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都是室内的欢愉。 户外让她想起她已婚友人邀约的露天餐会,让她想起围坐在游泳池畔看小孩拿着充气玩具戏水的家庭,想起郊外踏青,想起那些身材苗条穿着吊带裤袜的女人。 户外让莉迪娅想起一个她所期望但从未拥有过的生活,让她想起她的寂寞。 他带她走下另一条小径,朝森林外走去。树木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个大坑洞。这里是旧矿场,坑洞底部有一洼绿色的积水。她记得几年前,有许多小孩会来这里游泳,那时沼泽区还没扩大得吞没帕奎诺克河北岸的土地,环境也并没有变得如此诡异危险。 “快走吧。”加勒特说,歪头指向坑洞。 “不,我不下去。那里太可怕了。” “别跟我说你想要什么鬼东西,”他怒道,“快走!” 他抓起她被胶带捆住的手,拉她走下陡峭的小路,来到一块岩石上。加勒特脱下上衣,俯身撩水弄湿满是红斑的皮肤。他挠着痒痒,抠着身上的疙瘩,又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样子简直令人作呕。他抬头看着莉迪娅。“你要不也来一下?很舒服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衣服脱了,下去游泳。” 她断然地摇摇头。一想到要在他面前赤裸身体,就让她惊惧不已。她在水边坐下,往脸上和手臂都撩了点水。 “别喝池塘的水,我这里有。” 他从石头后面拽出一个沾满尘土的粗布袋子,应该是他最近才藏在这里的。他从里面掏出一瓶水,还有几包奶酪花生的奶油薄脆饼。他吃了一包,喝掉半瓶水,然后把剩下的递给她。 她摇摇头,拒绝了。 “妈的!我又没有艾滋或其他传染病,你别把我想成那样。你需要喝点水。” 莉迪娅不理他,把脸凑近水面,喝了一大口水。池水很咸,还有金属味,恶心之至。她立刻把水吐掉,几乎要呕吐。 “天啊,我早说过了。”加勒特厉声说,再次把水瓶递给她,“里面什么动物的粪便都有,你别他妈的犯傻。”他把水瓶扔过去,她笨拙地用缠着胶带的手接住,喝了水。 清水一下肚,她整个人立即神清气爽起来,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于是开口问道:“玛丽·贝斯在哪儿?你把她怎么样了?” “她就在这地区靠海的地方,在一间老银行家的屋子里。” 莉迪娅明白他的意思。“银行家”对卡罗来纳的人而言,是指住在大西洋海岸外天然礁石岛上的人,所以玛丽·贝斯应该在那座岛上。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非要穿越人迹罕至、不易隐藏的沼泽区,一直往东走。他说不定在哪里藏了一条船,打算乘船由沼泽区经由内陆运河水路到伊丽莎白市,再越过艾巴玛湾到外岛去。 他继续说下去。“我很喜欢那里,那儿很干净。你喜欢海吗?”他说话的语气很有意思,像聊天一样,此时的他看起来完全正常。一时间,她的恐惧感立刻减轻了。但才过一会儿,他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声音,一根手指竖在唇边要她安静,愤怒地皱起眉头,似乎人性中阴暗的那一面又回来了。最后,他摇摇头,认为无论刚才听到的是什么声音,都不会构成威胁。他用手背擦擦脸,又抠着另一块红斑。“走吧,”他扭头示意向下到矿坑边的那条陡峭小路,“不远了。” “到外岛要花一天时间,甚至更久。” “你乱想什么,我们今天不去那里。”他冷笑着,好像她说了什么愚蠢的意见,“咱们要躲在这儿附近,让那些来找我们的混蛋超过我们。所以,咱们要在这里过夜。”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别处。 “过夜?”她绝望地低声地说。 加勒特没再多说什么,只催促她快点走上通向矿坑边和松树林的斜坡。 