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斯谢绝了西姆斯先生的帮助,用块手绢包扎好伤口,走出大楼回自己的住所;但他在西短街晕倒了。他被人抬回家。第二天,他清醒一些,听说特莱斯太太离开了当地,可能去华盛顿了。几天以后,他的伤口感染发炎,有好些日子,他神智昏迷,生死难测。他恢复得很慢,也许由于他在日记里写的“追求黑暗的愿望”。可是他的体质比愿望更坚强,他的身体终于复原了。他知道他是“群恶之首,是人类世界肌体上的一个祸害”。如果不是害怕自杀的结果是入地狱的话,他本来是会自杀的,因为虽然“我不可能蒙受上帝的恩泽,我还是十分希望上帝对我能有所恩典”。可是,有时候,自杀要下地狱的这个事实似乎正是自杀的理由:他害得他朋友自杀了,他的朋友因为自杀而永世不得翻身;因此他,凯斯.马斯敦,为了公正起见应该也自杀以保证自己永受诅咒。“但是上帝不让我自我杀害,他这样做有他的目的,而这目的并非我能知道的。”特莱斯太太没有回到莱辛顿来。他回到密西西比。有两年的时间,他经营农场,阅读《圣经》,祈祷上帝。奇怪得很,仿佛身不由己,他大大富裕起来。他还清欠吉尔伯特的账目,给黑奴自由。他曾经想用类似工资制度的办法经营他的农场。“你这个傻瓜,”吉尔伯特对他说,“如果你一定要做傻瓜,你在私下当。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公开做傻瓜。难道你认为你能够又叫他们干活又给他们自由? 一天干活,一天游荡。难道你认为你能够在有黑奴的种植园边上养上一群自由的黑鬼? 如果你真要给他们以自由,你用不着一辈子守着他们,供养他们。把他们送出这个地方,你去学法律或者学医。或者去传道,至少靠祈祷谋个生路。”凯斯用自由的黑人又经营了一年多的种植园,但被迫承认他的做法行不通。“把他们弄出这个地方。”吉尔伯特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你为什么不去北方? ”“我属于这个地方。”凯斯回答道。“哼,你为什么不在这儿鼓吹废除黑奴制? ”吉尔伯特责问道。“干点事情。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当傻瓜,不要靠自由了的黑鬼来种棉花。““也许我会宣传废除黑奴制的,”凯斯说,“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而且就在这儿宣传。可是现在还不行。我还不配去教训别人。现在不行。不过我有榜样了。如果一件事情是好的话,它就不会白做。任何事情都不会白干的。”“只是你白长了脑袋,”吉尔伯特说完气呼呼地摔门而去。当地人似乎想寻事挑衅。只是因为吉尔伯特家财万贯,名望又高,而且他几乎从不掩饰对凯斯的嘲弄和蔑视,凯斯才免遭放逐或其他更糟糕的下场。( “他对我的蔑视是一种保护。”凯斯写道。“他把我当成一个任性、愚蠢的小孩,我慢慢会懂事的,现在不必太拿我当真。因此,我的邻居都不跟我事事顶真。”) 可是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凯斯手下的一个黑人在邻近的种植园里有个老婆。这个女人与监工发生了一些小摩擦,她丈夫把她从种植园偷偷地领了出来,双双逃跑。他们在即将到达田纳西州的时候给抓住了。男人因为拒捕当场被打死;那个女人给带了回来。“看见了吧,”吉尔伯特说,“你于了半天,结果是让一个黑鬼被杀了,另外一个挨一顿揍。我祝贺你。”于是,凯斯把他的自由奴送上一个去密西西比河上游的船只,从此不知他们的下落。