只要她肯照办。但是你知道,玛丽不能做这种事。她不愿动他的保险柜,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很清楚。他要销毁的便是最后的一份遗嘱,因为如果玛丽照他的要求做了,弗莱德·文西就可以得到一万英镑。老人最后还是想照顾他的。可怜的玛丽,这件事总是压在她心上,可是她不能不那么做,她做得完全对,但她又觉得,用她的话说,好像她剥夺了一个人的财产,在维护自己的人格的同时无意识地把它剥夺了。不管怎么说,我与她一样同情他,这个可怜的孩子固然对不起我们,但我并不埋怨他,相反,凡是对他有所补偿的事,只要我办得到,我都乐意为他尽力。现在,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苏珊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一苏珊,你自己讲吧。""玛丽只能那么做,哪怕她知道这对弗莱德会造成什么后果,也无能为力,"高思太太说,暂停了十活,望着费厄布拉泽先生。"何况她并不知道这后果。在我看来,只要我们做得对,别人因而受到的损失,不应成为我们良心的负担。"教区牧师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凯莱布说:"这是感觉问题。孩子有那样的感觉,而我的感觉与她相同。打个比方,你的马退到路边,瑞死了一只狗,你不是存心这么做,但狗还是由于你死的。""我相信在这件事上,高思太太还是与你一致的,"费厄布拉泽先生说,他出于一定的原因,似乎只是在反复思考,不想讲话。"你提到的对弗莱德的那种感觉,谁一也不能说不对,或者错了,但任何人无权要求别人这么感觉。""好啦,好啦,"凯莱布说,"这是一个秘密,你不必告诉弗莱德。",'当然不会告诉他。但是我会带给他另一个好消息;他使你们受到的损失,你们现在已经不在乎一了n这以后不久,费厄布拉泽先生就走了,他在果园里看到玛丽和莱蒂,过去跟她告别。果园里,一只只苹果挂在叶子稀疏的老树枝上,给西边的阳光夕照得亮晶品的。在这种夕照衬托下,两个女孩子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玛丽穿一身淡紫色方格花布衣服,系着黑缎带,手里提着一只篮子,莱蒂穿着旧本色布衣服,正捡着掉在地上的,个个苹果。如果你还想对玛丽的容貌知道得更详细一点,那么你只要明天走进闹市,站在那望观看,在{·张脸中,你一定可以看到一张像她的。她不是大国的女儿,那种目中无人,昂起了头,露出娇滴滴的目光,装模作样地走过你面前的女子,你不要理会她们,你要把眼睛盯住那身材丰满、稍微显得矮小的女子,那种皮肤有些黑,体格强壮,但举止文静的姑娘,她们虽也注意自己的仪表,但并不以为人人都在瞧她们。如果你在这些姑娘中,看到一个人生着宽阔的脸,方方的额角,明显的眉毛,卷曲的黑发,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调皮的表情--尽管她的嘴巴不会轻易泄漏它的意义--那么这就对了,至于其他特点,那并不重要,总之,就是这么一张普普通通但并不叫人讨厌的相貌,便是玛丽·高思的肖像。如果你逗她发笑,她会露出一副细小洁白的牙齿;如果你使她发怒,她不会提高她的嗓音,但也许会说出一句尖刻的话,是你从未领教过的;如果你对她做了一件好事,她就终生不会忘记,在玛朋眼中,那位相貌机灵、态度文雅的平凡的教区牧师,比她曾经认识的任何人更值得尊敬。他穿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刷得干干净净〔她从没听他讲过一句愚蠢的话,虽然她知道,他有些行为并不明韧,但也许在她看来,比起他这些不够检点的行为来,愚蠢的谈吐更令人厌恶。至少有一点很清楚:这位教区牧师作为一位教士所有的真实存在的缺点,从来没有像弗莱德一文酉作为未来的教士所可能有的、想象中的缺点那样,引起过她同样的嘲笑和不快。这种评价标准的不统一,据我看,哪怕在比玛湘·高思更为成熟的人心头。也是难以避免的;只有对待我们从未见过的抽象的优点和缺点,才谈得到毫无偏见。谁能预启一,在这两位截然不同的男子面前,玛丽作为一个女性所特有的温柔,将倾向于哪一边了是倾向于她要求严格的一方,还是相反的一方呢?"玛丽小姐,你有没有口信要捎给你那位青梅竹马的老朋友?"教区牧师问,一边从送到他面前的篮子里,拿了一只喷香的苹果,揣在n袋里。"要不要为那严厉的批评讲几句安慰的话?我现在直接去找他。""不必了,"玛丽笑道,一边摇摇头。"如果我不说他当了教士会显得可笑,我只得说,那会比可笑更坏。但听到他要出门求学,我很高兴。""相反,我听到你不打算出门,我很高兴。如果你肯到舍间玩玩,我相信,家母一定非常欢迎。你知道,她是很喜欢跟年轻人聊天的,她谈起自己从前的事也没完没了。如果你肯赏光,那真太好了。""只要有机会,我很愿意去拜访,"玛丽说。"我觉得,一下子什么都变得那么美好。我本来以为,我是命中注定要想家的人,失去了这个烦恼,我反而有些空虚了,也许它已在我心里取代了其他一切感觉?""玛丽,我可以跟着你吗?"莱蒂悄悄问--一个孩一了老是听大人谈话,碍手碍脚的,这可不好。但是费厄布拉泽先生拧拧她的上巴,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她顿时乐得了什么似的,后来还把这事告诉了爸爸妈妈。在教试牧师前往洛伊克的途中,凡是注意观察他的人,都会看到,他耸了两次肩膀。有这种姿势的少数英国人,从来不属于那种难以相处的类型--不过为了预防出现相反的情形,不如说几乎没有的好。这些人通常性情随和,对别人的小缺点(包括自己的在内)大多采取谅解的态度。现在,教区牧师正在展开内心对话,他先是对自己说,看来,在弗莱德和玛丽·高思之间,除了总角之交的老关系以外,还存在些新的情况;在回答时,他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小女子对那位粗鲁的大少爷说来,是否过于精致了一些?对这一点的回答,就是他耸的第一次肩膀。接着他不禁笑了,觉得自己有些醋意,仿佛他还打算结婚似的,于是他马上向自己声明,事情像资产负债表一样清楚,他不可能结婚。这样,他就耸了第二次肩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怎么会对同一块"小黑炭"--玛丽这么称呼自己--产生相同的反应呢?不用讳言,吸引他们的不是她那平庸的外貌(不过,相貌平庸的小姐们千万小心,不要听信人们的奉承,以为缺乏美貌不足为虑)。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里,人是奇妙莫测的统一体,它接受过各种影响,经历过长时间的演变,而所谓可爱,只是两个这样的统一体,一个爱对方,一个被对方所爱的结果。客厅里只剩了高思先生夫妇两人凯莱布说道:"苏珊,你猜我在想什么。""轮作制,"高思太太答道,从毛线活上抬起头,含笑看看他。"要不,就是怎么修理蒂普顿田庄上那些农舍的后门。""不,"凯莱布严肃地说。"我在想,我可以帮弗莱德·文西一个大忙。克利斯蒂走了,阿尔弗雷德不久也得出门,可是吉姆还得等五年,才谈得上干我这行职业。现在我需要助手,弗莱德可以试试,在我的指导下工作,增长些阅历。如果他不想当牧师,那么这是一条出路,可以让他锻炼成一个有用的人才。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我觉得,任何正当的事,他的家庭都要反对,这件事尤其如此。"高思太太说,口气很肯定。"他们反对跟我什么相干?"凯莱布说,态度相当坚决,这是他打定主意后常有的现象。"这孩子已经成年,应该白食其力。他有头脑,也相当聪明,又喜欢十农业这一行,我相信,只要他好好学,他是能熟悉这行业务的。""但他愿意吗?他的父母要他作上等人呢,而且我觉得。他白己也有这意思。他们都认为,我们比他们低一等。如果这事由你提出,我敢担保,文西太太·定会讲,我们是要替玛丽招这个女婿呢。""如果都要跟着这些废话打转,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凯莱布说,有些不屑的样子。"是的,但人总得有些骨气才对,凯莱布。""我认为,让那些傻瓜的胡言乱语阻碍你的正确行动,这不是什么骨气。"凯莱布说,十分激昂,伸出了一只手,上「挥舞着,加强他的语气。"如果你老是把傻瓜的话放在心上,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只要你考虑成熟,觉得你的计划是对的,那就应该照这计划行事。""我不想阻挠你的任何计划,只要你认为已经考虑妥善,凯莱布,"高思太太说,她是一个坚定的女人,但她知道,在有些问题上,她那位温和的丈夫是比她更坚定的。"不过我觉得,弗莱德既然决定回大学念书,你是不是等一下,看他毕业后打算做什么?违反本人意愿的事,总是行不通的。何况你白己的职务究竟如何,或者你究竟该怎么办,月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呢。""好吧,那不妨再等一下。但是我要做的事很多,足够两个人干的,这点我完全可以确定。我手头各种零星事务已经不少,总是忙不过来,而日_随时有新的情况发生。可不是,昨天,·一哎哟,我忘了告诉你!事情真蹊跷,有两个人分别来找我,要我对同一份产业进行估价。你猜,他们是谁?"凯莱布说,挑了一撮鼻烟,捏在手指上,好像这就是他要说明的问题。他只要手边有鼻烟,总爱拈起一撮,擎在手指上,又时常忘记了这唾手可得的享受。他的妻子放下了编结物,注意地望着他。"这样,一个是李格,李格·费瑟斯通。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在他前面,我只得接受布尔斯特罗德的委托。这究竟是抵押还是出售,目前还不清楚。""难道那个人刚继承这份田地,而且还取得了那个姓,就想变卖?"高思太太说。"这只有鬼才知道,"凯莱布说,他每逢遇到疑难问题不能解答,便只得诉诸于他的最高权威鬼。"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垂涎已久,想得到一片良田,这是我知道的。