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只苍蝇!吃了一只苍蝇!” 他感到恶心,越来越厉害,吐了起来,有好一阵无法再吃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一直看着那只苍蝇却又要把它吞吃下去。 夏季带着酷热扑来。甘特来这里住下有好几天了,把黛茜也带了来。一天晚上,他们一家到“德尔马花园”酒店去喝啤酒。天气炎热,尤金坐在一张小桌旁,贪婪地盯着冒着泡沫的啤酒杯:心想他可以把头扎进冰冷的泡沫,美美地大喝一场。伊丽莎让他尝了一口,看着他那痛苦而又惊呀的表情,大家都惊叫起来。 过了多年,他仍想得起当时甘特胡须上沾满了啤酒泡沫,凑着酒杯大口吞饮着:那豪迈的架势和过瘾的样子令人着迷,在他心中激起去仿效的渴望,同时也在猜想是否所有的啤酒都是苦味的,是否可以不经初始阶段而直接进入这种非凡饮料带来的快感。 过去那段经历已模糊不清,但其中那些人的脸庞仍不时浮现在脑际。阿尔特蒙的一些居民来到伊丽莎的客栈住宿。一天,他仰起头时看到了吉姆?莱达那张洁净但蛮横的脸,突然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恐惧。这人是阿尔特蒙的司法长官,就住在甘特家的山坡脚下。一次,在尤金两岁多时,伊丽莎动身到皮德蒙特为一场审讯作证去了,有两天不在家,尤金就被托给莱达太太照看。他一直忘不掉第一天晚上莱达先生对他无情的逗弄。 此刻,在今天,这个魔鬼借着可恶的魔法又出现了。尤金仰视着,盯着他那张显出深深恶意的脸,又发现伊丽莎正站在他身旁。看到他的小脸上露出越来越重的恐惧神色,吉姆?莱达做了一个姿势,似乎他正举手朝伊丽莎狠狠地打去。尤金愤怒而又惊恐地大叫一声,他们两人却笑了起来:有那么一闪而过的瞬间,尤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伊丽莎有了怨恨;他发怒了,妒忌和恐惧使他感到无可奈何。 晚上,斯迪夫、本和格罗夫这几个刚搬来就被伊丽莎打发出去找工作的男孩从“博览会展场”回到家里。白天的喧闹使他们兴奋和激动,说个不停,他们用隐晦的语言谈论着那个“胡奇--库奇”,一边暗暗窃笑着:尤金听得出那是一种舞蹈的名称。斯迪夫哼起一首单调的曲子来模仿原曲,同时放荡地扭动着身体。他们唱起一首歌。那简易而又遥远的乐曲在他耳边萦绕,他也学会了: “在圣一路一易斯相见,路依, 在‘博览会’相见, 假如你见到那些男孩和女孩, 告诉他们我要去那儿。 我们要一起跳“胡奇一库奇--” 还有其它类似的歌词。 有时,当尤金躺在照射着阳光的被褥上时,会慢慢感觉到身旁有一张温和的面孔在注视着自己,说着柔和而爱抚的话语,那声音在本质和程度上都有别于家里其它任何人;这张脸呈现浅栗色的皮肤,有黑头发,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透出细腻而又伤感的慈祥。这人把柔软的脸贴在尤金的脸上蹭着,一边抚摸并紧抱住他。在棕色的脖子上有个暗红色的胎记:尤金好奇地一次次去触摸。这人是格罗夫--男孩中最温和又最伤感的一个。 伊丽莎偶尔会允许男孩们带上尤金出去游玩。有一次,他们乘坐蒸汽轮船在河中航行:尤金下到底舱,从船舷的窗口近距离观看河水,强大的水流象一条黄蛇缓慢而畅通无阻地从身边蠕动而过。 这几个男孩在“博览会展场”干活,在一人叫做“内部旅馆”的地方做男服务员。这名称吸引了他,并常在他的记忆中闪现。有时,他的几个姐姐,有时是伊丽莎或是男孩们拉着他到“博览会”去,在熙熙攘攘的人丛和嘈杂声中穿行,边走边看那些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的“博览会”展摊。在经过“东印度”茶屋时他瞥见里面有包着头巾的高个男人在走动,还平生第一次闻到了东方人的焚香气味;他陷入了幻想之中,这一切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一次,在一个发出巨响的庞大建筑里,他看着面前那威力无比的火车头,呆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怪物,车轮在轨道上吓人地滚动着,炉膛里火光熊熊,烧红的煤粉粉落进炉膛下方的灰斗里,两个脸上满是灰尘又映着红光的司炉不停地往里面添着煤。这场景在他的脑际燃烧不止,就象从地狱喷发出的巨大奇观:他为之震憾,为之着迷。 另有一次,他站在缓缓转动着的游乐挂斗大转盘那可怕的轨道边上,游艺场的喧闹和粉乱令他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杂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融入到这场狂欢及其幻觉的景象之中。他听到卢克在大谈吞蛇表演,而当男孩们假意要把他拉上大转盘时,被吓得拼命尖叫。 一次黛.茜身上潜藏着的猫一般的凶残劲压倒了表面的温和文静,硬拉着尤 金去乘坐游艺场的观光小火车,穿过那些使人发狂的恐怖景点。他们的小火车从室外的白昼猛然冲入发出吼叫的黑暗之中,他惊叫了一声便止住了。这时小火车开始减速,缓缓驶入一个灯光昏暗的恐怕区域。这里配置有花花绿绿的巨型怪诞形象,有张着血盆大口的妖魔头,还有表示死亡、恶梦和疯狂的各种造型,看上去阴险狡诈。尤金对此毫无准备,思绪被失常的恐惧搅得六神无主。小火车向下驶去,冲过一个又一个装有灯饰的洞穴,他的心急剧收缩起来,却听到身边的人都发出大声的狂笑,黛茜也跟着附和。这会儿他总算从那孩童式的幻觉和虚构的魔境中回过神来了,但觉得自己完全被这场“博览会”压垮了。而且,有一个念头令他惊愕,并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时地重现:他的生活就象一场奇幻的恶梦,还有,狡诈和邪恶的诡计使他把自己所有的希望、信念和自信都拱手让给了戴着人形面具的恶魔,任其滥施淫威。最后,他终于出来了,回到温暖而实在的阳光下,令人窒息的恐惧使他的脸变成了紫色,还未完全恢复知觉。 他最后一次想起那场“博览会”是在初秋的一个夜晚:又是黛茜带着他,挤坐在一辆公共汽车的驾驶员座位上,平生第一次倾听着马达运转时发出的奇妙嘎嚓声。汽车穿过刮扫而来的层层雨水向前行驶,拐过表面泛着光亮的一条又一条街道,还经过一个“梯形喷泉”,它位于一幢饰有万盏灯光的白色大楼前,喷泉的水从顶端倾泻而下。 夏季过去了。秋风瑟瑟,好似逝去的喧闹在微微喘息:狂欢的时节已近尾声。 到这时,屋子里渐渐冷清起来:他很少见到母亲,也不出门,由几个姐姐照看,并不断被劝告保持安静。 一天,甘特多回了一躺家。格罗夫患伤寒病倒了。 “他说是在‘博览会展场’吃了一个梨,”伊丽莎重复这句话已有上百次了,“然后一回家就抱怨不舒服。我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不行。‘怎么了,孩子,’我说,‘到底--?’” 她那白暂的脸庞上一双黑眼睛闪出亮光:她看到这孩子,不由地心头一紧。 医生每次探视之后伊丽莎都要努起嘴,看上去心事越来越重。每一次得到些许安慰她都牢记在心并加以夸大,但又心情暗淡。一天晚上,她匆忙地从格罗夫的房间走出来,突然失去了平静的外表。 “甘特先生,”她努起嘴轻声说道。她把一张白暂的脸冲着他直摇晃,似乎说不下去了。紧接着,她用极快的语速讲出了结果:“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正处在午夜的沉睡之中。有人推摇着他,使他渐渐从昏睡中醒过来。过了一会儿,他醒来发现自己在海伦的怀抱里。她坐在床上搂着他,把一张病态又受到惊吓的脸紧贴在他身上。她用压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对他说着,令人意外地含着不祥的口吻: “你想看看格罗夫吗?”她轻声问道,“他正躺在降温板上。” 他不知道降温板是什么;整个屋子弥漫着恐怖的气氛。海伦抱着他走出屋子,来到灯光昏暗的大厅,又带他到当街的一个房间。他听到屋门里面有低语声。海伦悄悄地打开门;只见灯光把那张床照得通亮。尤金睁大着眼,恐惧象毒药一样在他的血液里扩散。透过躺在眼前的小小尸壳,他猛然想起了曾经朝他俯视的那张温和的棕色脸庞和柔和的目光:他象一个迷狂之后又恢复神态的人,回忆起了这张已有几个礼拜没有见到的已被遗忘的脸,那个生疏而又欢快的孤独心灵一去不回了。噢,逝去了,灵魂喔,快乘着为你哀号的风回来吧。 伊丽莎昏沉地坐在椅子上,脸侧向一旁,贴在搭在椅背的手上。她抽泣着,脸部拧曲起来,那样子滑稽而难看,比起平静的哀伤表情来要可怕得多。甘特词不达意地安慰着她,却一边频频回头看一眼那孩子,一边走出屋进了大厅,他痛苦而又迷茫,不禁向前举起双臂。 殡仪员将尸体放入一只大筐子抬走了。 “他只活了十二岁零二十天啊,”伊丽莎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看来这件事使她痛苦不已,任何其它的事都无法与之相比。 “你们几个孩子去睡一会儿。”她突然命令道,边说边把目光停在本的身上,他正站在那儿,困惑不解又满脸愁容,瞪着探问而又老沉的双眼朝屋里看着。她想到一对双胞胎就这样被拆散了;当初他们两个在二十分钟内先后降生;一想到本的孤独,她感到揪心的怜悯之情。她又哭了起来。孩子们回屋睡觉去了。伊丽莎和甘特两人独自在房间里多坐了一会儿。甘特将脸部靠在粗壮有力的大手上。“他是我最乖的孩子,”他自语道,“上帝作证,他是这群孩子中最乖的。” 时钟滴答响着,他们在此寂静中回忆着格罗夫,两人的心里都涌动着害怕和悔恨:这孩子生性恬静,在众多的子女中他未受到注意,无声无息地就去了。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的胎记,”伊丽莎轻声自语道,“忘不掉,忘不掉的。” 过了一阵子,两人才想到了对方,猛然体验到自身处境的可怕和陌生。他们想起远方山区那幢爬满葡萄藤的房子、那熊熊的炉火、那喧闹、叫骂和痛苦,想起那段暗淡又纠葛不断的日子,想起命运的错误将他们带到现在这块边远之地,结果狂欢结束之后便是死神降临。 伊丽莎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追忆着那些急燥而不留余地的粉乱往事,寻求答案: “早知道的话,”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道,“早知道结果是这样--” “想开点,”甘特说道,一边笨拙地抚摸她。“上帝作证!”过了一会儿自语着又说,“一想到这事真有点怪。” 他们两人仍坐着不动,话也没有刚才那么多了,心里都涌起了强烈的怜悯之情--不是对自己,而是为对方,也是为生活中的无谓、迷惑和在探求中发生的变故。 甘特粗略地想了想自己过去的五十四个年头,想到那逝去的青春、日渐枯竭的体力和一生中那许许多多的丑陋和恶行。有种人心里明白,铸成的链子不会再断开、绣好的图案不会再散开、已发生的事不会再复原,因此内心有说不出的心灰意冷,而甘特正有这类人的那种心情。 “早知道的话,要是早知道,”伊丽莎说道。接着又说:“我很伤心。”但甘特知道此刻她的悲伤不是为他或她自己,甚至也不是为那个突遭没有理性的命运施以瘟疫的儿子。她悲伤是因为她那苏格兰人特有的洞察力猛然照亮了内心,使她平生第一次清晰而不带掩饰地来看待“必然性”那不可抗拒的趋势,因而她为所有已故的、活着的或将要出生的人感到悲哀,这些人用祈祷来煽起无济无事的圣坛之火,满怀希望去乞求无动于衷的神灵,还对着遥远的永恒世界抛射出载着他们信念的小小火箭,祈望在世间这片旋转不停又遭遗忘的渣土上获得荣耀、指引和解放。噢,迷茫啊。 他们当即动身返回老家。甘特和伊丽莎一路上心神不安,每到一个车站都不惜走一长段路到行李厢去看一眼。十一月的秋季,天色阴暗。山林覆盖着棕色的枯叶。那枯叶四处飘落,在阿尔特蒙的大街上、小巷深处和水沟里,还在风口上枯燥地飞卷着。 火车绕过弯道,在山坡顶部嘎的一声停下来。甘特一家人下了火车:格罗夫的遗体已提前从站台上转送走了。伊丽莎缓步走下山坡,这时,塔金顿太太一边哭着一边从家里跑出来。她的大女儿一个月前也刚去世。她们两人一见面便放声大哭着朝对方奔去。 在甘特家的客厅里,灵枢已停放在搁架上,左邻右舍都围上门来寒暄着,表情悲哀,相互窃窃私语着。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第六章 格罗夫的去世给伊丽莎留下了最可怕的创伤:她的勇气一下子折断了,她缓慢但顽强地冒险朝着自由的天地走去,却突然被堵住了去路。当她想起那座遥远的城市和那次“博览会”,全身就象散了架似的:面对将她击倒在地的那个暗藏敌手,她感到不寒而栗。 她绝望又悲伤,于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处于家人的环绕之中,重新过起了原本打算丢弃的那种生活。她忙忙碌碌地过着日子,试着喝酒,借疲劳来麻痹记忆。但那张已消逝的忧郁脸庞象是模糊不清的神灵不时在记忆薄里突然闪现:她想起棕色皮肤的脖子上那个胎记,失声哭泣了起来。 在严峻的冬季期间,此事的阴影才渐渐散去。甘特把旺旺的炉火,那张木纹清晰但吱嘎作响的桌子和日常生活那丰富而喧闹的日程一一恢复起来。往日的生气又涌入他们的生活中。 冬季渐渐过去,尤金脑海里充斥着的阴郁也慢慢消散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时日开始呈现出有条不紊的鲜明色彩。他的思绪从“博览会”的迷乱中恢复过来:生活又实实在在地展开了。 家庭有一股提供保护和满足需求的力量,他在其中感到安全和清醒。他挺着吃得滚圆的肚子躺在催生活力的炉火前,贪婪地读着书架上的厚书,陶醉于纸张的霉味以及被烤热的封皮发出的刺鼻气味。他最喜欢的书是三本小牛皮封面的大部头,名为《里德帕斯世界史》,那数不胜数的书页里配有成百幅插图、版画面和木刻画:他翻阅着书中的图片,以此了解过去几百年的变迁,这样一直持续到他能看懂文字为止。战争场面的图片最使他激动。