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事件对乔治影响最大,他无法忘记简昏倒在怀中时自己的那份担心,一个有趣的伙伴突然变得孤立无助了,越发显得温柔,惹人怜爱。女人自古就有昏倒这样的事,但通常都是装出来的,期待男人们能有某种适当的反应。简的昏倒来得太突然,根本不可能是故意的。乔治后来才意识到,就在那一刻,自己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简是自己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女孩,虽然她想法古怪、朋友怪异,但自己也并不打算完全放弃罗米、乔伊、艾莉莎……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丹妮丝。自己只是该寻求一种更持久的关系了,简肯定会同意自己的决定,从一开始,她的意思就很明显。 还有一件事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经过了今晚的实验,他对简的轻视和怀疑减弱了。他当然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事清的真相,但情况就是如此,他们间的最后一道障碍消除了。 简躺在飞机的活动靠背椅上,脸色苍白,神情却很镇定。乔治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脚下是漆黑的夜空,头顶是灿烂的星光,不知道一千公里的行程已经到了哪儿,他不在意,那是机器人的事。仪表上显示还有五十七分钟到家。 简也望着他,微笑着,轻轻地要把手抽回去。 “我手都被你捏得僵硬了,”她几乎在恳求,一边揉着手指, “我真的没事。”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一定还记得什么?” “记不得了,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听见扬问问题了,再后来你们就围着我大呼小叫的,我只是有些迷糊。再说……”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还是不要告诉乔治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她很清楚乔治现在对这类事的想法,不想让也更失望,也害怕把乔治彻底吓走。 “再说,再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那个外星人对整件事怎么看,他可能没料到会这样。” 简哆嗦了一下,眼睛很茫然。 “乔治,我怕那些外星人,我不是指他们很坏或者很蠢,我知道他们用意是好的,做的也是他们认为对人类有益的事。我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乔治挪了挪身体。 “自从那些外星人来到地球上,人们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说,“等一切都准备就绪,他们自然会告诉我们的。老实说,我没那么多问题,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呢。”他转过身,握住简的双手。 “我们明天到档案局去签一份协议如何?五年的?” 简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十分高兴。 “十年吧。”她说。 扬盘算着时间,自己不能太着急,这件事还需要认真考虑。他似乎害怕去查实自己的消息,害怕自己头脑中刚刚形成的那点古怪的想法太快就破灭了,至少在没有证实之前,自己还可以做做梦。 首先要去见见观测站的那位图书管理员,她了解自己,也了解自己的爱好,肯定乐意帮忙。她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一定要试试。一周之后还有一个更好的机会,尽管自己现在已经十分谨慎了,但是一想到这个机会,还是忍不住兴奋得像个孩子。外星人可能在故意捉弄、打击自己,如果这件事注定不能成功,别人也不会知道。 去伦敦是几周前就定下来的,现在更应该去了。他太年轻,作一名代表还不够格,但也还是和另外两名学生一起申请到了参加国际天文协会的正式会议的资格,这样的机会浪费了实在可惜,再说自己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没有再去过伦敦了。扬自己对会议上的那几十篇论文丝毫不感兴趣,更何况可能根本看不懂。他也会和其他参加类似科学研讨会的人一样,去听听好的讲座,讲座之余再和其他与会者聊聊,或者干脆去观光。 伦敦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有了很大变化。虽然还有近两百万人口,但它已经不再是个大港口了。每个国家都能生产自己需要的一切,虽然有些国家仍有自己的特产,但这些货物都可以直接空运到目的地,因此,港口、机场等重要交通枢纽都陆续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作用。 但伦敦依然是管理、艺术和学术的中心,在这方面,欧洲大陆的任何一个首都,哪怕是巴黎都无法与之媲美。伦敦的道路一百年来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市中心是这样,泰晤士河上新修了很多的桥梁,但都是原址修建,只是那个光线阴暗的火车站移到了郊区。国会大厦也没有任何改变,纳尔逊塑像的眼睛仍然俯视着白厅,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依然矗立在山上,只是现在的楼更高了,无形之中,它没有以前那样醒目了。 而且,卫兵依然在白金汉宫门前巡逻。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等到晚些时候再去观赏。现在正值学校放假,他和那两位同学住在大学宿舍里,布卢姆斯伯里区在过去一百年里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特色,仍是宾馆、住宿楼集中的地区,只是现在那些清一色糊着煤灰的房屋不再乱糟糟地挤作一团,也不再密密麻麻地连成一排又一排。 会议的第二天,扬才有了机会。伦敦之所以成为世界的音乐之都,那个举世闻名的音乐厅功不可没。就在音乐厅旁边科学中心的一间大会议厅里,几篇重要论文将要宣读。扬想听听第一篇,据说该论文彻底推翻了现行的行星构成理论。 也许吧,扬没有听出个所以然。他离开会议厅,冲到楼下寻找整幢大楼的分布图,查找自己要去的地方。 不知当初是谁把皇家天文学会安排在顶楼上,那里可以一览泰晤士河和整个北部城区的风景。周围好像没有人,扬还是紧紧握住自己的会员证,以防被查问,他从大楼的分布图上轻松地找到了图书馆的位置。 但按图找到那里却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关于恒星的目录就有几百万条,还得学习如何查找这些目录。查到最后,他几乎颤抖起来,暗自庆幸旁边没有人看到自己的紧张神情。 把目录放回原处,扬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他望着一架架堆得像墙一样高的目录,思考着,随后他走出图书馆,来到静悄悄的走廊上。走过图书馆办公室时,他看见里面的人正忙碌着拆开一包包的书。扬不想乘电梯便步行下楼,此时他只想摆脱一切约束。本来还有一篇论文要听,现在也不想去了。 扬走上泰晤士河的河堤,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任何一个和他一样受过正规教育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方式得来的证据,自己也不敢断定它的真实性,只觉得可能性很大。漫步在河堤上,扬一一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证据一:鲁柏特的聚会上不可能有人知道自己会问这个问题,自己也是看到瑞沙维莱克才突然想到的,因此就不可能有人预先知道答案,再说,这个答案也不可能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 证据二:NGS549672对不懂天文学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半个世纪前完成的国家地理调查中有过相关记录,但知道这项调查的不过几千名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从中任选一个编码,根本没有人能说出相应的星球在太空中的具体位置。 但,应该是证据三了,就是自己的最新发现。编号为NGS549672的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星球的位置应该是正确的,处在船底星座的中心,正是自己几天前看见的那道光影所指的方向。 不可思议的巧合!NGS549572肯定是外星人的星球。但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就违背了自己着重的一切科学方法,好了,就违背吧,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鲁柏特的实验中出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信息渠道。 