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邪恶。,‘老头儿大声说道,伸出胡乱挥动的右胳臂,手里紧紧攥着巧克力,把糖都捏碎了。一块巧克力掉到地上。娃娃捡了起来。“如果你认为,”我说,“政治,包括你从前的朋友们,不像修道院里的复活节,那你说对了。不过这次我要跟你在理论上好好辩论一番,至少能打个平手。我认为政治是个行动,而行动不过是至善至美的非行动,也就是和平中的一个缺陷,正如存在不过是至善至美的非存在中的一个缺陷。至善至美的非存在就是上帝。如果上帝是尽善尽美,而唯有非存在才是尽善尽美,那么上帝就是非存在。那么上帝就是虚无,而虚无不能构成批评事物的基础。这样一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愚蠢,愚蠢,”他说,“愚蠢,再加邪恶! ”“我想你说得很对,”我说,“这是愚蠢。不过这跟别的说法一样愚蠢。都是话而已。”“你说的是邪恶。”“不,只不过是些话,”我说,“而话都是一样的。”“上帝不可嘲弄。”他说。我看见他的脑袋直晃悠。我快步向他走去,站到他的跟前。“欧文破过产吗? ”我大声问道。他张嘴似乎要说话。但他马上又紧闭嘴唇。“他破过产吗? ”我追问道。“我不想再沾染那邪恶的世界,”他昏花的双眼坚定地望着我,“我不想让我的手指沾上污垢。”我真想一把抓住他,摇得他牙齿嘎嘎作响。我真想摇得他说出实话。可你对个老头不能干这样的事情。我失策了。我应该绕着圈子谈,想办法套他的话。我应该好好哄他。不过,我一到他跟前就浑身紧张,烦躁不安,只想离得他远远的。而离开了他,我觉得更难受,我得努力把他忘却。我错过了机会。我一无所获。我出门时回头望望娃娃。他已经吃完老头掉下的那块巧克力,正慢吞吞地在地板上摸索着想找到巧克力碎屑。老人又慢慢地、笨重地向着他俯下身子。我下楼时作出结论,即使我好言好语哄老头的话,我也不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这不是因为我把事情弄糟了,不是因为我一时失口,说出了斯塔克州长。他并不认识斯塔克州长,对他才不在乎呢。我问起的是过去的世界,他已经脱离的世界。那个世界以及一切世界都是邪恶。他说了他不想去接触那个世界。他不想谈,我也没有办法。可是有一点我看出来了。我敢肯定他知道一些事情。这说明确实有值得了解的事情。好吧,我会了解到的。迟早我会打听出来的。于是,我离开了博学的律师,离开了过去的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现实生活是:一块长方形的草地,白线在草地划出道道与格子,广大的场地四周的胸墙上高高架起巨大的泛光灯,强烈的灯光下,草地呈现灰绿色。草地上空,颤动的光束渐渐扩散,消失在黑暗中;然而凝视着场地中心的三万双眼睛并不抬头看黑暗的天空,而是全神贯注于下部光柱集中的一点。光柱中,穿红色亮晶晶短裤、戴金色头盔的人扑向穿蓝色亮晶晶短裤、戴金色头盔的人,他们倒了下来,在明亮的灰绿色的草地上翻滚,就像倒翻了的洋娃娃。一声尖厉的哨声无情地划破沉闷的空气,好像一把弯刀划破了沙发靠垫。现实生活是:乐队高奏乐曲,欢呼声似海涛翻滚,阵阵尖叫声无比痛苦,接着一片寂静,一个女人尖声喊了起来,银铃似的女高音,仿佛是迷途孤魂的哭喊点缀着这一片寂静。接着欢声再起,炽热的空气似乎在汹涌起伏。绿草地上,一个红点从混乱、闪烁、撞击中冲了出来。突然离开人群,飞快地冲过绿色的草地,转了个圈又飞快地奔跑着。在这不合节拍的时刻,在欢呼声的强大压力下,他却又显得十分缓慢。现实生活是:一个人使劲捶打我的后背,高声尖叫——一个面孔粗笨、粗黑的头发披在脑前的人——高声尖叫着。“那是我的儿子! 那是汤姆——汤姆——汤姆! 是他——他赢了——他们来不及再底线得分了——他赢了——他第一次参加大学比赛,可汤姆他赢了——我的孩子赢了! ”他使劲捶我的背,张开强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抱住我,他使劲搂住我。好像我是他的兄弟,他的真正的爱人,他的儿子;泪水涌上他的眼眶,泪水和着汗水顺着多肉的面颊往下淌。