然而在这一带乡下,耍弄到片良田,并不容易。"凯莱布没有吸鼻烟,却小心翼翼把它撒在地上,然后又说道:"事情真是变幻莫测。这块地。大家本以为一定是属干弗莱德的,但现在看来,老家伙根本没想给他一分田地,他把它留给了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私生子,指望他定居在这儿,结果惹怒了每个人,就像他活着的时候,总爱作弄大家,搞得别人不高兴,他才痛快。现在,要是这片田地落进了布尔斯特罗德手里,那才妙呢。老人一向恨他,从来不跟他的银行打交道。""那个倒霉鬼要恨一个跟他毫无往来的人,这是为什么?"高思太太问。"阵!这些家伙做事,哪有什么道理可讲?人的灵魂·……"凯莱布说,声音变得深沉了,还庄严地摇了摇头,这是他提到这句话时,总会有的姿势,"人的灵魂一旦彻底腐烂以后,就会向你散布各种毒菌,谁也甭想知道,仇恨的种子来自哪儿。"凯莱布的古怪作风之一,就是在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他的思想时,随意找一种惯用的说法,把他的各种观点和心情与它附会在一起。在他产生敬畏的感觉时,他的头脑中往往出现《圣经》的一些辞句,可是他又很难准确地引用它们。第四十一章吹牛皮医不了肚子饿哟朝朝雨雨又风风。--《第十二夜》凯莱布·高思提到的那笔交易,是在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和乔舒亚·李格·费瑟斯通先生之间进行的,它涉及的是属于斯通大院的田地,双方已为此交换过一两次信件。书写的后果,谁也说不清楚。一份文件若是刻上石板,尽管面朝上躺在沙滩上,给人遗忘了几个世纪,或者"在兵荒马乱中给踩在地下,默默无闻地度过了许多次浩劫,"有朝一日发掘出来,说不定古代某此帝国传说纷纭的事件--这个世界显然是散布流言蜚语的好场所--如就君篡位的内幕,宫阂艳史的秘密,便会真相大白。这种情形在我们渺小的一生中,也是屡见不鲜的,只是规模小得多罢了。正如一块石头世世代代给乡下佬瑞在脚下,一旦给学者看到,却可能成为揭开某些秘密的奇妙线索,经过他的考证,终于靠它确定厂入侵的日期,解开了宗教的谜底,一张写了字的纸也是这样,它一直默默无闻,只是用来包东西,塞漏洞,最后落到一双富有经验的眼睛下,却变成了一场灾难的开端。对于从太阳上观察天休演变过程的尤利尔来说,前者与后者同样都是巧合。作过这番崇高的比较之后,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请大家注意市井小人的活动了,他们的骚扰固然不能得到我们的欢心,有时对事物的进展却能发生重大的决定作用。当然,如果能使他们的数目减少些,或者想方设法,不让他们轻易得到生存的机会,那就好了。从社会的角度而言,大家公认,乔舒亚·李格是多余的。但是像彼得·费瑟斯通那样的人,他们得不到合乎需要的自己的复制品,又不肯耐心等待,自然只得胡乱弄一个来滥竿充数。现在这份拷贝便是这样,在外形上他更像他的母亲,这种具有蚌形容貌的女性,加上颜色鲜艳的面颊,丰满美好的身材,在某些情人眼里,是非常富有魅力的。这结果有时便是生出一位蛙形容貌的男性,自然,这样的男子是不会得到文明人士的欢迎的。何况他的突然露脸,打破了别人的许多美梦--这正是一个社会累赘所能表现的最卑鄙的力一面。但是李格·费瑟斯通先生尽管具有一切下贱特征,他头脑清醒,滴酒不沽。一大从早到晚,他总是衣冠楚楚,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且冷若冰霜,不愧像一只青蛙,老彼得生前想到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儿乎比自己更会盘算,还比自己冷静得多,便常常暗中格格发笑。我还得补充几句:他对自己的指甲特别关心,·丝不苟;他还希望娶一位知书识礼的闺阁千金(具体人选尚未确定),她既要容貌出众,又得出身于殷实的中产阶级家庭,具有无可非议的社会关系。总之,他的指甲和礼数,可以与最体面的绅士媲美,尽管他的教养有限,只是在一个海港的中等商行里当过职员或会计之类的职务,但他的抱负也不过如此。他认为费瑟斯通家的人都是乡巴佬,头脑简单,无知无识,而他们则认为,他只是在一个港口市镇上"教养大的",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怪物,他们的哥一哥彼得竟有这么一个儿子,而几还要继承他的财产、这真是咄咄怪事。从斯通大院镶护壁板客厅的两扇窗口向外眺望,'言的花园和石子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洁整齐,李格·费瑟斯通先生这会儿便站在客厅里,反抄着双手,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凝视着这片地方。不过很难确定,他面对窗外是为了想他的心事,还是不愿理睬站在屋子中央的那个人,那人两条腿叉得开开的,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从各方面看,他都与阔绰、冷漠的李格正好相反。他显然已快满六十岁,脸色血红,须发丛生,毛茸茸的鬓髯和浓密卷曲的头发已有不少变得灰白。他身板结实,使那套破旧衣服的接缝显得岌岌可危。这是一个装模作样、爱吹法螺的家伙,哪怕在放烟火的热闹场合,他也希望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别人在台上演戏,他在台下看戏,可是他却认为他的评论比演戏本身更引人入胜。他名叫约翰,拉弗尔斯,有时为了开玩笑,他在签名后面要加上一个头衔:"WAC*"了,一边写一边说,他有个老师,是芬伯里人,名叫列奥纳德·兰姆,总要在名字后面写上"BA",因此他拉弗尔斯出了个主意,把那位著名的校长称为Sa兰姆。以上所说,就是拉弗尔斯先生的外表和精神状态,这两方面都带有当时行商客店小房间的那股霉味儿。"那好吧,乔舒,"他用瓮声瓮气的嗓音开始道,"你不妨从这个角度想想:你可怜的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了,现在你成了财主,该让她过几天舒服日子才对。""只要你还活着,我不干。你不死,她怎么也过不了舒服日子,"李格回答,口气冷摸,傲慢。"我给她的,都会落进你的腰包。""你恨我,乔舒,这我知道。那么好吧,男子汉大丈夫,不必转弯抹角,你给我小小一笔钱,让我可以像像样样开个店铺,我再也不来麻烦你。现在烟草生意正在兴旺时期。要是我再不好好做,我就不是人了。为了我自己,我也得像跳蚤叮在羊身上一样,抓住它不放。我要永远守住这个买卖。这样,你可怜的母亲就可以过好日子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荒唐--都已经五十五出头的人啦。我一也希望有个好好的家,安居乐业。只要我把心思完全用在烟草生意上,我还是有不少办法和经验的,像我这样的人在别处一下子还找不到呢。我不想一次义一次来麻烦你,就这一次,咱们把什么都办个了结。乔舒,你想想吧,大丈夫一言为定,也让你母亲从此不再操心,安安稳稳过太平日子。说真的,我始终是爱我的老太婆的!""你讲完没有?"李格先生无动于衷地问,眼睛仍望着窗外。"是的,我讲完了,"拉弗尔斯说,从前面桌上抓起帽子,跟演说家似的,把'它一挥。"那好,你听我说。你讲得越多,我越不相信。你越是要我做一件事,我越是有理由绝不做这件事。我小的时候,你踢我,有好吃的东西,你一人独吞,不让我和母亲尝一口,你以为,这一切我都忘记了吗?你跑回家来,总是把什么都变卖一空,拿了钱一走了事,把我们丢下不管,你以为我也忘记了吗?我恨不得看到你给绑在大车后面,挨一顿鞭子。我的母亲在你眼中是个傻瓜,她没有权利给我找一个继父,因此她受到了惩罚。她会拿到她每周的津贴,其他我怎么也不给,而如果你敢再跨进这栋房子,再到这一带乡下找我,我就取消那笔津贴。下一次我再看见你踏进这儿的大门,我就用狗和赶车的鞭子把你轰走。"李格讲到最后一句,蓦地旋转身子,睁大那对结了一层冰的眼睛,瞪着拉弗尔斯。两人怒目相向,就跟十八年前一样,那时李格只是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可以任意拳打脚踢,拉弗尔斯则是身强力壮的阿多尼斯,酒吧间和大饭店的座上客。但是现在位置变了,李格片了上风,要是有人听到这一席话,也许以为,拉弗尔斯只得像一只丧家狗,溜之大吉了。其实不然,他扮了个鬼脸,这是他赌钱输了以后照例有的表情,然后堆起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兰地瓶子。"得啦,乔舒,'他说,装出甜言蜜语的口气,"给我一点白兰地,再给我一枚金币,让我作回家的路费,我这就走。一言为定!你放心,我会走得比子弹还快!""听着,少'李格说,掏出一串银匙,"要是我再看到你,我绝不再理睬你。我跟你就像跟一只乌鸦那样,毫无瓜葛。你要是再来纠缠,你什么也捞不到,只能双手空空回去,你这个讨厌的、无耻的、蛮横的流氓。""那太遗憾了,"拉弗尔斯说,装模作样地搔搔脑瓜,皱起眉尖,露出懊丧的神气。"我还是爱你的,说实话,爱你的。我总是喜欢作弄你,跟你闹着玩,你太像你的母亲厂,我不应该那么做。但是白兰地和金币就这么决定了。"他把洒瓶拉出套子,李格拿着钥匙,向一只精致的老栋木柜子走去。拉弗尔斯拉出瓶子时发现,皮套子有些松了,酒瓶随时有滑出套子的危险,他无意之间瞥见一张折拢的纸,丢在壁炉的围栏里面,他把它捡起,塞在套子里,免得洒瓶掉出套子。这时,李格拿一了一瓶白兰地走来,把拉弗尔斯的小酒瓶灌满,又给了他一枚金币,既不瞧他,也不跟他搭汕。锁上柜子以后,李格走到窗口,望着外面,又像开始时样,保持着冷若冰霜的表情。拉弗尔斯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拧紧盖子,把它揣进旁边的口袋,动作故意慢条斯理的,还在他的继子背后扮了个鬼脸。"再见,乔舒!不过说不定不会再见了!"拉弗尔斯说,一边开门,一边又回头瞅了一眼。李格看他走出花园,进了村道。灰暗的天终于下起檬檬细雨来了,树篱和小路两旁的草地给雨水洗刷得绿油油的,雇们背着最后几捆小麦走进了屋子。