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埃洛依斯说,“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咱们不谈了。我只会让你心情不好的。别让我说了。” “唉,那你干吗跟他结婚呢?”玛丽?简说。 “噢,上帝!我不知道。他当初告诉我他喜欢简?奥斯汀@。他说她的书对他来说无比重要。这都是他的原话。我们结婚后我才发现她的书他连~本都没有读过。你知道他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玛丽?简摇摇头。 “L?曼宁?瓦困斯。听说过此人吗?” “哼。” “我也没有听说过。别的人也全没听说过。此人写了一本书,讲四个男人在阿拉斯加活话饿死的事。路易记不得书名了,但那是他读过的书里写得最摄美的一部。耶稣呀!他其实满可以老老实实说,他喜欢它因为写的是四个家伙在一座圆顶雪屋或是别的什么地儿饿死的事。他却非耍说因为它写得租美。” “你也太苛刻了吧,”玛丽?简说。“我说你太苛刻了。没准那书当时也算是本好——” “相信我的话好了,那根本不可能,”埃洛依斯说。她想了一会儿,接着说,“至少,你有一份工作。我的意思是至少你——” “不过,你听我说,”玛丽?简说。“你是想连袄尔特牺牲的事都不告诉他吗?我认为他不会妒忌的,他还会吗,如果他知道了沃尔特已经——你明白吗。牺牲了,一切都过去了。” “哦,多情种子!你这可怜的、天真幼稚的职业女性,”埃洛依斯说,“他只会更加恶劣。他会成为一个盗墓食尸鬼的。听着,他只会记住我跟一个名叫沃尔特的家伙来往过——一个爱说俏皮话的大兵。再怎么着我也不会告诉他祆尔特死了。再怎么着也不会。要是我真的说了——那是绝对不会的——不过要是我真的说了,我会告诉他袄尔特是在战斗中被打死的。” 玛丽?简把她的下巴往前移了移,靠到自己前臂的外缘。 “埃尔……”她说。 “怎么啦?” “你干吗不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我发誓对谁也不说。真的。求求你了。” “不行。” “求求你了。真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埃洛依斯喝完她的酒,把空杯子重新立在了自己胸前。“你会告诉阿基姆-塔米洛夫的,”她说。 “不,我不会的!我真的不会告诉任何——” “哦,”埃洛依斯说,“他那个团在某个地方休整。那是在两次战斗或是什么事的间歇之中吧,给我写信的他那朋友是这么说的。沃尔特跟另一个小伙子正把这只小型的日本炉子打包装箱。有个上校要把它寄回家去。也可能是他们正把它从箱子里取出来以便重新包装一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总之,装满了汽油和乱七八糟东西的炉子在他们面前爆炸了。另外的那小伙子仅仅是瞎了一只眼睛。”埃洛依斯开始哭了起来。她伸出~只手去拢住胸前的那只空杯子,不让它掉下来。 玛丽?简从长沙发上溜下来,她双膝着地往前挪动了三步,来到埃洛依斯跟前,开始轻拍她的脑门。“别哭,埃,别哭了。” “谁哭了?”埃洛依斯说。 “我知道,可是别这样。我是说犯不着的,没意思的。” 这时,前门开了。 “是拉蒙娜回来了,”埃洛依斯糖着鼻子说。“帮我这个忙。你到厨房去告诉那婆娘早点儿给拉蒙娜开饭。行吗?” “行啊,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哭了。” “我答应。去吧。我这会儿不想在那鬼地方露面。” 玛丽?简站起来,打了个越趄,又重新站稳,走出了房间。 不到两分钟她又回来了,拉蒙娜跑在她的前面。拉蒙娜尽可能让整个脚掌着地,以便让解松的套鞋发出最大的声音。 “她不肯让我帮她脱套鞋,”玛丽?简说。 埃格依斯仍然仲面躺在地板上,正用手绢擦拭嘴。她透过手绢说话,是在吩咐拉蒙娜。“去那边房间告诉格雷斯让她给你脱套鞋。你知道你是不应该进来弄得——” “她在上厕所呢,”拉蒙娜说。 埃洛依斯放开手绢,把身子挺坐起来。“脚伸过来,”她说。“先坐下来,好不好……不是那边——是这边。天哪!” 玛丽?简跪在地上找她的烟盒,她说:“嗨,你猜吉米出了什么事。” “猜不出来。另外那只脚,那一只脚。” “他让车压了,”玛丽?简说。“这是不是太惨了点儿?” “我看到斯基珀叼着一根骨头,”拉蒙娜告诉埃洛依斯。 “吉米出什么事啦?”埃洛依斯对她说。 “他让车压了,死了。我瞧见斯基珀叼着一根骨头,它不肯放--” “把脑袋伸过来会儿,”埃洛依斯说。她伸手出去摸了摸拉蒙娜的前额。“你有点发烧。去告诉格雷斯你得在楼上吃晚饭。吃完马上给我上床睡觉。我待会儿就上来。好,去吧,快点儿。把这些东西一块带上。” 拉蒙娜慢腾腾地跨着大步走出房间。 “扔一根给我,”埃洛依斯对玛丽?简说。“咱们再喝一杯吧。” 玛丽?简拿了支烟递给埃洛依斯。“有点儿意思吧?关于吉米,想像力够丰富的!” “嗥。你去倒酒,行不?干脆把瓶子拿来……我不想再去那边了。整幢房子一股橘子汁的气味。”* 七点过五分,电话响了。埃洛依斯从窗前椅子上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鞋子。她没能找到。于是她光穿着袜子,沉稳地,几乎是慢腾腾地朝电话走过去。电话铃声没吵着玛丽?简,她脸朝下趴睡在长沙发上。 “喂,”埃洛依斯对着话筒说,也不去打开头顶上的电灯。“跟你说,我没法去接你。玛丽?简在这儿哪。她把车停在我车子面前,可她找不到车钥匙了。我出不去。我们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找钥匙,在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里面——雪和脏泥那类东西。你是不是可以搭迪克和米尔德里德的车子?”她听着。“哦。是的,这太惨了,宝贝。你们这些小伙子干吗不组成一个排列队回家呢?你们可以喊一、二、三、四这一套呢。你可以当头儿呀。”她又听对方说话。我没在开玩笑,”她说。“真的,我没有。就只是我那张脸让人觉得可笑。”她把电话挂了。 她走回到起居室,步子没那么稳了。在窗前椅子那里,她把瓶子里剩余的酒倒进自己杯子。那大概有一指深。她把酒喝光,打了个冷颤,坐了下来。 格雷斯开亮餐厅电灯时埃洛依斯吃了一惊。她没有站起来,只是大声对格雷斯说,“你最好等到八点再开饭,格雷斯。温格勒先生要稍晚些才能回来。” 格雷斯身影出现在餐厅亮光里,但她没有再往前走。“那位女士走啦?”她说。 “她在休息呢。” “哦,”格雷斯说。“温格勒太太,我想问一句,能不能让我丈夫在这儿过一夜。我的房间里地方还够,这样他就可以明天早上再回纽约去了,外面天气太糟糕了。” “你丈夫?他在哪儿?” “哦,这会儿,”格雷斯说,“他就在厨房里呢。 “啊,我怕他不能在这儿过夜,格雷斯。” “太太?” “我说恐怕他不能在这儿过夜。我不是开旅馆的。” 格雷斯站了片刻,接着说,“那好吧,太太,”接着便走出房间上厨房击了。 埃洛依斯离开起居间登上楼梯,餐厅泛出来的光使这里幽幽地有些微亮。拉蒙娜的一只套鞋躺倒在楼梯口平台上。埃洛依斯捡起来朝栏杆外摔去,使出了她最大的劲儿,套鞋在门厅地板上通地发出很响的一声。 她啪地打开拉蒙娜房间的灯,手一直按在开关上,仿佛耍支撑住身子。她站住不动有好一会儿,注视着拉蒙娜。接着她松开电灯开关,快步走到床前。 “拉蒙娜。醒醒。给我醒醒。” 拉蒙娜紧靠床边睡着,右边屁股都出了床沿。她的眼镜放在一张唐老鸭模样的小床头柜上,整齐地折起,镜脚朝下。 “拉蒙娜!” 孩子猛抽了一口气,醒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几乎立刻又眯紧了。“蚂眯?”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吉米?吉默雷诺给车压死了。” “什么?” “我的话你听得很清楚,”埃洛依斯说。“你为什么紧靠那边睡?” “因为,”拉蒙娜说。 “因为什么?拉蒙娜,我不喜欢——” “因为我不想压坏米基。” “谁?” “米基,”拉蒙娜说,揉了揉鼻子。“米基?米基雷诺。” 埃洛依斯把嗓门提高到尖叫的程度。“你给我睡到床中间去。快点。” 拉蒙娜吓呆了,光是往上盯看着埃洛依斯。 “好啦。”埃洛依斯抓住拉蒙娜两只脚腕,半提半拖地把她拉到床中间。拉蒙娜也不挣扎也不哭,任凭自己被拖过去,其实是一心的不乐意。 “现在睡觉,”埃洛依斯说,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听见没有,给我闭上。” 拉蒙娜闭上了眼睛。 埃洛依斯走到开关前,啪地把灯关掉。不过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接着,突然,她在黑暗中朝床头柜冲了过去,膝盖撞在床脚上,只是注意力太集中也没觉得疼。她拿起拉蒙娜的眼镜,双手捏着,把它贴向自己的脸颊。眼泪顺着脸流了下米,打湿了镜片。