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描述让叶萧提起精神,抱着胳膊听得饶有趣味。 “好了,说说其他人——你们学校向警方报告,除了你,还有个学生可能在地下失踪,她的名字叫海美,是你的同班同学。” “是,海美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星期日晚上,我们正在未来梦商场购物,刚想回家就出事了。我们经历九死一生,总算捡回小命。海美是个末日控,也是吴教授的忠实粉丝。她看到世界末日真的到了,不但没有恐惧反而异常兴奋。她在超市地下二层找到个封闭的小间作为末日生存室,囤积了大量东西。” “那么你呢?我感觉你在地底也如鱼得水。” 这句一针见血的评价让丁紫有些尴尬:“我——你想想,一个女孩子,没有自来水,几天不能洗澡洗头有多痛苦!每天用一点点矿泉水洗脸,刷牙只有泡沫——虽然在超市收集的牙膏足够我刷几辈子。不过,所有商品可以随便拿,我把楼上楼下所有女装、女包、女鞋的店铺都扫荡了一番。在我住的三楼女装店里,除了食物和瓶装水,堆满了ZARA、VERO MODA、Ochirly……对不起,我想你一个大男人是不知道这些牌子的。” “完全没有概念。” “真像一场梦!我疯狂地收藏一切女孩喜欢的东西,几百件各种牌子的当季新款,一百双StellaLuna鞋,五十个GUCCI包,整整一编织袋的CHANEL香水。至于那些动不动几万块的一线奢侈品,就留给郭小军吧。” “打住!说回海美吧。”叶萧终止了她充满幸福感的回忆。可以想象,在世界末日,偌大的无人管理的商场里,任何东西都可以不要钱随便拿……“海美……”她的嘴唇抖了几下,“她死了。” “怎么死的?” “4月4日,星期三,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清明节。我一大早去找海美,来到地下二层她的末日生存室,发现她倒在门口的血泊中。”她捂住眼睛,浑身战栗,“太可怕了!她的太阳穴开了个洞,地上有个打碎的花瓶,肯定就是凶器。我最好的朋友啊,当场我就吓得瘫软在地,直到哭声惊动了周旋。” “周旋又说是密室杀人?” “他真要这么说,就是个白痴!不过,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在距离凶案现场数十米的地方,躺着一具橱窗模特,就是摆在服装店里穿衣服的假人。那个假人是男性,只穿着一条西裤,裸露着上半身,光头,看起来还很英俊。我看了看它的裤子,发现它是楼上迪奥西装店的橱窗模特!” “楼上的模特?怎会跑到地下二层的超市?” “没错,不可能谁吃饱了没事干,把那假人搬下来。我盯着假人的眼睛看——虽然眼睛也是假的,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也在看着我!这让我极其恐惧!你能想象那样的场景吗?我充满怀疑,却不敢说,只能跟大家一起把海美埋葬到地下四层。结果那天晚上,我独自回到超市地下二层,发现那个假人已不见了!” “你怀疑……”叶萧倒吸一口凉气,他怀疑这女孩是否在地下恐怖片看多了。 “没错。当天凌晨,我带着防身用的铁棍,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既防野狗,也防恶鬼,潜伏到迪奥男装店门口。三点钟,我看到一个人影走进迪奥店里,站到橱窗的位置一动不动。我大着胆子靠近,打开手电对准那人的脸,却发现真的是橱窗模特!那个在地下二层,海美被杀现场附近半裸上身的假人!当手电对准他的脸,他竟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听到这里,叶萧感到眼前这个女孩瞬间变成一个女性橱窗模特,穿着淑女装,瞪着无神的眼睛! “我吓得惊声尖叫,往楼上逃去,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那假人!它像个身手矫健的大活人,快步向我冲来。我大喊救命,往上跑了一层楼梯,而它几乎要抓到我的脚踝。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原来是商场保安杨兵,他听到声音冲了过来。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橱窗模特居然活了,吓得要逃跑。假人抓住了他,将他从中庭栏杆边推了下去。我听到杨兵的惨叫声,还有砸到底楼的碰撞声。又有几道电光向我射来,几个男人各带家伙来了。假人闪入旁边的小门。等我们跑到底楼,发现杨兵已活活摔死,而楼上迪奥男装店里,那个橱窗模特依然无影无踪。” “你觉得假人为什么会动?