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相貌出众,父母又交际广阔,那更其危险,"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先生们对她百般奉承,把她弄得神魂颠倒,他们只是为了一时的快乐,却把别人赶跑了。利德盖特先生,我认为,在涉及女孩子的终身大事时,每人都负有重大的责任。"说到这里,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用眼睛盯住了他,那意思十分清楚,即使不是谴责,也是对他的警告。"这是很明白的,"利德盖特说,也望着她,或许为了礼尚往来,甚至还瞪了她一眼。"但是反过来说,一个男子如果老是想到他不应该对一个少女表示好意,否则她就会爱上他,或者别人就会以为她一定会爱上他,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哦,利德盖特先生,你完全明白,你有些什么优越条件。你知道,我们这儿的年轻人比不上你。如果你经常上一家人家,这对这家的女孩子建立美满幸福的生活势必造成严重的妨碍,以致使她拒绝别人的求婚。"利德盖特听到,米德尔马契的那些少年情郎全都不是他的对手,一点不觉得高兴,相反,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的弦外之音,还使他有些生气。这样,她觉得她的话已达到了目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用了"造成严重的妨碍"这样含义深远的话,它像一块天衣无缝的包袱,掩盖了许多细节,同时意义又十分清楚。利德盖特心里有些冒火,用一只手把头发向后一掠,另一只手在背心口袋里不知摸索什么。然后他俯下身子,逗一只小小的黑狮子狗,不幸那只狗很机灵,并不接受他的虚情假意。站起来马上就走,这似乎不合礼数,因为他刚跟其他客人一起参加了宴会,又刚喝过茶。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确信,她的意思已被理解,于是转移了话题。我想,所罗门忘了在《篇言》里补充一句:正如发炎的口腔总像含着沙子,不自在的意识听什么都像是讽刺。第二天,费厄布拉泽先生在街上跟利德盖特告别时,一认为他们晚上还会在文西家碰头。但是利德盖特==t}脆回答道,不,他晚上有事,不能出门。"怎么,你是给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把耳朵塞起来啦?"教区牧师说。"那也好,如果你不想给海妖吃掉,趁早悬崖勒马还是对的。"要是在几天以前,利德盖特听了这些话会毫不在意,认为这不过是这位牧师习以为常的谈话方式。但现在,它们似乎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这使他更加明白他干了一件傻事,被人误解了,但他相信,罗莎蒙德没有误解他;他有把握,她的态度和他一样,根本没当一回事。她聪明绝顶,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是她周围那些人大惊小怪,爱管闲事。不过,错误不能再继续下去。他决定,除了看病,不再上文西先生的家,而且说到做到,立刻实行。罗莎蒙德开始闷闷不乐了。这种不快起先是姑妈那些问题引起的,但后来日益滋长,到了十天以后,她还不见利德盖特上门,于是这种情绪变成一了恐惧,似乎生活中的空白即将到来。她感到了不祥的预兆,仿佛有一群致命的海绵跟随着她,把人间的希望全都轻而易举地吸干厂。世界在她眼里又变得枯燥乏味,成了一片荒原,它只是靠魔术师的咒语,暂时幻变成花园罢了。她感到,她开始尝到了失恋的痛苦,六个月以来她所享受的欢乐只是海市屋楼,已一去不复返,任何别的男子都不能代替它。可怜的罗莎蒙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像阿里阿德涅一样,陷人了绝望的深渊--仿佛阿里阿德涅带着几箱衣裳,却给丢在路上,找不到一辆马车,把她送进迷人的释站。世界上有许多奇怪的混合物,同样都被叫作爱情,自称享有特权,可以用庄严的愤怒对待一切(这在文学和戏剧中屡见不鲜)。幸而罗莎蒙德不想采取任何极端的行动,她仍像平时一样,把秀丽的青丝编成一缕缕漂亮的发辫,高傲地保持着安详的神态。她最乐观的推测是布尔斯特罗德姑妈捣了鬼,不准利德盖特再来看她,反正一切都比他自动的冷淡好一些。有人认为借·天只是短短的时期,这是完全不理解一位温情脉脉、无所事事的少女心头所能经历的一切,因为在这十天中,倒不是人变瘦了,体重减轻了,或者感情上发生了其他可以衡量的变化,而是整个精神恍惚不定,给惶惶不安的猜想和失望弄得无计可施。然而到了第十一天,利德盖特离开斯通大院时,文西太太安他通知她的丈夫,费瑟斯通先生的病情发生了显著变化,她希望他当天到斯通大院来一次〔,利德盖特本可以上商行找文西先生,或者用记事本上的纸写一张便条,留在门口。然而这些简便的办法,他偏偏没有想到,由此可见,他并不认为,文西先生不在家的时候,他绝对不能登门拜访,把便条交给文西小姐。一个男子出于各种动机,可以谢绝交际应酬,但是哪怕一位圣人,恐怕也不甘寂寞,不愿没有人怀念他。重叙旧好,这是宽宏大量、平易近人的表现,他可以跟罗莎蒙德讲几句笑话,说他不想再寻欢作乐,决心过隐修生活,连甜蜜的音乐也顾不了。当然也得承认,布尔斯特罗德太太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不时在他脑海里萦绕,他一直在思考它们可能的根据是什么,这些思考像儿茎细小的头发缠络在他那张坚固的思维之网上,怎么也不肯离开。文西小姐独自在家,看到利德盖特进屋,羞得满脸通红。他也相应的感到有些尴尬,非但讲不出笑话,而且马上说明来意,像办理例行公事似的,要求她转告她的父亲。罗莎蒙德起先以为她的欢乐又回来了,但利德盖特的态度使她大失所望,她不再脸红了,只是冷冰冰地应了一声,没有讲一句不必耍的话。她手里正在编织一根无足轻重的链条形花边,这使她可以不看利德盖特,除了他的下巴,她的眼睛都接触不到。在一切挫折中,开端肯定占有一半比重。利德盖特枯坐着,'(}么也说不出日,只是摇动着马鞭,这样过了漫长的两分钟,他站起身打算走了。罗莎蒙德又是伤心,又不愿暴露自己的心情,两种情绪在她胸中搏斗,把她折腾得心烦意乱,现在看到利德盖石特要走,她似乎吃了一惊,把花边掉了,一也机械地站了起来。利德盖特立即俯下身子,捡起了花边。在他站直身子的时候,一张可爱的小脸蛋呈现在他的眼前,它下面是自哲细长的脖子,以前她总是露出千娇百媚、沽沽自喜的脸色,转动这脖子。但是现在他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无法抑制的战栗,它以全新的力量触动一了他,使他不禁露出疑问的目光端详着她。这时,她显得那么纯朴,仿佛五岁的孩子一般;她觉得眼泪即将夺眶而出,要制止是办不到的,只能听其自然,任它们像露水似的分布在蓝盈盈的花朵上,或者顺着面颊往下流。那种纯朴状态蕴藏着无限的深情。经它一点化,逢场作戏便变成了真心相爱。要知道,这个抱负不凡的男子,望着水中那两朵勿忘我花,心变得热烈了,情绪变得激动了、他忘了交还手中的花边,只是在内心深处涌现了一种意识,它具有神奇的力量,把埋藏在那儿的热情又挖掘了出来,因为这热情本来不是理在坚固的坟墓中,只是给撒上了一层松松的土,那是很容易拨开的。他的话显得突如其来,有些别扭,但是他的声调却使它们像热情的呼吁那么动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很伤心。告诉我吧。"以前,罗莎蒙德从来没有听到他用这种声音对她说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楚这些话,但是她望着利德盖特,眼泪淌上了她的面颊。这时也许没有比那沉默更充分的回答了,利德盖特忘记了其他一切,完全给滚滚而来的温情吞没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甜蜜的少女已把她的欢乐寄托在他的身上,于是他真的用胳膊围住她,像保护她一样,把她温柔地搂在怀中--他对一切遭受不幸的弱者,一向是很温柔的--不断吻她两边脸了--_的泪珠。这是使人心心相印的奇怪方式,然而一也是最简便的方式。罗莎蒙德没有发火,只是怀着腼腆而幸福的心情,退后了一点。现在利德盖特可以坐在她身边,比较突然地讲话了。罗莎蒙德向他倾诉了她小小的烦恼,他呢,滔滔不绝、热情洋溢地向她表示了感激和体贴,平小时后,他告辞时,已是一个结过婚的人了,他的心不再是他自己的,而是属于那个与他汀过山盟海誓的女子了。当天晚上他再度前来,预备与文西先生谈一下。后者刚从斯通大院回家,他相信,费瑟斯通先生让位的日子已为期不远。"让位"是个美妙的词,它来得正是时候,这使他今晚不同往常,显得踌躇满志,特别兴奋。准确的词总具有一种力量,能够用它明确的含义感染我们的行动。老费瑟斯通的让位已势在必行,他的死仅仅是履行法定手续而已,因此文西先生讲到这里,可以敲敲他的鼻烟匣,面露喜色,丝毫不必再装出一副哀伤欲绝的庄严神态。庄严和装假都是文西先生所讨厌的。一个立了遗嘱的人,谁还担心他的死亡?谁又会为名义_上的财产所有权唱赞歌?总之,那天晚上,文西先生兴高采烈,对一切都宽宏大量,甚至向利德盖特说,文西家的人一向体格健壮,弗莱德不愧是这家的儿子,他不久又可变得生龙活虎一般了。当利德盖特提出与罗莎蒙德定亲的事,请他允准时,他二话没说,立即欣然同意,而且马上又谈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显然,他对一切心满意足,以致认为应该再喝几杯潘趣酒,表示庆贺。第三十二章他们看到一点好处,就像猫见了牛奶一样,不肯离开。--莎士比亚:《暴风雨》费瑟斯通先生坚决要把弗莱德和他的母亲留在身边,这使文西先生扬扬得意,充满信心,但是市长的这种情绪,跟老人本家亲属胸中焦急不安的心情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微不足道。这些人天然是不会忘记血缘关系的,现在老人卧床不起,他们更是纷纷登门请安,人数也显著增加犷。这并不奇怪,因为当"可怜的彼得"坐在镶护壁板的客厅里他的扶手椅上的时候,各种殷勤的小爬虫虽然把这个家看作他们理应朝拜的圣地,厨师却只给他们准备一杯白开水,他们并不受欢迎。但是最不受欢迎的,还是那些败坏了费瑟斯通血统的人,这倒不在于他们的吝晋,而在于他们的贫穷。索洛蒙兄弟和简恩妹妹并不穷,他们平时受到的接待虽然也不好,但他们认为自家人可以老老实实,不需要虚伪的礼节,因此这不足以证明他们的亲哥哥在制定遗嘱的庄严行为中,会无视他们对他的财产享有的崇高权利。对待他们,他至少还没有荒唐得把他们撵出他的大门,至于他不让乔纳兄弟和玛撒妹妹,以及其他人踏进他的家门,那算不得违背天理人情,因为这些人对他的财产是根本不应该抱奢望的。他们知道彼得的格言:钱是能孵鸡的蛋,必须放在温暖的窝里。然而乔纳兄弟和玛撒妹妹,以及一切被放逐的穷亲戚,持有不同的观点。因为各种或然性总是存在的,正如在回纹装饰板或者糊壁纸上,只要有丰富的想象力,你可以看到各种脸容,从朱庇特到朱迪的脸都有。照这些比较穷的、不得宠的人看来,彼得一辈子没为他们做过一件好事,因此到临终的时候他理应想起他们。乔纳的理论是:人们喜欢用意想不到的遗嘱使亲友们大吃一惊;玛撒则认为,如果他把大部分钱留给大家意想不到的人,那也并不奇怪。而且准也不能否认,一个同胞手足"躺在那儿",两腿浮肿,必然会想起血比水浓、疏不间亲这个道理,假如他不修改遗嘱,他身边一定放着不少现款。不管怎么说,必须让他的同宗亲属待在他的家里,监视那些根本算不得亲戚的人。大家知道,常有伪造的遗嘱,也有可疑的遗嘱,它们披上了神圣的外衣,使不合法的遗产承受人得到了利益。再说,那些没有血统关系的亲戚,很可能暗中盗窃,可怜的彼得"躺在那儿",却无能为力!一定得有人守着他。这个结论,他们与索洛蒙和简恩是一致的。还有那些侄儿,侄女,堂兄,堂弟,更是谈得头头是道,说一个可能"乱写遗嘱",把家产送掉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怪癖,是什么都干得出的,因此他们觉得理直气壮,必须挺身而出,保卫家族的利益,这样,经常前往斯通大院,成了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玛撒妹妹,亦即克兰奇太太,住在白平注地,她有气喘病,受不了长途跋涉,但她的儿子是可怜的彼得的亲外甥,他可以作她的全权代表,守在这里,也免得他的舅舅乔纳玩弄花招,干出他不该干,又很可能干的事来。事实上,在甸个具有费瑟斯通血统的人心头,普遍产生了一种感觉,就是人人都可疑,必须监视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想到,全能的上帝正在注视着他们。这样,斯通大院接待着一个又一个血统亲族,他们络绎不绝,来来去去,弄得玛丽·高思应接不暇,得替他们向费瑟斯通先生转达他们的间候,可是老人又一概不见,还要她向他们说明这点,害得她更不快活〔。作为家务管理人,她又觉得她不能不按照外省的待客方式,请他们住下,招待他们饮食。现在费瑟斯通先生既然躺在床上,她只得找文西太太商量,应付楼下那些额外的消耗。"哦,亲爱的,在有垂危病人和财产的人家,办事可得仔细呀。上帝知道在这屋里,我不会舍不得给他们吃火腿,但是得把最好的食物留下,准备丧事中用。你不妨经常预备一点牛肉馅儿,切好一些上等干酪。有了垂危的病人,就只得接待川流不息的亲友,"慷慨的文西太太说,现在她又恢复愉快的声音,打扮得花枝招展了。但是有些客人来到这里,大吃了一顿牛肉和火腿之后,却不肯离开。例如乔纳兄弟便是一个〔这种讨厌的亲戚,大多数家庭都有,哪怕最高阶层的贵族中,恐怕也有布罗布丁纳格型人物,他们胃口大,吃得也特别多)。总之,乔纳兄弟家道败落之后,主要靠一个行当维持生活,这个行当虽然比当拍客、玩赛马骗钱正派得多,他还是宁可秘而不宣,同时它一电使他不必老呆在布拉辛,只要有酒有肉,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他一到便坐在厨房里,这不仅因为这是他最中意的地方,也因为他不愿跟索洛蒙待在一起,对这位手足,他有他坚定不移的看法。他穿着最好的衣服,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眼前看到的全是喷香的酒菜,因此心旷神怡,逍遥自在,仿佛置身在绿人酒楼欢度节}:I,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通知玛丽·高思,在他可怜的哥哥彼得还在人世的时候,他要守在他的屋里,决不离开一步。一般说,在一个家庭中,最叫人束手无策的。不是白痴便是才子。乔纳在费瑟斯通家族中是个才子,每逢使女们来到灶边,他便跟她们打趣几句,但是他似乎认为,高思小姐是个可疑分子,因此一直用冷冰冰的眼睛盯着她。对这双眼睛,玛丽本来可以不必介意,不幸的是克兰奇少爷也从白坐洼地来了,他要代表他的母亲在这里监视乔纳舅舅,认为他也有义务住在这儿,而且主要是坐在厨房里,陪伴他的舅舅。克兰奇少爷不是刚好处在才子和白痴的折衷点,倒是稍稍接近后面这个类。他老是斜院着眼睛,似乎对一切都心怀不满,但又没有力量制服它们。玛丽·高思一走进封房,乔纳·费瑟斯通先生便用冷冰冰的侦探眼睛盯住了她,克兰奇少爷也把脑袋转向同一方向,好像故意要让她看到,他怎样包斜着眼睛在瞧她,跟吉上赛人听博罗念《新约全书》的时候一样。这使可怜的玛丽觉得受不了,有时直冒肝火,有时几乎克制不住。一天,她跟弗莱德谈到厨房里的情形,忍不住把那些人的嘴脸描摹了一番。弗莱德听了,立即朝厨房跑去,想一看究竟,假装只是路过那儿。但他一接触到那四只眼睛,还是忍俊不禁,赶紧朝最近的门冲出去,门外正好是牛奶房,他便在那儿的高屋顶下,对着锅子放声大笑,结果引起了一片嗡嗡不断的回声,连厨房里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从另一扇门溜了出去,但是乔纳先生以前从没见过弗莱德那么自的皮肤,那么长的腿,那么清秀端正的脸,以致配制了大量挖苦话,把外表上的这些特点与伤风败俗的品性,别出心裁地联系在一起。"听着,汤姆,你可不配穿那种风度翩翩的裤子,你也没有那么漂亮、那么长的腿,"乔纳对他的外甥说,同时眨眨眼睛,表示这些话除了绝对正确以外,还包含着言外之意汤姆瞧瞧自己的腿,但心中委决不下,不知道他究竟应该喜欢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感,还是宁可要那种不道德的长腿,穿那种伤风败俗、风度翩翩的裤子。在镶护壁板的客厅里,也经常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注视着一切,那必本家亲戚一个个都表示愿意当义务陪夜人〔许多人一来便大吃一顿,然后走了,但是索洛蒙兄弟,以及那位结婚以前当过二十五年简恩·费瑟斯通小姐的沃尔太太,认为他们应该每天来坐几个钟头。他们的打算无非是要监视狡猾的玛丽·高思(只是她城府太深,还没露出马脚),但有时想到居然不准他们走进费瑟斯通先生的房间,便不免皱紧眉头,发出几声不平的叫喊,像黄梅季节突然出现的一阵暴雨。原来老人的身体已日见虚弱,不能再靠耍嘴皮子打击他的亲属,因此也越来越讨厌他们。他不能鳌人,他的毒液便在血管里越积越多。他们对玛丽·高思传达的口信,不能完全相信,因此有一天自告奋勇,闯进了老人的卧室。两人都穿着黑衣服,沃尔太太手里还拿着一方打开了一半的白手帕,而且两人都哭丧着脸,满面黑气,可是文西太太却脸色红润,帽子上飘着粉红的缎带,她真的在侍候他们的亲哥哥喝提神药水,白皮肤的弗莱德则悠闲地躺在一张大椅子里,短头发弯弯曲曲,活像一副赌徒的样子。老费瑟斯通一看到这两个人不顾他的禁令,幽灵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便无名火起,变得浑身是劲,效果比提神剂还好。他正靠在床上,那根金柄手杖一向不离他的左右。他马上抓起手杖,尽所有的空间前后挥舞,显然想赶走这两个丑陋的幽灵,一边用嘶哑的嗓门呼喊:"出去,出去,沃尔太太!出去,索洛蒙!""哦,彼得哥哥,"沃尔太太开口道,但是索洛蒙把手伸到她面前,拦住了她。他是一个大颧骨的人,将近七十岁,一对小眼睛鬼鬼祟祟的。他不仅脾气比彼得哥哥温和得多,而且自认为心计也深得多。确实,什么人也骗不了他,因为他对人们的贪婪和狡猾了如指掌,从来不会低估。他相信,哪怕没有躯壳的鬼神,只消一两句温和的插话,也可以把他们哄得心平气和--一个财主也是可能像别人一样不敬鬼神的。"彼得哥哥,"他说,口气显得甜蜜,但又保持着郑重其事谈正经的声调。"我是来跟你谈三块地和锰矿的,这应该没有什么不对吧。