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言 那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了。 当我上床快睡着时,偶尔会听到小人国的鼓笛队从我头上通过。我闭着眼睛,所以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只是在梦与半睡半醒之间,听着某种东西发出"锵锵咔锵锵咔"的声响,从我头上经过。 如果有人问,既然看不见,怎么知道是小人国的鼓笛队?我也答不上来。总之,还是孩子的我深信,会在半夜发出"锵锵咔锵锵咔"的风般声响通过的家伙,当然是小人国的鼓笛队。 但是,我很快长了智慧,也上了小学,不再相信会有小人国的小人在我枕边来来去去。 某天晚上,小人又从我头上经过时,我第一次没有坠入梦的世界,命令自己"醒来",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与枕头紧靠的床头板竖立着,板厚约两厘米。我自己发挥想像力,幻想鼓笛队是排成一列走在床头板的厚度上。我很快爬起来,意图捕捉小人的身影。 当然,那里连半个小人都没有。 从那一晚开始,我再也没听过"锵锵咔锵锵咔"的声响,有种莫名的遗憾。 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果然被父亲嘲笑我是体虚、神经质。我又告诉母亲,母亲嗯嗯地用力点点头说:"因为你已经是大人啦。"做了不清不楚的说明。什么大人嘛,当时的我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用汉字书写的七岁小鬼啊。母亲又顺口说:"证明你有颗纯洁的心。"牵强地称赞了我一番。我心想,真有那种心的人,就不会在那时候爬起来看啦。可是,懒得再说,就算了。 在我二十八年的人生当中,大概就这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了。从那之后,我再没有体验过任何不可思议的事。2.叶月(八月)(1) "你是有点神经衰弱。" 教授边剔除鱼背上的骨头边说。 我问教授什么意思,教授只冷冷地说:"就是那个意思。" "你不能老躲在研究所里,也要多呼吸外面的空气,拓展人际关系。" 教授边沉着地说,边夹起鱼来蘸酱油。我猜不透教授想说什么,完全无心动筷子。 "您是在说我跟助教之间的事吗?" "那也是其中之一,但不只那件事。" 教授简单地回答后,大口吃起鱼来。 在研究所,教授的话本来就不多,所以昨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有话要跟我说时,我大感惊讶。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卖套餐的餐厅,可能是暑假的关系,虽是晚餐时间,店内还是冷冷清清的。收银台旁,一台电风扇孤寂地旋转着。 我不懂教授说我神经衰弱是什么意思,我跟助教的确处得不好,我也知道因为这样,研究所的气氛很僵。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是想认真投入我的研究,绝不是什么神经衰弱。 "自从知道上次的实验失败后,你就显得心浮气躁。" 教授啜着味噌汤,终于开了金口。我停下夹鱼的手,"喔"一声,含糊地点了点头。 "努力研究是好事,但是光这样不行。" "您要我怎么做?离开研究所吗?请您明说。" "哟哟,你想离开吗?" 我慌忙摇头。 "那就不要说那种奇怪的话。"教授微微一笑安抚我说,"我觉得你的心境、神经都变得有些敏感,研究所也有人跟我提过两三次。" "是谁那么说?" 教授不理会我的反应,又接着说: "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错,人难免会有这种时候,总而言之,就是缺少了思考的从容,我希望你能找回那样的从容。" 教授静静地停顿,盯着我的脸看。 "所以我想你何不暂时休学?" 3.叶月(八月)(2)我停下筷子,搜寻词汇。突然要我休学,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店员很快从教授面前收走吃完的碗盘。教授边喝茶,边问我是否有教师证。我说大学四年级时就拿到了,教授缓缓点点头,又突然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当老师。 "老师?" 我不由得大声重复这个出其不意的词。 教授用手帕擦拭嘴巴四周,开始说起来。他说大学时,他们班上有个叫大津的男同学,现在经营三所私立高中,最近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人可以教理科。因为有一位老师请产假,所以想请人来代课,可是一直找不到。 "待遇跟专职老师一样,如何?只代第二学期,年底就结束了。" 我觉得教授的视线沉静地扎刺着我的脸颊。 "你的确有敏感的地方,但是适应力不错,说不定很适合老师这个职业呢。"教授说了些场面话。 我问他是哪所学校,他咕嘟喝干杯里的麦茶说: "是奈良的高中。" "奈良?" 好远的地方,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我觉得是很好的机会啊,说到奈良就会想到鹿啦,大佛啦,感觉上很悠闲吧。飘溢着古都的余韵,很适合你找回内心的从容。" 