听着房屋四周的风在受阻后发出的呼啸声、巨树的隆隆巨响声,他兴奋不已,把自己的思绪融入到那黑暗的风暴中,发泄着所有人内心都具有的狂魔般的欲望:对黑暗、大风和快速的渴望。过去的历史在他眼前展现开来,一幕幕各不相同,很是壮观:看到图片里的埃及国王坐在战车上,由腾飞的马匹拉着风驰电掣般向前冲,他不由地自己编造着一个又一个的传说;看着那些传说中的暴君亚述国王们拧曲的胡须和猛兽般的庞大身躯还有巴比伦的城墙,他感到这些极其久远但已留在记忆里的故事在他心里又重新复活了。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图片:指挥大军冲锋的居鲁士大帝、马其顿步兵方阵那如林的长矛、裂成碎片的船桨、萨拉米海战那挤成一团的无数战舰、亚历山大大帝的盛宴、骑士之间可怕的格斗、断裂的长枪、战斧和剑、密集的长枪手队群、遭围攻的城墙、爬满了人的攻城云梯向后倒下、那个用身体扑向敌人长矛的瑞士兵、马匹和人脚的踩踏,高卢和恺撒征服过的那片阴暗的森林。甘特坐在他身后,离得比以前稍远些,在一张结实的摇椅里使劲地前后摇晃着,口中吐出一团团有力的清淡烟液,从他儿子头顶越过,落入嘶嘶作响的火中。 有时甘特也象从前那样,给他读一些选自莎士比亚的作品片断,带着洪亮的声调和华丽的夸张。其中他听得最多的是马克?安冬尼葬礼的演说词、哈姆雷特的独白、《麦克白》剧中的盛宴一节以及奥瑟罗掐死苔丝狄蒙娜之前两人之间的那场戏。偶尔,他也会吟诵或朗读诗歌,他默记下来的诗数量不少,而且准确。他喜欢的词名有:“噢,生命之灵为何要骄傲”(“这是林肯喜欢的诗,”他老爱这么说);“‘我们迷失航向了,’船长大叫着,一边踉跄着跑下舷梯”;“我想起了,我想起了,我所诞生的那所房子”;“九十九个人跟随船长,循着敌人的踪迹追击,在灰白色的晨光中追击,九十人中有九人归来”;“这男孩站在着火的甲板上”;还有,“三海里,三海里,前进三海里。” 第六章(2) 有时他会叫海伦来朗诵“校园静静地座落在路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晒太阳;校园周围仍种着漆树,黑莓树在疯长。” 海伦接着讲到草丛是怎样长了四十年而超过那个小女孩的头顶的、那个灰头发男人又是怎样在生活这所严酷的学校里发现很少有人愿意超过他,因为你瞧,大家都爱他,这时甘特总是重重地哀叹一声,边摇头边说: “哎,是啊!这话说得再真实不过了。” 他们一家生活在一起,已到了深深依恋的成熟期。甘特把他的为所欲为、他的慈爱和挣来的富足物品毫不吝啬地都给了家里人。渐渐地,全家人开始迫切盼望他的归来,因为他会随身带回生活和日常活动的浓烈气息。一家人会在傍晚时分守在门口,看着他转过山坡下的弯道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往回赶,还细心地看着他到家后的那一连串动作;从把带回的食品扔到厨房桌子上开始,直到拨旺屋里的火;他一进门总是要摆弄一下火,把大量的木柴、煤和火油抛进火里。干完这些事,他便脱下上衣,到水池边起劲地擦洗一番,一双大手在剃刮过但仍有粗硬胡须的脸部上下搓揉着,弄出类似砂纸磨擦的有力声响。然后,他将身体贴靠在门的侧柱上用力地来回蹭着,使劲刮磨背部。在这之后,他会把剩下的半罐火油全部浇到呼呼燃烧的火苗上,一边狠命泼洒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接着,他取下为便于使用而放在壁炉架上的烈性苹果烟草制品,咬下一大块嚼着,开始在屋里激动地来回踱着步子,对家人的窃笑置之不理,还念念叨叨构思着他的骂人之词,其他人则在一旁满心欢喜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习惯动作。最终,他会冲进厨房对着伊丽莎乱骂,狂叫着喊出斥责的核心内容。 他的责骂狂乱而缺少规律,但凭着不间断地运用,仍多少带有典雅言辞的流畅和直率:他使用的明喻十分怪诞,确实是低级乐趣的产物,以致这个家庭--虽然从最年长的到最年幼的都具有不寻常的逗乐能力--也不免感到日日新奇。孩子们渐渐习惯了在傍晚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候他的归来。伊丽莎的巨大创伤正缓慢而艰难地愈合,连她也受到了某种感染。但她内心里对酗酒的那些日子仍有余悸,并且在潜意识里总是执拗地想着过去,难以给予宽恕。 不过,在那年冬季,孩子们,这些时光的绝对小宠儿那迅速复苏的活泼和欢乐占了上风,死亡的阴影被侵消,从孩子们的心头渐渐退走了。这使伊丽莎又升起一线希望。这一家人在自己的圈子里生活,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立,虽然人人都认识他们,却几乎没有人与他们交朋友。他们的处境很孤单。假如要给他定一个等级,或许可以称其为中产阶级。然而,邓肯一家、塔金顿一家、所有的邻舍以及全城区熟人从不接近他们,从不进入他们的那有声有色的奇特生活。这是由于他们一家不信守常规生活的全盘秩序,也由于他们本身那种偏执、与众不同的不安分品质,而且从不对之反省。至于与显贵阶层--如希利亚德家--进行交往,即便他们有那个能力和意愿,也同样不可能做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样的能力和意愿。 甘特是个不寻常的人,而不是一个怪人,因为怪异并不能迫使生活对它始终如一地作出奉献。 当他在家里大声吼叫,发泄积存在心里的怒气时,孩子们便欢快地跟在他后面;当他对伊丽莎说初次见到她的那天她“象条爬行的蛇绕过街角而来”时、或者当他从寒冷的室外进到屋内,指责她和潘特兰家的所有人引来大风大雨逞凶狂时,孩子们则兴奋地发出尖叫声。 “我们会冻僵的,”他喊叫起来,“这天气真可恶、真该死、真残酷、真倒霉,我们非冻死不可。威尔大哥会在乎吗?吉姆小弟会在乎吗?那个“老混蛋”、你那个可鄙的老父亲又会在乎吗?仁慈的上帝啊!我已落入了化身魔鬼之手,比荒野的野兽还要野蛮、还要残忍、还要可恶。他们那些恶魔,对我的痛苦只会幸灾乐祸、袖手旁观,直到我被折磨至死才甘心。” 他在近旁的卫生间周围急速地踱了好一阵步子,自言自语说着什么,而卢克咧嘴笑着,站在一旁关注地看着他。 “可他们真能吃啊!”他大叫道,猛然朝着厨房门冲过去,“他们真能吃--如果是外人供给饭菜的话。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老混蛋’的馋相。嘎一吱、嘎一吱、嘎一吱。”说着做出一副贪婪之极的表情,全家人于是哄笑起来。接着,他用缓慢的哀求腔调模仿已故潘特兰少校说话:“‘伊丽莎,你要是不在意,我想再吃一点那鸡肉,’这老混蛋边说边将鸡肉咽下了喉咙,他吃得太快了,我们只好把他拖离餐桌。” 他的斥责渐渐升级而变得肆无忌惮,这时男孩们就会又叫又笑。此时甘特心里很是痛快,便狡黠地朝大家瞟一眼,咧开薄嘴唇的两角微微一笑。伊丽莎自己也会短促地笑一下,然后毫不留情地大声说:“都给我出去!你们一个晚上闹了这么久,我听够了。” 有时,在这样的场合,他那幽默感会发展到难以抑制的地步,不禁笨拙地试着去和她亲热,用胳膊生硬地搂住她的腰。她侧显出生气的样子,不知所措,半真半假地作出逃离的姿势,一边说道:“走开!别碰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想这种事!”她那窘迫而苍白的微笑既苦涩又滑稽:笑意之下是强忍住的泪水。这样表露情感的场合次数不多又矫揉造作,此时孩子们抑制住笑声,坐立不安,说道:“喔,爹,别这样。” 尤金第一次看到这类场合时已快五岁了:羞愧感象许多拧在一起的团块在他心里聚集,噎在喉咙隐隐作痛。他扭动脖子四下张望,不知所措地笑着。长大后当他在戏院里看到可怜的小丑令人作呕的场面时也是做同样的举动。自那以后在他又看到父母亲昵地相互抚摸时,再也摆脱不掉第一次的那种压抑的羞耻感:大家对那些责骂、吵闹和粗俗的行为已完全习以为常了,所以任何人如改用轻声细语反而显得装腔作势。 不过,随着难敖的岁月连同悲痛一起一点点地逝去,对财产和自由怀有的那种强大的原始本能又开始在伊丽莎身上复苏了。他们二人因本性不合引起的争斗本来早已平静下去,现在也随之开始了。孩子们渐渐长大成人--尤金已经有了玩耍伙伴:哈里?塔金顿和马克斯?艾萨克斯。伊丽莎的性欲象渐渐熄灭的燃煤,越来越淡。 每到一个季度,业主与税收之间的一贯冲突便开始了。当甘特手里拿着税收员给他的收费清单回到家时,真的是气得发狂。 “以上帝的名义,老婆,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要不了一年时间,我们一家人都要进济贫院。哎,上帝啊!我很清楚最终会是什么结局。我走投无路,我们挣来的每一分钱都会进到那些该死的骗子口袋里去,剩余的财产还要被地方长官敲响木槌拍卖掉。我诅咒买下第一份财产的那一天,我真是干了件蠢事。等着瞧吧,这个又可怕、又糟糕、又凶恶又该诅咒的冬天还没结束,我们就会住到贫民收留所去。” 伊丽莎边读着帐单边努起嘴思考着,甘特则在一旁看着她,显出满脸的痛苦。 “是啊,看来很不妙,”她评论道。然后又说:“可惜去年夏天你没有听我的,甘特先生。当时我们正好有一个交易的机会,可以出让欧文彼的不值钱的旧房, 用以换取卡特街的那两幢房子。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收取每月四十美元的房租,一直收到现在。” “我今生今世一英尺地也不再买了,”他吼起来,“它让我一辈子受穷,我死后他们只会给我一块‘贫民墓地’里的六英尺葬身之地。”然后他会转而从哲理的角度思考,大谈人生奋斗是一种虚荣、穷人和富人到头来都一样入土安息,还说到人们不能“把任何地产带着进坟墓”这一意义重大的事实,然后或许会这么来结尾:“哎,是啊!不管怎样最终的归宿都一样。” 有时他还会从英国诗人格雷的《墓园挽歌》中引用几段诗句,并把这部集忧郁之大成的经典作品加以随意的引伸: “--人人都在等待那个必然时刻的到来, 荣耀之路最后只会通向墓地。” 可是伊丽莎毫不退让地守护着他们已拥有的一切。 尽管甘特很不愿意拥有土地,他对居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仍感自豪,甚至对那些他已用得顺手并使他舒适的所有物品也很自豪。他想要得到的是随手可得又无拖累的富有--在银行和口袋里有巨额钱款,自由自在地作豪华旅游,大摇大摆地到处周游。他喜欢随身携带大笔的钱,伊丽莎对这一习惯很不赞同,并因此时常责备他。有那么一两次他曾经在喝醉时被人抢劫过:在威尔忌酒劲的刺激下他会随手抛散出一叠纸钞,或把数额不小的钱分给家里的孩子们--每人十、二十、五十美元不等,一边还醉醺醺地吩咐道:“都拿去!都拿去吧,该死的钱!”可到了第二天,他又以同样的劲头把分发出去的钱一一索回:通常是由海伦从有时不大情愿的男孩手里收取回来。她要等再过一天才把这些钱交给他。海伦已有十五、六岁了,身高接近六英尺:这女孩瘦高个,大手宽脚骨格粗大,长相大方;但这幅外表下潜藏着阵发性亢奋癫狂症。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女孩与她父亲之间的依赖越来越紧密:她有些神经质、感情强烈,易激动,还很任性,和她父亲一样。她崇拜自己的父亲。甘特已经开始猜测到,这种热忱以及自己对之作出的回应引起了伊丽莎日益增强的不悦。而他又喜欢夸耀和渲染这种热忱,当他酗酒时、当他对妻子表露出强烈不满并恶语相加而这女孩只消利用他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就将事端平息下去时,尤其如此。 伊丽莎所伤心的还不止于此,因为她知道,正是在这种场合,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举动就会使他恼怒,这彻底暴露出他身上的本性。她被迫躲着他,自己把自己锁在卧室,而让她的小女儿稳操胜券地去将他制服。 海伦和伊丽莎之间常产生尖锐的磨擦:两人相互间说起话来尖刻而粗鲁,在窄小的居室内她们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很不自在。除了围绕甘特的心照不宣的争夺外,这女孩也同样因伊丽莎的性情差异而气恼--她努起嘴慢吞吞的言谈、那沉着镇定、抑扬的腔调、那本性中深藏的恒心毅力,这些都时常把这女孩逼得发狂。 他们一家人食量大得惊人。尤金开始注意到食物和季节的变化。秋季,他们把结霜的大苹果装入桶里放入地窑。甘特则去肉铺买下整头的猪,早早地回家做腌肉:他穿上长长的工作围裙,把袖子挽至瘦削而多毛的手臂中部。腌肉熏烤后就挂在食品室里,大食品盒装满了面粉,黑色的嵌入式壁架上沉甸甸地压着晒干的樱桃、桃子、梅子、覃桂、苹果和梨。凡是经他动过手的地方都长出了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茂盛植物:他的“春天”果园坐卧在又黑又湿的土壤中,果树就长在这土壤上;到处是巨大的卷叶莴苣,在肥沃的土地中一尘不染地卷曲着,鲜嫩的茎根部压放着黑色小土块;还有肥壮的红皮萝卜和沉甸甸的西红柿。繁茂的梅子熟裂了皮,躺在草地上;他栽种的高大樱桃树渗出大量晶莹的树脂;他的苹果树上坠着厚厚的绿色果串。这块土地对他来说象个大块头女人,繁殖力很强。 春天的早晨总是带着凉爽的露水,一阵阵的风扑面而来,醉人的花朵粉粉扬扬飘落着。在这迷人的环境里,尤金初次感受到四季里既有孤独的痛苦也有日后的盼头。 清晨,他们一家从飘着早餐烹饪香味的居室里起身,然后坐到桌子旁,桌子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脑髓蛋花、火腿、金黄的奶酪、炸牛排和滚烫的咖啡。有时则是蛋糕、褐色的糖汁、香喷喷的棕色香肠、一碗洗净的樱桃、梅子、多汁油腻的熏肉和果酱。中午的这顿饭他们吃得很多:一大盘热的烤牛肉、黄油煎煮的利马豆、玉米棒上冒着热气的嫩玉米粒、红红的西红柿厚片、粗糙的香辣菠菜、玉米面做的黄色热面包、薄片糕点、装在深碟子里加有桂皮的桃子和苹果馅饼,嫩卷心菜、深玻璃盘里堆着腌泡的水果:樱桃、梨和桃。晚上,他们一般是吃炸牛排、用黄油加鸡蛋煎制的面粉方形热饼、猪排、鱼和油炸嫩鸡肉。 