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另外一种感觉:自从他进入这一座教堂,便产生了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在这个教堂,凡进入任何空着的教堂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即他并不是孤立的一个人,而在他的背后,有一大批人在支持他。他转过身,向教堂的中殿望去。 寂静。空无一人的长凳。 查尔斯想:如果他们真的都已死去,如果没有来世,那我又何必理会他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呢?他们不懂,他们不会判断。 他猛地醒悟过来:是啊,他们不懂,他们不会判断。 他此时所抛弃的正是束缚并毁坏他那个时代的东西。丁尼生在他的《悼亡友》第五十首诗中明白地描述了这一点,请听: 难道我们真的希望, 那些死者依然待在我们身旁? 我们就没有要隐藏的卑鄙? 没有我们所惧怕的邪念? 我曾谋求他的赞扬, 对他的批评我无限敬仰。 难道他将看清我的耻辱, 对我的爱将会减少? 我怀着并非真正的恐惧冤枉了死者: 难道因为缺乏信心爱就应受到斥责? 伟大的死者必有伟大的智慧, 死者将把我一眼看透。 不论我们是沉是浮,请待在我们身旁: 用你们那比我们大得多的眼睛, 象上帝一样,注视着世态的变迁, 宽容我们每一个人。 “伟大的死者必有伟大的智慧,死者将把我们一眼看透。”查尔斯全身热血沸腾,反对这种虚伪的理论,反对这种不顾未来、一味向后看的行为,这种人的眼睛只迷恋死去的父辈,而不顾及未出生的后代。他似乎已察觉,他过去关于存在亡灵的信仰,不知不觉地将他打入坟墓中去生活了。 表面看来,这种想法似乎是已进入了无神论的境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它并没有降低耶苏在查尔斯心目中的地位。相反,它使耶稣复活了。它解救了耶稣,如果不能说彻底解救的话,至少应该说部分地解救了他。查尔斯慢慢地踱回到中殿内,背对着那些木雕装饰,但并没有背对耶稣。他来回踱着步子,眼睛望着脚下铺在殿堂内的墓碑。此时,他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种新的现实,一种新的因果关系,一种新的创造。一系列具体的情景涌进他的脑海——我们可以说,这些情景是他想象中自传的另一章。大家记得,在同样一次飞快的想象之中,波尔蒂尼夫人在她的会客厅内那只大理石底座的镶金大钟敲了三下之后,便从天堂上掉下来,落在科顿太太的手中①。倘若此时查尔斯没有想到他的伯父、那么我本来不会说出实情的:耶苏并不就毁掉婚约和门户不相当的结合之事怪罪罗伯特爵士。可是他的伯父却引咎自责。另一种情景也突然浮现在查尔斯的脑海里:贝拉太太跟莎拉面面相对。不知怎的,他对这两个面孔做起比较来,看谁会更尊严些。欧内斯蒂娜会使用贝拉太太的武器进行战斗,而莎拉呢……那双大眼睛会吞下一切冷漠和污辱!会默默地忍受一切!使冷漠和污辱化为湛蓝天空的一点烟云! -------- 对,把莎拉打扮起来!把她带到巴黎,带到佛罗伦萨,带到罗马! 此事自然不会一蹴而就。查尔斯背对着祭坛站在那儿,脸上泛着红光。那红光可能是台阶旁的灯光反射到他脸上的。此时他还没有将脑海中所想象的高尚但很抽象的情景具体化。尽管如此,我希望大家相信,为了争取那十分必需的自由,莎拉一定会挽着他的手臂,站在佛罗伦萨市。 随后,他转过身,做了一件极不符合理性的事情:他跪下祷告起来,但是祷告的时间很短。祷告完毕,他走到游廊上,关掉煤气灯,离开了教堂。 ------------------ 正文 第49章 我豢养着一男一女, 随时可以诋毁或行窃…… ——丁尼生《毛黛》(1855) 查尔斯找到牧师的住所,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个女仆,而那满腮胡须的年轻牧师却在门厅里等着。仆人走去后,她的主人走上前来,从查尔斯的手中接过沉甸甸的旧钥匙。 “谢谢,先生。我每天上午八点开始举行圣餐。您在埃克斯特待很长时间吗?” “呃,不,我只是路过这儿。” “我本来以为您会在这儿待几天呢。还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年轻的小个子牧师指了指一扇门,看来那是他的书房。查尔斯早已注意到牧师家的摆设有点浮华。他知道牧师是要他去忏悔。用不着费事,查尔斯一眼便看到书房里有个祷告台,还有一尊典雅的圣母玛丽亚塑像。不过,这也难怪,因为这位年轻人出生太晚,没有赶上那次由牛津大学发起的宗教纷争,于是就随随便便、平安无事地讲究起虚夸的礼仪和绔袴子弟的派头来(菲尔波茨博士①本人就是注重礼仪的高教会派),这是当时盛行一时的牧师享受形式。查尔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里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忏悔是再愚蠢不过的了。于是他躬身致意,转身走开了。从此,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脱离了正统的宗教。 -------- 人们可能以为他会立即回到恩迪科特旅馆。自然,一个当代社会的人会毫不迟疑地直接回到那里。但是在十九世纪,查尔斯那种可诅咒的责任感和体面观却象一堵墙一样阻挡着他的这一行动。他的第一个任务首先是要使自己清算掉过去所承担的义务,只有在清算以后,他才可以去向莎拉求婚。 他开始理解莎拉为什么要欺骗。莎拉知道查尔斯爱她,而且她知道查尔斯对这一爱情的深度是一无所知的。所谓瓦格纳抛弃了她这一类的谎言以及她所采用的其他手段,都是一些策略,目的是为了使他懂得这一爱情的深度。在她使查尔斯意识到这种爱情之后,她所说的话只不过是为了检验他的新观点。他真够可怜的,居然没能理解她的用意。因此,她便使用了跟从前相同的策略,从而证明她配不上他。落拉这样的牺牲需要多么高尚的情操啊!当时,如果他不离开旅馆,而是冲上前去再次将她抱住,对莎拉说她是属于他的,而且要斩钉截铁地说,那该多好啊! 可惜,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都有一种致命的弊病——“两分法”,他们把肉体与“灵魂”分开,而且认为“灵魂”比肉体更实在,比他们真正的自我更实在。实际上,“灵魂”根本就没有与肉体联系起来,它只是高高地浮动于人这种动物之上的东西。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都有两种头脑,将事物截然分开——这一事实是一种仪器,我们若要研究十九世纪的英国,必须持此仪器。这是一种精神分裂症,从我所引用的诗人——丁尼生、克劳、阿诺德和哈代——的诗句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点,还可以明了其荒谬程度;但在政治上忽左忽右、见风使舵的人物——例如约翰·米尔和格拉斯通——的理论中,这一点却模糊不清;从知识分子——查·金斯莱①和达尔文除外——中普遍存在的精神病和心理病态中可以看出这一点;从对拉斐尔前派②(他们试图将艺术与生活统一起来)的劈头盖脑的诅咒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从自由派和保守派、放纵派和节俭派、礼仪派和信仰派、主张普及教育者和对普选权惊恐万状者的永无休止的争吵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这种荒谬的精神分裂症还使当时的人们狂热地删节和修改出版物,其结果是,如果我们想了解真正的米尔或真正的哈代,我们从那些自传的删节部分,而不是从出版物中,倒是可以了解更多的东西。