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屋时,头儿已经坐在一把又大又旧的包皮安乐椅里。我靠墙站在书架下面,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摆满了陈旧的皮面书籍,大部分是法律书,书籍隐没在高处阴暗里,发出一种陈年干酪的霉味儿。是啊,这房间没有什么变化。我还记得这种霉味儿,当年我在这儿度过多少个下午,独自阅读,或者听法官给我朗读,壁炉里的木头噼啪作响,墙角的大钟——一口带摆的落地大钟——慢慢地、轻轻地、滴答滴答向我们报告时光的流逝。房间还是老样。墙上挂着铜版画…贝朗尼西的作品,装在沉甸甸的带涡形花纹的镜框里,画面是意大利的台伯河,罗马的圆形剧场,一些破败的寺庙。还有壁炉架和书桌上摆的骑马用的鞭子、法官养的狗在赛跑中赢得的银杯,法官在射击比赛中获得的银质奖杯。书桌上黄铜大台灯照不到门口昏黑处的枪架,但是我对枪架上的枪支了如指掌,连摸上去是什么感觉都说得上来。法官并没有坐下。他站在房间中央俯视头儿,而头儿伸着腿坐着。法官一言不发。但他头脑里思绪翻滚。你知道他长长的头颅边上要是有扇玻璃小窗的活,——他头上当年浓密暗红色的头发开始稀疏褪色了——你可以看到他脑袋内部,看见那些轮子、弹簧、齿轮、棘轮像保养得很好的漂亮的机械装置正在忙碌工作,散发光芒。可是也许有人按错了键钮,它们也许光是转动着直到某个零件损坏了,或者弹簧疲劳,任何事情都不再发生。但是头儿说话了。他用脑袋指指书桌上的银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瓶酒,一壶水,两个用过的玻璃杯,和三四个干净的杯子。他说,“法官,我相信要是杰克给我倒口酒,你是不会介意的。你知道,南方待客的礼节嘛。”欧文法官没有理睬他。他转身对我说,“杰克,我没想到你还要干贴身佣人的差使,不过,当然,要是我搞错的话——”我真想揍他个耳光。我真想揍那张讨厌的、英俊的、带鹰钩鼻的、轮廓鲜明、赤褐色、高傲的脸蛋。这张脸上的眼睛并不苍老,而是锐利、明亮,深邃,和这双眼睛对视简直是种冒犯行为。头儿放声大笑,我也真想揍他那张讨人嫌的脸。我完全可以径直走出书房把他们两人留在里边,留在那间带霉味儿的房间里等到末日降临,而我自顾自继续向前走着。不过,我没有走开,也许这样也好,因为你也许就是摆脱不掉你一心想摆脱的一切。“得了,”头儿停止笑声说道。他使劲从皮安乐椅里站起身,拿起酒瓶,往‘一个玻璃杯里倒了些威士忌又兑上些水。他转过身子,冲法官一乐,走到我跟前,举起酒杯。“拿着,杰克,”他说,“来一杯。”不能说是我接过了酒杯,酒杯是塞到我手里来的。我拿着酒杯站着,没有喝,看着头儿抬起脸对欧文法官说:“有时杰克给我斟酒,有时我给他斟酒,还有——”他又走向书桌——“还有的时候我给自己斟酒。”他倒了酒,兑了水,又看看法官,嬉皮笑脸,鬼头鬼脑的样子。“不管人家请不请我喝酒,”他说,接着又加上一句,“法官,人要是等别人请的话,那就会有好些东西永远也得不到。我是个急性子。我性子急得很,法官,因此,我不是个绅士,法官。”“真的吗? ”法官说。他站在屋中央,仔细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靠墙站着,看着他们俩。去他们的,我心想,让他们俩都见鬼去吧。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谈话,那就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是啊,”头儿说,“你是个绅士,所以你从来不着急。你都不急着要喝酒。你现在都不发急,一点不想倒酒喝。可这酒是你花钱买的。不过,你会喝一杯的,法官。我请你喝一杯。跟我喝一杯吧,法官。“欧文法官一言不发。他只是笔直地站在屋子中央。“唉,喝一杯嘛,”头儿说。他又笑了起来,一屁股坐在那张大椅子里,把脚伸出来,放在红地毯上。法官没有斟酒,也没有坐下。头儿从椅子上抬头看看他说,“法官,你这儿是否有张晚报? ”报纸就在火炉边另一张椅子上,报纸上面摆着法官的假领和领带。他的白外套挂在椅子背上。我看见法官的眼睛很快地掠过报纸又转向头儿。“有的,”法官说,“我确实有一份晚报。”