为了准备感恩节和圣诞节的聚餐,他家特地买了四只又大又笨的火鸡,再用几个礼拜将其养肥:尤金用罐装的去壳玉米喂它们,一日数次。但他不忍心去看屠宰,因为火鸡那欢快而激昂的鸣叫已在他心中产生了共鸣。伊丽莎提前好几个礼拜烤制食品:一家人的全部精力都集中于那犹如隆重仪式的盛宴上。各种辅助类的食品在过节前一两天便由食品店送到了,都装在成摞的盒子里--特色食品和水果特别诱人,给这顿一年一度的聚餐增添了气氛:光亮又粘稠的枣子、冰冷又味浓的无花果相互紧贴着挤在小盒子里、干瘪的葡萄干、各种混杂的坚果--杏仁、山核桃、多肉的“黑人脚趾头”果以及胡桃,还有几包什锦糖果、成堆的佛罗里达黄桔和柑橘,全都散发出浓重、刺鼻和令人怀念的气味。 甘特坐在满桌的烤肉或叫家禽肉前,开始用他那把钢制刻刀使劲地切着,弄出丁当的响声,然后把大块大块切下的肉分放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尤金坐在父亲身旁的一把高椅上用餐,往渐渐凸起的肚子里填食,直到它胀得象鼓面一样紧绷绷的。甘特用大手使劲往他嘴里塞着食物,一直吃到甘特用粗手指使劲按他的肚子发现再也压不下去时,他这位关怀备至的家长才允许他停止进食。 “这肚子还软着呢,”甘特大声说道,一边往小儿子的空盘子里又放上一大片牛肉。终于,一家人的身体器官挺住了这顿硬性添食的款待,算是给旺盛生命力的一件礼物,也是对伊丽莎烹调手艺的嘉奖。] 甘特也是狼吞虎咽地吃着,毫不留意。他偏爱鱼且吃得过多,并且每次都要被鱼骨噎住。这种事已发生上百次了,每回他都是猛烈抬起头,发出痛苦和可怕的叫声,一边呻吟一边用力咳着,同时身旁伸出十多只手在他背上使劲拍打。 “仁慈的上帝!”事过之后他开口说道,“刚才那会儿我以为没救了。” “我说啊,甘特先生,”伊丽莎很恼火,“吃东西的时候为什么不当心点?要不是吃得太快,不至于总是被卡住。” 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不过这时也松了一口气,于是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他有着荷兰人对富足的那种偏爱:总是不厌其烦地描述宾夕法尼亚州居民那储存充足的粮仓和令人妒忌的富裕。 一次,去加利福尼亚州的路上,他经过新奥尔良时为又多又便宜的水果而动心:一个小贩卖给他一大串香蕉,只收二十五美分,甘特当即买下。但接着在向西横穿美国大陆的旅途中,他束手无策,不知为什么买了这么多香蕉,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第七章(1) 第七章 这次加利福尼亚之行是甘特最后一次远途旅行。在伊丽莎从圣路易斯城搬迁回来之后,过了两年,他才动身,那年他五十二岁。在他那庞大的躯体中正涌动着痛苦和死亡的物质成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即他最终还是陷入了生计和定居的圈套,而且在与一种可怕意念的对抗中他正被压垮,这一意念想要拥有土地而不是去发掘它。这次行程是一种长久渴望的最后火花,这种渴望曾在那双幼小而阴郁的眼睛里变得凝重,并引领着一个男孩走进陌生之地,朝着天使那柔和而又冰冷的微笑走去。 后来,在晚冬一个灰暗的日子,在经历了九千英里的漂泊之后,他来到这片贫瘠而荒凉、象座牢狱的山区。 在与伊丽莎一起生活的八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有那么几次他在凌晨一时至五时之间无法入睡。这时他头脑清醒,便起身踱步,感受着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次呢?总共算来,这样的夜晚不超过十九次--一次是伊丽莎的长女莱斯莉出生时;一次是莱斯莉出生二十六个月后去世时,她死于幼儿霍乱;一次是1902年5月,伊丽莎的父亲潘特兰少校去世时;一次是卢克出生时;一次是在开往圣路易斯的西去列车上,为格罗夫奔丧的途中;一次是当撒迪厄斯?伊万斯大叔在剧院里去世时(1893年),他是一个忠诚的年迈黑人;一次是在1897年的2月,和伊丽莎一起为老艾萨克斯少校的灵柩守夜;另有三次是1987年7月底,当时伊丽莎染上了伤寒,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撑着一张皮,大家以为她肯定活不过来了;一次是1903年4月初,又是因为卢克,他得了伤寒奄奄一息;一次是为格里利?潘特兰的去世,他死于先天性淋巴结核,时年二十六岁,是个小提琴手、潘特兰家族的双关语大师、卑鄙的支票伪造者,并曾蹲过六个礼拜的监狱;1905年1月11日至14日,有三天晚上他的右半身受风湿病的折磨,只好自悲自怜,对自己以及上帝抱怨不止;一次是1896年的2月,为年仅十一岁的桑迪?邓肯守丧;一次是1895年9月在本市的“拘留所”里,因悔恨和内疚不能成眠;1896年6月7日,在北卡罗来纳州皮德蒙特市,基利学院的一个房间里;1906年3月17日,加利福尼亚的七周旅行结束后在返回途中路经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与阿尔特蒙的那个夜晚。 家乡的土地在甘特这个“远游者”的眼中是个什么样子?天色渐渐发白,消失在多石的河流中;机车向黎明喷出条条烟雾,象是冰冷的喘气;山峰显得很高大,距离似乎比以前更靠近,比他想象的要近些。阿尔特蒙城躺卧在群山中,看上去灰暗又没有生气,象一块荒凉、丑陋、冰冷的弹丸之地。他在肮脏的“玩具城”站点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注意到一切都很低矮,靠得很近,象微缩品一样,他觉得犹如格列佛走进了小人国。他有一种向下俯视、高高在上的感觉:小心地缩紧双肘踏上“玩具城”暖和的有轨电车,沉重的身体象是要把它压垮似的。他不悦地盯着“毗斯迦旅店”那污秽的仿石粒墙面、迪波特大街上那些砖木结构的简陋货栈、“佛罗伦萨(也称“铁路工人”)旅店”那锈迹斑斑的破旧护墙板,遇有动作猛烈的淫乱活动便会摇晃起来。 太小了、太小了、真是太小了,他心想。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的山也这么小。我就要到六十岁了。 他脸色蜡黄,两颊瘦削,一副垂头丧气而又胆小害怕的样子。他又怀念又下悦地看着身下的藤椅,这时电车作了个急转弯,发出尖利刺耳的噪声,然后驶入终点的叉道停下来。司机嘴里叼着烟,推开隔门,拿着车摇把走进车厢。他关上车门坐了下来,呵欠连天。 “你跑到哪儿去了,甘特先生?” “加利福尼亚,”甘特答道。 “难怪一直没见到你。”司机说。 一股电器发热的味道扑鼻而来,还夹杂着金属发烫的气味。 可是已经死了两个月了!死了有两个月了!哎,上帝啊!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仁慈的上帝,这个可怕的,糟糕的、该诅咒的天气。死去了,死去了!不可挽回了吗?那是个生气勃勃的地方,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那碧绿又清澈的海水是多么明净啊。各种鱼类都在其中畅游。那是圣卡塔利娜海湾。住在东部的人总想到西部去。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走啊,走--一直走下去,我是否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去?巴尔的摩、西德尼--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会这样?这只小船的底部是玻璃做的,你可以看到水下面。她提起裙子走下来。这是在什么地方?一双讨人喜欢的眼睛。 “我说,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吉姆?鲍尔斯死了。”电车司机说。 “你说什么!”甘特大声说道,“仁慈的上帝啊!”他低下头以示致哀,“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肺炎,”电车司机说,“病倒后才四天就死了。” “哎,他可是个高大健壮又正当年华的人啊。”甘特说道,“我动身的前一天还同他聊过天呢。”他编了个谎话,一边坚定地逼自己相信这个实话,“他看上去好象生活中从未有过一天不顺的。” “那天是礼拜五,他回家时着凉了,”电车司机说,“到第二个礼拜二他就死了。” 铁轨上响起越来越强的嗡嗡声。甘特用厚厚的手套指头在布满冰渣的车窗上擦着,露出一块透明处,然后透过烟雾看着外面那光秃秃的红土堤岸。这时另一辆电车突然驶入弯道的尽头,猛地一下拐进叉道,发出刺耳的响声。 “真想不到,先生,”电车司机一边把门往后拉一边说,“你根本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今天还在这儿,明天就不在了。有时候,不幸反倒先落到那些强壮的人头上。” 他随手关上了门,猛地把三个电闸把手一起推向前,于是电车象上足发条的玩具车咣当一声轻快地开动了。 正当年华啊,甘特心想。我自己早晚也一样。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母亲将近八十六岁了。吃起饭来顶得上一匹马,这是奥古斯塔在来信中说的。一定要给她寄去二十美元。这会儿正埋在冰冷的土中,冻住了。可以持续到春季来临。然后是雨水、腐烂、毁灭。是谁揽到了这份差事?是布罗克还是索尔?格杰?把我嘴里的面包给抢走了。他想要我的命--那个陌生人。佐治亚出产的大理石,加上沙岩基座,总共四十美元。 “一位好友离我们而去, 一个我们爱听的声音从此消逝, 但忠实和回忆引着我们向前: 他仍活着,他没有死。” 平均一个字母四美分。这够少的了,与你干的活不相称,有上帝作证。我刻的字无人能比。可以当个作家了。平时也喜欢画点什么。全都应当由我来包揽!事先我完全应该听到消息--他该告诉我。我是决不会那样办事的。腰部以上不会有问题。要是有问题只会是身体下部。会被腐蚀掉。内脏全是威士忌酒留下的穿孔。卡迪亚克医生的办公室里那些癌症患者的图片。但其它几位医生只好表示同意。他们要是不同意就构成刑事犯罪。不过,即使事情到了最糟的地步--那也全是在表面。要抢在它侵入你体内之前先把它制服。还活着。黑特老头的肠胃里有个瘤。把它取了出来,装在一只杯子里。麦圭尔--那个该死的屠夫。不过他什么事都能办到。在这儿切下一块肉,再把它补在另一个部位。曾经用一块胫骨替那个卖玉米粥的人做了一个鼻子。真假难辨。应该做得到。把全部的筋条都割下来,再加以捆扎。你在一旁等着看吧。麦圭尔就干这种事--粗野但又得心应手。他们总有一天要这么做的。在我死后。事情就是这样,不可知--但或许要你的命。公牛的躯体太庞大了。很快就到眼下的春季了。你会完蛋的。不够大。她脑子里全是坏念头。牛奶象涌泉一样溢出来。朱庇特和另一个女人。 不过,现在是往西的方向,他看到了毗斯迦旅店和西边的山脉。这里地势较为开阔。群山朝东逐渐升高,遮住了太阳。一眼望去很是宽广。阳光照耀着升腾的湿气,雾朦朦的一片,整个世界盘绕着展开,进入一个大山和旷野之地,朝西面延伸。西部是向往之地,东部则是故乡。近远低矮的群山向东绵延有数英里,冒着雾气,在城镇上方形成一条屏障。“鸟瞰”和“夕阳”。毗斯迦大道一侧的高等住宅区上空盘绕着一缕笔直的浓烟,是从巴克?塞维尔法官那污迹斑斑的白色木板房宅飘出来的。从位于低洼沟谷的黑人棚屋中升腾起淡淡的烟雾。正是早饭时刻。煎脑髓和鸡蛋,还有一条条软软的熏肉片。醒来,醒来,醒来吧,你们这些山区动物!她还在沉睡,身上裹着三层龌龊的旧被盖,在沉闷、不通风、泛着黄光的寒冷环境中睡着。那双皱裂的手,涂了难闻的甘油,苍白而温柔。橡皮盖的瓶子、头发夹子和几条绳带。谁也不会这时进来。难为情。 电车停了一下,然后从毗斯迦大道转向东面,驶向市中心。这时只见一个报童,编号是“七”,走到瓦恩街的转角处,这是他投递线路的终点。这男孩把新出的报纸熟练地折叠、卷好、再压平,然后将这纸卷沿弧线投出三十码远,落在珠宝商希尔兹家的门廊处;纸卷撞在地板上,啪哒一声往回弹起又落下。接着他便离开了,与又疲乏又轻松的时光一道朝二十世纪走去,愉快地感受着右肩上卸掉重压后的隐约轻抚,但自由了的肩部仍倾斜着。 差不多十四岁了,甘特心想。那大约是1864年的春季哈里斯堡附近的骡队营地。三十美元一个月,包饭。那些人身上的臭味比骡子还浓。我在顶层的第三个睡铺。吉尔在第二个铺。把你那该死的脏脚挪开,别塞到我的嘴里。那脚比骡子蹄还大。他就是这么个人。要是那脚碰到你身上,你这孬种,你会以为是骡子的蹄呢,吉尔说道。接着他们就动手打了起来。母亲要我们离开家。年纪不小,可以去干活了,她说。降生在世界的中心。怎么会是这个地方?距葛底斯堡城十二英里。他们从南方来。他们偷窃过礼帽。没有鞋。给我来杯酒,伙计。那人是菲茨林?李。第三天后我们出发了。“魔窟”、“墓地岭”。成堆的手和腿发出恶臭。其中有些是用锯子锯断的。那地方现在繁荣些了吗?那些大谷仓比房子还大。大肚汉,我们都是。我把牲口藏在灌木丛里。贝尔?博依德,“南部军队的标致密探。被判处执行死刑四次。有人趁和他跳舞的时候从他口袋里掏走了公文。可能是个妓女干的。 猪肠和脆皮热面包。非弄一点来不可。要么买整头猪,否则不卖。从来都是个称职的供养者。我从没有为自己谋什么利。 电车仍在上坡行驶,到了摩天岭大街,这里的棕灰色劣质木板屋破破烂烂,满身污迹。 “美洲的‘瑞士’”。“美丽的人间天堂”。基督耶稣啊!老鲍曼说总有一天他会发财。在去帕萨迪纳的路上沿途宣扬。出来吧。现在来不及了。想想看他爱上了她。枉费心机。年纪太大了。想要她离开那里。没见过这种傻瓜,就象--鱼的“白”肚皮。不知哪里有泉水可冲淡我的全身。重新洗得象婴儿般洁净。新奥尔良,那天晚上吉姆?科贝特打败了约翰?沙利文。那个企图抢劫我的人。我的衣物和手表。我穿着睡衣沿着运河大街走了五个街区。凌晨两点。全部东西被仍在一处堆着--手表落到最上面。在我房间里的搏斗。全城都是无赖和扒手,冲着职业拳击赛而来。有好戏看了。警察晚到了半小时。