我们也可以从那些不知怎么没有被烧掉的通信,从私人日记,从那悄悄销毁时余下的残片中,了解更多的情况。从来没有任何历史给弄得如此混乱不堪;从来没有任何社会表面现象能够如此成功地当作真理而留给容易上当的后人。正是由于这一点,我认为《化身博士》③一书可能是那个时代最好的指导手册。在这部小说后半部的哥特式描绘中,隐藏着揭露时代本质的、深刻的东西。 -------- ①查尔斯·金斯莱(1819—1875),英国牧师、作家。 ②拉斐尔前派是英国十九世纪下半期的一个文艺团体,主要由威谦·韩德和罗塞蒂兄妹组成。他们批评资本主义的文明,反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观念,认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诗歌和艺术是尽善尽美的,但有神秘主义倾向。 ③《化身博士》是英国作家罗·斯蒂文森(1850—1894)的著名中篇小说,叙述医学博士杰克尔为了探索人性的善于恶,服用了自己发明的一种药物,创造出自己的另一化身,取名海德,把自己的全部恶习和欲望都给了他。海德出门寻欢作乐,恣意妄为,后来甚至杀人害命。杰克尔医生失去了对海德的控制,连药物也失支作用。最后,杰克尔只好用自杀来摆脱可憎的海德。这部小说将人性分为善与恶两个“自我”,而且恶势力逐步增强,最后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这种思想在西方评论界和读者中曾引起强烈共鸣。 维多利亚时代的每一个人都有两种头脑,查尔斯也不例外。他一面沿福尔街朝自己下榻的希普旅馆走着,一面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不过,萨姆的出现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来。此时,萨姆正站在这家古老旅馆的门口。 “查尔斯先生,晚祷不错吧?” “我……迷路了,萨姆。我淋得象个落汤鸡。”在萨姆看来,“落汤鸡”这个词用得很不恰当。“给我弄一盆热水,我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在我房间里吃晚饭。” “好的,查尔斯先生。” 约莫十五分钟以后,你可能看到查尔斯赤裸着身子,忙着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洗衣服。他把沾着血迹的衬衫放在倒满热水的浴盆边上用力搓着,拼命往衬衫上打肥皂。他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洗得极不干净。过了片刻,萨姆端着托盘送来了晚餐。衬衫搭在浴盆沿上,一半在盆里,一半在外边,象是随随便便丢在那儿似的。萨姆一声不响,把衣服收起来。查尔斯心下十分庆幸,因为萨姆在这类小事上粗心大意得要命。 吃罢晚饭,查尔斯打开文具盒。 我最亲爱的: 我的自身的一半为这样称呼你而高兴得难以言传, 而我的另一半则大惑不解,他怎么竟对一个不可理解的人来说话呢?我想说,对你的有些方面,我有着深刻的了解,而对你的另外方面,我想我跟第一次见到你时同样无知。我这样说并非是要替自己辩护,而只是为了说明我今晚的行为。我不能为自己辩护,但我完全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那是一种幸运,因为它能够使我检查我早就具有的良心。我不想把一切都说得太具体,但我已经下了决心。我的甜美而神秘的莎拉啊,现在将我们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将永远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深知,在我现在的处境下,我无权再见你,更无权要求了解你的一切。因此,我必须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解除婚约。 在你进入我的生活很久以前,我就觉得那种结合是 愚蠢的。因此,我要求你在这方面不要觉得问心有愧。应该受到指责的是我,因为我对自己的本质认识不清。倘若我年轻十岁,倘若我没有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了解那么多、而且对这一切又恨之入骨,那么毫无疑问,我与欧内斯蒂娜小姐在一起是会幸福的。我的错误是忘记了自己是三十二岁,而不是二十二岁。 因此,我明天将开始我去莱姆的痛苦旅程。你一定 会理解,此时我所想的主要问题便是如何完成此次旅行的任务。待我成功后,我将只想到你——不,想到我们的未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使我跟你邂逅相遇。但老天作证,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别的我不想多说了,我的既甜蜜又使我迷惑的莎拉,我只想说,你得提供比你现在已经提供的更有力的证据与论点,使我解开你这个谜。我估计你可能不想这样做。因为你心里知道我是你的,而我只能把你说成是我的。 最亲爱的莎拉,从今以后我的一切目的都是高尚的,这还需要我向你保证吗?有上千件事情使我想起你,有上千种注意力我想集中在你身上,有上千种欢乐我想给予你。但是这一切都应在你认为得体的情况下方可为之。 我已经成了这样一个人,如不再次拥抱你,他将永 无安宁,永无幸福可言。 查·史 又及:重读此信之后,我觉得写得太正规了,其实 这并非我的本意,请原谅。你是这样一个既使我觉得亲近,又使我觉得陌生的人,故此我真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情。 你最亲爱的查 这封逐渐加温的信自然是经过几遍草稿方才写就的。此时天已甚晚,查尔斯决定第二天再送去。莎拉这时大概已经哭得睡着了,就让她再痛苦一夜吧。等她醒来时,她会得到欢乐。他反复地读这封信,觉得其中还存留着一两天前在伦敦寄给欧内斯蒂娜的信中的口气。不过那些信写起来令人头痛,那只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让步,写起来比较正规,所以他方才只好加上一个附言。正象他告诉莎拉的那样,他仍旧觉得不理解自己。但他现在对着镜子望着自己的脸时,他感到十分愉快,觉得对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充满了信心——这是极不平凡的,是一种空前的壮举。他想象着自己未来的情景:他再次踏上旅途因为旅途中有了自己的伴侣,所以他觉得这次旅行格外甜蜜;他想象着各种情景下的莎拉,欢笑着的莎拉,歌唱着的莎拉,翩翩起舞的莎拉。