“可怜的威格利大叔,”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最后,她把眼镜放回到床头柜上,这回是镜片朝下。 她弯下身来,有点站不稳.开始把拉蒙娜床上的毯予往里掖了掖,拉蒙娜醒着呢。她在哭而且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了。埃洛依斯吻了拉蒙娜的嘴,泪水口水混在了一起,她把按子眼前的头发撩撩开,接着便走出房间。 她下楼去,此刻脚步已是踉踉跄跄的了,她弄醒了玛丽?简。 “那是谁?谁?呃?”玛丽?简说,腾地在躺椅上坐直了身予。 “玛丽?简。听着。求求你了,”埃洛依斯说,一边抽噎着。“你记得咱们念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穿过的那件在博伊斯买的棕黄色长裙吗,米里亚姆?鲍尔告诉我纽约没人再穿这类衣服了,我整整哭了一夜,记得吗?”埃洛依斯摇晃着玛丽?简的胳膊。“我那会儿是个好姑娘,”她恳求地问,“我那会儿是的,对吗?”就在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之前 接连五个星期六的上午,吉尼?曼诺克斯都跟她在贝斯霍尔小姐学校的同班同学塞利纳?格拉夫一起,在东区网球场打网球。吉尼毫不掩饰地认为,在贝斯霍尔小姐的学校里——这所学校明摆着全都是大号的讨厌鬼——而塞利纳更是个特大号的讨厌鬼,但同时她又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像塞利纳那样带来一筒又一筒崭新的网球。莫非塞利纳她爸是造网球的不成。(有一天吃晚饭时,为了让曼诺克斯全家人长点见识,吉尼描绘出一幅格拉夫家用餐时的景象;说是那儿有个好得挑不出一点毛病的仆人,他来到每位就餐者的左侧,送上的并非一杯番茄汁,而是一筒网球。)可是,每回打完球,都是先进塞利纳到她家门口下车,而全部的出租车车费却由吉尼来出——哪一回都是这样——这事让吉尼很不痛快。何况出了网球场坐出租车而不是乘公共汽车回家还是塞利纳的主意。到了第五个星期六,出租车开始沿着约克大街向北行驶时,吉尼突然发难了。 “嗨,塞利纳……” “什么事?”塞利纳问,她正忙着用一只手在出租车地板上摸来摸去。“我找不到我的网球拍套子了!”她呻吟着说。 尽管5月天气已经很暖和,两个姑娘还是在短球裤外面套了一件薄大衣。 “你把它塞在衣服口袋里了,”吉尼说。“嗨,听我说——” “噢,上帝!你真是救了我一命!” “听着,”吉尼说,根本不想听塞利纳的甜言蜜语。 “什么事儿?” 吉尼决定直截了当把话挑明。出租车快到塞利纳住的那条街了。“我今天不想再~个人出全部的车费了,”她说。“我又不是百万富翁,你知道的。” 塞利纳先是觉得惊奇,接下去则是感到受了伤害。“我不是每回都出一半车钱的呜?”她问,显得挺冤枉似的。 “没有,”吉尼不客气地说。“你就头~个星期付了一半。那还是上个月月初的事。以后就一次也没有付过。我不是想斤斤计较,可是事实上我一星期就靠那四十五块钱活着。这笔钱我得用来--” “球每回都是我带来的,不是吗?”塞利纳挺不高兴地说。 有时候,吉尼真想把塞利纳宰了。“那是你爸爸自个儿做的,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她说。“这些球不用你花一个子儿,而我却得出钱为每一件小——” “行了,行了,”塞利纳说,声音很响而且摆出一副不必再谈的模样,以使自己显得占了上风。她很不耐烦似的摸遍了大衣的每一只口袋。“我只有三十五分,”她冷冰冰地说。“够了吧?” “不够。对不起,你欠我的是一元六十五分。我可记着账呢,关于每一次的——” “那我还得上楼去跟我蚂要呢。就不能等到星期一啦?早知道你喜欢这样我是可以带着钱去体育馆的。” 塞利纳的态度毫无妥协的余地。 “不行,”吉尼说。“我今晚必须去看电影。我得用钱。” 两个姑娘都憋着气,一言不发,各白往自己一方的窗外盯着,直到车子在塞利纳所住的公寓前面停下。接着,坐在靠便道一边的塞利纳钻出汽车。她只让汽车门留下一道缝,便轻快地而且是故作姿态地走进公寓楼,就像是去拜访好莱坞的大亨似的。吉尼脸都气红了,付了车费。接着她收拾起自己打球用具——网拍、毛巾,还有遮阳帽,紧跟在塞利纳的后面。十五岁的吉尼大约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穿9-B号网球鞋,她走进门厅时,自己也觉得她那双橡皮跟球鞋太次,充分暴露出她是个一眼就能看出的业余生手。她这模样使塞利纳都不想看她,宁愿把双眼盯住在电梯高头的指示灯上。 “这下子你就欠我一块九了,”吉尼说,一边大步朝电梯走去。 塞利纳扭过头来。“没准你会感到兴趣,”她说,“我妈正病得厉害呢。” “她怎么啦?” “她可以说是得了肺炎,如果你以为我喜欢就为了钱的事去打扰她……”塞利纳尽了最大的努力沉着地说出了这半句话。 事实上吉尼情绪上已经为这消息稍稍受了一点影响,不管它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但是还没到使她心软的地步。“又不是我把病传染给她的,”她说,跟着塞利纳进了电梯。 塞利纳按响她家套间的门铃,两个姑娘给让了进去——或者不如说,门让人朝里一拉任其半开着——开门的是个黑人女佣,看来塞利纳平时都跟她不搭话。吉尼把她的打网球用具扔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跟着塞利纳往前走。进了起居间,塞利纳转过身来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我说不定还得叫醒妈妈什么的呢。” “好吧,”吉尼说,一屁股朝沙发上坐下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一点点小事这么小气,”塞利纳说,她生气得很,用了“小气”这个词儿,但是胆子还不够大,没有在语气上加以强调。 “现在你知道了吧,”吉尼说,打开放在她面前的一本《时尚》杂志。在塞利纳离开房间之前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然后才把它放回到收音机的顶上。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在自己的想像中把家具都作了重新安排,那几只台灯得扔掉,那些假花得撤走。在她看来,这个房间丑陋不堪——钱花得不少却俗气得像蹩脚干酪。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公寓另一头传出来,“埃里克?那是你吗?” 吉尼猜想这准是塞利纳的哥哥,此人她从未见到过。她叉起自己修长的双腿,把大衣下摆拉过膝盖,等着。 一个戴眼镜,穿睡衣睡裤,光着脚,嘴张开着的年轻人闻了进来。“哦,我还以为是埃里克呢,我的天,”他说。他没有站住,继续以他极不像样的步势穿过房间,把什么东西接紧在自己狭窄的胸口前面。他在沙发空着的那头坐下。“我刚把我倒霉的手指割破了,”他挺激动地说。他看着吉尼像是早已想到她会坐在那儿似的。“你割破过手指吗?一直深到骨头那儿什么的?”他问。他吵吵闹闹的大嗓门里有一种真正恳求的声调,仿佛吉尼只要一回答,就可以免得他一个人出头独自受罪似的。 吉尼盯着他看。“嗯,倒没一直割到骨头,”她说,“割是割伤过的。”他是她见到过的模样最最可笑的男孩,或是男人了——到底该归到哪一类还真不好说。他的头发睡得乱蓬蓬的。稀稀落落的黄胡子有两三天没刮了。他显得——怎么说呢,挺傻的。“你是怎么割伤的?”她问。 他正松开下巴低头盯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指。“什么?”他说。 “你是怎么割伤的呢?” “妈的,我要知道才怪呢,”他说,语气里显得要回答这个问题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方才在那只臭纸篓里寻找什么东西,那里却满是些刮脸的刀片。” “你是塞利纳的哥哥?”吉尼问道。 “是的。天哪,我要流血致死了。别走开。没准我得输好多血呢。” “你抹药了吗?” 塞利纳的哥哥把他的伤口从胸前往外伸伸,不再挡住好让吉尼看清楚。“就盖了他妈的一些手纸,”他说。“想止住血。刮脸刮破时也是这样做的。”他又看了看吉尼。“你是谁?”他问。“那蠢姑娘的朋友?” “我们是同一班级的。” “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弗吉尼亚?曼诺克斯。” “你就是吉尼?”他说,透过眼镜斜瞟了她一眼.“你是吉尼?曼诺克斯?” “是的,”吉尼说,把她交叉的腿放平。 塞利纳的哥哥的眼光又转回到自己的手指上去,显然,对他来说房间里只有这才是真正值得自己注意的焦点。“我认得你姐姐,”他毫无热情地说。“他妈的势利鬼一个。” 吉尼像只猫似的拱起了自己的背。“你说谁是势利鬼?” “你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不是势利鬼!” “她不是才怪呢。她是大王。