还会杀人?” “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吗?” 叶萧承认被她打败了:“你认为是死在地底的鬼魂附体,让这些橱窗模特动起来杀人?” “这是唯一的解释!” “动机呢?” “郭小军的死就可以解释!迪奥橱窗模特的上半身裸着,郭小军身上穿的那件迪奥,很可能就是从它身上扒下来的!所以,假人对郭小军充满恨意,再加上它跟我们一样,看着富二代很不顺眼,就从超市拿了利刃,把郭小军杀死在更衣室里。” “好吧,你的想象力很丰富,那么海美呢?” “我不知道,大概是海美太享受末日生存了吧,激怒了这个游荡在黑暗中的假人,便用花瓶砸死了她。” “接下来呢?你们抓到这个假人了吗?” 丁紫的脸色变得煞白:“接下来——你无法想象的。第二天,所有人戒备森严,我也再不敢睡觉了,抱着手电和铁棍,蜷缩在角落里。等到凌晨三点,我看到维多利亚的秘密店铺里有个黑影动了起来。” “维多利亚的秘密?” “哦,你不懂的。”高三女生一脸绯红,“那个黑影的体形比昨天的假人娇小,从背面看明显是女人。为找到地下的恶鬼,我们把一些灯彻夜开着。当她转过身来,我才看清又是一个橱窗模特!这回换成年轻女子,穿一身维多利亚的秘密比基尼,性感惊艳地走向对面店铺——那是LAMPO男装店,仅着内衣风情万种的女假人,打碎了LAMPO店的玻璃,来到男橱窗模特跟前,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嘴唇。” “哇,这也太浪漫了吧!” 世界末日——连假人也要在一起,更别说真人了,叶萧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过,当时我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太恐怖了!果然,被比基尼女假人亲吻的LAMPO男假人,似乎被赋予了生命,真的走出了商店橱窗。两个假人手拉着手,卿卿我我地走向黑暗深处——或许去造小假人了吧。” “丁紫同学,你确信你的精神状态没问题?”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如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那一夜,等到我有胆量再睁开眼睛,发现商场走廊里多了十几个人影,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我还以为大家都出来了,小的估计是正太。可是,他们走路的姿态都不正常,原来是从各个服装店里出来的橱窗模特!最小的来自楼上的童装店,穿一身鲜艳的外套,像七八岁的外国男孩。有的假人手里拿着锋利的刀!这时,我听到楼上传来女人的惨叫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我在的楼层,是那身材娇小的洗头妹阿香。她浑身是血地往前跑,身后三个橱窗模特追着她,两女一男,都拿着杀人的武器,直到男假人一刀刺中阿香的后背,就这样三个假人把她乱刀捅死了。”丁紫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眼泪。 “你的意思是说,半夜里未来梦商场所有的橱窗模特都活了过来?” “是。” “这些假人开始了对真人的大肆杀戮?” “不错,好多人都死在它们手里,有的是我亲眼所见,有的是听说的。我也说不清还有哪些人,反正在世界末日,这里真的变成了地狱。” 叶萧拧起标志性的浓眉:“最后一个问题,当你被救出来时,口袋里有一张工作证,属于未来梦大厦的女清洁工,怎么回事?” “哦,我快忘记那个清洁工了。差不多第六天,许多人都已被假人杀了,剩下最后七八个人惶恐不安。那几天我不敢住在固定的地方,每晚换一个地方躲藏,比如餐馆、写真店、美甲店、玩具店——总之是没有假人的地方。当我躲进一家床上用品商店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就是那个女清洁工。当时,周围没有任何假人,我大胆地上去救她。她抓住我的手,说有个女假人袭击了她。然后,她把工作证塞到我手里,拜托我如果能逃出去,就把那个交给她的亲人。” “不是大家都认为世界末日来临,不可能再逃出去了吗?”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可能她失血太多,临死前脑子不清楚吧。她很快就死了,我把她的工作证一直放在口袋里,要不是你提醒我一句,都快要忘记了。” 叶萧沉默了半分钟:“后来,那些假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反正我活到了最后。