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打算做多久的男孩?一辈子?”“相对于做女孩而言?”他说。“相对于……哦,别放在心上了。今天我这人挺讨厌。一早醒来我就感觉到了。”“听着,到了那儿给我打电话行么?好让我知道你们母女是否平安。”“没问题。我当然会。”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四周的风景,仿佛我们是初来乍到一般。仿佛我们刚跨出温内贝戈观光车,在活动腿脚之际惊喜地看着国家公园的一块连绵的土地。“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吧?”我问。“博比说这是一个新世界,他说在这儿我们可以心想事成。”“那是因为博比是个容易上当的傻蛋。我这样说还是最客气的。”我意识到我仍然抓着乔纳森的袖子。我松开手时,那蓝斜纹布上留下了紧握衣袖时的印子。“我去看看他怎么老不出来,”我说,“我和丽贝卡要不马上走,就要赶上纽约的交通高峰了。”“好吧。”乔纳森等在车旁,手深插在卡其裤口袋里,阳光掠过他浅色的头发。我走到游廊时转身瞧他。他冲我来了一个嘲讽的、姐妹般的微笑,我进了屋子。博比正抱着丽贝卡从楼上下来。“我就要等得没耐心了,”我说,“如果我们一点钟时还没开过曼哈顿———”他把手指放在唇上。“埃里克睡着呢,”他说,“今天早晨他很难受。”我从他手里接过丽贝卡。今天早晨她也不怎么好过。“我不要去。”她说。“全准备好了?”博比悄声说。“嗯哼。车上都装满了。代我向埃里克说声再见,好么?”“好的。”“我不要去。”丽贝卡说。博比站在楼梯底层,腆起的肚子微微绷紧了T恤。此时他显得那么纯真和善良。他是那么生龙活虎,那么坦率而乐观的一种人,可我真想给他当头一棒。我能看见他年老时的样子,穿着拖鞋在卧室里走动,声称这个疗养所的确很棒、非常好。星期五有巧克力布丁吃,他会说。保姆名叫哈丽特,她把孩子的照片带给我看。“听着,”我说,“我有个怪想法,你想和我一起走吗?”“嗯?”“就现在,把几件东西往包里一揣就走。”“我本来以为,你知道,你妈妈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们的事。”“滚她的蛋。你想不想走?”“我们得照顾埃里克。”他说。“乔纳森可以照顾埃里克。该是他负起更多责任的时候了,你不觉得么?他们俩在一起会没事的。他们自己会过得很好。”“怎么了,克莱尔?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抱着宝宝。我说:“没什么,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个可爱的老疯子。”我抱着丽贝卡出了门,博比尾随我走到车旁。当我用安全带把丽贝卡绑在座位上时她开始激动地抽泣起来。汽车开动以后总能把她哄睡着的,不过这会儿还真没法安慰她。我做好了听她嚎啕大哭的准备。“再见,小伙子们。”我说。“不,”丽贝卡在座位上说,“不,不,不,不,不。”他们都吻了我,叮嘱我开车小心。他们吻了丽贝卡。他们的关怀成了她彻底发作起来的推动力量。她张着嘴,号叫着把从早饭起就开始积蓄的不满发泄出来,叫得几乎喘不过气。“再见,丽贝卡小姐,”乔纳森隔着车窗说,“哦,哪怕你这么胡搅蛮缠我们也爱你。和恐怖的外婆好好玩吧。”“你们要把自己照顾好。”我说。我把车倒出车道。我招了招手,男孩子们也向我招手。他们紧靠着站在一起,站在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前。我向前开时乔纳森突然朝我奔来。起初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可接着我意识到他只是想和车并排跑几步,像一只愚蠢而忠诚的狗。我继续向前开。他追过来,暂时跟上了汽车的速度,并朝我飞吻着。