第六章 这个死亡现场吸引人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如同过去勘察过的数十个犯罪现场一样,阿米莉亚·萨克斯在“走格子”时,总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现在,她站在黑水码头区的一一二号公路路肩处,俯瞰着帕奎诺克河,又一次问自己。 这里是年轻的比利·斯泰尔鲜血四溅的陈尸处,是两个姑娘被挟持的地点,也是一位敬业警员的生命被上百只黄蜂彻底改变——也许就此结束——的地方。即使阳光火辣辣地直射着大地,黑水码头区的气氛仍是一片阴郁紧张。 她仔细观察这个地方。犯罪现场是一座陡峭的山丘,垃圾遍地,斜坡从一一二号公路路肩往下延伸到泥泞的河岸。只要是平坦的地方,就有柳树、柏树和丛生的杂草。河边有一个破旧锈烂的码头向外突出约三十英尺,码头末端向下倾斜,没入水面以下。 尽管河边不远处有一些崭新的豪宅,而这一带却没有人类居住活动的迹象。这些房子看起来都很贵,但萨克斯发现这个黑水码头的住宅区也和郡中心一样,荒凉得像一座鬼镇。她花了点时间才想明白为什么——虽然现在是暑假,这些住宅的院子里却没有小孩在玩耍。没有充气游泳池,没有脚踏车,没有婴儿车。这使她想起几小时前在路边看到的葬礼和那孩子的棺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它,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工作上。 她把目光投回犯罪现场,警用黄色隔离带圈住了两个地方。靠近水边的隔离区里有一棵柳树,树旁有几束鲜花——这是加勒特挟持莉迪娅的地方。另一个隔离区是空旷的泥地,周围有一圈树丛。昨天那小子就是在这里杀死比利·斯泰尔、绑走玛丽·贝斯的。这个现场中央的地面上有一些浅浅的坑洞,是玛丽为寻找印第安古箭头或其他遗物而挖开的。离现场中央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一个用喷漆画出的轮廓,标明比利尸首的位置。 用喷漆?她心想,觉得十分沮丧。这些警员显然缺乏犯罪现场调查的经验。 一辆郡警巡逻车驶近停在路肩,从车上下来的是露西·凯尔。这位女警朝萨克斯冷冷地点点头:“在他的房间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一点点。”萨克斯不想说太多,向山坡下点点头。 耳机里传出莱姆的声音。“现场被践踏的情况像照片上显示的那么糟糕吗?” “这里就像有一群牛走过,至少有二十几个脚印。” “混蛋。”莱姆低声说。 露西听见萨克斯的批评,但没多说什么,只远眺运河与支流交汇的地方。 萨克斯问:“那就是他用来渡河的船吗?”她看见有条小船停泊在对岸的泥泞中。 “是的,”杰西·科恩说,“不过这条船不是他的,是他从上游某户人家偷来的。你想搜查那条船吗?” “待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哪边是他不可能过来的方向?我是说昨天他杀害比利的时候。” “不可能?”杰西有点纳闷,但还是指着东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沼泽和野草,连船都没办法停。所以,他要么是沿着一一二号公路一路走来下到河边的;要么就是划船过来的,因为那条船停在那儿。” 萨克斯打开鉴定工具箱,对杰西说:“我需要一点附近泥土的采样。” “采样?” “我是说范例,就是样本。” “只要附近的泥土吗?” “没错。” “没问题。”他回答。但又马上问:“为什么?” “如果我们能发现和这里的样本不符合的土壤,就可能是加勒特从藏匿那两个女孩的地方带来的。” “但也可能,”露西说,“是来自莉迪娅的花园,或玛丽·贝斯的后院,又或者是几天前来这里钓鱼的孩子带来的。” “的确有此可能,”萨克斯耐心地说,“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有必要这么做。”她交给杰西一个塑料袋。他大步走开,十分热心地帮忙。