谢天谢地,也要谢谢你。” “现在我相信鬼魂的存在了。”第十四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7点19分。 叶萧走出丁紫的病房,靠着走廊墙壁深呼吸。刚才高三女生的叙述,确实在某些瞬间,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回到世界末日的地底,面对一群嗜血、会动的假人,尽管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 头疼欲裂。除了要从幸存者心底挖出秘密,还要找回某些只属于自己的记忆,可是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从一间病房里走出来几个男人,穿着黑色西装,从外貌和气质看像日本人。叶萧疑惑地跟在那几人身后,直到在楼梯口被警察拦住。 叶萧刚要提问,值班警察就先说道:“叶警官,那几个是日本领事馆的外交官,来探望那对日本母子。他们已向中国政府提出要求——立即解除对日本公民的隔离,将他们转移到日方指定的医院。” “不是检疫结果还没出来吗?” “嗯,但涉及外交,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无论有什么决定,你们尽量拖延时间,绝不能轻易让日本人离开!” 最后还未被审问的幸存者,就是玉田洋子与她七岁的儿子正太。虽然筋疲力尽,真想一头栽倒在地睡一觉,叶萧还是强打精神翻开资料——玉田洋子,三十岁,生于日本神户。本姓松川,父亲松川古月,为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十七年前,松川古月与夫人在神户大地震中遇难,只有女儿洋子死里逃生。次年,松川古月的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出版,大获成功,也引起巨大争议,甚至有个别书迷读完后自杀身亡。 洋子在京都大学读了两年中文,又到中国学习了两年。二十二岁,她结婚成为家庭主妇,丈夫玉田英司,比她大五岁,出身于日本世家大族,担任一家大型日企的中国区总经理。婚后她跟随丈夫住在本市,很快有了儿子玉田正太。去年三月,玉田夫妇回国探亲,恰逢日本大地震海啸,洋子与正太爬上屋顶逃生,玉田英司则被海浪吞没,至今生死不明。不久,玉田洋子带着儿子回到中国定居,以撰写报纸专栏为生,自然还有丈夫留下的丰厚遗产。 叶萧也读过松川古月的作品,二十年前曾风靡日本一时,多部改编为电影与日剧。现在,他换上一身防疫服,走进玉田母子的病房——说不定今天晚上,他们就会被日本领事馆接走,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审讯。 房间里有两张病床,七岁的孩子必须要在妈妈身边,本来几乎已睡着了,突然抬头看着不速之客。 “谁?”玉田洋子紧张地喊了一声,慌忙整理头发,扣好上衣扣子——叶萧心想,日本女人并非想象中那么开放嘛。 “对不起,我是叶萧警官,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哦,麻烦你能不能等我几分钟?” 叶萧不明白什么意思,虽然她的汉语很流利。考虑到对方是女性,又不是中国人,他还是友好地点头,先退出房间。他在门外焦虑地等了十分钟,走廊里任何脚步声,都会让他联想到日本领事馆那些人——千万不要是来接她走的! 当他重新推门进去,玉田洋子已整理好床铺,一身病号服整整齐齐,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她向叶萧九十度鞠躬:“您救了我们!非常感谢!” 她给叶萧倒了一杯温开水,又拖出沙发椅请他坐下:“对不起,没有茶叶。等我们出院,一定再登门拜访。” 叶萧第一次遇到如此礼貌的讯问对象,一时语塞不知该问什么。他还注意到一个特别之处:现在只有下午五点半,外面的天还很亮,这个房间却严严实实拉上了窗帘。别的病房都只是蓝色的薄窗帘,这里的窗帘是深黑色的,极其厚重,遮挡了所有光线,若不开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也注意到了七岁男孩的脸,很是清秀,双眼大而明亮,肤色却白得吓人,不见一丝血色——他在地下四层地狱见到的那堆尸体中,不少尚未腐烂的死人脸色就是如此。 男孩不敢看叶萧的眼睛,躲到妈妈身后。玉田洋子用日语呵斥儿子,让他在客人面前要有礼貌。