我又招招手,最后一次。在拐弯之前我瞧了一眼后视镜,看见了他俩。乔纳森和博比,站在路的中央。他们看起来像两个垮掉的一代青年,身穿邋遢的衣服,住在一个遥远而微不足道的地方。他们戴太阳镜,穿T恤,留着蓬乱的头发,就像站在一个旧的循环圈的边缘:六十年代即将在他们周围爆炸,那是一场持久的爱情、愤怒与受挫的期望的风暴。博比用胳膊搂住乔纳森的肩。他们俩都在招手。朝阳把公路照成银白色。这是个旅行的绝好日子。丽贝卡仍在后座上哭喊。车轮下一英里一英里的路程给抛在了后面。我明白我们的生活将不会很容易。我想像着我们在旧金山或西雅图的一间公寓里相依为命,陌生人在隔壁争吵不休。我将推着她的童车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寻找着食杂店。她不会觉得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奇怪———直到她再长大一点,并开始认识到其他女孩子的生活有多么不同。然后她会开始恨我,恨我是单身,恨我又老又古怪,恨我不能在有后院、有活动室和有父亲的地方抚养她。一时间我考虑着是否回去算了。这冲动袭遍了全身,而且若是我能够来一个U形转弯我便会回去了。可我们行驶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我追随着路面上的两条黄线,直到那冲动因距离的不断增加而被吸收殆尽。我的双手始终不离方向盘,心里只想着下个一英里,再下一个。我回头瞥了一眼丽贝卡。在汽车的运动中她已完全安静下来。在睡着之前她悲哀地看看我,她的鼻子在流涕,帽子歪在一旁,她说了一个词。她说:“妈咪。”她带着明白无误的绝望之态发出了这个音。“有朝一日你会感谢我的,宝贝儿。”我说,“或许你不会。”现在我是独自享受了。这种爱。这种有X光般穿透力的爱。这种没有真正亲切或慈悲成分的爱。原谅我吧,男孩子们。我似乎最终得到了我想要的。一个我自己的宝宝,一个可以朝之行驶的方向。以房子和餐厅作为交换也许算不上什么,可那就是我所能给你们的。我拐下公路,向西驶去。博比月亮跟着我们,那是挂在粉蓝色天空里的一弯新月。我们正从食杂店往回开:埃里克、乔纳森和我。这些天来埃里克是个捉摸不定的存在。他时好时坏。我要是不开车,也许会抓着他,不让他飘出汽车。而实际上我对乔纳森说:“他在后面怎么样?”乔纳森查看了一下后排座位。“你没事吧,埃里克?”埃里克没有回答。他有点儿心不在焉。谁晓得他听见了什么?“我想他没事。”乔纳森对我说。我点点头,并继续开着。路两边都有农庄闪过。奶牛像往常一样做着分内事儿,平稳得就像历史本身。到家后我们把埃里克搀出车,领他上了游廊的台阶。他带着古稀老人那种怡享天年同时又不知所措的微笑。他可能因为我们又回到了家里而感到满意。他可能想起了自己四岁时得到的一件玩具。我们把菜放进厨房。“洗个澡吧?”我说。“你觉得他需要么?”乔纳森问。“我觉得他很想洗。”我回答。我们扶他上楼,并放上洗澡水。蒸气在剥落得四分五裂的白瓷砖上闪着光。在等浴缸放满水时我们帮埃里克脱衣服。他既不抗拒也不配合。他的脸上带着迟疑的神色,某种与面无表情并不相同的东西。当他不知该怎么办时他就会浮现出这种无言且不解的样子,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看见的空虚。这是与害怕和疑惑分离了的惊讶。这与新生婴儿的脸是多么不同。他脱光后我们让他坐在马桶坐垫上。浴缸里的水放得很慢。埃里克安静而顺从地坐着,双手无力地垂在两条细腿之间。乔纳森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去放点儿音乐。”我说。“好的。”乔纳森仍待在埃里克身旁,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胛骨,另一只手继续小心而充满安慰地轻抚他的头发。