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得学位吗?要这种东西干什么?对我没有用。照我看来,它对你也没有多大用处。”“我近来确实也这么想。我想再回牛津上学也许反而是白浪费时间。”直到这时,我父亲对我正在说的话才多少注意了一些。这时他放下书,摘掉眼镜,紧盯住我。“这么说你已经被开除啦,”他说,“我哥哥警告过我的。”“没有,还没有。”“呃,那么,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他烦躁地说,他又戴上眼镜,找寻书上那一页他正在看的地方。“所有人都至少要待上三年。我知道有一个人为了在神学方面取得学位用了七年时间。”“我只是想,如果我以后并不从事需要学位的那种职业,那么我最好还是现在就开始干我打算干的事。我想当一个画家。”可是当时我父亲对这番话并没有做出答复。但是这个念头似乎在他脑子里深深扎下了根;等到我们再次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事情已经完全确定下来了。“一旦要当画家的话,”星期日吃午饭的时候他说,“你就需要一间画室。”“是的。”“噢,家里可没有画室。而且连一间可以让你体体面面当画室的房间也没有。我也不打算让你到走廊里去画画儿的。”“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我既不愿意看到家里净是光着身子的模特儿,也不愿意听到评论家们那些可怕的行话。再说我也不喜欢松节油的气味。我想你大概打算彻底干一番,用油画颜料吧?”我父亲属于这样一代人,他们根据是否使用油画颜料还是水彩而把画家分为严肃的和业余的两种。“我认为第一年我不该画太多的油画。无论如何我应该在一家学校里学习。”“出国去吗?”我父亲怀着希望问。“我相信,国外是有几家相当出色的学校的。”事情发展得比我打算的要快多了。“出国去或是在这儿都可以。我得先四处转转。”“那就出国去转转,”他说。“这么说你同意我离开牛津了?”“同意什么?同意什么?亲爱的孩子,你已经二十二岁啦。”“二十岁,”我说,“到十月二十一岁。”“是吗?可时间好像长多了。”马奇梅因夫人的一封来信把这段情节凑齐了。“我亲爱的查尔斯,”她写道,“塞巴斯蒂安今天早晨离开我出国到他父亲那儿去了。他动身前我问他是否给你写过信。他说没写,这样就得我来写了,尽管我几乎不可能希望在一封信里把我们最后一次散步时我无法说出来的话都说出来。可是也不能让你什么都不知道呀!“学院只让塞巴斯蒂安停学一个学期,圣诞节过后就可以让他上学了,条件是他要和贝尔主教住在一起。这件事要他自己来决定。与此同时,桑格拉斯先生非常好心地同意了照管他。一俟他看望了他父亲后,桑格拉斯先生就会带着他去地中海诸国,桑格拉斯先生早就很想去那里调查一些东正教修道院。他希望此行也许会引起塞巴斯蒂安对宗教的新兴趣。“塞巴斯蒂安在家里过得并不愉快。“我知道当他们在圣诞节回来时,塞巴斯蒂安会希望见到你,我们大家也是这样的。我希望你下学期的安排没有过分打乱,并且希望你诸事顺遂。你的忠诚的第二部旧地荒芜第一章“我们刚刚到达狭路的尽头时,”桑格拉斯先生说,“我们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奔马疾驰的声音。两个士兵骑马赶到我们旅行队的前头,叫我们回头。他们是将军派来的,来得正是时候。前面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帮人。”他停顿了一下,他的几个听众默默地坐着,大家都意识到他是设法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该怎样彬彬有礼地表示他们的兴趣。“一帮人?”朱莉娅说,“天啊!”他似乎还在等待着更大的惊讶。马奇梅因夫人终于说道:“我想你在那地方采集的这种民间音乐太单调了吧。”