她皮肤白皙,眼线很长,鼻梁高挺,身材不错,有日剧女明星的风姿,只是脸颊还有淤青,手上好几块护创贴——想必在电影院通道废墟中,用身体掩护正太,结果儿子毫发未伤,她却受了很多外伤。 叶萧想到了一个问题:“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吗?”第十五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7点39分。 “我——相信。”玉田洋子脸色微微一变,回头抱起七岁的儿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又说了一连串日语。正太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面对小孩子问出这种问题,叶萧也有些歉疚。 “为什么,”年轻的妈妈压低声音,“要问这个?” “这是你们六个幸存者中的一位问我的问题,她认为你们在被困地下的七天七夜,遇到了无数可怕的鬼魂。”叶萧也将声音压得极低,轻手轻脚地坐上椅子,与洋子相对而坐。 “我不知道……”她说话总是在停顿,也可能因为身为日本人,说中文要不断转换思维语言,“当我以为世界末日的那几天,并不关心其他人,我只想着保护儿子,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你没有注意到其他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她沉默半晌,却低头没有回答。 “好吧,我相信你有些秘密不愿说出口。”考虑到病房里还有小孩,叶萧尽量让语气柔和一些,“那么,你知道教授的下落吗?” “教授?他后来失踪了,大概是地下的第六天还是第七天,我再没看到过他。” 盯着她的眼睛,叶萧相信她没有说谎。他看了看床上的正太,七岁男孩似乎真睡着了。 “有个问题,也许不太礼貌,但我必须问。正太,他的肤色为何那么白?” “他是日本人,父母双方都是,没有混血的成分。”怕是以前遇到过这种误会,玉田洋子作了特别说明,“我知道你们的疑问,他只是有病而已。” “什么病?” “我不能说。病症属个人隐私,即便警察也无权过问。” “好,你可以不说,但我可以去问医生。” “我也没有告诉医生。” 叶萧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又看了一眼睡着的正太,他那惨白的肤色就像长眠的死人。“对不起,你这是对孩子不负责任。”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关心他,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明白?也只有我能给正太以安全。” “但是,不管你说不说,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看法——正太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是,他很特别,他具有别的孩子,或者说普通人,所不具备的一些能力。” “是什么?” “预言力。” 这短短三个字,即刻激起叶萧的兴趣,他刻意压低音量:“他能预知未来?” “从正太三岁起,我就发现了他的这种能力。有天晚上,我们走在外面,他突然停下来说‘妈妈,我们等一会儿再过马路’,可是,路口明明是绿灯,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正太当时也明白红绿灯了。我非常疑惑,但正太拼命抱住我的大腿,不让我过马路。就在这时,对面有辆大卡车闯红灯开过来,后来查明是酒后驾车,一下子撞飞了正在过绿灯的好几个人。那个瞬间,我惊呆了,立即抱紧正太,是他救了我们的命。” “他能预知即将发生的灾难?” “几年前,在中国,‘5·12’那天下午两点,正太一反常态地哭喊,十几分钟后我感到地面晃动,之后听说遥远的四川省发生大地震。日本大地震海啸发生前,我们正在距海岸线十多公里的一家医院里,正太忽然发出可怕的尖叫,几乎震破我的耳膜,他拉着我的手往楼梯上跑,我完全没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跟着他跑到医院顶楼。我看到巨大的黑色海浪汹涌而来,转眼淹没了大片陆地,方圆数公里内全成了大海,我们藏身的屋顶成为孤岛。而我亲眼看着我的先生,因为没有及时爬上屋顶,就这样被海水吞没……至今还在失踪名单里。” “真的,很特别。”叶萧看着拥有“预言”超能力的男孩,却有了更多疑问,“4月1日晚上,正太有没有预知到未来梦大厦的灾难?” “对不起,我儿子不是预言家,他对未来灾难的预感,最多只能提前十几分钟。