我打开卧室的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放老歌的台,那是我们儿时听的音乐。此刻,范·莫里森正在唱《乔治夫人》。我提高音量,让歌声传进浴室。回到浴室时乔纳森说:“这是支了不起的歌,一直属于我最喜欢的。”“想跳舞么?”我问他。他犹豫地望着我,弄不清我是不是在开玩笑。“来吧。”我说,并伸出胳膊。“埃里克不会跌下来的。是吧,埃里克?”埃里克瞪眼瞧着自己的光脚。乔纳森小心翼翼地将手拿开。埃里克并没有栽倒。过了一会儿乔纳森走过来,让我用胳膊揽住,我们跳起了一支华尔兹。我们的鞋敲击在光秃秃的地砖上。我感觉得到乔纳森持续不断的生命的躁动。它就像给弹了一下的铁丝网,沿着皮肤不停地颤抖。我的手上下摸着他脊柱上圆圆的骨节。范唱着:“向乔治夫人说再见。为了乔治夫人擦干眼泪吧。”“博比?”乔纳森说。“嗯哼?”“哦,没事儿。我本来准备说‘我很害怕’之类的蠢话,可我当然很怕,我们都怕。”“啊,对的。我是说,我想我们都很害怕。”我们跳到歌声结束。我得说埃里克在微笑,或是有节奏地点着头。想到他也以这种小小的方式加入了我们很令人高兴。可是他迷失在了自己神秘的世界里,眼睛盯着一个不断在扩展的孔洞。我们跳完后便把他抱起来放入水中。我们一起擦洗他的头和皮包骨头的脖子。我们给他洗胸口凹下去的地方,以及深陷的腋窝,他会露出片刻的微笑。因为洗澡的舒适感,也可能因为某种比这更隐秘的体验。洗过澡后我们把他送上床。时间是傍晚。乔纳森说:“我赶快去餐馆再订点货,好不好?”我告诉他我准备换一下屋顶的那几块瓦片。我们忙着各自的事。这是个很平常的黄昏,夜幕即将落下。乔纳森开车进城了,我把梯子顶着房屋架好并爬了上去,怀里满满地抱着崭新的雪松木瓦。在咖啡色旧瓦片的陪衬下,它们将显得很新鲜,黄橙橙的。那些旧瓦上布满了松针,在我手压脚踩之下松脆得很,似乎很容易裂开。在屋顶上我能看得很远。我看见了我们小小的地产,以及在这之外的田野和山脉。我看见一辆红色敞篷车平静地驶过。游廊附近的草地里躺着丽贝卡的一件玩具,一个叫洛儿的娃娃。它躺在那儿咧着嘴,朝天空显出一副僵硬而欢乐的笑容。我无法相信克莱尔竟会忘记把它带走。我感到了一阵恐慌。我知道克莱尔和丽贝卡不会回来了。我本想在她们离开以前说些什么,但我不能冒这个险———要是乔纳森决定要跟着走呢?我不能让这个家就这么给拆散了。费了太多的功夫才建起来的。乔纳森和我属于这儿,我们俩一起。克莱尔把丽贝卡带到了那个活生生的世界里———它的喧闹和惊奇,它存在着让人失意的风险。她那样做大概是对的。那是丽贝卡应该待的地方。我们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较为安静、更能宽恕的地方。我跟着我哥进入了这个世界,而且再也没离开过,真的。我有工作要做。我有屋顶要修。恐慌过去了。丽贝卡有一天会回来的,这房子将一直等着她。这是她的。房子没什么了不起———一座给白蚁啃得只剩空架子的楼,虽做过点修修补补,但这些活全是由毫无经验的人做的。它没什么了不起,但现在它挺立着,当她二十岁时它仍会挺立着。此刻,就在此刻,我看见她了。清晰得像一扇开向未来的窗户。我看到一个有浅棕色头发的女人,她照世俗的标准看并不漂亮,却具有一种灵巧的优雅,这风度坚定、毫不愧恧地覆盖在她的肌肤上。我看到她亭亭玉立于自己继承来的房子的游廊中。这是一幢她从没想要得到的房子,一幢她没怎么想过该如何处理的房子。我看到她身穿冬衣站在那儿,将明亮的水汽呼出来,融在了清新的空气中。这就是我所看到的。算不上是什么意味深长的幻像。可我清楚得令自己惊讶地看见了她。我看见她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冬天在她头发上留下了它的光彩。我看见她站在这件她没想过要得到的礼物前,她的下巴分开了那僵冷的阳光。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跪在那儿,跪在地板上,触摸着我脑壳下半边那鲜活的向外突出的部位。