店员走过来,收走我刚吃完的碗盘。我努力想像奈良这个地方,但是除了教授刚才说的鹿和大佛外,想不起任何画面。没办法,我打从出生以来,没去过箱根以西的地方。 "还有,那是一所女校。" "女、女校?" "喂喂,干吗露出那种表情呢?对心灵的健康来说,被年轻活力包围,总比待在这种都是臭男人的研究所好多了,对吧?何不当成一种新的学习去奈良看看呢?我帮你办手续,休学到年底,明年再复学。没什么啦,只是去代个课而已。而且,大津好像很烦恼的样子,我也很想帮他这个忙。" 4.叶月(八月)(3)我看着表面布满小水滴的麦茶杯子,心想,教授在说些什么啊,高中老师岂是一个外行人说做就能做的工作。我是参加过教育实习,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是女校,我一点都不想去那种地方教课。 这种事太扯了,当然要一口回绝--当我这么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时,教授出其不意地提起了助教的名字。 "这次他说不定可以去九州岛某大学担任副教授,十月底有个面试,他必须在那之前整理好论文数据。" 一个不祥的预感涌上来,我屏住气息,等教授继续说下去。 "所以他要用你现在正在使用的器材。你也知道,我们所作的研究,是属于'没钱途'的领域。因为你的关系,他曾经错失过一次升副教授的机会,这次我想尽可能协助他。既然器材只有一套,只能请你中断实验了。最好是你能协助他,但是你也不想那么做吧?总之,你的实验非暂停不可,所以干脆去奈良看看,就当做是个短暂的假期吧。" 助教那张额头特别突出、总是惨淡淡的脸,在我脑海浮现。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我在作研究所的计算机维修时,不小心把一台计算机格式化了,里面存满了助教的数据。那是他为了名古屋某大学副教授的职位,辛辛苦苦汇整出来的论文。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忙得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却被我点一下鼠标就消失殆尽,结果助教升副教授的梦就那样被摧毁了。 同样待在研究所,我非常理解助教的沮丧。从此以后,助教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研究所里的人,也总是对我投以苛责的眼光。我知道我在研究所已无立足之地,但是我无处可去。 今年,我花了半年时间做的实验失败,助教知道后,走到我旁边,苍白的脸上浮现笑容说:"活该!"我立刻揪住了助教,研究所里的人蜂拥而上,把我拉开。教授找我们两人去询问原因,但是助教从头到尾都坚持他什么也没说。从此以后,我在研究所就被冠上了"神经衰弱"的绰号。 我不知道教授说的"你是有点神经衰弱"是什么意思,说不定只是在说我那个绰号,但我已无心再问。 我说:"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便告别了教授。 第二天,我去研究所时,看到助教已经坐在我的器材前准备做实验了。助教看着器材,冷冷地说:"从今天起,这套器材归我使用。" 我收拾我的笔记和书,直接走向教授的房间。走廊的窗户敞开着,洪亮的蝉叫声在天花板回响。我告诉教授,愿意接受奈良这份工作,教授露出笑容说:"我想应该会是很好的经验,你要努力学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再过几天,高中就要结束暑假,开始新的学期了。我无法在新学期开始的时间赶到奈良,所以跟学校说好延到九月中旬以后才赴任,我的奈良之行就此敲定了。1.长月(九月)(1) 一 我在"1-A"的牌子前停下脚步。 先来个深呼吸,扯扯领带,确认裤子的拉链已经拉上,再摸摸肚子。确定都没问题了,我才踮起脚尖三秒钟,在脚跟着地时,将手伸向门把。 纷扰的空气顿时一片静寂,我清楚地感觉到所有视线同时落在我身上。我挺起胸膛,径直走上讲台。 在讲桌前站定后,便传来好整以暇的声音: "起立。" 椅子嘎啦嘎啦移动作响。大家敬礼后,开始了声音浑厚的大合唱: "老师早。" 轻快与柔和之间,飘荡着奇妙的慵懒,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同、同学早。" 我慌张地回应,台下一片嘻嘻窃笑声。我感觉血液冲上了耳际,赶紧环视教室一圈。 天哪,真的都是女生呢-- 我茫然看着抬头对我投以好奇目光的脸庞,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坐下。" 在椅子又毫无顾虑地嘎啦嘎啦作响中,我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了全新的粉笔盒,放在讲桌上,拿起一根白色粉笔。从小我就讨厌粉笔粉粉的触感,所以我的粉笔中,有一根白的和一根红的,各自套上了钢制的握把。 我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脑中一片空白,写得大大的名字,向右下萎缩,越来越小。我知道很难看,可是没办法,只能从现在起练习改进。黑板右边有一排整齐的字,写着"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下面并列着两个值日生的名字,今天好像是轮到第五组打扫。 我再次环视教室,发现每个学生桌上都摆着理科的教科书。