他们走出来,并请你进去一下。法国女人。克里奥耳混血儿。美貌的克里奥耳混血儿继承人。蒸汽船比赛。船长,他们赶上来了。我不会被击败。穿过树林。尝尝熏肉吧,她得意地说。响起了可怕的爆炸声。在她第三次下沉时他抓住了她,朝岸边游去。那些人在窗前涂脂抹粉,朝你咂嘴飞吻。对老年人或许更适合。谁在那儿兜揽生意?把那些人全活埋掉。水深两英尺。让他们烂掉。为什么不呢?这些事全都不简单。意大利。卡拉城和罗马城。布鲁图斯可是个可敬又能干的人。什么叫克里奥耳混血儿?法国和西班牙血统。她有黑人血统吗?这要去问卡迪亚克医生? 电车在车库作短暂的停留,只见里面停满了它的同类。然后它又依依不舍地开动,离开了动力与电气公司所在地那充满生气的气氛,笨拙地拐入哈顿大街已结冰的灰色长条路上,又小心翼翼地驶上靠近终点站的坡道,进入冰冷又安静的广场。 哎,上帝啊!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到达的第三天那位老人便开价一千美元把那整块地出让给我。现在就是百万富翁了,假如-- 电车经过塔斯基吉,驶上有八十码长的一段斜坡进入广场。入口处大门的两边排列着许多磨得发亮的厚皮椅,两旁放着刚擦洗过且泛着光亮的铜制痰盂;椅子前面则是厚厚的玻璃隔板,一直延伸到人行道附近,间隔太窄而令人局促。 皮椅上坐着许多胖男人,仿佛是玻璃缸里的鱼。男游客叼着粘湿的雪茄烟,油腻的双唇上沾着唾液。见到女人都盯着看。扭着头可看不了多久。处于有利的位置。 一个黑人雇工满脸倦容,拿着灰色抹布在皮椅上一拖而过。在里屋,刚添过柴的火发出劈啪跳跃的火焰,一个夜班店员懒散地靠在火堆前的那张皮沙发深凹的承重部位上。 电车驶抵广场,颠簸着穿过南北向交错的轨道,在北侧停了下来,车头对着东方。甘特从窗玻璃上刮去一块冰雪,向外看去。在冰冷而灰暗的晨光中,四周围绕的是广场的环形墙,显得寒冷而又出奇的狭小。他猛然感受到广场那狭窄而令人生厌的一成不变:在他想象中的那个不停地动荡、演进和改变的世界中竟有这么一块凝固之地。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难受和害怕,由于看到他生活的中心现在变得如此狭小,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僵冷和萎缩。广场两侧是破旧难看的三或四层楼高的砖结构建筑,他有一种非常真切的感觉,似乎只要伸开双臂,便会触到这些房屋的墙壁。 他终于到站,踏上了土地,这时又猛然想起了过去的两个月积累起来的所见情景和经历,吃、喝,还有玩乐。那无边无际的土地、树林、旷野、山陵、草原、沙漠、山峰、眼皮底下迅速远去的海岸、各个车站上似在眼前晃动的站台、还有那些忘不掉的影像:秋葵、牡蛎、旧金山的大块鱼排、充满无限生命力的热带水果、繁衍不息的大海。只有在这里,在这难以置信的现实中,他熟悉了二十年的地方却显出反常景象,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动感、失去了变化和色彩。 这广场象一场梦,可怕而又具体实在。在远处的东南角,他看到了他的小店:他的名字用白色颜料大大地写在靠近屋顶的墙壁上,已经弄脏并有些剥落了:W.O.甘特--专做大理石碑、墓碑、墓地标识。这象是一场地狱里的恶梦,当一个人发现他自己的名字正从魔鬼的帐薄上瞪着他时的那种感受。假如他是来替人举哀却发现躺在木棺里的正是自己、或是亲眼目睹一场绞刑和绞刑架上的死囚,那则是恍如在梦中体验死亡。 “庄园旅馆”的一个黑人雇工睡眼惺忪,步履沉重地走上车,一下倒在车后部黑种人专用的座位上。不一会儿便从他那肥厚的双唇中发出轻轻的鼾声。 在广场的东面尽头,大个子比尔?麦斯乐慢慢走下市政厅办公楼的台阶,身上的夹衣半敞半扣地搭在滚圆的大肚皮上。他悠闲地踱着步子,踏着冻硬的人行道噔噔有声地走远了。镶了一圈厚厚冰箍的喷水池只以四分之一的力量喷出发蓝而闪亮的冰水。 电车发出嗡嗡的电流声,驶入各自的指定位置停靠。驾驶员们边跺脚边相互交谈。嘴里喷出阵阵热气;开始有了生活的气息。市政厅旁停着救火车,消防队员在车顶上方的屋子里睡着了:在紧闭的大门里面,响起牲口的大蹄子踩踏地面的咚咚声。 广场东头响起嘎拉声,一辆运货马车从市政厅前驶过。那匹老马拉着车从东南面的鹅卵石斜坡进入集市,一边下坡一边小心地向后带住车辆。这条斜坡正好将甘特的店铺与集市及“拘留所”隔开。电车又转向东面,这时甘特瞥见到在斜坡另一边的“黑人街”。从那个居住区升起上百缕又细又淡的烟尘。 电车现在快速驶下有坡度的学院大街,只见依陡峭山谷而建的黑人居住区迎面扑来,它的最高处与白人居住区相接。电车在此拐进常春藤大街,向北继续行驶。这条街的一侧是一些用石头砌成的简陋小屋,肮脏不堪,另一侧是一片高大挺拔的橡树林,其中隐约可见一栋摇摇欲坠的灰泥墙面大楼,那是老鲍曼教授建造的“淑女学校”,现已废弃,无人居住。电车转过街角停了下来,这里是位于坡顶端的伍德森大街,一旁是废弃不用的常春藤旅馆。这是一幢冰冷的木结构大楼,象个大谷仓。它从未盈利过。 甘特顺着道路往前走,一边用膝盖把那只沉重的大包顶在身体前部,不时在街沿处将它放一会儿,然后又向山坡下走去。这是一条未加铺设的泥土路,路面凹凸不平,冻得僵硬,倾斜着向下延伸。比他想象的更陡、更短、更窄。只有树木看起来稍大些。他看见邓肯走出屋门来到走廊上,穿一件卷起袖子的衬衫,弯腰拾起落到地上的晨报。待会儿再跟他聊天。至今已过了很长时间了。果然不出所料,那户苏格兰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一般粗大的早炊烟团,但甘特自己家的烟囱上方空空荡荡。 他走下山坡,轻轻推开那扇大铁门,并不去攀登那些陡峭的走廊石阶,而是绕到院子旁边的侧门去。坚硬而光秃的葡萄藤犹如结实的绳条缭绕在房子四周。他放轻脚步走进居室。有一股浓烈的冷皮革气味。壁炉里盖着薄薄一层冰冷的灰烬。他放下包裹,转身重回洗涑间再走进厨房。伊丽莎身穿甘特的一件旧上衣,手上戴着一双无指毛线手套,正在拨弄微微发红尚未燃尽的小火堆。 “喂,我回来了。”甘特说。 “噢,到底回来了!”她大叫道,正象他知道会发生的那样,显得激动,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挥动着。他笨拙地将一只手在她肩上搭放了片刻。两人局促地站立着,一动不动。随后,他抓起一只油罐,往木柴上浇洒火油。火焰忽的窜出了炉膛。 “别这样,甘特先生,”伊丽莎喊道,“你会把我们都烧死的!” 但甘特反而抓起一把劈好的木柴和那只油罐,朝客厅猛冲过去。 火焰从浇了油的松枝上呼呼地窜起,他感到烟囱口充塞着火焰,发出震颤声,这使他又高兴起来。他带回了许多故事:那阔的沙漠;那一望无际似黄蛇般蜿蜒而去的河流,两岸堆积着采挖出的泥土;那些满载的船只林立在海堤边,一幅动人的景观,令人联想到世界各地。船的四周弥漫着各种滤过的或浓缩的气味:泥土、诱人的黝黑色酒和糖蜜、焦油、成熟的番石榴、香蕉、红橘、菠萝,这些全都装载在暖融融的热带小船上,价格便宜,产量丰盛,取之不尽,如同懒洋洋的赤道地带以及那里的众多女人一样。他还说到路易斯安娜、得克萨斯、亚利桑那、科罗拉多、加利福尼亚这些不同凡响的州名;那漫天风沙、魔窟般的沙漠,为了筑路通车致使成片的巨树被破伐;冒着雾气的水柱从山顶上无声地坠落,内热湖的湖水定时从地下喷出,冲上天空;峡谷边开采出的花岗岩石堆积如山、形状多样,十分诱人,在天空中天然光线的映照下闪着各种美妙的色彩,犹如变色龙每日的颜色变化一般,人类所不及,自然所不及。 伊丽莎仍处在兴奋之中,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跟着甘特走进客厅,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戴着手套的粗糙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腹部前。 “昨晚我还对斯迪夫说,‘要是你爹此刻冷不防钻进屋来,我也不会觉得意外’--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她说道,临时编造的这句话使她不由她向内缩紧面颊。“不过一想到那事就觉得有些奇怪。前几天我在“加利特”商店购物,买了一些香精、小苏打和一磅咖啡。这时阿列克?卡特走到我跟前。‘伊丽莎’,他对我说,‘甘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我有笔生意要找他干。’后来呢,先生,你想不到的--我刚走出店门来到街上--我猜当时我肯定在想着别的事,因为我记得埃玛?阿尔德里奇正好朝我走来还喊了我一声,而我直到她从身边走过之后才想起来要应答,便赶紧用你想象不出的大噪门对她喊道‘埃玛!’--我一下子产生了那个猜测--我敢肯定不会有错,就象我正站在这儿一样实实在在--‘你知道吗?甘特先生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上帝啊!甘特心想,又开始了。她的记忆活象一只大章鱼,在浩如烟海的往事深处搜寻着,漫无目标但又准确地探摸着进入一个个的海底洞穴、溪流、港湾,专注于她所做过、感受过和思考过的一切。这一回忆带有潘特兰家族式的投入和专情,似乎太阳为这个家族而闪耀或暗淡无光、雨水为它而降下、人类为它而产生、交往和灭亡,并短暂地摆脱其空虚而纳入潘特兰家族的内核、模式和意志中心。 与此同时,他正往木柴上添加发红的大煤块,一边喃喃自语,在脑子里整理着精心断过句的言辞,把既协调又跌宕的语句按从弱到强的顺序编排起来。 对了,那发霉的棉花,捆扎着堆放在铁路支线长长的车库棚下;还有平坦的南部那片松林带,散发着清香,浸染着深棕色的光彩,高大笔直的光秃树干显得残缺不全;被优雅提起的裙子下露出一条女人的大腿,正跨上停在运河大街的一辆马车(也许她是一个法国人或克里奥耳混血儿);一条弯曲的白皮肤手臂,伸出去拉窗帘,窗户上隐约闪现着许多法国人种橄榄色的脸庞;睡在他上铺的那个女人走了出去,她丈夫是一位佐治亚州的医生;蔚蓝的太平洋无遮无拦,无精打采地缓缓拍击出水花,水中鱼虾成群,捕不完捞不尽;还有那条河,它吸纳百川,河水泛黄,蛇一般缓缓涌动,带走了整个国土的水流。他的生活就象那条河,充满自身的积淀和一往直前的执著,不断的积累和增长使其丰厚,生活给予它无尽的补充使得它本身更加充实。现在他抱着这种河流式的远大志向,把生活的水流导入家庭的港湾,这是他亲身创造的富足。在这里,扭曲的葡萄藤把他的屋子绕了三层。土地长出丰富的水果和花朵,炉火欢快地在燃烧。 “你做了什么早饭?”他问伊丽莎。 “噢,”她答道,一边努起嘴想着什么,“想吃鸡蛋吗?” “想啊,”他说,“还要几片熏肉和几节猪肉香肠。” 他大踏步穿过厨房,朝门厅走去。 “斯迪夫!本!卢克!你们这几个该死的恶棍!”他高声叫着,“起床喽!” 地板上几乎同时响起他们几个人噔噔噔的脚步声。 “爸回来了!”他们尖叫道。 邓肯先生注意地看着黄油慢慢渗进一只刚烤好的面包卷,同时透过窗帘斜着眼向下方瞥了一眼,看见甘特住宅的上空缓缓涌起刺鼻的浓烟。 “他回来了。”他带着愉快的口吻说道。 与此同时,油漆匠塔金顿也看到了,他说:“W.O.回来了。” 甘特,这个曾动身踏上西去之途的“远游者”,又回到了家里。 第八章 尤金现在已自由徜徉于感觉世界的广阔天地里:他的感觉器官已发育完善,因此一旦感触到某一单个物体,有关它的色彩、温度、气味、声音和味道的背景细节全都会随之自行得到确立。所以在稍后的日子里,当闻到热烘烘的蒲公英时,他便回想起春天里那两旁长满青草的河岸、某一天,某个地方、嫩叶的飒飒声或是书页的翻动声、红橘散发出淡淡的奇异气味、用牙啃咬大苹果时的冰凉感觉;或者就象《格列佛游记》描写的那样,三月里一个灿烂而又多风的日子、阵阵而来的暖意、大地解冻冻散发的蒸汽和水珠、烤火时的热感。 他头一次成功地从家庭的樊篱中解脱出来--在快六岁时,由于自己的一再坚持,他去上学了。伊丽莎本不想让他去上学,但他唯一的亲密伙伴、比他大一岁月马科斯?艾萨克斯已打算要上学了,他心里因而有一种逼人的恐惧,生怕又被单独留在家里。伊丽莎对他说不许去:不知怎的,她觉得学校已开始在慢慢扯松并最终会拉断维系他们二人的纽带。然而,九月的一天早晨,她看到他灵巧地溜出大门,以最快的速度跑向等在街角的另一个小男孩那里,此时她却没有采取行动把他追回来。她内心一直紧绷着的一根神经一下断开了:想起他偷偷回首一瞥的神情,她哭了。流眼泪是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在他出生一小时后,她看到了他那双阴郁的眼睛,发现其中有种永不会消散的东西,她清楚那是遥远而又难以捉摸的孤独感,就象望不到底的深井:她知道有一个陌生客已从她那漆黑一团又受够气的腹中来到了人世,陪伴他的是人世间的互不来往、他自己的阴影,亦即自己房间的造访者,子然一身,孤独地活在世上。啊,迷惘。 他的哥哥和姐姐们忙于应付个人成长中的烦恼与痛苦,无暇顾及他:他比卢克差不多小六岁,在兄弟姐妹中排名最后,但他们偶尔也对他施以轻微的欺辱,即大孩子对年幼者的小小捉弄,为的是引他发脾气并发出尖叫,这使他们觉得有趣和开心。有时他在深沉的睡梦中被逗弄和奚落声弄醒,这时他会抓起一把刻刀冲向他们,或者用头部去撞击墙壁。 他们觉得他“古怪”--这几个男孩在其施加的迫害被察时便劝诫家庭子女中这位自命不凡的胆小鬼,声称他们是想使他成为“真正的男孩”,以此为自己辩解。尽管如此,他内心里逐渐对本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有时候本放轻脚步穿过房间,甚至用愠怒的眼神和鲁莽的语言来护卫这个孤寂的生命。本是个怪人:某种深刻的本能使他向他的小弟弟靠近。他靠送报纸挣来一笔小收入,用其中的一部分给尤金买礼物并带他出去玩,还常用低沉的声音告诫他,偶尔也打他几下,但当其它男孩在场时总是护着他。 第八章(2) 甘特注意到他把带着沉思神色的脸凑在一本被火光映红的连环画前,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于是断定这孩子喜欢读书,甚至更加笼统地认定要让他成为一名律师,送他进入政界,看着他去竞选州长、参议员甚至是总统职位。