时间在不断流逝,我开始了工作。锤子发出那种沉稳的金属乐音,在这屋子的框架里上下颤动着。我用锤子把木瓦钉在屋顶上。我钉了一块又一块。那天深夜,乔纳森碰碰我头发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看见在卧室的黑暗中他那张白生生的脸,他凑得那么近,他的呼吸弄得我的脸痒痒的。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并示意我跟他走。我随他进了过道。他拳击短裤上的圆点在黑暗里漂移。他只穿了短裤;我穿着骑马裤和背心。他又向我招招手,我跟他下了楼。阴影附着在他色彩斑驳的背上。到了客厅,他说:“很抱歉这样把你叫醒,可是我有件事需要你帮着做。”我问有什么事需要半夜三更做。他从沙发旁的桌上拿起一样东西作为回答。我费了番功夫才认出来———内德的骨灰盒。他用两只手抱着盒子向前门走去。“来呀。”他说。我们出了门走上游廊,停在栏杆旁边,像海上游轮上的两个旅客那样凝视着深黑的夜。在没有月光的晚上,这房屋就像在漂,像航行在宇宙中。能够与周围的这片漆黑分开的,只有满天的星斗和那些摇曳不定的树。乔纳森说:“我已改变主意,不再等待撒灰的地方了。我忽然觉得这里就挺好,不比别的地方差。”“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就想把内德的灰撒了?就这儿?”“嗯哼。我想让我们俩一起来做这个。”“唔,你不觉得艾丽斯也想上这儿来么?我是说,我们是不是该有某种仪式?”“不用。妈妈听说我料理好了会很高兴的。她现在对仪式不怎么感兴趣。”“好吧。”我说。“走吧。”他顺着台阶走下游廊,我跟在后面。踏上草地好比走入了太空。我带着漫步太空的眩晕感向前移动。“乔恩,”我说,“乔尼,也许我们该等一等再干这个。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你会因为没有好好计划而感到后悔吗?”“如果你不愿意,那我自己来好了。”他说。他朝着公路走了几步,那是黑暗中的一条银白而沉闷的色带。树蛙发出咕嘟咕嘟、嘎吱嘎吱的鸣叫。七姐妹在头顶上一小簇密集的恒星中搏动着。我跟着他。我们穿过公路时我回想起儿时跟哥哥走进墓地、一起庆祝我们伟大未来的情景。乔纳森的步伐十分坚定,其中包含着举行典礼的庄严和少许狂热。他只穿着那条有圆点花纹的短裤,群星在头顶怒放。一片空旷的苜蓿地在路边延伸。苜蓿摩擦着我们赤裸的腿,发出叹气般的声音。尽管我知道在白天这块地的尽头是灌木林和一座废弃的小屋,但此时我看见的是苜蓿的海洋。我们向前走时乔纳森说:“我刚刚明白要等找到一个理想的安息之地才把我爸爸的灰撒出去是多么荒唐可笑。我刚刚打定主意,这就是块理想的地。就这儿。我甚至不知道是谁的,你知道么?”“不知道。”“哦,博比。我可不想成为那种行将就木的人。”“你不是那种人。”“我是的。我本以为不是的,但其实我是。”“乔恩,”我说,“乔尼。”他等着,可我没法告诉他。我没法告诉他我所知道的———我们俩都依恋活人世界以外的东西。那就是把我们和克莱尔和其他人分开的原因;那就是按常理我们应该长大成人、各奔东西时我们还抱成一团的原因。过了一会儿他说:“所以我觉得该把这个处理掉了。就现在。就这里。这个地点看来够好的了。”我们已深入到田野中间,黑暗已在身后重新合上,抹掉了公路和房子。我们能看见的只有苜蓿。蟋蟀们吵吵嚷嚷,蚊子在我们头顶上打转,它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我们站在满天星斗、嗡嗡不息的夜色中,黑暗完整得像世界末日。“盒盖不大好弄,”他说,“等一下。好了。”他把盒子放在地上。“简直难以置信,”他说,“我爸以前总把我扛在肩上。有一次逗我乐,最后我把尿撒在了裤子里。我仍记得他感觉糟透了。还很尴尬。还有点气愤。”“你想,呃,说几句吗?”我问。