“我看着那条船驶向河中心,看着轮子迎着翻腾的风浪使劲地转动着。我感到心烦意乱。我知道这些黑人摆脱了一种苦难,又要陷入另一种苦难,他们的希望将化为泡影。他们亲吻我的手,高兴得直掉眼泪,而我不想和他们共同欢庆。我从不沾沾自喜认为我为他们出了大力。我干的一切都是为我自己,为了减轻我精神上的负担:他们的苦难和他们望着我的眼光对我的压力。亡友的妻子因为发现菲比望着她时的眼光而变得疯狂,不正常,把那个姑娘卖了,把她送进火坑;我也发现了他们的眼光,我给他们以自由,把他们送进火坑,免得我干出更不好的事情。很多人就是因为不能忍受他们的眼光,破罐子破摔,变得恶毒,残暴。十多年前,我还没有去莱辛顿以前,那里有个有钱的律师叫菲尔丁·L ·特纳。他娶了波士顿一个有地位的小姐。这位夫人,卡罗琳。特纳,从来没有使唤过黑人,在她成长的环境里,人们普遍反对奴役他人;可她很快就声名狼藉,因为她发起火来就残暴得可怕。当地的人都说她打黑人打得过分。据说她亲自动手,一边打还一边喊。有一次她在富丽堂皇的住宅二楼的一间屋子里鞭打用人,一个小黑孩子走进屋子哭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他就往窗外扔,那小孩摔在楼下石头上,摔断脊骨成了终身残废。为了保护她免受法律惩处,避免激起公愤,特纳法官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可是医生说她神经正常,放她出院。她的丈夫在遗嘱里没有留给她任何黑奴。遗嘱说,如果给她黑奴的话,就会让黑人一辈子受苦受难,而且活不长久。可她还是搞到黑奴。其中有一个黄皮肤的马车夫,叫理查德。他脾气温和,通情达理,还能说会道。有一天她把他锁起来要打他。可他挣脱了把他绑在墙上的链子,抓住那女人的脖子把她掐死。后来,他给抓住了,因杀人而处以绞刑,虽然很多人希望他逃跑成功。我在莱辛顿时好多人给我讲这个故事。一位太太说,‘特纳太太不了解黑人。’另一个人说,‘特纳太太这么做,是因为她来自废奴主义者的波士顿。’当时我并不明白。后来,很久以后,我渐渐明白了。我懂得,特纳太太打黑奴,和我朋友的妻子卖掉菲比,她们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们受不了黑人的眼光。我明白这个道理,因为我也受不了黑人的眼光。也许只有像我哥哥吉尔伯特这样的人才能在邪恶之中保持纯真和力量,能够经受得住他们的眼光,以极不公正的方式主持一点小小的公道。“于是凯斯有种植园,却没有人干活。他到州府杰克逊去学法律。离家前夕,吉尔伯特来看他,建议由他接管种植园,让他那大庄园里的人来耕作,收成两家对分。显然他还想让凯斯发财。可是凯斯拒绝了。吉尔伯特说,“你反对我使用黑奴种你的地,是吧? 好吧,我告诉你,如果你卖了这块地还是由黑奴来种的。这是黑色的土地,由黑人的汗水来浇灌。哪个黑人来流血流汗,有什么关系? ”凯斯说他不打算卖地。吉尔伯特勃然大怒,他厉声咆哮,“我的上帝,这是土地,你懂不懂,这是土地,而土地要人去耕耘! ”然而,凯斯没有把土地卖掉。他找了个人看守空房,把一小块地租给一个邻居当牧场。他来到杰克逊,努力攻读书本,密切注意国内的骚乱与纠纷的发展情况。他在1858年秋天去杰克逊的。1861年1 月9 日,密西西比州通过了脱离联邦的法令。吉尔伯特反对脱离联邦。他写信给凯斯说,“这些傻瓜。州里连一家造军火的工厂都没有。如果他们早就预料会出乱子而不早有所准备,那他们都是傻瓜。如果他们没有预料,而现在这么干,那他们还是傻瓜。他们现在不顺应时势采取权宜之计,真是傻瓜。