甘特不厌其烦地向他简要讲述着所有后来成为伟人的那些美国乡村孩子的传奇故事,他们成为伟人正是因为他们是乡村的孩子、贫苦的孩子和勤奋的农场孩子。但伊丽莎却把他看成是一块学者的料,一个有学问的人,一位教授。这一随口说出的事后想法令甘特深为恼火,而她对此却深信不疑,并由此在这个沉湎于书中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特意设计的成果。 “在他出生前的那个夏天,我抓住每一个可利用的机会来读书。”她说道。然后,带着得意而又神秘的笑容--此时甘特明白,接下去她又要提及潘特兰家的事了--她说:“跟你说吧:一切都会在‘第三代’身上见分晓。” “去你的‘第三代’吧!”甘特不满地答道。 “好吧,我想告诉你,”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一边用食指比划着,“人家都说,这孩子的外祖父本来会成为优秀的学者的,假如--” “仁慈的上帝啊!”甘特说道,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踱着步,发出讥讽的笑声。“但愿我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他用大拇指在舌头上匆匆舔了一下,异常激动地喊叫说,“即使有什么财产可继承,我也不要。你们家的东西不要!就是死也不会接受!是的,但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会夸耀那个可鄙的老怪物,可他一辈子没干过一天正事。” “好了,我要是你的话,可不会那么自信。”伊丽莎开口说道,嘴唇在急速地抖动着。 “基督啊!”他喊叫着,一边在房间里快步走动着,并旧习难改,又把以理服人抛到了脑后,“基督啊!多可笑的学舌!这是对老天的不敬!地狱的怒火也比不上被诅咒女人的愤怒!”他大叫着,吐字不清但强烈而有力。说完,他继续大步走着,突然放声大笑,苦涩而不自然。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尤金独守着他那阴郁的心灵,坐在那儿,对着被炉火映照的书沉思着,象喧闹旅店中的一个陌生客。他生活中那一扇扇知识的大门正从四面向他逼近,一个广阔而无形的奇妙世界正组建起它那初露而脆弱的轮廓:他把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流动的图象中。他到书架去翻找画册,发现了一些好书,有《与斯坦利一起游非洲》,里面尽是有关丛林的神秘故事,还有战斗、黑人之间的争斗、投掷出的标枪、盘根错节的大片森林、茅草搭建的村舍、金矿和象牙等生动的场面;另有斯托达德写的《演讲集》,光滑而厚重的书页上印着在欧洲和亚洲最受游客喜爱的景致;还有一本《奇观大全》,书里有当代所有奇景的迷人图画--桑托斯?杜蒙乘坐在他的热气球里、从水壶中倒出的液体和气体、全世界的海军舰艇被一盎司的镭抛离水面两英尺的场面(威廉?克鲁克斯爵士所作)、埃菲尔铁塔、弗拉蒂伦大厦、用操纵杆控制的汽车、潜水艇,等等。那年的旧金山大地震之后,出版了一本书,对此事件作了描述。这本书的绿色平装封面赫然展现着正在坍塌的大楼、晃动的尖屋顶、高层房屋倒下来坠入冒着火焰的地面裂口中。 另有一本名叫《罪恶宫殿》的书,也可称为《社会恶魔》,大意是描写一个虔诚的百力富翁,此人不惜耗尽其巨额资产来揭露那些因不利于上层社会纯洁无暇的假象而加以粉饰的丑恶行为。书中配有醒目的画面,显示该书作者头戴丝绸帽走在大街上,两旁尽是富丽堂皇的罪恶宫殿。 这一连串奇异而杂乱的画面被组合拼凑成另一番景象,并在他那沉思和想象的力量下扩展开来:在法国画家多尔所作的《弥尔顿》中,那些迷途的黑色天使正飞向洞穴状的地狱,画面的近处则是人间天地,可见到耸立或倒塌的塔尖、奇异的机械装置和伴有利诱和武力情节的浪漫场面。他想象着自己将来会挣脱束缚进入到这一史诗般的世界,那里远离家庭,生活的全部光彩尽情地闪耀着。想到此,他心里热血涌动,涨红了脸庞。 他已听到过礼拜日夜晚远远传来的教堂钟声,响彻整个乡村;他倾听过夜幕下的大地那低沉的交响曲,各种夜间的小生灵发出无数种声响交织在一起;他也听到过远处山谷里渐渐远去的风鸣声以及隐隐可闻的铁轨隆隆的震动声;上千种不同而又混杂的神秘气味令人耳目晕眩地交织在一起,刺激着感官;气味又与各种声响相互交融令人陶醉,所有这些使他感受到这美妙世界的无限深度和广度。 他至今仍记得那次“博览会”上东印度公司设立的茶屋,以及檀香林头巾、披肩、凉爽的内景和印度茶的香味;他已感受过春季里有露水的潮湿和清晨那令人怀念的激情,还有樱桃的香味、凉快而清爽的土、果园里湿润的沃土、早餐浓烈的香味和花朵上飘动的雪花。他体验过中午时分在溪边嫩草丛中闻到刺鼻的蒲公英时那强烈的原初激情;还有地窖的气味、蜘蛛网和深邃的秘密洞穴;7月里,那埋在新鲜干草中的西瓜香味,堆放在一辆蒙上布的、属于一个农场主的马车上;还有甜瓜和柳条筐里的桃子味;放在一堆煤火前的桔子皮所发出的又苦又甜的气味。他还熟悉其它物体的气味:父亲居室的男人气味;那张磨得发亮且破损处露出马鬓的皮沙发味;壁炉边烤得起泡的油漆木头;烘烤过的小牛皮条块;扁平而潮湿的苹果烟草块,上面插着一面红色旗。十月里的气味有:林中烟雾和烧尽的树叶堆;秋天那劳累的褐色土地;夜晚的金银花;暖意融融的旱金莲;那位衣着整洁、面色红润的农场工人带来的气味,他每周一次送来压有花纹的黄油块、鸡蛋和牛奶;油腻而半熟的熏肉软块和咖啡;正工作着的面包烘炉;加了盐和黄油且冒着热气的酱包大菜豆;那间旧松木搭成的屋子长期关着,里面存放着书和地毯;白色长条篮子里装着的康科德地区产的葡萄。 对了,还有粉笔和漆过的课桌那使人兴奋的气味;厚厚的面包三明治香味,当中夹有冷煎肉和黄油;马具店里新皮具或是暖和的皮椅发出的味道;还有这样一些物品的气味:蜂蜜和末磨碎的咖啡;桶装甜酱菜和乳酪以及食品店里各种芳香的混合;地窖里贮存的苹果、果园枝头上的苹果和苹果榨酱;架子上被阳光晒熟的梨子和正在炉子上加糖炖煮以便贮存的熟樱桃;切削过的木块、嫩木材及木屑和刨花;抹着丁香腌在白兰地酒里的桃子;松树的树液和绿色松针叶;一只修剪过的马蹄;烤栗子及装在碗中的坚果和葡萄干;热猪油渣和烤嫩猪肉;黄油和肉桂在裹了糖的山药上融化开来。 噢,还有这些气味:杂草丛生,水流缓慢的河道和在枝蒂上腐烂的西红柿;带着雨水的湿梅子和煮沸的榅桲果;水面上腐烂的睡莲叶子;沼泽地绿色浮垢中腐臭的杂草;南部地区那细腻的味道,干净但又夹杂着恶臭,象一个大块头女人;大雨过后湿淋淋的树木和土壤。 还有:清晨雏菊园的浓烈气味;铸工车间泼溅的铁水;冬季里拥挤的马廊和冒热气的马粪;老橡树和胡桃树;屠夫身上的肉味、宰杀肥羊的腥味;胀鼓鼓且滴着水的肝脏、粘稠的腊肠馅和带血的牛肉;红糖和巧克力片一起熬融;被碾碎的薄荷叶、湿润的丁香花丛;阴沉月色下的木兰花、梜木及月桂;一只有积垢的旧烟斗和波旁地区出产的黑麦,装在用烧黑的橡木制成的小桶里;烟丝的浓烈气味;石炭酸和硝酸;狗身上纯正的骚味;封存的旧书;泉溪边清凉的蕨菜;糕团中的香精;干裂的厚厚乳酪,凡此种种的气味。 对了,另有:五金店里主要是钉子的气味;摄影师暗室里的显影药水味;油漆和松脂的新鲜气味;荞麦糊和黑高梁;一个黑人和他的马匹味;煮开的软糖;腌菜缸的咸味;南面山坡上茂盛的低矮林丛;粘手的牡蛎罐头,剖过腹的冷冻鱼;身体发热的黑人女厨工;火油和漆布;菝葜和番石榴;秋天里成熟的柿子;刮风下雨;火辣辣的雷;冰冷的星光、结冰而发脆的青草;青蛙和冬季里雾朦朦的光照;播种时节、开花时节和瓜熟蒂落的收获季节,等等的气味。 他所接受的这些感觉给了他极大的激励,因此,在学校的地理课上、亦即那个丰富的传奇世界里他开始呼吸到了大地发出的混杂气味;从堆放在码头尽头的每只短粗小桶那里感受着贵重的糖油、繁忙的港口和勃艮第出产的浓郁的葡萄酒;嗅到了热带地区的丛林植物、种植园的浓烈香味、港口散发出的咸鱼味。他畅游在广阔、迷人但并不使人困惑的天地里。 现在他已被带着穿过那座有无数岛屿的群岛,坚实地站到了这个未知但又期待着的陆地上。 他几乎一进学校就学会了阅读,凭着牢靠的图像回忆立刻就组成了词语的形状。但过了几个星期之后他才学会书写甚至可以说抄写词语。清早去上学时他那清醒的头脑里仍时时浮现出幻想以及那个迷失的世界的片断,粗略而残缺。他能准确理解老师关于其它知识的所有讲解,但在拼读字母时,他仍跳不出他那个年代久远的未知世界。其它孩子能在一排示范字体的下方拼写出歪歪扭扭的字母,而他写出来的只是纸上的一排参差不齐、东倒西歪的交叉笔划。他饶有兴趣地反复写着,识别不出或是弄不懂字母之间的差别。 “我会写字了。”他心想。 然后有一天,马科斯?艾萨克斯在习字时停下笔,瞟了一眼尤金的练习本,看见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字母。 “字母可不是那样写的。”他说。 接着他把铅笔握在那只长有疣字的脏手里,把例字在本子上匆匆抄了一遍。 字母生动的线条和优美的组成结构从他这位同学的笔下流淌出来,他看在眼里明在心里。这时,所有的讲解都没有能化解的症结一下子解开了。他一把夺过笔,写出了这些词语的字母,比他的同学写得更有形更好看。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叫喊,翻倒下一页,毫不迟疑地抄写起来,写满了一页、又是一页。他们二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流露出领略了奇迹时才有的明显惊讶神情。后来他们再也不议论尤金写的字了。 “这样写才对。”马科斯说道。不过两人把这件秘密锁在他们之间没有说出去。 尤金后来回忆起这件事。他一直能感受到内心里那正在开启的一扇门,感到了高潮的逼近,出路就在眼前;但没想到会在某一天就这样一下子全实现了。他的个子仍然矮小,离生动的地表很贴近,因而见到了不少东西。但却怀着担忧秘而不宣,他知道这些事说出来会招惹麻烦,遭人嘲笑。春季的一个礼拜六,他和马科斯?艾萨克斯来到中央大街的一个深坑旁,停下来,市政工人正在下面修补有裂缝的总水管。坑四周的泥墙比工人们的头部高出许多。在他们躬着身的脊背后方有一道宽裂口,是埋在土里的一个窗孔,连着一个黢黑的地下通道。他们正看着施工,突然一下互相紧抓住对方,这时只见一条巨蛇的扁头从宽裂口处一窜而过。它爬过了那个裂口,后面拖着一条有鳞片的蛇身,足有成年人的身体那么粗:这庞然大物朝泥土深处钻去,似乎没完没了,最后消失在忙着干活且毫无察觉的工人们背后。他们二人吓得发抖,赶紧走开了。当时和事后他们都曾压低声音谈论过此事,但从未告诉过别人。 他现在已轻松地适应了学校的日常惯例。每天清晨他和几位家兄一起匆匆咽下早饭,吞下滚烫的咖啡,在最后铃响的威吓下冲出门去,顺手抓起一只装有熟食的纸袋,那上面已经浸出令人垂涎的油迹。他迈着重重的步子跟在几位家兄后面,一颗兴奋的心呼呼直跳。当跑到中央大街坡底处的低洼地带时,挂钟牵动着晃动的绳索发出最后的响声,他听到钟声渐渐平息,紧张得全身没了力气。 这时,自感不妙的本咬着牙沉着脸,用手抵着尤金的腰背部,大叫着推着他朝坡顶冲去,但仍无法顶住那往后倒的重量。 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唱起了早课歌:当分成四组的全班同学反复唱起歌曲的最后一小节时,他也喘着气加进去一道唱: “--快活、快活、快活、快活, 人生只要梦一个。” 或者,在秋季有霜冻的早晨则是唱: “快活的老爷太太请起床, 晨曦已照到山顶上。” 有时也唱《西风与南风竞赛歌》,或者是《磨坊工人歌》: “我谁也不妒忌,不,我不会, 也没有谁来妒忌我。” 他阅读起来又快又轻松,拼写单词也是准确无误。他的手工做得很好。可是他不喜欢绘画课,尽管一盒盒的蜡笔和颜料使他兴奋不已。有时候全班同学一起到树林里去,采集花朵和叶子的标本带回来--有蚀损的火红枫叶、棕色松果和棕色橡树叶,然后给它们涂上颜色。在春季则采一支樱桃花枝、一束郁金香。那个丰满的女人第一次给他上课,面对她的威严他恭敬地坐着,担心自己会做出在她看来是粗俗和恶劣的举动。 整个班级乱哄哄的:小男生们变着花样去捉弄小女生们,或是涂写一些不雅的字句气她们。那些性情更野并更不愿学的学生则想方设法溜出教室,他们会这么说:“老师,我可以去方便一下吗?”然后就离开教室走向厕所,一边偷偷笑着一边不停地在外面闲荡。 他从来说不出这样的话,因为那会向女老师暴露生理上的难堪。 有一次,他肚子痛得很历害,但死也不开口说,默默忍着恶心,最终只得捧着双手呕吐起来。 他惧怕并憎恨课间休息,骚动的人群吵吵嚷嚷,操场上一片混乱,令他担优。可他的自尊又不允许他躲在室内或自我疏远其它人。伊丽莎听任他的头发长得很长,每天早晨她都要用手把它绕成凡特勒罗伊式的宽松发卷:这使他遭受到可怕的痛苦和羞辱,而她对此却不能或不愿体谅。她若有所思地努起嘴,不理睬他要剪掉头发的一再恳求。她将本、格罗夫和卢克等人剪下的发束收拾起来,存放在几个小盒子里。当她看到尤金的发束有时会流泪,对她来说这象征着孩子的幼儿时期。她那颗忧伤的心很想为今后的不测留点纪念物,因而舍不得扔掉这些发束。即使尤金浓密的头发成了哈里?塔金顿身上虱子的繁衍乐土,她也不剪掉:她每天两次将他挣扎的身体夹在两腿之间,用密齿梳来刮他的头皮。 他浑身哆嗦,强烈地央求她。这时她微微一笑,作出呵护备至的神情,嘴里哼着逗人的曲调,说道:“喂,我说--你还没长大呢。你还是我的小宝宝。”她有着既顺从又倔犟的本性,只有受到持续而过火的刺激才会被迫作出反应。而尤金面对这种本性而备受折磨,绝望的怒火使他尖声狂叫起来,这时他才猛然明白了甘特为什么会那么暴躁不安。 在学校里,他象个陷入绝境又无处藏身的小动物。他所在的那个牧群以准确无误的群体本能立刻就知道有一个外来者被硬塞了进来,于是毫不怜悯地开始追逐。到了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尤金便抓起那只浸满油迹的大纸袋跑向操场,一群伊呀乱叫的家伙在他身后追赶着。领头的是两三个大个笨蛋,年龄不小却智力不足。他们紧追不放,乞求着叫道:“我们两个好,尤金,我们两个好。”