全能的上帝知道,我的心里··……""好吧,他知道,但是我不想知道,"彼得说,放下了手杖,表示可以停战,但没有放松戒备,只是把手杖调了个头,使金柄圆头朝外,万一对方靠近,随时可以诉诸武力,一面恶狠狠地望着索洛蒙的秃顶。"哥哥,有些事你不愿跟我谈,你以后会懊悔的,"索洛蒙说,但没有再朝前走。"今天夜里,我可以陪你,简恩也愿意留在这里。你不用焦急,可以慢慢谈,或者让我谈。""对,我不用焦急,我也用不到你替我焦急,"彼得回答。"可是你不能到死都不焦急啊,哥哥,"沃尔太太开口道,用的仍是那种干巴巴的声调。"到你躺在那儿不能讲话的时候,看到周围尽是外人,你就该后悔了,你会想到我和我的孩子们……"说到这里,她想起那位口不能言的哥哥心头的痛苦,再也讲不下去;提到自己,我们自然会百感交集,话也特别动人。"多谢,我不会想到你和你的孩子们,"老费瑟斯通针锋相对地说。"我不会想到你们任何人。我已立好遗嘱,我告诉你们,我已立好遗嘱。"这时他向文西太太转过头去,又喝了儿口提神药水。"有的人霸占了照理应该属于别人的位置,他们应该感到可耻,"沃尔太太说,把那对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也转向了同一方向。"啊,妹妹,"索洛蒙说,温和中带一点刺,"你和我生得不漂亮,不讨人喜欢,又不会甜言蜜语,我们只得退后一步,让那些会讨好的人挤到我们前面去。"弗莱德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了,顿时一跃而起,望着费瑟斯通先生,说道:"先生,要不要我母亲和我离开这屋子,好让你跟你的亲人单独在一起?""坐下,我告诉你,"老费瑟斯通急躁地说。"坐在你原来的地方。再见,索洛蒙,"他又道,好像又要拿他的手杖了,但手杖的柄已调了头,他只得放下了手。"再见,沃尔太太。你们不要再来。""不论怎么样,哥哥,我得待在楼下,"索洛蒙说,"我要尽我的责任,事实会证明,全能的上帝要我们怎么做。""是的,_上帝不允许财产落到家族以外的人手中,"沃尔太太接着他的话说道,"何况我们有正派的年轻人,可以继承财产。但是我可怜那些不正派的年轻人,我也可怜他们的母亲。再见,彼得哥哥。""记住,除了你,我是最大的,哥哥,我像你一样,一开始就发了财,我已经以费瑟斯通的名义置办了田地,"索洛蒙说,特别强调这一点,仿佛这是取得陪夜权的保证。"但眼前,我可以暂时告退,再见。"他们退场这么快,那是因为他们看到,老费瑟斯通把假发拼命往两边拉,又合上了眼睛,闭紧了嘴巴,做出一副鬼脸,好像决心要当聋子和瞎子似的。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每天上斯通大院,坐在楼下值班,有时压低嗓音交谈几句。他们的话慢条斯理的,仿佛发言和回答隔了好久,以致听的人会以为是在听两架会说话的自动玩具谈天,不免怀疑那些巧妙的机器是否出了故障,或者得花好多时间上发条,这才不得不暂停开口。索洛蒙和简恩宁可这么断断续续讲话,原因就在于隔墙有耳,那耳朵便长在乔纳兄弟身上。但是他们在镶护壁板客厅里的监视活动,有时由于出现了另一些来自各地的客人,一也会发生变化。好在目前彼得·费瑟斯通足不下楼,他们可以在楼下收集各方面的消息,对他的财产进行摸底。有些来自乡下和米德尔马契的朋友,大体上赞成这些本家的看法,也同情他们,反对文西家。有的女客人跟沃尔太太谈话时,还洒下了儿滴眼泪,因为她们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当年她们那些不知好歹的长辈,为了怀恨在心,通过遗嘱的附录和姻亲关系,也曾使她们大失所望,损害了她们的合法权益。每逢玛丽,高思走进屋里,这种谈话就会戛然而止,仿佛弹管风琴的人突然把手放松了。大家把眼睛盯着她,似乎她便是潜越名分的继承人,或者可以私自开启保险柜的阴谋家。但是这家族中那些年轻的本家和亲戚,却对这位问题人物颇有好感,因为女孩子聪明能干,在一切机会都不翼而飞之后,要是能得到她,也不无小补。这样,她在他们中间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赞扬和彬彬有礼的对待。关于这点,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表现得特别明显。他是这一带著名的单身汉和拍卖商,田地和牲口的出售大多少不了他。这确实是一个妇孺皆知的人物,街头巷尾的招贴上都可以见到他的大名。要是谁不知道他,他有权理直气壮地表示诧异。他是彼得·费瑟斯通在确定遗嘱后,有时为了对某些内容进行修正便以附录形式附在遗嘱后面,'已们与遗嘱同样具有法律效力。的表侄,在所有的亲戚中,老人也对他另眼相看,因为他在商业上是有用的人才。在老人为自己制订的安葬仪式中,他被指定做一名抬棺人。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并不贪心不足,令人讨厌,只是他对自己的长处怀有真诚的信念,他相信,谁不服气,跟他作对,只能自己倒霉。至于彼得·费瑟斯通扩他对他特朗布尔一向宽宏大量,不比任何人差,因此如果他给他留下一点什么,那也在情理之中。他能说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奉承拍马,骗取老人的信任,只是根据自己的阅历,给他出出主意,这种阅历从他十五岁当学徒开始,至今已超过二于年,因此他的经验决非无稽之谈。他的赞美绝不局限于他本人,不论在职业,或在私人关系上,他都乐意对事物作高度评价,这已成为习惯。他是高级词语的爱好者,如果他用了一句普通的话,他必然立即加以纠正--幸好他嗓音洪亮,具有压倒一切的优势。他讲话时常常站着,或者来回走动,露出一副自视甚高的神气,拉直他的背心,用食指迅速地抚平衣服,这套动作每重复一次,他就要把一大串印章之类的小玩意儿匆匆播弄一番。他的举止有时也显得偏激一些,但那主要是对待错误的观点,而世上这类需要纠正的观点太多了,一个知书识礼、阅历丰富的人,不得不忍受这种考验。他觉得,费瑟斯通家的人大多目光短浅,但他熟知人情世故,又是社会名流,只得对一切抱容忍态度,甚至走进厨房,与乔纳先生和克兰奇少爷搭仙几句。他毫不怀疑,他对白乎淮地表示关切的一些问话,已在那位少爷心头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有人指出,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作为一个拍卖行老板,必然了解一切事物的底细,他听了只是笑笑,默不作声地整整衣服,似乎表示他确实对一切相当了解。总之,在拍卖生意上,他一向办事公道,并不以自己的职业为耻,他相信,如果那位"鼎鼎大名的庇尔,现在的罗伯特爵士"见到他,也会承认他举足轻重的地位。"高思小姐,要是可以的话,就给我来那么一片火腿,那么一杯啤酒吧,"他说,走进客厅,那时是一点半,他刚取得例外的殊荣,上楼拜会过老费瑟斯通,现在站在沃尔太太和索洛蒙之间,背对着壁炉。"不必劳驾你出去,我自己打铃好了。""谢谢你,"玛丽说,一我本来有事要办。""好呀,特朗布尔先生,你在这里是个大红人呢,"沃尔太太说。"什么,是见他老人家的事吗?"拍卖商说,满不在乎地播弄着那一串印章。"哦,你们瞧,他对我是相当信任的。"说完,他把嘴唇抿紧,若有所思似的皱起了眉头。"可以请问一下,我们的哥哥讲了些什么吗?"索洛蒙说,显得低声下气,但这只是出于深谋远虑,因为他是一个富翁,本来用不着这种口气。"当然,这是谁都可以问的,"特朗布尔先生答道,嗓音洪亮,心平气和,但也夹杂着尖刻的椰榆。"谁都可以提出问题。谁都有权使自己的话带有疑问的声调,"他继续道,按照他的方式,嗓音越提越高。"好的演说家也常常使用这方法,尽管他并不指望得到回答。那是我们所说的修辞手段--不妨称之为一种高级语言。"能说会道的拍卖商对自己的日才十分赏识,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笑容。"他想起了你,特朗布尔先生,对此我并不感到不满,"索洛蒙说。"对应当的事,我从不反对。我反对的是不应当的事。""哦,可你知道,这很难说,很难说,"特朗布尔先生郑重其事地答道。"不能否认,有些不应当得到利益的人,偏偏成了遗产继承人,甚至剩余遗产继承人。事情就是这样,这在遗嘱中并不少见。"他又嘿起嘴唇,皱了一下眉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特朗布尔先生,你相信,我的哥哥把他的田地留给了我们家族以外的人?"沃尔太太说,她好像失去了指望,对那些冗长的话感到厌烦。"一个人可以把他的田地留给什么人,也可以把它们捐给慈善机关,"索洛蒙指出,因为他妹妹的问题没有得到答复。"什么,捐给孤儿院?"沃尔太太又道。"啊,特朗布尔先生,你一定不是这个意思。要知道田地是上帝赐给他的,这么做就违背了上帝的意旨。"沃尔太太讲话时,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离开了壁炉,走到窗曰,用食指在硬领背面巡逻了一遍,然后抚摩了一下颊须和卷曲的头发。接着,他走到高思小姐的工作台前面,打开桌上的一本书,用朗诵的声调念着书名,仿佛要把它拍卖似的:,'(盖尔斯坦的安妮或雾中少女》(他把盖尔斯坦念成了吉尔斯梯恩),'威弗利作者著'。"然后他翻过这一页,开始大声朗读:"本书中将要描写的那些事,发生在欧洲大陆,离现在已将近四个世纪了。"他把最后一个字念得特别动听,还把重音移到了最后一个音节,这倒不是他不懂发音规则,只是觉得这种新奇的念法,可以使他赋予整句话的响亮音调更加突出,更加悦耳。这时,仆人托着盘子进来了,于是回答沃尔太太的问题的危机,终于安然度过,她和索洛蒙只得眼睁睁看着特朗布尔先生吃东西,心想渊博的学问不幸有时也会妨碍正事。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对老费瑟斯通的遗嘱其实一无所知,但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不知就里,除非被控包庇叛闰罪,才会声明他并非知情不告。"我只想吃一口火腿,喝一杯啤酒,"他说,口气又满有把握了。"作为一个从事社会活动的人,我只要有工夫,喜欢坐下来吃一点。"他用惊人的速度又吞下了几口食物,然后说道:"我敢担保,这火腿比英伦三岛所有的火腿都好。据我看,这超过了弗雷什特庄园的火腿。我相信我还是一个相当识货的人。""有的人不喜欢在火腿中放这么多糖,"沃尔太太说。"但是我可怜的哥哥吃什么都得放糖。""如果别人有不同的口味,那是他的自由,但是上帝保佑,我觉得这香极了!如果办得到,我愿意买进这种味道。一个绅七要是在餐桌上有这样的火腿,他就可以心满意足了。"这时特朗布尔先生的声音未免流露了一点牢骚。他推开盘子,倒了一杯啤酒,把座椅拉前一些,趁此机会瞧了瞧两腿的内侧,赞许地用手抚摩了一下--特朗布尔先生具有北方大多数种族的特点,对自己的仪表和姿势一丝不苟。"高思小姐,我看见你桌上放着一本有趣的书,"他看到玛丽重又走进屋子,这么对她说。"那是'威弗利作者',也就是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写的。我也买过一本他的作品,故事十分有趣,印刷也极精美,书名叫《艾凡赫》。我看,我们一下子还找不出比他好的作家呢--我认为,他是目前最好的小说家。我刚才看了一下《吉尔斯梯恩的安妮》开端几句话。这开端开得好。"(不沦在私生活中,还是在传单上,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从来不说开头,总说开端。)"我看,你喜欢读书。你有没有向米德尔马契的图书馆借书看?""没有,"玛丽说。"这本书是弗莱德·文西拿来的。""我也是个读书迷,"特朗布尔先生应和道。"我有两百来本牛皮精装的书,我认为我选的都是精品。我还有牟利罗、鲁本斯、但尼耶斯、提香、凡·戴克等人的画。你要借什么书,只管向我借,高思小姐。""非常感谢,"玛丽说,一边义匆匆往外走,"但是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看书。',索洛蒙先生等她走出屋子,把门关上以后,一边朝消失在门外的玛丽摆一下头,一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我看,我哥哥一定会在遗嘱里留给她一点什么。""不过,我的第一个嫂子实在是配不上他的,"沃尔太太说。"她没有带来什么,可这个小女子只是她的侄女,而且非常傲慢。我哥哥一向付工钱给她。""不过据我看,她是一个明白事理的闺女,"特朗布尔先生说,喝完了啤酒,站直身子,郑重其事地整了整背心。"我见过她怎样配药水。她做事十分细心,先生。这在一个女子是很重要的,这对我们楼上那位朋友,那位可怜的老人,也是很重要的。一个男子,只要他的生命还有一点价值,就应该有一位妻子像护士一样照料他。如果我结婚,这就是我的看法。我度过了长期的独身生活,我相信我在这方面的体会是不会错的。有些男子必须结婚,才能使自己变得高尚一些;如果我也需要那么做,找希望有人向我说明这点、一我希望得到别人的指教〔,再见,沃尔太太。再见,索洛蒙先生。但愿我们重新见面的时候,伤心的局面已有所好转。"特朗布尔先生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告辞走了。索洛蒙把身子靠近他的妹妹,说道:"简恩,毫无疑问,我的哥哥一定留一了相当一笔钱给那个女孩子。""谁都会那么想,这只要听特朗布尔先生讲话的口气就知道了,"简恩说。停了一会,她又道:"他讲得好像我的女儿不会调药水似的。""拍卖商人讲的话不可当真,"索洛蒙答道。"不过特朗布尔赚了不少钱。"第三十三章把他的眼睛合上,把帷幕拉拢,让我们都反省吧。一一《亨利六世》中篇那天午夜上二时以后,玛丽·高思在费瑟斯通先生屋里陪夜,她得一个人守过下半夜。这是她喜欢干的差事,尽管老人使唤她的时候,总是横眉瞪眼的,她还是觉得这包含着一种乐趣。在工作的间隙里,她可以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陶醉在周围宁静的气氛和柔和的光线中。红艳艳的炉火发出隐隐可闻的容率声,仿佛这是一个庄严的牛命,它超然物外,独自安详地生活着,一与世人那种渺小的恩怨,那些傲昧的欲望,那每天引起她鄙视的毫无意义的争名逐利,完全无关。玛丽喜欢自己的思想,她可以把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微弱的烛光下沉思默想,以此为乐,因为从童年起,她已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事物的安排不会尽如人意,更不会满足她的要求,她不想在惊讶和懊恼中浪费时光。生活在她看来,几乎已成了一出喜剧,但由于她的高傲,不,她的豁达,她决心不去扮演卑鄙的、或者奸诈的角色。她很可能变得愤世嫉俗,幸亏她有她所敬重的双亲,又有一颗充满深情的赤子之心,何况她明白,一个人不应抱不合理的奢望,因此这颗心灵才毫无芥蒂。今夜她坐在那里,像往常一样,反反复复回忆着白天的一幕幕情景。那些无聊的怪事在她的想象中变得越发滑稽可笑,她想起它们,往往把嘴一撇,露出一抹轻蔑的微笑,她觉得,人是那么荒谬,总是想人非非,当了小丑还不知道,总以为自己的谎话是不透明的,只有别人的谎话才是透明的,让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似乎全世界都给一盏灯照得黄黄的,唯独他们保持着玫瑰色。然而有些幻觉,在玛丽眼中,却完全失去了可笑的色彩。原来她心中怀着一个想法,尽管这个想法毫无根据,只是凭她对老费瑟斯通性格的密切观察得出的结论,她还是相信这是事实,那就是不论他怎么喜欢文西家的人待在他身边,他们也会像那些给他拒诸门外的亲族一样,最后一无所获。文西太太总是大惊小怪,防备玛丽和弗莱德单独在一起,这使她觉得好笑,根本不屑理会,但是她想到,一且弗莱德发现,他的姨父丝毫没留给他什么,他仍像过去一样两手空空,那时他受到的打击多么沉重,她便不能不万分焦急。她当着弗莱德的面,可以拿他作笑柄,但是在他背后,总是为他的痴心妄想深感忧虑。然而她喜欢冥想,那颗朝气蓬勃的年轻的心没有给欲望压倒,却在认识生活中找到了乐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它自身具备的力量。玛丽的内心还是充满欢乐的。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没有在她脑海里留下痕迹,她毫不为他担忧,也不为他伤心,对一个一生除了为非作歹,什么也不干的老家伙,要装出悲痛的表情是容易的,但是要真正感到悲痛却并不容易。在她眼睛里,费瑟斯通先生始终显得面目可憎,他从不尊重她,她只是供他使唤的工具。一个长年累月对你颐指气使、找你岔子的人,要关心他,除非圣人才能办到,而玛丽不是圣人。她从没用粗鲁的话顶撞过他,总是老老实实侍候他,这在她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老费瑟斯通本人也根本没有考虑过灵魂的事,他拒绝为此接见塔克牧师。今夜他没有发过一次脾气,头一两个小时,他睡得相当平静,这以后,玛丽忽然听到了一点格格声,那是他的一串钥匙碰在铁皮匣子上的声音,这只铁皮匣子是一直放在床上他的身边的。到了兰点左右,他开口了,嗓音非常清楚:"小妞儿,你来一下!"玛丽走过去,发现他已把铁匣子拖出被褥,可是平常这事他大多是叫别人做的。他挑出一只钥匙,打开匣子,从里边取出另一只钥匙,用那对似乎又变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了她,问道;"他们有多少人在这屋里?""先生,你是指你那些亲族吧?"玛丽说,对老人的讲话方式早已习惯。他略微点了点头,于是她说了下去:"乔纳·费瑟斯通先生和克兰奇少爷是睡在这儿的。""哼,他们守在这里,是吗?其余的人··……我敢担保,他们每天必到,索洛蒙和简恩,还有那些小家伙。他们来探听风声,阴谋策划,想算计我,是吗?""不是所有的人每天都来。索洛蒙先生和沃尔太太天天必到,其余的人只是不时来一下。"她讲话时,老人露出一副怪相,仔细听着。然后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说道:"他们都是大傻瓜。你听着,小妞儿。现在是早晨三点钟,我神志清醒,一切正常,跟平时完全一样。我知道我有多少财产,我的钱放在哪里,一切都明白。我已做好准备,要改变我的主意,实行我最后的意愿。小妞儿,你在不在听?我的一切机能完全正常。""是吗,先生?"玛丽平静地说。现在他压低嗓音,露出更狡猾的神色。"我立了两份遗瞩,我得销毁一份。现在你就按照我的话做。这是保险柜的钥匙,它在小房间里。你把它顶端的铜板从边上用力推开,像开门门一样,然后把钥匙插进前面的锁孔,转开锁。你照这么做,取出最上面的一张纸,纸上写有'最后遗嘱'几个大字。""