是势利鬼堆里的大势利鬼。” 吉尼看着他抬起手指朝好几层手纸底下的伤口窥去。 “你连我的姐姐都不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 “她叫什么名字?前面那个叫什么?”吉尼问道。 “琼呗……大琼势利鬼。” 吉尼不吭声了。“她长得什么模样?”突然,她又问道。 没有回答。 “她长得什么模样啊?”吉尼重复了一句。 “要是她长得有自己以为一半的那么好看,那就算是撞上大运了,”塞利纳的哥哥说。 吉尼暗自觉得,这样的回答倒挺有趣,有点水平。“我可从没听她提到过你嘛,”她说。 “这就让我太担心了。这可让我担心得活不成了呢。” “再说,她反正也订了婚了,”吉尼说,盯看着他。“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跟谁?”他问,头抬了起来。 吉尼充分利用他抬起了头的这个机会。“反正不是你认得的什么人。” 他又重新去拨弄自己的急救措施。“我可怜他,”他说。 吉尼嗤之以鼻。 “血仍然流得很厉害呢。你看我是不是该上点药?上什么药好?红药水行吗?” “碘酒更好一些,”吉尼说。接着,觉得自己的回答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免太客气,又加了一句。“对那样的刀伤红药水根本不起作用。” “为¨么不?道理何在?” “对那样的伤一点用也没有,反正就是没用。你得用碘酒。” 他看着吉尼。“不过上碘酒可疼哟,是不是?”他问。“疼得让人受不了吧?” “疼是疼,”吉尼说,“可是总不至于让你疼得死过去什么的吧。” 塞利纳的哥哥显然对吉尼的口气根本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又转回到自己的手指上去。“疼我可不喜欢,”他说。 “没人喜欢疼。”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是啊,”他说。 吉尼看着他有一分钟。“别碰它了,”她突然说。 就像受到电击似的,塞利纳的哥哥猛地缩回他那只未受伤的手。他稍稍坐直了些——或者不如说,身子稍往下缩了一些。他望着房间另一端的一件什么东西。那张邋里邋遢的脸上出现一种几乎是梦幻般的神情。他用那只未受伤食指的指甲去剔门牙缝,剔出了一粒食屑,他转向吉尼。“恰嘎啦?”他问。 “什么?” “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吉尼摇摇头。“我回家再吃,”她说。“我回到家妈妈总给我准备好午饭的。” “我房间里还有半块鸡肉三明治。你要吃吗?我可一点儿也没碰过。” “不要,谢谢你。真的。” “你刚打过网球,这绝对错不了,你就不饿?” “倒不是那么回事,”吉尼说,又叉起了她的双腿。“只不过我回到家我妈妈总是把午饭准备好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吃不下她会发脾气的。” 塞利纳的哥哥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至少,他点了点头,目光转了开去。可是突然他又扭过头来。“来杯牛奶怎么样?”他说。 “不了,谢谢…“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他心不在焉地弯下腰去,挠了挠没穿袜子的脚踝。“她要嫁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他问。 “你是说琼吧?”吉尼说。“叫迪克?赫夫纳。” 塞利纳的哥哥仍然在挠他的脚踝。 “他是悔军的一个少校,”吉尼说。 “大买卖嘛。” 吉尼格格地笑了。她看着他把脚踝都挠红了。到他开始用指甲把腿肚子上裂开的一小片皮刮下来时,她不再看了。 “你在哪儿认识琼的?”她问。“我在家里和别处都从没见到过你嘛。” “压根儿就没去过你们那个鬼家。” 吉尼等着,可是这句话之后就再没下文了。“那你是在哪儿遇到她的呢?”她问。 “在聚会上。”他说。 “在一次聚会上?什么时候?” “我可说不清了。是1942年的圣诞节吧。”他用两根手指从睡衣胸前口袋里夹出一根香烟,看去像是睡觉时被压过的。“把那边的火柴扔给我行不行?”他说。吉尼把身边桌子上的~小盒火柴递给他。他连弯曲的香烟都不捏捏直便将它点燃,接着又把用过的那根火柴放回到小盒里去。他头往后一仰,慢慢地从嘴里吐出一大口烟,然后又把烟吸回到鼻孔里去。他继续以这种“法国式吸入法”抽烟。非常可能,这不是靠在沙发上显示的某种特技表演,而是一个在某段时问里没准曾试着用左手刮胡子的青年人那种想让人知道他个人能达成什么成就的炫耀。 “为什么琼是势利鬼?” “为什么?因为她就是。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得,不过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说她是?” 他有气无力地转向她。“听着。我他妈的给她写过八封信。八封呢。她连一封也没有回。” 吉尼迟疑了一下。“呃,说不定她那会儿正忙。” “是啊。忙。忙得他蚂的像一只海狸。” “你说话非得带那么多脏话不行吗?”吉尼问道。 “我他妈的就是非说不可。” 吉尼格格地笑了。“说实在的,你认识她有多久啦?”她问。 “时间够长的。” “哎,我的意思是你给她打过电话什么的吗?我的意思是你打过电话什么的没有?” “那倒没有。” “嗨,我的天。如果你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什么的——” “我没法打,老天在上!” “干吗没法?”吉尼说。 “那会儿不在纽约。” “噢!那你在哪儿?” “我吗?在俄亥俄。” “噢,是上大学吗?” “不是。退学了。” “噢,那你在部队里?” “不是。”塞利纳的哥哥用捏着香烟的手敲击左胸。“这滴答响的玩意儿不行,”他说。 “你的心脏,你是说?”青尼说。“它怎么啦?” “我也说不上来它他妈的有什么问题。我小时候得过风湿热。这儿他妈的疼——” “那么,你是不是不应该抽烟?我是说你是不是该戒烟什么的?医生告诉过我的 ” “哎呀,他们就会说别这别那,”他说。 吉尼控制住了自己。但只忍住很短的瞬间。“你在俄亥俄干什么来着?”地问。 “我吗?在一家该死的飞机工厂里干活。” “你干过?”吉尼说。“你喜欢那恬儿吗?” “‘你喜欢那活儿吗?’”他模仿地说。“我喜欢。我特爱飞机。它们是那么的精巧绝伦。” 吉尼此刻已经过于投入,以致都没觉出他是在说反话。“你在那儿干了多久?在哪家飞机厂?” “我说不上来,老天在上。三十七个月吧。”他站起来朝窗口走去。他朝底下的街道看去,一边用大拇指蹭刮自己的脊背。“瞧瞧他们,”他说。“十是的大傻瓜。” “谁?”吉尼说。 “我说不上来。个个都是。” “如果你让手指这么往下垂,它又要开始流血了,”吉尼说。 他听从了她的话。他把自己的左脚放到窗座上,把受伤的那只手搁在横着的大腿上。他继续朝下面街道看去。“这些人全都是上他妈的征兵局去的,”他说。“我们挨下来就要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了。知道不?” “跟谁?”吉尼说。 “爱斯基摩人…~竖起你的耳朵行不行,老天爷呀。” “为什么跟爱斯基摩人?” “为什么我可说不上来。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这一回所有的老家伙都得上战场了。六十上下的老家伙。除了六十上下的,别人都去不了,”他说。“理由就是让老家伙早点儿死。…?这笔买卖大赚了。” “你反正是不用去的了,”吉尼说,她也没什么用意只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可是话还没说完她就明白自己说了句不合适的话。 “我知道,”他急急地说,一面把脚从窗座上放下来。他把窗子抬起一条缝,将烟屁股朝街上弹去。接着他转身,但转到窗前就停住了。“嗨,帮我个忙。那家伙来了,你能不能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好。我最要紧的是得刮刮脸。行吗?” 吉尼点点头。 “你要我催催塞利纳还是怎么着?她知道你在这儿的吧?” “哦,她知道我在这儿,”吉尼说。“我不急。谢谢你。” 塞利纳的哥哥点了点头,接着他朝他受伤的手指最后一次地看了许久,仿佛要研究伤口情况能不能允许他回自己房间去。 “你为什么不用护创胶布贴一下呢?你就没有胶布这类东西吗?” “是没有,”他说,“哎,不要紧的。”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 过了几秒钟,他又回来了,带着那半块三明治。 “吃了吧,”他说。“味道不错的。” “真的,我一点也不——” “拿着,老天爷。我又没有投毒什么的。” 吉尼接过那半块三明治。“那好,太谢谢你了,”她说。 “是鸡肉的,”他说,站在她身边瞅着她。“是昨儿晚上在一家鬼样的熟食店买的。” “看上去不错。” “那好,吃了吧。” 