“亲爱的马奇梅因夫人,那是一帮强盗。”坐在我旁边沙发上的科迪莉娅轻声地咯咯笑起来。“满山遍野都是强盗。都是些基马尔军队的散兵游勇;希腊人在撤退时被切断了后路。我敢保证,那是一伙亡命之徒。”“请拧我一下。”科迪莉娅低声说。我拧了她一把,沙发弹簧吱吱嘎嘎的响声停了。“谢谢。”她说着用手背擦擦眼睛。“这么说,你们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啊。”朱莉娅说,“你感到很失望吧,塞巴斯蒂安?”“我吗?”塞巴斯蒂安说。他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火热力不到的地方,他在家人的圈子以外,把许多照片摊在牌桌上。“我吗?呃,我想,那天我不在,是不是,桑米?”“那天你病了。”“我是病啦,”他像回声似地答应,“所以我就什么地方也去不成啦,是吧,桑米?”“喂,请看这张,马奇梅因夫人,这是在阿勒颇一家酒店院子里的旅行队。这是我们的一位亚美尼亚厨师,贝奇德毕安;那是我骑在小马上;那是折叠起来的帐篷;那是精疲力竭的库尔德,当时他总是跟着我们……这是我在蓬土斯、以弗所、特拉布松、克拉克—德斯—切瓦利埃尔、萨莫色雷斯岛、巴统——当然,我并没有按时间顺序把这些照片排好。”“全都是向导啦,废墟啦,骡子啦!”科迪莉娅说。“塞巴斯蒂安哪去了?”“他嘛,”桑格拉斯先生说,声音里带着胜利的意味,好像这个问题已在他意料之中,并且早已准备好怎么回答,“他拿着照相机呢。一当他知道不要把手挡在镜头上,他就成了一个很像样子的摄影师了,是吧,塞巴斯蒂安?”阴影里没有回答的声音,桑格拉斯先生就去掏他那个猪皮小提包了。“看这些,”他说,“这组照片是在贝鲁特的圣乔治旅馆的台阶上一个街头摄影师拍的。这不就是塞巴斯蒂安吗?”“喂,”我说,“那个人大概是安东尼·布兰奇吧?”“是他,我们常常见到他;我们在君士坦丁堡凑巧碰到他。那是个让人开心的伙伴。我真是和他相见恨晚啦。他跟我们一路去贝鲁特。”这时茶点已经收拾掉了,窗帘也拉上了。这正是圣诞节已经过去两天后,我到这儿来的第一个晚上;也是塞巴斯蒂安和桑格拉斯先生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下火车在月台上发现他们,真使我感到十分惊讶。三个星期以前马奇梅因夫人来过一封信说:“我刚刚收到桑格拉斯先生的信,说他和塞巴斯蒂安将像我们希望的回家过圣诞节。我很久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以至我担心他们遭了难,我得知道他们的消息后,才做出安排。塞巴斯蒂安将会渴望见到你。如果你能安排好,就来我家过圣诞节吧,要不然就在节后尽快来。”圣诞节要去我伯父那里,这是事先的约定,不能爽约,探望了伯父,我就坐火车横穿全国,中途又换上支线火车,在希望看到塞巴斯蒂安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里住定了,哪知他就在紧挨着我的那节车厢里。当我问起他在干什么的时候,桑格拉斯先生却油嘴滑舌、事无巨细地告诉我说行李如何被错放了,家庭厨师的行李在整个假期又取不到,我立刻就察觉出还有别的事瞒着我没说出来。桑格拉斯先生并不怎么自在;他在外表仍然保持着自信的样子,可是内疚就像凝滞的雪茄烟雾一样围住他经久不散,在马奇梅因夫人向他问好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他在耍很不高明的手腕。吃茶点的时候,他一直活灵活现地讲着旅行的事情,后来马奇梅因夫人把他引开,到了楼上,和她“作一次小小的谈话”。我怀着某种近乎怜悯的心情看着他走开。就是再麻木不仁的人,也会清楚地看出桑格拉斯的做法漏洞百出,在喝茶时我注意他,我开始怀疑他不但是在做假,而且是在欺骗,肯定有些事情他应该说出来,可他又不想说,而且不大知道该怎么跟马奇梅因夫人讲他自己在圣诞节都干了些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猜测关于整个地中海东部国家的旅行,他一定有很多应该讲而他又根本不打算讲出来的事情。