瑞沙维莱克?他很可能是信息的来源,尽管他没有参加游戏。那不重要,杨并不关心精神物理学的机制,他只关心这个结果。 关于NGS549672,人们那点有限的知识无法把它和其他上百万颗大小星球区分开来,但扬还是查到了它的大小、位置和光谱型,只要再做些简单的计算就可以知道——至少是大致知道外星人的世界离地球有多远了。 等到离开泰晤士河,走回科学中心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知识就是力量——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知道外星人来源的人,只是自己还不清楚该怎样去利用它,那就把它藏在脑海里,等待时机。第十节 人们的生活就像沐浴在夏日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中,宁静而富足。冬天还会再来吗,不可想象。二百五十年前法国大革命时提出的理性时期来到了。这次真的来到了。 社会中还存在一些问题。老年人发现家里电传机打印出来的报纸全都很无聊,既没有关各类危机的醒目标题,也没有让警察费神、让人们愤慨的神秘谋杀案。现在,只要转动仪器旋钮,犯罪的全过程就会清楚再现出来。最初,这种仪器引起了人们的恐慌,这是那些掌握了许多人类心理的外星人没有预料到的,他们宣布这种仪器不能用来窥视他人隐私,人类手里的仪器必须在严密监视下使用,比如,鲁柏特的那台成影仪就只能在保留区使用,而那里就住着他和梅娅两个人。 就算真的有人犯了重罪,新闻中也不会大肆报道,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不喜欢过多关注别人的过失。 人们一周只工作二十个小时,但并不清闲。整个生产照既定程序自动进行着,人类真正需要做的事很少。人类的大脑不能浪费去做那些几千个晶体管、一些光电管、一个立方的打印系统就能干的事。有些工厂连续运行几个星期都没有一个人去看看。人们的工作只是排除故障做决定,策划新工厂等,其尔的一切都由机器人去干。 一个世纪前,过多的闲暇时间会给人类带来很多的问题,而现在随着教育的进步,许多问题迎刃而解,一个充实的大脑不会感到无聊。人类总体文化水平达到了人类从不敢想象的高度,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人类的智力提高了,但每个人第一次有了足够的机会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绝大多数人都有两个家,通常相距很远,极地也开发出来了,许多人半年住在北极,半年住在南极,始终追随着极地的永昼。还有些人住进了沙漠、深山里,甚至海底,不管身居何处,只要愿意,科技的力量都能为他们营造一个舒适的家。 人们喜欢新闻报道里介绍的各类奇特住所。人们认为在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下建一个温馨的家,或者住在维多利亚瀑布的山崖里,从里往外观看瀑布的飞流,是一件值得的事,就算折断脖子也无怨无悔。因此一个高度有序的社会仍然避免不了事故,总是有人在不同的地方被营救。冒险成了一种游戏,甚至可以说成了一项全球性的体育运动。 人们有时间也有钱,可以整天去做类似惊险刺激的事情。随着军队解除,世界的财富一下翻了一倍,生产发展进一步增加了财富,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生活水平是人类以往无法相比的。各种物品都很便宜,生活必需品更是和传统的道路、供水、路灯等公用设施一样完全免费。人们可以免费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吃喜欢的任何食物,作为人类的一员,他有这样的权利。 虽然还有些懒汉,但真正无所事事的人少得可怜。从全球的角度看,养这些不干活的人比养大帮售票员、店员、银行职员、股票经纪人,以及其他把资金从一个账本转移到另一账本的人要省事得多。 据统计,体育运动占了人类所有活动的四分之一,从下象棋这类安静的活动到踩着滑板往返山谷这样危险的游戏,应有尽有。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专业运动员消失了。有了太多聪明的业余爱好者,又有了经济上的保障,旧的体制该淘汰了。 除了体育运动,娱乐行业也占了人们的许多时间和精力。娱乐是人类现存的惟一的大产业。好莱坞依然是世界娱乐的中心。2050年推出的电影在1950年时根本无法想象,还有一大进步就是,票房不再是检验影片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 有了太多娱乐消遣,地球慢慢变成了一个游乐场,但还是有极少数人没有忘记那个始终没有答案的古老问题:外星人要把我们带往何方?”第十一节 扬靠在大象标本上,摸着树皮一样粗硬的象皮,大象挺着巨大的象牙,弯曲着象鼻,摆出一副正在进攻、或者是正在鞠躬的姿势。不知道被运到那个外星人世界后,来看它的会是些什么样的怪物? “你给外星人送去了多少动物?”他问鲁柏特。 “至少五十只,数它最大。其他像蝴蝶、蛇、猴子之类的就小多了,要大点的就是我去年送的那只河马。” 扬苦笑了一下。 “我有个奇怪的想法,外星人早就有了人的标本。哪个人有这等殊荣呢?” “也许吧。”鲁柏特平淡地说,“找找医院就有了。” “如果一个人自愿去做活标本,会怎样?”扬继续问,“当然,前提是他还能回到地球上。” 鲁柏特大笑起来。 “你愿意?要不要我跟瑞沙维莱克说一声?” 扬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这里。他们肯定会拒绝我。对了,你最近见过他吗?” “六周前,他找过我。他找到了一本我一直想要的书。他待人真不错。” 扬绕着标本慢慢踱着。 “你知道他在找什么吗?我是说,外星人既然有了发达的科学,怎么还会对那些玄乎的东西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鲁柏特看了扬片刻,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的爱好。 “他的解释很有道理。作为一位人类学家,他自然对人类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很感兴趣。你想,他们时间多的是,他们的研究可能比我们深入得多,以瑞沙的能力,看完我所有的藏书根本不成问题。” 也许是吧,扬并不完全信服,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鲁柏特,但他天生谨慎,最终还是没有说。鲁柏特太爱出风头,下次见到那个外星人朋友时,说不定把什么都说出去了。 “对了,”鲁柏特突然转变了话题,“如果你认为这个标本很了不起,那你该去看看萨利文,他要送两只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去,一头巨头鲸,一只大鱿鱼,而且还要保持它们殊死搏杀的姿态。天,那会是怎样的场面!” 扬好一阵没有说话,脑海中一个新的念头炸开了——这个念头太荒唐,太离谱,简直不敢去认真考虑,但正因为它异想天开,才有可能成功。 “怎么啦?”鲁柏特关切地问,“太热了吧?” 扬摇摇头,回过神来。 “没事。我只是在想外星人怎么来取这么个小包裹呢。” “哦, ” 鲁柏特回答说,“到时运输船从空中降落下来, 舱门打开,吸上去就行。” “我猜也是这样。”扬说。 这艘潜艇以前一定是飞船的船舱,舱壁上密密麻麻地安装着各类仪表仪器,没有任何窗户,只是驾驶员面前有一方大显示屏。整个舱里可以装六名乘客,但现在只有扬一个人。 扬专心地看着屏幕,仔细观察着眼前飞逝而过的陌生世界。陌生,如果自己那个疯狂计划能够成功,在太空中飞行时看到的一切也是同样陌生。现在自己正在进入一个生长着各种奇特生物的王国,那些貌似恐怖的生物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漆黑的世界,相互猎食,不受外界的干扰。这个王国上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就是海面,人类的船只已经在那里航行了好几千年,但就在几百年前,人类对这个王国的了解并不比对月球了解得多。 潜艇顺着海底山脉下行,朝着广阔的南太平洋海底盆地驶去,那儿迄今还没有开发过。潜艇跟着海底陆地上的声波定位器发出的声波信号前进,但他们距离海底陆地非常遥远。 扫描器什么也没发现,屏幕上依然一片空白。也许是潜艇前进时产生的气流把小鱼全吓跑了,那些胆敢来看个究竟的必定是无所畏惧的庞然大物。 潜艇在动力作用下震颤着,正因为有了这种动力,船舱才能承受巨大的水压,成为一个有灯有空气、能供人居住的地方。如果动力没有了,船舱就成了他们的金属坟墓,永远埋在海底淤泥里。 “该停下来测测方位了。”驾驶员一边说一边拉上了闸。发电机停止了,潜艇慢慢减速,终于停下来了,静静地漂浮在水中,就像空中的气球一样。 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找到了潜艇在声波网上的位置。 一切检查完毕,驾驶员说:“趁还没有启动潜艇,我们看能不能听到什么声音?” 扩音器里立即传来低低的、持续不断的杂音,无法分辨出其中任何一种声音来。