他继续向操场尽头跑去,一边打开纸袋,朝他们扔出一只大三明治。这些人于是暂时停下脚步,扑向得到食物的那个人,顿时把三明治撕扯成许多小块。但不一会儿他们照样大声乞讨着,更起劲地追逐,把他逼进操场围栏的一个角落,伸出手起劲地央求着围上前来。他只好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们,偶尔会因一时来了火气,从一只贪婪的手中撕下半只三明治几口吃掉。他们直到看到他再也拿不出什么来才走开。 圣诞节那奇妙的幻境至今仍使他向往不已。甘特在此时是他忠贞不渝的伙伴。在深秋和初冬季节,他会连着几个夜晚写信给圣诞老人索要礼物,开列出一长串最想要的礼品清单,然后十分虔诚地将每封信投入火势正旺的壁炉里。火焰从他手中卷走信纸,发出呼呼的声响,把烧黑的残页吹了出去。这时甘特便拉着尤金冲到窗户旁,指着风雪弥漫的北方天空说:“在那儿!看见了吗?” 他看到了。他看见那张祈求信由忠实的大风护送着飞扬,朝北飘向那盖满冰霜的精巧三角屋,一个玩具世界,飞入冰天雪地里那快乐的小精灵王国。他听到微弱且似银铃的铁砧敲击声、那些小矮人洪亮的笑声、驯鹿在空中棚圈里的叫声。甘特也看到、听到了这一切。 圣诞节那一天,他得到大量别人送他的色泽鲜丽的小玩意。但对那些偏爱“实用”礼物的人他则从心里感到讨厌。甘特为他买的物品有:车辆、雪撬、鼓和嗽叭--最吸引人的是一辆带绳梯的小型消防车,在四邻的眼中这是个罕见之物,后来却成了他们的诅咒之物。一连几个月他的闲暇时间都在地窖里度过,和哈里?塔金顿及与科斯?艾萨克斯一起;他们把这辆小消防车的绳梯挂在车子上方的金属线上,这样,用手一碰它们便准确地掉进草堆里。他们模仿消防队员在营房里打盹,然后其中一人学报警的铃声:“丁零--丁零--丁零”,于是大家一跃而起作好准备。接着,完全出乎意料,哈里和马科斯并排组成一个突击队站在车前,尤金则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然后拉着这辆车冲出窄小的地窖门,不知好歹地朝一个邻居的楼房奔去。一边跑一边抛出绳梯、打开窗户、实施进入现场、扑灭想象中的火焰,然后返回原地,而对那个尖叫着斥责的女主人置之不理。 他们一连几个月完全生活在这个虚构的境界中,模仿本地消防队员的举动,模仿乔纳多的举动。这人是副队长,对工作有种天真地自豪感。他们目睹过那次乔纳多听到警报铃声便把手中的手表零件往桌上一扔,冲出设在甘特店铺里的摊位,在那辆庞大的消防车全速驶入广场时他也同时到达就位。这些消防队员喜欢在目瞪口呆的市民前展示最惊险的表演。他们戴着头盔威风凛凛,将身体吊挂在消防车上做出潇洒的形体姿势。其中一人托起一个同伴在空中飞速而过,同时另有一人在半空中接住了那个瑞士人沉甸甸的身躯,他是在跃起去抓栏杆时冒着生命危险故意失手往下跌落的。就这样,他们在高速行进中站成了一个平衡的三人形状,这短暂的一刻激动人心:全城的大部分市民为之心惊胆颤也为之欣喜。 当钟声在夜晚敲响,冲破压倒一切的风声时,他的那个小精灵便撞入了他的心扉,冲断把他拴在人间的全部纽带,带着他升腾到大海和陆地的上空去独处并实施统治。他在空中低头俯视,只见黑暗的森林和原野象一块旋转着的圆盘。他侧身飞过发出鸣响的松林来到一座拥挤凌乱的小城上空,把城里那些有格栅围护的灯火移开,以便凑近各家的屋顶。同时,挟着受他驾驭的风暴,他冲向正起火燃烧而无法扑救的屋墙,在那些被毁坏的墙顶上方狂叫,夹杂着尖细的笑声。然后,小精灵发话了,这才喝退了致命的大风。 或者,借助着呼风唤雨、制造黑暗还有一切邪恶力量的巫术般法力,他透过正遭受风雨扑打的窗玻璃往里看,那模样活象个食尸鬼,轻而易举就把难以形容的恐怖播撒到了密集而又有房屋庇护的生命世界。或者,自身虽仍是人形,但在他那不同于凡人的心里却含着恶魔般的狂喜,于是蜷缩着紧靠在一幢被暴风雨吹打而又孤零零的房屋旁,透过滴着水的玻璃斜眼打量着一个女人或是你的敌人。正当陶醉于在黑暗中吒咤风云、洞悉一切之时,猛然感到肩头上轻轻的一拍:回过头面对的却是邪恶的死亡之神那张堕落又闪着绿光的阴间面孔,那真是闹鬼者反遭鬼闹,追逐者反遭追逐。 对了,还有就寝的女人所展示的天地,那犹如在令人心惊肉跳的黑暗中见到的动人闪光。夜里,大风摇撼着屋子,他就在这时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身处伸展开的芬芳肢体当中。他在内心里寻求着女人身体上的奥秘。不过他倒是在学校找到了通向欲望的引路人--那些住在“达波德”的满脸汗毛的混小子。这些人在那些较矮小较脆弱的男孩心中产生了恐惧和惊讶。因为“达波德”是那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山区人聚居的区域,他们整夜不怀好意地游来荡去,还在“万圣节”那天同其它流氓团伙打石头仗,砸破了一些人的脑袋。 有一个叫奥托?克劳斯的德国男孩,长着挺拔的鼻子,脸上毛茸茸的,浅眉毛。他双腿瘦长而敏捷、声音嘶哑、总是傻乎乎地笑着,是他把尤金引入纵乐的境地。另有一个叫贝西?巴恩斯的十三岁女孩,高个子黑头发,体形线条分明,她成为他们使坏的对象。奥托?克劳斯十四岁,尤金八岁,他们同在三年级就读。这个德国男孩与尤金同桌,他在课本上画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画,并把这些见不得人的不雅画面隔着走道递给了贝西。 这女孩则扮出怪相作为回答,还翘起匀称的屁股用手一拍以表蔑视,而奥托以为这姿势意味着赞许,乐得他发出嘶哑的窃笑。 贝西的身影走进了他的脑海。 在学校里,他和奥托趁人不注意时在地理课本上画一些不堪入目的图画,往热带土著人的画像上添加下垂的乳房和其它粗大的器官,以此相互取乐。两人还在小纸片上写下针对老师和校长的下流打油诗。他们的老师是个瘦削的未婚女人,面色红润,目光锐利又炯炯有神。看到她尤金总是会联想起上学路上必然见到的那个士兵和他头上的火绒帽和那条狗,他们都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象风车、象月亮。老师名叫格鲁蒂小姐,于是奥托以小男孩特有的傻气和无礼这样写道: “老小姐格鲁蒂 有着格外好的脾气。” 尤金则把他的攻击目标对准了校长。这是个年青人,名叫阿姆斯特朗,身体结实、说话柔声细语、华而不实。他总是在外衣上插一朵康乃馨,每当他鞭打某个有过错的男孩之后,总是用手指轻轻夹着这朵花,眼皮低垂,把敏感的鼻孔凑上去闻着。尤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诗文创作的强烈快感,他写出一长串韵文,诋毁阿姆斯特朗、他的家庭以及他与格鲁蒂小姐的关系。 他对此着迷了,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写诗--全都是各种各样的下流内容,而且还舍不得撕毁这些诗句。他的课桌里塞满了揉皱的小纸团。一天上地理课时,他被女老师抓住了。她怒目圆睁地俯身逼视着他,拿出夹藏在课本中的一张纸,上面是他刚写好的东西,这时他浑身的骨头都吓酥了。课间休息时她清查了他的课桌,一一看过那些纸团,然后以不祥的平静口吻叫他放学后去见校长。 “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尤金毫无表情地低声问奥托?克劳斯。 “喔,你要吃苦头了!”奥托?克劳斯嘶哑地笑着说。 全班人都偷偷向他暗示,一边看着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臀部,脸上作出疼痛难忍的怪相。 他觉得全身难受。他憎恨体罚,不是害怕被打,而是难以忍受这种羞辱。他佩服那些不怕羞耻不顾脸面的男孩,但他自己做不到。那些男孩在受体罚时大声嚎叫,以此减轻疼痛,十分钟过后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想他受不了那个衣服上插着花朵且年青而肥壮的人的鞭打。三点钟到了,他脸色苍白地朝那人的办公室走去。 尤金一进门,细长眼、薄嘴唇的阿姆斯特朗便开始挥动握在手里的藤鞭,打在空中啪啪作响。他身后的桌子上堆放着经过平展和理顺的一叠纸,是那些骂人的韵诗。 “这些是你写的吗?”他喝问道,把两眼眯成窄缝来威吓他的猎物。 “是的。”尤金答道。 校长又挥了一下藤鞭。这人曾找过黛茜好几次,还在甘特家吃过宴请。他记得很清楚。 “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孩子,你竟然这样对我?”他突然改变语气说道,显得既不满又宽厚。 “没--没有。”尤金说。 “想想看,你还要再写吗?”他说,口气又严厉起来。 “不--不会,先生。”尤金答道,声音轻得象幽灵。 “那好吧。”这位上帝口气威严地说,同时扔掉了藤鞭,“你可以走了。” 直到走到操场那儿,他的两条腿才有了知觉。 不过,啊,那披着盛装的秋天和人们唱出的那些歌。丰收,还有给树叶涂色。歌曲“今天是半个节日”,还有“高高挂在天上”。另一首歌与火车有关--“车站呼啸着一闪而过”。那收获的日子,那开启的欲望之门,那雾朦朦的阳光,那枯叶落地的啪啪声。 “每一朵小雪花都有自己的形状,每一朵都不同。” “真的!全都不一样吗,普拉特小姐?” “凡是小雪花都不同。大自然从不重复她自己。” “啊!” 本开始长胡子了:他已经在刮脸了。他把尤金推倒在皮沙发上,同他不停地玩闹几个小时,用那短胡须在他弟弟柔软的脸上刮来刮去。尤金尖叫着。 “到了你能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你就是个男子汉了。” 他轻声唱起歌来,声音细微,似幽灵在哼哼: “啄木鸟在校舍的门上敲啄, 啄啄啄呀直到嘴壳伤痛。 啄木鸟在校舍的钟上敲啄, 啄啄啄呀直到嘴壳愈合。” 两个人笑了起来--尤金的声音哆嗦而沙哑,本则在轻轻窃笑。本有一对水汪汪的灰色眼睛,皮肤灰黄粗糙。他的头部匀称,前额高抬而宽大,头发卷曲,是深棕色。总是紧锁的双眉下方是一张窄小的脸,在尖下巴上合拢:他的嘴异常敏感,露出笑容时轮廓简洁、颤动着往里凹--象刀口上的一道闪光。他总是用巴掌拍打人而不是抚摸人:他的内心充满自尊和体贴。 第一部(三) 第九章(1) 第九章 是的,就在每年的那个月份,冥后珀耳塞福涅回来探家,她的母亲谷物女神刻瑞斯那颗枯死的心又重新燃起希望。树木全都冒出了嫩芽,似一片烟霞,一些体大不过一片新叶的鸟儿穿梭在欢唱的林间。街道路面上散发着气味的柏油又变得松软了,男孩们于是取来揉成圆团,他们身上鼓鼓囊囊地装着陀螺和玛瑙色弹子。夜晚时分传来雷声的炸响,还有倾盆雨,渗透着一切。破晓时分向窗外一看,只见风雨满天,一团被冲散的残云。那个山里的男孩送水来到正忙于架设围栏的亲属身边,当风在草丛中穿行时他听见了低洼的山谷深处响起长长的啸叫声和微弱的丁当钟声。山峰象巨大的蓝色杯子,看起来靠得更紧、更近了,这是由于他听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证实:他的身体已被春天那把利刃所刺透。 生命揭下了自身锈迹斑斑又褪了色的表皮,大地以嫩弱但永不枯竭的力量涌动着,人们的心象装满的水杯,溢淌着无尽的期盼、说不清的指望和道不明的渴望。有种情感哽咽在喉咙里,某种情感模糊了双眼,微弱但雄壮的号角声响彻大地。 小女孩们扎着小辫穿戴整齐,蹦蹦跳跳地走在每日必走的上学路上。那些年青的天使却懒散地走着:他们听到了芦笛声、麦笛声、羊群在松软林间的奔跑声,这里有,那里有,无处不在。他们闲逛着、倾听着,一有机会就停下来,又迷迷糊糊地继续朝那固定的唯一归宿走去。因为大地上到处是古老的传闻,致使他们找不到路。所有的天使都迷途了。 他们守卫着自己的财物,不让那些野蛮人抢去。尤金、马科斯和哈里称霸于附近的街区:他们攻击黑人和犹太人,拿他们取乐,还去打那些住在皮格泰耳街的人,他们讨厌并鄙视那些人。在黑夜的掩护下他们象猫似地四下隐蔽活动,有时就在街边灯火闪亮处骑在墙头上,那灯火明亮地闪耀着,不时跳动一下发出劈啪声。 有时,他们躲在甘特家的院子里,在灌木丛的掩护下守候那些正在回家路上处于热恋中的黑人情侣。当这些猎物走到预定地点时,他们猛然拉动一个绳条,那是一只塞满杂物的黑色长袜,看上去象条蛇。起初只听见一阵响亮而又十分好笑的说话声,结语无伦次。接着,说话声嘎然而止,随后又尖叫起来,与此同时夜色下的树丛中传来刺耳的大笑声。 有时,当那个在市场上送货的黑人男孩蹬着三轮车熟练地拐进小巷时,他们便扔石头打他。他们并不恨黑人。舞台上的丑角都是黑皮肤。他们也懂得要善意地揍这些人、开心地辱骂他们、宽容地喂养他们,这些行为都是正当的。人们对一只摇头摆尾的狗自然友好相待,但狗绝不可因此顺势站立起来比个高低。这些男孩知道绝不可能“从黑鬼身上拿到什么”,另外,一有争吵最好立即用棍棒打破他们的脑袋,这可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过,你不一定打得破黑鬼的脑袋。 他们朝犹太人吐口水,以此取乐。唾液喷向犹太人,拳头挥向黑皮人。 这几个男孩常在路上守候犹太人,尾随他们走回家,一路上高喊:“鹅油!鹅油!”他们以为这是犹太人食品中的主要成分。有时,看到小男孩喜欢盲目模仿现成的或拼凑的或编造的骂人顺口溜,他们就加以利用:让他们合起来跟着那些吃尽苦头而喃喃自语的受害者,用德语大叫:“狗杂种!狗杂种!”自以为喊出了对犹太人来说最不堪入耳的咒骂。 尤金对恶作剧并不感兴趣,但他离不开马科斯。他们迫害的主要对象是个样子很鬼的小男孩,名叫艾萨克?列宾斯基。只要一见到他,这几个人便猫一般地扑上去,追着他们跑进小巷、越过围栏、穿过庭院、进入谷仓和牲口棚,一直追到他家门口。这男孩跑起来速度惊人,动作敏捷,不可思议地一次次逃脱,甚至逗引他们追赶并作出羞辱人的手势,还不时龇牙咧嘴显出犹太式的嘲弄。 有时,他们猫似地隐匿于不祥的黑暗之中,在笼罩于夜色之下的周围地区游荡,还会悄悄缩在某户犹太人家的墙角处,挤在一起边偷着笑边倾听屋里各种激昂的说话声。女主妇那重重的喉音或是几乎每晚在犹太人家里都要发生的激烈争吵,震得房屋都跟着颤动,他们却听得捧腹大笑。 有一回,他们又笑又叫地尾随一犹太青年和他的岳父。