“跟我来看看保姆吧。”塞巴斯蒂安说。“请问,我也去行吗?”科迪莉娅说。“来吧。”我们爬上在圆屋顶里的育婴室。科迪莉娅边走边问:“你在家一点也不高兴吗?”“我当然高兴啦。”塞巴斯蒂安说。“嗯,那你就应该露出一点儿高兴的样子来呀。我一直盼望你回来。”保姆并不是特别希望有人跟她说话;她最喜欢人家来探望她的时候不注意她,而让她在一边做着毛线活,一边看着他们的脸,回想她记得的他们孩子时候的样子;除了他们幼年时生的病啦,做的错事啦,他们眼下的举动都没有多大意义。“噢,”她说,“你现在显得瘦了。我看就是那些外国饮食不合你的胃口。现在你回来了得养胖些啦。你那样子好像熬了几个夜晚,还有,看你眼睛的样子——跳了舞吧,我就知道。”(霍金斯保姆一直认为上等阶级大都是在舞厅里打发掉无所事事的夜晚的。)“这件衬衫可该补补啦。送去洗以前先给我拿来。”塞巴斯蒂安确实是有病的样子;五个月在他身上起了要几年时间才会起的变化。他更苍白了,更瘦了,眼睛下边有了眼袋,嘴角耷拉下来,下巴上显出疖子的疤痕来。他的声音显得更平淡乏味,他的动作一会儿懒散,一会儿又痉挛;他显得邋遢,衣服和头发以前随随便便,但还算过得去,现在却是邋里邋遢的了。更坏的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警惕的神情,这种神情在复活节的时候就使我感到奇怪,这时对于他来说似乎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我受到了这种警惕神情的限制,关于他自己的事,我一句也没有问,而只跟他讲了我秋天和冬天怎么过的。我对他讲了我在圣路易岛大街的寓所,还有美术学校,还告诉他老教师如何好,学生们如何坏。“他们根本不走近卢浮宫,”我说,“他们即使去,那只是因为他们的一份荒谬的评论刊物,突然‘发现’了某一位大师的作品正好符合这个月的美学理论。有一半学生像皮卡皮亚那样,有意要一举成名;而另外一半学生只是想靠给《时髦》杂志画广告和给夜总会装潢布置来养家餬口。而教师们却一直想使他们画出像德拉克洛瓦那样的画来。”“查尔斯,”科迪莉娅说,“现代艺术全都是瞎胡闹吧。”“太瞎胡闹了。”“噢,我真高兴。我和一个修女发生过一场争执,她说我们不该批评我们不懂的东西。这回我可要告诉她,我的话可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跟我说的,我可要奚落她一顿。”过了一会儿,科迪莉娅该去吃晚饭了,我和塞巴斯蒂安也该下楼到客厅喝鸡尾酒了。布赖兹赫德独自一个人在那儿,这时威尔科克斯紧跟着我们进来,对他说道:“夫人请你去楼上有话说,少爷。”“这哪像妈妈干的呢,派人来叫人。她常常是亲自把人引诱到楼上去。”根本就不见鸡尾酒托盘的影子。过了几分钟塞巴斯蒂安就按起铃来。一位男用人来答话。“威尔科克斯先生正在楼上夫人那里呢。”“嗯,甭理那一套,把鸡尾酒给端来。”“威尔科克斯管着钥匙呢,少爷。”“呃,好了,他一下楼就叫他把酒端来。”这时我们稍微聊了一下安东尼·布兰奇——“他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留着胡子,可是我叫他剃掉了”——过了十分钟塞巴斯蒂安又说,“呃,我反正不想喝鸡尾酒了,我要去洗澡。”说完就离开了客厅。这时是七点半钟;我估计别的人都换礼服去了,可是正当我也要去换衣服的时候,碰到布赖兹赫德下楼来。“请稍等片刻。查尔斯,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解释一下。我母亲已经吩咐过了,任何房间里都不准留下酒。