“哦,我想我已经说过了。听着,你愿意跟我同时把手伸进去么?”“好的。你要我做我就做。”我们俩都弯下腰。“我数三下,”他说,“一———二———三。”我们将手伸进去。盒子里还有只塑料袋,我们的手摸索着伸进袋子里。内德的骨灰细腻光滑,里面散布着一些碎骨。当我们的手碰上去时乔纳森吸了一口气。“哦,”他说,“好了。最难受的一步走过去了。你有没有抓到?”“嗯哼。”我们站着,手捧骨灰。“她说得对,”他说,“要是他的一双旧鞋子给烧成灰也就这样。好,来吧。”我们默默地把灰撒进田里。我们绕着小圈子,散播着骨灰。夜色黑得使我们无法看见它们落下。它们从我们手里消失。如果它们发出了什么声音,那也淹没在了昆虫的喧闹和苜蓿叶的瑟瑟声中。我们在盒子里抓了一把又一把。我们一言不发,直到撒完了所有的骨灰。“好了,”乔纳森说,“爸,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我尽力了。”他拾起盒子,我们在黑暗中朝我们以为房子应该在的方向走去。我们因为撒灰而失去了方向感,结果与房子错开了一段距离。我们必须沿着公路走四分之一英里。我们让一辆路过的沃尔沃感到很纳闷———两个穿内衣的人走在乡间公路上,手里捧着只空盒子。“博比?”乔纳森说。“哎?”“你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作出了决定吗?”“不知道。”“克莱尔和丽贝卡走后我开始想,我多么不愿让她们回来时还看到楼上只剩几口气的埃里克和客厅里供在书架上的我爸的骨灰。忽然间这屋子里似乎有了太多的死亡。就在那时我决定要把骨灰撒到牧场上去。我的意思是,我留着骨灰有什么用?”“嗯,没用,我想。”“我想把丽贝卡的房间粉刷一下,”他说,“那儿太脏了。明天下了班去买点漆怎么样?鲜艳点儿能让她着迷的,比如鲜粉红色。没人告诉过我小娃娃的品位会那么差劲的。”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声。灰白色的星光颤巍巍地照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我们一声不吭地走了几分钟。“听着。”他说。“嗯哼。”“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把我的骨灰撒在这儿也挺不错。如果那天来了,我要你跟我妈妈说一声。告诉她我有个最后的要求,就是这个。上帝,如果我爸和我最后都撒在这里,我妈死时去哪儿呢?”“她也可以来这儿。”“哎,她总是拖着不去不想去的地方。为什么她死后就应该和我们不一样呢,对吧?”“对。我是说,我想是这样。现在我们都属于这地方了。”“如果真是那样呢?”他说,“会不会有什么事?”我们不再说话。要说的太多了。我们走在最后一段短短的路上,被看不见的动物看着。这就像一场梦,一场小时候经常做的关于在公共场合遭遇尴尬事的梦,穿着破背心走在公路上。可是,就在此刻的这场梦里,我没有感到丝毫的难为情。我就在这儿,衣不蔽体地行走在乡村公路上,漆黑的风在周围盘旋。内德的灰与一个微型世界的泥土混合在了一起,那儿横行着蚂蚁和笨重的甲壳虫。埃里克的睡眠倏忽不定,被梦境映照得错综复杂。这世界存在着一种美,但它比我们预期的要严酷。它不同于我家餐厅墙上的秋日农庄,正如一根骨头不同于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在这块大陆上的某个地方,克莱尔和丽贝卡正在一家汽车旅馆里或一个朋友家的客厅里酣睡。当屋子的蓝色侧影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记起来家也是个使人避而远之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家;我们可以从这儿逃跑,也可以再回到这儿。此时天色黑暗得足以让我看见未来———寒冷的早晨,漫长的夜晚,每天的音乐。