拉弗尔斯这个生长在城市里的浪荡子,现在不得不迈着艰难的步子,在偏僻的小路上龋龋独行,在这潮湿、宁静、勤劳的乡村中,他显得多么不协调,好像是一只刚从动物园中逃走的拂拂。但是没有人看他,只有几只早已断奶的小牛向他瞪起了眼睛,一也没人向他皱眉头,只有几只小河鼠发现他走近,赶紧惠烹率牢逃走了。他运气不坏,到了人路上,正好遇到一辆骄车,马上搭车到了布拉辛,从那里又坐上了新修通的火车。他对同车的旅客说,自从赫斯吉森遭殃以后,如今火车万无一失了。在大多数场合,拉弗尔斯先生都喜欢摆出一副受过高等教育的面孔,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到处都会受到尊敬。确实,他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在他眼里,他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以拿他们任意取笑和挖苦,而且他相信,其他人听到他这些话,都会觉得妙不可言,十分有趣。现在他也眉飞色舞,扮演着这个角色,好像这次旅行收获不小,还不时把嘴巴凑在瓶子上,喝一口酒。那张他用来塞紧套子的纸,是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尼古拉斯·布尔斯特罗德,但拉弗尔斯似乎还不想动它,使它离开目前那个有用的位置。第四十二章我本可以向这个人表示万分的蔑视,不过我以仁慈为职责,不能这样作。--莎士比亚:(亨利八世》利德盖特从蜜月旅行回来后,最早的几次出诊中,有一次就是上洛伊克公馆。事前,他收到了一封信,要他指定一个时间。仁苏朋先生从没为自己的病情,向利德盖特提出过任何问题。它对他有什么危害,会不会使他的著作或者生命因而中断,这种忧虑,哪怕在多萝西娅面前,他也讳莫如深。在这一点上,正如在其他一切方面一样,他不愿人家怜悯他。只要他想到他生活中的任何不幸,可能已违背他的意愿,给人猜到或察觉,因而使他落到了被人怜悯的地步,他便心如刀割,那么不言而喻,要他公开承认自己的惊恐或优虑,以致引起别人的同情,必然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每一颗高傲的心都有过类似的体会,也许,只有对友情有了相当深厚的感受,才能克服这种情绪,抛弃一切孤高自负的用心,非但不觉得它可贵,反而觉得它卑不足道,渺小可怜。但是现在卡苏朋先生心头出现了新的烦恼,它甚至比他的著作的中途夭折,更使他焦虑不安,因du他的健康和生命问题也变得更加重要,一直暗暗折磨着他。确实,那个著作可说是他一切·抱负的中心,但有些著作活动留下的最大后果,只是在作者的意识中日积月累形成的大量猜疑心理--这时长期淤积的令人不快的污泥覆盖了一切,人们只能凭污泥中渗出的几丝细流,察觉河流的存在。卡苏朋先生艰苦卓绝的脑力劳动,情况亦复如此。它的最突出成果倒不是《世界神话索隐大全》,而是一种病态的意识,认为人们没有给他应得的地位,尽管他还没有证明他应该得到这种地位;一种永恒的怀疑,认为人们歧视他,对他抱有于他不利的成见;一种空虚落寞的心情,觉得争取成功已力不从心,又不甘愿失败,承认自己一事无成。这样,他著书立说的野心,在别人看来,己使他弹思极虑,无暇他顾,其实不然,他对一切不如意的事仍然十分敏感,尤其当这些不如意来源于多萝西娅的时候。现在他开始构想未来的各种可能性,这是比他以前考虑过的任何问题,更叫他痛心的。有些事他觉得无能为力:威尔·拉迪斯拉夫不听他的劝阻,决心在洛伊克附近生活和定居,对他这位造诣深邃、博闻广识的长者,居然采取不屑理会的态度;多萝西娅天性热烈,总在为自己寻找新的活动方式,尽管表面上服从和沉默,心里仍保留着自己的坚定看法,而这些看法他不想则已,一想便肝火直冒;她对一些问题十分顽固,'环有自己的主见和爱憎,他又不便与她讨论这些问题--这一切都使他闷闷不乐。不可否认,多萝西娅是贞洁、可爱的年轻女子,他不可能娶到更好的妻子,但她会带来这些麻烦,却是他没有料到的。她照顾他,为他朗读,揣摩他的需要,关心他的情绪,但是丈夫心中也产生了一种不容怀疑的感觉,那就是她在评判他,她尽妻子的责任似乎是为她不再把他奉若神明所作的赎罪性补偿。这种忠诚具有比较能力,可以使他本人和他的作为原形毕露,显得与一般事物同样平凡。他的不满一与蒸气相似,渗过她一切温柔、亲切的外表,接触到了被她带到他身边来的、对他妄加评议的那个世界。可怜的卡苏朋先生!这种痛苦是特别难以忍受的,因为那无异是对他的背叛:一个对他祟拜得五体投地的女子,一下子变成了具有批判精神的妻子。这种批判和不满的最初例子留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不是后来的任何温情或服从所能消除的。根据他的猜疑所作的解释,多萝西娅目前的沉默只是一种强自克制的反抗;她说了一句他从未料到的话,这便成了她自命不凡的证明;她温柔的回答在他耳中却带有使他恼怒的谨慎意味,而她的默许似乎只是一种自我赞赏的坚忍行径。他不遗余力地隐藏着这种内心的矛盾、但正因为这样,它在他心中更为活跃,就像我们不希望别人听到的话,我们自已会听得更清楚一样。卡苏朋先生的这种不幸后果,我非但不以为异,而且觉得是十分平常的。靠近我们眼睛的一个小黑点,不是会遮没整个世界的光辉,只留下让我们看到这个小黑点的一圈空白吗?我所知道的最麻烦的小黑点,就是自我。如果卡苏朋先生愿意直言不讳,承认他的不满,说明为什么他怀疑他已不再受到毫无保留的尊敬,那么谁能否认他的怀疑具有充分的根据呢?相反,有一个重要的根据他还没有提到,这是他自己还没有明确考虑过的,那就是他并不是一个值得毫无保留地尊敬的人。然而他意识到了这点,正如他意识到其他事实一样,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因此他感到,要是他有一位永远不致发现这点的妻子,那该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事。由多萝西娅引起的这种痛苦感受,在威尔·拉迪斯拉夫回到洛伊克以前,已完全形成,以后发生的事更使卡苏朋先生的猜疑一发而不可收拾,变成厂愤怒。除了他知道的一切事实,他还补充了想象的事实,包括现在的和将来的在内,这些事实在他看来,甚至比真的事实更真实,因为它们唤起了更强烈的不满,更足以左右一切的愤恨。对威尔·拉迪斯拉夫的意图的猜疑和嫉妒,对多萝西娅的心情的猜疑和嫉妒,不断在他思想里兴风作浪。如果认为他会对多萝西娅作出任何粗俗的歪曲,那是不公正的,他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与她开朗高尚的个性一样,可以保证他避免任何这类错误。他所留意提防的是她的看法,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筹码,会对她热烈的头脑发挥作用,决定她的判断。以及由这些判断所导致的未来的各种可能性。至于威尔,虽然在他最近那封放肆的信以前,他没有做过什么,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指责他,但是他觉得他有充分理由相信,威尔为了满足自己的叛逆精神和散漫任性的习气,会不惜耍弄各种计谋。他还毫不怀疑,多萝西娅是一切的根源,正是她使威尔从罗马回来,又使他决心定居在这一带。他相当敏锐地意识到,多萝西娅一定在不知不觉中鼓励了威尔的这些行动。她随时可能爱上他,对他言听计从,这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事。他们每次单独见面,都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些引起麻烦的新印象,卡苏朋先生所知道的最近那次会见(从弗雷什特庄园回来,多萝西娅第一次对遇到威尔的事保持了沉默)就引起了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使他对他们两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恶感。那天夜里,在黑暗中,多萝西娅吐露了她对财产的想法,可是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徒然在丈夫心头播下了更多的憎恨的种子。上次的休克一直使他心有余悸。当然,他已经大体复原,恢复了平时的全部工作能力,这场病可能只是疲劳过度,也许他还可以再工作二十年,使他三十年的准备得以发挥成效。这个前景之所以特别诱人,也因为这是对卡普集团迫不及待的嘲笑的报复--卡苏朋先生手持蜡烛,徘徊在过去的墓园中,然而那些现代的幽灵时常要挡住他的微弱光线,打断他勤奋的发掘工作。让卡普相信他的错误,尽管难以下咽,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话吞下肚子,这是使一个成功的作者感到心情舒畅的事,除了在人间流芳百世,在天堂永垂不朽的前景以外,他自然也不能不考虑这点。既然对无限幸福的展望,并不能消除耿耿于怀的嫉妒和报复所引起的苦味,那么毫不奇怪,在他自己进人天国之后,别人在人间可能享受的暂时幸福,对他说来,也不会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要是他的身体里果真有一种疾病在破坏他的生命,等他一旦作古,有些人便会因而得福,要是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就是威尔·拉迪斯拉夫,那么,卡苏朋先生一定死不膜目,哪怕他的灵魂到了天仁,他还是不能毫不计较的。这只是对事情勾勒了一幅极其简陋、因而也是极不完整的图画。人的精神活动是有许多渠道的,我们知道,卡苏朋先生也是一个规行矩步的人,在满足正直的各种要求方面,具有问心无愧的自豪感,这一切迫使他对他的行为寻找其他理由,而不是嫉妒和报复。他对眼前这件事是这么想的:"在娶多萝西娅·布鲁克的时候,我必须考虑我去世以后,她的生活幸福问题。但幸福的保障不是拥有大量维持闲适生活的财产,相反,有时这种财产还会使她遇到更多的危险。