不,先生,"玛丽说,口气很坚决,"我不能那么做。""不能那么做?我告诉你,你必须这么做,"老人说,他的声音在这种反抗面前,开始有些发抖。"我不能动你的保险柜或你的遗嘱。凡是会引起对我的怀疑的事,我都不能干。""我已告诉你,我神志清醒,一切正常。在我临终之前,我能不能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我是故意立两份遗嘱的。听我的话,把钥匙拿去。""不,先生,我不能拿,"玛丽说,态度更加坚决。她的反感也越发强烈了。"我告诉你,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先生,这是我无法照办的事。我不能让你生命的终点沽污我生命的起点。我不能接触你的保险柜或你的遗}n"她离开床边,走远了一些。老人瞪起眼睛,停了一会,把一只钥匙竖在钥匙圈仁。然后他颤颤巍巍地移动着瘦得只剩了一层皮的左手,用力把小铁匣里的东西倒在面前。"小妞儿,"他又匆忙开口道,"瞧这儿!把钱拿去……这些钞票和金镑,·一瞧,全都拿去,这一切都给你,只是你得照我的话办。"他使足力气,把拿着钥匙的手尽可能向她伸过去。玛丽又倒退了一步。"我不想碰你的钥匙或你的钱,先生。请你别再要求我干这件事。如果你一定要我干,我只得把你的兄弟找来。"他放下了手,玛丽生平第一次看到,老彼得,费瑟斯通像孩子一般哭了。她只得尽量使出她最温柔的日气,说道:"先生,请你把钱放好。"然后她走回壁炉旁自己的座位,希望这能使他相信,再说也没有用了。不久,他又提起精神,焦急地说道:"那么你听着,把小家伙叫来。把弗莱德·文西叫来。"玛丽的心跳得更快了。许多想法一下子涌上了她的脑海,她捉摸着销毁第二份遗嘱可能包含的意义。她必须立即作出困难的决定。"我可以叫他来,但你必须让我同时把乔纳先生和其他人也叫来。""听着,其他人一个也不要。只要小家伙一个。我有权按照我的意志行事。"一那就等到天亮,大家都起床以后吧,先生。或者让我把西蒙斯叫来,吩咐他去请律师。用不了两个小时,他就可以到达。"一"律师?我要请律师干吗?这件事不用任何人过问,我说,不用任何人过问。我有权按照我的意志行事。""先生,那么让我请别人来吧,"玛丽用劝告的口气说。她不喜欢目前的处境,跟老人单独在一起,这个老人身上蕴藏着一种架警不驯的力量,这会儿它正出乎意外地爆发出来,使他可以一再讲话,不致像平时那样给咳嗽打断。然而她不愿再扩大他们的对立,她觉得这是毫无必要的,它已经使他相当激动了。于是她说道:''让我叫别人来吧。""告诉你,不论什么人。小妞儿,你瞧这儿。把钱拿去。你再也不会得到这样的机会了。这有将近两百英镑呢--别怕,这里还有的是,没有人知道那里有多少钱。你把这拿去,照我的话做。"玛丽站在壁炉旁边,看见红红的火光照在老人身上,老人用枕头支起了半个身子,斜躺在床上休息,伸出了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手里擎着钥匙,那些钱放在被子上,他的面前。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一个人怎样在临终前要求做他希望做的事。但是他指望靠钱米达到目的,这方式却促使她比刚才更加坚决了。"这是没有用的,先生。我不会那么做。收起你的钱吧,我不会拿这些钱。别的事你要我怎么办,我都可以依你,唯独不能拿你的钥匙和你的钱。""别的事。·一别的事!"老费瑟斯通说,愤怒得声音都嘶哑了,好像一个人做噩梦的时候拼命想叫喊,发出的声音却极其微弱。"我不要什么别的事。你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玛丽小心翼翼向前移动,她对这个人了解得太清楚了。她看到他丢一「钥匙,想拿他的手杖,还死命瞪着她,活像一只老篮狗,由于手里用力,那脸上的肌肉也扭歪了。她站住了,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让我给你喝点药水,"她平静地说,"好让你安静一些。也许你该睡了。明天天亮以后,你就可以做你要做的事了。"他提起了手杖,尽管她站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他还是朝她扔出了手杖。他虽然使足了力气,可惜已不济事,它掉在地上床脚旁边。玛丽让它留在那儿,退回炉边,坐在椅上。她打算过一会儿,再把药水端给他。疲劳会使他安静下来。快到早晨最冷的时候了,火也快熄了,从两块波纹呢窗帘的间隙中望出去,已可看到透过百叶窗射进室内的白光。她在炉子里加了几块木柴,披上围巾,又坐下了,心想费瑟斯通先生现在该睡着了。如果她走近他,他的肝火也许又会上升。扔过手杖以后,他没有再说什么。但她曾看见他又拿起钥匙,用右手压住那叠钱。只是他没有把它们放回匣子,她想他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玛丽回想到她所经历的一切,还心有余悸,比刚才实际经历的时候更害怕--她在危急关头,当机立断,排除了一切疑虑,然而现在她却为自己的行动感到犹豫了。不久,干燥的木柴便熊熊燃烧,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玛丽看到,老人安详地躺着,头有点歪在一边。她向他走去,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她觉得,他的脸一动不动,有些奇怪。但过了一会,在跳动的火光下,一切又似乎都在蠕蠕活动,她不能确定她所看到的是否真实。她的心跳得厉害,以致她对自己的感觉也产生了怀疑,甚至在她摸到他,注意听他的呼吸时,她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结论。她走到窗口,轻轻拉开窗帘,打开百叶窗,让静谧的曙光照到床上。接着,她马上跑过去使劲按铃。过不多久,一切怀疑都已消失,彼得·费瑟斯通死了。他的右手握着一串钥匙,左手搭在一堆钞票和金币上。第四卷三个爱情问题第三十四章甲先生:此类人只是羽毛,木屑,麦秆,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乙先奎:然而轻也有作用,重量得靠它始得存在。因为力量只能在没有力量的地方找到它的位置;前进要靠退让,大风把船吹上陆地,只因舵手缺乏对抗阻力的勇气。彼得·费瑟斯通的葬礼于五月的一个早上举行。在米德尔马契这块平凡的土地上。五月不一定是阳光灿烂、温暖如春的季节,这一天早上,阴冷的风从周围一带的花园里,挟带着花瓣吹向洛伊克墓园中绿油油的土堆仁。云在天空轻轻飘浮,有时露出一线阳光,照亮了正好处在它那金黄色光芒下的一切,不论那是丑陋的,还是美丽的。今天墓园中显得五光十色,因为有一小群村民聚集在那儿等待观看葬礼。消息传得很快,都说这是"大出殡";老人对一切留下了书面指示,要求丧事办得"超过比他地位高的人"。这是确实的,老费瑟斯通不是阿巴贡,并未把节衣缩食看作头等大事,让吝音吞没其他一切欲望,以致办丧事以前。还得跟殡仪馆老板讨价还价。他爱钱,但也爱花钱,满足他的特殊趣味,也许他之所以特别爱钱,正因为它是一种手段,可以让别人意识到他的权力,因而多少有些不舒服。如果有人看到这里,要提出异议,认为老费瑟斯通身上不应该没有一点善良的品质,那么我不想反驳,但我必须指出,善具有谦逊的性质,在阻力面前往往气馁,经过早年生活中许多坚不退;的恶习排挤之后,很可能已从此销声匿迹,因此对于从理论上来认识一位自私的老先生的人,要相信他一也有善良的品质,那是容易的,但对于那些与他本人打过交道,因而把自己的判断建立在这个狭隘的基础上的人,要相信这点却并不容易。闲话少说,总之,他希望为他举办盛大的葬礼,希望一切深居简出的人都来跟他告别。他甚至要求亲族中的女眷们也一路恭送他前往墓地,以致可怜的玛撒妹妹只得离开白坚洼地,进行一次艰苦的旅行。不过这点也使她和简思心花怒放(这是用眼泪汪汪表现的),因为它证明、这位哥哥尽管生前不愿会见她们,却希望在他成为故人后,看到她们站在这位立遗嘱人的身边。不过这件事也有些美中不足,因为她们发现,文西太太也享受了同等待遇,她不惜本戴上的漂亮黑纱,似乎便包含了无所顾忌的希望,加上几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容貌,更使她们怒不可遏;同时非常清楚,这张容貌便足以证明,她不是她们的宗族,只是属于通常叫作"妻子娘家"的那类讨厌货色。我们都是各种方式的幻想家,因为幻想是愿望的必然产物;可怜的老费瑟斯通一贯嘲笑别人喜欢自欺欺人,但他也不能避免与幻想打交道。在编写丧葬方案时,他无疑没有发觉,包括制定方案在内的这出小小喜剧,对他说来,他所能得到的欢乐只是一种预感。然而想到自己死后,仍能玩弄别人于股掌之上,给他们制造麻烦,他不能不暗暗得意,为那死气沉沉的一幕感到高兴。在他的头脑中,死后的生活总是跟他在棺材里沾沾自喜的面容联想在一起的。总之,老费瑟斯通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发挥想象力的。不管怎么说,三辆送葬的马车,按照死者遗书的规定,坐得满满的。几个骑马的人手执棺衣,戴着绣花领巾和围黑纱的帽子,甚至他们的助手也穿着丧服,这是非用高价不能办到的。这黑色的行列到达目的地后,大家纷纷下了车,由于墓园狭小,人数显得更多了。一张张优郁的脸,一件件黑色的衣服,都在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一切使人感到,这场面与那些轻轻飘落的花瓣,那照射在雏菊花上的阳光,多么不协调。主持葬礼的教士是卡德瓦拉德先生,这也是根据彼得·费瑟斯通的要求,它照例一也有特殊的原因。他一向瞧不起副牧师,称他们是下等人,因此决定要由一位教区牧师亲自为他主持葬礼。耘苏朋先生当然不成,他从不担任这类事务,而且费瑟斯通对他也特别不满,因为他是他所在教区的教区长,对他的田地分享了一部分收益,即什一税,又是主持早祷的讲道人,老人生前不得不坐在下面恭听他的教海,又根本不想打磕睡,以致只得在肚里生闷气。他对站在他上而向他传道的牧师,根本怀有敌意。但他与卡德瓦拉德先生的关系却全然不同,那条出产鱿鱼的小河,不仅通过卡苏朋先生的田地,也通过费瑟斯通的田地,因此卡德瓦拉德先生只得要求他的照顾,而不是作为一个牧师向他讲道。此外,他是住在离洛伊克四英里的一位绅士,具有与郡守和其他大人物平起平坐的资格,而这些人一般认为是社会组织中不可缺少的栋梁。因此,由卡德瓦拉德先生主持葬礼还有一大优点,这就是他的名字本身便给你提供了一个抬高白己、贬低别人的良好机会。蒂普顿和弗雷什特教区牧师受到的这种荣誉,便是卡德瓦拉德太太怎么会成为老费瑟斯通出殡仪式观礼人的原因。那时,她就在洛伊克庄园的公馆里,跟一群人站在窗口看热闹。她并不喜欢上这个公馆,但是据她说,她很想看看那一伙奇怪的牲畜,他们是必然会在葬礼中出现的。她说服詹姆士爵士和小彻泰姆夫人,让教区牧师和她本人,搭他们的马车一起前往洛伊克,这可以使他们的访问生色不少。"卡德瓦拉德太太,不论你到哪里,我都愿意奉陪,"西莉亚这么回答,"只是我不喜欢看出殡仪式。""哦,亲爱的,你家里有了一个教士,就不得不改变你的趣味啦,我是很一早就这么做了。我嫁给汉弗莱的时候,已抱定决心要喜欢听讲道文。我是从喜欢结尾部分开始的,我非常喜欢它。这种爱好很快扩大到了中间部分和开始部分,因为没有它们,也就没有结尾。""当然,这是一定的,"彻泰姆老夫人接口道,态度又庄严又郑重。从楼上的窗口望去,葬礼可以一目了然。这间屋子是卡苏朋先生因病中止工作时期用的,但现在他不顾医生的警告和劝阻,几乎又恢复了习惯的生活方式,因此在彬彬有礼地向卡德瓦拉德太太表示了欢迎之后,他便回到图书室中,反复推敲关于古实和麦西拉姆这类深奥的问题了。要不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多萝西娅也可能关起窗户,待在图书室中,不去理会老费瑟斯通的葬礼。不过,尽管它与她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关,后来每逢她回忆起一些伤心的往事,它便会回到她的眼前,就像罗马圣彼得教堂的景象总是跟失望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我们邻居的命运中引起重大变化的事件,对我们自己的命运只是一种背景,然而它们像田野和树林的某一特定侧面,也会与我们经历中的一些时期发生联系,在我们最敏感的意识中留下痕迹,成为回忆的一个组成部分。某些不相干的、不太清楚的事物,与多萝西娅生活经历中隐藏得最深的秘密,像梦幻一般结合在一起,这情形似乎反映了她的孤独感,而这种孤独感来自她那异常热烈的天性。从前的乡下绅士往往离群索居,与人们不相往来,他们独处在一个个相隔遥远的小山头上,从那里眺望山下比较热闹的人生,只是雾中观花,并不分明。多萝西娅对自己站在冷冷清清的高处,俯视一切,心里并不满意。当那一行人进人教堂以后,西莉亚便退后一些,站在丈夫的胳膊弯后面,使她可以悄悄地把脸颊贴在丈夫的衣服上。这时,她说道:"我不想再看了。多多也许乐意看这种场面,因为她爱好悲哀的事物和丑陋的人。""我的爱好是了解生活在我周围的人,"多萝西娅说,她从前总像假日出游的僧侣一样,津津有味地观察一切。"我觉得,我们对我们的邻居们了解得太少了,至多只知道,他们是住在那些小屋子里的村民。一个人总是希望知道,别人在过什么生活,他们对事物有些什么看法。我非常感谢卡德瓦拉德太太到这儿来,把我叫出了图书室。""你应该感激我,这一点也不假。"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你们那些富裕的洛伊克农民,像水牛或者美洲野牛那么古怪,我看你恐怕很少在教堂中见到他们。他们跟你伯父的,或者詹姆士爵士的佃户大不一样,那都是些怪物,或者没有地主的农夫,谁也说不清他们属于哪一类。""那些跟在后面送葬的,大多不是洛伊克人,"詹姆士爵士说,"我猜想,那是从外地或者米德尔马契来的遗产继承人。勒夫古德告诉我,老头子留下了一大笔钱,还有不少田地。""你们想想看了可是现在那么多人家的小儿子找不到谋生的办法呢,"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听到开门声,她扭过头去,喊道:"啊,布鲁克先生来了。我刚才总觉得我们像缺少什么似的,现在明白了。你当然是来看这场古怪的葬礼吧?""不对,我是来看卡苏朋的--看看他身体怎么样,你知道。还捎来了一点小消息,一点小消息,亲爱的。"布鲁克先生看到多萝西娅走来,向她点点头说。"我刚到图书室去过,看见卡苏朋正埋头读书呢。我劝他别那么用功,我说:'这绝对不行,你知道,你得想想你的妻子,卡苏朋。'他答应立刻到楼上来。我没把消息告诉他,只是要他务必上楼一趟。""瞧,他们现在走出教堂了,"卡德瓦拉德太太喊道。"我的天,真是稀奇占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想,利德盖特先生是作为医生参加的。不过那个女人确实长得不错,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应该是她的儿子吧。詹姆士爵士,他们是淮,你知道吗?""我看到文酉在那儿,他是米德尔马契的市长,他们大概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吧。"詹姆士爵士说,询问似的看看布鲁克先生,后者点头答道:"是的,这是一个体面的家庭--文西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工商界有头有面的人物。你知道,你在我家中见过他。""哦,对了,你的秘密委员会成员之一。"卡德瓦拉德太太挑衅似的说。"可惜只会带着猎狗追追野兔。"詹姆士爵士说,露出轻蔑的脸色,表示只有他才是捕捉狐狸的真正猎手。"而且是个吸血鬼,把蒂普顿和弗雷什特那些手织机织工的血汗都吸干了。那就是他家里的人这么漂亮,这么阔气的原因,"卡德瓦拉德太太说。"那些愁眉不展、脸色发紫的人是很好的陪衬。我的天,他们像一套水壶!你们瞧汉弗莱,他穿一身白法衣站在中间,比谁都高,像一个难看的天使长。""口工是葬礼,这是一件庄严的事,"布鲁克先生说,"你应该用那样的眼光看它才对,你知道。""我可不想用那种眼光看它。我不能老是装出一副庄严的神色,要不,庄严就不值钱了。那个老人应该死了,这些人谁也不会为他悲伤。""多么可怜!"多萝西娅说。"我觉得好像从没看到过比这出殡更伤心的事。它使早晨的天空都变得暗淡了。我想到一个人要死,死后又没有一个人爱他,就觉得受不了。"她还想往下讲,但看到她的丈夫进来了,他坐在稍后一点的地力一。他的出现给她带来的变化并不总是愉快的,她觉得他心里往往在反对她的话。"瞧,"卡德瓦拉德太太喊道,一那个阔肩膀的人背后有一张陌生的脸,比他们哪一个都古怪,脑瓜圆圆的,眼睛暴了出来,像一只青蛙,你们瞧呀。我看,这家伙一定不是我们英国人的血统。""让我看看!"西莉亚说,又恢复了好奇心。她站在卡德瓦拉德太太背后,从她头顶上俯出身子张望。"啊,好一个丑八怪T"接着,立刻换成了另一种惊讶的表情,她又说道:"怎么,多多,你从没告诉我,拉迪斯拉夫先生已经回来了呢!"多萝西娅吃了一惊,立即抬起头,望望她的伯父,卡苏朋先生却望着她。大家发觉,她的脸色突然变白了。"他是跟我一起来的,你知道,他是我的客人,目前住在我的田庄上。"布鲁克先生说,口气仍那么随便,一边向多萝西娅点点头,似乎这消息正是她所期待的。"我们把那幅画放在马车顶上给捎来了。卡苏朋,我知道你听了一定非常高兴。画上的你真是栩栩如生,活像阿奎那转世,你知道。确实画得不赖。你不妨听听小拉迪斯拉夫怎么讲。他谈起来头头是道,真有意思,每一个细节他都讲得那么透彻,他懂得艺术,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这是一个难得的朋友,你知道,任何方面都比得上你,这样的人我好久没有遇见了。"卡苏朋先生冷冰冰的,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尽量克制自己的气恼,但只能做到保持沉默。威尔的信他记得清清楚楚,与多萝西娅一样。他发现它不见了,留给他病愈以后看的信中没有它,他心里断定,多萝西娅已写信通知威尔,叫他别到洛伊克来。他出于强烈的自尊心,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没再提起它。但现在他推测,她是要求她的伯父把威尔请到蒂普顿田庄去了。多萝西娅觉得,眼前这时候没法作任何解释。卡德瓦拉德太太的眼睛己经离开墓园,她看了一会这场哑剧,可是看不出一点名堂,心里不免纳闷,只得问道:"拉迪斯拉夫先生是谁,,"卡苏朋先生的一个年轻亲戚。"詹姆士爵士马上答道。他性情随和,在人'a人的关系问题上往往反应灵敏,看得比较清楚,他从多萝西娅注视丈夫的目光中猜到,她心里有些惊慌。"一个出色的小伙子,得到过卡苏朋多方面的关照,"布鲁克先生解释道:"卡苏朋,他要把你为他花的钱还你呢。"