乔纳森和我在这里维修着一件礼品,以便有些人在前途愈发渺茫时能够再回来。为了到达这里我们赶了那么长时间的路。我们走上车道,我看见什么东西掀了一下卧室窗帘。一时间我以为克莱尔回来了。我抓住乔纳森的肩膀。“什么?”他说,“怎么了?”“没什么。没事。别放在心上。”在产生冲动和触摸乔纳森的间隙里,我已清醒过来。克莱尔没回来。我看到的只是风吹起的帘子。要么是风,要么是屋子本身的精灵,我们夜里的外出促使它暂时变得不安分起来,然而它太老朽了,横亘在我们的想像和我们真实的创造之间的沟壑,竟不能使它感到诧异。乔纳森四月的一个下午,埃里克死前几个月,博比和我带他出门,去密林深处我们认识的一个池塘。车开了十英里才到达。那是一湾深蓝色的湖水,湖边就是松林。那时节大地刚有了暖意,湖边除我们外别无他人。“做本季第一批泳客,”我们钻出汽车时博比说,“这是我们的传统。”“真美。”埃里克说。那时他已虚弱不堪。他的腿很疼,行走困难———那病在他体内蔓延的速度比别人都快。一个冬季下来他的面容已扭曲变形。他的眼睛似乎略微变大了,他的下颌宽阔起来。我想他头骨的形状已经开始显露出来了。“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我们还没出来玩过。”我说。博比和我帮助埃里克艰难地走下一条短短的小径,它通往一片新月形的算得上是湖滩的泥土和松针地。湖面静止得近乎不自然———还看不见蜜蜂或蜻蜓或树叶的倒影。不到一个月前,一块块明晃晃的雪还残留在树阴里。而今树干似动物皮毛般湿润、鲜活,太阳虽已暖和,但一如冬天时的苍白,仍然羞于展现将在五月放射出的那种更深的颜色。池塘里仅仅映照出一片如雪茄状延伸至对岸的云。我们站在狭窄的湖滩上,博比捡起一块石头打水漂,水面像石板一样光滑而平静。“你们夏天来这儿游泳?”埃里克问。“嗯哼,”我说,“那时人挤得很,这是当地的科尼岛。那景象挺热闹。有婴儿,狗,还有八十来岁的人裸泳。”他凝重地点点头。我后悔提到了一个未来的季节,一个他也许见不着的季节。我仍没有习惯病人喜欢采用的那套特殊的、彬彬有礼的言谈举止。我就像在扮演一个招待穷亲戚的主人,我真正做的事情就是花钱。只有看见了他的穷酸相才意识到,我的一举一动几乎都与自己的财富有关。“那,我们下水么?”他问。“要把人冻僵的。”博比说。“你说过要做本季第一批泳客,你说这是传统。”“只是打个比方,”我告诉他,“我们只是来玩玩。这水至少还要一个月才会暖和。”虽然我估计埃里克只是说着玩的,但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得出他实际上多么想下水游一游。他无法寄希望于季节———待到春暖花开时,他可能已完全不能行走了。就算他可以游,也万万不能向陌生人露出他病弱的身躯。游泳季节一开始,那些人就会成群结队地聚拢来。“你真想游?”“是的。”他带着孩子气的执拗语调说。“这样很容易感染肺炎的。”博比说。“我们游,”我说,“来吧,水没问题。至少有三个礼拜没结冰了。”“你疯了。”博比说。“是啊。来吧,埃里克。我们去游。”“你不能这样,”博比说,“水冷得要死。”我开始脱衣服,埃里克也开始脱。我们的动作既不优美,也不顺畅———没有丝毫性的意味。或者说任何与情欲有关的东西都给深埋起来,就像球员之间流行的做法,他们在比赛之前藏起了肉体的自我之爱,这种爱慷慨而宽广,足以延伸到其他队员的身躯上,仅仅因为他们都在那儿,而且或多或少有着相似的体貌。在博比数落着我们的愚蠢时,我们除去了茄克和靴子,将它们扔在地上。我们一丝不挂地站在暖和而明亮的日光下。随后博比终于让步了,也开始脱起来,因为他拒绝被排除在一个他所阻止不了的错误之外。博比脱衣服时,埃里克和我并肩站着,赤身露体地面对着湖水。我们羞怯得不能直视对方,尽管我站在旁边的位置上也能把他看得很真切。他四肢的关节处都长着球形的突出物,上面布满了紫色的小斑点。他的胸口和腹部上也散布着这种印记,像多年前的文身给融合进了皮肤里。