“我今天在乡下奔波,还来不及看报纸。我看一下你的报纸,可以吗? ”“当然可以。”欧文法官说,他的嗓音又像钢锯在锯冰凉的马口铁,“不过,我也许能消除你对一个问题的好奇心。晚报登了我赞成提名卡拉汉作参议员候选人,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就是想听你说这句话,法官。有人告诉我了。不过你知道谣言总要添枝加叶,记者总喜欢夸大,他们不讲实话。”“这件事上,他们没有夸大事实。”法官说。“就是想听你说这句话。听你的金口亲自说这句话。”“那你现在听见了。”法官说道。他依旧笔直地站在屋子中央。“因此,如果你方便的话。——”法官的脸又成了牛肝的酱紫色,但他一字一顿冷冷地说道,“如果你喝完的话——”“喔,谢谢,法官。”头儿笑嘻嘻地说。“我想我还得再来一点。”于是他起身朝酒瓶走去。他倒完酒,说一声,“谢谢。”他拿着新倒的酒又坐到椅子里。他说,“是啊,法官,我听你说了这句话,可我还想听你再说些别的话。你肯定在向上帝祈祷时提过这件事了? 嗯? ”“我自己拿的主意。”法官说。“噢,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头儿沉思着转动手里的酒杯——“在城里,我们俩谈话的时候,你似乎觉得我提名的马斯德斯也不赖。”“我没有作过任何许诺。”法官厉声回答说。“我对谁都不作任何许诺,我只对我自己的良心负责。”“你搞政治搞得有相当的年头了,法官,”头儿很随便地说,“而且——”他喝了一口酒——“你的良心也搞过多年政治了。”“对不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法官粗声粗气地说。“得了吧,”头儿说着微微一笑。“你为什么不支持马斯德斯了? ”“我了解到一些有关他政治生涯中的事情。”“有人为你挖掘出一些脏土,是吗? ”“你愿意把它说成脏土也行。”法官说。“脏土是样有意思的玩意儿。”头儿说。“你仔细想想,上帝创造的绿色地球上,除了水就只有脏土。即使是水底下也还是土。是土让青草生长。在这个世界上,金刚钻石也不过是烧得发烫的泥土。万能的上帝抓起一把土,吹口气,变成你、我、乔治·华盛顿和整个人类,不过他赋予我们各种官能和思维力。一切就看你怎么使用泥土。对吗? ”“这并不能改变事实。”法官高高在上地说。法官人很高,他的脑袋超过台灯的光圈。“我不觉得马斯德斯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他最好认真负责起来,”头儿说,“否则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问题就出在这儿。马斯德斯会向你负责的。”“这是事实。”头儿挺不情愿地承认。他在灯光下抬起脑袋带着宿命论的忧伤表情慢慢地摇摇头。“马斯德斯会向我负责。我设法改变这个事实。不过卡拉汉——拿卡拉汉来说——在我看来,他完蛋以前会对你、埃尔塔·鲍沃还有天知道什么人负责尽职的。这有什么不一样? 嗯? ”“这——”“这个屁! ”头儿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突然伸手逮住一只苍蝇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脸来看你的时候,他会进发这种爆发力,他的眼睛会睁得大大的。他站直身子,脚后跟有力地踩在地毯上。他手上的酒杯晃出一些酒,溅在他的白裤子上。“哼,我来告诉你区别是什么吧,法官。我可以帮马斯德斯拉选票。你帮不了卡拉汉。这是个很大的区别。”“我得碰碰运气。”法官高高在上说了一句。“运气,”头儿哈哈大笑。“法官,”他止住笑声说,“你一点运气也没有。你在这个州里混了四十来年一直押宝没有押错过。你坐在这问屋子里,只有黑人用人给你端酒侍候你,你一直押宝押得不错。你坐在这里自我陶醉,让别人辛辛苦苦到处游说,累得半死,而你要什么东西,只要伸手就能拿到。唉,要是你在打鸭子上,在公司法律上少花些时间,你也许能当一阵子司法部长。不过,你确实当过。做个法官开开心。你当了好久的法官。要是你不再当法官了,你会觉得怎么样? ”“从来没有人,”欧文法官在屋子中央挺直了身体厉声说道,“能够威胁我。”“噢,我还没有威胁过你。”头儿说。“我现在也不想这么做。