吉尼咬了一口。 “是不错吧,嗯?” 吉尼费劲地咽下去。“非常好,”她说。 塞利纳的哥哥点点头。他心不在焉地扫视房内,挠了挠胸口凹陷处。“嗯,我咂摸我也得去穿衣服了……天哪!门铃响了。不过你不用慌!”说完他不见了。 剩下她一个人,吉尼没有站起来,她环顾四周,找个合适的地方扔掉或是藏起那块三明治。她听到有人穿过门厅走来。她把三明治往自己运动外套口袋里一塞。 一个年轻男子,三十刚出头,不高也不矮,走进房间。他面容没什么特点,头发留得短短的,西服样式、领带花纹也都很普通,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他没准是一家新闻杂志社的工作人员,或是正打算去那儿谋职,他可能是个刚从费城的一场戏演出归来。他也可能是一家律师事务所里的人。 “你好,”他亲切地对吉尼说。 “你好。” “看到富兰克林了吗?”他问。 “他在刮脸呢。他告诉我请你等一会儿。他马上就出来。” “刮脸。老天。”年轻人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接着他在一张大红缎子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跷起腿,用双手掩住脸。仿佛他一直很疲倦,或是刚干完一件很费眼力的工作,他用伸直的手指尖揉揉合上的双目。“这真是我整整一生中最最倒霉的一个上午了,”他说,…边把手从脸上挪开。他说话时光用喉头那口气发声,好像他真是精疲力竭,连横膈膜都动不了了。 “出什么事啦?”吉尼问,朝他看去。 “哦……说来话长了。不是我认识至少上千年的朋友,我是从来小拿自己的不顺心事让他们感到厌烦的。”他目光蒙胧,充满失落感地朝窗口那边望去。“不过,我今后再也不认为自己对人性有任何最最细微的判断力了。我这话你可以随意引用。” “出了什么事啦?”吉尼重又问了一遍。 “哦,天哪。跟我同住一套公寓房间已有那么多月那么多月那么多月的那个人一我甚至都不想提起他……这个作家,”他得意地添上一句,也许是记起了海明威一部小说里的一个人所共知的坏透了的人物形象。 “他干了什么啦?” “坦白地说,我宁愿不立刻进人细节描述,”那年轻人说,他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没去理会桌子上的那个透明的保湿烟罐,并且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他那双手挺大,看上去既不强有力也不灵括敏感。但是他使用双手时就仿佛它们本身就具有某种小易控制的艺术冲动力似的。“我已经下定决心连想都不去想这件事了。可是我实在是太气愤了,”他说。“我是说从宾夕法尼亚州阿尔吐纳一或是某个这样的小地方,冒出来这么一个卑鄙小人。明摆着他都快要饿死了。我够好心仁义的——我十足是个好撒玛利亚人哪——竟把他收容进我的套间,这个绝对缩微的小套间连我自己在里面都几乎转不了身。我把他介绍给我所有的朋友,让他把他那些讨厌的稿纸、香烟屁股、生萝卜以及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整个套间。介绍他认识纽约的每一个戏剧界老板。到洗衣店去取送他那些肮脏的衬衣。这些都还不算——”年轻人打住了话头。“可是我全部的好心好意和高尚行为,”他又继续往下说了,“换来的却是他今天一清早五六点钟时的不辞而别——连张字条都没留下——带走了他那双下流肮脏的手够得着的所有东西。”他停下话头,懒洋洋地继续抽烟,并从嘴里吐出一股淡淡的带咝咝声音的烟。“我不想说这件事儿。我真的不想。”他朝吉尼身上看过来。“我喜欢你的外衣,”他说,已经从他椅子里站起身了。他走过来,把吉尼轻便大衣的翻领捏在自己几根手指之问。“这真可爱。这是战后我第一次见到的真正好驼绒。我能问问你是在哪儿买的吗?” “我妈妈从拿骚带回来的。”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退回到他椅子那边。“那可是能买到真正好驼绒的为数不多的地方之一。”他坐了下来。“她在那儿呆的时间长吗?” “什么?”吉尼说。 “你母亲在那儿呆的时间长不长?我问你是因为我妈妈12月也在那儿,还有1月的上旬。我通常都是跟她一块儿去的,不过这一年里事情很乱我根本抽不开身。” “我妈妈是2月份去的,”吉尼说。 “太好了。她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和我姨住在一起。” 他点了点头。“我能问你叫什么名字吗?我猜你是富兰克林妹妹的朋友吧?” “我们是同一班的,”吉尼说,只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你不是塞利纳常提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马克辛吧?” “不是的,”吉尼说。 那年轻人突然开始用手掌去擦拭他的裤腿口。“我浑身上下都是狗毛,”他说。“母亲去华盛顿度周末,把她的赖狗撂在我的公寓里了。那倒是条蛮有趣的狗,可是那些臭毛病真要不得。你有狗吗?” “没有。” “老实说,我认为把它们圈在城里是件残忍的事。”他不再拂拭了,往后靠着坐好,再次看了看他的手表。“我从来没听说这家伙哪次准时过。我们要去看科克托的《美女与野兽》,看这部电影你可真的得准时。我是说如果你去晚了那整个魅力就全没了。你看过了吗?” “没有。” “噢,你可一定得看!我都看了八遍了。那可是纯粹的天才之作呀,”他说。“几个月以米,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动员富兰克林去看。”他绝望地摇了摇头。“他的趣味呀。战争期间,我们俩在同一个鬼地方干活,那孩子硬要拖我去看世界上最最糟糕的影片。我们看了警匪片、西部片、音乐喜剧片——” “你也在飞机厂干过活吗?”吉尼问道。 “老天在上,正是这样。干了一年一年又一年。咱们不谈这个了,好吗?” “你也是心脏不好?” “上帝保佑,没有什么不好。咱们敲敲木头吧。”他两次敲击了椅子的扶手。“我的体质可是 ” 塞利纳走进房间时,吉尼快快地站起身来迎上前去。塞利纳已经把短裤换成了一条裙子。在一般情况下,这样的事会使吉尼很不愉快的。 “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塞利纳言不由衷地说,“但我必须等我母亲醒过来……你好,埃里克。” “你好,你好!” “这钱我还是不收算了,”吉尼说,把嗓子压得低低的只让塞利纳一人能听见。 “什么?” “我方才想了。我的意思是,每回球都是你出的,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可是你方才说因为我这些球不用花钱买——” “送我到门口去吧,”吉尼说,自己先走在头里,也没跟埃里克说声再见。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今晚要去看电影所以需要这笔钱什么的嘛!”塞利纳在门厅里说。 “我太累了,”吉尼说。她弯下腰去捡起她的打网球的用具。“听着。晚饭后我会给你打个电话。今天晚上你没什么特别的事吧?说不定我能上你这儿来。” 塞利纳瞪大了眼睛,说了句,“好吧。” 吉尼推开大门.走向电梯。她按了电梯铃。“我方才见到你哥哥了,”她蜕。 “你见到啦?他有点儿怪吧?” “对了,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古尼随便问道。“他工作了呢还是在做别的事儿?” “他刚退下来。爸爸要他重新念大学,可是他不愿意去。” “为什么不愿意?” “我可不知道,他说他年纪太大了什么的。” “他有多大?” “我也说不清楚。二十四吧。” 电梯门开了。“呆会儿我给你打电话!”吉尼说。 出了楼,她往西走,到莱克星顿街去乘公共汽车。走在第三大街和莱克星顿街之间,她伸手到外衣口袋里去掏钱包,却摸到了那半块三明治。她把它拿出来,把手往下垂,想把三明治扔在街上。但是,她还是放回到兜里。几年前,她足足用了三天,才把在废纸篓锯木屑上发现的一只复活节死小鸡处理掉。笑面人 1928年,我九岁那会儿,怀着最强烈的esprit de corps(团队精神),我参加了一个叫“科曼切人俱乐部”的组织。上课日每天下午三点钟,在阿姆斯特丹大街附近109街上的第165公立学校男生出口处,我们二十五个科曼切人由我们的酋长收集拢来。接着我们推推搡搡,挤进酋长的那辆经过改装的商用货车,由他开车(根据他和我们的父母作出的收费安排)将我们带去中央公园。要是天气好,我们就玩上半个下午的橄榄球、是球或是棒球,主要看(这也是很随便的)什么球正好当令。要是逢下午有雨,酋长便毫无例外地带我们去自然史博物馆或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遇到星期天和大多数的法定假日,酋长便一大早来到我们各家公寓门口,把我们收进他那辆其貌不扬的客车,带我们离开曼哈顿进人相对较为开阔的范科特兰公园或是帕利塞兹丘陵。