任何男子,只要会玩弄手段,就可以利用她发热的头脑,或者那种堂吉河德式的痴心,使她成为他的姐上肉。眼前就有这样一个人,心中藏着这样的意图,站在我们身边,这个人没有原则,只有反复无常的空想,而且对我怀有私仇--我相信这是事实--这种仇恨由于他的忘恩负义,更是变本加厉。他时常用嘲笑发泄他对我的不满,这是我即使没有听到,也可以肯定的。他企图用迁回曲折的办法达到的目的,哪怕我活着,我也不能置若阴闻。可是这个人却得到了多萝西娅的信任,骗取了她的好感。他显然想给她灌输一个思想,让她相信,他有权取得比我给他的更多的财物。假定我死了--他正在这儿等候这机会--他便会要求她嫁给他。那将成为她的灾难和他的胜利。她不会想到这是灾难,因为他会使她相信一切。她天性狂热,感情用事,正因为这样,我不同意她的意见,她便在心里责备我,她已经在为他的财产操心了。他以为他的胜利唾手可得,正打算取代我的位置呢。可是我绝不能让他得逞!这样的婚姻势必使多萝西娅走上毁灭的道路。他除了跟你唱反调,还表现过什么能耐?在学问上,他总想不花力气,哗众取宠。在信仰上,只要对他有利,他不惜附和多萝西娅的奇谈怪论,作她的应声虫。一知半解不是从来就跟反复多变结合在一起的吗?我根本不相信他有道德,我的责任就是尽一切可能,阻止他实现他的意图。"卡苏朋先生在结婚时所作的安排,给自己留下了不少余地,但是在考虑作出相应的改变时,他不能不经常想到自己的生命问题,他希望自己的估计尽量符合客观实际,这要求终于战胜了高傲的缄默,使他决定就自己的病情向利德盖特征询意见。他通知多萝西娅,他和利德盖特已约定在三时半会面。她听了十分焦急,问他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他回答道:"不,只是有些经常性的症状,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你不用见他,亲爱的。我可以关照仆人,等他来了,请他到紫杉林找我,我像往常一样要在那儿散步。"利德盖特走进紫杉林时,只见卡苏朋先生止按照习惯,反抄着双手,俯下了头,慢慢朝前走去。这是一个风和日朋的下午,树叶从高高的菩提树上静静飘落,越过一丛丛阴暗的常绿树,光和影鲜明地并列在一起。周围没一点声息,只有白嘴鸦在呱呱啼叫,这在习惯的耳朵听来,只是一支催眠曲,或者像庄严的最后的催眠曲,即安魂曲。利德盖特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对前面那个人不免有些同情。他正要赶上他的时候,那人转过身来了。他向他走来,这时他那种过早衰老的迹象特别明显,完全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背脊询楼,四肢消瘦,嘴角露出几条凄凉的皱纹。利德盖特心想:"可怜的家伙,有些人像他这样年纪,还跟狮子一样结实,谁也说不清他们有多大年纪,只觉得他们已发育成熟罢了。""利德盖特先生,"卡苏朋先生说,保持着始终不变的彬彬有礼的仪表,"你这么守时,我非常感激。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不妨就在这儿边走边谈吧。',"我希望你约我来,不是由于又出现了不愉快的症状。"利德盖特说,打破了沉默。"眼前还没有这么严重。为了说明这点,我不得不提一下本来不必提起的事,即我的生命从其他一切方面说来,固然微不足道,但我付出了一生的精力从事的研究工作,若是不能完成,这未免是一大憾事。简单说,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编写一部著作,我希望在我生前,它至少能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即可以付印的阶段,哪怕是由别人去付印。要是我能确切知道我这希望的合理程度,它的最大限度,那么这对实现我的意图是有利的条件,不论我采取正面或反面的决定,它都具有指导意义。"说到这里,卡苏朋先生住口了,把一只手从背后伸到前面,插在单排钮上装的钮扣之间。这一席话措词得体,抑扬顿挫,是用他平时那种朗诵的声调讲的,还辅之以头部的动作,它流露了一种内心的斗争,凡是深切了解人类命运的人,照理都会对这些话发生极大的兴趣。非但如此,如果一个人把一件工作看得像生命一样重要,现在它却面临着中断的危险,眼看毕生的心血即将付诸东流,成为谁也不需要的废品,那么,为克服这种恐惧所作的内心挣扎,难道不是最祟高的悲剧,能够与之相比的情况很少吗?然而卡苏朋先生却不能给人一点崇高的气息,利德盖特对徒劳无益的学问,一向采取藐视的态度,现在听了前者的话,只是觉得滑稽,又有些同情。目前他对不幸还缺乏认识,不能体会那种凄凉的命运,何况这个人从任何一点看,都没有达到悲剧的水平,只是强烈的私欲不能得到满足而已。"你是指由于健康状况欠佳,可能出现的障碍吗?"他说,想把卡苏朋先生的目的提得明确一些,因为后者的话有些含糊,不够直爽。"是这样。我不能不看到,你对我的症状作过十分审慎的观察,但是你没有向我表示过,我得的是不治之症。尽管这样,利德盖特先生,我愿意知道事实,毫无保留的事实,我要求你向我准确说明你的结论,希望你作为一个朋友满足我的请求。如果你能告诉我,除了正常的生死规律以外,我的生命没有任何危险,那么我会很高兴,理由我刚才己经说过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知道真相,对我更加必要了。""那么我只得直截了当说明我的诊断了,"利德盖特说。"但首先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结论不是绝对不变的,它具有双重的不可靠性--不仅因为我可能失误,而且因为心脏病是十分难以预料的。但是不论怎样,不宜疏忽大意,增加生命的危险性。"卡苏朋先生显然哆嗦了一下,但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患的是所谓心脏脂肪变性,最早发现和研究这病的是雷奈克,就是那个发明听诊器的人,他离我们还没有多少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缺乏大量的经验--更长期的观察。但是听了你所说的话,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你,这种病的死亡往往是突然发生的。而且这种后果不能预料。从你的情况看,在相当舒适的生活条件下,你也许还可以活十五年,甚至更多。除此以外,我投有什么可以奉告,只能说,从解剖学或医学上的详细分析作出的估计,也完全相同。"利德盖特凭他止直的天性,把这一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卡苏朋先生,没有用不切实际的废话安慰他,这在后者心目中应该是一种尊敬的表示。"我很感谢你,利德盖特先生,"一卡苏朋先生停了一会说。"有一件事我还想问一下:你有没有把你现在讲的话通知过内人?""讲过一点,我想,大概是关于可能的后果的。"利德盖特接着解释,他为什么告诉多萝西娅。但无可怀疑,卡苏朋先生急于结束这场谈话,他稍微挥了挥手,又道:"我很感谢你",接着便谈到今天天气如何好了。利德盖特明白,他的病人不想再留他。马上告辞了。那个反抄着双手,垂下脑袋的黑糊糊的身影,继续在树林里徘徊,阴暗的紫杉成厂他优患巾无声的伴侣,飞鸟或落叶的小小黑影从一块块阳光的白斑上飘过、像躲避烦恼似的悄悄溜走。这个人现在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对着死亡--他正在经历着一种罕见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里,我们体验到了那个平凡的真理,这跟我们自称知道它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正如在昏迷中看到的水,和地面上真实的水完全不同,不能使发烧的舌头感到凉意。"我们大家都得死",这是一个平凡的真理,但是当它突然变成一个强烈的意识:"我也得死,而且快死了",这时死亡便紧紧搜住了我们,而它的手指是毫不留情的,它接着便可能像母亲一样,把我们搂在怀里,于是我们对人间只剩下了最后一瞥,它也许与最初一瞥同样模糊。现在卡苏朋先生觉得,他好像忽然来到了漆黑的河边,耳旁听得桨声自远而近,但看不见船影,只是在那里等候召唤。在这样一个时刻,心灵仍不能改变毕生形成的倾向,只是在想象中把它继续带往死亡的彼岸,在回顾过去的时候,或者心安理得,无牵无挂,或者狭隘自私,优心忡忡。卡苏朋先生的倾向是什么,他的行动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除了在学术上有些保留以外,他白称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不沦对现在的估价,或对未来的期望,莫不如此。但是我们努力争取的,与其说是遥远的希望,不如说是眼前的要求;人们含辛茹苦经营的、梦寐以求的未来乐园,其实早已存在于他们的幻想和爱好中。卡苏朋先生眼前的要求不是天国,也不是超越于尘世之上的荣光,这个可怜的人,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盘算一些卑不足道、见不得人的事。利德盖特一走,多萝西娅就知道了,她走进花园,迫不及待地想找她的丈夫。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深怕打扰了他,引起他的不快,因为她的热情不断遭到冷落,严峻的回忆增强了她的警惕,正如活力受到压制,只得潜伏在下面颤动,不敢露脸。她在树从旁边慢慢徘徊,最后看到他走来了。干是她向他走去,像上帝派来的天使,要把忠诚的爱带给他,让他所剩无几的晚年得到安慰,在了解他的忧虑之后,更体贴入微地关心他。但他回答她的却是冰冷的目光,她感到她的胆怯增加了,然而她还是转过身子,把乎仲到他的胳膊下。卡苏朋先生仍反抄着双手,听凭她那柔软的手臂困难地挽住他僵硬的胳膊。