萨克斯开始走下山坡,几步后又停下,再次打开鉴定工具箱——里面没有皮筋。她注意到露西·凯尔法式发辫的末端上系着几根。“可以借我几根吗?”她问,“你头上的皮筋。” 这位女警愣了一下,随即解下递给她。萨克斯张开皮筋套在鞋子上,解释说:“这样我才知道哪个脚印是我的。” 好像这样就能解决现场的混乱似的,露西心里嘀咕着。 她继续往犯罪现场走去。 “萨克斯,你找到什么了?”莱姆问。这里的通话信号比刚才还糟糕许多。 “现场的情况无法看清楚,”她说,研究着地面,“太多的脚印。在最近的二十四小时中至少有八到十个人走过这里。不过我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玛丽·贝斯本来是跪在地上,有个男人的脚印从西边过来——从运河的方向。这个人是加勒特,我记得杰西找到的那只鞋子鞋底的纹路。玛丽·贝斯站起来,不停地后退,接着有第二个男人鞋印从南边过来,应该是比利的。他跑下河岸,速度很快,留下的鞋印几乎只有脚尖部分,所以他应该是冲过来的。加勒特靠近他,两人扭打在一起。而后比利退到一棵柳树旁,加勒特继续逼近,再次发生更激烈的打斗。”阿米莉亚审视比利陈尸地的白色轮廓线,“加勒特先用铲子打中比利的头,使他倒下。头部受的伤还不致死,但加勒特趁他倒在地上时,又用铲子攻击他的颈部,这才是致命伤。” 杰西惊讶万分,呆呆地露出傻笑。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陈尸轮廓,但自己看到的东西好像和她完全不一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她心不在焉地说:“看血迹。这里有几滴血迹,”她指着地面,“血滴连续约有六英尺长,应该是从比利的头部流下的;而这些大量喷溅出来的血迹,一定是从颈动脉或静脉喷出的,这应该是他倒下的时候喷出来的……好了,莱姆,我要开始勘察了。” 她开始走格子,一步一步走,眼睛盯着泥土和杂草,盯着结瘤的橡树和柳树,盯着头上的树枝。(“犯罪现场是三维空间,萨克斯。”莱姆经常提醒她。) “那些烟蒂还在那里吗?”莱姆问,“把它们收集起来。”他转向露西。“那些烟蒂,”她说,朝地上点点头,“为什么没把它们捡起来?” “哦,”杰西代替露西回答,“那些都是内森的。” “谁?” “内森·格鲁默,我们的一位警员。他一直想戒烟的,但就是戒不掉。” 萨克斯叹了口气。任何在犯罪现场抽烟的警员,都应该被停职,但她强忍住没跟他们说。她仔细勘查了现场,却完全徒劳无功,所有可见的纤维、碎纸或其他证物都被破坏或弄乱了,她走向今天早上发生的挟持现场,拉起封锁带钻了进去,开始绕着那棵柳树走格子。她忍着令人发昏的酷热,前后来回走动勘查。“莱姆,这里的线索不多……不过……等等,我好像发现什么了。”靠近水边的地方有一道白色的亮光。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团纸巾。此时,她的膝盖突然疼痛难当,困扰她多年的关节炎又犯了。她心想,与其做伸展运动,不如去追踪嫌疑犯。“又是纸巾,跟刚才在房间里找到的很像,莱姆。不过这团纸巾上有血,相当多。” 露西问:“这是加勒特扔掉的吗?” 萨克斯细看纸巾。“不清楚,我只能确定这不是昨天扔的。纸巾沾上的湿气不多,晨露至少应该会把它泡烂一半。” “非常好,萨克斯。你从哪儿学来的?我不记得教过你这招。” “你教过,”她仍心不在焉地说,“你的教科书,第十二章,关于纸张。” 萨克斯走向水边,搜查那艘小船。船里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她问:“杰西,你能划船带我过去吗?” 当然,他仍然相当乐意,但她不知道这种热情在他第一次开口邀请她喝咖啡之前,还能维持多久。露西没有询问任何其他人的意见,也跟着跳上小船。他们离岸划出,默默地越过河流。河面波浪起伏,水流湍急得让人吃惊。 抵达对岸,萨克斯在泥地上发现一些脚印——有莉迪娅的护士鞋踩出的清晰痕迹。还有加勒特的脚印——一只光脚,另一只慢跑鞋的鞋印她已相当熟悉。