他们不作好准备,在万一必要的时候狠狠打击,更是傻。我告诉主事的人要有所准备。可他们都是傻瓜。”凯斯复信说,“我一心祈求和平。”可是后来他写信说,“我和弗兰奇先生谈过话。你知道,他是军械部门的领导。他说他们只有旧式步枪供应部队,还都是燧发枪。他的工作人员奉佩特斯州长的命令在全州到处搜寻猎枪。猎枪,弗兰奇先生撅着嘴说。都是些什么样的猎枪啊,他说。他给我描写了一支捐献给我们的事业的猎枪。那不过是把燧发枪的枪身用铁皮固定在一头弯曲的柏木棍上。这根猎枪是一个老黑奴的宝贝,他献给了这个重要的事业。这真叫人啼笑皆非! ”杰弗逊·戴维斯从参议院辞职回到密西西比老家,接受了陆军少将的职务,指挥密西西比州的军队。凯斯在吉尔伯特的要求下,去拜访了戴维斯。他给吉尔伯特写信说,“将军说他们给了他一万个人,但是没有给一支现代化步枪。将军还说,他们还给我一件很好的大衣,前面有十四颗铜扣,领子是黑丝绒的。也许我们可以用铜扣子做猎枪子弹。他说完微微一笑。”凯斯又见到一次戴维斯先生。他和吉尔伯特都在一艘将把邦联新任总统从他的种植园勃莱厄菲尔德接到蒙哥马利去的纳奇兹号轮船上。凯斯在日记里记述道,“我们坐在汤姆·莱瑟老先生的船上,这船要在勃莱厄菲尔德下游几英里的一个码头去接总统。可是戴维斯先生家里有事耽误了,他是有人用小船送到轮船边上的。我倚在船舷栏杆上,看见一艘小黑快艇在红色的河面上向我们驶来。有人在快艇上向我们招手。纳奇兹号的船长看到信号,让轮船高声鸣笛致意,汽笛声震耳欲聋,顺着河面飘荡回响。轮船停住了,快艇渐渐靠近。6戴维斯先生被迎接上船。轮船向前行驶时,戴维斯先生回首眺望,举手向黑用人敬礼。( 黑用人叫艾撒埃·蒙哥马利,我在勃莱厄菲尔德认识他。) 他站在快艇里挥手告别,快艇被轮船激起的浪头冲得东摇西晃、颠簸不平。后来轮船逆水而上,驶向维克斯堡陡峭的悬崖。他向我哥哥走来。我和哥哥都站在甲板上。我们已经和他打过招呼。现在我哥哥又一次,更亲热地向戴维斯先生道贺。戴维斯先生说他荣任总统,但并不感到高兴。他说,‘我一向狂热崇拜美利坚合众国,为了亲爱的国旗出生入死转战沙场。你们先生们一定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失去了多年来怀有深厚感情的东西。’他接着说,‘我现在聊可自慰的是我心地平静。’他露出难得有的一丝笑容,向我们告辞回舱休息。我注意到由于操劳和病痛,他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我对我哥哥说戴维斯先生气色不好。他回答说,‘他是个病人。这真是个尴尬的局面,找个病号当总统。’我说也许不会有战争,戴维斯先生是希望和平的。可是我哥哥说,‘别弄错了。北方佬是要打仗的,而且还会打好。戴维斯先生希望和平,真是个傻瓜。’我说,‘好人都希望和平。’我哥哥听后哼了一声说,‘到了这一步,我们需要的不是好人,而是一个能够取胜的人。我对戴维斯先生的良心是否平静不感兴趣。’于是我和我哥哥继续散步,但都默不作声了。我想到戴维斯先生是个好人。我现在写日记时想到,世界上到处都是好人,可世界仍然冲向黑暗和盲目的流血牺牲。现在已是深夜,我坐在维克斯堡的旅馆房间里,我还想探索美德的含意。愿上帝倾听我们的祈祷! “吉尔伯特被任命为骑兵团上校。凯斯在密西西比州步枪队当士兵。“你可以当上尉。”吉尔伯特说,“还可以当少校。你有头脑,干得了的。”他又添了一句,“他们该死的很少有人有头脑。”凯斯回答说他愿意当个普通一兵,“和别的战士一起行军前进。”可是他不能告诉他哥哥他为什么要当士兵,也不能告诉他,虽然他会和别的士兵一起行军宿营,虽然他手里拿着步枪,但他绝对不会杀死一个敌人。