而且作为一个小孩,平时有些哭闹也很正常。有时我也无法分清楚,哪些是真的预言,哪些只是他在捣乱。那天晚上,当我们来到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正太确实开始乱跑,我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大的灾难,以为只是哪里又要出什么事了。因为,我带着他在这座城市定居,就是认为相比于日本,这里永远不会发生大地震。” “可以理解。那么,正太预言到世界末日了吗?” “不,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预言那么大的命题。” “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等他长到十七岁,最多二十七岁,我相信他将会成为一个大预言家。” 玉田洋子摇摇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不把他生出来——生活对他来说,还会有什么意义?他不会因为预言而掌握自己的命运,反而会因这个特殊能力,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这才将是他最大的悲剧。如果祈祷有用,我会向上帝祈祷,让正太的超能力消失,让他再也无法预言任何一件事。”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妈妈。” “我想,每个妈妈都会这么做的。” “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吗?”叶萧不想再谈正太了,他从侧面看着洋子的脸,黄色灯光晕染在她的鼻尖,如同一幅有质感的油画,“比如,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叶警官,我说过了——我不关心这些,也不清楚。我知道在地底的七天七夜里,是有很多人死了,但我一心保护儿子,并不去过问其他人,因此一无所知。” “你在说谎。”时间不多了,叶萧必须直截了当地提出质疑。 “好吧,既然你怀疑我,那么在我的律师到达之前,我有权保持沉默。”说完,她向叶萧点头致意,实际要赶他出去。 叶萧吃了小小一惊,他讯问过那么多人,却鲜有人提到律师,因为在中国根本没有“你有权保持沉默”这一说。不过,玉田洋子到底不是中国人,如果引起投诉就是外交事件,说不定连局长也罩不住。他后悔多说了一句,大概是因为对方中文说得太好,几乎忘记她是日本人了。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父亲是著名推理小说家——松川古月?” “是。” “很高兴认识你,玉田洋子,再见。” 叶萧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她则保持礼节送到门口。 等她鞠躬后抬起头来,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非常喜欢松川先生的作品,尤其是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第十六章 4月9日。星期一。夜晚,21点19分。 天黑黑。 叶萧准备在医院度过通宵,他站在四楼走廊,看着灯光下自己的影子,又细又长,像棵枯树,顶着一头乱发。 明天上午,六个幸存者的检疫结果就会出来,如果并未感染病菌,就可解除隔离。为满足媒体的要求,也因为国际社会的压力,领导一定会把他们都放出去。至于罗浩然的割喉凶案,只能留待以后侦破了。要是这六个人获得完全的人身自由,叶萧就再没理由去讯问,更无从知晓地底的真相。他的时间不多了。低头看了看时针,仅剩下十个钟头。 大脑又剧烈疼痛起来,最近一年常有这种感觉,像是有块抹布来回抹擦,连同记忆也变得一团模糊……几分钟前,警官老王带来了新的消息——深入地底的未来梦大厦灾难现场,救援人员在清理底楼中庭时,发现除了许多猫狗尸体,还有明显属于人类的残骨,零星分散在地下各个角落,就像被吃剩下的肉骨头!无法判断死者情况,无论性别、年龄、体征,还是属于同一个人或几个人都不得而知,难以想象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叶萧祈祷不要发展为“人骨拼图”。 此外,在商场八楼的“巴黎形象公社”,还发现了一具藏在小房间里的尸体。因为房门非常隐蔽,而且四处堆满了各种染发药水,且瓶盖大多已被打开,发出强烈的气味,因此掩盖了尸体腐臭,也躲过了第一轮清理和搜救犬的鼻子。