倘若我们脑子里对哪项体育运动有具体想法,我们就去范科特兰,那里的场地大小都合乎标准,对手队伍里绝不会包括一辆婴儿车或是一位拄着根拐棍脾气乖戾的老太婆。要是我们科曼切人一门心思要野营,那我们就上帕利塞兹去风餐露宿。(我还记得一个星期六,在利尼特指示牌和乔治?华盛顿桥西头工地之间那段错综复杂的地带上,我迷路了。但我没有乱了方寸。我干脆在一个巨大广告牌的阴影里坐了下来,尽管眼涓汪汪,仍然扣开我的饭盒照吃不误,我有一半把握,酋长准会找到我的。酋长没有一次丢掉过我们。) 在与科曼切俱乐部无关的时候,这位酋长就是家住斯塔腾岛的约翰?盖德苏德斯基了。他是个极端怕羞、和蔼的年轻人,约摸二十二三岁,在纽约大学念法律,真是个非常令人怀念的人。这里我无意列举他众多的成就与美德。就随便说几点吧,他是鹰级童子军,差点没当上1926年全美橄榄球阻截手,而且谁都知道他曾被极其热情地邀请去纽约巨人棒球队参加试打,每当我们在球场上吵成一团时,他总能公正、冷静地作出裁决,他能让我们群情激奋,又能让大家顿时火气全消,他是排急解难的行家里手。我们每个人,从最矮小的顽童到个头最大的恶棍,无不热爱他与佩服他。 酋长1928年时的形象我仍然历历在目。如果希望能让人长高,我们全体科曼切人恨不得让他一下子变成个巨人,可是事与愿违,他是个只有五英尺三四英寸的矬墩——再多一点就没有了。他的头发黑里带蓝,倒是一点都不秃,他鼻子很大而且肉鼓鼓的,还有他的上身几乎跟他的腿一般长。他穿着皮夹克,肩膀显得很有力,但是却窄了点儿而且斜着往下溜。可是当时,在我眼里,酋长简直水乳交融地荟萃了巴克?琼斯、肯?梅纳德和汤姆?米克斯最上照的容貌的特色。 每天傍晚,天刚暗到眼看要输的一方有借口说看不清场内飞球或是球门区传球时,我们科曼切人就干脆耍赖皮,把出路寄托在酋长讲故事的天才上。在这时候,我们往往变成一伙非常起劲、急不可耐的小猴子,我们乱打乱闹——既用拳头又用尖声嘶叫…~争夺车子里靠酋长最近的座位。(车子里有两排并行的干草填塞的座位。左边那排有三个座位伸出去——那可是头等包厢——可以看到司机的删面。)等我们全坐定后酋长才爬进车子。接着他面朝后骑坐在他的司机座上,用他那刺耳的却又变化多端的男高音,给我们开讲“笑面人”故事的新段子。只要他一开口,我们的兴趣就始终不衰。“笑面人”正是科曼切人最爱听的那种故事。它说不定还有点经典作品的格局呢。这是一种能说到哪算到哪的故事,但是总的来说仍然能让你魂牵梦萦。你回到家里还会念念不忘,哪怕是坐在水快漏光的浴盆里。 笑面人是一对富有传教士夫妇的独子,婴儿时期就被中国土匪拐走。这对有钱的传教士夫妇(出于宗教信仰)拒绝付赎金,土匪们显然恼羞戚怒,便把小家伙的头夹在木匠用的台钳上,往紧拧了几圈。这种不寻常做法的结果是孩子长大后脑袋成了个不长头发的山核桃形状的球,脸上该长嘴的地方仅仅是鼻子底下一个椭圆形的大洞。鼻子则是两个塞满了肉的窟窿。因此,每当笑面人呼吸时,鼻子底下那个丑陋、邪恶的裂口便一张一缩,像是个(我简直亲眼看见似的)可怕的液泡。(笑面人的呼吸方式酋长不是向我们解释而是学给我们看的。)陌生人见到笑面人那张瘆人的脸顿时会昏死过去,熟人也都躲开他远远的。可是说也奇怪,土匪们却让他在匪巢周围游荡——只是要他用一块罂粟花瓣做的轻纱般的粉红面罩把自己的脸蒙上。这面罩不单让土匪免得看到他们养子的那张脸,而且还可以随时了解其行踪;在那样情况下,他总会发出一股强烈的鸦片味儿。 每天早上,感到非常孤独的笑面人总是偷偷溜到(他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土匪藏身处周围的密林里去。在那里他和各个种类的许多动物交上了朋友:狗啦、白鼠啦、鹰啦、狮子啦、能缠死人的大蟒啦、狼啦。而且,他还摘下面罩,柔声柔气、用音乐般的嗓音跟它们说话,用的是动物自己的语言。它们没觉得他丑。 (酋长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把故事讲到这里。从此时起,他越来越放开大胆发挥了,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讨科曼切人的喜欢。) 笑面人是个非常留神周围动静的人,过不多久,他就掌握了土匪最最宝贵的黑道秘密。不过他没怎么把这些放在眼里,而是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更为有效的做法。起初规模还相当小,他开始在中国乡野间当一名独行侠,只在迫不得已时才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很快,他那高超的作案手段,再加上他独特的对公平竞争的癖好,使全国人都在内心深处喜爱他。奇怪的是,收养他的那帮土匪(原本正是他们才使笑面人走上犯罪道路的)竟几乎到最后才察觉他的业绩。等他们知道后,他们嫉妒得都快神经失常了。有天晚上,他们认为自己已经用蒙汗药让笑面人睡死,便排成单行,走到笑面人的床边,每人朝被单下的人戳上一刀。可是被杀死的偏偏是土匪头的老娘——一个招人讨厌、唠唠叨叨的老太婆。这下更激怒了这些土匪,他们简直想喝他的血,笑面人只好用计将土匪一个不剩全关进一座深人地下却装修得很讲究的陵墓。他们好几次逃了出来给笑面人添了不少麻烦,可是他却不忍心杀死他们。(笑面人性格中有心软的一面,这简直让我气得发疯)。 不久,笑面人便经常越过中国边界去法国巴黎,在那里他能因为在马塞尔?杜法日面前炫耀自己高超却又深藏不露的天才而感到快乐,这是位国际上知名的侦探,很机智,却患有肺结核。杜法日和他的女儿(一位很优雅的姑娘,但多少有穿异性服饰的怪癖)X成了笺面人的死敌。他们多次想把笑面人诱人一条花同小径。纯粹是为了自娱,笑面人一般都跟他们一起走到牛路上,然后就消失不见,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用什么方法逃遁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还时不时通过巴黎的下水道系统发来一张口气辛辣的告别小字条,这字条竟能迅速送抵杜法日的脚前。杜法日父女费了许多时间在巴黎地下臭水沟里仔细搜寻笺面人。 很快,笑面人便敛聚到世界上最多的私人财富。大部分财产他都匿名捐给了当地一家修道院的修士——这些谦卑的苦行僧终生致力于训练培养德国警犬。笑面人把剩下的财产都换成钻石,放进几个绿宝石镶成的拱顶藏宝箱,漫不经心地让它们沉人黑海。他个人的需求不多。他单靠米饭与鹰血维持生活,栖身在西藏多风暴海边的一所小茅舍里,那里有一个地下运动场和打靶场。四个对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同党和他住在一起:一个叫黑翼,是条能言善辩的森林狼,一个叫欧姆巴,是个挺可爱的侏儒,一个叫洪,是条蒙古大汉,他的舌头被白人烙烧掉了,还有一个是美艳绝伦的欧亚混血姑娘,她出于对笑面人的不图回报的爱以及对他个人安全的深切关怀,有时会对犯罪持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笑面人呆在一块黑丝帷帘后面向党羽们发号施令。连可爱的侏儒欧姆巴也不允许见到他的脸。 我不是说我想这么做,但是如果需要我可以护送读者一小时继一小时地来回穿越中法边界——必要时可以用暴力。我正好是把笑面人视作我的杰出先辈那样的一个人物的——比方说,像罗伯特?E?李,是具有被认为经得起血与火考验那样的品质的。这一幻想与我1928年所怀有的一比,简直就黯然无光了,当时我小仅认为自己是笺面人的直系后代而且是他惟一活着的合法子裔。在1928年,我不仅连我的父母的儿子都不是而且是一个深藏不露了无痕迹的僭儿,一等他们稍有过失便以此为由登堂入室,亮明我的真实身份——当然最好是不用暴力,但是必要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为了预防伤了我那所谓的母亲的心.我打算利用某种不明确然而是恰当合法的手段将她引人我的地下世界。不过我在1928年必须做的最王要任务是留神好自己的行动。得把这场好戏唱下去。我照样刷我的牙。梳我的头发。费尽力气,忍住不让我要自然流露的狞笑爆发出来。 事实上笑面人活在世界上的合法子裔并非只有我一个。俱乐部里有二十五个科曼切人,也就是说有二十五个笑面人的合法子裔——我们全都心怀鬼胎、隐姓埋名地游荡在全市各个角落,打量着一个个开电梯的工人,认定他们是潜在的最大敌人,向那些受宠的矮脚獚犬耳朵里轻声进去一个个用嘴角发出却是很熟练的命令,还用中指在数学老师们的前额上遥画珠子。同时一直在等待,等待大好机会到来让我们大显身手,使得身边的那些凡夫俗子心中又怕又敬。 科曼切人棒球季刚开始不久后,2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在酋长的客车里见到一件新的装备。在挡风玻璃上方后视镜高处有一个小镜框,里面是张头戴学士方帽身披学士袍的姑娘的照片。在我看来,一张女孩的照片跟客车里纯属男子汉的气氛很不谐调,于是便愣头愣脑地问酋长这妞儿是谁。他先是支吾了 阵,最后承认说这是个姑娘。