你会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你想喝的话,可以打铃向威尔科克斯要——最好等到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我很抱歉,情况就是这样。”“有必要这样做吗?”“我猜想非常必要。你也许听说过,也许没有,塞巴斯蒂安一回到英国就又大发作了。整个圣诞节都没有看到他。昨天晚上桑格拉斯先生才找到他。”“我就猜到发生了这种事情。你确信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吗?”“这是我母亲的方法。既然他已经上楼去了,你不喝点鸡尾酒吗?”“会把我噎住的。”给我住的总是我最初来访时住的房间;这间屋子就在塞巴斯蒂安房间隔壁,我们合用那间曾经一度是化妆室、二十年前改成了所谓的洗澡间,把一张床换成了一个深槽的铜质桃花心木框架的浴盆,只要拉拉那支重得像个轮机的铜把手,浴盆就会注满水;房间里其他东西还保持原样;冬天还生煤火炉。我常常想起这个洗澡间——一幅幅水彩画面被蒸汽熏得朦胧不清,搭在印花布面扶手椅靠背上的大毛巾热气腾腾——和与此相对照的,闪耀着镀铬盘子和镜子的光辉——在现代社会被公认为奢侈品的——千篇一律像诊所一样的小房间。我在浴盆里泡了一阵后,就在火炉边慢慢地烘干,一直想着我的朋友这次回家的低落情绪。随后我穿上晨衣,去塞巴斯蒂安的房间,像往常那样,没有敲门就进去了。他坐在壁炉旁边,衣服没有穿好,当他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就愤怒地跳将起来,把一只表面很粗糙的玻璃杯放下。“噢,原来是你呀,吓了我一跳。”“看来你已经喝了酒了。”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看在基督的面上,”我说,“你不必跟我装蒜吧!你也应该给我喝一点。”“不过是长颈瓶里剩的一点。我已经都喝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事。事也多了。有朝一日再告诉你。”我换好礼服,又去找塞巴斯蒂安,可是发现他还像我离开他时一样,衣服也没有穿好,坐在壁炉旁。客厅里只有朱莉娅一个人。“喂,”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嗨,还不是一件令人讨厌的家庭纠纷。塞巴斯蒂安又喝得大醉,我们大家只得留心看着他。这真够烦人。”“对他来说也是相当烦人的。”“嗯,那得怪他自己呀。为什么他表现得不像别人一样?说起看管人来,桑格拉斯先生怎么样?查尔斯,你是不是注意到这个人有点靠不住?”“十分靠不住。你觉得你母亲看出来了?”“妈妈只看到她中意的东西。她不能把全家的人都置于监视之下。我也正在引起她的焦虑,你知道。”“我不知道,”我说,还谦虚地补充一句,“我刚刚从巴黎来。”这样我就避免造成这样一个印象,即她可能遇到的任何麻烦并不是恶名流传,尽人皆知的。这是一个情绪特别低沉的晚上。我们在彩绘客厅吃的晚餐。塞巴斯蒂安来晚了,当时我们心里都痛苦不安,我认为大家心里都以为他准会来一个滑稽戏里的亮相,比如晃下身子,打个呃。他进来时,当然,表现得十分得体,道了歉,坐在一个空位上,就让桑格拉斯重新滔滔不绝讲下去,他没有打断他,也好像没有听。德鲁兹人,东正教的高级主教,圣像,臭虫,罗马建筑的遗迹,由山羊和绵羊的眼珠拼成的稀奇菜,法国和土耳其的官吏——把一切近东旅行的见闻提出来供我们消遣。我注意着香槟酒在餐桌上斟了一圈。当轮到塞巴斯蒂安时,他说:“我要喝威士忌,请给斟上。”我看到威尔科克斯越过他的头顶向马奇梅因夫人看了一眼,又看到她轻轻地、几乎察觉不出地点了一下头。在布赖兹赫德,大家都用一种又小又特别的盛酒精的细颈瓶喝酒,每瓶大约能盛下四分之一酒瓶的酒,这种瓶子总斟满了摆在想喝的人面前;威尔科克斯放在塞巴斯蒂安面前的那只细颈瓶里只斟了一半。塞巴斯蒂安小心地把瓶子端起来,又把瓶子倾斜过去,注视着,然后默默地把酒倒进他自己的玻璃杯里,用两个手指头遮住它。