我要给你个机会。你说有人对你揭了马斯德斯的老底? 好吧,要是我也揭揭卡拉汉的老底丑事,怎么样? ——啊呀,别打岔。别发急。”——他举起手。“我还没去发掘呢。不过,我也许会这样的。要是我到外面牲口棚,挖上几铲子,给你铲上一铲香喷喷的泥土,放在你良心的鼻子下面,那时候你知道你的良心会教你怎么行事吗?它会要你撤销对卡拉汉的支持。新闻记者就会像绿头苍蝇赶死狗一样蜂拥而来,你就可以对他们大讲你和你的良心了。你根本不用支持马斯德斯。你和你的良心可以手拉手地退场,相互诉说你们是多么地互相器重。““我已经支持了卡拉汉。”法官说。他毫不动摇。“我也许可以找到卡拉汉的污点隐私。”头儿思索一番说道,“他在政界混得够久的了。近墨者黑,而小孩子就是喜欢光着脚在牛粪里走。”他抬头凝视欧文法官的脸,歪着脑袋眯缝起眼睛,认真地研究法官的面孔。我忽然发现墙角的落地大座钟也不年轻了。它慢悠悠地“滴”了一声。它发出的“滴”的一声,在我的脑子里就像一块石头落到井里,涟漪扩散,渐渐静止,“滴”声陷入黑暗。一时间里,在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内,也许根本就不是时间,什么都没有。然后。“嗒”声又落入井内,波纹又扩展出去,然后又静止了。头儿不再研究欧文法官的面孔了;欧文法官脸部毫无表情。头儿又在椅子里坐下,耸耸肩膀,举起杯子喝口酒。他又说,“随你便,法官。不过,你知道还有另一个办法。也许会有人给卡拉汉看一铲子另一个人的泥土,而卡拉汉忽然良心发现,谴责起支持他的人。你知道,这种良心发现的事一开始,就很难说会怎么收场的,而你一旦开始挖掘的话——一”“先生,我请你——”欧文法官向大椅子走上一步,他的脸不再是酱牛肝色的了——他早就不是满脸通红,而是从突出的鼻子到耳根一片雪白——“我请你,先生,从椅子里站起来滚出这幢房子! ”10头儿还是靠在椅子背上。他笑嘻嘻地望着法官,一脸信任他的表情,然后:他转过眼珠来看我。“杰克,”他说,“你猜对了。法官不是好吓唬的。”“滚出去,”法官说。他并没有提高嗓门。“老骨头行动不灵活了。”头儿忧伤地嘟嚷着,“不过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义务,让我走吧。”他喝尽杯子里的酒,把酒杯放在椅子边的地板上,然后站起身。他站在法官面前,歪着脑袋,眯着眼端详着他,就像个农民打算买匹马。我把手里的杯子放在身后书橱的架子上。我发现我只喝过一口。得了,去他的,我心里想,让酒留在那儿。第二天早上,会有黑人用人来喝掉它的。接着,头儿摇摇头,好像决定不买马了。他绕过法官,好像法官并不是人,连马都不是,只是房子外的墙角或者是一棵树。头儿绕过法官朝外边门口走去。他步履轻快地在红地毯上走着,一点也不慌忙。法官先是纹丝不动,接着猛地转身望着头儿朝门口走去。他的两眼在灯光上方的阴影里闪闪发亮。头儿握住门把,打开房门,他没有放手,他转过脸来。“好吧,法官,”他说,“我走了,我不是生着气走的,我十分痛苦。要是你的良心决定可以跟卡拉汉开开玩笑,就请通知我。当然——”他微微一笑——“得在一定的时间内。”然后,他朝我看看,说,“咱们抬屁股开路吧,杰克。”说完,他朝前门走过去,消失在黑暗中。我还没有迈腿,法官已经转过脸,使劲瞪眼看着我,鹰钩鼻下的上嘴唇略略翘起,露出富有强烈讽刺意味的微笑。他说,“伯登先生,你的雇主在叫你。”“我还不需要助听器。”我说。我朝着门外走去,心中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杰克,你说话像个流氓,他妈的,你真是个能干的家伙。我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说,“我这星期要和你母亲一起吃饭。我要不要告诉她你还很热爱你的工作? ”他干吗老说个没完? 我想。但他不肯罢休。他的上嘴唇又翘起来了。于是,我说,“随你便,法官。不过我要是你的话,我决不到处张扬今天晚上的这件事情。万一你改变了主意,别人会以为你跟头儿搞不正当的政治交易。——而且是半夜三更搞的。”我走出房门,走过过道,走出前门,我没关大门,而是让纱门嘭地一声撞上。但愿上帝诅咒他,他干吗老纠缠着我不放?不过,他确实不害怕。我们离开了海湾,闻不到潮淹区咸丝丝、甜滋滋、忧郁的鱼腥味。