第一堂课是物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不打算一开始就上课,照学年主任所说,先核对学生的脸和名字。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虽然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名字,但现在也由不得我那么说了。 2.长月(九月)(2) 我打开厚厚的黑色封面点名簿,里面的字很小,密密麻麻排着一堆名字,总共应该是四十二个人。我要她们从右边第一排的第一个开始依序自我介绍,自己坐在从讲桌下拉出来的圆板凳上。 光说名字,我还来不及记住长相就介绍完了,所以我要她们顺便介绍住处和喜欢的科目,至少要说到一分钟。不过刚到奈良两天的我,听到八木、富雄、五位堂等一连串地名,也搞不清楚在哪里。 其中不乏看起来颇为成熟的学生,但是大部分的高一学生,行为举止、遣词用字还是带着一点稚气。令人讶异的是,这堂课是理科时间,而且物理老师就在面前,却没有人说喜欢理科。我问坐在讲桌正前方的学生:"这里是理科教室吧?"学生不解地回答:"是啊。" 几乎每两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名字要注上音,最近的学生都取很难念的名字,不是什么外国名就是什么水果名,麻烦透了。 自我介绍的声音突然中断,我从点名簿上抬起头来,发现学生们的视线都在我前面这一排的后面游移。我稍微偏一下身子,看到倒数第二个位子没有人坐。我还以为全都到齐了,没想到有人没来,我慌忙确认贴在讲桌角落的座位表。表上每一格都塞满了产假中的前任老师的圆形字迹,我看过她写的交接单,再熟悉不过了。空位子的那一格,写着"堀田"两个字,就是点名簿上的"堀田伊都",多么老派的名字。 这时候,教室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学生抓着书包进来,默默坐上了我正前方这一排的倒数第二个位子。 她既然坐在堀田的位子上,应该就是堀田伊都吧?虽然名字看起来像个欧巴桑,但绝对是个女高中生。她一副不知道自己迟到的样子,打开放在桌上的书包。打从进入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就没瞄过我一眼,态度充满挑衅。 "你是堀田?"我加强语气发声。 她仿佛真的没察觉我的存在似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反射般抬起头来,把我也吓了一大跳。我原本还有话要说,却不由得咽了下去,因为堀田正以可怕的表情瞪着我。 被叫到名字有必要这么震惊吗?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我瞒着学生,悄悄用指尖确认,并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堀田仿佛要把我瞪穿似的,瞪了大约十秒钟才开口说:"你是谁啊?" 她没礼貌的态度令我火冒三丈,但我佯装冷静地说:"我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今天刚上任。" 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理解我的话,依然满脸讶异地看着我,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真是个没礼貌到极点的家伙。 "喂,你迟到了,还不发一语地走进教室,有你这种学生吗?" 3.长月(九月)(3)我从小嗓门就大,常被提醒说话太大声。可能是压抑不了浮躁的心情,说话有点大声,坐在最前面的学生颤抖了一下。我同情她,但是无能为力,她选到这么倒霉的位子,只能认命,还是及早适应为好。 还是瞪着我的堀田,不耐烦地站起来说:"老师,请不要记我迟到。" 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我心一惊,愣愣地看着身体出奇娇小的她。从早会到现在,她已经整整迟到了四十分钟,还敢要求我不要记她迟到,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 堀田看似就要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打住了,嘴角肌肉轻轻颤抖着,表情怪异地盯着我。 "因为会留下三次记录。" 她低沉地说,手指在胸前比出"三",左右摇晃着。 "什么三次记录?" 我这么问,旁边同学立刻争相向我说明。好像是迟到三次,就会被学年主任叫去,被罚在稿纸上抄写校规。原来如此,那个耿直的学年主任,的确可能那么做。 迟到是不应该,但我可不想在上任第一天,就罚学生抄写校规。让她们把时间浪费在那种地方,还不如让她们背诵元素符号的周期表有意义多了。我已不想追究堀田迟到的事,但是又不甘心就这样答应她的要求,所以决定先把原因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迟到?" 堀田没坐下来,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色不太好。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说不定她的脸本来就是这种气色。