那一定是奇怪的海底生物在交谈,这种感觉有点像身处一片生气盎然的大森林,只是在森林里,人们还能分辨出某些动物的独特声音,可这里什么声音也分辨不出来。太奇怪了,它不同于自己知道的任何声音,扬感到头皮发麻,这也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呀…… 杂声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啸,犹如乌云中划过一道闪电。很快,尖啸变成了女妖的哀号,慢慢消失了。片刻工夫又一声尖啸骤起,紧接着尖啸声响成一片,驾驶员赶快伸手调节音量。 “什么声音?”扬问。 “很恐怖吧?那是一群鲸,离这儿还有十公里呢。我知道它们在附近,以为你想听听这样的声音。” 扬仍打着哆嗦。 “我以为海里很安静。那些鲸为什么那样叫?” “可能在说话吧,这只是我的猜想。萨利文知道,有人说他还能区分不同鲸的叫声,真是难以相信。看,我们有伴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条鱼,一张嘴大得可怕,因为不知道图像的显示比例,实际上应该晚是看上去很大。鱼鳃下方垂挂着一根长长的卷须,卷须的尽头状如铃铛,不知有什么用。 “我们是不用红外光看到它的,”驾驶员说,“我们来看看不用红外光会是什么样子?” 那条鱼从屏幕上消失了,只是那个铃铛还在,发出幽幽的磷光,突然一道亮光从鱼身上划过,鱼的轮廓有如昙花一现,又消失了。 “是只垂钓鱼,挂着的那东西是它捕食其他鱼的诱饵,奇怪吧?我不知道引来的鱼为什么总比它自己小,为什么不会引来一条能够吃掉它自己的大鱼呢?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我要开船了,你注意看那鱼怎么逃跑。” 潜艇又往前行驶了,船舱震动起来,那条鱼倏地全身透亮,像一颗流星在黑暗中逃得无影无踪。 潜艇继续向海底下行了二十分钟,扫描器才第一次有了海底陆地的信号,他们正从一群低矮、浑圆的小山上方疾驰而过。这些小山无论当初棱角如何尖利,如今都被从高处降落下来的源源不断的海雨磨砺殆尽,就是在这个远离陆地河口的中太平洋洋底,虽然没有内陆河流卷着泥沙注入,那滚滚而下的海雨也从未停止过,带来了安第斯山两侧暴雨冲刷的泥沙,带来了数亿种生物的尸体,还带来了那些在太空中经历了数年漂泊,最终来到地球上的流星尘,一切都在此沉积,准备形成新的士地。 潜艇继续下行,屏幕上出现了一幅新的画面,由于视角的原因,扬最初没有看出是什么,后来才看清那是座大山矗立在看不见的海底平原边上,他们正朝那儿驶去。 距离越来越近,扫描器的效果也越来越好,图像清晰得像阳光下亲眼所见,很多细微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大鱼在石头缝里追逐嬉戏一只长相狰狞的怪物,嘴张得大大的,在一条半隐半现的裂缝里悠然地游着,一支长长的触须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住一条鱼,那鱼拼命挣扎,但已是厄运难逃。 “实验室就在那边,”驾驶员说,“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潜艇从山脚那个突出的山嘴上方驶过,平原就出现在脚下,估计现在潜艇距离海底陆地不过几百米。前方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三脚架支撑一堆圆球样的东西,圆球之间有管道相互连接,很像化工厂的储油罐,只是一个压力来自外部,一个压力来自内部。 “那是什么?”扬失声问道,指着最近那个圆球的手竟有些战抖。圆球表面那些奇特的花纹原来不是图案,而是许多巨大的触角。潜艇靠得更近了,一只柔软的大口袋挡住了去路,里面一双大眼睛瞪着他们。 “可能是路丝弗。”驾驶员平静地说,“有人在喂它。”他打开个开关,身子靠在操纵台上,“S2呼叫实验室。我要连接,把你的宠物嘘走。” 回答很干脆:“实验室回答S2。继续向前,进行连接。路丝马上让开。” 屏幕上出现了弧形的金属墙,那只长着巨大吸盘的手臂已经移开了。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碰撞声,紧接着响起一阵锁夹连接时滑过潜艇表面发出的摩擦声。潜艇被紧紧固定在墙壁上,短短几分钟,通道口对接上了,通道一直伸进潜艇的舱中,随着“压力已平衡”的标记出现,两头的门都打开了,一条通往实验室的路出现了。 萨利文教授在一间乱糟糟的小房间里,这儿既是办公室,也是车间,还是实验室。他正透过显微镜往一个形如炸弹的容器里看,这个容器可能是个压力盒,装着某种深海生物,每平力厘米数吨的压力对它属于正常情况。 萨利文抬起头来,问:“鲁柏特怎么样?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他很好。”扬回答说,“他让我转达他对你的问候,说如果不是害怕得幽闭症,他很乐意来拜访你。” “看来待在这儿,头顶几千米深的海水对他来说不是件舒服的事。你呢?” 扬耸耸肩。 “和坐高空运输机没什么两样。如果出了问题,在海底, 在天上,结果都一样。” “有道理。为什么能这样想的人那么少呢?”萨利文继续摆弄着显微镜,只是疑惑地望了扬一眼。 “我很愿意带你参观我的实验室, ”他说,“但是,不瞒你说,鲁柏特跟我说你要来,我有点吃惊。为什么一个研究天文的人会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找错方向了吧?”他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放弃天文学呢?要了解各种海底生物,并把它们进行分类,还需要好几个世纪呢。” 见萨利文提到了正题,扬心里暗自高兴,这样事情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尽管这个鱼类学家在拿自己开玩笑,两人毕竟有很多共同之处,要相互沟通,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应该不难。他的想象力一定很丰富,不然他就不会来闯荡这个水下世界了,但自己也得当心,自己的要求不管怎么说,也太不寻常了。 扬敢于向萨利文提出自己的要求,是因为他知道就算萨利文拒绝和自己合作,也同样会保守秘密,对此他有足够的信心。而且,在这个深藏于海底的办公室里,不管外星人有何等本事,也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萨利文教授,”扬开始讲了,“你对海洋研究很感兴趣,如果外星人不让你做,你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当然怒不可遏。” “我知道你会的。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悄悄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不让他们知道,你会怎样做?你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萨利文毫不犹豫。 “先做再说。” 正合我意!不能再退缩了,除非自己真的怕了那些外星人,有什么东西能让萨利文害怕吗?扬坐到乱七八糟的桌子边,身子前倾着,准备慷慨陈词。 萨利文不是傻瓜,没有等扬开口,就露出一副挖苦人的笑容,“是个游戏?”他声音放得很慢很慢,“有趣,有趣。你接着往下讲,为什么要我帮你……”第十二节 若在早些年,人们肯定会认为萨利文教授花钱无度,做一个实验的费用和发动一场小型战争不相上下。实际上,他打的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持久战。大海利用特有的寒冷、黑暗和压力向他发起进攻,他则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工程技术英勇还击。尽管已经取得了很多胜利,但大海依然顽固,总是静候着伺机报复。萨利文很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出现疏漏,但不管怎么样,自己总不至于被淹死。 对扬的请求,他始终没有表态,他知道自己的答复是什么。这将是一个有趣的尝试,可惜不能知道它的结果,但这样的遗憾经常都有,而且自己开始的那些实验也要好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 回首过去,自己那点成就还不足以流芳百世,可现在,这个青史留名的绝好机会从天而降,就在眼前!就算不是为了这个深藏心底的雄心壮志,出于一种正义感,自己也该帮助扬。 扬也在重新考虑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事情一直进展顺利,虽然也查找过相关资料,却始终没有采取任何具体行动。这几天一定得下定决心,如果萨利文同意合作,就再不能退缩了,不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将来。 如果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将在自责和懊悔中度过余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凄惨呢?想到这里,他下定了决心。 几个小时后,萨利文就有了答复。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还有的是时间,他开始慢慢打点自己的事情。 