“我必须跟那些行军作战的人一起行动,”他在日记中写道,“因为他们是我的人民。我必须和他们一起分尝苦果,而且还要更吃些苦。但是我不能杀死别人。我已经夺去朋友的生命;我怎么能再去夺取敌人的生命。我已经用掉了我杀人的权利。“于是凯斯启程去战场,背着一支对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只是负担的步枪。他把戒指串在一根线上,挂在灰色军衣下胸口贴肉处。这戒指过去曾是邓肯‘特莱斯的结婚戒指,后来在凉亭的那个晚上.阿娜蓓尔把它套在他的手指上,当时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早春四月,沿着苏醒的田野,凯斯出发去示洛,后来又进入河边的树林。( 当时十字花和红豆花大概已经盛开。) 他行军来到树林,听见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看到地上的死人,第二天又走出树林,向着柯灵斯阴郁地撤退。他相信自己在战斗中必死无疑。可是他活了下来,走在拥挤的道路上,仿佛做了一场梦“。他写道,”我觉得我从此就将在这场梦里生活。“这场梦又把他带到田纳西州——契克莫古、克诺克斯维尔、芝卡奴迦、没有名字的地方的小冲突,那颗他等待已久的子弹并不来找他。在芝卡奴迦,他的连队在敌人炮火下动摇了,即将溃败,而他继续向着山坡爬去,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永远不受伤害。士兵们聚集过来,跟随着他。在我看来,这真是奇怪,”他写道,“我奉着上帝的旨意寻找死亡却倒不下去,而我在寻找死亡的时候却居然领着人们走向他们并不寻找的死亡。”黑克曼上校向他祝贺时,他简直“无以作答”。然而,如果他是在极度痛苦中穿上那件灰色制服,希望从此得到解脱的话,他后来为了能穿上这样的制服而感到骄傲,因为它和那些与他一起行军的人的制服一模一样。“我看到人们作出英勇的举动,”他写道,“而他们不求报酬。”他还写道,“爱上他们并不困难,因为他们承受着苦痛,因为他们默默无语。”他的日记除了祈祷和忧虑外,对职业士兵的评论越来越多——他批评指挥员指挥不当( 芝卡奴迦战役后他批评布莱格) ;对部队的调动和炮击表示满意及骄傲(“马洛的炮兵连打得精彩极了”) ;赞颂约翰斯敦在亚特兰大附近,在鹈鹛窝、蛇溪口、新希望教堂、肯尼扫山等地的出奇制胜的佯攻、迂回等多种战术。( “不管人干什么,只要他干得好,就永远有某种光荣,即使是勉强的、难以理解的光荣,而约翰斯敦将军确实干得很好。”)终于,在亚特兰大城外,子弹找到了他。他躺在医院里,慢慢腐烂,以致死亡。但是即使在伤口还没有感染的时候,即使他腿部伤口并不严重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活不了多久。“我将死去,”他写道,“因此免于看到战争的结局和最后的痛苦。我活着没有对别人有好处,反而看到别人因我的罪恶而受苦。我并不怀疑上帝的公正,深信别人曾为我的罪孽而受苦;也许上帝正是通过无辜者受苦受难来证明世人皆兄弟,以他的神圣的名义而成为兄弟的。就在这间房间里,和我躺在一起的人正在为并非他们的罪孽而深受痛苦,犹如为自己的罪孽而受苦。我感到安慰,因为我只为自己的罪孽受苦。”他不仅知道他将死去,而日.知道战争行将结束。‘’战局已定。战争行将结束,只是死亡还将继续下去。虽然脓疱已熟已破,但脓还是一定要流出来。