这一切情景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发生,但并不是不可能……他回想起了他们差点儿给萨姆和玛丽发现时莎拉脸上的笑容。他也回想起他将她扶起来时的情景——假如现在他们二人共同在一起生活,他会带着无限的欢乐来做那类事情的。 假如有什么障碍或绊脚石,他也决不在乎。他确实想到了一块绊脚石,那就是萨姆。不过萨姆是个奴仆,如不听话可以辞退。 第二天一大早,萨姆便被叫醒。他发现查尔斯身着晨衣,手里拿着一封封好了的信和一只小盒子。 “萨姆,我希望你能按信封上的地址把这封信送到。你应等上十分钟,看有没有回信——要是没有——可能没有,不过要等一等,万一——如果没有,你要立即回来,回来后雇一辆马车,咱们去莱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不必带行李,今天晚上咱们再回来。” 今天晚上,查尔斯先生!可是我以为——” “别管你以为什么,照我说的办。” 萨姆脸上露出奴仆的表情,诺诺连声地退了出来,他来到楼下,觉得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他怎么能没有任何情报就去战斗呢?他望着手中的信封,“恩迪科特旅馆,伍德拉夫小姐收”。再说,只在莱姆呆一天?行李放在这儿不动!他将小盒子翻过来看看,又捏了捏信封。好厚,至少有三页信纸。他悄悄扫视一下四周,仔细看了看封口。萨姆暗暗地诅咒着那个发明封信蜡的人。 此时,萨姆站在查尔斯面前。查尔斯已经穿好了衣服。 “怎么样?” “没有回信,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他把脸转向一边” “马车呢?” “准备好了,正在等着,先生。” “很好,我马上就下去。” 萨姆退了出去。门刚刚关上,查尔斯便把双臂伸过头顶,然后向两边分开,好象一位演员面对着观众,来接受他们的掌声。他的脸上挂着感激的微笑。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头一天晚上他把那封信读了快一百遍,以后又加上了第二条附言。这条附言说的是诸位读者已经看到过的、放在欧内斯蒂娜手上的那枚胸针①查尔斯要求莎拉接受那枚胸针,以便表明她接受了对他的行为所表示的歉意。第二个附言的结尾是这样说的:“来人将等到你读完此信。假如他把盒子里的东西带回……但我知道你不致于那样冷酷。” -------- 话虽如此说,但在萨姆送信走后,这位可怜的老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咱们又撞见萨姆了。他在滔滔不绝地低声说着什么。这一情景发生在特兰特姨妈家花园的一簇紫丁香荫影下。那簇紫丁香就在厨房的窗外,正好可以遮住从花园射过来的视线。午后的斜阳照射到花枝和白色的花苞上。听他讲话的人是玛丽,脸涨得通红,手不断地捂着嘴,免得惊叫出声来。 “不可能,那不可能。” “都怪他大伯,把他给弄糊涂了。” “那么小女主人——唉呀,她怎么办呢,萨姆?” 两个人的眼睛都抬了起来,透过花枝朝楼上窗口惊恐地望着。那样子象是他们听到了一声尖叫或是看到了有人晕过去摔倒在地上。 “还有咱们,玛丽,咱们怎么办?” “唉呀,萨姆,你这话……” “我爱你,玛丽。” “唉呀,萨姆……” “我不是在开玩笑。没有你我宁愿去死。” “唉呀,那么咱们怎么办?” “别哭,宝贝儿,别哭。我给有钱的人干够了。他们也不见得比咱们强。”他抓住玛丽的胳膊。“别以为他们是主人,咱们是仆人,要是他这样想,他就错了。假如在他和你之间叫我选一条路,当然我要跟你一起走。”萨姆说着挺起胸膛,象是个就要去冲锋陷阵的士兵。“我不给他干了。” “萨姆!” “不给他干了。我要去拉煤。干什么都行!” “可是钱——不给他干他就不会给你那笔钱了。” “他已没有钱给我了。”萨姆恶狠狠地说,眼睛望着垂头丧气的玛丽。可是他接着又笑了,抓着玛丽的手,说:“让我告诉你谁会给咱钱,但是咱们押宝得押准才行。” ------------------ 正文 第50章 我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物种不断形成,老的物种势必要逐渐变得稀少,直至灭绝。与那些逐渐改变来调节自己的物种竞争越直接的物种,越是首当其冲地受到威胁。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下午两点钟之前,他们主仆二人回到了莱姆。查尔斯在自己保留的旅馆房间里待了几分钟。他再次来回踱着步子,不过这一次却是在紧张而为难地给自己鼓劲儿,以便去跟欧内斯蒂娜会面。存在主义的恐惧再次攫住他的心。或许他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当时才破釜沉舟地把信送给莎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从埃克斯特到莱姆的旅途中想出来的词儿,然而它们却象十月的树叶一样,从他的脑海中飘然而逝。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间。 玛丽一见到查尔斯便咧着嘴笑了。她给他打开门,而他却阴沉着脸问道: “你好,欧内斯蒂娜小姐在家吗?” 玛丽还没来得及回答,欧内斯蒂娜本人已经出现在门厅的一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在,”她开玩笑地说,“我的保姆去吃午饭了,你就进来吧。” 欧内斯蒂娜说完回到了客厅里。查尔斯把帽子递给玛丽,整理了一下领子,觉得无限难堪,恨不得死了才好。随后,他越过大厅,投身于严酷的磨难之中。 欧内斯蒂娜坐在临花园的窗口旁,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快活地转过身。 “我今天上午收到爸爸的一封来信……查尔斯!查尔斯! 出了什么事?” 她朝查尔斯走过去。他无力看欧内斯蒂娜,只是呆呆地望着地毯。她止住了脚步。她的惊恐的目光跟他那阴郁而又尴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怎么了,查尔斯?” “我请求你坐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就是……来谈这件事的。” “可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开始说我必须说的话。” 她望着查尔斯,手在身后摸索着,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他还是没有开腔。她的手碰到了身旁桌子上的一封信。 “爸爸……”欧内斯蒂娜正要讲话,但是查尔斯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使她没讲下去。 “他是很慈善的……但我这次去伦敦没有对他说实话。” “实话——什么实话?” “实话是,经过许多日子深入而又痛苦的考虑,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配不上你。” 她的脸变得没有了血色。一时间,他认为她就要晕倒,便走上前去扶她。但是她慢慢伸出右手,握住了左臂,那样子好象是要看看自己是否醒着似的。 “查尔斯,别开玩笑了。” “我对天发誓……决不是开玩笑。” “你真的不配我?” “完全不配。” “那么你……天哪,这一定是一场恶梦。”她大惑不解地望着他,接着又怯生生地笑了,“你忘记了你打来的电报。你是在开玩笑呀。” “假如你认为我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开玩笑,那说明你对我太不了解了。” “可是……可是……你的电报!” “那是我在作出决定之前打的。” 直到这时,他垂下了眼帘,她才开始相信这是真的。查尔斯已经预料到,这是一个严峻的时刻。她是否会晕倒,是否会发疯……这是他无法预料的。但他不忍目睹痛苦,他知道,假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他还来得及放弃自己原来的打算,把一切都告诉她,要求得到她的宽恕。然而,尽管欧内斯蒂娜闭了一会眼睛,似乎周身颤抖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晕倒。她毕竟是她父亲的女儿。她本来可能希望自己晕倒,但是,对于这样一种可耻的背叛…… “那么就请你解释一下你的意图。” 查尔斯顿时放了心,因为她感情上虽受到了伤害,但身体上却安然无恙。 “一句话是讲不清楚的。” 她阴郁而又痛苦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说道:“那么就多讲几句吧,我不会打断你的。” “我过去一向尊重你,钦佩你,今后也是如此。谁有幸得到你的爱情,你就会成为他的理想妻子,我对这一点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我同时感到可耻的是,我之所以对你尊重,部分原因是卑鄙的,我指的是你将带来的财产——再说你是独生女儿,将继承一切。我内心深处,欧内斯蒂娜,总觉得我的生活中一直没有目标,没有成就。不,请听我说话。去年冬天,我意识到跟你结婚对我大有好处,那时我被魔鬼迷住了。我看到了一个机会,即通过美满的婚姻,我将重新对自己建立起信心,我请求你不要以为我冷酷无情,只是算计着对自己有利才跟你订婚的。不,我非常喜欢你。我当时真诚地认为,这种喜欢会变成爱情。”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但看不去似乎不认识他似的。 “我简直不能相信是在听你说话。我似乎是在听一个骗子,一个残酷的没有心肝的……” “我知道你听到这一点一定会痛苦、吃惊。” “吃惊!”她满脸怒气,“你站在这儿,如此冷酷,如此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从来不曾爱过我,我会仅仅吃惊?” 她提高了嗓门说这些话。查尔斯走到一扇敞着的窗户前,把它关上。他站在离她低垂着的头近一些的地方,用尽量柔和的声调对她说话,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只是想说明,我的罪过不是有预谋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干嘛还要这样做呢?我的一个愿望是想使你明白,我没有欺骗过任何人,只是欺骗了我自己。你把我说成什么都行——怯懦,自私……随你的便,但不要说我无情。”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那末是什么东西使你有了这一伟大发现的呢?” “是我自己认识到的。当然我承认这种做法是令人可恨的。你的父亲没有替我结束我们的关系,这使我很失望。”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说实话。他不仅对我变化了的情况很慷慨大方,而且还提议将来有一天我跟他一起干商业。” 她的眼睛一亮,说道:“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认为跟我结婚后便去做生意,我说的对吗?” 他把脸转向窗户。“我早就承认了这一点,不管怎样,谁对你父亲经商感到羞耻,那他准是最卑鄙的势利小人。” “说好听的话并不能减轻一个人的罪过。” “如果你认为我对他的新建议感到恐惧,那你就完全对了。但是我所感到的恐惧是我没有资格去担当即将给我的任务,而不是建议本身,请让我结束我的……解释。” “这种解释正在伤透我的心。” 他转向窗口。 “咱们要象往常那样,彼此尊重。请你不要以为我只是考虑自己。使我不安的却是,假如你跟一个得不到爱情的人结婚,这不仅对你,而且对你父亲也不公平,如果你和我是不同的人——我们不是不同的人,我们只要通过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可以知道对方是否回报了自己的爱情——” 她发出嘘嘘的声音表示反驳:“我们早就认为各自都回报了对方的爱情。” “亲爱的欧内斯蒂娜,这正象对基督教的信仰一样,人是可以假装信仰的,但是假装终究会露馅的。我深信,如果你细细想想,你一定会发现,你的心中早就出现了轻微的怀疑。 你肯定在压抑着怀疑情绪,你说,他是——” 她用手堵起耳朵,不一会儿又慢慢地将手指移到脸上。一阵沉默。随后她说:“我现在是否可以说话了?” “当然。”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一直不过是……会客室里的一件漂亮的小家具。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懂。我知道我给宠坏了。我知道我并不出众。我不是特洛伊的海伦①,也不是克里奥佩特拉②。我知道有时我的话刺你的耳朵,你讨厌我关于家庭安排的那些主张。我取笑你搜集化石,伤了你的心。或许我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在你的爱情和保护之下……还有你受过的教育……我相信我会变好的。我能学会怎样使你高兴,我能变成你所爱的人。当初我之所以能吸引你正在于这一点。你当然知道,在你之前,曾有上百个男子来追求我,但他们并非都是幸运的猎手和值得一睹的人。我之所以选择你,并不是因为我天真到连比较也不会。那是因为你看上去更慷慨,更富有智慧,更见多知广。我记得在咱们订婚后不久,我写过——假如你不信,我可以把日记拿来——你对自己毫无信心。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你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你以为自己被人看不起。我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但我想给你的新婚礼物就是使你相信自己。” -------- ①古代希腊神话中的美女。 ②古代埃及女王(公元前69——公元前30),著名美人。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垂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低声说:“你使我想起我失去了多少东西。唉,我大了解自己了。人总不能使从来没有的东西复活。” “那么我所有的话对你来说就只有这么一点作用吗?” “作用很大,对我大有用处。” 虽然她痛苦地等待着他多说几句,他却沉默了。