他给梅娅写了封信: 亲爱的梅娅: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地球。我去的地方不是很多人都去过的月球,是外星人的星球!我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 我会把这封信交给一位帮助我的朋友。等他知道我成功了,就会把信给你。那时,我已经离地球很远了,而且飞船还在飞速前进,外星人招我回去的命令已经撵不上飞船了,就算命令真的传到了,飞船也不可能折回去。我还没那么重要! 我先跟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喜欢太空航行,但是外星人不让我们到其他星球上去,也不让我们了解他们的文化,为此我一直灰心丧气,如果不是他们,我们早就到火星和金星上去了,也许正如他们说的,早就被二十世纪发明的钴弹或别的什么武器毁灭了。不管怎样,人类应该有机会自立。 他们把我们约束在摇篮里,也许自有他们的道理,而且这些道理还可能很充分,但我也同样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和行为。 事情是从鲁柏特的那次聚会开始的(他把我带上了这条路,但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还记得那次游戏吧,有个女孩昏倒了,她的名字我已经忘了。我问外星人从哪里来,答案是“NGS549672” 。我本来只是为了好玩,没有想到会有答案。那是天文学上的编码,于是我就去查找,结果发现那是船底星座的一颗行星。我们对外星人虽然了解不多,但我们知道他们正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现在,我不想弄清楚消息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有人读出了瑞沙维莱克的想法。就算是,瑞沙维莱克也不大可能知道我们人类对各种星球是怎样编码的。这些都留给鲁柏特他们去解决好了,我只想利用消息本身。 人们一直在观察飞船起飞,知道它在离开太阳系的过程中,不到一个小时,速度就接近了光速,那么他们的推进系统必须同时作用于整条飞船,船里的东西才不至于被压碎。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急剧加速呢?进入太空以后,不是还有更大的空间、更多的时间吗?可能的解释是他们在利用太阳周围的能量场,因此选择了距离太阳较近的火星起飞、降落。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知道了飞行距离,知道了所需的飞行时间。 NGS549672 距离地球四十光年,飞船的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九多一点,因此单趟行程的时间是我们四十年的时间。我们的时间,这点很关键。 你可能听说过,接近光速会出现一些怪事吧。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发生改变,比在地球上要慢,地球上几个月的时间在飞船上不过几天。这个结果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证明了。 我计算了一下,对飞船上的人来说,到NGS549672 的行程不会超过两个月,而地球上四十年已经过去了。这听起来好像有些矛盾,要知道相对论刚提出来的时候,难倒了不知多少世界级的科学家。 这样说也许更明白。我一到外星人的星球上,马上就被送了回来,在我只花了四个月的时间,而地球上八十年已经过去了。明白了吧,梅娅,我们这是永别了。 我没有什么牵挂,这一点你很清楚,因此可以走得很潇洒。我还没有告诉妈妈,她的神经质我受不了,还是这样最好。爸爸去世以后我一直都让着她,唉,再提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以移居欧洲为由已经办好了休学手续。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你也许认为人们不可能进入外星人的飞船,以为我想入非非。我自有妙计,这个方法以前人们偶尔也用过,只是这次之后,就不能再用了,卡瑞林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吧。《旧约》中还有一个更类似的…… “你比约拿舒服多了。”萨利文说,“他那时没有灯也没有卫生设备。但光有这些还不够,你还要氧气。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装得下两个月的用品,” 萨利文手指着扬放在桌上的草图。图纸的一端用显微镜压住,另一端压的是块形状奇特的鱼头骨。 “要是氧气不是必带的就好了,”扬回答说,“虽然他们也可以呼吸我们的空气,但好像并不喜欢,我可能根本不能呼吸他们的空气。如果使用麻醉剂,其他的东西就不必带了。麻醉剂很安全,在飞行途中打一针,昏睡六周,等醒来时,目的地就快到了。我担心的不是食物和氧气,而是路途上太无聊。” 萨利文沉思着点点头。 “这方法很安全,剂量也容易控制,但食物还是要带够。醒过来后,人肯定很饿,也很虚弱,可能连开罐头的力气都没有,那还不被活活饿死?” “我想过了,还是用老办法,吃糖和巧克力补充体力。” “好。看来你决心已定,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要知道你赌的是自己的生命,我可不愿想我在帮你自杀。” 他拿起鱼头,心不在焉地捧在手上,扬赶快按住草图,不让它卷起来。 “庆幸的是,”萨利文说,“你要的全是普通物品,实验室几周就可以凑齐。如果你还想改变主意……” “不想。”扬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已经考虑过了其中的风险,整个计划无懈可击。六周之后我就会像偷渡客那样出现,那时(记住这儿指的是我的时间),整个行程就快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要在外星人的星球上着陆了。 接下来怎样就全由外星人了。也许下一班飞船,我就回来了,但我总能看到点什么。我已经准备好了相机和几千米长的胶卷。如果到了那里用不上,就不是我的错了。人类不能永远被隔离,我要证明这一点,我要迫使那些外星人采取行动。 我要说的就这些,梅娅。我知道你不会太挂念我。坦诚地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很深的感情。你已经同鲁柏特结了婚,你的生活会幸福的。至少,我这样祝福你。 再见,祝你好运。盼着和你的孙子们见面,把我的事告诉他们吧。 爱你的弟弟 扬第十三节 扬第一次看到那条鲸鱼模型,完全以为那是一架组装中的小型飞机,流线型的金属骨架足足二十米长,四周全是脚手架,工人们带着工具攀上爬下地忙碌着。 “对,”萨利文回答说,“我们利用的就是标准的航空技术,大多数工人也是从飞机制造厂找来的。真是难以置信了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会有生命,而月还能轻盈地跃出水面。我亲眼看到过好多次。” 是很神奇,但扬心里还装着别的事。他要在那副巨大的骨架中给自己的巢穴找个地方。萨利文开玩笑叫它空调棺材。单就空间而言,骨架里面足够容下十二个人。 “骨架快完工了,”扬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蒙上表皮?你想要的鲸鱼肯定已经捉到了,不然怎么知道骨架的尺寸?” 萨利文听了这番话,乐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捉鲸鱼。你说的那种表皮也根本不存在,要把鲸鱼身上二十厘米厚的油脂层铺到骨架上,是不可能的事!到时我们只要铺上一层塑料,涂上准确的颜色,这个模型就成了。” 如果这样,外星人为什么不拍下鲸鱼的照片,回去后,根据具体尺寸自己仿照一头呢?也许,外星人的飞船反正空着,放一头二十米长的虎头鲸这样的小东西根本没有任何问题,也不会在乎多这点运输费用…… 东岛自从发现以来,那些神秘的塑像一直让考古学家们苦心琢磨。萨利文教授此时就站在一尊这样的塑像旁,不知它是国王、是神,还是其他什么?没有眼睛,却似乎一直追随着他的视线。萨利文低头看着鱿鱼模型,很满意,可惜很快就要被运走了,运到一个人类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整个模型似乎只有痴迷的艺术家在毒品的极度兴奋中才能想象出来,它是生命的再现,自然的杰作。水下摄像机还没有完善之前,几乎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就算偶然看到也是鲸和鱿鱼打斗着冲上水面的短短几秒钟。这样的生死搏斗都在漆黑的深海进行…… 鲸鱼的下颚张得很大,露出锯齿状的牙齿,正准备撕咬猎物,头几乎被鱿鱼柔软的白色触角完全遮住,鱿鱼直径二十多厘米的青灰色吸盘牢牢抓住鲸的表皮,它的一只触角已经断了,结果显而易见。这种搏斗中,鲸通常是胜者,鱿鱼数目众多的触角虽然有力,但面对鲸,只能逃跑。鱿鱼直径五十厘米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瞪着自己的毁灭者。实际上,在深海中,一片漆黑,它们根本看不见对方。 整个模型长三十多米,已经用铝条笼子装上了,滑轮也安装好了。