她跟着脚印走进树林,这些脚印一直通往埃德被黄蜂螫晕的狩猎小屋。萨克斯停下脚步,气急败坏。 搞什么鬼?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啊,莱姆,这个现场看来像被清扫过了。” 歹徒时常会用扫帚甚至落叶吹风机来破坏现场或弄乱现场证物。 杰西说:“哦,那是直升机吹的。” “直升机?”萨克斯问,完全愣住了。 “嗯,是啊。是救援直升机,过来接走埃德。” “但就因为这样,直升机螺旋桨的气流把现场全破坏了!”萨克斯说,“标准的程序是把伤患移出犯罪现场,再让直升机降落。” “标准程序?”露西·凯尔有点恼火,“对不起,是我们太担心埃德的安危了,一心只想救他的命。” 萨克斯不想多说。她慢慢走进小屋,没有惊扰绕着破碎蜂巢飞舞的数十只黄蜂。不过,无论舍弗尔警官是否曾在小屋里看到地图或其他线索,现在全都不见了。直升机的强风从屋外灌进来,刮起了屋内表层的泥土,因此想采集泥土标本也已经不可能了。 “咱们回实验室吧。”萨克斯对露西和杰西说。 他们回到河边,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崩塌的声音,一个壮汉从黑柳树旁的一簇灌木丛中钻出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他们走来。 杰西想掏枪,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手枪抽出枪套,萨克斯就已把那把借来的史密斯·韦斯手枪拔了出来,拉下扳机保险,对准这个侵入者的胸口。这个人呆住了,双手摊开,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身材高大,蓄着胡子,头发绑成一条辫子。穿着牛仔裤、灰色T恤、牛仔背心和靴子,这让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人在哪里见过? 直到杰西叫出这个人的名字,她的记忆才被唤醒:“瑞奇。” 这是今天早些时候他们在郡政府大楼外看见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瑞奇·卡尔波——她记得这个不寻常的名字。萨克斯还记得他和朋友斜睨她的身体又鄙视托马斯的样子。她的枪继续指着他,通常她不会这样,好一会儿后,她才慢慢把枪口指向地上,锁上保险,插回枪套。 “抱歉,”卡尔波说,“我不是有心吓着你们的。你好,杰西。” “这里是犯罪现场。”萨克斯说。 在耳机中,她听见莱姆的声音:“谁在那儿?” 她背过身去,对着麦克风小声说:“我们今天早上看见那三个被释放出来的人中的一个。” “我们在这里查案,瑞奇,”露西说,“你别来妨碍我们。” “我也不想妨碍你们,”他说,转头看向树林,“但我和大家一样,有权利追求这一千块。你们不能禁止我来这里看看。” “什么一千块?” “活见鬼,”萨克斯朝着麦克风叫道,“那是赏金,莱姆。” “啊啊,天哪,真是雪上加霜。” 在破坏犯罪现场和妨碍侦查的主要因素中,最要命的就是赏金和好奇的民众。 卡尔波解释:“是玛丽·贝斯的母亲提供的。那女人很有钱,我敢打赌,如果到晚上她女儿还没回来,她一定会把赏金加到两千块。”他转身看着阿米莉亚,“我不会给你惹任何麻烦的,小姐。你不是本地人,所以你一定把我当成混混了——我听见你对着对讲机说什么释放的事。顺便提一句,我喜欢看书胜过看电影。你一定不知道这事,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脸上别再露出太多的惊讶就更好了。杰西,你们告诉她,去年是谁去营救在迪斯默尔沼泽地失踪的少女?是哪个英雄深入险境,搜遍了整个郡找人?” 杰西说:“是瑞奇和哈瑞斯·托梅尔,他们在她失踪三天后在沼泽区发现了她。那时她已经死了,没等得及他们赶到。” “我们差点儿就成功了,”卡尔波嘟囔着说,“都怪哈瑞斯,不想弄脏靴子。” “很好,”萨克斯口气强硬地说,“我只希望你没有让我们错过找到那两个女孩的机会。”