他继续说,赞许地点点头C,"我希望他住在我那里,不妨多住些E}子,我们可以一起整理我的材料。你知道,我有不少想法。也收集了不少事实,我看得出,他可以帮我理出一个头绪来,他记得正确的引文,比如netulitpunctum,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他还能用发人深省的语言阐明问题。我是在不久以前你生病的时候发信邀请他的,·卡苏朋。多萝西娅说,你不能在家里接待任何客人,你知道,所以她央求我写封信。"可怜的多萝西娅觉得,伯父的每一句话都像一粒沙子,掉进了卡苏朋先生的眼睛。现在再要解释,说她并未要求伯父邀请威尔·拉迪斯拉夫,看来完全不合适了。她没法向白己说明,她的丈夫为什么不欢迎他--图书室中那一幕,已在她心头打下了痛苦的烙印;但她觉得目前不便再讲什么,免得把这种不愉快的印象带给别人。其实,一卡苏朋先生本人对那些混乱的思想,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他像我们大家一样,恼怒的情绪一旦形成,便尽量为它寻找辩解的理由,而不是弄清它的来龙去脉。但他努力克制外在的表现,只有多萝西娅能看出他脸上的变化,接着,他装出比平时更庄严的姿态,用更动听的声调说道:"亲爱的先生,你真是非常好客,蒙你这么热心招待我的一个亲戚,我应该向你表示谢意。"葬礼现在结束了,墓园上已经没有人。"上德瓦拉德太太,你现在可以看到他了,"西莉亚说。"他跟卡苏朋先生的姨妈一模一样,她有一幅小画像,挂在多萝西娅的起居室里,那张脸非常惹人喜爱。""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卡德瓦拉德太太冷淡地说。"卡苏朋先生,你的侄儿打算干什么?""对不起,他不是我的侄儿。他只是我的表侄。""哦,你知道,"布鲁克先生插嘴道,"他正想练习靠自己的翅膀飞翔呢。这样的小伙子是可以有些作为的。我愿意给他提供一些机会。眼前他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秘书,像霍布斯、弥尔顿、斯威夫特,以及诸如此类的人。""我明白,"卡德瓦拉德太太说。"那就是给人起草演说稿的角色。""我现在去带他进来,好吗,卡苏朋?"布鲁克先生说。"你知道,我不叫他,他不会进屋。然后我们一起下楼看画。画上的你像活的一样,完全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的模样,一只食指按在一页书上。圣博纳文图拉显得胖了一些,服饰华丽,也许这是别的什么人,正抬头望着三位一体的神。一切都是象征的,你知道,这是更高类型的艺术,我在一定程度上喜爱这种艺术,但并不过分喜爱--你知道,要理解这类东西,还是有些吃力的。不过这对你是很合适的,卡苏朋。在那位画家笔下,你的皮肤很好--结实,透明,具有诸如此类的特点。我有一个时期也喜欢画几笔。不过,我还是招呼拉迪斯拉夫进屋来吧。"第三十五章我最大的欢乐就是看到一群继承人大失所望,他们念完了长长的遗嘱,吓得目瞪口呆,垂头丧气,他们脸色发白,大吃一惊,发现留给他们的只是一声晚安,一个嘲笑。我相信,我还要特地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看看他们那副愁眉苦脸的狼狈相。--勒尼亚尔:《遗产继承人》当各类牲畜一对对进人方舟时,可想而知,这双双对对的牲畜都在窃窃私语,它们心想,饲料就这么一些,要靠它养活的牲口却这么多,这势必减少分配的口粮。(我想,那些秃鹭在这场合扮演的角色。恐怕很难用笔墨形容,它们在吃的方面一向贪得无厌,而且生来就不讲客气和礼貌。)那些笃信基督的食肉动物,在参加彼得·费瑟斯通的葬礼时,自然也难免产生这类想法。大多数人都把眼睛盯着那一笔有限的财富,都指望得到最大的份。天经地义的血亲,外加姻亲,已经为数不少,而且每人又存在各种可能性,这就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提供了广阔的活动园地。对文西家的嫉妒,使具费瑟斯通血统的全体家族联合一致,采取敌对立场,何况目前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说明血亲中某一人会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的权利,这样,长腿少爷弗莱德·文西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大家担心田产会给他一人独吞,此外还有些人,如玛丽·高思,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嫉妒的对象,遭到了不少人的仇视和攻击。在宗族内部,索洛蒙忽然发现,乔纳无权分取遗产,乔纳则指责索洛蒙贪心不足:简恩作为长姊,认为玛撒的子女不能与小沃尔们享有同等权利,但玛撒对长子长女的优先继承权抱怀疑态度,觉得简恩已经"太多"了。这些都是关系最密切的亲属,他们对堂兄弟姊妹,以及堂兄弟姊妹的子女,也企图乘机捞一把油水,自然觉得岂有此理,一直在心中盘算,如果这些人如此之多,那么哪怕是小小的赠与,一笔笔加起来,也会变成一个很大的数目。前来听取遗嘱宣读的,还有两个表兄弟,两个表侄。表侄中的一个便是特朗布尔先生,另一个是米德尔马契的绸布商人,他态度文雅,讲话时送气音特别多。两个表兄弟是从布拉辛来的老人,一个认为他平时省吃俭用,不时积攒些钱,买了牡砺等等食物,孝敬有钱的表兄彼得,他理应从他的遗产中得到些好处;另一个却铁板着脸,一言不发,把手和下巴搁在手杖上,认为他的权利不是建立在小恩小惠上,而是由于他为人正直。这两个德高望重的公民虽然来自布拉辛,却与乔纳,费瑟斯通水火不容。这也难怪,一个才子只能在亲族以外的人中得到尊敬。"不用说,特朗布尔白己也相信,他会拿到五百英镑,这简直毫无疑问,我甚至猜想,我的哥哥已亲口答应过他。"索洛蒙说,跟两个姊妹在一起合计,这是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天哪!"穷苦的妹妹玛撒喊道,她一听到几百镑,顿时习惯地想起了她欠下的租金。但是到了当天早上,由于一个奇怪的吊唁者的到达,几天来的猜测活动全给打乱了。这人好像从月球上突然降临到了他们中间,他就是卡德瓦拉德太太形容过的青蛙脸的陌生人,大约三十二三岁,眼睛鼓鼓的,嘴唇薄薄的,嘴巴向下弯成弧形,头发向后梳得光溜溜的,脑门从眉毛起蓦地塌陷,这一切自然使这张脸具备了蛙类的呆板神情。显然,这也是一个遗产继承人,要不,他怎么会老远的赶来吊唁?这就产生了一些新的叮能性,引起了一些新的疑问,几乎使送葬的马车里变得鸦雀无声。如果有一件事完全背着我们在进行,我们对它一无所知,它却逍遥自在地活动着,也许还在暗中窥视着我们,那么我们一旦发现了它,谁不会感到气愤呢?这个奇怪的问题人物,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只有玛丽·高思曾看见他光临过斯通大院两次,每次费瑟斯通先生都在楼下,一与他单独谈了几个小时。但其他,她也一无所知,她找机会把这事告诉了她的父亲;也许除了律师,只有凯莱布没有用厌恶或猜疑的眼光,只是用探询的眼光看待这个陌生人。凯莱布·高思对遗产不抱希望,也不像别人那么贪心,但他对证实自己的猜侧很感兴趣。他坐在那里,露出安详的神态,似笑非笑地摸摸下巴,两眼炯炯发亮,射出明智的目光,宛如在估量一棵树的价值,这使他与别人脸上那种惊慌或轻蔑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个谁也不认识的吊咭者,据说名叫李格,他走进镶护壁板的客厅,便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去,等待遗嘱的宣读。索洛蒙先生和乔纳先生刚才跟律师一起上楼寻找遗嘱了。沃尔太太看到她和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中间隔着两个空位子,便挪到了那位权威人士旁边,后者正在拨弄挂在表链上的印章,用乎指抚平衣服,决心不表示任何诧异或惊讶,以免损害他精明能T的声誉。"我猜想,我故世的哥哥所做的一切安排,你全都了解,特朗布尔先生。"沃尔太太说,把嘶哑的嗓音压得极轻极轻,连那顶披黑纱的帽子也凑到了特朗布尔先生耳边。"我的好太太,凡是告诉我的话,都是绝对保密的。"拍卖商说,还举起了一只手,好像要掩盖那个秘密似的。"不过那些自以为交了好运的人,还是难免失望的。"沃尔太太继续道,从这句话中找到了一些安慰。"希望往往是靠不住的。"特朗布尔先生说,依然保持着莫测高深的外表。"啊I"沃尔太太应了一声,向对面文西家的人瞪了一眼,挪回了玛撒妹妹身边。"可怜的彼得老是守口如瓶,实在奇怪,"她说,声音仍压得低低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求老天保佑,他不致比我们想的更坏,玛撒。"可怜的克兰奇太太生得肥胖,老是气喘吁吁,哪怕是低声耳语也很响,像一只破旧的手摇风琴,随时会走调。她顾虑重重,尽量使自己的话四平八稳,无懈可击。"我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简恩,"她答道,"但我有六个孩子,还埋葬过三个,而且我嫁的不是有钱人家。我最大的孩子便坐在对面,他才十九岁,一切就不必我说了,你想象得到一。股票总是亏本、田地收成又坏。我除了向上帝祷告,简直没有别的办法,尽管一个哥哥是单身汉,另一个结过两次婚,但没有子女··一这困难,谁都想象得到!"这时,文西先生望了望李格先生那张不动声色的脸,掏出鼻烟匣,用手指轻轻叩了两下,又把它放回了口袋,没有打开,仿佛这种享受尽管能使头脑清醒,在眼前这场合却不太适宜。"我相信,费瑟斯通是明白事理的,不像我们大家猜想的那么坏,"他凑在妻子的耳边说。"这次丧事证明,他想到了每一个亲友。一个人要求他的亲友送他人土,这应该是好兆,即使他们穷一些,他并不认为他们丢了他的脸。要是他留给我们一些小小的产业,我就更满意了。这对生活不太富裕的人,还是大有补助的。""这排场也是够体面的了,黑纱、绸缎,一切应有尽有。"文西太太满意地说。但是我很遗憾,弗莱德这时却拼命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要不,那真是比他父亲的鼻烟匣更不合时宜了。原来,乔纳先生正在谈什么"私生子",这句话给弗莱德无意之中听到了,那个陌生人的脸又正好对着他,他越看越觉得滑稽,差点笑出声音。玛丽·高思发现他的嘴巴在抽搐,弄得他无法可想,只得干咳了几声,于是她灵机一动,赶紧设法搭救,跟他换了个位子,让他坐在隐蔽的角落里。弗莱德踌躇满志,对所有的人,包括李格在内,都心平气和,他觉得别人都不如他幸运,因此对大家有些怜悯,绝对不愿自己在行动上有什么失着。尽管这样,他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但是律师和两位兄弟的人场,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力。律师就是斯坦迪什先生,他今天早上来到了斯通大院,他相信,他对一切了如指掌,不到天黑,某些人会心花怒放,某些人则不免大失所望。他为费瑟斯通先生立过三份遗嘱,现在要宣读的是最后一份。斯坦迪什先生的举止是固定不变的,他的嗓音总是那么深沉,对每个人总是彬彬有礼,一视同仁,好像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差别,谈的话不外是干草的收成今年"一定很好"或者"最近公报上宣布的国王,他本是克拉伦斯公爵,一个道道地地的水手,由他来统治英国这样的岛国,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老费瑟斯通生前时常坐在屋里,望着炉火,心想总有一天。斯坦迪什也会发现他上了大当,当然,要是他临终前如愿以偿,销毁另一个律师替他写的那份遗嘱,他就不能跟他开这个玩笑了,不过他生前还是为这事得意过一阵。今天,斯坦迪什先生真的吃了一惊,但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倒觉得很有趣,萌发了一点好奇心,因为第二份遗嘱的出现,势必使期望中的费瑟斯通家族的惊讶有增无减,更加强烈。至于索洛蒙和乔纳的情绪,那还处在举棋不定的状态。在他们看来,第一份遗嘱仍保持着一定的效力,可怜的彼得显然有前后两种打算,它们交织在一起,以致为_无休无止的"打官司"创造了条件谁要捞到好处,先得通过这道手续--这自然要费些周折,但至少可以做到利益均沾。因此两兄弟跟随斯坦迪什先生进屋时,什么表情也没有,严守中立。但是索洛蒙又掏出了他的白手帕,他觉得,不论哪一份遗嘱,都有一些伤心的词句,而且为了悼念死者,尽管没有'一滴眼泪,从习惯上说,手帕还是必不可少的。也许在这个时刻,心跳得最厉害的还是玛丽·高思,因为她意识到,实际上是她保存了这第二份遗嘱,而它却可能对在场的某些人的命运,产生重大的影响。除一了她木人,没有人知道最后一夜发生的事。斯坦迪什先生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旁边就座之后,神色不慌不忙,连咳嗽也慢条斯理的,似乎要把喉咙先打扫干净。最后他开口道:"我手里拿的这份遗嘱,是由我起草,然后由我们故世的朋友在一八二五年八月九日签字生效的。但我发现,这以后还有一份我从未知晓的文件,它的日期是一八二六年七月二十日,离前一份还不到一年。"这时,斯坦迪什先生又戴上眼镜,仔细地在一份文件上看了一会,说道:"那最后一份遗嘱还有一份附录,它的日期是一八二八年三月一日。""我的天哪!"玛撒妹妹突然说,她并不想让人听到,只是在这些日期的刺激下,嗓子自然发出了这些声音。"我先念较早的一份遗嘱,"斯坦迪什先生继续道,"因为鉴于他没有销毁这份文件,它仍表现了死者的意愿。"遗嘱的绪言部分有些冗长,坐在索洛蒙旁边的几个人伤心地摇摇头,注视着地面--这时每个人的眼睛都避免跟别人接触,不是盯着桌布上的某一点,便是望着斯坦迪什先生的秃顶,唯一的例外是玛丽·高思。在大家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的时刻,她正可以趁此机会观察所有的人。听到"兹将遗产分配如下"时,她看见每一张脸都发生了不易觉察的变化,仿佛有一条微弱的电流从它们上面掠过。只有李格先生依然不动声色,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可是大家都给更重要的问题吸引住了,谁也不再理会他。人人全神贯注听着遗产的分配,不论它们会不会在第二份遗嘱中被取消。弗莱德涨红了脸,文西先生觉得再也不能不把鼻烟匣掏出口袋,虽然还是没有把它打开。开头是小额遗产的赠与。尽管大家知道,还有另一份遗嘱,故世的彼得很可能改变初衷,但厌恶和愤怒还是越来越大,几乎无法克制。人们喜欢在所有的时间里,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得到公正的对待。可是彼得居然在五年以前,只留给他的亲兄弟和亲姊妹每人两百镑,亲侄儿侄女和亲甥儿甥女每人一百镑,高思家的人一个也没提到,但文西太太和罗莎蒙德却每人也有一百镑。特朗布尔先生得到了那根金柄手杖和五十镑钱,其他表侄和在场的堂表兄弟们,每人也都得到了相同的数目,正如那位脸色死板的表兄弟所说,这种遗赠简直令人发指。这类引起不快的小额赠与,还有不少是分送给没有出席的人的--这些人的身份不明,可能都有疑问,说不定还是下等人。匆匆估计一下,总数大约已达三千镑。那么其余的钱,彼得预备给谁呢?还有田地呢?其中又有哪些会取消,哪些不会取消?这些改变是变好还是变坏呢?一切情绪都是有条件的,最后可能证明并不正确〔。好在人是相当坚强的,在这种混乱的猜疑状态中,仍可以安然坐着,保持平静。有的人垂着下嘴唇,有的人翘起了下嘴唇,按照他们肌肉的习惯,采取不同的活动方式。只有简恩和玛撒在这些疑问的冲击下开始哭了。贫穷的克兰奇太太之所以哭,一半是由于感动,因为她不花丝毫力气,便得到了几百镑,一半也是因为她觉得她分到的太少了。沃尔太太却牢骚满腹,觉得她作为一个亲姊妹,得到的却这么少,那些不相十的人得到的又这么多。现在普遍的想法是,那"大部分"都会落到弗莱德·文西手里,不过文西家的人听到宣布价值一万镑的特种投资款项归他所有时,仍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有田地呢,是不是也会给他?弗莱德拼命咬嘴唇--要不露出笑脸是不容易的。文西太太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母亲,取消的可能J性在这迷人的景象面前,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还剩下一部分动产和全部田地,但是所有这一切全都给了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啊,谁想得到!啊,对守口如瓶的老人寄子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啊,人们的愚蠢是哪怕用千言万语也无法充分表达的!总之,其余一切财产的继承人便是乔舒亚·李格,他也是唯一的遗嘱执行人,从目前起,他的姓便改为费瑟斯通。屋子里出现了一片客拿声,人人像都在发抖似的。大家又瞪起眼睛,望着李格先生,可是他显然一点也没感到惊异。"这真是对遗产别开生面的安排!"特朗布尔先生喊道,现在他宁可大家相信,他对这一切事先并不知情了。"但还有第二份遗嘱,那是更重要的文件。我们听到的还不是故世者的最后意愿呢。"玛丽·高思却觉得,他们即将听到的,并不是最后的意愿。第二份遗嘱取消了一切,只保留一了前面提到的对一些下等人的赠与(这方面的某些改变记在附录里),全部位于洛伊克教区的田产,全部股票和房屋家具,全归乔舒亚·李格一人所有。其余的财产则作为兴建一所养老院的费用和基金,它将命名为费瑟斯通救济院,设在离米德尔马契不远的一个地点,那块土地已由立遗嘱人专为这个用途买下。据遗嘱所述,他这么做,是为了表示对上帝的感谢。所有在场的人都分文未得,只有特朗布尔先生拿到了一根金柄手杖。一时大家惊得目瞪日呆,说不出话。玛丽不敢看一眼弗莱德。文西先生使劲吸了一会鼻烟,这才第一个开了口。他愤愤不平地大声道:"这种不可理喻的遗嘱,真是闻所未闻!我得说,他立这遗嘱时一定神志不清。我认为,最后这份遗嘱是无效的。"他又道,觉得这句话对事实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斯坦迪什,你说呢?""我认为,我们故世的朋友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斯坦迪什先生说。"