这种毫无反应的生硬态度,在多萝西娅心头引起一犷一种恐怖的威觉、次话也许有些夸大但也不能算夸大,因为正是这些称作小事的行为,使欢乐的种子不能开花结果,直到最后,当这些男人和女人带着憔悴的脸色,回过头来的时候,他们才会看到自己造成的恶果,那一片荒芜的园地,但是他们却埋怨土地没有给他们带来甜蜜的果实,总之,对事实采取不承认态度。你们也许要问,作为一个男子,卡苏朋先生为什么那么不近情理。那么应该考虑到,他有的是一颗不愿得到怜悯的心,这样一颗心如果有了痛苦,就会怀疑,它的不幸也许正是那个以怜悯为能事的人求之不得的,因而可以成为那个人现在或未来得到满足的源泉,那么,在这种猜疑下,这颗心会引起什么反应,难道还不清楚吗?何况,他并不理解多萝西娅的心情,也并不认为,她现在的心情值得他考虑,它比起他为卡普的批评所感到的不安来,太微不足道厂。多萝西娅没有抽出手臂,但是她不敢说话。卡苏朋先生没有说"我希望你走开",但是他一声不吭,朝着屋子一步步走去。进了东边的玻璃门以后,多萝西娅抽出了手,站在门口的草垫上,表示可以让她的丈夫自山行动。他走进图书室,掩上了门,独自与忧愁做伴。她上楼回到自己的起居室。弓形窗开着,下午宁静的光线照进室内,林荫道上的菩提树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但是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多萝西娅却一无所知。她在一张椅上坐下,没有发觉,耀眼的阳光正射在她的身上--即使这会造成不舒适的感觉,她也说不清楚,这是否只是她内心忧郁的一部分。反抗的怒火在她心中燃烧,从她结婚以来,这种情绪还从未这么强烈。它引起的不是眼泪,只是一些怨言:"我做了什么,我怎么啦,他要这么对待我?他从来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电从来不想知道。不论我做什么,这有什么用?他是但愿根本没有与我结婚呢。"她开始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立即住口,又陷入了沉默。她像一个迷失了方向,又疲倦不堪的旅人,坐在那里呆呆出神,年轻时的各种憧憬一下子又涌回了她的眼前,但它们已成了明日黄花,再也不能恢复活力了。她自己和她丈夫那种孤独寂寞的生活,现在清楚地呈现在她的眼前,显得那么苍凉,她仿佛看到,他们彼此正在分开,这使她不能不仔细打量他。假如他让她靠在他身边。她就永远不能这么打量他,永远不会说:"他是值得我为他生活的人吗?"只会简简单单把他看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但现在她只得痛苦地说:"那是他的过错,不是我的。"在她整个心中,同情已经消耗完了。她相信过他,相信过他的价值,这是她的过错吗?那么,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她曾怀着战栗的心情,注意他的眼色,曾把自己最美好的心灵囚禁起来,只是偶尔向它偷偷窥探一下,以便尽量压抑自己,取得他的欢心,她是完全有权对他作出评价的。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些女人就从爱变成了恨。太阳快落山了,多萝西娅不愿意再下楼,她打算让仆人给丈夫捎个信,说她有些不舒服,想待在楼上,不下楼用膳了。以前她总是百般忍耐,不让愤怒这样主宰她的行动,但是现在她相信,如果她跟他见面,她不能不把她的心情如实告诉他,因此她必须等待,等到她可以毫无阻碍地这么做的时候。仆人的传话可能使他惊异,甚至生气。不过,如果他惊讶和生气,那倒好了。她的愤怒向她说--正如愤怒往往会说的一样--上帝跟她同在,整个天国也必然站在她一边,天上住满各种精灵,它们都在观看他们。她正打算按铃,忽然听到了叩门声。卡苏朋先生打发人来说,他预备在图书室用晚餐。今天晚上,他想安静一些,有不少事要处理。"那么我不想吃饭了,坦特莉普。""啊,夫人,让我给您送一点什么来吧。""不用,我不大舒服。给我在更衣室里把一切准备好,但是请不要再来打扰我。"多萝西娅坐在那儿,几乎一动不动,心里思潮起伏不定。黄昏慢慢过去,终于进人了深夜。但是她的思想在不断变化,正如一个人起先激昂慷慨,想采取行动,经过思前想后,这种行动的愿望终于烟消云散。人一怒之下可以犯罪,但只耍心灵中正直的力量重新占了上风,人也可以同样迅速地作出和解的决定。多萝西娅到花园找她丈夫的时候,她相信他曾探听他的全部工作中断的可能性,但他得到的回答一定使他十分痛心。这个想法不久又随着他的形象一起,回到了她心中,它像一个无形的导师,向她的愤怒提出了沉痛的抗议。这使她看到了一幅幅悲伤的图画,发出了一阵阵无声的啼位,她多么希望安慰那颗忧郁的心啊!于是和解的决定出现了。这时,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她知道,现在已到了卡苏朋先生平时回房安息的时间,她轻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黑暗中,等他拿着蜡烛上楼。要是他不立刻上来,她打算下去,甚至不惜招来另一次的不快。她绝不三心二意,这是她唯一的愿望。但是她听到,图书室的门开了,烛光慢慢沿着楼梯向匕移动,地毯_上听不到一丝脚步声。当丈夫站在她对面时,她觉得他的脸更憔悴,他看到她,有些吃惊。她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没有说话。"多萝西娅!"他说,声音中带有一些讶异。"你在等我吗?""是的,我不想打扰你。""好啦,亲爱的,好啦。你还年轻,不必为了延一长生命,睡得这么迟。"这些亲一切、平静、伤感的话传进多萝西娅耳中时,一种宽慰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就像我们差点端到一只瘸腿的小动物身上,现在发现,幸好及时止步,使它没有受到伤害。她把手放进丈夫的手中,与他一起沿着宽敞的回廊走去。第四十三章这雕像是无价之宝,它是爱情在遥远的过去,用象牙细细琢成;它并不新奇,但雍容华贵,婀娜多姿,可以获得一切时代的赏识。它价值连城,那精美的花纹,细致的工艺,足以娱乐高贵的眼晴;你看它巧笑流晒,栩栩如生,稀世之珍的彩釉陶瓷也不过如此,它当之无愧应该配上最豪华的垫座。多萝西娅没有丈夫陪同,很少出门,但是有时也单独乘车前往米德尔马契,办些小事,如购买物品或捐款等,这是住在离城三英里以内的任何一位富裕的夫人都难以避免的。紫杉林中那一幕过去以后两天,她决定利用这样一个机会,找利德盖特了解一下,她丈夫是否真的感到他的症状在恶化,却瞒着她,他有没有要求对他这病的最后结局作出说明。她觉得向第三者打听他的情况,这无异是犯罪,但她不能不打听,她感到害怕--怕她由于不明真相,做出不公正或对不起他的事--这才终于使她克服了一切顾虑。她相信,她丈夫心中正经历着一场危机,因为第二天他就开始用新的方法处理他的注释,在执行他的计划时,对她的态度也完全变了。可怜的多萝西娅只得尽量忍耐,让疑问积压在心中。大约下午四点钟,她坐车来到洛伊克门大街利德盖特家门口,心想他很可能不在家,她应该事先写信通知他才对。他果真不在家。"利德盖特太太在家吧?"多萝西娅问。她知道罗莎蒙德,但从没跟她见过面,现在才想起他们已经结婚。是的,利德盖特太太在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进去跟她谈谈。请你通报一声,卡苏朋夫人想见见她,只要儿分钟就够了。"仆人进屋通报时,多萝西娅听到音乐声从打开的窗口传来,一个男子唱了几个音符,接着钢琴上弹出了一段华彩段。但华彩段突然中断了,仆人回话说,利德盖特太太欢迎卡苏朋夫人的到来。客厅的门开了,多萝西娅走进室内,这时在外省生活中不难遇见的那种对照,顿时出现了,因为那时各个阶层的服饰,不像如今那么混杂不分。在这些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多萝西娅穿的衣服是什么质料,只能让懂得衣料名称的人告诉我们,我只知道,那是一种薄薄的白毛料,摸在手上怪柔和的,看在眼里也是怪柔和的。它始终像是刚刚洗过,有一股树篱的清香,它的式样也总是跟翻领轻便大衣差不多,衣袖长长的,看来不太时髦。然而如果她扮演伊摩琴或加图的女儿,出现在肃静的观众面前,这身衣服正可以起烘托身份的作用:她的四肢和颈部有一种优雅、庄严的神态;头发从中间分开,显得朴素大方,眼睛那么坦率;帽子前面有一条阔阔的边,把头包在中间,这在当时妇女中十分流行,但她戴了一点不显得古怪,正如神像脑后的金黄色木板,我们称作光环,谁也不以为异一样。目前屋里只有两个观众,但对这两个观众,任何戏剧中的女主角都不如卡苏朋夫人那么有吸引力。在罗莎蒙德眼里,她是全郡的女神之一,没有一点米德尔马契凡人的烟火气,她的一言一行,一肇一笑,都值得她仔细揣摩。此外,罗莎蒙德也不能不感到满意,因为卡苏朋夫人终于有了鉴赏她的机会。如果你没有得到最好的裁判官的赏识,哪怕你生得千娇百媚,有什么意思?罗莎蒙德在高德温·利德盖特爵士府受到过最高的赞美,她对自己给予出身高贵的绅士淑女的印象,自然充满信心。多萝西娅像平时那么单纯、和蔼,伸出手来,用赞赏的目光端详利德盖特这位可爱的新娘。她意识到远处还站着一个人,但只用眼角嚓了一下,知道那是个穿外套的先生而已。那人全神贯注望着这位刚出现的夫人,自然无暇考虑她和另一个女性之间存在的对照,尽管在冷静的旁观者眼中,这种对照无疑是相当鲜明的。她们两人都身材顽长,眼睛位在同一水平上;但是罗莎蒙德生有婴孩似的白嫩皮肤,头上盘起华丽的发辫,那件淡蓝色衣服既贴身又时髦,显得那么漂亮,任何专做女服的裁缝见了都会赞不绝口,那绣花大领圈,凡是看到的人也不难想象它昂贵的价值,那双纤纤素手给戒指衬托得光艳照人,总之,在她身上,人为的妩媚和珠光宝气已取代了朴实自然的风度。"非常对不起,我打扰了你,"多萝西娅立即说。"我急于在回家以前见见利德盖特先生,要是可能,希望你告诉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如果你知道他很快就能回家,容许我在这里等他,那就更好了。""他到新医院去了,"罗莎蒙德答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但是我可以派人去叫他。""