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们有理由把土倒在我身上。”卡尔波转身,踏着大步离开了。 “土?”萨克斯问。 “哦,意思就是生气。” 她回报莱姆,告诉他遇到这个人的事。 他不理会他。“我们没时间管当地人的事,萨克斯。我们得继续找线索,动作要快,把你找到的东西都带回来。” 当他们坐上船掉转头划过运河时,萨克斯问:“这个人有多麻烦?” “卡尔波吗?”露西回答,“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爱抽大麻也爱酗酒。但他除了在酒吧打伤别人的下巴外,没出过更大的乱子。我猜他在某处有一个酿酒厂,即使奖金有一千块,我也不觉得他会愿意为这事花太多气力。” “他和他两个同伴做过什么事?” 杰西问:“哦,你见过他们了?呃……西恩——那个最瘦的——和瑞奇都没有正式工作,他们有时帮人清理垃圾或打一天的零工。哈瑞斯·托梅尔好几年前上过大学,他总是琢磨着想做一些生意,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他赚到什么钱。假如这三个家伙身上有钱,表示他们一定在经营私酒。” “酿月光酒吗?你怎么不逮捕他们?” 杰西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在这里,有时候你会自找麻烦,有时候又不想。” 萨克斯明白这句话里暗藏着深刻的执法者哲学。在南方,你很难严格要求这些人。 他们又回到南岸的犯罪现场旁边。萨克斯不等先下船的杰西把手伸给她,就已经跳出了小船。不过,杰西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突然间,河上有个巨大、阴暗的物体映入眼帘。这是一艘黑色的平底货船,有四十英尺长;船从运河上游驶来,驶过他们,朝河流汇合处而去。船身上有几个大字:戴维特公司。 萨克斯问:“那是什么?” 露西回答:“镇外一家公司。他们利用迪斯默尔沼泽地和内陆水路,把沥青或焦油纸之类的货物运送到诺福克郡去。” 莱姆也通过无线对讲机听见了。他说:“问问案发时间现场有没有船只经过,把船员名字记下来。” 萨克斯问了露西,但她说:“我已经问过了。案发后我和吉姆首先做的就是这件事,”她说得很干脆,“答案是否定的。不仅如此,我们还问过镇里所有平常上班会经过运河路和一一二号公路的人,但都是无功而返。” “这个做法很不错。”萨克斯说。 “只是标准程序而已。”露西冷冷地说,大步走回车上,像一个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羞辱拉拉队长一番的高中丑女生。 第七章 “我不会让他做任何事,除非你们把空调拿到这里来。” “托马斯,我们没时间了。”莱姆厉声说道,然后又指挥着搬货进来的工人们,要他们把从州警察局借来的装备放在指定位置。 吉姆·贝尔说:“史蒂夫正在想办法,不过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不需要空调。” 托马斯耐心地解释道:“我担心的是你的自主神经有异常反射。” “我没听说过温度对血压不好,托马斯,”莱姆说,“你在哪儿读过吗?我没读过,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从哪儿看来的。” “别讽刺我,林肯。” “哦,我是那种会讽刺的人吗?” 助理托马斯给贝尔详细解释:“高温会使身体的组织开始排汗,流汗导致血压上升和刺激增加,而这可能会造成自主神经出现异常反射,其结果是要他的命。我们需要空调,就这么简单。” 在莱姆雇佣过的众多助理中,托马斯是唯一能持续超过几个月的人。其他人不是主动辞职,就是突然被解雇。 “把电源插上。”莱姆对一位警员说,这个人正把一台破旧的气相色谱分析仪推进房里。 “不行。”托马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挡在延长线的插座前。