一切完全正常。这里有一封信,跟遗嘱放在一起,它是布拉辛的克莱门斯写的。遗嘱便由他起草。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律师。""我从未发现已故的费瑟斯通先生有任何精神错乱,任何心理失常的现象,"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插曰道,"但我得说,这份遗嘱是违反常情的二我一向心甘情愿为老人办事,但他明确告诉我,他会在他的遗嘱中向我表示他的谢忱。把~根金柄手杖看作这种表示,那是可笑的,不过幸好我从来不把金钱放在眼里。""我看,大家对这件事不必大惊小怪,"凯莱布·高思先生说。"哪怕一份遗嘱像人们所希望的,出自一位胸怀磊落、正直无私的人,你们也可以找出许多理由对它表示怀疑。从我来说,我但愿世上根本没有遗嘱这东西。""说真的,这种意见竟出自一个基督徒之曰,实在太奇怪了!"律师说。"我倒想请教,你怎么说明你的观点,高思!',"哦,"凯莱布应了一声,把身子向前倾了一点,细心地把两只手的指尖对准,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他始终觉得,讲话是最困难的--件"工作"。但这时,乔纳·费瑟斯通先生开日说话了。"好吧,我的哥哥彼得,他一辈子都是个伪君子,表面上装得仁义道德。现在,这份遗嘱撕下厂他的一切假面具。要是我早知道,哪怕用六匹马的马车,也休想把我从布拉辛拉到这儿来。明天我就要戴上白礼帽,穿起呢仁装,再也不给他戴孝了。""我的天哪,"克兰奇太太哭道,"我们花了路费,从老远跑到这儿,我的可怜孩子还在这屋里白坐了那么多天!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的哥哥彼得居然希望感谢上帝。但是我不得不说,他对我的打击是沉重的,残酷的,此外我没什么好讲了。""他这么做,对他死后也是没有好处的,这就是我的信念,"索洛蒙说,他的憎恨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是他的口气免不了仍是狡猾的。"彼得活着的时候就居心不正,救济院也帮不了他的忙,要知道,他最后还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他合法的家族,他的兄弟姊妹,甥儿甥女,一向真心对待他,他要上教堂,大家就陪着他坐在那里,"沃尔太太说。"照道理讲,他应该把这么一份正当的家私,留给那些从来不知道挥霍、从来不会胡作非为的人才对,这些人并不穷,他们懂得怎样节省每一文钱,使这份家产越积越多。我不怕麻烦,时常上这儿探望他,尽姊妹的责任,谁知他心里总是把我当外人,想起来谁都会感到寒心。但是如果全能的上帝允许发生这样的事,那么他是一定会惩罚他的。索洛蒙哥哥,我得走了,请你用车子送我一下。""我再也不想踏进这所房子,"索洛蒙说。"我自己也有田地,也有家产,我才不稀罕呢。""人间太不公平了,"乔纳说。"哪怕你辛辛苦苦,也得不到幸福。你还不如做一个守财奴,白己不用,也不给别人。不过那些活着的人,应该吸取教训。一个家族里出了一个傻瓜已经够了。""傻瓜何止这一种,还多着呢,"索洛蒙说。"我不想把我的钱丢在阴沟里,也不想把它送给非洲来的野小子。我喜欢的是货真价实的费瑟斯通家族,不是那种改头换面、冒名顶替的家伙。"这些话,索洛蒙是拉开嗓了向沃尔太太讲的;他站了起来,陪她走了。乔纳兄弟觉得,要说几句比这更尖刻的话一电并不难,但再一想,何必得罪斯通大院的新主人,这对自己没有好处,除非这人一毛不拔,既想占用他的姓,又不把这位才子放在眼里,那他就不客气了。但是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乔舒亚·李格先生根本不放在心上,他马上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冷冰冰地走到斯坦迪什先生面前,不动声色地提出了几个事务性问题。他嗓音尖细,吱吱喳喳的,叫人听了讨厌。弗莱德看到他,再也不想笑,只觉得他是他所见过最不要脸的混蛋。弗莱德这时心里确实很难过。米德尔马契的绸布商人找了个机会,上前跟李格先生搭汕,他想知道,斯通大院的新主人打算置办多少条新裤子;利润总是比遗产更可靠的。而且绸布商人作为表侄,相当心平气和,没有失去他的好奇心。文西先生发了一顿脾气以后,便不再做声,保持着高傲的缄默,但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很不服气,没有想到离开。最后,他发现妻子走到弗莱德身边,握住宝贝儿子的手呜呜嚷泣,当即一跃而起,背对着大家,小声对她道;"露西,克制一下,不要在这些人面前出丑,亲爱的。"然后又用平时的嗓音喊道:"弗莱德,去吩咐套车,我还有事呢。"这以前,玛丽·高思已准备跟父亲回家。她在门厅遇到弗莱德,现在第一次有勇气看他。他没精打采,脸色苍白,这是年轻人难免出现的神情。她跟他握手时,发现他的手非常冷。玛丽也心神不定,她意识到,虽然她不是故意要害他,但是她的行为也许大大改变了弗莱德的命运。"再见,"她说,n气温柔而伤心。"勇敢一些,弗莱德。我相信,你还是没有钱的好。你瞧费瑟斯通先生,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讲讲当然容易,"弗莱德怨气冲天地说。"现在你叫我怎么办?我只能进教会做事一了。"(他知道这会使玛丽苦恼,那很好,让她告诉他,他还能做什么吧。)"我本来以为可以把欠你父亲的债马上还清,把一切好好安排一下呢。你连一百镑也没拿到。今后你打算怎么办,玛丽?""另外找个饭碗叹,当然,越快越好。我父亲手头事情不少,他可以养活其余的人,不必靠我帮忙。再见。"不一会儿,那些货真价实的费瑟斯通家族,以及经常上门问候的其他客人,全都离开了斯通大院。在米德尔马契附近,又多了一个外地人,但是就李格·费瑟斯通先生这件事而言,目前大家主要只是对已经出现的局面感到不满,还没有时间考虑,他的到来会在将来产生的影响。谁也不是未上先知,能够预先看到,随着乔舒亚·李格到来的将是什么。讲到这里,我不禁想起,怎样提高一个低级主题的问题。在这方面,历史的类比显然是值得借鉴的。这种类比的主要障碍,只是勤奋的叙事者可能觉得篇幅不够,或者(那往往也是同一回事)哪怕对细节作简单的交代,也不易办到,尽管从哲学上他相信,对它们的描绘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因此,为了提高故事的意义,比较简便易行的办法,似乎还是指出:对我所叙述或即将叙述的低等人物,都可以当作寓言,让他们连升几级,成为高等人七,因为事实上,没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不能用寓言的形式出现,例如,你可以借一只猴子表现达官贵人,反之亦然。这样,书中如果写到任何不良习性和丑恶行径,读者不妨假想,这些人只是外形上并不高贵实际绝非等闲之辈。要知道,我讲的虽然只是一些愚夫愚妇的故事,读者的想象力却不必受此束缚,可以设想这都是高贵人士。那些金额尽管微不足道,哪怕破产的贵人也不会把它放在眼里,指望靠它养老送终,但你不妨把它扩大几倍,看作大笔的商业交易,反正这毫不费力,只要相应的加上几个零就成了。谈到外省的历史,它的代表人物具有高度精神文明的时期,那还是在第一次改革法案以后好久才到来的,但你们看到,彼得·费瑟斯通的去世和安葬,还是葛雷勋爵担任首相以前几个月的事。第三十六章指望抱负不凡的人有自知之明,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因为抱负不凡就是要出人头地,使自己变得光辉灿烂,引人注目。尽管他们与我们时常在一起,他们却自命为大大超过我们,仿佛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不会赢得我们的惊异和尊敬。为了使我们的崇拜登峰造极,他们觉得还必须提醒我们,他们的意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丹尼尔:《菲洛塔斯的悲剧》文西先生听了遗嘱回到家中,对许多事物的观点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是一个坦率的人,但是对自己的心情喜欢采取曲折的表达方式。他的丝带在市场上销路欠佳,他感到失望之后,便骂他的马夫;他对妹夫布尔斯特罗德生气的时候,他便讽刺挖苦循道派教会。现在很清楚,他对弗莱德的懒惰突然变得严厉了,因为他把一顶绣花便帽从吸烟室扔到了过道的地板上。他看到那位大少爷预备上楼睡觉,便说道:"喂,先生,我看你下个学期可以死心塌地去念书,参加你的学位考试啦。我已经决定,因此我劝你也别再拖延,赶快拿定主意。"弗莱德没有回答什么,他垂头丧气,伤心之极。二--四小时以前,他非但没有考虑要于什么,而且觉得到这时,他可以高枕无忧,啥也不于'了;他可以穿上红色猎装,带着第一流的猎马,骑在旅行用的骏一马上,前往游猎地点,以致一路上看到他的人,无不对他啧啧称羡;不仅如此,他还可以马上付清高思先生的钱,玛丽也没有任何理由不嫁给他了。这一切都不费吹灰之力,也不必读书,纯粹是天意,是上帝假手于一位老人的怪癖对他的恩赐。但是现在才过了二十四个小时,这一切确凿无疑的前景,顿时成了泡影。他的失望已使他心如刀割,可是他还受到这么粗暴的对待,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这实在"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他没说什么,便离开了屋子,让他的母亲去替他辩白。"你对可怜的孩子太严厉了,文西。尽管那个没良心的老头子欺骗了他,他还是会变好的。我相信,弗莱德是一定有出息的,这就像我坐在这里一样确定无疑。要不然,他怎么会从坟墓的边上又给拉'了回来呢?我认为,那无异是抢劫,他实际已把田地给了他,许诺了他--如果使大家相信这点还算不得许诺,那什么才是许诺呢?你瞧,他给了他一万镑,可是临到最后又收回去了。""收回!"文西先生气呼呼地说。"我告诉你,露西,这孩子生来就命薄。可你还总把他当宝贝似的。""算了,文西,他是我的头生孩子,他出世的时候,你还那么起劲呢。当时你好不得意。"文西太太说,一下子又恢复了愉快的笑容。"谁知道孩子大了会怎样?我只能说我当时太傻了。"丈夫回答,可是口气温和多'了。"但是谁的孩子比我们的更好、更漂亮呢?弗莱德大大超过了别人家的儿子,你听他的谈吐,就知道他是进过大学的。还有罗莎蒙德,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上哪儿去找?她比得上这一带的任何小姐,只会比她们好,不会比她们差。你瞧,利德盖特先生来往的都是最高贵的绅士,又见过世面,可他一到这儿,立刻爱上了罗莎蒙德。自然,要是她自己没跟他定亲,那更好一些。说不定她还能遇到什么人,攀一门好得多的亲事呢。我是指她的同学威洛比小姐家,她那些亲戚都是有地位的,不比利德盖特先生差。""亲戚,亲戚!"文西先生说。"我不希罕这些亲戚。一个女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亲戚关系可以夸耀,这样的女婿,我不要。""怎么啦,亲爱的,"文西太太说,"你好像对那门亲事很满意呢。的确,当时我不在家,但罗莎蒙德告诉我,你对他们的订婚投有反对过一句呀。她已经在着手置办精致的床单和麻纱内衣啦。""这不是我要她买的,"文西先生说。"我有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宝贝儿子已经够我受的了,一年以内我拿不出钱给她办嫁妆。眼前这个局面非常困难,人人都有破产的危险;我不相信,利德盖特手头有多少钱。我不会答应他们结婚。让他们等着吧,从前他们的长辈也是这么过来的。""这会叫罗莎蒙德受不了,文西,你知道,你一向对她是百依百顺的。""不成,我不同意。这门亲事越早罢手越好。我不相信,他这么干下去会挣得了大钱。他到处跟人作对,我听说他净干这类得罪人的事。""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十分器重他,亲爱的。我相信,这门亲事,他一定很满意。""他满意关我屁事!"文西先生说。"布尔斯特罗德不会养活他们。如果利德盖特指望我掏钱出来,供他们吃喝玩乐,他是打错了算盘,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看,不用多久,我就要拉不动这车子啦。你最好把我的意思告诉罗莎。"这种作风在文西先生这儿,已经司空见惯:先是不假思索,高高兴兴表示同意,继而一想,又觉得未免太鲁莽,于是通过别人,收回成命,弄得不欢而散。然而文西太太从来不愿违背丈夫的话,到了第二天早上,一有机会,就把他的意思转告了罗莎蒙德。后者一边察看一块薄纱织物上的花纹,一边静静听着,听完以后,把美丽的脖子一扭,只有受过她长期熏陶的人才懂得,这意思就是拒不接受。"亲爱的,你有什么话吗?"母亲问,表现了慈祥体贴的心情。"爸爸不会有那样的意思,"罗莎蒙德说,神色泰然自若。"他一向都说,他希望我嫁一个我心爱的人。现在利德盖特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早在七个礼拜以前,爸爸就表示同意了。将来我们打算住在布莱登太太的房子里。""好吧,亲爱的,你自己跟你爸爸说去。反正你对什么人都有办法。不过今后如果要买织锦缎子,还是上萨德勒店里买好,它比霍普金斯的铺子公道得多。还有,布莱登太太的房子太大,我当然愿意你们住宽敞的房子,但那得配备许多家具,还有地毯等等,此外还得购买金银餐具,玻璃器皿呢。你听到了,你爸爸说,他不能给你们钱。你觉得,利德盖特先生指望他掏钱吗?""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问他这类问题。这是他自己的事,他自然心中有数。""不过他可能想要一些钱呢,亲爱的。我们大家以为,你像弗莱德一样,有希望得到一笔遗产,可现在一切变得这么可怕,想起来都叫人寒心,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多么失望。""这跟我的结婚毫不相干,妈妈。弗莱德今后再也不能懒惰了。我得上楼去,把这块刺绣交给摩根小姐,镂空花边还是她做得最好。我想,玛丽·高思现在也许可以帮我做些东西了。她的针线手艺很出色,在我看来,这是玛丽最大的优点。我希望我的一切麻纱用品都有双重花边,这得花不少工夫。"文西太太相信,罗莎蒙德能对付她的爸爸,这是有充分根据的。文西先生尽管脾气暴躁,可是除了吃饭和打猎,他的主意往往不能贯彻,这情形有一点像首相,因为形势比人更强,在这种形势面前,哪怕一心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也不能事事称心如意。对文西先生说来,有一种名叫罗莎蒙德的形势特别强大,它具有一种柔软而坚实的韧性,我们知道,这种性质可以使又白又软的生命体穿透拦在路上的顽石。何况爸爸不是顽石,谈不到什么硬度,他的硬度无非只是反复无常的任性,这有时便称作他的脾气,它对他在女儿的亲事问题上贯彻坚定的路线,是极其不利的,而这条路线就是要彻底追究利德盖特的境况,宣布无法提供经济后盾,既禁止马上结婚,也禁止遥遥无期的、无法马上结婚的订婚。这一切说起来十分简单容易,但是一个不愉快的决定总是阻力重重,它是在清早阴冷的时刻形成的,它的寒气经过白天暖流的冲击,只得退避三奔。文西先生的惯技,那种有力的、但间接的意见表达方式,在这件事上也碍难实行,因为利德盖特生性高傲,任何隐晦曲折的话对他显然不能生效,把他的帽子丢在地上更是不必考虑。何况文西先生有一点怕他,他想娶罗莎蒙德,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他又不大敢提起钱的事,因为他自己在这方面也不见得怎么体面。他还怕跟他谈话,遭到他的抢白,因为这个人比他自己受过更好的教育,有更高的修养;他还有一点怕得罪他的女儿。文西先生喜欢扮演的角色,是慷慨的主人,没有人说他的坏话。一天的前半段,他忙于做生意,没有工夫就一项令人不快的决定进行正式交谈,后半段时间得交际应酬。喝酒打牌,享受人生的乐趣。然而时间却无时无刻不在留下它的踪迹,日积月累,终于形成了一种无法改变的力量,也就是·说,要改变已经太迟了。那位被默认的情人,把晚上的时问大部分花在洛伊克门大街。爱情之花就在文西先生眼皮下逐渐开放,它是不必依靠丈人的贷款,或者未来的职业收人灌溉的。年轻人的爱情活动,那是一张蜘蛛的网!哪怕它粘着的几点--那纤细的游丝交错编织的出发点--也几乎不易察觉,它们往往只是指尖的瞬间接触,蓝眼珠和黑眼珠中射出的光线的偶然相遇,吞吞吐吐的片言只语,面颊和嘴唇的微妙变化,隐约的颤栗等等。那网本身则是由自发的信念,模糊的欢乐,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思慕,对美满生活的向往和无限的信任所构成。利德盖特全心全意编织着这张网,速度快得惊人、碌尔的戏剧性事件给他的教义,早已给丢到了九霄云外;他也忘记了他的医学和生物学,因为观察浸渍的肌肉或盘子中的眼睛(那种圣路西娅式的眼睛),以及其他科学研究项目,都不能跟美妙的爱情相提并论,在爱情面前,它们甚至比麻木不仁,比醉心于最庸俗的事物更不足取。至于罗莎蒙德,这位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自然也起劲地编织着这张共同的网。这一切都在客厅里放钢琴的一角进行,尽管爱情躲躲闪闪,灯光还是使它像彩虹一般呈现出来,除了费厄布拉泽先生,许多旁观者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相信,文西小姐和利德盖特先生已经订婚,这用不着正式宣布,早在米德尔马契得到公认了。这再度引起一了布尔斯特罗德姑妈的忧虑,这一次她决定亲自向她的兄长提出忠告;她到商行找他,这显然是为了避免文西太太的干扰。但他的答复,她并不满意。"沃尔特,你一点不了解利德盖特先生的状况,便打算承认这一切,这应该不至于吧?"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眼睛睁得大大的,严峻地望着哥哥,而后者在商行里总是闷闷不乐,火气很大。"你想想,这女孩子从小舒服惯了--我很遗憾,我只得说,她考虑上帝考虑得太少--她能靠医生的微末收人过日子吗?""别说了,赫莉欧!这些人要到这个城市来,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关起大门,不让利德盖特进屋吗?布尔斯特罗德把他捧上了天,比谁都卖力。我可从来没有吹捧过这个年轻人。你应该跟你的丈夫去讲这些话,不应该找我谈。""