一切都准备就绪,单等那些外星人来取。萨利文盼着他们早点来。 一个人从办公室出来,显然在找自己。萨利文看到后,走了过去。 “比尔,什么事?” “教授,好消息。我们真幸运。在我们的模型没有送走之前,卡瑞林要亲自来参观。我们出名了,下次我们申请经费,这肯定能帮大忙。我一直盼着这样的好事。” 萨利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不反对出名,却担心自己一次得到的太多了。 卡瑞林站在鲸的头旁边,仰望鲸短而宽大的鼻孔和长满锋利牙齿的下颚。萨利文掩饰着心中的忐忑,卡瑞林究竟在想什么呢?他的动作看不出什么让人疑心的地方,一切都表明这只是个一般性访问。萨利文盼着它早点结束。 “我们星球上没有这么大的生物。”卡瑞林说,所以让你们做了这组模型,我的那些同胞会为之称奇。” “你们那里重力小,”萨利文说,“我还以为你们的动物很大呢。你看,你比我们就大多了!” “你说得对,但我们没有海洋。就体型而言,陆地上的生物永远无法和海洋里的比。” 这是句真话,萨利文想,外星人还从来没有透露过这样的消息,扬一等很感兴趣。 此时,扬正坐在一公里外的小屋里,举着望远镜紧张地观望着这边。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害怕的,卡瑞林不管怎样近距离观察那头鲸,秘密都不会暴露,但卡瑞林知道了还继续和他们玩游戏,也是可能的事。 看到卡瑞林往鲸鱼喉咙里望,萨利文怀疑卡瑞林已经知道了。 卡瑞林说:“在你们的《圣经》里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约拿的犹太信徒被扔下海后,被鲸鱼吞掉,最后安全回到陆地上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依据吗?” 萨利文谨慎地回答:“只有一个鲸人的故事被证实过。那个人被鲸吞进肚子里,马上又被吐了出来,毫发无伤。但如果他在里面待上几秒钟,就会窒息而死。再说他没有被鲸的牙齿咬伤,已经很幸运了。这个故事让人相以相信,但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 “有趣。”卡瑞林说完,又站了片刻,接着参观鱿鱼去了。萨利文舒了口气,但愿卡瑞林没听见。 “早知道要受那份罪,”萨利文说,“当初你来的时候就该把你撵走。” “抱歉。”扬回答道,“但我们没有被发现。” “希望如此。祝你好运。你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至少还有六个小时。” “不,现在只有卡瑞林才能阻止我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我回来要写一本关于外星人的书,一定把它献给你。” “那能对我有多大好处?”萨利文的声音沙哑了,“那时我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眼前的离别场面却开始影响自己的情绪了。在共同策划这件事的几周里,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他害怕自己真的成为这个自杀事件的帮凶。 萨利文扶着梯子,帮助扬小心地避过那些锋利的牙齿,爬到鲸的大嘴里去,借着电筒光,他看见扬转身朝自己挥手告别,然后消失到了黑暗之中,接着传来气塞门闩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再后来,一片安静,什么也听不到了。 月光下,那具模型就像噩梦中的场景。萨利文缓缓走回办公室,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结果会怎样,当然结果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扬一趟往返只花几个月的时间,而地球上八十年已经过去了。 扬关上里面的门,金属罩里的灯就自动亮了。他没有任何迟疑,马上开始作最后一次检查,所有的用品和供给几天前就装好了,再检查一遍可以更放心。 一个小时后,他满意地躺在海绵橡胶床垫上,把计划重温了一遍。此时只有那只电子日历闹钟的声音还能听到,旅程快结束时,它将把自己从沉睡中唤醒。 他很清楚自己在这里不会有任何特别的感觉。不管飞船驱动力有多大,都被平衡掉了,这一点卡瑞林证实过。萨利文说如果重力发生变化,模型就会倒塌,卡瑞林说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气压将会发生很大变化,那不要紧,模型上有好些透气孔。自己离开这儿之前,把里外压力平衡一下就可以了。飞船里的空气恐怕不能呼吸,这样用一个简单的面罩和氧气设备就能解决,没必要太繁杂,如果能不用这些东西更好。 再等也无益,白白折磨自己的神经,扬取出小小的针管,里面早已装好了精心配制的溶液。麻醉剂在研究动物冬眠时就发现了,一般人认为它能使活力延迟,这种说法不够准确。实际上它只是让人的各种生命活动大大放慢速度,各种新陈代谢仍在继续,只是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如同封上一个人生命的火炉后,火仍然在慢慢燃烧一样。几周之后,几个月之后,药力过去,生命之火又会熊熊燃烧,沉睡的人又醒来了。这种方法很安全,自然界里这种方法已经用了上千年,保护了无数自然界的孩子安然度过一个个没有食物的严冬。 扬睡着了,没有感觉到被吸上运输机时绳索的拉力,也没有听见船舱关闭的声音,等到它再打开时已经在三百兆公里之外了。飞船升入太空了,透过舱壁传进来的大气层遥远而微弱的声音,他也没有听到。 飞船在前进,他已经感觉不到了。第十四节 卡瑞林每周一次的记者招待会,会场上总是拥挤不堪,今天更是挤得密不透风,连作笔记都成了问题,记者们抱怨卡瑞林的规定太保守,太不近人情。在别的任何地方,他们都可以携带摄像机、录音机和其他采访工具,单单在这儿,他们还得依赖纸和笔这样原始的装备,而且还得速记。 当然,有几次记者们偷偷带着录音机进场,会后又成功地带了出去,但回去打开录音机一看,里面全烧坏了,还冒着热气,这样的尝试彻底宣告失败,每个人都明白了为什么外星人总是警告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携带手表及其他金属物品进入会场。 更不公正的是卡瑞林自己却摄下了会议的全过程。那些心不在焉或者明显歪曲讲话意思的记者会被召去开一个难受的短会,重听卡瑞林的讲话录音。这样的记者很少,而且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足够了。 不知道消息是怎样传开的,每次卡瑞林要宣布重要事情的时候,尽管事先没有发任何通知,会场上总是坐得满满的,这样的情况每年有两三次。 门开了,卡瑞林走进来,朝讲台走去,人群安静下来。会议室里光线很暗,亮度可能跟外星人微弱的阳光差不多,卡瑞林没有像在户外那样戴墨镜。 他说了声“各位,早上好,”算是回答了记者们此起彼伏的问候,接着他转向前排个子高高的戈德先生,记者俱乐部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戈德先生就是“三名记者和一位《泰晤士报》的绅士”这句话里说的绅士,无论是穿着还是举止都像一个老派的外交家,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马上对他产生信任感,他也果然不负众望。 “今天人真多,戈德先生,一定缺新闻吧。” 戈德微微一笑,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希望你能纠正刚才的说法,先生。” 趁着卡瑞林思考该如何回答自己的问题,戈德留神观察着他,外星人的脸就像面具一样,看不出丁点儿的表情,一双眼睛大大的,瞳孔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中却依然很小很小,高深莫测地望着这群好奇的人。如果那个有凹槽的青黑色弧形表面能叫做脸颊的话,他的脸颊一边长着一对呼吸孔,发出微弱的声音,如果他有肺,那一定是肺呼吸着地球上稀薄的空气发出来的声音。白色的细毛像帘子一样垂在呼吸孔上,随着快速的一呼一吸摆动着。人们普遍认为那是外星人的沙尘过滤器,由此还出现了一些专门研究外星人生活环境的人,他们提出了好些新的理论。 “我有个消息要给大家宣布。你们都知道最近我有一艘飞船从地球返回我们的星球去了,我们刚刚发现飞船上有一个偷渡客。” 顿时所有的笔都停住了,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卡瑞林。 “你说是一个偷渡客,先生?”戈德问,“我能问问他是谁,又是怎样上飞船的吗?” “他名叫扬·罗德维克斯,开普敦大学工程系学生,其余更具体的消息你们自己就能打听到。” 卡瑞林笑了,他的笑很奇怪,笑意主要在眼睛里,那张没有嘴唇的嘴几乎没有动。这会不会是他模仿来的又一个人类的习惯呢?当然,人们都更乐意看到笑容。 “至于他怎么离开的,”卡瑞林接着说,“这并不重要。我要说的是你们和那些想做宇航员的人休想再用相同的方法逃走了。” “你们会怎样对待那个年轻人?”戈德追问道,“会把他送回来吗?” “这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外了,我无权决定。我只是希望他能乘坐下班飞船回来。他会发现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待着很难受。这就要谈到我们今天的主要内容了。 “不让你们进入太空,你们中的些年轻人和其他抱着浪漫幻想的人有抱怨,我们这样做自有我们的目的,你们单纯为了兴趣爱好到太空去我们不加限制。但你们考虑过没有,打个比方,一个石器时代的人一下发现自己置身现代社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一位记者反驳说:“这有本质性的区别,我们已经习惯了科学,在你们的世界里尽管有很多东西我们不懂,但并不神秘。” “你就那么肯定?”卡瑞林问,声音低得几平听不清,“从蒸汽时代发展到电力时代只用了一百年时间,但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工程师会把电视机和计算机看成什么,他一生能有多少年时间来琢磨这些东西?两种技术之间的鸿沟太大,永远无法跨越。” (“喂,”路透社的记者低声对BBC同行说,“我们运气好,他要宣布一项重要政策了,我看出了苗头。”) “我们不让你们离开地球到太空去还有别的理由,看吧。” 房间里的光线逐渐变暗,最后消失了,屋子中间出现一团乳白色的光,里面汇集了一群闪烁的星星,这是从一个遥远星球上看到的螺旋状的星云。 “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卡瑞林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是从五十万光年外看到的你们自己的世界——小岛星系。太阳是它的成员之一。” 人群沉默着,卡瑞林接着往下讲,声音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嘲讽。 “实际上,你们还没有能力管理好自己这个小小的地球。我们来的时候,你们几乎就要用科学的力量毁掉全人类了,没有我们的干预,今天的地球早就变成了寸草不生的辐射场。 “现在你们生活在一个和平团结的环境里,很快就可以不用我们帮助独立管理自己的星球了。也许你们最终能处理整个太阳系里五十颗行星和卫星上的问题,但你们能应付这样的场面吗?” 星云不断扩大,一颗颗星星疾驰而过,犹如打铁时飞溅的火花,转眼消失了。每一颗流逝的星星都是一个“太阳”,环绕它旋转的不知有多少个世界…… “就在你们自己的星系里,”卡瑞林低声说,“就有八百七十亿颗这样的‘太阳’ 。这个数字在整个宇宙里根本不算什么。要挑战这样一个星系,你们就如同蚂蚁要把世界上所有沙漠里的沙都辨认清楚并进行分类。 “你们人类以目前的发展水平,不能面对这样大的挑战。我的责任之一就是保护你们不受星系间其他力量的伤害,那样的力量你们根本无法想象。” 星系消失了,灯先又亮了起来,照着满满一屋静悄悄的人。 卡瑞林转身准备离开,会议到此结束。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依然鸦雀无声的人群。 “想起来是很痛苦,但你们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将来有一天,你们也许能拥有某些行星,但恒星永远不可能。” “恒星永远不可能。”通往太空的门就这样迎面关上,真是让人心烦,但人们得学会面对现实,至少是卡瑞林出于同情而展现出来的局部的现实。 卡瑞林从高空俯视着这个自己勉强接受管理的世界和人类,想着将来要发生的事,十几年后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这些人最幸运,一辈子的时间,实现了人类所有的幸福,这是黄金岁月,但金黄也是日落的颜色、秋天的颜色,只有他才能听到冬天第一场暴风雪的呼啸声已经近了。 也只有他才知道黄金岁月正在以无情的速度奔向终点。第三章 末代人类 第十五节 “读读这个!”乔治·格雷森怒气冲冲,报纸飞了过来,简伸手去接,报纸早已落在餐桌上,她耐心地擦去果酱,开始读那段评论,想明白乔治为什么大动肝火。她一向都认为评论家们说得对,找不出什么问题,但为了和平安宁和一些别的原因,她通常都不愿实说。乔治总是期待着她或别人的称赞,如果胆敢批评他的工作,那就要为自己在艺术上的无知被狠狠补上一课。 简把那段评论读了两遍,还是看不出问题来,上面全是些赞扬的话。 “他好像很欣赏那场表演,你还生气?” “这儿,”乔治咆哮起来,手指敲击着评论的中间部分,“再读读。” “‘芭蕾舞剧那浅绿色的背景轻柔细腻,看上去感觉十分安宁。 ’怎么啦?” “不是绿色!是那种很浅很浅的蓝色,我为此费了好多时间,结果呢,不是那个灯光师该死的,调错了颜色,就是这个评论家长了一双斗鸡眼。哎,我们电视上是什么颜色?” “我记不清了。”简诚实地说,“宝宝哭了,我看她去了。” “哦,”乔治气嘟嘟地不再说话,一场暴风雨随时可能降临,但到来的却是一阵和风细雨。 “我给电视下了新定义,”他阴沉着脸说,“它是艺术家和现众交流的一大障碍。” “你想怎样?”简嘲讽地说,“再回到现场观看戏剧?” “为什么不?”乔治说,“我就这样想的。你知道新雅典的人给我来信了吧?他们又给我来了一封。这次我要回信了。” “真的?”简警觉起来,“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很怪异。” “只有一种办法可以知道。我打算半个月后去拜访他们,他们的戏剧一点也不怪异,而且那儿还有不少好人。” “如果要我去烧柴做饭,穿兽皮衣服,你就……” “别傻了。那些说法毫无依据。那里有现代生活需要的一切东西,那里的人只是不喜欢没必要的装饰,仅此而已。这样吧,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去太平洋了,我们就当一次旅游吧。” “旅游我同意,”简说,“但我不想孩子们在那里长成两个玻利尼西亚野人。” “不会,”乔治回答,“我敢保证。” 他说对了,他们确实没有长成野人,但也和他所期待的相去太远。 “你们乘飞机来的时候一定注意到了,”那个矮个子坐在阳台的另一端说,这里由两个小岛构成,中间有堤岸相连,我们这个岛叫雅典,那个叫斯巴达,是个荒石岛,做做运动、锻炼身体是好地方。”说到这里,他望了望乔治的腰,乔治在竹椅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 “斯巴达是座死火山,地质家们是这样说的。” “提到雅典,修建这个城市是想建立一个拥有自己艺术传统的独立稳定的文化社区。为此我们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利用的是复杂数学基础上的应用社会工程学知识。我对数学一窍不通,只知道数学社会学家们计算过城市的面积该多大, 由多少种类型的人构成,最重要的,要有一个什么样的宪法来维持城市的长期稳定性。 “我们由议会管理,议会有八个人,分别代表生产、能源、社会工程、艺术、经济、科学、体育和哲学,议会没有固定的主席,由八个人轮流担任,每人一年。 “我们现有人口已经超过五万,比预计的最佳人口数还差一点,所以还在接收新成员。当然我们也有一些疏漏,某些方面的专业人才还很缺乏。 “在这个小岛上,我们尽量保留着人类的独立性和艺术传统。我们对外星人没有任何敌意,我们只想不受干扰地做自己的事。他们在摧毁古老国家和人类旧的生活方式的同时,把好的东西也一并毁掉了。整个世界是太平了,但也失去了特色,在文化上已经死掉了。自从外星人到来之后,文化就再由没有新的进展,原因很简单,人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追求了,消遣娱乐又太多。你们也注意到了,各种频道的广播和电视节目加起来每天有五百个小时,就算不睡觉、不做事,也看不完二十分之一,人们变得像海绵一样,被动地接受信息,再没有任何创造性的思维了。现在平均每人每天要看三个小时的电视,很快,人们过的就不再是自己的生活,只要有一集又一集的家庭剧就够了。 “而这里,在雅典,娱乐只占人们生活中一个适当的比例,并且这里所有的娱乐节目都是现场的。在这样规模的社区里,所有的观众都可能到现场来,这对表演者和艺术家来说尤其重要。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支可以跻身世界前六名的交响乐团。 “你们并不只是听我说说而已,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上几天,感受感受这里的环境。通常人们都是这样的,如果决定来,我们就让他们参加一组心理测试,这是我们自我保护的主要手段。大约三分之一的人会被拒绝,通过考试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回去处理他们的事务。有时,他们会改变主意,这种情况极少,多半是出于自身无法控制的原因。我们的考试百分之百可信,通过考试的人肯定是真正想来的人。” “要是他们搬来之后改变主意呢?”简问。 “那他们可以离开,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一两次。 ” 说到这儿,大家都不说话了。简看了看乔治,他摩挲着现在艺术界最流行的络腮胡,思考着。只要胡子不烧着他们身后的船,简也懒得操这份心。这个地方看起来很有趣,不像自己担心的那样怪异,更重要的是,孩子们肯定会喜欢这里。 六周之后,他们搬进了新雅典。一层楼的房子很小,但对他们这样一个不打算再要孩子的四口之家来说足够了。一切省劲的设施应有尽有,简不必担心回到操持家务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去。只是看到厨房时,她有些不高兴。这样规模的社区,人们应该打个电话到食品中心,再等五分钟,就可以吃到食物了,人的个性固然重要,但要在这方面体现个性就有些离谱了。