让我去叫他回来,好吗?"威尔·拉迪斯拉夫走上前来说。多萝西娅进屋以前,他已拿起帽子打算走了。她吃了一惊,脸也红了。但她伸出手,露出了无疑是偷快的笑容,说道:"我没有发现你在这儿,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让我上医院通知利德盖特先生,你想见他,怎么样?"威尔说。"那还不如派车子接他快一些,"多萝西娅说,"劳你驾跟车夫讲一声。"威尔刚向门口走去,许多相关的记忆一下子涌上了多萝西娅心头,她立即转身说道:"谢谢你,我还是自己去吧。我得尽快回家,不能多耽搁。我可以坐车上医院,就在那儿跟利德盖特先生谈一下。利德盖特太太,对不起,打扰你了。我非常抱歉。"显然,有一些事突然控制了她的思想,她离开屋子时,简直没有意识到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没有看到威尔替她开门,也没有感到他怎样伸出一只手,让她挽着,送她上车。她靠着他的胳膊,但没有开口。威尔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不知说什么好。他默默地扶她上了马车。他们说了再见,车子便驶走了。在坐车上医院的五分钟里,她有时间回顾刚才的一切了,这种反省在她说来还完全是新的。她决定走,她急于离开那间屋子,这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让威尔上医院,那无异是她主动要威尔替她代劳,使他们之间发生进一步的交往,这必将构成一种骗局,因为她不能向丈夫提起这事,何况她私自来找利德盖特,这行为本身已是一种欺骗了。这一切在她心里都是很明确的,但还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也在袭击着她。现在她独自坐在车里,她又听到了那个男子的歌声,那钢琴的伴奏,这在当时她没有多大留意,但它们的再度出现却引起了她的深思。她不禁有些诧异,为什么威尔·拉迪斯拉夫会在利德盖特不在的时候,跟他的太太一起消闲取乐。但接着她又不能不想到,他也曾在类似的情况下,跟她一起谈天,那为什么她要觉得这么做不合适呢?然而威尔是卡苏朋先生的亲戚,她理应好好招待他。但是有些迹象她是应该理解的,它们说明,卡苏朋先生并不欢迎他的表侄在他外出的时候前来拜访。"也许我在许多事情上都错了,"可怜的多萝西娅对自己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不得不马上把它擦干。她心里很乱,很不愉快,威尔的形象在她心中一向那么清澈晶莹,现在不知怎么变得暗淡了。但是马车已在医院门口停下。她立刻找到了利德盖特,跟他一起在草坪周围边走边谈,她的心又平静了,恢复了安排这次会见时的坚定情绪。与此同时,威尔·拉迪斯拉夫却郁郁不乐,原因何在,他自己完全清楚。他跟多萝西娅见面的机会极少,这是他第一次偶然遇见她,可是他的处境却这么不利。这不仅因为她没有把心思完全集中在他身上,像从前那样,而且她与他见面的场合,似乎在向她说明,他也没有把心思完全集中在她身上。他觉得他们之间出现了新的距离,他离她更远了,陷人了米德尔马契人的圈子,这些人与她的生活是毫无因缘的。但那不是他的过错,他既然住在这城市里,自然要结识尽可能多的人,他的职务也需要他知道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在这一带,利德盖特确实比任何人更值得认识,他又正好有一个喜爱音乐的妻子,她自然也是值得拜访的。出现那个场面的整个过程就是如此,可是不巧得很,狄安娜偏在这时降临,跟她的崇拜者照了面。这实在太糟了。威尔很清楚,要不是为了多萝西娅,他不会待在米德尔马契,然而他的职务却包含着使他与她分离的危险,它所引起的习惯势力的障碍,对促进相互的好感,比罗马和英国的全部距离更难逾越。关于等级和地位的偏见,在以卡苏朋先生那种专横的信件形式出现时,要反对自然是容易的,但是偏见也像发臭的物体,具备有形和无形的双重存在方式,在有形方面,它像金字塔一样坚固,在无形方面,它又像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回声,或者从前在黑夜中闻到过的风信子的香味那么不可捉摸。威尔生就的气质,却对无形的东西特别敏感,知觉迟钝的人无法感知的一切,他都能感到,他发现,在多萝西娅心头,第一次出现了一种不宜对他过分亲近的意识。在他送她上马车的时候,他们的沉默也意味着一种冷漠。也许,卡苏朋先生出于仇恨和嫉妒,向多萝西娅灌输了一种思想:威尔在社会上的地位已落在她的下面了。该死的卡苏朋!威尔重又走进会客厅,拿起帽子,带着烦恼的脸色,走到坐在针线桌旁的利德盖特太太面前,说道:"音乐或诗歌一受到干扰,就无法继续了。我改天再来,把《远离了亲切的善……》唱完吧。""你肯教我,我很高兴,"罗莎蒙德说。"但是我相信你得承认,这次的干扰非常有意思。我不知道你认识卡苏朋夫人,我真羡慕你。她非常聪明吧?她的样子好像很聪明。""说真的,我从没想过这点,"威尔闷闷不乐地说。"我第一次问泰第乌斯,她是不是很美丽的时候,他的回答跟你的一样。你们这些先生见了卡苏朋夫人,都想些什么啦?""什么也没想,"威尔说,似乎存心要跟这位娇滴滴的太太闹别扭。"人们看到了一个理想的女子,决不会去分析她的特点,只能意识到这是一个完美的整体。""要是泰第乌斯常上洛伊克,我一定会感到嫉妒,"罗莎蒙德娇声娇气地说,露出了两个酒庸o"他回家时,一定早把我忘了。""不过在利德盖特身上,这样的效果还从没出现过。卡苏朋夫人与其他女人完全不同,没法把她们与她相比。""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虔诚的崇拜者。你大概时常见到她。""没有的事,"威尔说,几乎有些生气了。"祟拜通常是个理论问题,与实际行动无关。不过我今天这次拜访拖得太久了,真的,我得走了。""请你哪天晚上再来吧,利德盖特爱听音乐,要是他不在,我也不会愉快。"丈夫回家后,罗莎蒙德站在他面前,把两只手按住他的上装领子,说道:"拉迪斯拉夫先生跟我一起唱歌时,卡苏朋夫人来了。他好像有些烦躁。你说,他是不是不愿意她在我们家中见到他?但是不论他跟卡苏朋家是什么亲戚,你的地位无疑比他还高一些呢。""别这么想,要是他情绪确实不好,那一定另有原因。拉迪斯拉夫有点吉卜赛人的味道,他根本不把名利地位放在眼里。""除了音乐,他往往叫人感到不愉快。你喜欢他吗?""喜欢,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只是兴趣太杂,不太专心,有点华而不实,但还是讨人喜欢的。""我看他非常崇拜卡苏朋夫人。""可怜的小家伙!"利德盖特笑道,拧了一下妻子的耳朵。罗莎蒙德觉得,她对世界的理解已大有进展,尤其是她发现,女子即使在结婚以后,仍可以赢得男子的心,使他们拜倒在自己脚下,这在她结婚以前的少女时代,简直像一出看不懂的古装悲剧,是难以想象的。那时,外省的小姐们,哪怕在莱蒙太太的学校受教育时,也很少阅读拉辛以后的法国文学作品,至于通俗图片,它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把灿烂的光辉照射到偷香窃玉的隐私上去。尽管这样,如果一个女子把全部心思和时间都用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那么只要有一点影子,她就可以大加发挥,尤其在征服男子方面,她会觉得自己还拥有无穷的潜力。高踞在结婚的宝座上,旁边坐着王储一般的丈夫--他实际也是一个臣子--看到阶石下还有那么多膜拜者,自然心花怒放,那些膜拜者翘首向着她,只觉得可望而不可即,永远无法达到目的,以致心神恍惚,如果他们食不甘味,夜不安眠,那就更妙了!但是眼前,罗莎蒙德的爱情曲主要是对王储唱的,只要他表示忠诚就够了。听到他说"可怜的小家伙",她故意装得不懂似的,问道:"为什么可怜?""为什么?一个人迷上了你们这种美人鱼,他还能做什么呢?只能荒废工作,债台高筑。""我相信,你并没有荒废你的工作。你还是整天待在医院里,或者去看那些可怜的病人,或者考虑医生间的争论,回到家中,全部时间都扑在你的显微镜和玻璃瓶上。你赖不了,你喜欢的是这些东西,不是我。""如果你的丈夫碌碌无闻,只能当一名米德尔马契的医生,难道你毫不介意吗?"利德盖特说,让两只手搭在妻子肩上,露出一往情深的神色,严肃地望着她。"从前有一位诗人写过几句诗,我很喜欢,不妨念给你听听:为什么要空怀壮志,为琐事耗尽岁月,到头来虚度了一生?何不下定决心,干一番值得传世的事业,写下一部值得阅读的、给世人带来欢乐的书。罗莎,我的要求就是干一番值得传世的事业,把我的一生完全贡献给它。一个人必须工作,必须那么做,我的宝贝。""当然,我希望你的研究取得成绩,没有人比我对你的希望更大,我但愿你能扬眉吐气,立足在一个比米德尔马契更好的地方。你应该承认,我从来不想妨碍你的工作。但我们也不能像隐士一样过活呀。泰第乌斯,你对我没有什么不满吧?""没有,亲爱的,没有。我很满意,完全满意。""哦,卡苏朋夫人找你有什么事?""只是问一下她丈夫的健康状况。但我觉得,她对我们的新医院非常关心,她也许可以一年提供两百镑捐款。"第四十四章我不愿在岸边爬行,我要在星星的引导下,泛舟于大海之上。在新医院里,多萝西娅和利德盖特一起,绕着月桂树草坪边走边谈。他告诉她,卡苏朋先生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现象,他只是心里焦急,想了解他的真实病情罢了。她听后沉默了一会,心里在想,不知自己有没有说过或做过什么,以致引起他这种新的忧虑。利德盖特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促进他一心向往的目标,因此大胆开口道:"我不知道你或卡苏朋先生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这所新医院十分困难。我利用跟你见面的机会提出这问题,可能显得有些自私,但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是因为这儿一些医务界人士总在反对它。