说真的,沃尔特,这怎么能怪布尔斯特罗德?我相信,他并不赞成这桩亲事。""得啦,要是布尔斯特罗德不那么抬举他,我会把他请进我的客厅吗?夕,"但是你请他给弗莱德看病,我觉得,这就是你给了他机会。"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这件事的复杂性使她失去了头绪,抓不住中心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错,"文西先生气呼呼地说。"我只知道,我为我的家庭操心,已经弄得头昏脑涨。在你嫁给布尔斯特罗德以前,赫莉欧,我这个哥哥待你并不错,可我得说,他对你的娘家并不关心,不符合一般的情理。"文西先生不像耶稣会会士,但是最狡猾的耶稣会会士也不如他高明,一下子把话转到了这个问题上。赫莉欧不得不替丈夫辩护,以致再也顾不到责备她的哥哥,结果谈话的终点和起点简直南辕北辙,毫不相干,跟近来教区会议上的某些争论差不多。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没有把她哥哥的抱怨转告丈夫,但是当天晚上,她向他谈起了利德盖特和罗莎蒙德。然而他不像她那么关心这事,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医生这职业开头难免伴随着危险,必须小心。"我总觉得,我们不得不祈求七帝保佑那个轻率的女孩子,那也难怪,她就是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希望引起丈夫的同情。"确实,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表示同意道。"不属于尘世的人,对执迷不悟的世人的错误,除此以外也很少别的办法了。因此对你哥哥的家庭,我们只得听其自然,不加干预。我当然不希望利德盖特先生成为他家的亲戚,我跟他的关系,只限于他为上帝贡献他的才能这个范围。这是符合从古以来天父对我们的教导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没有再说什么,把她感到的一些不满,归结为她自己缺乏宗教精神。她相信,她的丈夫是圣人,这种人的事迹哪怕到了他们百年之后,也会为人传诵不息的。至于利德盖特本人,他的求婚既已被接受,他就准备接受它的一切后果,这些后果,他认为他都清楚地预见到了。不言而喻,他得在一年以内,一也许甚至半年以内结婚。这不符合他早先的打算,但对其他计划并无妨碍,只要把它们重新调整一下就成。不用说,结婚必须按照通常的方式着手筹备。他必须租一幢房子,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几间小屋子里。罗莎蒙德曾经谈到布莱登老太太住的房子(也在洛伊克门大街),对它赞美不已,利德盖特听后便时刻留心,等老太太一死,房子空了以后,马上与房主订了租约。这件事他办得干脆利落,不假思索,就像他向裁缝定制漂亮衣服一样,根本不考虑这是不是挥霍。相反,他对铺张浪费从来没有好感,他的职业使他接触了各色各样的贫穷,他对衣食不周的人总是特别同情。他在人家吃饭,如果调味汁是装在断了柄的罐子里端上桌的,他会毫不介意,可是豪华的宴会,他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除非酒席上有一个谈吐不俗的人引起一了他的兴趣。尽管这样,他从没想过,他将来要过的会不是他所说的通常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就是桌上有原封的高级葡萄酒,桌旁有恭恭敬敬侍候的仆人。他一面为法国的社会理论叫好,一面却并不想在艰难的环境中接受煎熬。哪怕最激进的观点,只要对我们没有损害,我们也会表示欢迎,尽管我们的家具,我们的交际应酬,我们对自己高贵门第的赞赏心情,已使我们与现存制度结了不解之缘。何况利德盖特对极端观点并无好感,他不喜欢赤脚派的理论,他自己就特别爱穿漂亮的皮靴,他对一切都不抱激进态度,只有在医学改革和科学实验_上是例外。在现实生活的其他方面,他都遵守传统的方式,这一半是由于他的自尊心和无意识的利己心理所造成--这种心理我已在前面称之为庸俗--一平也是由于幼稚,那种过分陶醉在自己心爱的思想中的结果。利德盖特对这桩弄假成真的亲事,也考虑过它的后果,但他考虑的是时间不够,不是钱不够。毫无疑问,恋爱和不断的相会--这是那个一天天越变越漂亮、回忆已不足以表现她的女子所要求的--要占去很多时间,这些时间如果好好利用,是可以使一个"埋头苦干的德国人"作出卓越的、伟大的发现的。这种考虑实际无异在敦促他莫再拖延,应该及早结婚。有一天,他对费厄布拉泽先生说的话便包含这层意思,后者是带着一些池塘里的生物来找他的,因为利德盖特的显微镜比他的好,他想用它观察一下这些生物。他发现,利德盖特的仪器和标本乱七八糟堆在桌上,便挖苦道:"爱神退化了,他起先带来的是秩序与和谐,现在却又把混乱送了回来。""是的,在某些阶段不得不如此,"利德盖特说,扬起I}毛笑了笑,一边动手调整显微镜。"但是以后会出现更好的秩序的。""不致太久吧?"教区牧师问。"我想不致太久,真的。这种没有定局的状态占用了我很多的时间,但一个人在科学上有所设想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包含着机会。我相信,一个人想安心工作,最好的办法还是趁早结婚。到那时,家中一切都有,不怕什么来打扰他的思考了。他可以得到安静和自由。""你这小子真令人羡慕,"教区牧师说。"前途美好:罗莎蒙德,安静,自由,一切都属于你。可是我呢,孑然一身,除了烟斗和池塘里的微生物,啥也没有。怎么样,准备好没有?"利德盖特要提早结婚的另一个原因,他没有告诉教区牧师。原来有一件事使他十分烦恼,哪怕爱情的美酒也不能安慰他,那就是他不得不天天跟文西家的每个人周旋,参加米德尔马契的闲谈,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了,打惠斯特牌,干各种无聊的事。文西先生不论讲什么,他都得洗耳恭听,可是有些问题,这位先生实在一窍不通,尤其是某些饮料,他硬说是最好的内脏清洁剂,可以防止污浊空气的危害。文西太太心直口快,头脑简单,她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在她的东床快婿心头引起微妙的反感。总之,利德盖特不能不意识到,他跟罗莎蒙德的家庭来往,未免有些降低了身份。那位漂亮的小姐也感到了同样的烦恼,那么他们的结婚正好可以解决她的燃眉之急,让她换个环境,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一天晚上,他坐在她的身边,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的脸,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亲爱的!……"但我必须先声明一下,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那扇老式的大窗开着,它几乎跟屋子一样宽,窗外是后花园,不时有一阵阵夏日的清香送进屋内。她的父母出外应酬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跑得没了影儿。"亲爱的!你的眼皮有些红呀。""是吗?"罗莎蒙德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是不喜欢诉说自己的希望或悲伤的,只有经过再三的恳求,她才会委婉曲折地透露一点消息。"不要瞒我,我看得出!"利德盖特说,把手温柔地按在她的两只手上。"你的一根眼睫毛上还留着小小一滴眼泪呢。你有心事,可是你不肯告诉我。那不是爱情。""有些事,我告诉了你,你也无法改变,讲它做什么?这是大天都会发生的,只是近来也许更糟一些。""这是家庭的烦恼。不要怕告诉我。我猜得到。""近来爸爸变得火气更大了。弗莱德总是惹他生气,今天早上他们又吵了一场,因为弗莱德威胁说,他决心不再读书,要去做一些根本不值得他做的事。还有」··…"罗莎蒙德迟疑了一下,脸上逐渐出现了浅浅的红晕。自从那天早上他们定情以后,利德盖特还没看到她这么伤心过,因此这时,他只觉得她十分可怜。他轻轻吻着那迟疑不决的嘴唇,仿佛在鼓励它们。"我觉得,似乎爸爸根本不赞成我们的订婚,"罗莎蒙德继续道,声音低得儿乎像耳语,"昨晚他还说,他一定要对你讲清楚,告诉你必须放弃这门亲事。""你愿意放弃吗?"利德盖特讲得又快又急,似乎有些生气。"我要做的事,我绝不放弃。"罗莎蒙德说。谈到这个触及她心弦的问题,她又恢复了平静。"上帝保佑你!"利德盖特说,又吻了她一下。这种认定了目标。坚定不渝的精神,是值得赞美的。他继续道:"你的父亲现在要我们放弃婚约,这似乎太迟了。你已经成年,我要求你嫁给我。如果有什么事使你不愉快,那只能成为我们应该赶快结婚的理由。"那对蓝盈盈的眼睛望着他,射出了喜悦的光芒,这是无可怀疑的,它宛如温煦的阳光,照亮了他的整个未来。看来,梦寐以求的幸福(那种天方夜谭式的幸福,就像你正在拥挤、嘈杂的街上行走,突然给请进了美丽的花园,你可以在那里享受一切,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再过几个星期,就可以成为事实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拖延?"他说,显得热烈而坚定。"我已经把房子租下,其他一切很快就可以办妥,不是吗?你不会计较新衣服。那以后再买也不迟。""嘻,你还算是聪明人呢,想的主意多么怪!"罗莎蒙德说。这有趣的分歧使她立刻眉开眼笑,比平时更高兴了,以致脸上又出现了酒。"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结婚的衣服可以在结婚以后再买的。""难道你要我为了几件衣服,再等几个月不成?"利德盖特说,一半以为这是她拿他开心,故意作弄他,一半又怕她真的不愿意马上结婚。"不要忘记,我们是为了争取一种比现在更美好的幸福,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时时刻刻在一起,不受别人的干扰,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来,亲爱的,告诉我,什么时候你才可以完全属于我呢?"利德盖特的声音中包含着严肃的恳求口气,似乎他觉得,她说不定会异想大开,借故拖延,使他失望。罗莎蒙德也变得严肃了,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实际上,她是在估计花边、针织品和裙子打褶等等的复杂工艺,使她可以大致提出一个日期。"罗莎蒙德,说吧,说六个星期已经完全够了,"利德盖特追问她道,放下了她的手,把胳臂温柔地围在她的腰上。这时,她用一只小手在头发上拍了两下,若有所思地扭了扭脖子,然后严肃地说道:"可是还得买台布窗帘,置办家具等等呢。不过这可以在我们出门的时候,交给妈妈代办。""对,那当然。我们必然得出门旅行一两个礼拜。""啊,一两个礼拜怎么够了"罗莎蒙德认真地回答。她在想她的夜礼服,那是上高德温·利德盖特爵士府做客时要穿的,这幸福的会见,她在心中已盼望很久,它至少得花去整个蜜月的四分之一时间,哪怕因而推迟跟他叔父的会面也在所不惜;这位叔父是神学博士,地位不算显赫,但由于他的贵族出身,她也很感兴趣。她望着她的心上人,露出了一点不以为然的惊异神色,这使他不免认为,她也许还不想立即结束这种互相分离的甜蜜时刻。"亲爱的,不论你要怎样,还是把日子定下的好。让我们采取坚定的措施,尽快结束这种状态,免得你再感到任何不快。六个星期!我相信,这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当然可以尽量快一些,"罗莎蒙德说。"那么,你是不是跟爸爸讲一下?我想,还是给他写信的好。"她涨红了脸,望着他,就像我们在美妙的夕阳光中,高高兴兴走进花园的时候,那些仰起了头望着我们的花朵一样。不是吗,那些鲜艳美丽、含苞待放的花瓣中间,不也可能隐藏着又像仙女又像婴孩的生灵,正默默无言地望着我们吗?他用嘴唇吻着她的耳朵,耳朵下那小小的一圈脖子。他们静静地坐在那儿,过了好久,时间像小溪一样,在阳光的轻吻下潺潺流去。罗莎蒙德心想,谁也不会像她这么沉浸在爱情中;利德盖特心想,在他那一切狂热的错误和荒谬的轻信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女性。他似乎已经嗅到了结婚的甜蜜气息,这就是那位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少女带来的,她尊重他那崇高的思想和重要的工作,永远不会干扰这些活动;她会把家庭安排得有条不紊,像变戏法一样使收支永远平衡,同时她的手指还随时准备抚摩琴弦,给他们的生活带来诗的韵味;她端庄娴淑,遵守闺训,永远不会越出雷池一步,因为她生性温驯,万一越出轨道,马上会接受丈夫的规劝,改正错误。现在他比以往更加清楚,他迟迟不愿结婚是一大失策,结婚不会阻碍,只会促进一个人的事业。第二天,他正好送一个病人到布拉辛,偶然看到一套餐具,觉得这正是他需要的,于是马上买了下来。一看到马上就买,这是最好的,可以节省时间,而且利德盖特讨厌难看的陶器。那套餐具价格昂贵,但作为像样的餐具,这也不足为奇。置备用具还是得不惜代价,何况这在一生中不过一次。"那一定是很漂亮的,"文西太太说,因为利德盖特向她提到了买餐具的事,还描绘得有声有色。"罗莎应该用这种贵重的物品。我相信,这一定是打不破的!""我们必须雇不会打碎东西的仆人,"利德盖特说。(当然,这类推理并不能保证后果不出差错。但在那个时期,几乎没有一种推理不会得到科学家的认可。)不用说,对妈妈是什么都可以讲的,不必犹豫,她绝不会采取不同的观点,让你扫兴,而且她自己就是一个幸福的妻子,她对女儿的婚事除了骄傲,不可能有其他感觉。但是父亲方面,罗莎蒙德要利德盖特写信向他提出,这是颇有见地的。为了使这封信不致显得太突然,第二天早上,她特地陪爸爸一起上商行,在路上她告诉他,利德盖特打算尽快结婚。"胡说,亲爱的,"文西先生道。"他拿什么来结婚?你还是放弃这门亲事好得多。我以前早跟你讲明白了。如果你愿意嫁一个穷人,你读那些书干什么?这使一个父亲看了感到不忍心。""利德盖特先生并不穷,爸爸。他顶下了皮科克的业务,据大家说,这一年可以有八九百镑收人呢。""完全胡说八道!接替医生的业务,这算得了什么?他还不如去买第一年的燕子好。这都是靠不住的玩意儿。""恰恰相反,爸爸,他的业务还会蒸蒸日上呢。你瞧,彻泰姆家和卡苏朋家都在请他看病。""我希望他明白,我不会给他什么。弗莱德的事使我很失望,议会就要解散,到处都在捣毁机器,大选即将到来……""我的好爸爸!这一切跟我的结婚什么相干?""关系大得很呢!我们说不定都得同归于尽--国家正处在风雨飘摇中!有人说,这已到了世界末日,老实说,我看也像是这么回事。不论怎样,眼前不是我从企业中抽取资金的时候,我希望利德盖特明白这点。""我相信,他不指望你给他什么,爸爸。他的亲戚地位都很高,他不论做什么,都会有前途的。眼前他在从事科学研究。"文西先生没有做声。"这是决定我幸福的大事,爸爸,我不能放弃它。利德盖特先生是一位绅十。我不能再爱任何一个不是真正绅士的人。你不致要我走阿拉贝拉·霍利的路,抑郁而死吧?你知道,我从来不改变自己的主意。"爸爸还是没有做声。"答应我吧,爸爸,答应我,你会同意我们的要求。我们永远不会彼此反目。你知道,你一向主张,求婚以后应该尽快结婚,不要拖延。"事情似乎十分紧急,文西先生不得不说:"好吧,好吧,孩子,可他必须先写信给我,我才可以答复他。"这样,罗莎蒙德相信,她已经达到了目的。文西先生的答复归根结蒂一句话,就是要利德盖特保证自己能独立生活,这要求立即被接受了。假定利德盖特死了,他的话自然万无一失,绝对可靠,然而要是不死,它却不能保证他的自立。但不管怎样,它为罗莎蒙德的婚事扫除一了障碍,使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必须置备的物品在加速购置,同时也尽量精打细算,审慎从事。一个新娘(她是要去拜访从男爵府的呢)必须有几块第一流的手绢,但除了这绝对不可缺少的半打以外,她避免使用最华贵的绣花和瓦朗西纳花边。利德盖特也发现,自从他到米德尔马契以后,他的八百镑存款已所剩无几,因此有一次他前往布拉辛,在基布尔的铺子里买刀叉和调羹时,看到了一些古色古香的镀金餐具,尽管心里喜欢,也没有购买。他太自负,不愿让人看到,似乎他在指望文西先生拿钱给他置备家具;他也不想浪费时间,推测他的丈人会给多少嫁妆,使他手头不致太拮据;好在不是一切非得马上付现款不可,有些账单可以留到以后再说,他绝不任意挥霍,但是必要的物品总得购买,既要购买,就得买好一些的,否则反而得不偿失。当然,这一切都是次要的,利德盖特没有忘记,科学和他的职业还是他应该全力以赴追求的目标,但他不能想象自己可以住在伦奇那样的家里从事这些工作--那里,所有的门都开着,台布破了,孩子戴着腌脱的围嘴儿,午餐吃的是不堪下咽的剩菜,用的是发黑的刀叉和白底蓝花的陶瓷盘子。伦奇的老婆病病歪歪,脸色苍白,整年披着一块大围巾,像木乃伊一样关在屋里。他必然一开始就走错了路,选择了一个不恰当的家庭主妇。然而罗莎蒙德方面,各种推测却不少,只是灵敏的伪装能力随时在向她提出警告:不能泄漏机密,使它们显得过于粗俗。"我多么想认识你的家族。"一天在讨论蜜月旅行时,她说道。"我们不妨安排一条路线,使我们回来时可以去看看他们。你的叔伯中间,你最喜欢哪一个?""哦··一我想是高德温伯父。他是一个忠厚的老人家。""你小时候,时常住在夸林汉姆他的府上,是吗?我多么希望看到你从小生活的地方,你日常接触的一切。他知道你要结婚吗?""不知道,"利德盖特毫不在意地说,在椅上转过身子,朝后掠了一下头发。"你这个淘气的侄儿太不懂事了,应该写封信通知他。他也许会请你带我上夸林汉姆,那你就可以让我看到那地方,我也可以想象,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怎样在那里生活。要知道,你是在我家中看到我的,它便是我从小居住的地方。可是我对你的家却一无所知,这太不公平了〔。但也许你觉得娶了我,有些丢脸。我忘记这一点了。"利德盖特对她温柔地笑笑,经她这么一讲,他心中确实感到,带着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娘回家,是可以自豪的,因此值得辛苦一趟。这样,他不免跃跃欲试,很想与罗莎蒙德一起回家乡走走了。"好吧,我会写信给他。只是我那几个堂兄弟很讨厌。"在罗莎蒙德看来,谈到一个从男爵的府上,能够这么不以为意,是很了不起的。她想到自己不久以后,也能享受到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乐趣,更觉得沽沾自喜。