除了塞巴斯蒂安,我们所有人都立刻说起话来,这时桑格拉斯先生发现自己没有人可以聊天,就对蜡烛台讲起马龙派来了。可是我们很快又都沉默了,他就滔滔不绝,独霸全桌,直到马奇梅因夫人和朱莉娅走出屋子。“布赖德,不要坐久了。”她照平日习惯出门时说,而这晚上,我们都不想多耽搁了。我们的杯子里都斟满了葡萄酒,细颈瓶立刻被拿走了。我们把酒赶快喝完,就都去了客厅,布赖兹赫德请他母亲念念书,于是她就念了《一位小人物的日记》,情绪饱满地念到十点钟,然后她合上了书,说她感到说不出来的疲劳,她疲劳得这一晚上都不愿意去小教堂了。“明天谁去打猎?”她问道。“科迪莉娅去。”布赖兹赫德说,“我要带上朱莉娅的那匹小马,好让它认识一下猎物。我把它带出去不会超过两个小时。”“雷克斯一会儿要来这儿,”朱莉娅说,“我最好留在家里接他。”“大家在什么地方会齐?”塞巴斯蒂安突然问道。“就在这儿,弗莱特家的圣玛丽教堂。”“那我也想去打猎,行吧,如果也有我的份。”“当然有啦。这太让人高兴了。我本来要让你去的,只是你常常抱怨说,总是强迫你出去。你可以骑那匹廷克贝尔。这个狩猎期它一直跑得很好。”大家由于塞巴斯蒂安想去打猎而突然高兴起来;似乎这天晚上那场恶作剧已经一笔勾销了。布赖兹赫德打铃要威士忌。“还有谁想喝?”“给我也拿点来。”塞巴斯蒂安说,虽然这一回是一个用人而不是威尔科克斯,我还是看到仆人和马奇梅因夫人之间同样交换了一下眼色和点点头。所有的人都被提醒过。端进来的两种酒,已经倒进杯子里了,就像酒吧的那种“双料酒”,大家的眼睛紧盯着托盘,好像我们是一群在餐厅里嗅猎物的狗。但是塞巴斯蒂安想去打猎所造成的好情绪依旧没有消失;布赖兹赫德写了条子给管马厩的,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去睡觉了。塞巴斯蒂安径直上了床;我坐在他房里壁炉旁,吸着一支烟斗,我说:“我真希望明天和你一起出去。”“喂,”他说,“你不要把打猎看得了不起。我告诉你我究竟要干什么吧。只要碰到第一个隐蔽的地点,我就撇开布赖德,转悠到最近的一家好的小酒店去,然后在那儿打发掉整天的时间,要在酒馆的前厅安安静静地开怀痛饮。如果他们把我当成酒鬼那样对待,那么他们就会不折不扣地有一位酒鬼。我讨厌打猎,随你怎么说。”“嗨,我没法阻止你。”“你能阻止,实际上——什么钱也不给我就可以啦。他们停付我的银行账户存款,你知道,是在夏天停的。这是我一个主要的难处。我典当了手表和香烟盒才保证圣诞节过得快乐,所以我明天得找你解决我一天的开销。”“我不给。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能给。”“你不给吗,查尔斯?好吧,我敢说靠我自己也可以想办法解决的。前不久那次靠自己想办法时我可聪明极了。我不得不那样做。”“塞巴斯蒂安,你和桑格拉斯先生都干了些什么?”“吃饭的时候他告诉过你们啦——废墟啦,向导啦,骡子啦,这都是桑米干的事。我们决定了按照自己的路线走,就是这么回事。可怜的桑米到现在表现得确实还不坏。我希望他能这样继续下去,不过关于我的快乐的圣诞节的话,他可显得太冒失了。大概他认为,如果把我形容得太好了,他也许会丢掉他当监护人的职位吧。“他在这件事情上可捞到了相当多的好处,你知道吧。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偷窃。我认为在钱财上他是相当诚实的。他确实保存着一个特别麻烦的小笔记本,他记下了所有兑换成现金的旅行支票,还记下了这些钱的用场,好让妈妈和律师检查。可是那些地方他都想去,而对他来说,有我舒舒服服地带着他那可是太方便了,要是像大学教师通常那样旅行就没有这么舒服了。唯一不便的地方就是得容忍我这个同伴,而我们很快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于是我们开始了一次几乎算得上大旅游的路程,你知道,我们随身带着给各地头面人物的信,住在罗德岛的军事总督和君士坦丁堡大使那里。