人们将会团结合作,将为人类共同的罪恶,将为把他们从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家乡送到这里的罪恶而死亡。但是上帝对我发慈悲,赦免我最后的结局。感谢上帝。“日记到此结束。只有一封给吉尔伯特的信,笔迹陌生,是在凯斯太衰弱不能提笔时口述请别人代笔的。“记着我,不必悲伤。如果我们两人中有个侥幸儿,那便是我……”亚特兰大陷落了。混乱中,凯斯·马斯敦的坟墓没有作任何标志。医院里有个人,某个叫艾伯特.卡洛威的人,保存了凯斯的日记、信件以及他挂在脖子上、用绳子串起来的戒指。很久以后,已经是战后了,他把这一切都寄给吉尔伯特.马斯敦,并附了一封措辞客气的信。吉尔伯特保存了日记、凯斯写给他的信件、凯斯的照片,以及串在绳子上的戒指。吉尔伯特死后,他的继承人终于把这包东西寄给历史系学生杰克·伯登。这些东西于是都放在那套又脏又乱的公寓里的杰克.伯登卧室的松木桌子上。他和另外两个研究生——一个倒霉、勤快、酗酒,另一个幸运、懒惰、酗酒——合住在这套公寓里。杰克.伯登守着马斯敦的材料过了一年半。他想了解凯斯和吉尔伯特·马斯敦生活的世界的全部真相,而且他确实知道了很多情况。他觉得他了解吉尔伯特·马斯敦。吉尔伯特·马斯敦并不写日记,但杰克·伯登觉得他了解他,了解那个脑袋像未经雕琢的花岗石的人,那个经历过一个世界又进入另一个世界,而且在哪个世界里都如鱼得水过得很好的人。终于有一天,杰克·伯登坐在松木桌旁,认识到他并不了解凯斯·马斯敦。他并不需要了解凯斯·马斯敦才能得到学位;他只需要知道凯斯·马斯敦的世界的事实真相。然而,如果他不了解凯斯。马斯敦,他就写不出有关凯斯·马斯敦的世界的情况。杰克·伯登并没对自己说这番话。他只是一夜又一夜地坐在松木桌旁,看着照片,一字不写。他会站起来去喝杯水;他会站在黑暗的厨房里,手里拿一个旧的放果子冻的杯子,拧开水龙头,等着自来水变凉。我说过,杰克·伯登写不出凯斯·马斯敦所生活的世界的真实情况,因为他并不了解凯斯·马斯敦。杰克·伯登并未明确对自己说明他为什么不了解凯斯·马斯敦。但是多年以后,我( 我是后来的杰克.伯登) 回顾往昔,想说明我为什么不了解他。凯斯·马斯敦生活了几年,在那段时间内他知道世界是一个整体。他懂得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不管你碰到哪里,不管你如何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一下,蜘蛛网的震动都会传播到最遥远的边沿,而昏昏欲睡的蜘蛛不再打瞌睡了,它会马上跳起来,抛出游丝缠绕碰过蜘蛛网的你,然后把黑色的令人麻木的毒素注入你的皮下。无论你是否有意碰蜘蛛网,结果总是一样。你愉快的脚步或欢乐的翅膀也许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蜘蛛网,可是后果总是一样,蜘蛛总在那里,黑色的触角,大大的复眼,眼面像镜子也像上帝的眼睛似地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毒汁一滴滴地流着。然而,当年的杰克·伯登怎么可能理解这一切? 他可以阅读多年前凯斯.马斯敦给黑奴自由以后在孤单的种植园小屋里、在密西西比州杰克逊的律师事务所里、在他和杰弗逊‘戴维斯谈话后维克斯堡一家旅馆里、在宿营地篝火余烬边——黑夜里人们躺在地上,黑夜充满了幽幽的、悲伤的、沙沙的像是清风拂动松叶的响声,但这并不是风儿掠过松叶而是成千上万睡觉的人发出的响声——写下的日记。杰克·伯登看得懂日记里的文字,但怎么能指望他理解其中的含意? 