他事先没有料到她会说这些。他被欧内斯蒂娜的话打动了,感到羞愧,但又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好沉默不语。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而且越来越低。 考虑到我刚才说过的话,难道你不能至少……”她找不出适当的字眼。 “重新考虑我的决定?” 她一定是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某种东西,表明他根本不想重新考虑。因为她突然抬起头,用热烈乞求的目光望着他。她的眼里噙着抑制着的泪水,面色苍白,可怜巴巴地强使自己保持外表上的镇定。他觉得自己的话象刀子一样,把对方伤得多重啊! “查尔斯,我求求你,我求你稍等一下。的确,我很无知。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如果你能告诉我我错在哪里……告诉我你希望我该怎么样……我什么都愿意做,做什么都行,因为我愿意放弃一切来使你幸福。” “你不能这么说。” “我一定要这么说——我憋不住——仅仅还是昨天,我接到电报高兴得哭起来,我吻了它上百次,你别以为我爱开玩笑,就没有很深的感情。我愿意……”但是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因为她陡然产生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在撒谎。你发出电报以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走到壁炉边,背对着她站在那儿。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对此他觉得难以忍受。最后他转身看了看欧内斯蒂娜,本以为她会低着头,谁知她却在抬着头哭泣,两眼望着他。她发现查尔斯看她,她的身子活动一下,并象一个惊恐不定、迷了路的孩子,向他伸出手,同时微微立起身子,朝前迈了一小步,接着便跪了下来。查尔斯陡然产生一种反感——不是对她,而是对这种局面觉得反感:他只说了一半实话,把实质问题隐瞒了。这儿可能打一个最恰当的比方——外科医生面对一场可怕的战争或偶然的灾难,就会有这种反感。只好孤注一掷,还能做什么呢?准备动手术便是了——把一切都讲出来。他等了一下,等到她停止抽泣的当儿,说道: “我本不想告诉你,让你生气。不过,是的——是发生了一件事。” 她慢慢地站起来,抬头擦着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查尔斯。” “谁?” “你不认识她。名字是无关紧要的。” “那么她……你……” 他的目光转向一边。 “我认识她许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断绝。我在伦敦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你爱她?” “爱?我说不清楚……不管是不是爱,反正它使一个人不可能再将自己的身心自由地献给另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 长时间的沉默。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每一句谎言。 他含含糊糊地说:“当时我希望不要为了这件事而让你痛苦。” “也不使你暴露自己的可耻面目?你……你是个魔鬼!” 她往后倒在椅子上,瞪大眼睛望着他。随后,她用双手捂住脸。他没有说什么,让她哭去吧。他恶狠狠地盯着壁炉架上的那只瓷绵羊。他想,在他死之前,每次看见那只瓷绵羊,他都会因为自我厌恶而涨红了脸。最后,她开始说话了,声音非常有力,这使他不禁向后退缩了一下。 “即使我不自杀,也会羞死的!” “我这个人并不值得你因为失去了而懊悔。你会遇到其他男子……没有被生活毁坏了的男子,诚实的男子,他们会……”他顿了一下,冲口说:“看在所有神圣东西的份上,请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以为我会饶恕你吗?”他听了这话默默地摇摇头。“我的父母、我的朋友们——我怎么对他们交待?难道我说查尔斯·史密逊先生认为,他的情妇无论如何比他的荣誉更重要,比他的诺言,他的……” 背后传来撕纸声,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欧内斯蒂娜在拿她父亲的信出气。 “原来我认为她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谁知意外的情况……” 沉默。她似乎在考虑是否要挖苦他一顿。倏然间,她的嗓音变得冷酷、狠毒。 “你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这一性别的其他人要向你复仇。 “你完全有权采取这样的行动。我只能承认有罪。” “全世界都会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关心的就是这个。” “不管发生什么事,世界总会知道的。” 她想着他的无耻行径,不断地摇着头。他走上前去,跟她面对面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坐的距离还碰不到她,但足在引起她的注意。 “你以为我有过一时一刻不受到惩罚?你不以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决定吗?你不以为这是我最可怕的时刻吗?你不以为在我死以前我将永远痛苦地记住这一时刻吗?我可能是——就算是吧,一个骗子,但是你知道我不是个无情的人。如果我是无情的人,我就不会到这儿来。我本可以写封信给你,然后逃往外国。” “你那样倒好些。” 他长久地望着她的头顶,随后站起身来。他突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镜子中的人——另一个世界里的查尔斯,似乎是他真正的自我,而屋子里的人,正象欧内斯蒂娜说的那样,是个骗子。他最后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席话。 “我预料到,你会恼怒和怨恨的。我唯一的要求是,当这些……理所当然的情感消失了以后,你会回忆起,我对自己的行为比任何人更痛恨……我唯一的借口是,我再也不能继续欺骗我愈来愈尊敬和钦佩的人。” 这些话听起来是虚假的,的确也是虚假的。查尔斯难堪地觉察到,欧内斯蒂娜对他怀着难以抑制的蔑视。 “我正在想象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估计她是有爵位的,自命出身高贵。天哪……可惜我当时没有听我那可怜父亲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了解贵族。他对他们有一句名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我并不是贵族的一员。” “你和你的伯父差不多。你的行为表明,似乎你们的地位可以成为一种借口,因而你们不必关心我们普通老百姓所信仰的东西。