死者为年轻女性,身上有明显的勒痕,现场遗留有绳索等物,生前明显有被虐的迹象。法医判断其死亡时间为4月5日到4月6日,身份尚有待核实。 第三桩地下凶杀案。 叶萧凝思良久。之前在对五名幸存者的审问中,已挖掘出不少残酷的秘密。虽然,他们的描述大多自相矛盾,却能列出“郭小军”、“许鹏飞”、“杨兵”、“海美”、“吴寒雷”、“于萍乡”等真实的姓名。但这个藏匿在美发店里的女尸又是谁?似乎,还没有一个幸存者提到过她。 忽然,走廊里有扇房门打开,露出一身护士的白衣。虽然灯光有些昏暗,但只要是个男人都能看出,那小护士长得年轻貌美,身材也属一流,竟向叶萧招了招手。他纵已修炼得百毒不侵,却下意识地走向制服诱惑。小护士紧张地对他耳语:“那个日本小孩要跟你说话。” 小护士打开病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外面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宛如《咒怨》中的小男孩。 病房里黑漆漆的,想必玉田洋子已经睡熟,七岁男孩才敢溜出来。为他们传信的小护士必是叶萧的崇拜者,她知道这对日本母子对他极为重要,才敢违反纪律把男孩放出来。他对小护士感激地点头,又做出噤声手势,以免惊醒病房里的母亲。他带着男孩来到走廊尽头,这里不会被值班警察发现,也不会影响四楼其他病房。 “你刚才在房间里跟我妈妈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假装睡着了,其实在偷听你们说话。” 玉田正太的中文比他妈妈更流利,完全听不出是日本人,显然是在中国长大的孩子。这番话让叶萧刮目相看,七岁就晓得假装骗人,长大了还不成人精? “那么,你一定藏着什么话要告诉我,又不敢让你妈妈知道?” “是。” “那么,你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告诉我了,我不会向你妈妈告密的。”叶萧盯着男孩的脸,还是感觉他的肤色让人很不舒服,即便五官很像漂亮的妈妈,再过几年就会长成美少年。 “我知道地下那些人是怎么死的。”第十七章 4月9日。星期一。夜晚,21点59分。 “正太,希望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叶萧的视线从男孩苍白的脸上转移到医院寂静的走廊彼端,灯光下晃动着一些奇怪的影子,但愿不要有人来打扰他分享惊人的秘密。 “叔叔,你相信复活吗?” “死人复活?”叶萧摇摇头,倒是感觉眼前的男孩已死去很久了,“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现。”正太的目光忽然有些游离,“但是,我做了梦。” 晕,这孩子就是来说他的噩梦吗? 正太全神贯注地盯着叶萧的眼睛:“在地下的时候,我总能梦到一些尸体。” “你明白尸体是什么吗?” “就是再不能动的人,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但不敢说出来。”男孩眯起了双眼,似乎正在面对尸体说话,“我梦见各种各样的死人,全都像我在地下看到的一样。” “你也看到了地下的尸体堆?”造孽!叶萧回想起地下四层的地狱,连自己这个心脏无比坚强的大男人,也刹那昏迷了过去,何况小孩!“哪个白痴让你看到的?” “是我自己发现的。” 叶萧同情地抚摸他的肩膀:“你是一个坚强的男孩。” “我梦见了他们,梦见那些已经死掉的叔叔阿姨在地下突然睁开眼睛。” “那只是噩梦。你自己想象出来的。每个小孩都会做噩梦,我小时候也做过这种噩梦。” 说实话,很少有小孩会梦见过尸体,除非真的见过——叶萧怀疑自己不该说这些。 “不,我的梦和别人不一样,我梦见过的事情,都会变成真的。” 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里一颤,想起玉田洋子说过的——正太具有预言灾难的超能力。 “我不相信。” “在你跟妈妈谈完离开后,我在床上睡着过一会儿,刚才醒过来,因为我做了一个噩梦。”男孩有些羞怯地把头低下来,声音低沉,“我梦到了你。” “我?”叶萧苦笑了一声,“小预言家,未来我将怎样?” “我梦见你被压在了废墟底下,浑身是血,快要死了。”男孩异常严肃地说出这几句话,双目射出寒光。 叶萧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却强打精神道:“我敢打赌,你的预言一定会落空!” “可是,我在地下做的那些梦,都变成了真的。” “你见到死人复活了?” “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等到妈妈睡着以后,我偷偷走出来,在黑漆漆的走廊,看到那些商店里的假人,就像一个个真人站在那里。” “你看到假人动了?”