这是桑米之所以要签约受雇来管我的首要原因。当然喽,他把学校工作停下来监视我,可是他事先给我们所有的东道主都打过招呼说我这个人不可靠。”“塞巴斯蒂安。”“是说不十分可靠——由于我没有钱可花,所以差不多就没法到别处去了。甚至连小费那点钱都由他替我付,把钞票塞在人家手里,然后当时当地就草草在笔记本上记下数额。我走运的时候是在君士坦丁堡。有一天晚上我趁桑米没盯住的时候,打牌赢了一些钱。第二天我给他来了个不辞而别,当我正在托卡特里安大街的一间酒吧过得快活极了的时候,这时只见走进一个人来,原来不是别人,是蓄着胡须的安东尼·布兰奇带着一个犹太男孩子。安东尼刚把一张十镑的票子借给我,这时桑米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我又抓住了。这以后,我连一分钟都没有躲开他的监视;后来大使馆的职员把我们安顿在去比雷埃夫斯的船上,一直盯住我们驶离码头。可是到了雅典就容易多了。一天吃过了中饭,我随便走出公使馆,到库克餐厅里兑换了钱,只是为了蒙骗桑米还询问了去亚历山大港的班次,然后就坐了一辆公共汽车去了码头,找到了一个说美国英语的水手,就睡在他那里,直到那条船起航,就奔回了君士坦丁堡,就是这么回事。“安东尼和那个犹太男孩合住在集市附近一所不坏的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我在那里住下来,直到天气太冷了,我就和安东尼坐船南行,三星期以前我和桑米按照约定在叙利亚碰头了。”“难道桑米不在乎吗?”“哦,我想他照自己的糟透了的方式生活得还相当高兴哩——当然,只是没有更多的高级生活让他过罢了。我想他最初有些着急,而我并不希望他得知整个地中海舰队的消息,因此我就从君士坦丁堡给他拍了海底电报,说我很好,但愿他把钱寄到奥托曼银行。他一接到我的海底电报,立刻坐飞机来了。他的处境当然很困难,因为我已经成年,而且没有病情证明,所以他也就无法把我扣留起来。他也不能花着我的钱的时候让我挨饿,况且他又没法既把这件事告诉妈妈而又不暴露出他自己愚蠢透顶。可怜的桑米,他得乖乖地听我的话。我本想干脆离开他,可是安东尼在这件事上倒很帮忙,他说把事情友好地解决要好得多;而且他的确把事情非常友好地解决了。瞧,我就回来了。”“是在圣诞节后。”“是的,因为我决心要快快乐乐地过一个圣诞节。”“过得快乐吗?”“我认为是这样。怎么过的,我现在不大记得了。不过这总算是一个好兆头吧?”第二天早餐时布赖兹赫德穿了件鲜红的衣服;科迪莉娅漂亮极了,她系着一条白色硬围领,下巴高高地翘起来。当塞巴斯蒂安穿着一件花呢外套进来的时候,她悲叹道:“嗨,塞巴斯蒂安,你怎么能像那样出去呢,快去换衣服吧。你穿着猎装可显得漂亮哩。”“不知锁在什么地方了。吉布斯找不到。”“别骗人了。在喊你之前,我已经亲手帮着把那套衣服取出来了。”“有一半东西都不见了。”“这只是在鼓励斯特里克兰—维纳布尔斯夫妇。他们的表现可真够糟的。他们连礼帽也不戴就带着马夫出去。”这时离十一点还差一刻,马匹还没有牵来,可是楼下没有人出现,就好象他们都藏了起来,等着听塞巴斯蒂安打退堂鼓再露面。当塞巴斯蒂安动身要走的时候,他把我招呼进了前厅,这时别人已经上了马了。那张桌子上除了放着他的帽子、手套、马鞭和夹肉面包外,还放着那个他拿出来准备灌满酒的长颈瓶。他拿起瓶子摇了摇,瓶子是空的。“你看,”他说,“不信任我甚至到了这种地步。发疯的是他们,而不是我。现在你不能拒绝给我钱了吧。”我给他一镑。“再给点。”他说。我又给他一镑,看着他上了马,放开马在他的哥哥和妹妹后面小跑着。这时,桑格拉斯先生仿佛在舞台上暗示一样,走到我的肘边,挽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回到壁炉前。他先烤烤自己那双干净的小手,然后烤烤自己的臀部。“看来塞巴斯蒂安猎狐去了,”他说,“我们的小难题暂时可以放开一两个小时吧?”我可不吃桑格拉斯先生这一套。“你们那次大旅行,我可全听说了,就在昨天晚上。”