我抑制住一阵嫌恶的冲动,不仅因为他的身体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还因为病痛对他的折磨是那么显而易见。穿牛仔裤和汗衫时他看上去的确是生病的样子,但还算正常;而脱光时他看起来就像疾病本身。仿佛他作为人的特征正在被蚕食,取而代之的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伸出胳膊抓住他的手,以保护我们两个。在这么做的同时,我的思想也赶上了我的行动。我同情他,这个恐惧的灵魂,还没有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如果现在我的身上也开始显出病兆,我也一样猝不及防。我的脸在发烧。“好了么?”我说。“好了。”我们一起跨进水里,博比还在脱牛仔裤。第一印象是暖和———漂浮在表层一英寸的温水。可穿过了这层,下面的水便把脚冻麻了。“哦。”当水拍溅上埃里克的脚踝时他叫起来。“也许这毕竟不是个好主意,”我说,“我的意思是,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是啊,”他说,“就再往前走一点吧。我想———嗯,我就是想这样嘛。”“好吧。”我说。我仍抓着他的手。我第一次感到了与他的亲密,尽管我们已相识不少年,做爱不下几百次了。我们拖着脚向前走,在铺满沙子的湖底迈着碎步。每一寸暴露给湖水的肉体都传递着痛苦。那脚底下的沙则像一粒粒的冰珠。博比扑溅着水朝我们走来。“疯了,”他说,“天杀的真疯了。埃里克,你只能在这儿待两分钟,然后我把你弄出去。”他是说真的。若是必要他能将埃里克的身子提起来抱上岸。自打我们做孩子在一起时,他就以拯救傻瓜于冰水中为己任。不过还有两分钟,于是我们继续向前。水很清澈———阳光织成的网在我们的赤脚上颤动,小鲤鱼箭一般从我们身边游开,只有当它们的影子掠过湖底时才能看见它们。我向博比看了一眼,他坚强、沉稳得像艘汽船。他的形象与埃里克完全不同:时间使他愈发厚实。他的肚皮现在宽阔而隆起,原先那一小簇奖章似的古铜色胸毛颜色变深了,且扩散开来,将一绺绺鬈毛送上肩膀,并向下蔓延至背部。我自己的毛发则在减少,前额的发际线至少比十年前高出两英寸。我能用手指摸到后脑勺上一个蓬乱的圆圈,那儿的头发日渐稀疏。“这很好,”埃里克说,“我的意思是,感觉很好。”感觉并不好。简直是折磨。可我想我能理解———那是一种强烈的感受,一种来自外部世界而非内心的感受。他在向某种痛苦告别。“你们在发抖。”博比说。“再待一分钟,然后我们就上去。”“对。再待一分钟,不多不少。”我们一块儿站在水里,注视着对岸连绵不绝的树。那就是所发生的一切。我和博比带埃里克来游他事实上的最后一场泳,而我们只涉到齐膝深的水里。不过当我站在水中时,我发生了变化。我不知道是否能解释清楚。某种东西爆裂开来。在此以前我一直为将来而生活,我活在持续不断的期望当中,而当我赤条条地与博比和埃里克站在冰冷刺骨的浅滩中时,这一进程突然终止了。我父亲死了,我自己或许也将不久于人世。我母亲做了一个新发型,有了一家店铺和一个年轻的情人;一种比旧生活更适合她的新生活。我没有成为人父却爱着一个孩子,仿佛我就是她父亲———我明白那是怎样的情形。我不能说我很快乐。我没有任何像快乐这么简单的心情。在我的成年生活中,我也许第一次只属于现在。此刻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我却拥有此刻,完完全全地拥有。它栖息在我体内。我认识到若是自己很快死去,届时我会懂得这一点的,一种与我的生活、它的错误和荒唐成就的联系。成为立于一池清水中的三个裸体男人之一的机会。我不会毫无成就感地死去,因为我到过这里,就在这里而不在别处。我没有说话。博比宣布一分钟到了,我们把埃里克搀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