叶萧有些激动,终于可以证实丁紫的话了。 “没有。我倒是希望假人可以动起来,这样就可以跟我玩躲猫猫——在地下只有我一个小孩,那些大人都很无聊,我觉得很没劲。” “你是个顽皮的男孩吗?” “不是,我只是有些奇怪而已。”正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错,他太奇怪了,无论是外表、性格以及超能力。 “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偷偷跑到五楼的汤米熊,那是整个商场里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想找到游戏机的开关。” “等一等,什么是汤米熊?” “你真土!”七岁男孩对叶萧流露出鄙视,“就是汤米熊欢乐世界,所有小孩都喜欢去那里,玩各种有趣的东西。” 叶萧这才明白。其实,不但小孩喜欢那个,成年人也会上瘾。有时感到工作压力巨大,他也会跑到类似的游艺中心,坐上一辆模拟竞技摩托车,在街头飞速狂飙直至撞得车毁人亡。 正太入神地回忆:“当我一个人走进汤米熊,忽然听到哪里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我想,难道突然有电了吗?这可把我高兴坏了。当我靠近那台跳舞机,才看到四周全是黑的,只有那台机器的屏幕是亮的。一个阿姨站在机器前面,跟着音乐在欢快地跳舞。” “阿姨?”叶萧无法判断小孩子眼中的阿姨多大,“能说得再详细些吗?” “看上去要比我妈妈小一些,她的身上没有穿衣服。” 裸女? “你看清她的脸了吗?” “是啊,我就是想要看清她的脸,所以绕到了她的面前,才发觉她是一个死人。” “你怎么知道她是死人?” “死人与活人的脸,我可以看出来不一样的。”正太面无表情地回答。其实看看他自己的脸,再看一下叶萧的脸,就是很明显的对照了。 “然后呢?” “没反应。虽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但是她好像没有看到我。” “你梦见过她吗?” “是,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梦见她躺在尸体堆中间,忽然睁开了眼睛。” “就算你看到了死人复活,当时你有没有吓得乱叫?” “没有,我胆子很大,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她突然关掉了跳舞机,又走到墙边拉下一个开关,大概是整个汤米熊的电源开关。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厕所出来,个头小小的,穿着西装,我一直叫他郭叔叔,可大家都很讨厌他。那个死人阿姨跟在郭叔叔背后,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一前一后,走了没多久,死人阿姨就从背后抓住郭叔叔,对准他的脖子咬了一口。郭叔叔倒在地上,一声都没喊出来。死人阿姨继续咬他脖子,满嘴是血,很久才站起来,又没有声音地离开了。我走过去用手电照了照郭叔叔,他已经变成了死人,那张脸就跟我一样白。” 听到“他已经变成了死人,那张脸就跟我一样白”,叶萧不敢看男孩的脸了。 “你没被吓哭?” “没有,我又回到妈妈身边,躲进她怀里睡觉了。第二天,其他人发现了郭叔叔的尸体,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害怕。” “他们认为是丧尸杀人?” “我不懂这些,总之,保安叔叔、陶冶叔叔、小光哥哥,他们三个拿着武器,去楼下寻找凶手。” “小光哥哥是谁?” “他是个杀手。” 这更让叶萧困惑,幸存者中还有一个杀手?为什么不说那些死人都是被这个杀手干掉的呢? 正太说到兴头上了,瞪圆了眼睛:“那天晚上,我又趁着妈妈睡着跑出去了。” “怪不得你妈妈那么担心你,你这个小孩太不听话了。” 叶萧并不认为是玉田洋子粗心大意,而是正太确实极不正常,任谁都难以管好他,除非五花大绑锁在家里。 “其实,我是出去找小明玩的。” “小明是谁?” 晕,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小明”?叶萧觉得自己要被这个七岁的男孩玩死了。 “哎呀!”正太露出一副说漏嘴的后悔表情,搔搔头说,“小明——是我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