他尖声喊道,“他是我的孩子——天下没有像他那么好的儿子——他会当上全美最佳球员的——可是露西要我不让他打球——我老婆要他别打球——说这会毁了他——毁了他,见鬼——他会当上全美最佳球员的——伙计,你看见了没有——跑得真快——真快——他是个跑得快的小畜生! 是吗,是吗? ”“是的。”我说,这是事实。他跑得快,可他是个畜生。如果他不是畜生,至少他已经表现出卓越的才能有可能发展成畜生。你不能责备露西不想让他踢橄榄球——各报的体育版总刊登他的名字——他的照片——一年级大学生足球能手——迅若雷电的二年级大学生——欢呼声——老在拍他肩膀的又肥又胖的大手——泰尼·达菲的手扶着他的肩膀——是啊,头儿,他酷肖其父——公路小客店——细胳臂细腿、胸脯平坦的姑娘尖声叫喊,噢,汤姆,噢,汤姆——酒瓶加上供旅游者居住的小屋——人群的海涛般的吼声以及女人的一声尖叫像诅咒似地点缀着突然的寂静。4然而露西没有机会叫他别踢球。因为他要当全美最佳球员。任何球队的四分卫的全美最佳球员。汤姆·斯塔克是个体重一百八十英磅的瞬息触发器、瑞士手表的精密的机件。如果酗酒与床笫好事没有马上磨损这个机械装置的内部零件的话,他会当上全美最佳球员的。那天晚上,汤姆·斯塔克,头儿的孩子、迅若雷电的二年级大学生、爸爸的心肝,站在旅馆房间的中央,鼻子上贴了一块橡皮膏,细腻、干净、带孩子气的面孔——这真是一张细腻、干净、带孩子气的面孔——洋洋得意的微笑——爸爸朋友的手都想抓他,都要拍他的肩膀;泰尼·达菲拍拍他的肩膀;只有萨迪·伯克不和激动的人群凑在一起,她独自坐在一边,被自己的香烟烟雾和威士忌酒味所包围,她漂亮的、有麻点的面孔带着一种含意深长的表情。她说,“是啊,汤姆,有人告诉我你今晚踢橄榄球了。”可是汤姆·斯塔克听不见也听不懂她的讽刺与挖苦;他也受到自己光彩夺目的金色云雾的包围,因为他就是汤姆·斯塔克,他踢过一场橄榄球。头儿终于发话了,“孩子,你现在上床睡觉去吧。孩子,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下星期六再跟他们干。”他搂着年轻人的肩膀说,“我们都因为你而感到骄傲,孩子。”我对自己说:要是他再掉眼泪的话,我就要呕吐了。“去睡吧,孩子。”头儿说。汤姆随便地说了声“好吧,”便走出屋子。而我站在现实生活里。不过,过去仍然存在。问题并未解决。死猫还埋在垃圾堆下面。于是,一天黄昏,夕阳不再在光亮的玉兰花树叶上闪烁跳跃,远处大海乳白色的浪花在苍茫夜色中渐趋暗淡。我站在一扇大凸窗的窗户跟前向外眺望。我身后的房间跟海边白房子里的另一间长形房间几乎完全相同。在那间屋子里,在这个时刻,我母亲正仰起脸迎接那长着太妃色头发的年轻经理。她的脸庞仍像一件极其昂贵的礼物,而他还是爱慕这张面容为好。然而,我身后这间屋子里,架起来的搁板上,一支蜡烛头散发出惨淡的光亮。家具蒙着白布,墙角的落地大座钟跟老祖父一样无声无息。可是我知道我转过身子就会发现,在尸布似的白布中,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有一个女人正蹲在冷冰冰、黑乎乎的大壁炉面前,正在往壁炉木柴下面放松塔和引火柴。她说过,“别动,让我来生火。这是我的家,我回来的时候应该由我来生火。你知道,这是一种仪式。我要这么做。我们回来的时候,亚当总让我来生火。”这个女人是安妮·斯坦顿,这儿是斯坦顿州长的家。烛光中,壁炉上笨重的大镜框里,留着黑胡子,穿着黑礼服大衣的、大理石一般、镇定自若的斯坦顿州长正高高地俯视着;他的女儿蹲在壁炉前面,仿佛趴在他的脚下,她正在划火柴生火。啊,当年我来过这间屋子。那时斯坦顿州长还不是笨重的金色大镜框里的大理石似的肖像,而是个坐在壁炉前面脚放在炉前地毯上的高个子;一个小女孩、一个小娃娃,坐在他腿边的坐垫上,脑袋倚在他的腿上凝望着炉火,而他那男人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松散的、柔软光滑的秀发。可我现在又进了这间屋子,因为不再是小女孩的安妮·斯坦顿对我说,“上伯登埠头去吧。我们要回去过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就去生个火,吃点罐头食物,在老家住一晚上。亚当只能呆这么点时间。而且连这么点空闲时候他也不经常有。“于是我回来了,我带着问题回来了。我听见火柴嘶嘶声,转过身子。屋外,大海已呈黑色。