这两人在大街上边撕打边奔跑,一会儿这个被追赶遭狠揍,一会儿那个又逃跑挨拳头。一天,路易?格林伯格、一个脸色苍白的犹太人从大学回到家里,喝了石炭酸不幸身亡。他们好奇地站在灯光昏暗、传出恸哭声的房屋外面。当看到死者的父亲时他们猛然感到一阵快意:这位蓄着胡须安分守已的犹太人老人穿着破旧油腻的黑服,头戴一顶满是补丁的圆顶礼帽,从山坡下跑回家来,一边挥动双手一边顿挫分明地嚎哭道: “噢依,哟哟哟哟呀, 噢依,哟哟哟哟呀, 噢依,哟哟哟哟呀。” 但对于住在皮格泰耳街的那些白头发小孩,他们的恨就毫无乐趣可言。那是一种极其刻毒和冷漠的仇视,毫不怜悯。皮格泰耳街是一条泥泞小巷,从高到低杂乱不齐地通到伍德森大街的坡底附近,尽头隐没进一片杂草丛生的低洼沼泽,其表层漂着绿色浮垢并发出恶臭。这条烂路的一侧是一排用白石灰水粉刷的破烂木屋,住着贫穷的白种人,他们的孩子几乎全都长着白头发。这些嘴唇黄褐色的瘦削女人和口嚼烟叶的男人呆头呆脑懒洋洋地躺在用宽木板拼成的简陋门廊处晒太阳。夜晚,昏暗的木屋里亮起沉闷的灯光,烟雾腾腾,弥漫着油煎食品和烂鱼的气味。还有凶焊女人那粗砺刺耳的喊叫、酒醉后发疯癫的男人那响亮的长叹:一声大叫、一声诅咒。 一次,樱桃成熟的季节,甘特那株“白蜡”树坠满了成串的果实,柔韧耐压的枝头上密密麻麻尽是四邻的孩子们,犹太人和其他人种都有。他们在卢克的指挥下聚集起来,每四人摘一夸脱果子供自己享用。这时,一个白头发的男孩朝园子走来,一脸的疑惑和颓丧。 “喂,小孩,”已有十五岁的卢克以他热诚的声音喊道,“去拿只篮子上来摘吧。” 那男孩猫似地窜上淌着树胶的树干:尤金正坐在节节升高的树树枝顶部,在最高的一棵细枝上摇晃着,陶醉于自身的轻盈和大树的韧劲以及这充满喧闹又芳香满园的美妙清晨。那个皮格泰耳街的男孩一转眼功夫便摘满了一小桶,迅疾地从树上下到地面,将果实倒进一只堆得满满的盆子,然后顺着树干又爬了上去。正在这时,他那瘦削的母亲朝院子方向对着他跑来。 “你,里斯,”她尖叫着,“你在这儿干吗?”她粗暴地一把将他拉下树,捡起一根树枝照着他那晒得黝黑的两条腿就是一阵抽打。他痛得直叫。 “你滚回家去。”她命令道,又抽了他一下。 这女人一路追着这孩子,厉声申斥着,不时拿树枝使劲抽打。男孩感到丢尽了脸面受够了羞辱,索性放缓逃奔的脚步转而慢慢走了起来,磨磨蹭蹭不肯走快,只在挨树枝抽打时才边嚎叫边迈出那双短腿快走几步。 树上的男孩们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尤金注意到那女人瘦削的脸上虽神色严峻却又露出痛苦,两眼冒着怒火但又含着极大的怜悯。他感到某种情感在心里打开了并迸发出来,象脓肿破裂似的刺痛着他。 有一天,他们从四面围住了一个皮格泰耳街的男孩。他已无路可逃,便慢慢向后倒退靠向一堵臭烘烘的墙,一脸害怕和忿恨的神情。此时,威利?艾萨克斯,马科斯的弟弟扑哧一笑,用手指着说: “他妈妈是个洗衣服的。” 接着,一股幽默感涌上心来,几乎使他忘乎所以,又补充说: “他妈妈从一个老黑鬼那儿接衣服来洗。” 哈里?塔金顿发出嘶哑的笑声。尤金茫然地扭过头去,使劲伸长脖子,猛地抬起了一条腿。 “不,她没有!”他突然冲着那几张惊讶的面孔尖声叫道,“她没有!” 哈里?塔金顿的父母是英国人。他比尤金大三、四岁,长得粗大结实但有些迟钝。他身上总有他父亲使用的颜料和油料气味,相貌粗俗,两颊下坠且多肉,鼻子和嘴的周围看上去象是有一层炎症引起的粘液。他老是搅乱别人的想象,尽说些歪门邪道的事。一天日落时分,在甘特家的院子里,他们躺在傍晚那凉爽的厚草坪上正在闲聊,塔金顿却把尤金对圣诞节神往的思绪彻底给搅了。不过,他随身带来的油漆味、热烘烘的臭味以及普通百姓那种朴实无华、忙于生计和不含想象的激情倒是可作为补偿。但尤金无法接受他对禽圈棚舍的喜好:那浓烈的家离臭味、塔金顿家特有的油漆味、后院污秽的废弃物渗出的液体和腐叶的腥臭,这一切都使他望而却步。一次,在沉寂的下午时分,他和哈里在甘特家里空置的顶楼乱翻东西,发现了半瓶生发剂。 “你肚皮上有毛发吗?”哈里问道。 尤金先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又胆怯地暗示是有些粗毛,最后干脆就承认了。于是他们解开钮扣,用沾满油剂的手在肚子上涂抹着。过后一连几天兴奋不已,期待着长出金黄色的汗毛来。 “毛发会使你成为男子汉。”哈里说道。 春色越来越浓,尤金往广场上甘特的店铺跑得也更勤了。他喜欢那里的景物:被山峰滤去了热量的耀眼阳光;从喷泉随风飘来的水雾;严冬后复苏过来的消防队员叽喳着说个不停;那几个无精打采的赶马人懒散地倚靠在他父亲门前的木台阶上,熟练地晃动手中的鞭子,直甩到人行道的另一头,要么就笨拙地打来斗去;乔纳多坐在他那污迹斑斑的肮脏橱窗里,戴着精巧的单片眼镜,聚精会神地查看一只手表的内部装置;甘特那间古怪的砖头小屋长满气味难闻的青苔,前堂主室内积满灰尘,堆积的墓碑石压陷了地面--有来自佐治亚州打磨过的小石板、一大堆笨重又难看的佛蒙特州花岗石。还有一些刻有各种形象的朴素碑石,包括一只瓮、一个小天使或一只蹲伏着的小羊和来自意大利卡拉拉的厚重天使雕像,这是甘特花高价买进的,却从无人问津,已生了蚀斑。所有这些景物都使他心里充满快乐。 甘特的洗漱间设在一堵木制隔墙后,地上一层厚厚的石头粉末--内有几个简易的木头搁凳供他刻写碑文时使用。工具架乱摆着,上面堆满了凿子、钻头和木槌。有一台脚耦驱动的砂轮机,尤金常常一连数小时使劲踩踏,兴奋地听着那由弱到强的隆隆转动声。还有层层垒起的沙岩基座、一只被火烧裂的小铸铁炉和散乱堆放的煤和木柴。 在这间工作室和库房之间,是甘特的办公室,一进门的左手就是。房间很小,厚厚的积尘象有二十年没打扫了。有一只老式桌子、一捆捆扎好的污旧报纸、一张皮沙发。屋里另有一只稍小一点的桌子,还堆放着圆形和方形的大理石和花岗石样品。窗户很脏,从不打开,从窗口望出去可看到位于坡道上的广场集市倾斜地凹在广场公共区域以外的地方。那里挤满了赶车人驾驶的运货大车和城市小贩,还可见到集市较低部位处那几栋白种穷人的住房以及威尔?潘特兰的库房和办公室。 尤金常常看到父亲不知轻重地靠压在乔纳多那有污斑的玻璃柜台上,要么就靠在与他的办公桌相隔的吱嘎作响的围栏上,和他谈论着政治、战争、死亡和饥荒,谴责民主党人。还谈及恶劣的气候、税收、对他们经营有利的济贫施舍站点,并对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所有举措、言辞和政策表示赞赏。乔纳多说话时喉音很重,是个既有见识又讲道理的人,与人争辩时满口数据。凡是有争议的地方他都要查阅他的藏书--一本三年前出版的油迹斑斑的《世界年鉴》,用脏手指翻阅一阵,然后得意地说:“啊--果然不出我所料:1905年民主党执政时密尔沃基市的市政税收是每一百美元收取二点二五美元,达到连续几年低税的最低点。我不明白为什么税收总额没有列出来。”他争辩起来劲头十足,一边用粗糙的污黑手指挖着鼻孔。而当他以浓重的喉音嘲笑甘特的强词夺理时,那张黄色的宽脸便会皱起松驰的折痕。 “你要留意我说的话,”甘特继续辩解道,似乎从未被人打断过、也没有听到驳斥的论述,“要是他们再连续执政,我们都要去济贫施舍站了。银行也会走投无路,这样,等不到明年冬季你就会五脏贴着后脊骨饿扁了肚子。” 或者,他会看到父亲在工作室里,俯身于一条搁凳上方,灵巧而又细心地挥动一只笨重的木槌,用它敲打凿子,使之穿行于碑文那复杂的笔划结构之中。他从不穿工作服,工作时便脱去外衣,只穿刷得笔挺的深黑色上衣,并用一条带有条纹的围裙把身体的正面整个遮住。尤金看着他,觉得这绝不是一名普通工匠,而是一名大师,拿起工具就是为了雕刻一幅杰作。 “他是干这行道的好手,全世界都没有人超得过他。”尤金心想。他认为父亲的雕刻品永远也不会消失,正如年年岁岁是数不尽的一样。庞大的尸骨埋在土里会变成粉末,或躺在枝蔓缠结的低矮树丛中、在墓地那杂草丛生的荒芜之中被人遗忘,而那些碑文却是永存的。想到此,他心里猛然涌起阴暗的幻象。 他继而带着惋惜回忆起所有那些曾活着又逝去的杂货商、酿酒人和裁缝们,他们那易损的制品成为无人记得的垃圾或烂掉的物品。还有那些管道工,比如马科斯的父亲,他们的手工活随季节的推移而剥落,或是被新刷的、光泽更艳的漆所遮盖。死亡和遭遗忘令人极度恐惧,生命、记忆和欲望都会在大地这块巨大的坟场中化为乌无,想到这些他内心受到猛烈的震憾。他为所有逝去的人们而感悲哀,因为他们没有在石块上刻下姓名,没有在石崖上留下痕迹、没有寻觅到世上最经久的物体并在上面刻下某种标记--某种可使他们不被完全遗忘的记号。 尤金又看到父亲迈着弯曲的腿在里间的屋子迈着阔步来回踱步,疯了似地在排列于库房两侧的大理石之间穿行。他双手紧握在身后,边走边喃喃自语,声音时高时低含着不祥之兆。尤金在等着。不久,当甘特就这么穿梭似地在店铺的里、外间进进出出约有八十次之多后,便狂叫一声冲向店铺正门。他风风火火地跑到门廊口,对着那帮令他不顺心的赶车人发表训词: “你们这些下贱人中的低等货、恶棍中的大恶棍。你们这些讨厌的游手好闲的懒鬼,你们把我逼得快饿死了。这点小生意本可使我吃上面包不致挨饿,却被你们给搅了。我起誓,我恨你们这些人,你们的臭味一英里外都能闻到。你们这群下贱的二流子、你们这些该咒的无耻之徒。你们已当着我的面抠走了我的钱,再从死人那里抠走那点可怜的钱你们也干得出来。你们这些可憎、可恶、吸人血汗的山里畜生!” 他边说边转身走进店铺,但几乎马上又回到门口,强装镇静,可最终还是大声吼道: “我要告诉你们:我只给你们一次正式警告,不再重复。要是再看到你们赖在我的屋前台阶上,我就要把你们统统送进监狱。” 那帮人于是懒洋洋地散开,回到各自的运货马车上去,在人行道上边走边漫无目标地甩着响鞭。 “天哪,这老头一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又溜了回来,就象凭空冒出来的大苍蝇,嗡嗡响着停落在那宽敞的石阶上。 一看到甘特从店铺里走到广场上来,他们赶紧快活地同他打招呼,口气显得有些亲热。 “你好啊,甘特先生。” “你们好啊,伙计们。”他也友好地答道,有些心不在焉,然后便迈着疲乏又急切的大步走开了。 当尤金进屋时,要是甘特正忙着刻碑石,就简单地说一句:“喂,儿子。”便又接着干他的活儿,直到用浮石将大理石的表面磨光并洗净才停手。接着他脱下围裙,穿好上衣,对闲在一旁期盼着的孩子说:“来吧。你大概口渴了吧。” 于是他们两人穿过广场走向处于浓浓凉意之中的那家杂货店,然后来到用高级石材砌成的华丽喷泉前站定,头顶上方有几部风扇正在转动。他们喝着凉气水和酸橙汁,冰凉得使人感到头在发疼;有时喝的是冒着泡的冰淇淋苏打水,那香浓的气体猛地倒翻上来,从他稚嫩的鼻孔中冲出。 尤金手里还剩二十五美分,他告别甘特,到广场上的图书馆去度过当天余下的时间。他现在看起书来又快又顺畅。他阅读着传奇类和冒险类小说,如饥似渴。在家里,他则贪婪地阅读卢克书架上层层摆满的五美分一本的小说。他深深迷上了每周登载的冒险故事:《早期的蛮茺西部》。夜晚躺在床上,他便幻想着与美貌的艾丽塔之间那纯洁的交往和英勇行为;随尼克?卡特去体验所有那些扑朔迷离的大城市犯罪案;去经历弗兰克?梅里维尔的那些屡战屡胜的格斗。还有弗雷德?费尔诺特,以及“76年的自由少年们”那一次又一次打败红衫英国兵的战斗。 起初他不太注意爱情描写,而是关注有实物回报的成功:少年丛书中那些编造的女人形象,她们头上有毛发、闪动着双眼、谈吐得体、完美无缺但又空洞无物,这使他彻底地感到满足。这些女人是英勇品行的回报物,她们总是在紧要关头被人挥手一击或抬手一枪从坏人手里解救出来,然后靠着丰厚的收入与人共享欢乐。 在图书馆里,他发狂地读着满书架的少年读物,不知疲倦地读遍了霍雷肖?阿尔杰撰写的数量众多又千篇一律的故事--《勇气与运气》、《沉没或浮游》、《毅力》、《杰克的病房》、《贫民院孤儿杰德》--以及其他几本类似的书。他贪婪地读着这些书中发大财的那些情节(这是少年读物中从末被充分认识的一个主题):各种各样的好运、铁轨松动、火车收到了发出的信号、英勇行为的丰厚报酬;或是胀鼓的钱包被找到并归还原主;或是被认为毫无用处的契约又价值重现;或是与一位城里富有的恩主重逢,而这人已陷入个人的贪欲之中再也不能克制。 还有关于钱财的所有细节--那个卑鄙的监护人与其无耻的儿子一道攫取了巨资财产,这样的情节令他感到畅快。不管故事里是否提到具体数字,他心里都要估计一下这笔收入有多少,并把年收入分成每月、每周的小额,想象着每一份额的购买力。他的欲望可不小--低于二十五万美元的数额不会令他满意。他感到,十万美元的收入按百分之六的利息算仍会使人捉襟见肘,不能随意花钱。如果一个人的善行仅得到二万美元的回报,他便觉得失望,认为生活没有保障,只有暂时的温饱。 他与小伙伴们建立了联系,经常交换读物,相互之间借进又借出,形成错综复杂的一张网。其中有马科斯?艾萨克斯和“好事者”施密特,后者的父亲是个屠夫,拥有全套《流浪少年》的冒险故事书。尤金把家里甘特的书架搜了个遍,既读《金刚迪克》、《野牛比尔》以及阿尔杰写的读物,也抱着同样的动机去读英译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开头的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后来由于对性有了更清醒的意识,他又转而狂热地阅读浪漫传奇故事,去寻觅那些充满激情的女人形象:她们有着甜美的气息,那轻柔的抚摸会迸发出一连串的火花。 在满书架的存书当中,他发现自己被新教小说的奇异模式深深地吸引住了。在这些小说里,约翰?加尔文的忠实信徒得到了狄翁尼西乌斯的赏赐、作祈祷的人同时还心怀渴望、圣坛之火被用来护卫梅子树、让圣洁的少女来压倒信异教的淫妇。 当然,他心想,他要二者兼得:既要吃到蛋糕,又要让它留着--但那会是一块婚礼蛋糕。他想做一个品行优良之人,他不会背离此一愿望。他将只把他的爱献给一位贞女。他将只与一个纯洁的女性结合,而这丝毫不会导致快感的丧失,因为优秀的女性在肉体上也最有魅力,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很久以后,经过漫长的磨难,他才不知不觉地明白了那些放纵的酒色之徒发现的道理--唯有严格遵循惯例的生活方式才能给人带来愉快。