要准备全家人的饭菜,她沮丧地想还要不要缝制全家的衣服呢?幸好,洗碗机和雷达测距仪之间没有织布机,还不至于太惨。 房子里其他地方看上去都光秃秃的,还从来没有人住过,要隔一段时间才能把它变成一个温馨的家,孩子可以让这样的地方很快就有家的感觉。 房间还没有挂上窗帘,简走到窗前,往外眺望。新雅典的确很美,他们的房子建在小山的西北坡上,可以放眼俯瞰整个小岛。北边两公里之外一条堤岸通往斯巴达,像一柄利刃切断水流。斯巴达形如火山锥,遍地荒石,与平缓的雅典岛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强烈的反差有些让人害怕。不知道那些科学家怎么能断定它不会苏醒过来,吞没这儿所有的居民。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上山了,他根本不顾交通规则,始终在棕榈树树阴下前进。那是乔治,他已经开完第一次会议,回来了。别再胡思乱想了,赶快忙家务吧。 随着“哐当”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自行车停下了,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俩才能学会骑车呢?他们当初根本没有想到还要学骑车,岛上不允许个人拥有车辆,事实上也没有必要,岛上直线距离最长不过十五公里。各种服务性车辆——卡车、救护车、消防车等只有社区才有,这些车辆的使用都受到严格限制,除了真正紧急的情况,车速均不得超过每小时五十公里。人们因此有了更多机会锻炼身体,大街上也不拥挤,更没有车祸。 乔治应付似的吻过妻子,长舒一口气,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噢!”他擦着额头上的汗,“上坡的时候,别人都超过了我,看来他们真的习惯了。我的体重恐怕已经减了十公斤。” “今天会议如何?”简问,希望他不要累得没有力气帮自己打开包裹。 “很有趣,人太多了,一半的人我都记不住名字,他们看上去待人都很不错。剧院跟我想象的一样好,下周我们就开始排练肖伯纳的《回归玛士撒拉》。我全面负责道具和舞台设计,再不用很多的人来告诉我不能做什么了。我们会喜欢这里的!” “骑自行车也不怕?” 乔治勉强笑了。 “不怕。”他说,“再过几周,这个小坡就不在话下了。” 他嘴上这样说,实际上自己都表示怀疑,但结果证明确实如此。 一个月后,简也不再念叨汽车,厨房的事也上手了。 从名字“新雅典”就可以知道,这个城市不是自然发展的结果,城市的一切都经过了专家们的数年研究和精心策划。它的建立是对外星人的公然反叛,就算不是在挑战他们的力量,也是在挑战他们的政策。支持建这个城市的人最初都认定卡瑞林会想法挫败他们,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太出人意料。也许他有的是时间,迟早会打击他们:也许他早就知道这个计划注定要失败,因此没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动。 很多人认为这个城市最终会以失败告终。过去,在真正的社会动态力量理论没有出现前,存在过许多以宗教、哲学思想为核心的社区,这样的社区大多失败了,只有少数幸存下来,但雅典的建立有最高科学水平的保障。 出于种种考虑,人们选择小岛来修建这样一个城市,其中主要是心理上的原因,就算现在这样一个航空发达的时代,海洋本身已经不再是一个障碍,却仍给人一种感觉上的隔离;而且,一个面积有限的地方有助于限制居民数量,最多人口不能超过十万,否则,一个彼此联系紧密的小型社会的优势就没有了。这个城市的创建者希望这里的居民除了认识每一个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外,还认识其他百分之一二的人。 新雅典计划是一个犹太人发起的。和摩西一样,他没有活着成为这座城市的居民,城市建立起来时他去世已经三年了。 他出生在以色列,地球上最后成立的独立国家,因此也是历史最短的国家。主权的结束给以色列人带来的悲痛,远甚于其他国家的人民。奋斗了好几个世纪才刚刚实现的梦就这样毁灭了,实在难以接受。 本·撒叻蒙不狂热,但童年的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要把这样的思想付诸实践。外星人到来前地球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回到那个时代去。和其他聪明善良的人一样,他也感谢外星人为人类做的一切,但又因为不知道外星人的最终目标而不快。他有时想,外星人尽管智力非凡,会不会因为不了解人类,好心办错事呢?他们抱着一颗公正、有序的无私爱心来改变整个世界,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行为也摧毁了人类的心灵? 世界的衰退还没有开始,但衰退的迹象已经出现了。撒叻蒙不是艺术家,却对艺术有着敏锐的鉴赏力。他发现在艺术的任何一个领域,自己的时代都比不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成就。也许等到外星文明带给人类的冲击消失之后,现在的状况会改变,但也很可能不会,因此他这样性急的人就开始考虑采用最保险的措施。 新雅典就是这样产生的,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数十亿的金钱。这些钱在世界所有财富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城市成立后的十五年什么事也没发生,所有的事都发生在最后五年。 如果当初撒叻蒙没有说服世界最著名的艺术家相信自己的计划好,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城市。他的计划唤起了那些人的自负,唤起了他们的同情心,而不是因为这个计划对人类真的很重要。因为他们相信了,整个世界也跟着相信了,并给予他们从精神到物质上的支持。在这种特定感情因素的作用下,建筑师们才开始对城市进行设计。 在人类社会中,单个人的行为是无法预计的,如果一个社会中人口足够多的话,一些规律就出现了,保险公司很早就有了这样的发现,没有人知道个人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死去,但一个社会中某一特定时间人的死亡数目是可以准确预计的。 二十世纪初期,韦纳等数学家发现了一些新规律,认为诸如经济衰退、军备竞赛、社会稳定以及政治选举等等事情都可以通过正确的数学方法末分析,只是其中变量太多,很多还无法用数值表示。人们不能画一组曲线,然后标明,“当达到这条曲线时,就会发生战争” 。人们还不能完全解释某个大人物被刺杀、某项科技突破等突发事件,更不能解释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以及它们带给社会和无数人的巨大影响。 但有了过去上百年的耐心积累,人们能够做的事比以前多多了。一台大型计算机几秒钟时间就能完成几千人的计算任务,如果没有过去的积累,这样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在城市的规划中,这样的技术设施得到了广泛深入的运用。 即使这样,新雅典的缔造者们也只能为他们珍视的植物提供土壤和气候,而这种植物可能会开花结果,也可能不会。正如撒叻蒙亲口所说:“我们肯定才能大家都有,但天才只能祈求。”人们都企盼这样一个相对集中的环境会给人一些有益的影响。很少有艺术家能够独自一人让整个艺术欣欣向荣,同行间的争辩有助于推动艺术发展。 到目前为止,这种争辩使雕刻、音乐、文学评论和电影制作硕果累累,只是要想知道人们能不能像城市缔造者企盼的那样再次为自己的成就而自豪还为时尚早。绘画还是不可避免地衰退了,更坚定了一些人认为静止的两维艺术没有发展前途的看法。 在新雅典所有最杰出的成就中,时间都是其中最关键的要素之一。就连塑像都很少是静止不变的,安德鲁·卡尔森的塑像会随着人们欣赏时思维的变化而出现轮廓好线条上的变化,哪怕有时人们并没有完全看懂。卡尔森宣称自己把上个世纪的所有“活动”都发展到极致,把塑像和芭蕾结合起来。他的话不完全是吹牛。 音乐研究也和时间的长短有关。人们能听清的最短音符是什么?不让人乏味的最长音符又是什么?能通过调音或编曲改变它们吗?人们一直争论着这样的问题,由此还出现了不少有趣的文章。 新雅典最成功的艺术成就还是体现在想象丰富的卡通电影艺术上。经历了百年迪斯尼时代之后,还有很多方面值得开拓。单就真实性而言,影片可以达到和实景拍摄一模一样的效果,因此遭到了一些认为卡通片应该走抽象主义道路的人的轻视。 成就最小的那些艺术家和科学家却吸引了人们最大的兴趣,也让人加倍警惕。他们这些人追求“完全相同”,电影院的历史就是他们研究发展的过程,从最初的有声电影,到后来的彩色电影,再到立体电影宽银幕立体电影,场景也越来越真实。最终结果呢?当然是观众忘记了自己是观众,身临其境。要达到这种程度需要刺激所有感官,甚至于使用催眠术,许多人认为这些都是可行的。如果这一目标实现了,人类的阅历将极大地丰富,一个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至少暂时可以,可以参加任何一种真正的或是假想的心理冒险,他甚至可以变成动植物,只要人们能捕捉并记录下它们的感觉。看完影片,观众的记忆有如在现实生活中亲身经历过一样鲜明,电影和真实生活已经无法区分了。 前景令人眼花缭乱。许多人发现这太危险,希望这个行业失败。