我问她叫什么名字。酋长又很不情愿地说叫“玛丽?赫德森”。我又问她是不是演过电影什么的。他说不是的,她以前在韦尔斯利学院,念书。他想了好一会儿之后,又加了句,说韦尔斯利可是家非常贵族化的学校。我又追问道,不过,他为什么要把她的照片挂在客车里呢。他略微耸了耸肩膀,我感觉那意思仿佛说,这照片多多少少是硬栽到他这儿来的。 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这张照片 不管它是硬性还是偶然栽到酋长这儿米的——并没有从汽车里摘下来。它没有跟印有贝贝-鲁思像的包装纸和掉下来的甘草糖屑一起被清扫出去。反倒是我们科曼切人对它逐渐习惯了。它一点点像只时速表一样,丝毫不招人注意了。 可是有一天,就在我们去公园的路上,酋长让汽车在六十大道路口的第五大街的人行道边停了下来,那儿离我们的棒球场还是是有半英里路。约摸二十位后座驾驶员同时开口,要求作出解释,可是酋长却不予理睬。相反,他干脆转过身子坐下,提前开讲“笑面人”的一个新段子。不过,他还没讲几句就有人拍打车门。那天酋长的反应真是调到高速挡上了。他简直就是呼地转过身子,一下扭开车门把手,紧接着一个穿海狸皮大衣的姑娘登上了车。 我不假思索就能记起,我一生之中只遇到三个女孩,使我一眼看到就强烈地感觉出她们有无法归类的惊人的美。第一位是个穿黑泳衣的身材纤秀的女孩,1936年光景,她在琼斯海滩上费好大的事想撑起一把橘黄色的遮阳伞。第二个是1939年在一条加勒比海游艇上的一个姑娘,她将自己的打火机朝一只鼠海豚扔去。而第三个就是酋长的这位女朋友玛丽?赫德森了。 “我到得太迟了吧?”她问酋长,对着他笑吟吟的。 她还小如问她是不是长得太丑了呢。 ”没有!”酋长说.他有点粗鲁地朝他座位边上那几个科曼切人盯看,示意那排人往后退退。玛丽?赫德森在我和另一个男孩之间坐下,那男孩叫埃德加什么的,他叔叔的铁哥们是个私酒贩子。我们为她让开了世界上尽可能多的地方。接着车子莫名其妙地、很业余水平地朝前猛地一冲。 在开往我们照例停车的场地时,玛丽?赫德森从她座位上身子前倾,兴致勃勃地向酋长讲述她没赶上哪班车又赶上了哪班车;她住在长岛的道格拉斯顿,酋长非常紧张,他勉勉强强才答上自己的几句话;他都几乎听不清她在讲什么。那换挡的圆球竟从他手掌心滑脱开去,这我还记得。 下车后,玛丽?赫德森紧紧黏住我们。我敢肯定,等我们走到棒球场时每一个科曼切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副“有些女孩子就是不明白什么时候该回家”的表情。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我和另一个科曼切人抛掷硬币决定哪一队先攻球时,玛丽?赫德森竟渴求地表示她想参加比赛。对此我们的反应再鲜明不过了。对着这么一个活物,我们科曼切人原先只是作为一个异性瞪看着,现在我们简直是怒目而视了。她朝我们笑笑,这里有一些掩饰窘态的成分。这时酋长接手处理了,暴露出原先深藏不露的才能其实只是一种不称职。他把玛丽?赫德森拉到一边,刚好不让科曼切人听见,像是很严肃认真地对她说了些什么。最后玛丽?赫德森打断他的话,她的嗓音我们科曼切人倒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我是真的,”她说。“我也想打球嘛!”酋长点点头又试着说服姑娘。他指指场地,那里潮滋滋、坑坑洼洼的。他拿起一根普通的球棒,显示它有多重。“我才不管呢,”玛丽?赫德森果断地说,“我这么远来到纽约来看牙和办别的事——可我现在要打球。”酋长又点点头不过这回却服软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本垒板,“勇士队”和“战士队”,科曼切人分成的两支球队,在那儿等着,他看着我。我是“战士队”的队长。他提到我这个队里经常打中外野手那人的名字,这孩子止好牛病没来,建议让玛丽?赫德森顶替他的位置。我说我不需要中外野手。酋长问我,我不需要中外野手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我大为震惊。这是我头一回听到他说粗话。更气人的是,我能觉出玛丽?赫德森在冲着我笑。为了有所表示,我捡起一块石头朝一棵树扔去。 我们队先攻球。第一局没中外野手什么事儿。我站在第一垒位置上时不时朝自己身后看去。每回我看的时候,玛丽?赫德森都高兴地朝我挥手。她戴了只接球手的手套,她很固执一定要戴。这简直让人没法看。 玛丽?赫德森在“战士队”的阵式上排第九。当我把这一安排告诉她时,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同时说:“也行,那就快点比吧,好不好。”事实上我们也正想加快节奏。在第一局中她就轮上挥棒了。为此,她脱掉她的海狸皮大衣——以及她的接球手的手套——穿一身深棕色衣裙走进本垒板。我递给她一根球棒时她问我它怎么这么沉。酋长从投手身后裁判的位置上急匆匆走过来。他告诉玛丽?赫德森得把球棒的一端搁在右肩上。“我是这样做的,”她说。他告诉她别把球棒握得太紧。“我没有呀,”她说。他告诉她要把眼睛盯紧球。“我会的,”她说。“别在这儿碍事了。”她用力挥棒,击中了向她投来的第一个球,把球打得飞过了左外野手的脑袋。一般人能打到两垒打就够好的了,可是玛丽?赫德森一直跑到第三垒——而且还站稳了。 我的惊讶一点点消失,接着生出并且消失的是我的敬畏、我的喜悦,这时我看了看酋长。他都不像是站在投手的身后了,而像是在投手的头顶飘浮。他成了个通体快乐的人。玛丽在第三垒那里向我挥},我也向她挥手。我就是有心不想挥也做不到了。先不说她击球技术如何,反正她是个知道怎样从第三垒向别人挥手的姑娘。 在后来的比赛中,轮到她击球时她都能跑到垒。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像是讨厌第一垒;没办法把她留在那里。至少有三次,她都偷到了第二垒。 她的防守却是糟得没法说,不过我们跑垒赢分太多因此谁也不去管她了。我寻思如果她追飞球时随便戴块破布也比戴捕手的无指手套强。她却怎么不肯脱下。她说那样特有气派。 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她每星期都和科曼切人一起打两次球(显然都是轮到她要看牙的时候)。有些下午她准时搭我们的车,有些下午她到得晚一些。有时候她在汽车里连珠炮般地说个不停,有时候她光是坐在那里抽她的赫伯特?塔雷顿牌香烟(带软木嘴的)。坐在她身边,你能闻到一股迷人的香水味儿。 4月里一个刮风的日子,酋长三点钟像经常那样,在109和阿姆斯特丹大街交叉处接人上车,然后开着装满人的车子在110大道那里往东一拐,沿着第五大街照例慢慢巡行。可是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穿着大衣而不是他那件皮夹克,我自然要猜测玛丽?赫德森会来。当我们呼地越过我们一般要走的公园进口时,我就更加肯定了。酋长把车停在六十几街的拐角处,这地方等人最合适不过。接着,为了不让科曼切人觉得时间难熬,他转身反过来坐又讲开了“笑面人”的一个新段子。我记得里面每一个细节,但我只能简略说个主要内容。 由于环境错综复杂,笑面人的忠实朋友,他的森林狼黑翼-中计落人了杜法日父女之手,杜法日父女深知笑面人最讲义气,提出让他用自己的自由来换取黑翼。笑面人信以为真,同意了这样的做法。(他尽管绝顶聪明但也不是没有弱点,这往往会导致一些古怪的小失误。)双方商定半夜在巴黎周边密林深处某个地段会面,在那里的月光底下,黑翼将被释放。然而杜法口父女却无意交出他们又怕又恨的黑翼。在交换的那晚,他们拴着一只替身森林狼,让它冒充黑翼,还先把它的右后脚涂得雪雪白,企图以假乱真。 但有两点杜法日父女没有料到:笑面人还有多情的一面以及他懂得森林狼的语言。笑面人剐让杜法日的女儿用带刺的铁丝把自己捆在一棵树上,他便觉得有必要用他那美妙,悦耳的嗓音大声对他相信是自己老友的黑翼说几句告别的话。站在月光下几码外的替身森林狼发现这陌生人居然会讲自己的语言便有礼貌地听了一阵笑面人所作的生活上与行业上的临终遗言。但是最后,这替身森林狼越来越不耐烦了,身子重心不停地在几只脚爪之间移动。他突然很不客气地打断笑面人,告诉他,第一,他的大名并不是暗翼、黑翼或是灰腿什么的,而是阿尔曼德,还有第二,他这辈子从未去过中国面且也没一点想去的意思。 笑面人自然气愤至极,他用舌头把面罩顶开,在月光下朝杜法日父女显示他真正的面容。杜法日小姐的反应是当场昏死过去。她的父亲比较幸运,那一刻他刚好低下头去咳嗽,因此没见到那致命的面容显露。等他咳完只见他女儿摊手摊脚仰卧在月光照着的地上。他脑子一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把自动手枪里一满膛的子弹都朝笑面人发出咝咝粗喘气声的地方射去。 这个段子说到这里就告一结束。 酋长从表袋里掏出他那块售价一元的英格索牌表,看了看,然后转过身子发动马达。我也看了看自己的表。时间快到四点半了。汽车朝前走时,我问酋长他就不等玛丽?赫德森啦。