那个女人也是这样。什么样的女人会如此恶劣,以至于使一个男人毁掉他的誓言?我猜得出。”她冲口说出自己的猜测,“她是个有夫之妇。” “我不想谈这个。”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伦敦?” 他瞪了欧内斯蒂娜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她站起身来。 “我父亲将把你搞臭,把你的那个女人也搞臭。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唾弃你,憎恶你。你将会被赶出英国去,你将会——” 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于是欧内斯蒂娜便收住话头——也可能是一时想不出更厉害的词儿骂他,只好住口。她张口结舌,象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又说不出。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接着糊里糊涂地呼唤他的名字,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此时她需要有人把她从恶梦中唤醒。 查尔斯没有向外走。欧内斯蒂娜的身子趔趄一下,便颓然倒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走上前去扶她,但她那跌倒的姿势却使他打消了那个念头,因为她膝盖着地时相当小心,她的身子则是侧着倒在地板上的。 他望着她躺在地上的身影,知道她患的是紧张症。 他说:“我会马上写信给你的父亲。” 她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闭着眼躺在那儿,两只手可怜地伸在地毯上。他急忙走到壁炉架旁的铃绳边,使劲拉了拉铃,随后回到开着的门边。他一听到玛丽的脚步声,便离开了房间。玛丽从卧室跑上楼梯。查尔斯向她指了指客厅,说道: “她受了惊吓,你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她。我去请格罗根医生。”玛丽呆呆地望着查尔斯,好象她自己也要晕倒似的。她手扶着楼梯栏杆,大瞪着两眼,不知所措。“你听懂了吗?千万不要离开她。”玛丽点点头,但并没有动弹。“她只是晕了过去,把她的衣服松开。” 玛丽再次惊慌失措地望了他一眼,随后走进房间。查尔斯又等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呻吟,接着又听到玛丽在讲话。 “哎呀,小姐,小姐,我是玛丽。医生就要来了,小姐。 不要紧,小姐,我不会离开您。” 查尔斯在外面待了片刻,然后迈步走回客厅。他看见玛丽正跪在地上,把欧内斯蒂娜扶起来。女主人的脸靠在女仆的胸前。玛丽抬头望着查尔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不准他再站在那儿观望。查尔斯看到这种情景,便走了出去。 ------------------ 正文 第51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劳动阶级还不能摆脱根深蒂固的服从和恭顺的封建习惯。现在的社会风气几乎已完全破除了这种习惯……在全国各地,越来越多的个人和团体开始强调并行使一个英国人的权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想在哪儿聚会就在哪儿聚会,爱走进什么地方就走进什么地方,愿哄赶谁就哄赶谁,只要愿意,还可以给别人点厉害看看,也可以大打出手。由此,我得说,无政府主义便产生了。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主义》(1869) 谢天谢地,格罗根医生刚好在家,没有外出看病。管家请查尔斯进屋,但他不想进去,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小个子医生走下楼来,查尔斯向他做了个手势,两人站在门外谈话,免得让别人听到。 “我刚刚解除了婚约。她的情绪很不好。请您先不要问为什么,马上到布罗德街去。” 格罗根从眼镜上面吃惊地斜望了查尔斯一眼。医生一声不吭,回到屋里,过了几分钟,拿着帽子和医药箱出来了。两人立即出发。 “是不是……” 查尔斯点点头,小个子医生一时间似乎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了二三十步后,查尔斯说: “那个姑娘不是您所想象的那个样子,格罗根。我敢肯定这一点。” “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史密逊。” “我不想为自己辩护。” “她知道了吧?” “只知道有个第三者,仅此而已。” 他们转过拐角,来到布罗德街。查尔斯说:“我请您千万不要泄露她的名字。” 医生气乎乎地说:“那是你为伍德拉夫小姐打掩护,跟我没关系。” 医生突然止住脚步。“那天早晨——是不是……” “我求您先去看病人吧。我在旅馆里等您。” 格罗根怔怔地瞅着他,似乎自己是在做恶梦。查尔斯望着医生,过了一会儿,做个手势叫医生继续朝前走,而自己则穿过街道,朝白狮旅馆走去。 “天哪,史密逊……” 查尔斯转过身,望了望医生愤怒的脸色,随后一声不吭地走开了。医生一直怒气冲冲地盯着查尔斯,直到他消失在遮雨的门廊底下,随后自己也只好继续赶路。 查尔斯回到自己的卧室时正好从窗口看到医生被接进了特兰特姨妈家。他从精神上似乎跟医生一起走了进去。他觉得自己象是犹大,象是埃菲阿尔茨①,跟有史以来的所有叛徒同样可耻。这时,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免除了他进一步的自责。萨姆出现在他的面前。 -------- “谁叫你进来的?我并没有打铃。”萨姆张开口,却没有讲话。查尔斯看到他那副样子大为震惊,实在忍受不了。“既然你来了,给我去端杯白兰地来吧。” 不过这只是无事找事做而已。白兰地端来了。查尔斯呷了几口,无话可说,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仆人对他的盯视。 “不会是真的吧,查尔斯先生?” “你当时在特兰特夫人家吗?” “是的,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走到靠海的窗口,俯视着布罗德街。 “是真的,我不跟弗里曼小姐结婚了。去吧,此事不要说出去。” “可是……查尔斯先生,我和玛丽怎么办?”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没办法考虑这类事情。” 他把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走到写字台前,拿出一张便笺来。过了半晌,萨姆还是没有动弹,或者说他的双脚一动没动。他动肝火了。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萨姆眼里透出一股奇异的目光。“听到了,先生。