但他们心里清楚,只要科学证明了一件事可行,那这件事的最终实现是永远也避免不了的。 这些就是新雅典和它的一些梦想。它想成为那个古老的雅典,只是机器取代了奴隶,科学取代了迷信,但判断这个计划能否成功还为时尚早。第十六节 杰弗里·格雷森生活在岛上,对美学和科学却没有丝毫兴趣,虽然这两项是父辈的两大主要行业。他喜欢这里完全是个人的原因,从岛上任何一个地方到海边都不会超过几公里的路程,海实在让人着迷。以往的岁月他都在内陆度过,到这儿以后,他一直沉迷在被海水包围的新奇感觉里。他游泳游得很棒,经常和小伙伴们一道拿着潜水蹼和面罩,骑车到环礁湖的浅水中探险。最初简不让他去,等她自己潜过几次水之后,对海水和里面奇形怪状的海底生物不再害怕时就任由孩子去了,只要他不是独自一人。 格雷森家还有一个成员喜欢这里,就是那只漂亮的金毛猎狗菲伊,从名分上讲,它属于乔治,却和杰弗里形影不离。他们不仅白天如影随形,晚上,如果不是简坚决反对,他们还会一起睡觉。杰弗里蹬上自行车出门,菲伊就留在家中,无精打呆地躺在门前,鼻子和嘴贴在爪子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忧伤地、眼巴巴地望着通往山下的公路。乔治为此很伤心,它是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名犬,看来只有等菲伊三个月后生下小狗,他才能有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狗了。简不同意,她喜欢菲伊,家里有一条狗就够了。 只有詹妮弗·安还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喜好来。她对摇床塑料栏板外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但也不怀疑这样的地方存在。 乔治很少有时间回忆过去,他既要为将来打算,又要忙于工作,照顾孩子。他自然也很少回想起那个非洲之夜以后的岁月,也从来没有和简提起过,两人都不愿提起这事,他们也再没有拜访鲁柏特,尽管他不停地发来邀请,他们每年都要找好些新理由婉言谢绝,最近他终于不再邀请他们了。让人颇感意外的是,鲁柏特和梅娅的婚姻居然十分稳定。 自从那个晚上之后,简再也不把那些神秘现象当作自己的兴趣了。当初是那种单纯、不加批判的神奇感使她和鲁柏特成了好朋友,因而经常参加他的实验。现在,这种神奇感没有了,也许她已经相信了,不再需要任何证据了,乔治不想去问她,再一种可能就是对孩子的爱使她忘了自己的兴趣爱好。 乔治知道去琢磨一个无法揭开的谜团毫无意义,但有时在静静的夜里,他会突然醒来想这样的事。他回想起自己在鲁柏特房顶上同扬·罗德维克斯见面的情形以及彼此简短的对话,现在扬已经是第一个站出来挑战外星人的人。超自然世界最神奇的也莫过于自己和扬的见面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而旅途中的扬才刚过了几天。 宇宙很大,事实本身远没有它的神秘感更让人害怕。乔治在这类问题上不能想得很透彻,有时他觉得人类就像小孩一样,在家长的看护下,躲在操场偏僻的角落里自得其乐。扬已经逃离了让他反感的那种保护,进入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在这件事情上,乔治和外星人观点一致,他不愿意去面对科学之灯照亮的那个小光圈之外的未知黑暗世界。 “怎么,”乔治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在家,杰弗又出去了。今天去的哪儿?” 简正在织一件毛衣,这是最近风行的复古潮流。在岛上,时尚流行得很快,现在岛上的男人们几乎人人一件花毛衣,白天穿着太热,但晚上正好。 简抬起头来。 “他和几个朋友到斯巴达去了,说是晚饭前回来。” “我本来回家想做点事,”乔治犹豫了片刻,“今天天气很好,我自己也想去那里游泳。你想要我捉点什么鱼回来吗?” 乔治从来没有捉到过任何鱼,那儿的鱼太机灵不容易逮到。简正想给乔治指出这一点,突然响起的一种声音划破了下午的宁静,在这个和平的年代,这种声音依然使人血液凝固,头皮发紧。 警报声!这种凄厉的声音起伏着,把危险的信号从岛上送到附近的海域。 近百年来,小岛附近海底地层深处的压力一直在慢慢增加,尽管海底峡谷在几个地质时代前就形成了,但那些饱受压力的石头从来没有屈服过它们新的位置,地层无数次裂开、移动,巨大的水压破坏了它们薄弱的平衡。如今它们又要活动了。 沿着海边那条窄窄的沙滩有很多石头围成的水坑,杰弗正在里面专心地摸着,没人知道有些什么奇怪的生物会在这里躲避太平洋来的巨浪。这儿是孩子们的乐园。此时,只有杰弗一个人还在海滩上,别的孩子都到山坡上玩儿去了。 这一天格外安静,一丝风也没有,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轰隆声显得十分沉闷,太阳像个火球挂在西边天空上,杰弗赤褐色的皮肤已经习惯了强烈的阳光。 海滩又窄又陡,通过清澈如镜的海水,水下的石头历历在目,对杰弗来说,它们就和地面上的东西一样熟悉。十米之外躺着一艘大约两百年前沉没的古帆船,船身上爬满了海草。杰弗经常和小伙伴们到船里去探险,寻找隐藏的财宝,结果大失所望,只找到了一只爬满小螺蛳的指南针。 突然,海滩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了,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但晃动很快就消失了,杰弗觉得那种感觉很不真实,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水面依然风平浪静,天上依然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危险征兆,也许只是自己有点眩晕。这时,一件怪事发生了。海水退潮般飞快地落了下去,露出湿漉漉的沙滩。杰弗吃凉地望着,一点也不害怕。他追随着潮水,想看个究竟。帆船的断桅露出了水面,海草没有了水的支持,耷拉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走,急于要揭开这个谜团。 此时,他听到礁石传来的声音不再熟悉,便停下脚步琢磨着是 怎么回事,一双光脚陷在又湿又软的沙里。一条大鱼在几米外垂死挣扎着,杰弗也没看到,他警觉地站着,听着,那声音持续不断地在四周响起。 就像河水被吸入一条狭窄的水道发出的汩汩声,那是大海不甘心撤退的声音,是为暂时失去自己领地发怒的声音。数百万吨的水冲过珊瑚丛,冲过隐藏的海底洞穴,从水坑中撤出,流进了太平洋。 很快,海水又会回来。 几个小时后,打捞队在一块被海浪抛到离水面二十米高的珊瑚石上找到杰弗,他看上去很镇定,只是伤心自行车丢了。他肚子饿了,但部分堤岸倒塌,他回不了家,正打算游回去。如果水流变化不那么快,完全可能游过去。简和乔治看到了海啸袭击小岛的全过程,雅典岛的低洼地带受到了严重损失,但没有人死亡。警报在海啸前十五分钟拉响,足够人们逃到安全线以上。整个小岛都在修复过程中,与此同时,很多的传闻出现了,人们想到以后的岁月不禁毛发倒竖。 看到儿子平安归来,简激动得热泪盈眶,她以为孩子早被海水冲走了。简害怕地望着从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的巨浪,黑沉沉的,漾着泡沫,那些泡沫和浪花几乎盖住了斯巴达的低地,杰弗居然平安无事,真是难以想象。 杰弗吃过饭,躺上床,简和乔治都在他身边。 “睡吧,宝贝,忘了这一切。”简说,“你已经安全了。” “可这事很有趣,妈妈,”杰弗反驳说,我不害怕。” “那就好,”乔治说,“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头脑也清醒,知道要及时跑回来。我听说过那样的海浪,很多人都跑去看个究竟,结果丢了小命。” “我也去了,”杰弗诚实地说,“不知道是谁救了我?” “你说什么?当时没有人和你在一起,其他孩子都在山坡上。” 杰弗看上去很困惑。 “但的确有人叫我快跑。” 简和乔治警觉地对视了一眼。 “你是说,你想象中听到了什么?” “别烦他了。”简赶紧制止,但乔治很固执。 “我想彻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杰弗,说给我听听。” “行。那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那条破船边上。” “那个声音说了些什么?” “我记不清原话了,大意是‘杰弗里,快跑到山上去,在这里,你会被淹死的’。我记得很清楚它叫我杰弗里,不是杰弗,因此不可能是我认识的人。” “是个男人的声音吗?从哪里传来的?” “那声音就在我身边,很近,像是个男人的声音……”杰弗犹豫起来。 乔治催促着:“接着讲。就当你还在海滩上一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不像我听过的任何声音。我想那个人块头一定很大。” “就说了刚才那一句话吗?” “暂时就说了这么一句。我往山上跑时,一件怪事出现了,你知道悬崖上的那条小道吧?” “知道。” “那条路上山最近,我就从那条路跑。当时我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浪已经来了,声音很吓人,一块巨石挡住了我的去路,那石头以前没有,我没法过去。” “是海啸时震下来的。”乔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