我觉得,一般说你很关心这类设施,我记得,在你婚前,我有幸在蒂普顿田庄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曾向我提过一些问题,你想知道,悲惨的居住条件对穷人的健康会发生什么影响。""确实有这么回事,"多萝西娅说,露出了笑容。"我说,如果你能告诉我,我可以做些什么,使情况有所改善,我会十分感激。但自从我结婚以后,我不再考虑这类事了。我的意思是,"她踌躇了一下,然后又道,"我们村子里的人日子都过得相当舒适,我的心思也忙于自己的事,顾不到其他了。但是在这儿,在米德尔马契这样一些地方,一定还有不少事需要做的。""这儿一切都需要人去做呢,"利德盖特说,突然变得精神抖擞。"这医院就是一项重要设施,它全靠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支持,才办了起来,大部分钱也是他出的。但是像这样的计划,一切全靠一个人是不成的。不言而喻,他也希望得到帮助。现在城里却有一些人造谣惑众,煽动对它的敌对情绪,似乎要把它搞垮了才称心。""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多萝西娅觉得不能理解,惊讶地说。"首先,主要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得人心。半个城市几乎都在反对他,巴不得他倒霉才好。这是一个愚蠢的世界,大部分人对不是他们自己一伙人干的事,总不满意,总要挑剔。我到这儿以前,跟布尔斯特罗德素不相识。我对他可说毫无偏心,我只是看到他有一定的见解,办起了一些事业,我呢,可以使它们对社会发挥一些积极作用。如果有相当一部分受过较好教育的人,能够支持我们,认识到他们的意见可以对改革医学理论和实践作出贡献,我们一定很快就能获得较大的发展。那是我的看法。我觉得,拒绝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合作,无异是放弃可以使我的职业发挥广泛效用的机会。""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多萝西娅说,立刻被利德盖特所描绘的状况吸引住了。"但是人们为什么要反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呢?我知道,我的伯父对他还是很同情的。""人们不喜欢他的宗教精神,"利德盖特说,没有再往下讲。"这就更有充分理由不必重视这种反对了,"多萝西娅说,把米德尔马契的纠纷看作了一场宗教迫害。"不过说句公道话,人们反对他还有别的原因:他太专制,不好相处,此外,工商界也有许多人对他不满,只是这些事我就一无所知了。但是这一切跟是不是应该在这儿办一家医院,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希望把它办得合理一迪,比郡里原有的医院更能发挥效用罢了。不过,他们之所以反对,直接的原因还是由于布尔斯特罗德把医疗工作的领导权交到了我手里。当然,我是乐于承担这任务的。它给了我机会,让我可以做些有益的工作,我也意识到,我不应辜负他的挑选。但是想不到,这事引起了米德尔马契整个医药界的反对,他们把医院看作眼中钉,不仅不愿合作,而且造谣中伤,破坏基金的认捐工作。""这太卑鄙了!"多萝西娅愤愤不平地喊道。"我觉得,一个人要办一件事,难免困难重重,不克服这些困难,简直什么也干不了。这一带的人又那么无知,已到了惊人的程度。我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运用了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一些机会。然而你不能堵住别人的嘴,你年轻,又是外地人,又正好懂得一点当地人不懂得的知识,这就成了你的罪过。然而,只要我相信,我能够采取较好的治疗方法,只要我相信,照某些意见或要求办,可以给医疗事业带来持久的利益,我一定不计较任何个人得失,照这些意见办,否则我就成了一个卑鄙的趋炎附势之徒。反正事情很清楚,这里牵涉不到薪金待遇问题,不致使我的主张显得别有用心。""你告诉了我这些情况,我很高兴,利德盖特先生,"多萝西娅和蔼地说。"我相信,我能出一些力。我有一些钱,不知道用在什么上面好,这常常成为我思想上一个负担。我估计,为了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我可以一年捐助两百镑。你一定很幸福,因为你有知识,你相信你可以为社会作出贡献!我天天盼望,但愿一天醒来,我也有了知识。可惜有时一个人花了不少力气,结果还是毫无成效。"多萝西娅讲到最后,声调变得忧郁了,低沉了。但她立即用愉快一些的口气补充道:"欢迎你到洛伊克来,把这方面的情形再告诉我一些。我要向卡苏朋先生提出这问题。现在我必须赶快回家了。"当天晚上她向丈夫谈了这事,说她愿意一年捐助两百英镑--她现在每年有七百镑,相当于她自己的财产的收益,这是结婚时规定属于她的。卡苏朋先生没有反对,只是顺便提到,这数目跟其他捐款相比,似乎大了一些。多萝西娅出于年轻无知,表示不同意这说法,他也就默许了。对于用钱,他并不在乎,也不是不乐意掏些腰包。要是说他曾为钱的问题感到心痛,那么这是另一种感情在起作用,不是他舍不得物质财富。多萝西娅告诉他,她见到了利德盖特,还把她与他在医院的谈话扼要复述了一遍。卡苏朋先生没有再问什么,但他明白,她想了解他与利德盖特之间的谈话。一个永不平静的声音在他心中说:"她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是继续保持缄默,不愿开诚布公,只能使他们的隔膜越来越深。他不信任她的感情,还有什么比不信任更使人感到孤独呢?第四十五章许多人天生喜欢吹捧祖先的时代,贬低眼前,把它说得一无是处。然而要入木三分地批评现在,又不得不借助于过去,利用对过去的讽刺来讽刺现在,于是为了谴责当前这个时代的弊端,他们只得把他们所歌颂的那个时代的弊端也公诸于世,结果徒然证明,两者的罪恶是共同的。就因为这样,贺拉斯、尤维纳利斯和佩尔西乌斯虽非先知,他们的诗句却好像在针贬时弊,指向我们这个时代。--托马斯·布朗爵士:《世俗的谬误》新热病医院遭到的反对,利德盖特向多萝西娅作了扼要的说明,它正如其他反对意见一样,人们往往见仁见智,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利德盖特认为,这是嫉妒与愚蠢的偏见混合而成。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却觉得,这不仅包含医生的嫉妒,也是某些人决心与他为敌的结果--主要由于对他全力宣传的教派怀有敌意,而他却不遗余力,要作它的全能的世俗代表。这种敌意当然要在宗教以外的其他领域寻找口实,好在人们的行为总是错综复杂、互相牵连的,要做到这点并不困难。这些可以称之为牧师的观点。但是一切反对总可以获得无限广泛的响应,它决不局限于知情者的范围,不明真相的群众永远是它最好的传声筒。在米德尔马契,反对新医院及其管理机构的论调,自然会在这些人中间引起回声,因为按照上天的安排,人不可能都是先知先觉。只是人与人不同,他们所代表的社会色彩也不尽一致,一方面有温文尔雅的明钦大夫,另一方面也有直截了当、不留余地的多洛普太太,屠宰巷金搏酒店的老板娘。多洛普太太根据自己的推论,越来越相信,利德盖特医师虽然没有下过毒药,但是巴不得病人死在医院里,好供他开膛剖肚,不必征求你的意见,取得你的同意,因为"有一件事"大家知道,他主张解剖戈比太太的遗体;戈比太太住在帕利街,是一位体面的妇人,结婚以前已有一笔存款。从一个医生说来,这是很糟糕的,因为医生如果还有一点用处,就应该在你死前知道你得的病症,不必等你死后去挖掘你的内脏。如果这不成其为理由,那么多洛普太太倒想请教,什么才算是理由。她的听众普遍感到,她的意见是一道防波堤,它一旦毁坏,尸体就没有保障,开膛剖肚的事会泛滥成灾。人们对伯克和黑尔的突然袭击还记忆犹新,在米德尔马契也难保不出这种乱子!不要以为在屠宰巷金搏酒店传布的意见,对医学界无足轻重,这家权威老店是多洛普开办的著名酒店,伟大的福利俱乐部便设在这里。几个月以前,它还就它的常任医药顾问人选问题投过票,预备罢免原来的"甘比特医师",改选"这位利德盖特医师",因为后者医术高超,往往药到病除,有的病其他医生束手无策,却让他治好了。但是投票结果,利德盖特落选了,因为两个会员坚决反对,他们不知根据什么理由,认为医生具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这点不足凭信,也不宜提倡,否则难免会干预上帝的意旨。然而这一年中,舆论发生了变化,多洛普酒店中形成的一致意见,便是这种变化的标志。将近两年以前,人们对利德盖特的医术还一无所知,那时,所谓医术高低并没有定论,全看医生的推测是否像那么回事,医生也只是根据自己的推测,认为病源是在心窝或松果腺,便开方给药,反正不论怎样,在完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这些诊断同样值得重视。因此有些得了慢性病的人,或者像老费瑟斯通那样长期病魔缠身,已给弄得精疲力尽的人,自然立刻想到了利德盖特,认为不妨让他姑且一试。此外,还有不少人欠了原来的医生一大笔账,不想照付,他们也乐于跟新医生打交道,另外开辟一条出路,在他们的孩子身体不适,需要服药,原来的医生又不肯通融时,可以前去请教。这样,大家都想请利德盖特看病,似乎公认他是学识丰富的大夫。有些人认为,在"涉及肝脏的场合",他比别人有用--至少,从他那里拿几瓶"药水",并无害处,如果它们证明无效,那时重新服用清血丸药也不迟,它虽然不能使发黄的皮肤变白,总还能保住你的性命。不过这些病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市民。至于米德尔马契的上等人家,他们没有明显的理由,是不会改变他们的医生的,皮科克先生原来的主顾也并不认为,只因利德盖特接替了他的业务,便非得请他看病不可,他们说,他"似乎不能与皮科克同日而语"。这是两个杀人犯,专在黑夜把人杀死后,出卖尸体供解剖之用,据说被他们杀死的共有十五人。