堀田把头偏向一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尖碰到肩膀,摩擦摇曳,仿佛就要发出声响。 "我违停……被取缔。" "违停?" 违停就是违章停车吧?停什么车?脚踏车不会被取缔违停,那么,是机车?可是这所学校禁骑机车。 "你总不会有My车,吧?"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所以半开玩笑地响应她。 没想到她很认真地回答我说: "不是My车,是My鹿。" 4.长月(九月)(4)"啊?你说什么?"我不由得拉高嗓门,盯着堀田问,"My鹿?" "是的,我自己的鹿。" My鹿--这个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的词,在我脑中浮现。 "之前,我停在站前禁止停车的地方,也被警察开过一次单。今天早上因为赶时间,就停在近铁入口处,结果被警察抓到。" "等等,等一下……"我举起手,让堀田闭上嘴巴,"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不是本地人吧?"堀田毫不客气地指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说起话来完全不一样。"堀田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摇了摇头。 "果然不一样啊。" 我颇有所感,把自己的出生地告诉了堀田,但堀田只是表情呆滞地看着我,吭也不吭一声,看样子大概不知道在哪里。我听到旁边的学生小声告诉她,应该是在东京右边那一带。堀田"啊"一声,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世上哪有什么"东京右边"的地方,真是一群没礼貌到令人咋舌的家伙。 "难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奈良的人都骑鹿。" "胡、胡说八道。"我不由得从圆板凳上站起来,厉声指责她。 "最近比较少了,但是住在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附近的人,现在还是会骑鹿去附近超市。" "少、少开我玩笑。" "真的,你去奈良公园一带,就会看到很多骑着My鹿的人。" 我努力回想昨天去奈良公园散步时的光景,是看到了很多鹿、很多人,但是有人骑在鹿上面吗?我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嘛-- 我赫然察觉自己差点被她耍了,在心中猛甩头,告诉自己不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尽管我怒斥"开玩笑也要有分寸",堀田还是无动于衷,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母亲昨天才骑鹿去了站前的VIVRE百货公司。" 5.长月(九月)(5)看到她毫不犹豫的坚决表情,我突然不安起来。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其他学生也都满脸认真地看着我和堀田。 堀田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问最前面与我视线交接的学生,结果学生只是茫然地望着我,半天也不给我一个答案,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暧昧地笑着,问不出个所以然;再问其他学生,也都是同样的反应。 我对奈良这片土地的确是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寺庙、大佛和鹿。说不定如堀田所说,真的有骑鹿的习惯,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突然没了自信,感觉就像在异国迷了路的旅人。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不行,这样下去,形势不妙。 "好了,不要说了。"我叫堀田坐下,先不谈迟到的事,要她们继续自我介绍。 最后一个学生自我介绍完时,刚好响起下课钟声。我合上点名簿,冲向教室门。才跨出门,就听到教室里一阵哄然。我不管她们,冲向了教职员室。哦,不,是冲向教职员室前面的男职员专用厕所。 不安的情绪一高涨,我的肚子就会莫名地松弛,真是要不得的毛病。一大早就有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翻腾,可是没想到第一堂课就会遇到这种事。我沮丧地坐在马桶上,在大腿上摊开了点名簿。 "堀田伊都"那一栏,还没有任何迟到的记号。 * 听到我说今天发生的事,婆婆开怀大笑,而重哥只是堆起内敛的笑容听着。 "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欺负新人也该有个限度。" 我吧唧吧唧地咬着奈良渍物,向婆婆提出抗议,但婆婆还是笑个不停。 我借住在婆婆家,婆婆姓福原,所以婆婆的孙子重哥也姓福原。 婆婆的儿子,也就是重哥的父亲,跟校长是高中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校长特别拜托婆婆照顾我。