那位警员看着他的脸,不安地踌躇着,似乎不打算和这个态度相当执著的年轻人起冲突,“等空调送来开始运行……才能把电源插上。” “老天爷。”莱姆的脸皱成一团。最令四肢麻痹者感到沮丧的事,便是不能够尽情发怒。自从发生意外后,没过多久莱姆便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是像走路或握紧拳头那样的简单动作(更别提乱扔一两件重物——那是莱姆的前妻布莱恩最喜欢的娱乐),都能适当宣泄愤怒。“如果让我生气,我可能会发生痉挛。”莱姆恼火地说。 “两种都会置你于死地——和自主神经异常反射一样。”托马斯说这句话时,脸上刻意地露出笑容,使得莱姆更加恼怒。 贝尔战战兢兢地说:“再给我五分钟。”他离开房间,其他警员则继续把设备搬进来。气相色谱分析仪还是没插上电。 莱姆审视着这台机器,很想知道如果自己的手指能再次触摸物体,那感觉将是怎样的。他左手的无名指还有触觉,能隐隐感觉到触摸物体时的压力,但真正抓握物体,感觉其材质、重量、温度……这些都已是难以想象的事了。 当莱姆从犯罪现场的意外中苏醒过来时,纽约市警察局的泰瑞·多宾斯医生就坐在莱姆床边,对他说了一堆安慰人的老话。莱姆曾以为,他就此已经历、也已撑过该承受的所有痛苦了。但医生却没告诉他后来竟然还有其他症状,就像潜伏的病毒般躲藏在体内,随时有可能发作。 过去的几年中,他又再次经历过新的绝望和挫败。 现在,他连气都不能生。天哪,这里有两个被挟持的女人和一个逃亡的凶手。他多么希望能像以前一样火速赶到犯罪现场,走格子,从地上找出难以理解的证物,透过精细显微镜的观察,踱步思考后做出结论。 他想回到工作中去,而不必担心他妈的酷暑会要他的命。他又想起了韦弗医生的妙手,想起了手术。 “你怎么突然安静了,”托马斯谨慎地说,“在暗地打什么主意?” “我没有暗地里打主意。请你把气相色谱分析仪的电源插上好吗?它需要时间预热。” 托马斯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仪器前,插电启动。接着,把剩下的装备放在纤维板桌上。 史蒂夫·法尔走进房间,吃力地抱着一台开利牌空调。这位警员的力量显然和身高成正比,唯一透露出他有些吃力的,就是他那对大耳朵变得通红。 他喘着气说;“这是我从城市规划局偷来的,反正我们不太喜欢他们。” 贝尔帮法尔把空调安在窗户上。过了一会儿,凉风便开始徐徐送入房间。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事实上,他几乎塞满了整个门。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双肩魁梧,前额凸出,他身高六英尺五英寸,体重接近三百磅。莱姆以为这个人是加勒特的亲戚,是来威胁他们的。但这个人却以尖细、羞涩的声音说:“我是班尼。” 房里的三个人看向他,而他则不安地盯着莱姆的轮椅和脚。 贝尔说:“有什么事吗?” “呃,我想找贝尔先生。” “我就是贝尔警长。” 他的眼光仍充满惊讶地观察莱姆的脚,停了好一会儿才移开。他清清喉咙,吞了口口水。“噢……呃……是这样的……我是露西·凯尔的外甥?”他的语气像是在问问题,而不是陈述事实。 “哦,我的刑事鉴定助手!”莱姆说,“太好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他又瞄向他的腿,他的轮椅。“露西阿姨没说——” 没说什么?莱姆很想知道。 “——没说任何关于刑事鉴定的事,”他喃喃说,“我只是个学生,在艾维利的北卡罗来纳大学读研究生。呃……你是什么意思,先生,‘正是时候’?”这个问题是问莱姆,但班尼的目光却看着警长。 “我的意思是:到那张桌子跟前去,马上就会有一些样本送来,我要你帮我分析它们。” “样本……好吧。是哪一种鱼呢?”他问贝尔。 “鱼?”莱姆回答,“鱼?” “是什么,先生,”这个大块头男人柔声说,仍看着贝尔,“我很高兴帮忙,不过我得先告诉您,我的经验不是很丰富。” “我们说的不是鱼。