他没回答我,还不等我有时间重复我的问题,他侧过头对我们全体说;“这车子里也他妈的太吵了,都给我静一静行不行。”这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这道命令其实是毫无意思的。车子里原先和现在都非常安静。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惦记着笑面人被撂下的那个关子。我们早就不再为他的命运担心了——我们太相信他总能逢凶化吉——不过遇到他最最惊险的遭遇时,我们还是难以心情平静。 在我们那天下午的球赛打到第三或第四局时,我站在第一垒上瞥见了玛丽?赫德森。她坐在我左边大约一百码处的一张长凳上,夹在两个带着婴儿车的保姆中间。她穿着她那件海狸皮大衣,在抽烟,她像是在朝着我们球赛的方向观看,我为我的发现面激动,便向守在投手后面的酋长大声通报这一消息。他急匆匆地走到我跟前,不过还不是小跑。“在哪儿?”他问我。我又指了指。他朝那个方向盯看了一会儿,接着说他去去就回来,于是离开了球场。他走得挺慢,一边解开大衣扣子又把双手插到裤子的后屁股兜里去。我在第一垒的地上坐下,观看着。等酋长走到玛丽?赫德森跟前时,他的大衣又重新扣上了,两只手也垂到了身边。 酋长在她身边站了大约有五分钟,显然是在跟她说话。接着玛丽?赫德森站起身来,他们俩朝棒球场走过来。他们走的时候没有说话,也没有相互对看。他们走到球场边,酋长又在投手后面站好位置。我对他叫嚷,“她不参加吗?”酋长先让我管好自己的垒。我照做了,但是也斜过眼去看玛丽?赫德森。她在本垒后面慢慢地踱步,双手插在海狸皮大衣口袋里,最后在紧挨第三垒一张放得不是地方的球员长凳上坐下。她又点燃一根香烟并且叉起腿。 轮到“战士队”攻球时,我走到她坐着的长凳边上,问她想不想参加打左外野。她摇摇头。我问她是小是感冒了,她又摇摇头。我告诉她我左外野缺人。我告诉她我不得不让一个球员兼顾中外野和左外野。听了这消息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把我的一垒手用的手套抛到空中想让它落在我头上,可是手套掉进了一个小泥淖。我在裤子上把泥擦掉,同时问玛丽?赫德森愿不愿意哪天上我家去吃饭。我告诉她酋长经常来的。“别缠着我了,”她说。“求求你就让我一人呆会儿。”我瞪眼看了看她,走进球场,朝“战士队”休息时的板凳走去,一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柑橘,并把它扔向空中。我沿着第三垒边线往前,快到一半时我转身倒退着走,一边看玛丽?赫德森一边继续玩我的扔柑橘游戏。我不知道酋长和玛丽?赫德森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而且至今也不清楚,仅仅是凭直觉稍稍有所感觉),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绝对肯定,玛丽?赫德森已经永远脱离我们科曼切人的队列了。这是一种能全然肯定的事,尽管你一点事实根据都没有,脑子想着这些使得倒退走更加危险了,这不,我砰地撞在了一辆婴儿车上。 又打了一局之后,光线太弱没法防守了。比赛停止,我们开始收拾东西。我最后看到的玛丽?赫德森是,她在第三垒那儿哭泣。酋长拉了拉她的海狸皮大衣袖子,可是她甩开了。她跑着离开球场,跑上了水泥小路还一直往前跑直到我看不见她。酋长没去追她。他光是站在那儿看着她消失不见。接着他转身走到本垒那里,捡起我们的两根球棒。我走到他跟前问他是不是和玛丽‘赫德森吵架了。他光是让我把衬衫掖进裤子里去。 就跟平时一样,我们科曼切人是奔跑着向几百英尺外停着的汽车冲去的,一边喊叫和推推搡搡,谁都想把别人挤到后面,可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得很清楚.又到听“笑面人”新段子的时候了。越过第五大街时,不知是谁扔下一件他多余的或是不要了的运动衫.我让它给绊倒了。我好不容易冲到车前,可是这时最好的座位都给占了,我只好在汽车中部坐下。这样的结果让我大为气恼,我用胳膊肘向坐在我右边那男孩肋骨上捅了一下,接着便转过脸看酋妊穿过第五大街。天还没完全黑,但已经有五点一刻的那种苍茫了。酋长穿过第五大街,大衣领子竖着,两根球棒夹在左胳膊底下,注意力全放在街上的车辆上。他那头黑发,早些时候还梳得溜光的,现在已很干了,给风吹得乱乱的,我还想,要是酋长戴着手套就好了。 酋长爬上车时,客车里跟往常一样,很静——至少跟剧场内部灯光一点点暗下来时情况差不多。交谈赶紧以匆匆忙忙的几句耳语收场或是干脆打住。可是酋长劈头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行了,再别出声了,否则就不讲故事”。一刹那间,一种绝对的沉静笼罩着客车,使酋长别无选择只得以讲故事的姿势坐下。他坐定后,掏出一块手帕有条不紊地擤鼻子,先擤一只鼻孔,接着擤另一只。我们看着他,很耐心,甚至还带有一些观察家的兴趣。他手帕用完后,又细心地把它叠成四折,放回到兜里去。接着他给我们讲了“笑面人”的一个新段子,这次讲了还不到五分钟。 杜法日的四颗子弹打中了笑面人,其中的两颗穿透了他的心脏。杜法日当时仍然挡住眼睛避免看到笑面人的脸,他听见从对手那边发出一种奇特的痛苦喊叫声,大喜过望,他那颗歹毒的心怦怦直跳,连忙跑到昏迷的女儿那里帮她恢复知觉,这对父女喜不自胜,竟然再不像懦夫那样胆怯,此刻竟敢对着笺面人直看了。笑面人像死了似的低垂着头,下巴耷拉在血淋淋的胸前。父女俩慢慢地、贪婪地挨近,想细细察看他们的手下败将。可是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大大的意外。笑面人离死还早着呢,他用一种奇特的功夫使劲收缩腹肌。一等丰十法日父女走近,他突然仰起脸,发出怪声的人笑,干净利落,甚至是仔仔细细地把四颗子弹全都反射出来。这一招实在厉害,两个人真是肝胆俱裂,顿时死在笑面人的脚下。(如果酋长确实不想多说,他满可以在这里告一结束;科曼切人好歹能对杜法日父女的猝死作出合理解释。但是故事并没有在这儿结束。)日复一日,笑面人仍然被带刺铁丝捆着站在树前,杜法日父女的尸体在他脚下一点点腐烂,他大量出血,又得不到鹰血的滋养,他真的是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了。然而有一天,他用嘶哑却很有说服力的嗓音,恳求林中动物帮他一个忙。他让它们去找欧姆巴,那个可爱的侏儒。它们去了。但是来回穿越巴黎中国边界路途遥远,等欧姆巴带了药箱和新鲜鹰血赶到时,笑面人已昏迷不醒。欧姆巴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找回他主人的面罩,那已经给风吹得贴在长痛蛆的杜法日小姐的尸体上了。他满怀敬意将它放回到那张丑脸上,然后再着手包扎伤口。 笑面人终于睁开他那双小眼睛。欧姆巴赶紧把那小瓶鹰血凑到面罩跟前。可是笺面人没喝。他只是细声呼唤着他心爱的黑翼的名字。欧姆巴俯下他自己那稍稍有些歪扭的头告诉主人杜法日已经把黑翼害死了。笑面人发出一声古怪的、摧人心碎的最后哀鸣。他虚弱地伸出手去握住鹰血瓶并把它捏碎。他仅剩的不多的血顺着手腕流了下来。他命令欧姆巴把脸转开去,欧姆巴抽泣着服从了。笑面人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扯下自己的面罩,让脸贴住浸透鲜血的土地。 自然,故事讲到这里全部结束了。(再也没法接下去一波三折。)阿长开动客车。坐在过道我对面的比利?沃尔许是科曼切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此时竟哭出声来。谁也没去叫他闭嘴。至于我自已,我记得我的双膝颤抖个不停。 几分钟后.我从酋长的客车里走下来,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恰好是张红色的纱纸,它给风吹得贴在路灯柱根基上。那看上去就像某个人的罂粟花瓣面罩。我在上下牙控制不住的打战中回到家中,立刻就被赶上床去睡觉了。下到小船里 晚秋时节一个小阳春天气的下午,四点刚过。女仆桑德拉紧抿嘴唇,从厨房那临湖的窗子边走开,从中午到现在,她这样做已不下十五、二十次了。这一回走开时,她不自觉地松开又重新系上她围裙的带子,试试对她那肥大的腰身松到什么程度才算最合适。接着她回到那张搪瓷面的桌子旁,让自己那穿一身新用人服的身子在斯内尔太太对面座位上坐下。斯内尔太太已经打扫完房间,熨烫好衣服,正准备享用她照例在走一段路去公共汽车站之前要喝的那杯茶。斯内尔太太帽子已经戴好。这依然是那顶有趣的平顶黑毡帽,这帽子她戴了不光是这整个夏天,而且还包括以往的三个夏天——它经历了多少次热浪和生活中风风雨雨,也不知在多少块熨板上被压过烫过,让多少个真空吸尘器处理过。那块“卡内基帽店”的招牌仍然贴在帽子内沿,颜色退了可是(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还死守着阵地。 “我才不着这份急呢,”桑德拉说,已不知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这话既是对斯内尔太太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我下定决心不去操心了。我扯得上吗?” “一点儿不假,”斯内尔太太说。“我就不着急。我真的没操这份心。把我的提包递给我,亲爱的。” 一只真皮提包平放在餐具架上,很破旧了,可是里面的商标也跟斯内尔太太帽子内沿的那块同样显赫。桑德拉不用站起来就拿得到。她把提包隔着桌子递过去。斯内尔太太打开包,取出一包带薄荷味的香烟和一小盒鹳鸟俱乐部发的火柴。 斯内尔太太点燃一根香烟,接着把她的茶杯举到唇边,可是她又立即将杯子放回茶碟里去。“这荼若是还不快点凉,我真的要搭小上我的公共汽车,。”她抬眼朝桑德拉看去,只见对面那人正心事重重地冲着墙上成排挂着的铜平底锅发呆。“快别操心了,”斯内尔太太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操心又有啥用?他也许跟他娘说了也许没说。不就那么回事吗。操心又有啥用?” “我倒不是为这操心,”桑德拉回答说。“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呀。只不过会把你逼疯的,这孩子悄没声满屋子转。那劲头。你根本听不见他的动静,你懂吗?我是说任谁也听不见,你懂吗?头两大吧我正剥豆子——就在这桌子旁——我险些踩着了他的手。他就坐在桌子底下。” “哼,那我也不会为这操心。” “我的意思是你在他跟前时说一句话都得掂量掂量,”桑德拉说。“这真能把人逼疯喽。” “这荼我还是没法喝,”斯内尔太太说。-…”那倒真让人受不了,要是你说一个字都得掂量,生怕出什么事的话。” “真能把人逼疯喽j我是有啥说啥。一多半的时间里我已经是半疯半癫了。”桑德拉习惯性地掸了掸她想像中的膝头上的面包屑。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四岁大的小毛孩!” “他看上去倒是模样挺俊的孩子,”斯内尔太太说。“那双棕黄大眼睛跟别的部位。” 桑德拉又哼了一声。“他那鼻子,长大了也准跟他爸的一个模样。”她举起自己的茶杯,毫无困难地喝了起来。“我真不明白他们干吗整整一个10月都呆在这儿?”她大为不满地说,一边把杯子放下。“我是说他们现在任谁连水边的近处都不去了。女的不去,男的不去,孩子也不去。仨人谁都不去。他们连那条怪船也不再拖出去。我就不明白他们把好好的钞票白扔在这上头图什么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就喝得下你那杯茶。我连一小口都没法喝。” 桑德拉怨气冲天地瞪看着对面的那堵墙。“要是能回城里去我就太高兴了。我不是说笑话。我恨这鬼地方。”她充满敌意地朝斯内尔太太瞥了一眼。“对你倒合适了,你整年到头都住这儿。这儿有你来往的熟人,什么都方便。你不在乎呀。” “哪怕烫死我也得喝了,”斯内尔太太说,一边抬起头来看着电炉上方的那只钟。 “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桑德拉突然发问。“我是说你会怎么做?要说实话。” 这种问题正是斯内尔太太会顺顺当当接过去回答的,就像让她套一件白鼬皮大衣一样。她立刻松开手中的茶杯。“呣,头一条,”她说,“我压根儿不为这儿的事情着急。要说我会怎么做,那就是另找一份一 “我没着急嘛,”桑德拉打断道。 “这我知道,可是问我会怎么做,我肯定先给自己找” 连接餐厅的转门被推开,这一家的女主人宝宝?坦纳鲍姆走进厨房。她是个矮小,臀部几乎没有曲线的二十五岁年轻女子,那头没有样式、说不清什么颜色、发枯的头发拢在两只耳朵的后面,耳轮倒是特别大。她穿了条齐膝长的牛仔裤,一件高领套头衫,还穿着短袜和平底船形鞋。虽说她名字起得挺可笑,她哪儿哪儿都算不得漂亮,可是——就以恒久能让人记住、默默地善解人意、面孔一小块一小块分开很耐看来说——却不失为一个最终能吸引人的女子。她径直走到电冰箱前,开开它。在她双腿叉开两手撑住膝盖朝里张望时,她透过牙缝不成卢调地吹着口哨,还配合以臀部有点放肆、钟摆般左右扭动的节奏。桑德拉和斯内尔太太都没做卢。斯内尔太太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香烟掐灭。 “桑德拉……” “什么事,太太?”桑德拉警觉地从斯内尔太太帽子上方望过来。 “泡菜一点都没啦?我想给他捎一块去。” “他全吃了,”桑德拉精明地回答道。“他昨晚临睡时吃的。当时也只剩下两块了。” “哦。那好,我上车站时再买些来。我寻思没准能从那条船里把他吸引出来呢。”宝宝关上冰箱门走到临湖窗口朝外眺望。“咱们还缺什么别的?”她在窗子那边问。 “就缺面包了。” “我把你工钱放在门厅桌子上了,斯内尔太太。谢谢你了。” “没什么,”斯内尔太太说。“我听说莱昂内尔爱往外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敢情真是这样,”宝宝说,把双手往后裤兜里插去。 “至少他还不往太远地儿跑,”斯内尔太太说,又发出一下短促的笑声。 宝宝在窗前稍稍侧过身子,免得自己完全背对这两个在桌边坐着的女人。“倒也是,”她说,把几根头发拢到耳后去。她纯粹像通报消息似的接着说:“他从两岁起就经常爱往路上跑。不过从没跑得特别远。我想他跑得最远的一次--至少,在城里是这样——是中央公园里的林阴道。离家也才几个街区。他走得最不远 或者说最近——的地方就是我们楼房的前门了。他拐到那儿去是想跟他爸爸说声再见。” 桌边那两个女人都笑了。 “林阴道是纽约人老去溜冰的地方,”桑德拉非常热心地对斯内尔太太说。“小孩大人都去的。” “哦!”斯内尔太太说。 “他那时候才三岁。也就是去年的事儿,”宝宝说,一边从裤子侧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她点燃一根烟,这时,两个女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可热闹了。我们弄得整支警察部队都出动了。” “他们找到他啦?”斯内尔太太说。 “当然找着了呗!”桑德拉满脸不屑的表情。“你以为还会怎样?” “他们到深夜十一点一刻才找到他的,那是--我的天哪,2月中,我想是。公园里小孩一个影儿都没有了。只剩下抢劫犯,我琢磨,还有各色各样的流浪汉和精神病人。他正坐在乐队演出台的地板上,在一道裂缝上来回滚动弹子。人冻得半死,看样子——” “我的好老天!”斯内尔太太说。“他怎么会这样干的呢?我是说他干吗要往外跑呢?” 宝宝朝窗玻璃吐去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那天下午公园里有个孩子不知听了什么胡说八道,竟跑到他跟前说,‘你很臭呢,小鬼。’反正,我们认为他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干的。我也说不清楚,斯内尔太太。我头脑里一片晕晕糊糊的。” “他这么做有多久了?”斯内尔太太问。“我是说他这么干已经有多长时间啦?” “嗯,从两岁半起吧,”宝宝报履历似的说道,“他在我们公寓地下窒水池底下躲藏过。就在洗衣房里。他的一个要好朋友叫内奥米什么的——跟他说她的热水瓶里有一条虫子。反正,这是我们从他嘴里能掏出的全部情况。”宝宝叹了口气,从窗边走开,手中的香烟还带着长长的一段烟灰。她朝纱门走去。“我还得再去试上一次,”她说,这就算是跟两个女人道别了。 她们都笑了。 “米尔德里德,”桑德拉一边仍在笑着,一边对斯内尔太太说,“再不走你可真的要误车了。” 宝宝出去后随手带上了纱门。 她站在房前草地那片缓坡上,近晚低低、耀眼的夕阳照在她背上。在她前面大约二百码处,她的儿子莱昂内尔正坐在父亲小船的尾座上。船是拴住的,主帆和前三角帆都卸掉了,此时在水中漂荡,与伸入湖中木码头的尽头正好形成直角。在五十英尺开外,有块不知谁丢失或扔掉的精水板底朝天浮在水面上,可是见不到湖上有什么人们玩乐的船艇了,只能看到一只朝利奇码头驶去的县里汽艇的尾部。宝宝发现很奇怪,自己竟难以将眼光固定在莱昂内尔身上。阳光虽然不特别热,却非常明亮是以使任何稍远一些的图像——一个男孩也好,一条小艇也好——看上去几乎像水里的一根木棍似的飘忽不定反光晃眼。几分钟后,宝宝干脆不朝那边看了。她学大兵的派头把烟头往地上一甩,接着朝木码头走去。 此时是10月,码头木板反射出来的热气已不使她的脸觉得太烤了。她边走边透过牙缝吹出《肯塔基宝贝》的调子。走到码头顶端,她膝盖关节发出格格声,在右边蹲下来,低头看着莱昂内尔。他离妈妈还不到一枝木桨远。但是他没有抬起头来看。 “哎嗬,”宝宝说。“铁哥们。大海盗。臭狗子。我回来啦。” 莱昂内尔仍然不朝上看,他像是突然想起要显示一下自己的驾船才能。他把那个不起作用的舵一直扳到右面,然后立刻猛拉回自己身边来。他日小转睛地盯着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