伯克于一八二九年被处绞刑,黑尔因坦白交代较好,未处死刑。但是利德盖特来到这里没有多久,就有不少细节流传开了,它们引起了各种不同的猜测,也在原来支持他的人中间,加深了分歧。有些细节虽然可以给人深刻的印象,但是它们的意义,人们却完全不能理解,好比他们看到习个统计数,但提不出比较的标准,只能在它后面加上一个惊叹号。一个成年男子一年吸进的氧气有多少立方英尺,这在米德尔马契的某些居民中,可以引起多大的惊异!"氧!谁也不知道这是啥子东西……那么,霍乱会传播到但泽,又有什么奇怪?可是有人还认为隔离检疫没有必要呢!"有一件事传说纷纭,那就是利德盖特不出售药品。这既得罪了大医师,侵害了他们独占的权利,又得罪了药剂师医生,他们本来与他是平等的;不久以前,这些人还认为法律站在他们一边,因为按照法律,一个没有在伦敦取得医学博士头衔的人,除了发售药物,没有收取其他费用的资格。但是利德盖特缺乏经验,没有料到,他的新方针在医药界以外,引起的不满甚至更大。莫姆赛先生是高级市场最大的食品商,他虽然不是利德盖特的主顾,但有一天装出满脸笑容,提起了这点。利德盖特不够谨慎,匆匆忙忙对自己的理由作了一个通俗的解释,向莫姆赛先生指出,如果医生只能靠卖药收费,长长的账单上开的尽是药水、药丸和药粉的费用,那势必降低他们作为医师的职责,这对病家是有害无益的。"正是由于这样,辛勤工作的医生可能变成江湖郎中那样的骗子,"利德盖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为了多挣一些钱,他们不惜对英王的臣民用药过量,莫姆赛先生,这是一种恶劣的诈骗行径,它势必给身体造成严重伤害。"莫姆赛先生不仅是教区的贫民救济委员(正是为贫民的医药费问题,他才找利德盖特打听消息),而且是一个气喘病患者和多子女家庭的家长,因此,从医疗业务和他本人来看,他都是不容忽视的人物。确实,这是一个优异的食品商,火红的头发堆得金字塔一般高,对待顾客总是客客气气,甜言蜜语,把你奉承得高高兴兴,而且保持一定的分寸,决不让心里的话全部泄露给你。正是莫姆赛先生发问时那种兴致勃勃的友好态度,决定了利德盖特回答的声调。然而聪明人要谨记在心,千万不可轻易作出解释,它只会引起更多的误解,要知道,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利德盖特笑嘻嘻地结束了话,把脚伸进踏镜,莫姆赛先生则笑容可掬,比他懂得英王的臣民这称号更加起劲,嘴里连声说:"再见,先生!再见,先生!"那副神气仿佛利德盖特的一席话,已使他茅塞顿开。但事实上,他的观点是混乱的。几年来,他严格按照账单上的项目付钱,因此每付出半个克朗或十八个便士,他都知道,一定有相应的可以衡量的实物已经提供给他。这使他付账时心情舒畅,觉得自己尽了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责任,账单越长,他也越感到自豪。此外,服药除了"自己和家庭"受益无穷外,还可以提供一种乐趣,使他对药品的直接效果形成精确的判断力,因而为甘比特医生的治疗提供明智的说明。这位大夫的地位固然比伦奇或托勒低一些,但作为妇产科医生却特别受到尊重,关于他的能力,莫姆赛先生认为,他在各方面都毫不足道,唯独作为医生,那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他往往小声对人说,他觉得甘比特比其他任何医生都高明一着。但是一个新人的肤浅议论,遇到更深一层的道理就站不住脚了。那天在店堂楼上的客厅里,莫姆赛先生把利德盖特的话转告了他的太太,这是一位有名的多产妈妈,常年处在甘比特医生或多或少的照料下,有时发生拌不及防的意外,还得把明钦大夫请来会诊。"难道这位利德盖特先生的意思是说,吃药没有用吗?"莫姆赛太太道,她讲话总是慢吞吞的。"我倒要请教他,我到了有喜的时候,要不是在一个月前服用提神剂,我怎么支持得住?你想想,我每天都得为上门的主顾准备什么来着,亲爱的!"她转身对一个亲密的女友说,那人正坐在她旁边,"大牛肉馅饼,鱼肉卷,牛腿肉,火腿,舌肉等等,等等!但是最好的提神剂还是淡红合剂,不是棕色合剂。我不明白,莫姆赛先生,你这么一个老练的人,居然有耐心听那些废话。要是我,我马上叫他免开尊口,我懂的还比他多一些。""不,不,不,"莫姆赛先生说,"我不想把我的看法告诉他。什么话都可以听,但主意要自个儿拿,这是我的格言。但他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讲话。我不会让他牵着鼻子走。有些人常常自以为是,跟我说这个说那个,那副神气就好像在说:'莫姆赛,你是个傻瓜。'但我一笑置之,我宁可让他们自鸣得意。要是吃药对我和我的家庭有害,到这个时候我早已发觉了。"第二天,甘比特先生听说,利德盖特在到处宣扬药物无用论。"真有这么回事!"他说,扬起了眉毛,露出不胜诧异的神色。(他是一个身强力壮、声音嘶哑的人,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大戒指。)"那么他怎么医治他的病人呢?""可不是,我也这么说呀,"莫姆赛太太答道,她有个习惯,总把代名词讲得特别重。"难道他以为,只要他来跟人家坐了一会,然后就走了,人们便会掏钱给他吗?"甘比特先生是经常到莫姆赛太太这里来坐一会的,有时谈谈他自己的养生之道,或者拉拉家常,但是他当然明白,她的话毫无指桑骂槐的意思,他来消闲和聊天,从来没有引起过她的不满。于是他风趣地答道:"不过说真的,利德盖特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呢。""我可不想请他看病,"莫姆赛太太说。"别人愿意请他,那是他们的事。"这样,甘比特先生从大食品商家中出来时,不必再担心竞争,只是难免有一种感觉,即利德盖特是一个伪君子,这种人靠标榜自己的正直来破坏别人的信誉,因此大家应该谨防上当,揭露他们的真面目。不过甘比特先生在业务上还算称心,他的主顾大多是零售商人,这使他可以用结账代替现金支出。他觉得,揭露利德盖特的事,他还是不插手的好,等他力量大一些再说。确实,他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他是不顾同行的藐视,克服了重重困难,才打开了局面,好在尽管他把呼吸器官肺称作"非",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助产士。其他医生觉得自己力量比较大。托勒先生的主顾都是当地的第一流人物,他自己又出身于米德尔马契的古老家族,这个家族的人在法律界和其他各界都有,地位都比零售商高。他跟我们那位性子急躁的朋友伦奇不同,生就了世界上最随和的脾气,有些似乎应该使他生气的事,他也能处之泰然,他修养好,为人幽默风趣,有一所漂亮的住宅,机会凑巧的时候也喜欢打打猎,他跟霍利先生是老朋友,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却是冤家对头。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这么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治病时却大刀阔斧,采取放血、发疙、饥饿等等治疗方法,把自己为人的榜样满不在乎地丢在脑后。但是这种不协调,反而提高了他在病人中的声望,他们通常认为,托勒先生作风懒散,但医起病来却一丝不苟,使人心悦诚服。他们说,干这一行的,谁也不像他这么认真;你请他,他来得是慢一些,但他一到,总会采取一些办法。在同行中间,他威信极高,他随口讲一句对某人不利的话,那种挪渝的口吻立刻会给添枝加叶传播出去。有人对他说,皮科克先生的后继者不打算出售药品,他听得多了,自然懒得再笑,只是应了一声:"哦!"有一天在聚餐会上,哈克布特先生提到这事,托勒先生笑道:"这下子,迪比兹可以把他过期的陈药统统脱手了。我喜欢小迪比兹,他走运我自然高兴。""我明白你的意思,托勒,"哈克布特先生说,"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有机会的时候,我得把这意思说给大家听听。一个医生应该为他的病人服用的药品的质量负责。这是迄今为止得到公认的收费制度的原则。那种改革只是沽名钓誉,对实际毫无好处,真是害人不浅。""沽名钓誉,哈克布特?"托勒先生说,冷笑一声。"我看不见得。一个人靠谁也不相信的事,是沽不了名,钓不了誉的。其实这跟改革根本无关,问题只在于,药品的利润是由药商还是由病人付给医生,以及是不是在诊断的名义下,收取额外报酬。""啊,诚然,诚然,这只是你们那些老骗局的新花招,"霍利先生说,一边把圆酒瓶递给伦奇先生。伦奇先生平时是戒酒的,但遇到宴会之类,却从不错过机会少喝一口,现在他已经有些蘸酥然,因此肝火更旺了。"谈到骗局,霍利,"他说,"随意用它来诬蔑别人是很容易的。我要反对的只是,作为一个医生,却要在同行脸上抹黑,大喊大叫,到处宣扬,好像一个医生经售药品,就见不得人似的。我根本不把这种指责放在眼里。我得说,一个人最不光明正大的勾当,就是在同行中间招摇撞骗,借口革新,对他们久经考验的传统作法横加诬蔑。那就是我的意见,不论谁要反对,我都不怕,我做我的。"伦奇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响,变得非常尖锐。"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伦奇,"霍利先生说,把两手插进了裤袋。"我的好朋友,"托勒先生为了息事宁人,望着伦奇先生插口道,"那种做法真正得罪的还是内科医生。至于尊严问题,那让明钦和斯普拉格去考虑吧。""难道医学立法对这种侵害,没有提供什么保障吗?"哈克布特先生说,表示毫无私心,想替他们出些主意。"喂,霍利,法律是怎么规定的?""这类事毫无规定,"霍利先生说。"我替斯普拉格查过法律。你要靠该死的法官作决定,只能到处碰壁。""阵!何必依赖法律,"托勒先生说。"就医生的业务来说,那种主张是荒谬的。没有病人欢迎它,皮科克的病人早已习惯了放血,当然也不会欢迎。把酒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