他怀着孩童般的强烈忠诚遵守各项社会法令:这是长期信守长老派礼拜日晨规而积累起来的结果。 他把自己设想成那些成百上千的小说人物,让他喜爱的这些人跳出书本继续活下去,高举他们的旗帜进入阴郁的现实世界。他把自己想象为那位勇于挑战的青年牧师,向贫穷状况开战,摆好阵势抵御他所属的教堂当局那种追逐时尚、认钱不认人的做法。在斗争最激烈的关头,那位地产富商的女儿前来相助,最终为上帝、为穷人、也为他自己赢得了胜利。 ……他们两人站在已废弃的圣托马斯殿堂那开阔的旧址上,一时沉默无语。宽阔的殿堂内,在远远的尽头,迈克老头那双细长的手指轻轻压在风琴的琴键上。夕阳的余辉似枝枝金箭穿过西面的窗户投射下来,刹那间一团光轮照在梅因威尔英那张疲倦的脸上,似乎在为他祝福。 “我要走了。”沉默片刻之后他说。 “走?”她低声问,“去哪儿?” 风琴的乐声变得深沉起来。 “去那边。”他随手朝西面指了一下,“就在那儿,在上帝的子民中。” “要走了?”她无法掩饰颤抖的声调,“要走了?一个人去?” 他苦笑了一下。太阳落山了。夜色越来越浓,遮掩了他灰暗眼睛里疑惑的泪水。 “是的,一个人去,”他说,“大约一千九百年前,有个比我伟大的‘圣人’不也是独自一人出去的吗?” “一个人?一个人?”一阵呜咽涌上喉头,使她哽咽住了。 “不过,在我走之前,”他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极力使声音保持平稳,但没能控制住,“我想告诉你--”他停了片刻,拼命抑制住内心的情感。 “告诉我什么?”她轻声问。 “--我决不会忘记你的,小姑娘,只要我活着。决不会。”他猛地转过身走开了。 “不,不要一个人去!你不能独自去!”她突然大叫起来,以此阻止他。 他象中弹似的急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啊?”他嘶哑地喊叫着。 “难道你不明白?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恳求地伸出瘦小的双手,声音一下中断了。 “格蕾丝!格蕾丝!亲爱的上帝啊,你这是真的吗?” “你真傻!唉,又可爱又没眼力的傻男孩!这么久了--从我第一次在墨菲大街居民区听你宣讲就开始了,你一直都不明白?” 他猛地将她抱住,紧紧搂在怀里。他俯下身来,她那纤弱的身体顺从地由他抚摸。她的双臂环抱着,轻柔地顺着他宽阔的双肩伸出去,搂住他的脖颈,把他长满黑发的头部紧拉过来,于是他便贪婪地亲吻她那紧闭的双眼、喉部和那两片鲜嫩得象张开的花瓣的嘴唇。 “别一个人去,”她轻声说道,“永远在一起。” “永远,”他庄重地答道,“愿上帝保佑。” 风琴声渐强起来,奏起了欢庆胜利的凯歌,快乐的旋律在教堂的一片黑暗中回荡。此时,老迈克的心情融入到乐曲声中,泪水禁不住流到他苍老的脸颊上,但从泪水中透出幸福的微笑。他那昏花的双眼模糊可见这两个年青的人影再次展现了青春与爱情的古老故事,于是低语道: “我是那复活之身也是那生命、是首字母阿尔法也是末尾字母欧米茄、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是开始也是终结……” 尤金抬起湿润的双眼看着透过图书馆窗户照射进来的灯光,他迅速地挤了一下眼睛、咽了一下喉咙,又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啊,是这样!啊,是这样! ……这伙土著看到眼下危险已经过去,转而对已遭受的伤亡气得发狂,于是开始朝山脚下缓缓行进。领头的是汤米,他全身涂着怪里怪气表示出征的颜料,一面激昂地跳着舞,一面用尖历刺耳的声音鼓动着人群,催促他们向前。 格伦丁尼又看了一眼空空的子弹袋,喘着气轻声骂了一句。接着,他两眼盯着下方嚎叫的那群人,一边坚决地把剩下的两个弹夹压进自动手枪。 “为了我们?”她问道,声音很轻。他点点头。 “这就是终结吗?”她耳语道,但无一丝害怕的口气。 他又点点头并把头转向一边去,回避了片刻。然后他抬起灰白的脸对着他。 “这是死亡,维诺尼卡,”他说,“现在我可以说出来了。” “你说吧,布鲁斯。”她柔声回答。 这是他头一次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里一阵激动。 “我爱你,维诺尼卡。”他说,“自从我发现你躺在海滩上快要停止呼吸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爱着你。那些夜晚,我始终躺在你的帐篷外面,倾听你在里面那轻微的呼吸声。在眼下面临死亡的时刻,我再也不必保持沉默了,而我对你的爱也达到了最深。” “我的至爱,我的至爱,”她低声说,这时他看到泪水湿润了她的脸庞。“你为什么不早说?从一开始我也一直在爱着你。” 她向他倚靠过去,急促而紊乱地喘着气,半张开的双唇颤抖着。他张开赤裸的双臂将她紧紧搂住,两对嘴唇长久地贴在一起,这是令人迷恋的一刻、是生命和欢欣的最后一刻。在这面临死亡的胜利时刻,被压抑的、对生命的全部渴望都在这互吻中得到释放和实现。 远处传来一声震响,在空中回荡。格伦丁尼立即抬头看去,惊讶地揉了揉眼。在这座岛屿的小型码头那边,可见一艘驱逐舰两侧的狭长船舷,正在慢慢调头。就在他观望之际,舰上喷出一团火光和硝烟,紧接着,一颗五英寸炮弹呼啸而至,在距那群土著站定之处四十码开外爆炸。这伙人既恐惧又气恼地惊叫起来,转身朝他们的独木舟逃去。这时,从驱逐舰的一侧已放下一只船来,满载体格强健、身穿蓝色茄克衫的水兵,向岸边驶来。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格伦丁尼叫道。他跳起身来,朝渐渐靠近的小船挥手示意。突然,他又停住不动了。 “真该死!”他痛苦地自语道,“噢,真该死!” “怎么了,布鲁斯?”她问道。 他带着冷峻而刺耳的声调回答说: “一艘驱逐舰刚驶进港口。我们得救了,马林斯小姐。得救了!”说完他苦涩地笑了笑。 “布鲁斯,亲爱的!怎么回事?你不高兴吗?为什么做这么奇怪的举动?我们就要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在一起?”他说,淡淡一笑,“噢,不,马林斯小姐。我知道自己的归宿。你以为J.T.马林斯老爹会让他的女儿嫁给布鲁斯?格伦丁尼这样一个在各国流荡、样样懂又样样不精的人?噢,不会的。现在已结束了,该分手了。”他扭动面部肌肉笑了笑说,“我看总有一天我会听到消息说你嫁给了某个公爵或爵士或某位这类的外国人。好了,再见,马林斯小姐。祝你好运。我看我们两个只好各走各的路。”你转身走开了。 “你这个傻男孩!又可爱又使坏的傻男孩!”她扬起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身上紧紧贴拢,温柔地责备着。“你以为我现在还会让你离开我吗?” “维诺尼卡,”他喘着气,“这是真的吗?” 她极力直视着他那双带着敬佩目光的眼睛,但做不到:一股玫瑰色的心潮涌来,染红了她的面颊。他一阵狂喜,猛地将她搂在胸前,两对嘴唇又一次甜密而忘情地贴在一起,但这回是怀着对他们今后持久而充实生活的憧憬…… 哎,天哪!哎,天哪!尤金心里充满欢乐和忧伤--伤感是因为故事到此结束了。他从口袋里扯出那张沾满泪痕的手帕,怀着崇拜和感伤,陶醉而兴奋地用力一喷,把心里的全部重负都喷了进去。哎天哪!不朽的好人布鲁斯--尤金。 幻想使他升华到一个高尚的内心世界,他对生活中所有那些肮脏的污点都加以彻底而又简要的批评:他就象崇高地生存在一个英雄式的世界里,和可爱又正直的生灵在一起。他想象着自己在高雅的场合与贝西?巴恩斯在一起,看到她那纯洁的眼里含着朦胧的泪花,那张甜蜜的嘴唇渴望地颤动着。他感受到她的哥哥“诚实者杰克”那有力的握手和真心实意的诚恳,感受到他们勇敢的心灵深深而永恒地连结在一起。他们满眼泪水默默相视着,想起危难时的盟约、想起面对死亡和恐惧时他们曾无言而又坚定的手挽手肩并肩闯了过去。 尤金想得到所有男人都想要的那两样东西:他想得到爱情,还想闻名于世。他的名声变化不定,但其成果和胜绩就在家乡,在阿尔特蒙的居民当中。这座山城对他来说具有巨大的威望:在他那儿童式的自我视野里,它是世界的中心,生活的所有内容都汇集在这虽小但强劲的核心里。他想象自己像拿破伦那样在战斗中夺取胜利,带领手下的精兵强将闪电般扑向敌军侧翼,实施包围和迂回,并将其歼灭。他想象自己是年青的实业界巨头吒咤风云、无往不胜、家财万贯。还想象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刑事律师,以其滔滔雄辩使法庭上下为之倾倒、为之折服--但他总爱想象着自己远航归来,庄重的额眉上带着世界各地的印记。 这世界是个幻觉似的仙灵之地,在雾朦朦的山陵边缘以外,那里回荡着各种巨大的声响,有众多由神怪守护的果园、深红色的海洋,深藏着奇异古怪的城市。他要从那里返回到实实在在的生活心脏,进入他土生土长的这个城镇,带着耀眼的财物而归。 想象的诱惑使他浑身颤抖,心里甜滋滋的--他让自豪的尊严去经受最考验人的诱惑,然后再使它保全不变。那个富商的妻子,打扮得美丽动人,被她蛮横的丈夫当众羞辱之后又得到他布鲁斯--尤金的保护。于是她那孤独而温柔的心迸发出纯洁的情感,对他倾心相待,坐在点着烛灯的贵重桌子旁,端着酒杯在他那善解人意的耳边倾述她生活中的不幸篇章。她身穿昂贵的丝绒睡衣,显出柔软的身段,在昏暗的灯光中急不可耐地朝他靠过来。而他则会把搂在他脖子上的那双环状臂膀轻轻拿开、把紧贴住他的那切实而柔软的身体推开去。要么就是传说中巴尔干王国的那个金发公主、那个多角屋内的“玩具之国”女皇,还有多尔?胡萨斯--他会在边疆地带那样的庄重场景下拒绝她的主动提亲,只在她粉红的嘴上亲吻告别。但当一场革命将她的财产削减到与他相等的程序之后,他又把她娶过来,成为享有自由的公民。 然而,他深深沉浸在古老的神话故事中,以此度过时光。在那里,意志和行为并没有被赋予阴郁的色彩,而他则被环绕在金色的草坪或在树林的绿荫及异邦的爱情中。喔,做一个国王,看见一个风骚的肥臀犹太女人在屋顶上洗澡,然后去占有她;或者是做一个居住在陡峭城堡中的男爵,在一个大风呼啸的房间里,借着猛烈燃烧的粗大木块那跳动的火光,从一群接收来的女人和女佣中挑选出最好的,然后对她们行使领主的权利。 不过,更经常的情形是,在道德的外壳经不起欲望的敲击而破碎时,他便演习起男学生们常有的淫猥及异想天开的那种事--想象着自己与一个漂亮的女老师陷入热恋之中。上四年级时,他的老师是个经验不足但体形丰满的年青女子,桔红色的头发,总是随口就笑起来。 他想象自己已到了成熟的年龄,成为一个身体强壮、敢作敢为、智力超群的青年,是一所乡村学校里唯一的闪光人物。那里的学生尽是些豁牙裂嘴、满脸长毛的土包子。随着果实累累的秋季进入收获期,那位女老师对他的兴趣也日渐强烈。她会编造罪名“把他留下”,然后有些心神不定地叫他做些作业,趁他不注意时用渴望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看。 而他呢,则装作被作业难住的样子:她便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坐在他身旁,向他靠拢,几缕迷人的桔红色头发落下扫过他的鼻孔。这时,他感觉到了那白白皙手臂发出的热量以及裹在紧身裙里的大腿对他的挤顶。她会详尽地向他讲解难点,当他假装找不到在哪一行时,她就用那温暖而微湿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点到那里,然后温柔地责备他,轻声说: “你怎么这样顽皮呀?”或者柔声地说:“你说你下次会表现好点了吧?” 他模仿男生那种笨拙的羞怯神情说道:“哎呀,伊迪丝小姐,我刚才也不是不动脑筋呀。” 后来,金色的太阳渐渐变弱成一团红球落下去,教室里只有粉笔的气味和十月里残存的苍蝇那沉重的嗡嗡声。这时,他们二人才动手收拾准备离开。他胡乱套上外衣,她见此便加以责备,把他拉到跟前,整理好衣领和领带,理顺他蓬乱的头发,说到: “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我敢说所有的女孩都为你着迷。” 他听了会天真地脸红起来,而她受好奇心的驱使则追问道: “来吧,告诉我,你倾心的女孩是谁?” “我还没有呢,这是真的,伊迪丝小姐。” “你不要去找这些傻乎乎的小姑娘,尤金,”她哄劝着说,“你很优秀,她们配不上你--你比你的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你需要的理解只有从一个成熟的女人那里才能得到。” 然后,他们两人在夕阳中走出学校,绕过那片新长成的松树林,走上一条两旁尽是枫树红叶的小径,经过满是熟透的大南瓜的那片农田,再钻入金秋时节飘香味的柿子林。 她是一人独居,只有年迈而又耳背的母亲陪伴。她住在远离大路的一所村舍里,落叶满地的院子里长着几株高大的橡树和枫树,屋旁有一片发出孤独鸣响的松树林遮挡。 在通往这所村舍的路上要穿过一片农田,在那里必须跨越一处铺设有踏板的篱笆。他会先跨过去,再扶着她走下来,同时炽烈地注视着她那故意露出的、被丝袜裹住的长腿和优美的曲线。 白日渐渐短了起来,等到他们回家时已经天黑了,或者头顶上已低悬着明亮的秋月。穿过树林时她装作胆小害怕的样子,一听到无中生有的响动便抓住他的手并紧靠在他身上。一天夜晚,她决心鼓起勇气去实现一桩心愿,于是在跨越那个篱笆踏板时故意作出难以走下来的样子,他便用双臂将她抱下来。于是她轻声说: “你真是力大无比,尤金。”此时他仍扶着她,一只手顺势移到她的膝盖下方托住。当他将她放下来站到冻结的土块上时,她便动情地亲吻他,一次又一次吻个不停,一边紧贴在他身上,抚摸他,在结霜的柿子树下委身于他,成全了他那初次的、末成熟的欲望。 “这孩子已经读完上百部书了,”甘特在城里到处吹嘘说,“他把图书馆里的书都读遍了。” “我的上帝,W.O.,你会把他培养成一名律师的。他是干这行的材料。”利德尔少校操着他那粗声粗气的大嗓门隔着人行道一字一板地吐出这些话来,然后又坐回位于图书馆窗户下的椅子里,用一只僵硬不便的手捋顺他那染成白色的、尖竖的胡须。他是个退伍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