婆婆把丈夫去世后就一直空着的房间租给了我,房租一个月五万日元,包括早餐、中午的便当、晚餐在内,房租几乎全充当伙食费了。 婆婆的孙子重哥,在我赴任的高中任教,负责科目是美术,也是美术社的顾问。我听其他老师说,重哥很受学生欢迎。重哥皮肤白皙,有漂亮的双眼皮,温文儒雅,嘴角总带着沉稳的笑容,散发着纤细的艺术家气息,难怪那么受学生欢迎。重哥大我五岁,所以是三十三岁。对了,重哥的父母住在伊豆,父亲听说是名画家,而重哥已经去世的祖父是从事雕刻的,所以应该是遗传。 "堀田说了什么?"重哥轻轻搅拌着茶泡饭。 "她当着学年主任的面,厚着脸皮说她只是耍痴呆。耍什么痴呆嘛,又不是老人家。" "啊,老师,不是啦,她说的痴呆是……" "我知道,其他老师都跟我说了,可是,我又不是来讲漫才的,真受不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嘛。" 我打断重哥的话,一吐满腔愤恨。 第一堂下课后,我从厕所回到教职员室,立刻把堀田的事告诉回到隔壁桌的藤原。 藤原是隔壁1-B的班主任,三年前来这所高中任教,算是我的大前辈,但是比我小三岁。藤原是历史老师,也在社团教羽毛球。一张豆子般平板的脸,再加上发型又几乎跟和尚一样,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如果系上领带,一定像个大学生,但是藤原已经有个两岁的女儿了。尽管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其实却是个优秀的父亲。 6.长月(九月)(6)听说堀田的事,藤原的第一句话是"真好玩"。我说一点都不好玩,问他事实到底是怎么样,他不以为意地回我说:"老师,那当然是骗你的啊。" "那家伙!" 我愤然站起身来,想立即折回教室,藤原安抚我说:"算了吧,那只是学生幼稚的玩笑。" 没错,当然是玩笑,但这种玩笑太劣质了!明知道我不知道,还故意设计我,让我成为笑柄。堀田就不用说了,那些一脸无辜地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一定也在内心偷偷嘲笑我。好残酷的一群人,完全无心体恤还分不清楚前后左右的新任老师。什么"培育慈爱之心"嘛,真亏这句校训的匾额还装饰在各教室的黑板上方,那种根本做不到的标语,早该丢到窗外那一大片辽阔的平城宫遗址去了。 在藤原的劝说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不悦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排解。藤原笑嘻嘻听我说话的态度已经够令我不满了,但更令人讶异的是,其他老师也是同样的反应,甚至有老师赞赏似的说:"这点子还真不错呢。" 这样我岂不成了笑话?把人当猴子耍还被称赞,哪有这种道理?我试图大肆反驳,但是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那是我长期以来的毛病,想说的话连一半都说不清楚。眼看桌上的点名簿都溅满了口水,我还是没能让老师们了解我的心情。这时,有老师开始瞄着手上的表,藤原还在笑嘻嘻地看着我。 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有一个人感觉到了我的愤怒。刚好经过那里的学年主任,猛点头应和我的话说:"我知道了。"走向教职员室的一角。我盯着看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打开了麦克风的开关,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广播说: "1-A的堀田伊都、1-A的堀田伊都,下课后请来学生指导室。" 他又走回我面前,交代我下课后一起来,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低下头说:"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自己好像成了向老师告密的小孩,感觉糟透了。我有预感,自己犯下了小小的错误。 头顶上突然响起告知下一堂课开始的钟声,我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少了好几个人。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藤原,优哉地说:"啊,我下堂没课。"我慌忙抱起教材,确认课表,走向1-C教室。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下课后,堀田伊都绷着脸来到了学生指导室,从她一进门,我就知道这场对话不会有好结果。 我和学年主任并肩而坐,堀田隔着折叠桌坐在我们对面。她只在刚进来时瞄了我一下,后来就再没看过我一眼。真是个动不动就惹人生气的死小子,不对,她是女生,所以应该是死婆娘,不过婆娘听起来好像有点太火爆了。 我正想着这些蠢事时,学年主任已经开始说教了。堀田听着他说,只简短回应"是"或"不是"。她似乎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所以我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