我说。“啊,我就猜到你会听说的。”桑格拉斯先生并不害怕,似乎因为别人知道了这件事还松了一口气呢,“我没有用这些事情去折磨我们的女主人。总而言之,这件事结果比人料想的要强多了。但是,我的确感到,关于塞巴斯蒂安在圣诞节的庆祝活动,应当向夫人做一番解释。昨天晚上你注意到了吧,是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的。”“我注意到了。”“你认为那些措施太过分了吧?我是和你站在一边的,特别是当我们这次小小的访问也要受到波及的时候。今天早晨我去见了马奇梅因夫人。你大概不会以为我现在刚刚起床吧。我和我们的女主人在楼上作了一番小小的谈话。我想我们可以指望今天晚上过得轻松一点了。像昨天晚上那样的情况,谁也不希望再重演了。我想,昨天晚上我努力要使你开心点,可是我得到你的感谢远远不够。”和桑格拉斯先生谈论塞巴斯蒂安是非常令我反感的,可是我不得不说道:“今天晚上是不是确实可以轻松一下,我可拿不准。”“当然啰?今天晚上怎么不行,难道在布赖兹赫德检查官似的眼睛监视下,在野外过了一天还不行吗?难道还能挑选到更好的吗?”“呃,我认为这实在不关我的事。”“严格地说来,也不关我的事,既然他已经平平安安回了家。马奇梅因夫人肯和我商量事情使我感到很荣幸。可是,此刻我心里想的不是塞巴斯蒂安的幸福,而是我们自己的。我需要喝第三杯葡萄酒;我在图书室里需要这个好客的托盘。可是你还明确说今晚不会松快。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塞巴斯蒂安今天不会搞恶作剧了。就凭一点:他没有钱。这我碰巧知道了。我留心这件事呢。我甚至拿了他楼上的手表和香烟盒。他完全不会害人了……只要没有人邪恶得给他钱……啊,朱莉娅小姐,早上好,早上好。在今天早晨他们去打猎的时候,那只小狮子狗怎么样?”“噢,狮子狗很好,听着,我已经叫雷克斯·莫特拉姆今天到这儿来。我们简直不能再像昨天晚上那样过了。得有人跟妈妈说说。”“有人已经说了。我说了。我想今晚一切都会很好。”“谢谢上帝。查尔斯,今天你画画吗?”这已经成了惯例,我每次到布赖兹赫德作客,都要在那间花园房间的墙上画一枚大奖章。这个惯例对我倒很好,因为这样我就有充分理由离开其余的人;每当这所宅第宾客盈门的时候,这间花园房子就可以和育婴室媲美了,人们常常躲到这里来发牢骚;因此,我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了这里的一切闲话。我这时已经画成了三枚奖章,每一枚就其本身来看都很漂亮,可是从另一种观点来看,每一枚都不够妥当,因为我的趣味已经变了,自从开始画这一系列的奖章以来,我的手在十八个月当中变得越来越灵巧了。作为装饰性的设计,这些奖章只能算是失败。当我发现这间花园房子是一所圣殿时,这个上午在许许多多的上午中是很有代表性的。我一去那里,马上就着手工作。朱莉娅跟我一起来了,她来看我动手画画儿,我们谈起来,不可避免地谈起塞巴斯蒂安。“这个话题你听腻了没有?”她问,“为什么每个人都把这当成一件大事?”“因为我们都喜欢他。”“对啦。我也喜欢他,大概在某种程度上吧,只是我希望他表现得也像别人那样就好了。我是伴随着一桩家丑长大的,你知道——那就是爸爸。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人们从来不当着用人的面谈他,也从来不当着我们的面谈他。如果妈妈还要打算把塞巴斯蒂安弄成一桩家丑的话,那就太过分了。如果他想总是喝醉,那他为什么不去肯尼亚,或者去别的什么不在乎喝醉酒的地方呢?”“为什么他在肯尼亚过得不愉快就不那么要紧呢?”“别装糊涂,查尔斯。你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他在肯尼亚,你们就不会碰到那么多尴尬的局面了?喏,我想说的是,我很担心如果塞巴斯蒂安抓住个机会,今天晚上就会出现一个令人尴尬的局面。