火柴的火苗点燃了引火柴上的松脂,火焰跳跃,爆出小小的圣诞节焰火似的火花。火苗欢跳,映在安妮·斯坦顿低俯的脸庞上,在她的前胸和双颊闪烁。她还蹲在壁炉前面,我走近壁炉时,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大眼睛闪烁着光芒,就像小孩忽然得到一件好东西,眼睛一下明亮了。她突然笑了,发出一串低沉的咯咯笑声。这是女人幸福的欢笑。她们表示礼貌时或在听笑话时绝对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一个女人一辈子难得有机会笑得如此甜蜜欢快。她只有在心灵深处受到触动时才会这样欢笑,她的幸福像初放的长寿花,像山涧溪流自然地洋溢。女人的这种欢笑会打动你,使你不去计较她的长相。你听见她的笑声,觉得你把握住一个纯洁、美丽的真理,因为这笑声是一种上天的启示,表现强烈的自然的真诚。它是生命的粗大主茎上一枝露水晶莹的花朵。女人的名字和地址跟这一切毫无关系。因此这种笑声不能装假。如果真有女人能够模仿这种笑声,那么,内尔.格文(内尔·格文(1650 —1687),英国女演员,查理二世的情妇)和邦巴杜(邦巴杜(172l—1764) ,路易十五的情妇)就成了戴双光眼镜、穿防滑靴、牙齿带箍的营火少女团团员了。这样的女人能使整个社会为之倾倒,争吵不休,因为男人的真正需要就是听到女人这样的欢笑声。安妮抬起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发出那种由衷的欢笑,炉火照亮她的双颊。我低头望着她,也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来,我拉住她的手,她轻盈自如地站了起来——上帝啊,我最讨厌女人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她站直身子略一摇晃时,我还拉着她的手。她满脸笑容,挨得我很近——笑声引起我内心深处的回响——我拉着她的手,就像很久以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一样,我拉着她的手,她站直时身子晃动一下,我伸出胳臂搂住她,感到她柔软轻盈的细腰倒了过来。这是当年的情景。现在,我一定也凑过身子,一瞬间她脸上带笑,头略微后仰;小女孩等着你拥抱她的时候,很乐意你拥抱她的时候常常这样往后仰着头。突然,笑容消失了,好像有人在她面前拉下一扇百叶窗。你走过一条黑暗的街道,抬头看见一扇亮着灯的窗户,明亮的屋子里,人们又说又唱又欢笑,炉火噼啪作响,火光欢跳,照耀着他们,音乐声传出窗外,飘到你站着观望的街头;突然,一只手——你永远不知道是谁的手——拉下百叶窗。你孤零零地被关在窗外。我当时就是这种心情。我被关在外面。也许我还是应该伸过手去搂住她。但是我没有伸手。她曾经抬头望我,欢快地笑了。但那不是为我欢笑。她快乐,因为她又回到了满载往昔时光的屋子——我曾是往昔时光的一部分,但现在不是了——她跪在壁炉前面,新燃起的炉火像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面颊。她并非是为我而高兴欢笑。于是我放下她的手,后退一步,问道,“欧文法官破产过吗? 他曾经很拮据吗? ”我说得很快,很急促,因为你如果冷不丁地很快很急促地问个问题,你也许能得到别的办法都无法搞到的答案。如果你问的人忘了那件事,一个快速、急促的问题可能会从深深的记忆的泥潭中把答案叉上来;如果那个人没有忘记而又不想告诉你的话,一个快速、急促的问题也许会使他吓一跳,来不及思索就把答案告诉你。但是我的问题没起作用,她也许并不知道,也许她还不至于吓一跳,脱口而出。我应该想到像她那样的人——一个不像我们多数人那样是用带刺的锈铁丝和一截一截的绳子绑起来的碎片、补丁和啮合齿轮组成的人,一个完整的有深刻的内在自信的人——我应该想到这样的人是不会一时吃惊,回答她并不想回答的问题。即使她知道答案的话。但也许她并不知道。但她还是有些吃惊。“什么? ”她问道。于是我又说一遍。她转过身子,走向沙发坐了下来。她点上一支烟,又转过脸来盯着我。“你为什么要打听? ”她问。我迎着她的目光说,“我并不想打听。