我们又往北行驶。田间的雾气更重了,雾气越过石板路,使得车灯也迷迷朦朦,不甚明亮。偶尔,前面黑暗中会出现一对眼睛凝望着我们。我知道它们是牛的眼睛——可怜的、亲爱的、生性淡泊的牛,它反刍着食物,站在公路路边,因为没有牲畜饲料的立法——黑暗中它两眼炯炯有神,凝望着我们,仿佛它的头颅充满了血一般燃烧得熔化的钢铁。而我们在光线掠过的一瞬间会认出它的形状,溅满泥土的十分完美的形状,可以看到它头脑内部血红炽热的强烈光芒,知道它是谁,也知道在那个节疤不平的并不可爱的头脑内部,除了冰凉的凝结起来的灰色物体外一无所有。我们经过时,这灰色的物体慢慢起变化。我们就是使牛的冷漠的头脑中慢慢起变化的东西。如果它像小杰基(杰克的爱称)·伯登一样是个顽固不化的理想主义者,它一定会说我们是在它脑子里慢慢起变化的东西。头儿说,“嗯,杰基,看来你有活儿可干。”我说,“卡拉汉吗? ”他说,“不,欧文。”我说,“我看你在欧文身上捞不到稻草。”他说,“你得找。”我们在黑暗中又向前疾驰了二十英里和十八分钟。茫茫雾气从沼泽里、从松柏的阴影里悄悄地伸出无形的手指来阻拦我们,但没有成功。一只刺猬从沼泽里爬出来,想越过马路。它差一点就走过去了,可是糖娃比它快一步。糖娃只是稍稍地把方向盘向左动了动;只挪动了一小点,车子没有跳跃,也没有颠簸,只是有样东西撞击一下左前挡泥板的下部。糖蛙嘟囔了一声,“混~混~混蛋。”糖娃能用凯迪拉克穿针引线。这时候,我说,“要是我在选举日以前找不出毛病怎么办? ”头儿说,“去他妈的选举日。我可以用预先付款,特殊优待的办法为马斯德斯拉选票。不过,就算要花十年的时间,你也得找出些名堂来。”我们又走了五英里。我说,“要是找不出问题怎么办? ”头儿说,“总是有些东西的。”我说,“也许法官没有劣迹。”他说,“人是罪恶的结晶,在血污中诞生。人的一生从臭尿布开始,以臭尸衣告终。总有些问题的。”过了两英里,他又说,“你翻出的老账还得确实可靠。”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现在马斯德斯已经死了,早就销声灭迹了;但是头儿说中了,马斯德斯进了参议院。卡拉汉并未死去,不过他肯定一心想死,因为他早就不走运了,运气不够,没有死成。亚当·斯坦顿也已去世,他过去一直和我一起去钓鱼,和我及安妮·斯坦顿一起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欧文法官也不在人世了,从前在阴沉湿冷的冬天黎明,在沼泽地高高的杂草丛中,他凑过来对我说,“杰克,打那只鸭子的时候,你的提前量应该再大一些。孩子,打鸭子应该要超前瞄准。”头儿也死了,他对我说,“你翻的老账还得确实可靠。”小杰基确实找到老账,而且是证据确凿的老账。第二章1我上次去梅逊市是坐着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跟头儿和一帮子随从一起去的,我们把新铺的水泥石板都磨坏了。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快三年了,今年是1939年,但好像过了一个世纪。然而我第一次去梅逊市是更早以前的事情。那是在1922年,我是开着T 型福特汽车去的。汽车轮子在灰色的泥地上不断地打滑,我得使劲抓着方向盘才能坐稳身子,车后扬起的灰土足有一英里,灰土落在棉花叶子上,叶子也变成灰色。有时汽车开在砾石路上,我又得咬紧牙关,免得因震动而磕碎我的牙齿。你至少可以给头儿说上这么一句话:他掌权后,你可以平平稳稳地开车兜风。不过我第一次去梅逊市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样子。《记事报》的执行编辑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杰克,开车到梅逊市去看看,那个叫斯塔克的家伙是什么人。他好像以为他就是耶稣基督,可以惩罚那些货币兑换商,可以把他们轰出县政府大楼。”“他娶了个学校教师。”我说。“噢,他因此昏了头脑。”《记事报》执行编辑吉姆·麦迪逊说,“难道他以为他是天下第一个娶女教师当妻子的人? ”“他们发债券是为了盖学校。”我说,“看来露西认为他们会留点钱盖学校的。”“露西又他妈的是什么人? ”“露西就是那个女教师。”我说。