但是妈妈差点把一切都搞糟了,一两天后,她说道:"利德盖特先生,我希望,你的伯父高德温爵士不致瞧不起罗莎。我想,他应该给她一点见面礼吧。一呵千英镑,这在一个从男爵是算不得什么的。""妈妈!"罗莎蒙德喊道,脸涨得通红。利德盖特觉得她怪可怜的,因此没说了上么,只是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好奇地端详一张图片,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些话。后来,妈妈讲了一大篇孝顺长辈的道理,仍像平时一样温存体贴。可是罗莎蒙德心想,要是有一天,那些出身高贵的讨厌的堂兄弟中,有哪一个忽然动了雅兴,跑到米德尔马契来,那么她家中一定有不少事会叫他们看不顺眼。由此可见,今后让利德盖特离开米德尔马契,在别处另谋一个体面的职务,还是十分必要的。这应该并不困难,一个人有了身为爵士的伯父,又在科学土有所发现,还愁什么办不成呢?你们看到,利德盖特曾那么热情洋溢地跟罗莎蒙德谈过自己的希望,说他要把一生献给最崇高的目标,还为自己能向这位小姐倾诉一切感到庆幸;他相信,她将把他带进甜蜜的温柔乡,那是一个事事称心、充满诗情画意的天地,它像夏日的天空和遍布鲜花的草地一样,会给我们辛劳的生活带来休息和安慰。利德盖特是把希望寄托在不同的心理上,如果打个比方,我不妨称之为雄鹅和雌鹅的心理;他所特别向往的,便是雌鹅的温情脉脉、百依百顺和雄鹅的远大抱负、坚强毅力结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神奇瑰丽的生活画面。第三十七章她无限幸福,因为她充满自信,她的心始终那么镇静自若,既不受美好的希望的迷惑,也不怕险恶的命运的到来,只是像坚定的船舶破浪前进,在大海中保持着正确的航向;她不想侥幸躲过暴风雨的袭击,也不对顺利的天气抱空虚的幻想。这种自信既不畏惧敌人的仇恨,也不希图得到朋友们的赞美;她只是凭自身的毅力屹立着,不向前者也不向后者低头。充满自信的她是无限幸福的,爱上这样一个女子的他也是无限幸福的。--斯宾塞文西先生疑虑重重,不知道在乔治四世驾崩,议会解散,威灵敦和庇尔普遍失却人心,新王表示要改弦易辙之后,即将到来的,究竟只是一次大选,还是世界的末日,这不过是那个动荡不定的时代在外省人头脑中的微弱反映。乡下地方有的只是萤火虫的亮光,可是时局却五光十色:托利党内阁采取自由派措施;托利党贵族和选民宁可选举自由党人,却不愿投降派内阁的拥护者当选;要求改革的呼声似乎与改革者本身的利益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又蹊跷地得到了对众方面的拥护;在这一片混乱中,谁还知道应该怎么想呢?米德尔马契报纸的购买者发现自己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在大主教问题闹得甚嚣尘上的时期,许多人不再阅读《先驱报》--它是以查尔斯·詹姆士·福克斯的话作刊头的,一直站在进步运动的前列--因为它对罗马天主教徒采取了庇尔的立场,从而表现了对耶稣会和异教邪神的纵容态度,站污了它的}由派观点;现在他们又对《号角报》感到不满,因为它的号音依然针对着罗马,不能充分发挥舆论的作用(当时谁也不知道,应该拥护谁,反对谁),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软弱了。《先驱报》上有一篇引人注目的社论,按照它的说法,这个时代由于国家的迫切需要,已使某些人对政治活动的厌恶情绪一扫而尽,这些人具有丰富的阅历,他们的思想既宽广又深沉,他们既有果敢的判断力又宽容温和,既不会感情用事又精力充沛--事实上具有在人类的苦难经历中所极少出现的一切品质。这个时期,哈克布特先生滔滔不绝的口才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大家只觉得莫测高深,不知道他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据说,他在霍利先生的事务所里讲过,那篇社论"出自"蒂普顿的布鲁克之手,还说,布鲁克早在几个月前,已暗中买下了《先驱报》。"那么,他又想捣鬼了?"霍利先生说。"这家伙像失散的乌龟一样游荡了一个时期,现在又异想天开,要当社会活动家啦?他这么做会弄得不可收拾。我已经注意他好久一了。应该对他大喝一声,免得他再胡闹。他是一个不守本分的地主。作为本郡的一位乡绅,干嘛要去讨好那些不三不四、出身低贱的市民?至于他的报纸,我倒但愿他亲白执笔。那就有好戏可看,值得我掏钱买它了。""据我所知,他请了一个很有才能的小伙子在当编辑,他写的社论文笔流畅漂亮,可以跟伦敦报纸上的一切媲美。他打算对议会选举改革法案采取激进的立场。""我看,还是让布鲁克先改革一下他自己的地租册子吧。他是一个该死韵老守财奴,他庄园上的房子东倒西歪,都快塌了。我猜想,这小伙子大概是伦敦来的不务正业的家伙。""他名叫拉迪斯拉夫。据说是外国血统。""我知道这种人,"霍利先生说。"一个外国间谋。他会以侈谈人权开始,以谋杀女人结束。这就是那种人的作风。""你得承认,这都是诬蔑之词,霍利,"哈克布特先生说,预见到他跟他的家庭律师政治上并不一致。"我本人从来不赞成过激的观点--实际匕我跟赫斯吉森的立场一致--但我不能不顾事实,否认大城市的代表权··。一""大城市个屁!"霍利先生说,对说理有些不耐烦。"米德尔马契的选举如何,我多少还了解一些。你瞧吧,赶明儿把口袋选区统统取消,把英国雨后春笋般兴起的城市统统请进议会,这只能增加竞选的费用。我这是照事实讲话。"霍利先生对《先驱报》嗤之以鼻,认为它是由外国间谍编的,布鲁克热衷于政治,就像一只到处觅食的乌龟,伸出小脑袋,野心勃勃,跃跃欲试等等,这些看法跟布鲁克自己家中那些人为这事感到的烦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对于后者,这结果是逐渐渗透到他们意识中的,正如你的邻居在制造一种难闻的产品,它的味道老是刺激你的鼻孔,最后才被你发现,但你又无权依法取缔它。秘密买进《先驱报》的事,其实还在威尔·拉迪斯拉夫到来以前,那时机会凑巧,报馆老板正好觉得这份产业虽还有些价值,但不能赚钱,因此决心脱手。在布鲁克先生发出邀请信以后,从年轻时代起就埋藏在他心里,但由于各种障碍,一直没有得到成长机会的种子--把他的意见公诸于世的愿望--终于在暗中抽条发芽了。他与客人情投意合,超过了原先的期望,这也大大加快了那颖种子的成长。原来,威尔不仅对布鲁克先生一度涉猎过的文学艺术颇有心得,而且十分关心政治形势,随时准备讨论它的各种问题,以满腔热情对待它们。这种精神加上良好的记忆,使他的文章旁征博引,发生了广泛的效果。"他对于我就像是一位雪莱,你知道,"布鲁克先生为了向卡苏朋先生表不感谢,找了个机会这么说。"我不是指任何令人不快的方面,比如放荡不羁,无神论,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你知道。拉迪斯拉夫的思想感情,从任何方面看,我相信都是好的。说真的,昨天夜里我们一起讨论了许多问题。他对自由、人权和解放,具有与我相同的热情,在这正确的引导下,可以结出良好的果实--你知道,我是指在正确的引导下。我想,我能够使他朝着正确的航向前进。而且由于他是你的亲戚,我特别感到高兴,卡苏朋。"如果布鲁克先生所说的"正确航向",比其他那些话含有更具体的内容,是指一种活动,那么卡苏朋先生但愿这项活动离洛伊克越远越好。他在资助威尔的时期,本来对他并无好感,现在他拒绝他的资助之后,就更不喜欢他了。这是我们的情绪中出现任何无能为力的嫉妒时,常有的行为法则。如果我们的能耐只是在地底下打洞,我们那位在地面上坐享现成清福的亲戚(当然,我们反对他是名正言顺的)却在暗中讥笑我们,那么,谁称赞他,也就是从侧面攻击我们。但由于我们心中还有一点天良,我们不能不择手段伤害他,宁可以德报怨,满足他的种种要求。为他签一张支票,使他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优势地位,这能聊以冲淡我们的苦闷情绪。但现在,卡苏朋先生却一下子给出其不意地剥夺一了这种优势(除一了记忆中残留的那一些)。他对威尔的反感,并非来自一个年老力衰的丈夫通常所有的嫉妒,它有着更深的根源,是他毕生的奢望和不满所造成的。现在多萝西娅又出现在这中间,何况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妻子,自己也流露了一种指责非难的倾向,这就只能使原先隐晦的不满变本加厉,更显得突出。在威尔·拉迪斯拉夫方面,他觉得他对卡苏朋的厌恶也在滋长,这使他的感激逐渐减少,因而不断在内心为自己这种情绪辩护。卡苏朋讨厌他,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他的嘴边挂着憎恨,他的目光带有恶意,这种表情几乎跟宣战一样,已把过去的好意一笔勾销。他本来对卡苏朋十分感激,他的反感实际是从他娶这位妻子开始的。当然,一个人为自己受到的恩惠所产生的感激,是否应该由于另一个人受到了损害便让位于愤怒,这是一个问题。但不论怎样,卡苏朋娶一了多萝西娅,这是他对她犯了罪。一个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致干出这种事;他愿意把衰老的身体蜷缩在洞穴里,这是他的事,但他不应该引诱一个少女,让她跟他一起待在洞里。"这是骇人听闻的,是用少女给他殉葬。"威尔说。他给自己描绘着多萝西娅内心的忧郁,仿佛在编写一支悲哀的乐曲。他绝对不能忘记她,他要密切注视着她,哪怕失去生活中其他的一切,他也要关心她,让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奴隶在崇拜着她。不论对自己或别人,威尔都表现了一种--用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说法--"多余的热情"。道理很简单,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女人,像多萝西娅那么强烈地打动他。威尔始终没有接到正式邀请,要他上洛伊克。当然,布鲁克先生充满信心,把一切看得很乐观,认为卡苏朋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心研究学问,想不到这些事,因此自作主张,带拉迪斯拉夫到洛伊克去过几次(同时在别处,一有机会,他也绝不忘记介绍拉迪斯拉夫,说他是"卡苏朋的年轻亲戚")。尽管威尔并未与多萝西娅单独会面,他的到来已足以勾起她从前跟年轻人在一起的友情,使她对这个比她聪明、又似乎准备听命于她的人产生好感。可怜的多萝西娅,在结婚以前,她最关心的事从来没有在别人心头引起同样强烈的反应。我们还知道,在结婚以后,她也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享受到丈夫高不可攀的教导。有时她兴致勃勃向卡苏朋先生谈到一个问题,他听了只是露出不屑的脸色,好像她是在引述《拉丁文语录》中的话,它的一切他早在童年已经背熟;有时他还会三言两语提一下占圣先贤或各派教士的类似思想,表示她的话无非老生常谈,不值一提;也有时他干脆明白告诉她,她的想法错了,并重申了她表示异议的那些话。可是威尔·拉迪斯拉夫从她的话中看到的意义,往往比她自己想到的还多。多萝西娅不是爱虚荣的女子,但她具有一个热情的女人的需要,希望她的话引起别人的兴趣,得到别人的同情和赞赏。由于这样,她与威尔见了面虽然讲话不多,这种见面本身便像在她牢狱的墙上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外面阳光灿烂的天地。这种愉快也使她忘记了原先的恐惧,不再考虑威尔成为她伯父帅客人后,她的丈夫可能怎么想了。关于这个问题,卡苏朋先生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是威尔却一心想与多萝西娅单独谈谈,他不能忍受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尽管但丁和贝亚德丽采,彼特拉克和露拉在人间的交往极少,但时代改变了事物的比例,近来人们已宁可少写些十四行诗,多有些当面交谈的机会了。需要使策略变得无可非议,但策略受到怕得罪多萝西娅的限制。最后他发现,他需要在洛伊克画一幅写生画。一天早上,布鲁克先生坐了马车,要沿着洛伊克大路前往郡城,于是威尔拿了画册和折凳,要求让他搭车到洛伊克。他没有上主人的公馆,只是坐在一个地方作画,从这个位置上,只要多萝西娅出外散步,他就可以看到她,而他知道,她早上照例要作一小时的散步。但这策略给天气破坏了。乌云跟他作对,转眼之间布满天空,大雨倾盆而下,威尔只得上屋里躲雨。他自恃是亲戚,想不经通报,直入客厅坐等。但他刚进过道,便遇见了他的老朋友男管家,他说:"普拉特,不必讲我在这儿,我可以等到午餐时候。我知道,卡苏朋先生在图书室工作,不喜欢别人打扰他。""老爷出门了,先生,只有夫人在图书室里。我还是通报一声,让她知道你在这里的好,先生。"普拉特说。这是一个满面红光的人,喜欢跟坦特莉普谈天说地,还常常跟她表示一致的观点,认为夫人可能有些寂寞。"哦,那也好,大不作美下起雨来,使我不能再画了,"威尔说,心里快活极了,尽管装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过不一会,他已走进图书室,多萝西娅露出无拘无束的甜蜜微笑,向他表示了欢迎。"卡苏朋先生去拜访副主教了,"她随即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他说不定要待多久。你是不是有事,特地来找他的?""不是,我到这J}画画的,不巧天下雨,我只得进屋躲雨了。否则我不想惊动你们,我以为卡苏朋先生在家,我知道,他不喜欢人家在这个时候打扰他。""那么多亏雨把你送来啦。我见到你很高兴。"这些只是照例的客套话,但多萝西娅讲时,像一个不幸的孩子在学校里见到了亲人,显得那么诚恳真挚。"我实际还是专门为了看你来的,"威尔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促使他像她一样诚恳。他顾不及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想跟你谈谈,像以前在罗马一样。要是别人在场,谈起来就会不同了。""是的,"多萝西娅说,用的是完全同意的明确口气,"请坐。"她自己在一张深灰色的矮凳上坐上了,背后是一排棕色的书;她的衣服很朴素,是用一种像白羊毛的薄料子做的,除了一枚结婚戒指,她身上没有一件首饰,就像她发过誓,要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似的。威尔坐在她的对面,离她两码远,日光照着他那明亮的鬓发,那清秀而又有些据傲的脸,在这脸上,嘴唇和下巴构成了几条倔强的弧线。两人互相对视着,有如两朵刚刚开放的鲜花。多萝西娅一时忘记了丈夫对威尔那种难以理解的不满,只觉得这个人是能够听她讲话的,在他面前,她那干燥的嘴唇似乎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可以毫无顾虑地谈论一切了。这也难怪,她通过悲伤的岁月回顾以往,不免夸大了过去得到的安慰。''我常常想起你,我总觉得我很喜欢跟你再谈谈,"她S}即道。"说来奇怪,上回我怎么会跟你讲了那么多话。""这些话我还全都记得,"威尔道,心中说不尽的高兴,他相信,他面对的这个人是值得倾心相爱的。我想,他自己这时的心情便毫无保留,因为我们世人都经历过一种神圣的时刻,在这些时刻,人们总是对被爱者的完美无缺深信不疑。"从罗马同来以后,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学厂不少东西,"多萝西娅说。"我能读一点抗'文了,希腊文我也开始懂得一些。现在我能更好地帮助卡苏朋先生了。我可以替他打材料,从各方面协助他,免得他过多地使用目力。但是一要做一个有学问的人是很困难的,我总觉得,为了掌握那些伟大的思想,人们往往不得不长途跋涉,以致到达终点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不能领略它们的乐趣了。""如果一个人有能力接受那些伟大的思想,那么在他衰老以前,应该就能超越它们。"威尔忍耐不住,脱口而出地说道。但是在某些方面,多萝西娅是与他一样敏感的,他发觉她的脸色变了,于是赶紧补充道:"不过确实,哪怕最好的头脑,有时为了构成自己的想法,也会弄得劳累不堪。""你纠正了我的话,"多萝西娅说。"我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我是想说,那些具有伟大思想的人,为了取得它们,往往是花了不少力气的。我旱在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已常常意识到这点,因此我总觉得,要是我能用我的一生,帮助某个人完成他的伟大事业,减轻他的负担,我就心满意足了。"多萝西娅忽然提到自己生平中的这一点,纯粹是无意识的。她以前跟威尔谈话时,从未这么清楚地说明她结婚的动机。威尔没有耸肩膀,但由于缺乏肌肉活动这条出路,心里更憋得难受,因为他想到这美丽的嘴唇竟在吻那个神圣的桃楼n那个空心的神完n不过他还是得多加小心,不能让这些思想泄露出来。"但是你的帮助可能太多了,以致弄得自己过于疲劳,"威尔说。"你关在屋里的时间不少吧?我看你的脸色比以前苍白厂。卡苏朋先生还是雇一个秘书的好,要找一个人并不难,他可以分担他的一半〔作。这对他的帮助更大,你只要为他办一些轻松的事就成了。""你怎么能那么想?"多萝西娅说,表现了一种万万不能同意的态度。"我觉得,要是我不能在事业七帮助他,我就没有幸福可言。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在洛伊克没有事做。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可能多多帮助他。而且他反对雇秘书,今后请你别再提这事。""好吧,我一定不提,现在我知道你的心情了。但我听到,布鲁克先生和詹姆士·彻泰姆爵士都表示过同样的愿望。""是的,"多萝西娅说,"但他们不明白我的意思,他们宁可我骑骑马,布置一下花园,修建一些新的暖房,这样消磨我的日子。我相信你能理解,一个人的心还有其他需要,"她又道,似乎有些焦急,"何况卡苏朋先生听到要雇秘书,便不耐烦。""不过我的误解不是毫无根据的,"威尔说。"从前我时常听卡苏朋先生提到,似乎他想雇一个秘书。确实,他还表示,希望我能担任这个职务。但他发现我……我不适宜做这工作。"多萝西娅竭力想从这中间找到一个理由,为她丈夫那种明显的厌恶情绪辩解,于是她露出调皮的微笑,说道:"你对工作太缺乏恒心。""