有个朋友想了解一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每月一号给我钱。”“唉呀,杰克——”她喊了一声,把刚点着的香烟扔进壁炉,然后从沙发跟前站起来。“唉,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破坏了? 我们从前在这儿过得多好啊。可你要破坏它。我们——““我们? ”我说。“当时有过一些美好的东西,而你要糟踏它,你要帮助他来糟踏——那个人——他——”“我们? ”我又说一遍。“要干坏事——”“我们,”我说,“如果我们当年真的过过好日子的话,你为什么拒绝我? ”“那跟这个没关系。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当年的日子真美好,但我的意思是如果当年真是他妈的那么美好的话,如果当年没有什么并不美好的东西的话,那今天怎么会变得并不如此美好? 你回答这个问题呀。”“别说了,”她说,“别说了,杰克! ”“好啊,你倒跟我说说。你当然不会说今天是美好的。可是今天是从当年发展来的。你现在三十五岁了,你偷偷地来到这儿,坐在一间切断电源的房间里,坐在包了布的、落满灰尘的家具中间,算是一种特殊的享受。还有亚当——他过着糟糕透顶的生活,一天到晚给人开刀,累得站都站不直,而他内心痛苦困扰——”“别提亚当,别把他——”她说着伸出双手,手掌向外,仿佛要把我推开,可我离她足有十英尺——“他至少还干了些事情——干了些事情——”“——欧文在家里玩他的玩具,我母亲跟那个西奥多混在一起,而我——”“对,你,”她说,“还有你。”“好吧,”我说,“还有我。”“对,还有你。跟那个人在一起。”“那个人,那个人,”我故意学她,“这儿附近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巴顿这么叫他,所有被赶出食槽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可他还是干了些事情。他干得跟亚当一样多。还要多。他要造个医疗中心,负责全州人的健康。他要——”“我知道,”她转过身子,疲惫地坐在蒙着布的沙发上。“你知道,可你还跟别人一样势利。你跟别人一样。”“好吧,”她仍然避开我的眼光。“我势利。我势利得上个星期跟他共进午餐。”天啊,要是墙角的落地大座钟没有早就停止摆动的话,这句话也能让它停止走动。这句话让我愣住了。我听见火苗烧着木头,呼呼作响。但是呼呼声停止了,一切都消失了。我吁了口气,“耶稣在上。”然而寂静像吸水纸一样把我的话淹没了。“好吧,”她说,“耶稣在上。”“哎呀,”我说,“斯坦顿州长的女儿和斯塔克州长共进午餐的照片肯定使《记事报》社会新闻版编辑大为兴奋。你的长裙,亲爱的——你穿了什么长裙?有花吗? 你喝香槟鸡尾酒没有? 你——”“我喝了一杯可口可乐,吃了一份奶酪三明治。在议会大厦底层的食堂里吃的。”“原谅我过于好奇,可——”“你想知道我怎么会上那儿去的。我来告诉你。我去见斯塔克州长,向他要州里拨款资助儿童之家。我——”“亚当知道吗? ”我问。“我会拿到钱的。我要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亚当知道吗?”“亚当知道与否没有什么关系——我要把报告送——”“我能想象亚当会说些什么。”我阴郁地说。“我想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办。”她说话口气有些激烈。“哎呀,”我注意到她的面颊因生气而有些发红。“我以为你和亚当总是这样。”我举起右手,只伸出食指和中指。5“我们是这个样子,”她说,“可我并不在乎——”“你还不在乎他——”我翘起拇指,指向黑暗中从笨重的金色镜框里俯视我们的、高傲的、泰然自若的、大理石般的面容——“会说些什么,嗯? ”“唉,杰克——”她站起身子,她简直有些烦躁,这不是她一贯的作风,“你干吗要这样讲话? 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不过是为儿童之家搞钱。这是公事。纯粹公事。“她一扬头,神情说明这个问题已解决了,但结果却使我更为不安。“听着,”我说,我觉得燥热起来,“不管公事与否,这事有关你的名声,要是有人发现你跟——”“来往,来往! ”她大叫起来。