“她当不长的。”他说。“要是她这么闹下去,她在梅逊市是当不了教师的。我了解梅逊市,她呆不长的。““露西还不赞成喝酒。”我说。“到底是你还是那个家伙跟露西结了婚? ”他责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么许多露西的事JL? ”“我只知道威利告诉我的事儿。”“威利又是哪个混蛋? ”“威利是个戴头年圣诞节买的领带的家伙。”我说,‘’他是从乡下来的威利老表。他叫威利·斯塔克,是女教师的宝贝。几个月前我在斯雷德酒店的后屋看见过他,他告诉我露西反对喝酒。我猜她还不赞成偷钱。,‘“她还不赞成威利当县司库呢。”吉姆·麦迪逊不以为然地说道,“如果是她在鼓动他搞现在这种名堂的话。难道她不知道人们在梅逊市是怎么把事儿搞起来的吗? ”“他们那儿搞成事情的办法跟我们这里搞垮事情的办法一模一样。”我说。“对嘛。”吉姆·麦迪逊说着从嘴角取出嚼得烂糟糟、臭烘烘的廉价雪茄烟蒂,细细地查看一番,便伸出手,让烟蒂落在摆在黄绿色豪华地毯上的黄铜大痰盂里。这块地毯铺在《记事报》报社的四层楼污垢满地的楼板上像是一片优雅的绿洲。他看着烟蒂落进痰盂,接着又说,“好嘛。不过你得离开这儿上那儿去一趟。”于是我开着T 型福特去梅逊市,驶过颠簸不平的砾石路时就咬紧牙关,驶过容易打滑的灰土路时就紧紧抓住方向盘。这一切都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刚过正午,我就到达梅逊市。我走进面对广场专为女士们先生们提供家常便餐的梅逊市咖啡馆,就着咸肉蔬菜汤吃了一份土豆泥和煎火腿。我一只手拿着叉子吃饭,一只手不断地哄赶七八只苍蝇,保护我的乳蛋馅饼。我走出店门,街上带波纹的铁遮篷下阴凉处躺着几条狗。我沿街走去,一直来到马具店。店门口还空着一张椅子,我道声好便坐下加入了这个俱乐部。我是俱乐部中最年轻的成员,比别人至少小四十岁。我坐在那里,觉得要等我像别人一样,到了两手肿胀苍老,长满老年斑,伸不直的手指紧紧扶着山核桃木的手杖,那时才会有人开口说话。在梅逊市这样的小镇里,至少在二十年前,在水泥石板还没铺起来的时候,马具店前的长凳是时光迈不开步子像条老狗躺在地上放弃斗争的地方。你在这儿坐下,等候黑夜降临,等候动脉硬化。承办丧葬的人只要看看这个地方便满怀信心,他知道有这么多活儿要干,他还不至于挨饿。然而,如果你在八月末的下午和老人们坐在这条板凳上,你就会感到时间似乎停顿,葬礼永远不会来到。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闪闪发亮的灰尘中影子从不移动;你使劲凝望灰尘,灰尘似乎是石英,充满闪烁的微粒。老人坐在太阳下,僵硬的满布老年斑的双手扶着山核桃木的手杖,他们散发出一种超乎自然的气息,改变你所属的范畴。时间和运动停止了。你好像在闻嗅乙醇,一切都是甜蜜、忧伤而又遥远。你坐在这些神圣的长者中间,除了有气喘病的人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周围一片寂静。你等待着他们从奥林匹斯(希腊神话中诸神的住所)阳光灿烂而又清静的山顶俯视众生,以毫无忌羡和未卜先知的嘲弄口吻,评论那些仍然沉陷于尘世的挣扎与烦恼之中的凡人和他们的所作所为。我听说西姆·桑德士盖了个新合仓。过了一会儿,是啊,有些人以为他们是用钱堆成的。然后,是啊。我坐着,等着。有一个人说话了,另一个凑过身子,把嘴里嚼的烟草换个地方,回答他的话,最后一个人说了,“是啊。”我知道我在他们中间的地位,我又等了一阵子,才说,“他们告诉我要盖个新学校。”我又等了半天,我的话没人答理,就像我没讲过似的。终于,有一个人把嘴里的烟草吐在干燥的土地上,用山核桃木手杖头杵杵那个地方,说了一声,“是啊,还有暖气,听说了。”第二个人说,“暖气,准会让小鬼们得肺炎的。”三号说,“就是嘛。”四号说,“要是他们能盖起来的话。”我望着广场对面县政府大楼塔顶油漆过的钟面,老人们都是根据这个钟算时间的。我等了一会儿,又说,“谁在拦他们? ”一号说,“斯塔克,那个斯塔克。”二号说,“是啊,就是那个威利·斯塔克。”三号说,“他长大了。他进了县政府,掌上饭勺了,长大了,短裤穿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