对他来说日记不过是一堆文字,因为当年在他看来,世界不过是一大堆东西的集合体,就像在阁楼里堆放的、打破了的、滥用的、积满灰尘的零碎东西。世界就像他眼前( 或眼后) 潮涌一般的事件,而且归根结蒂,一桩桩,一件件,彼此完全没有关系。也许他放下凯斯·马斯敦的日记并不是因为他不能理解,而是因为他害怕理解,因为也许他所能理解的内容中蕴含着对他的谴责。总之,他放下日记,进入大睡眠阶段。他晚上回屋,因为他知道他无法工作,他总是立即上床。他一睡就是十一二个,十四五个小时。睡梦中,他感到自己越睡越死,好像潜水的人在黑暗的水下摸索,寻找一样也许在水底下的东西,一样如果有光就会闪闪发亮的东西,可是那里没有光亮。早上醒来,他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也不觉得饥饿,听着外部世界细微的声响偷偷地钻进房间,从门缝下、从窗户里、从墙缝,甚至从木头和石灰的纹路孔隙里钻进屋内。他会想,如果我不起床,我就不必再上床。他会起床,出外来到一个并不熟悉的世界,但就像老人回到童年的世界,一切既陌生却又撩人心弦。终于有一天,他离开房间外出到那个陌生的世界,而且从此没有回到那间卧室和那张松木桌子。记载日记的黑本子、戒指、照片、一包信件都留在桌子上,放在杰克.伯登全集那堆厚厚的手稿旁边,手稿用镇纸压着,纸张已经开始卷边了。几个星期以后,房东太太寄给他一个欠资大包裹,里面装的是他留在松木桌上的所有的东西。他没有打开包裹,但包裹随着他从一间备有家具的出租房间搬到另一间出租的房间;其中包括一套公寓房子,他和他美丽的妻子洛伊斯住在那儿,直到有一天他走出房门永不归家;这个包裹还到过别的带家具的出租的房子和旅馆房间,这个大大的方方的包裹,棕色的纸张开始泛黄,捆绑的绳子越来越松,封面上杰克·伯登先生收等字迹越来越模糊。 第五章1我第一次探索往昔美景的旅程,我第一个研究历史的项目便这样结束了。如我所述,探索以失败告终。但是,第二个项目大获全胜,轰动一时。这便是“对正直法官的调查案”。我有充分的理由庆祝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这是一项十全十美的研究项目,十全十美的研究项目出现了唯一的问题,它确实研究出一些名堂。如前所述,这一切开始于一个深夜,头儿坐在飞驰的黑色凯迪拉克里对我(我就是当年的历史系学生杰克·伯登,现在已经长大成人) 说,“总有些问题的。”我说,“欧文法官身上未必如此。”他说,“人是罪恶的结晶,在血污中诞生。人的一生从臭尿布开始,以臭尸衣告终。总有些问题的。”黑色的凯迪拉克轰鸣着穿过黑夜,轮胎在石板路上欢唱,雾气腾腾的黑色田野飞速地掠向后方。糖娃俯在显得很大的方向盘上;头儿挺直腰板端坐在前座。借着车头的光柱,我看见他黑蓬蓬的脑袋。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汽车猛一刹车,把我惊醒。我发现我们回到斯塔克家宅。我跌跌冲冲走下汽车。头儿早已下车,站在门内庭院的星光下,糖娃锁上车门。我走进庭院时,头儿说,“糖娃可以睡在楼下沙发上。不过我们为你搭了个床,在楼上,左手第二个房间,就在楼梯口。你最好去睡一会儿,明天你就开始挖掘法官掉下的东西。”“这个发掘工作可得花很长的时间。”我说。“听着,”他说,“如果你不想干的话。你就说一声。我总是能够另外雇人的。你要加薪吗? ”“不,我不要加薪。”我说。“不管你要不要,我每月加你一百块钱。”“把这笔钱捐给教会。”我说。“如果我要钱的话,我会想出更容易的办法,比替你干活要轻松得多的办法。”