不过,请原谅,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处境。” 查尔斯在桌边猛地转过身。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以后要住在伦敦吗,先生?” 查尔斯从笔盒里抽出笔。 “我很可能要去国外。” “那么请原谅,先生,我不会陪您去。” 查尔斯一听便跳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目无主人,真是混帐。给我滚!” 萨姆满脸怒气,摆出好斗的架式。 “我在把话说完以前是不会走的。我不回埃克斯特去了。 我不给你干了!” “萨姆!”查尔斯愤怒地喊道。 “我本来就不该陪你去——” “滚蛋!” 萨姆怒发冲冠。他差点儿伸出手来给主人两记耳光(他后来对玛丽这么说),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伦敦佬的火气,记起来这句话:伺候绅士的绅士应该用文雅的办法来进攻别人。于是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回头威严地望了查尔斯一眼,那目光叫人不寒而栗。 “先生,总有一天我会在什么地方碰到你的某个朋友。” 门关上了,关得并不太轻。查尔斯一个箭步跨过去,忽地打开门。萨姆站在走廊上。 “胆大包天!给我回来!” 萨姆转过身,镇定而严肃地说:“如果你要人伺候,请打铃叫旅馆的什么人吧。” 查尔斯听后张口结舌。萨姆完成了这最后的一击,便下楼去了。他听到楼上查尔斯砰地一声关上门,才收起愤恨的怒容。他要走了。实际上,他感到自己象是岸上的水手,望着自己的船扬帆启航了。还有,他掌握了查尔斯的秘密,所以查尔斯要惩罚他。因此,萨姆的罪过看来就不止是叛离主人了。 查尔斯把一肚子火气发泄到那只喝干了的酒杯上。他拿起酒杯,扔进了壁炉。这是他尝到的真正的“绊脚石”第一次反戈一击的味道。在那疯狂的一瞬间,他真想冲出白狮旅馆——他要跪倒在欧内斯蒂娜的脚前,他要说自己神经失常,内心无限痛苦,说自己爱她……他的一只拳头用力地不断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手掌。他过去做了些什么?现在在干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就连仆人也蔑视他,反对他! 他站在那儿,双手抱着头。随后,他看了看表,当晚还要去见莎拉呢。他仿佛看到了她的脸,看到她在自己的怀抱里,轻轻地、静静地流着欢快而温柔的泪水……有这就够了。他回到桌边,动手给欧内斯蒂娜的父亲写信。格罗根医生敲门进屋时,他还没写完呢。 ------------------ 正文 第52章 哦,替我的情人备一具棺材, 黄金铸成,金光闪闪, 她将被埋葬在 绿柳遮荫的河畔。 ——骚姆塞地区民谣《绿柳遮荫的河畔》 在这整个事件中,最为悲伤的人要算是可怜的特兰特姨妈了。她在外面吃罢午饭归来,本以为能遇到查尔斯,谁知家里一片混乱,飞来了横祸。玛丽面色苍白,异常激动,在门厅里迎接她。 “孩子,我的孩子,出了什么事?” 玛丽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楼上的门开了。这位善良的老太太手提裙子,象年轻人一样一路小跑登上楼梯。在楼梯的拐弯处,她撞见了格罗根医生。医生赶快抬起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不要讲话。他们来到那倒霉的起居室里,等特兰特姨好坐定之后,格罗根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这不可能,不可能。” “尊敬的太太,是非常意外……可是不仅可能,而且是事实。” “可是查尔斯……那么好心,那么可爱……怎么回事,昨天还来了封电报呀……”她神志恍惚,似乎连自己的屋子以及医生那沉静、低垂的脸孔也认不出来了。 “他的行为太残酷,我简直弄不懂。” “他向蒂娜说明原因了吗?” “小姐现在不能讲话。您也不用着急。她需要睡觉。我给她吃过药了,她一定能睡得着。明天就真相大白了。” “不管什么原因也不……” 特兰特姨妈哭起来。医生说:“对,对,哭吧,太太。哭一哭心里好受一些。” “可怜的孩子,她的心碎了。她会死的。” “我想还不至于。我从来没听说伤心会使人死掉呢。” “你不象我那么了解她……唉呀,爱米丽会说什么呢?她会怪我的。”爱米丽是她的妹妹,弗里曼夫人。 “我想应当马上打电报给她。让我来办这件事吧。” “天哪——她来了睡在什么地方呢?” 对于她这种失去方寸的慌乱,医生笑了,但笑得很克制。他先前处理过这种情况,因此他懂得,最好的药方是让女人们大大闹腾一番。 “亲爱的特兰特太太,我希望您照我说的办。在以后的几天中,您必须让人日夜伺候着您的外甥女。要是她愿意把她当病人看待,那就依她;要是她明天起身后想离开莱姆,那就让她去。随她的便,懂吗?她年轻,身体又好,我保证不到半年她就会象只红雀儿一样快活了。” “您怎么会这样狠心!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那个黑心肠的……可是怎么会……”一个想法突然涌上她的脑海,她伸手抓住医生的袖子,说:“另有一个女人!” 格罗根医生摸了摸鼻子。“这,我说不上来。” “他是个魔鬼。” “就算是个魔鬼,不过还没有现原形啊。他失去的一次宴会却是许多魔鬼都想扑上去贪婪地吞食的呢。” “对,对,真是谢天谢地。”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十分矛盾,不知所云。“我永远不会原谅他。”这时,她又想到了一件事。“他还在镇上吧?我要去教训教训他。” 医生连忙抓住特兰特太太的胳膊。“这可不行。是他叫我到这儿来给小姐看病的。他还正等着我去告诉他,那可怜的姑娘有没有危险呢。我这就去见他。请您放心,我会直截了当地把情况告诉他,还要教训他一通呢。” “应当用鞭子抽他。应该给他披枷带销。我们年轻时就是这样惩治这种人的。可怜啊,可怜的小天使,?她站起身,“我得去看看她。” “那么我得去见查尔斯了。” “您代我告诉他,他毁了一个姑娘的幸福,而这个姑娘是那么美丽,那么诚实,那么——” “对,对,对……请您镇静些。请了解一下,您的那个女仆为什么那么激动。谁看见她也会想到,她的心也已碎了。” 特兰特夫人送走医生,擦干眼泪,走上楼去,到了欧内斯蒂娜的卧室。窗帘已经拉上了,不过白天的光线还是透过窗帘的边缘照进屋子。玛丽坐在病人的身边,看到主人进来便站起身。欧内斯蒂娜仰卧着身子,头向一侧歪着,睡得很香。她的脸孔异常平静、安详,呼吸也很匀称,嘴角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的微笑。那平静的面孔反而使特兰特姨妈心里不禁一阵绞痛。可怜的孩子,醒来时会……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抬起身子,擦干眼泪,这才转身望了望身旁的玛丽。看上去,玛丽却是一副心如刀绞的痛苦神态,而蒂娜却没有这种表情。这时,特兰特夫人记起医生临走时说的似乎挺奇怪的话。她向女仆招招手,示意跟她一起出去。她们走出蒂娜的卧室,让房门半开着,然后走到楼梯拐角处,两人悄悄地说起话来。 “孩子,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查尔斯先生来过,太太。蒂娜小姐晕过去了,他跑出去请医生。小姐睁开眼,可是她什么也不说。我把她扶起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很快就躺到床上了。我怕得要命。小姐受到了打击,又哭又闹,安静不下来。格罗根医生来了以后,给她服了药,她才安静下来。唉,就这些,太太。” “哦,玛丽,你真是个好姑娘。小姐还没什么来着?” “就说了一句,太太。我上楼来时,她问查尔斯先生到哪儿去了。我回答说请医生去了,她听后就哭闹起来,太太。” “嘘——” 玛丽这当儿提高了嗓音,特兰特姨妈叫她轻声讲话。很明显,玛丽身上也有着哭闹过的痕迹。好在特兰特夫人有一副热心肠,她把玛丽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头,安慰她。她这样做虽然违犯了主仆关系上所谓体面的常规,不过我想,把守天堂的那位天神是不会把她拒之门外的。玛丽哭泣着,身子一阵阵地抽搐,但为了另一位苦命姑娘的缘故,她尽力克制自己。最后,她冷静下来。 “告诉我,你怎么啦?” “是为了萨姆,太太。他这会儿就在楼下。他和查尔斯先生闹翻了,太太。萨姆下再伺候他了。查尔斯先生如今也不会给他钱了。”她忍住了抽泣。“我跟萨姆不知今后怎么办才好。” “闹翻?孩子,什么时候?” “就在萨姆刚刚到这儿之前,太太,是因为蒂娜小姐的事儿闹翻的。” “怎么会因为蒂娜呢?” “萨姆早就看出会有这一天。查尔斯先生——他的心眼儿很坏,很坏,真的,太太。俺本来早想告诉您,可就是不敢。” 蒂娜的卧室里传出一点响声。特兰特太太急忙走过去,朝屋里瞧瞧。可是蒂娜的脸仍旧很平静,睡得还是那么香。她回到玛丽身边。那姑娘垂着头。 “我得守着蒂娜,玛丽,咱们以后再谈吧。”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你说的那个萨姆,你真心地爱他吗?” “是的,太太。” “他爱你吗?” “他就是为这个才不去伺候查尔斯先生了呢,太太。” “你叫他等着,我很想跟他谈谈。我们可以给他找个差事。” 玛丽抬起挂满泪珠的脸。 “我永远不离开您,太太。” “不能说永远,孩子——在你结婚以前别离开。” 随后,特兰特夫人俯下身子,亲亲她的额头。然后,她走进卧室,坐在欧内斯蒂娜身边。玛丽走下楼来,到了厨房间也顾不得那厨娘的鄙视目光。便跑到外面,在紫丁香的荫影下扑进了萨姆焦急而热切的怀抱之中。 ------------------ 正文 第53章 我们可以看出这将会把我们引向何处……只要求我们自身某一方面的完善;为此,突出伦理道德的一个方面,只强调循规蹈矩和有所作为,将良心迄今置于首位,而对如何完善整个人,如何使整个人类得到完整协调的发展,这些都可以另当别论,留待来世解决。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主义》(1869) “她好了吗?” “我已经使她睡了。” 医生走到窗口,倒背着手望着通向海滩的布罗德街。 “她……她什么也没说吗?” 医生没有转过身,只是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猛地转过身,盯着查尔斯。 “我在等着您解释呢,先生! 查尔斯解释了一番,尽管很蹩脚,但他没有偏袒自己,没有为自己找借口。关于莎拉,他说的很少。他唯一试图替自己辩护的一点是他对格罗根医生的欺骗。对于这一点,他说,错误在他这方,因为他认为把莎拉弄别疯人院去是极不公正的。医生气乎乎地听着,但一声不吭。查尔斯说完后,他又转身朝着窗口。 “要是我记得但丁①在他的作品里描写怎样惩罚那些放荡不羁的人就好了,可惜这会儿我记不起,否则我倒可以对你说说。” -------- “我想我将来受到的惩罚也不会少。” “根据我的记忆,你跟那个姑娘的事好象不大可能。”查尔斯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并不是没有经过反复考虑就轻易拒绝了您的建议呀。” “史密逊,一个君子拒绝了别人的建议,他仍是一位君子。 然而他要是撒谎,他就不是君子了。” “我认为不说实话是必要的。” “正如您相信满足性欲是必要的一样。” “我不能接受这个词。” “那么您最好学着接受。人们会把这个词跟您的行为联系起来。” 查尔斯走到房间中央的桌旁,手按在桌上,站在那儿说:“格罗根,难道您希望我扮着假面孔过一辈子吗?难道我们的时代不是充满了掩盖着的伪善吗?不是对所有本质上虚伪的东西竭力去吹捧吗?” “我想让您三思而后行,不要把那天真的姑娘拖累到您寻求自我认识的行动中去。” “可是一旦我们获得了这种认识,难道我们能够继续对它的意义视而不见吗?当然,其后果可能是令人讨厌的。” 医生的目光转向一边,脸色十分难看。查尔斯看得出,他被激怒了,情绪异常激动。格罗根在开初的恫吓之后,确实不知该如何应付查尔斯那种对乡间传统的公开挑战。在莱姆住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格罗根和老于世故的格罗根之间在剧烈地斗争着。这其中自然还有其他原因:他喜欢查尔斯,对欧内斯蒂娜,他心中暗自有一种见解(跟罗伯特爵士的见解差不多),即认为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但却是个浅薄的小东西。他自己的历史中早就发生过一件现在已不提起的大事,其具体细节此处就不必赘述了,反正自那件事后,他更加关心他人了。此时,他讲话语调仍然很尖刻,但是避开了刚刚谈论的道德问题。 “我是个医生,史密逊。我只知道一条至高无上的法律。所有的痛苦都是坏事。痛苦也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并不能改变它的坏的本质。” “我看不出,如果好事不是从坏事中产生出来,还能从什么地方产生呢?人不是在旧事物的废墟上建立良好的自我吗?” “在对面街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的废墟上建立吗?” “她忍受一次痛苦,脱离我,这样更好,比……”他张口结舌,没说下去。 “哦,您能肯定这一点,对吗?”查尔斯对他的问话没有回答。医生望着楼下的街道,接着说:“您犯了罪。对您惩罚会使您对罪行终生难忘。所以您先不要对自己妄下结论,只有盖棺方有定论。”他摘下眼镜,用一块绿手帕擦着。两人沉默了好久,好久。末了,医生的语气里虽然还带着谴责的成分,但却缓和多了。 “您要跟另一位结婚吗?” 查尔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格罗根一进入这个房间时他就知道,自己对这位不起眼的海滨医生①的意见不能无动于衷。这位爱尔兰人身上有一种他极为尊重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某种程度上讲,格罗根代表着他所尊重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能指望格罗根完全宽恕他的罪过,但是,只要知道他不会被所有的人所唾弃,这就够了。 -------- 他回答了格罗根上面提出的问题: “这是我最迫切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