我们说的是犯罪现场的样本!你想到哪儿去了。” “犯罪现场?呃,我不知道。”班尼对警长说。 “你可以直接对我说话。”莱姆厉声纠正他。 这个人的脸泛起一阵红潮,眼神变得十分紧张。他强迫自己看着莱姆,头部却开始微微发抖。“我只是……我是说,他是警长。” 贝尔说:“不过这里是由林肯做主。他是从纽约来的刑事鉴定专家,是来帮我们解决难题的。” “当然。”班尼的眼睛看向轮椅,看向莱姆的脚,看向吹吸控制器,最后停在地板上。 莱姆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个人。他的表现似乎表明这位刑事鉴定家像是马戏团里最怪异的畸形人。 他也怪阿米莉亚·萨克斯——都是她搞出了这次意外事件,硬是把他拖离鲨鱼细胞和韦弗医生的双手。 “呃,先生……” “叫我林肯就可以了。” “问题是,我攻读的是海洋动物社会学。” “这是什么?”莱姆不耐烦地问。 “基本上是,研究海洋动物生命的行为。” 哦,很好,莱姆心想。我找来的助手不只患有残障恐惧症,还是个鱼类专家。“嗯,没关系。你是学科学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会使用气相色谱分析仪吧?” “是的,先生。” “复合式和比较式显微镜呢?” 他肯定地点点头,但肯定的程度还达不到莱姆喜欢的标准。“但是……”他看了贝尔一下,然后又把目光拉回到莱姆的脸,“……露西阿姨只是要我来这里,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帮你……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还有课——” “班尼,你必须帮助我们。”莱姆简短地说。 警长解释说:“加勒特·汉隆。” 班尼用庞大的脑袋想了一下这个名字。“哦,那个在黑水码头的小子。” 警长向他说明了挟持事件和埃德·舍弗尔被黄蜂攻击的经过。 “唉,我真替埃德难过,”班尼说,“我在露西阿姨家遇到过他一次,还有——” “所以我们需要你。”莱姆说,试图把话题引回追踪上来。 “他把莉迪娅带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半点线索,”警长继续说,“而我们援救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够了。还有,呃,正如你所见……莱姆先生,他需要有人帮忙。” “这……”他抬起头,但不是看向莱姆,“可是我快要考试了,应该去学校上课才对。” 莱姆耐着性子说:“我们真的没有选择,班尼。加勒特超前我们三小时,他可能在任何时间杀掉他的任何一个人质。” 班尼环顾土灰色的房间,想寻求脱身的理由,但一无所获。“也许我能在这里留一会儿,先生。” “谢谢。”莱姆说。他对控制器吹了口气,绕过堆放仪器设备的桌子停了下来。观察一下,然后越过仪器看着班尼,“好了,如果你先帮我换一下导尿管,我们就能开始工作了。” 这位大个子男人一脸惊讶。低声说:“你要我帮你……” “开玩笑的。”托马斯说。 但班尼却没笑出来。他只是不安地点点头,带着一副北美野牛般的表情走到气相色谱分析仪前,开始研究仪器的控制板。 萨克斯跑进郡政府大楼的临时实验室,杰西以同样的速度紧跟其后。 露西更加从容不迫,过了一会儿才走进实验室。她跟侄子打了个招呼,并把萨克斯和杰西也介绍给他。萨克斯拎起一堆袋子。“这是从加勒特的房间找来的证物,”她说,然后举起另一堆袋子,“这是来自黑水码头,主要犯罪现场的。” 莱姆看着这些袋子,十分气馁。除了物证太少之外,莱姆又想到先前的困扰:他必须分析证物,却对附近的环境一无所知。 /如鱼离水……/ 得想个办法。 “班尼,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莱姆问。 “从出生到现在,先生。” “很好。这个州一般地区称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