“别当傻瓜了。我跟他吃了顿午饭。办的是公事。”“公事也罢,私事也罢,这关系到你的名声——”“名声,”她说,“我够老了,会当心自己的名声的。你刚才对我说,我快老朽了。”“我说你快三十五岁了,”我实事求是地说。“唉,杰克,”她说,“我是三十五了,可我一事无成。我什么事儿都不干。没做过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她犹豫了,心神烦乱地举手摸摸鬓发。”没干过什么事儿。我不想一天到晚打桥牌。我做的那一丁点儿事情——那个儿童之家,那个游戏场——““青年女子协会(美国上层社会有闲年轻女人的组织,专门从事”慈善“事业)总是有的。”我说。但她不予理会。“它们都还不够。我以前干吗不干些事情——学点东西? 当个医生或护士。我可以当亚当的助手。我本来可以学园艺的。我可以——”“你可以做灯罩,”我说。“我完全可以做出些事情——一些事情——”“你完全可以结婚,”我说,“你早就可以嫁给我。”“唉,我不是指结婚。我是说——”“你并不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我说。“唉,杰克,”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拽住我的手,“也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今天晚上我怎么了。我有时上这儿来——我来的时候都很高兴,我真的高兴,可我又——”她没再往下说。她把脑袋抵在我的胸前,我安慰着拍了几下她的肩膀;她有些压抑地说我一定要做她的朋友,我说“当然”。我闻着她秀发散发出来的香味。还是一贯的香味,好闻的、清洁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要去出席晚会的小女孩的香味。然而,她不是小女孩,这儿也没有晚会,这当然不是晚会。没有粉红色冰淇淋、带辣味的蛋糕,可以吹的喇叭,不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拍手游戏,也不嘴里唱着威廉王是詹姆斯国王的儿子,跪在地毯上笔直地像田里野草一般,挑选你最喜欢的那一个人。她头抵着我的胸部站了一忽儿。我们的身子并不挨着;如果有阳光的话,你可以看见她和她朋友身体之间的光亮,她的朋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完全是为了安慰她,并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后来她走到壁炉旁低头凝望炉火;火烧得很旺,使房间看上去有些像家庭的气氛。前门突然撞开,海边的冷风嗖地穿进屋子,像只大狗在抖动身子,火苗乱窜。亚当·斯坦顿来到温暖舒适的家庭气氛中。他手上大包小包抱了一大堆,他去埠头买吃的东西了。“嘿。”他抱着东西向我们微笑。他不说话时,薄薄的坚定的大嘴像一个长得很好的、干净利落的伤口,但他微笑的时候——如果他笑的话——他能使你感到既吃惊又温暖。“嗳,”我很快地说,“从前,好久以前,欧文法官破产过吗? 穷得厉害吗? ”“啊,没有——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浮起一片疑云。安妮转过身子望望他,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觉得她要张嘴说话。但她没有开口。“啊,有的! ”亚当说,手里还是抱着那堆东西,还是站着。我从深深的泥塘里把答案挖了上来。“啊,有的,”他又说一遍,一副明快高兴的表情,人们回忆起忘却多年的往事时总露出这样的笑容。“对,让我想想——我当时还很小——大约在1913或1914年——我记得爸爸跟约翰叔叔或别的人提起过这件事儿,当时他不记得我也在屋里——后来法官来这儿,他跟爸爸——我想他们吵架了,他们的嗓门真高——他们谈钱的问题。”“谢谢,”我说。“没什么,”他有些困惑,微笑着走到沙发跟前,把大大小小的包裹放在柔软安全的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