“那你替我干活是因为你爱我。”头儿说。“我说不上我为什么替你干活,但决不是因为我爱你。也不是为了钱。”“噢,”他站在黑暗里说道,“你不知道干吗要替我干活。可我知道。”他说.着哈哈一笑。糖娃走进庭院,道声晚安,便进屋去了。“我为什么给你干活? ”我问道。“伙计,”他说,“你替我干活,是因为我是我而你是你。这种安排是由事物性质所决定的。”“这算什么解释。”“这不是解释。”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根本就没有解释。任何事情都没法解释。你只能指出事物的性质。如果你精明得能看清楚的话。”“我并不精明。”我说。“你挺精明的,能够发现法官有问题的。”“也许没有问题。”“瞎说,”他说,“快去睡吧。”“你还不来睡? ”“不。”他说。我走进屋去,留下他一个人在庭院踱步。他低着头,两手反背在身后,悠闲地走动着,仿佛这是星期六的下午,他在公园里散步。可是这并不是下午;这是清晨三点一刻。我躺在楼上临时搭起的小床上,一时难以入睡。我想起欧文法官,想起当天晚上他高傲的、苍老的面容,他看我时的神情: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抿得紧紧地,遮住了坚硬的又老又黄的牙齿,嘴里说道,“我这星期要和你母亲一起吃饭。我要不要告诉她你还很热爱你的工作? ”不过,这场面一晃而过。我看见他坐在海边白房子的长形客厅里,面对棋盘,和博学的律师对弈。他并不苍老,是个年轻人,高高的带鹰钩鼻的红润的面孔正对着棋盘沉思。画面消失了。沼泽地高高的灰色杂草中,阴冷的冬天灰色的黎明中,一个面孔向我凑近,对我说,“杰克,打那只鸭子的时候,你的提前量应该再大一些。孩子,打鸭子应该要超前瞄准。不过,孩子,我会培养你成为一个打鸭好手的。”那张脸微笑了。我想大声说话,我想发问,“法官,你有问题吗? 我会发现什么吗? ”然而,那张脸只是微笑,我睡着了。他还来不及说话,我已经在微笑中入睡了。新的一天来临了。我开始发掘死猫,在奶酪里挖蛆,在玫瑰花里找尺蠖,在布丁的葡萄干里找死掉的苍蝇。我找到了。不过,不是一下子找到的。如果你寻找的话,你不是一下子突然找到的。它埋在时光悲哀的瓦砾下面;毫无疑问,它应该埋在那儿。而且你并不希望一下子发现它,你如果是个历史系学生,就不想一下子找到它。如果你一举成功,你就没有机会施展你的才能。可是我有机会施展我的才能。第二天下午,我走了第一步棋。我坐在城里一家酒馆里,周围堆满了空啤酒瓶。我用刚吸完的烟蒂点着了一支新的香烟,开始了自问自答。“除了原罪(基督教中因亚当和夏娃违背上帝旨意采食智慧之果从此堕落而引起的人类固有的罪恶)以外,一个人最可能因为什么原因失足犯错误? ”我回答:“野心,爱情,恐惧,钱财。”我问:“法官有野心吗? ”我答:“没有。有野心的人要别人觉得他很伟大。法官知道自己伟大,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问:“爱情呢? ”我十分肯定法官交过桃花运,但我还肯定伯登埠头附近没有人在这方面抓住过法官的任何把柄。在那个小镇里,如果有人掌握别人的把柄,用不了多久,全城的人都会知道的。我问:“法官是个容易害怕的人吗? ”我答:“他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只剩下钱财了。于是我问:“法官爱财吗? ”“法官对钱财要求不高,只要够用,能使他生活快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