一点不错"威尔说,把头向后一仰,有些像一匹生气勃勃的野马。接着,旧的怨恨又涌上了心头,使他不由得想在可怜的卡苏朋先生那张体面的脸土,再抹一点黑色,于是他继续道:"从那以后,我发现,卡苏朋先生不让任何人了解他的工作,知道他究竟在写些什么。他太会猜疑,这是对自已缺乏信心的表现。也许我一无所长,但是他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与他意见不同。"威尔不是不愿意自己始终显得宽宏大量,但我们的舌头只是小小的扳机,在我们还来不及考虑我们的意愿时,我们往往便不加小心地扳动它。何况不把卡苏朋不喜欢他的真正原因透露给多萝西娅,他觉得不能忍受。然而他说完以后,又有些后悔,不知道这会引起她什么反应。但是多萝西娅镇静得奇怪,没像上次在罗马的类似场合那样,一下子便大发雷霆。原因是深刻的。她不再想对抗事实,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只是想使自己适应这些事实,看清它们的鲜明含义。她密切注视着她丈夫的失败,对他可能已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更为关心,因此目前她似乎向往着一条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她的责任就是温柔体贴。再说,由于她丈夫不喜欢威尔,她又看不到这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只觉得这是亏待了他,因此她不能不对他格外宽容,对他那些不避嫌疑的话,也不忍心提出严厉的指责。她并不马上回答,只是望着地面思索了一会,这才开「!,而且还是比较诚恳的:"卡苏朋先生对你的不满,并没有影响他的行动,从这点来说,还是值得赞许的、"''不错,在家庭关系方面,他表现了正直的观念。我的祖母被剥夺了继承遗产的权利,这是不公平的,原因只是在婚姻上她没有走门当户对的路,尽骨大家对她的丈夫无可指责,至多说他是波兰的流亡者,得靠教书糊口而已。""我多么希望了解她的一切!"多萝西娅说。"我不能想象,她是怎么度过从富贵到贫穷的困难的。我还想知道,她跟她的丈夫在一起是否幸福!他们的情形,你知道得多吗?""不多,我只知道我的祖父是一名爱国者,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能讲许多种语言,偷得音乐,靠教授各种知识维持生活。他们两人都很早就去世了:,我的父亲,我知道得不多,只听我母亲谈到过一些,但他先天具有音乐才能。我记得他走路很慢,手又细又长。我还记得,有一天他病了,我肚子非常饿,可是家里只有一小块面包。""啊,这跟我的经历多么不同!"多萝西娅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两只手抱住了膝盖。"我从小一切都有,什么也不缺。但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卡苏朋先生那时不可能知道你。""是的,但我的父亲向卡苏朋先生说明了一切,从此我才结束了饥饿的日子。不久以后,我父亲就死了,我的母亲和我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卡苏朋先生始终明确表不,照顾我们是他的责任,因为他的姨妈受到了不公正的粗暴待遇。这些你都知道,不必我再讲了。"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想告诉多萝西娅的却不是这些,那是哪怕与他从前对事物的认识也不完全相同的,这就是;卡苏朋先生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偿还欠他的债而已。威尔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不能允许自己有忘恩负义的意识。可是在感恩成为一种推理的时候,要避免它的约束是有不少途径的。"不,我不知道,"多萝西娅回答,"卡苏朋先生对自己的正直行为,从来是尽量避而不谈的。"她并未感到,她丈夫的行为遭到了贬损,相反,他对威尔,拉迪斯拉夫的态度是出于正义的要求这点,却在她心_头留「了深刻印象。停了一会,她又说道:"他从没告诉我,他接济过你的一母亲。她还活着吗?""不,她是四年前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摔死的。很奇怪,我的母亲也是从她家中出走的,但不是为了丈夫。关于她的家庭,她从来不肯告诉我,只是说她抛弃了它,自谋出路--实际就是登台演戏。她有一对黑眼睛,一头波浪形的慈发,她好像从来不会衰老。你瞧,我从父母双方都继承一了叛逆的血统,"威尔最后说,露出开朗的笑脸,瞧着多萝西娅,然而她仍保持着严肃的神情,日不转睛地望着前面,仿佛一个孩子第一次看戏那样。但过了一会,她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说道:"我看,那是因为你自己有了叛逆猜神,才这么寻找辩解的理由。我是指你对待卡苏朋先生的希望而言的。你应该记得,你没有满足他对你的期望。如果他不喜欢你--你刚才谈到了这种所谓不喜欢,但我宁可说,如果他对你表现了任何痛苦的情绪,那么你应该考虑,他的研究作使他耗尽了精力,他才变得这么容易生气。也许,"她继续道,采取了一种辩白的口气,"我的伯父没有告诉你,卡苏朋先生那场病有多么严重。我们身体健康、感情比较稳定的人,不能度量太狭窄,如果那些忍受着折磨的人在一些小事上得罪了我们,我们不应过于计较。""你的话对我是有益的,"威尔说。"我决不再在这件事上发牢骚。"他的口气显得温顺和蔼,因为他感到说不出的满意、他看到了多萝西娅白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事,那就是她与她的丈夫正在越离越远,她所剩下的只是纯粹的怜悯和忠诚。当然,如果她能把这种怜悯和忠诚应用在对他的态度上,那么,这类感情还是他求之不得的。"我的言行有时确实违反常情,"他继续道,"但今后我要尽量改正,不说也不做你不赞成的一切。""那你实在太好了,"多萝西娅说,又露出了开朗的笑容。"如果那样,我岂不有了一个小小的王国,可以在那儿发号施令了?不过我想,你不久就会离开这儿,脱离我的统治。住在蒂普顿田庄,不用多久你就会仄倦的。""那正是我耍请你指教的一件事--我希望跟你单独面谈的理由之一。布鲁克先生建议我住在这一带。他买下了米德尔马契的一家报馆,希望我替他主编这份报纸,另外电协助他办一些其他事务。""这对你说来,会不会使你牺牲更好的前途?"多萝西娅说。"也许可能,但人家总是责备我想得太多,不肯一心一意做一件事。现在这一件事来厂。如果你不赞成,我就放弃它。否则的话,我倒愿意留在外省这一带,暂不离开。反正我在哪儿也没一个亲人。""我非常欢迎你留在这儿,"多萝西娅立即答道,态度非常一单纯,也非常直爽,跟在罗马一样。这时她一点也没想到,为什么她不宜这么讲。"那我就留下,"拉迪斯拉夫说,又把头向后一仰,站起身了,走到窗口,像是要看一「雨停了没有。但是过了一会,多萝西娅按照她正在不断形成的习惯,想起了丈夫的态度,觉得他的意见难免跟白己的不同,这么一想,她脸上不禁堆起了探深的红晕,它来自双重的不安:她不仅表现了与丈夫针锋相对的情绪,而且把这种对立泄露在威尔面前了。幸好这时他的脸没有朝着她,这使她放心了一些,说道:"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意见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我想,你应该听从卡苏朋先生的指导。我讲那些话并没考虑其它一切,只说明我个人的意愿,这对实际问题不起作用。我刚才想到,也许卡苏朋先生会认为我的看法并不明智。你还是多坐一会,把这事跟他谈谈,好吗?""我今天不能等他,"威尔说,其实心中正是怕卡苏朋先生这时回家。"现在雨完全停了。我对布鲁克先生说过,他不必来接我,这五英里路我不妨步行。我可以穿过哈尔赛尔公地,欣赏一下草地上闪光的水珠。我喜欢这种景色。"他走近她,匆匆忙忙跟她握了手,心中想说:"不要向卡苏朋先生提起这事",但是没有说。是的,他不敢说,也不能说。要求她别那么单纯,别那么直爽,这无异是在一块水晶上呵气,可你却希望它光莹透明。何况还有一件大事是他不能忘记的,那就是他也不愿自己变得暗淡,在她眼中从此失去光辉。"但愿你能留下,"多萝西娅说,一面起立,伸出了手,脸色有些悲伤。她也有她不愿流露的想法:威尔当然应该立即征求卡苏朋先生的意见,但她不能敦促他这么做,否则这就变成不相宜的命令了。因此他们只是说了声"再见",威尔便走出了屋子。他迈着大步,穿过田野,深怕在半路上遇到卡苏朋先生的马车。不过这马车直到四点钟才到达大门上,这对于回家来说,是一个不恰当的时刻,因为要更衣用膳未免太早,只得在缺乏精神支持的状况下,百无聊赖地度过一段时间,但如果想彻底摆脱白天的交际应酬和琐碎俗事留上的影响,恢复平静的心境,重新投人严肃的研究_「作,又未免已经太迟。遇到这种情形,他通常便靠在图书室中一张安乐椅上,让多萝西娅给他念伦敦的报纸,自己则闭口养神。然而今天,他谢绝这种轻松的享受,说他积爪的公事太多了,得处理一下。不过,当多萝西娅问到他是否疲劳时,他的口气似乎比平时愉快,当然,他说话时仍保持着庄严的神态,这是哪怕在脱下背心和领巾以后也不会改变的。最后他说道:"今天我很高兴,遇到了我的老朋友斯班宁博士,这个人是经常得到别人赞扬,而且当之无愧的,可是今天我却得到了他的赞扬。他提到我最近那篇关于埃及秘传教义的文章,对它着实夸奖了一番。真的,他讲的那些话我甚至不好意思重复。"讲到最后这句话,卡苏朋先生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个劲儿的摇头晃脑,显然,他因为不便复述那些话,只好靠肌肉运动抒发自己的感情了。"听到你这么愉快,我太高兴了,"多萝说,她发现丈失这时不像平常那么疲倦,心中确实喜欢。"你回来以前,我还一直为你今天正好不在家中感到可惜呢。""这是为什么,亲爱的?"卡苏朋先生问,重又把身子靠到了椅背I几。"因为拉迪斯拉夫先生来过了,他提到了我伯父的一个建议,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她发觉,她的丈夫确实很关心这个问题。尽管她缺乏世故经验,她还是隐隐感到,请威尔担任的那个职务,与他的家族的地位并不相称,因此无疑应该征得卡苏朋先生的同意。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你知道,我的伯父有不少计划。现在他买下了米德尔马契的一家报纸,他希望拉迪斯拉夫先生留在这一带替他办报,另外也给他办些别的事。"多萝西娅一边讲,一边瞧着丈夫,但是他起先直眨眼睛,后来一于脆把它们合七了,仿佛要保护视力似的,不过他的嘴唇绷得更紧了。她停了一下,有些胆怯,又说道:"你的意思怎样?""拉迪斯拉夫先生是特地来征求我的意见的?"卡苏朋先生说,把眼睛睁开了刀日那么大一条缝,望着多萝西娅。她对他问到的这点,确实有些不安,但她只是变得更认真了一些,她的眼睛没有避开。"不是,"她立即回答,"他没有说他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但是他既然提到这个建议,他当然希望我把它转告你。"卡苏朋先生没有做声。'我想,你恐怕不大赞成。但是当然,一个这么有才能的年轻人,对我的伯父可能是很有用的,他可以帮助他,把事情办得好一些。而且拉迪斯拉夫先生希望得到一个固定的职业。他说,他由于不肯这么做,受到了指责。他还乐于留在这一带,因为反正别处没人惦念他。"多萝西娅以为,这种考虑可能会感动她的丈夫。然而他还是没有开口,干是她只得把话又拉回斯班宁博士和副主教的早餐上。可惜阳光已从这些话题上消失了。第几大早上,一卡苏朋先生没有通知多萝西娅,便发出了下面这封信,信的开头是"亲爱的拉迪斯拉夫先生"〔以前他一向称呼他"威尔"):卡苏朋夫人把提供你考虑的建议通知了我,该建议(根据绝非牵强的推理)你可能已准备接受、'仑将使你居住在这一带,担任一项职务,该职务,我有理由说,涉及我在此间之地位,因此就我而言,不仅合情合理地考虑它的后果是自然的,正当的,而且根据我的职责考虑该后果,也是我不容推辞的义务。为此,我特立即向你声明,你接受上述建议,对我将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关于该事件,我享有一定的否决权这点,我相信,凡是稍有头脑,了解我们之间关系的人,谅必均会承认。我们之间此种关系,尽管由于你近来的行动,已成为往事,但并未因此失去它所具有的先决条件性质。我不想在此对任何人的判断提出责难,只想向你本人指出:某些社会准则及礼节绝不允许我的一个近亲,在这一带以任何明显的方式,接受一种不仅大大低于我的地位,而且至多只是与肤浅的文学或政治冒险家等有关的职务,总而言之,相反的抉择必将使你今后在我家中不再受到欢迎。'即此问好。爱德华,卡苏朋与此同时,多萝西娅心中那些天真的想法,却正在朝着使她丈夫更加生气的方向发展。威尔跟她讲了他父母和祖父母的经历,这激发了她的想象力,她的同情也逐渐变得不甘沉默了。她白天空闲的时间,大多消磨在那问青绿色起居室中,她己深深爱上了它那苍白古雅的情调。从外表上看,那里一切都没有变,但是随着夏季在林荫道的愉树那边,在西面的田野上空逐渐加深它们的色彩,各种内心生活的回忆也逐渐汇集到了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它们弥漫在空中,像一群群善或恶的精灵--我们的精神振奋或精神消沉留下的无形而活跃的踪迹。由于许多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沿着那仲向西边拱形光圈的林荫道极目远眺,寻觅精神支持,以致她的视觉本身似乎也具有了赋予万物以生命的力量。这样,她看到的一切仿佛都活了,甚至那只苍白的鹿好像也露出了发人深省的目光,用无声的语言在安慰她:"是的,我们知道。"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小画像也似乎在向她娓娓而谈,它们虽不必再为白己尘世的命运烦恼,但仍关心着人间的一切。尤其是那个神秘的朱丽亚姨妈,可是关于她的事,多萝西娅始终觉得不便向丈夫士」一听。现在,自从她与威尔谈话以后,许多新鲜的幻象聚集到了朱丽亚姨妈的周围。她是威尔的祖母,她的容貌与她看到的那张活的脸多么相似,在这幅精美的肖像面前,她的情绪更是翻腾起伏,不能自已。仅仅因为这个女孩子选择了一个贫穷的丈夫,便把她排除在家庭的保护之外,这是多么错误啊!多萝西娅很早就为她一耳闻目睹的一些事实,向长辈提出过使他们感到棘手的疑间,在这中间,她获得了一些独立的观点,对长子为什么有至高无_的权利,为什么土地可以限定继承范围等等问题的历史和政治原因,产生了不同的见解。这类原因使她感到可怕,它们也许具有她所不理解的重要意义,然而还有血缘关系,这却不是它们所能否定的。尽管有些人不过与告老还乡的杂货店老板差不多,根本算不上是贵族,也有的人所有的不过是一块草地或者一个围场,根木谈不到保持土地的"完整",这些人偏偏也要模仿贵族的做法,设下种种限制。这儿有一个女儿便是这样,她的孩子应该是有优先权利的。那么,继承权是取决于爱好还是责任呢?多萝西娅毫无保留地拥护这是责任的观点,因为那些权利的基础是我们自己的行为。例如婚姻关系和父母关系,满足这些权利只是履行我们的义务而己。她对自己说,确实,卡苏朋先生欠了拉迪斯拉夫家一笔侦--他应该把拉迪斯拉夫家被无理剥夺的一切归还他们。于是她开始想到丈夫的遗嘱,那是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就立好的。根据这遗嘱,在她生有子女的条件下,他的大部分财产都将归她所有。这应该改变,再也不能拖延了。目前出现了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工作问题,这正是一个时机,应该乘此机会,把事物安置在全新的、合理的基础上。她觉得,按照丈夫历来的行为看,只要她提出,他一定会接受这种公正的观点,何况财产的不公正的集中,得到利益的最后还是她。他的正义感过去曾经,今后仍将使他克服一切可以称之为成见的东西。据她猜想,她伯父的计划,卡苏朋先生不会赞成,那么这止是合适的时机,可以让他与威尔建立新的谅解,这样威尔才不致由于一无所有,非得接受找到的第一个职务不可;他将发现他拥有合法的收入,在她丈夫生前这将由他付给他,他并将立即改正遗嘱,使他死后,威尔的收人仍得到保障。这应该做的一切在多萝西娅的想象中,宛如突然降临的曙光,从她以前的沉睡状态中唤醒了她,也使她摆脱了对她丈夫与别人的关系不问不闻、从不干预的状态。威尔·拉迪斯拉夫拒绝她丈夫今后的帮助,在她看来,他的理由一也不能成立了。至于卡苏朋先生,他以前只是没有充分看到威尔对他拥有的权利。"但是他会看到的!"多萝西娅说。"他的性格坚定有力,可以做到这点。而且我们要这些钱做什么?我们的收入还花不了一半。我自己的钱没有使我得到什么,只是换来了一颗不安的良心。"多萝西娅一向认为,这份授予她的财产太多了,因此这种再分配在她眼中具有特殊的魅力。你们看到,有许多别人一目了然的事,她却并不明白,正如西莉亚警告过她的,她很容易走上错误的道路。然而不论她不明白的是什么,它们都无损于她自身的纯洁意图,这使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走过深渊旁边,否则,她看到这深渊就会觉得危险,不敢举步了。在寂寞的起居室中,这些思想变得越来越活跃,整天在她脑海里盘旋,但正是在这一天,卡苏朋先生发出了给威尔的信。这天似乎一切都在妨碍着她,她一直找不到机会向丈夫公开她的想法。他要考虑的事很多,对他不宜操之过急,从他病后,她始终没有忘记烦扰他的可怕后果。但是青春的热情一旦孕育了一个巫待实施的计划,这计划就会取得独立的生命,不顾理智的拦阻,自行展开活动。这一天在沉闷中度过了,情形与平时并无不同,只是卡苏朋先生似乎更加缄默,但还有夜间的几个钟头,这也可以提供谈话的机会,因为多萝西娅每逢发现丈夫失眠的时候,便会起床,点亮蜡烛,给他念点什么,让他重新人睡,这已成为习惯。这一晚,她一开始就睡不着,一直在思索她要做的事。他则像平时一样,睡着了几个钟头,但当她悄悄起床,在黑暗中坐了将近一小时以后,他忽然开口了:"多萝西娅,既然你起来了,请你点一支蜡烛好吗?""你觉得不舒服吗,亲爱的?"她在按照他的话做以前,先这么问。"不,一点也不,但既然你已经起床,我想麻烦你,为我念几页劳思的书。""我可以不念书,跟你说说话吗?"多萝西娅问。"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