他的心情很不好。”“嗯,打一天猎会使情绪变好的。”看到大家都把信心寄托在一天狩猎的价值上,真是令人伤心。今天上午马奇梅因夫人来看我,为此用她尽人皆知的冷嘲方式嘲笑了自己一番。“我总是痛恨打猎的,”她说,“因为打猎似乎会在最有教养的人身上产生很多粗俗的影响。我不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可是一当他们穿上猎装,骑在马上,就变得像一帮普鲁士人了。他们为此还挺得意的呢。到了晚上我坐在那里吃饭,看到我认识的那些男女仿佛都变成了不明事理、刚愎自用、有偏执狂的蠢货,我就感到震惊极了……可是你知道,打猎大概是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事情,一想到塞巴斯蒂安今天和他们出去了,我心里就轻松多了。‘实际上他什么毛病也没有,’我心里说,‘他已经打猎去了。’仿佛我的祈祷应验了。”她问到我在巴黎的生活。我跟她讲,从我那套寓所可以看到塞纳河的风景和巴黎圣母院的许多塔楼。“我希望我回去时塞巴斯蒂安来和我一起住几天。”“那可太好了。”马奇梅因夫人说,好像因为这是一件无法实现的事而叹了口气。“我希望他去伦敦和我住几天。”“查尔斯,你知道这是不行的。伦敦是个最坏的地方。在那里就是桑格拉斯先生也管束不住他。我们家里的事是不瞒你的。他失踪了,你知道,整个圣诞节期间都不见了。桑格拉斯先生之所以能找到他,只是因为他在那个地方没钱付账,这样他们才把电话打到我们家里来。这太可怕了。不,去伦敦是不行的。如果他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还不能规规矩矩的话……那我们就得使他在这儿快乐一点儿,健康一点儿,打打猎,然后打发他跟桑格拉斯先生再到国外去……你知道,这些事我以前都经历过。”反驳的话是现成的,即便没说出来,我们两人心里也都完全明白——那就是:“你过去没把他管住;他跑掉了。塞巴斯蒂安今后也会跑掉。因为他们两人都恨你。”这时在我们下面的那个山谷里响起了号角声和猎人们的叫喊声。“他们去那儿了,快到我们家的那片林地了。我希望他今天过得很好。”就这样,我和朱莉娅和马奇梅因夫人都僵持住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们之间互不理解,而是因为我们理解得太充分了。布赖兹赫德回来吃午餐,也和我谈到这个话题——这个话题在这个家里随处都要谈到,好像吃水线以下的一艘轮船船舱中的一团火,这火在黑暗中呈现暗红色,从舱口下冒出来一缕缕刺鼻的浓烟,又突然从舷窗口和通气管滚滚冒出来——和布赖兹赫德在一起,我就置身于奇异的世界中,对我而言那是一个死寂的世界,置身于由光秃秃熔岩造成的月球上,置身于一片太空,在那里我即使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而对方却毫无所闻。他说:“我希望这就是嗜酒狂。我们大家都要帮助他去忍受这种病,这简直是极大的不幸。过去我常常担心的是他想喝醉就喝醉,因为他喜欢喝醉。”“过去他确实是这样的——而且我们俩都是这样的。现在他跟我也是这么干的。倘若你母亲信得过我,我能够使他只到这个地步。如果用监视人和神父的教化来纠缠他的话,不出几年他的身体就会完全垮了。”“身体垮了可并不是什么罪过,你知道。并没有什么道德的义务要求谁成为邮政部长或者成为训练猎狗的大师,也没有要求谁活到八十岁还能步行十英里路。”“什么罪过,”我说,“什么道德义务——你又扯到宗教去了。”“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宗教。”布赖兹赫德说。“布赖德,你要知道,如果我有那么一刻工夫感到愿意当一个天主教徒,那么我只需和你谈上五分钟就会完全消除这个念头。你竟然会把那些看来非常明智的主张变得十分荒谬。”“真奇怪,你竟这么说。以前我也听到别人说过。我觉得我之所以成不了一个优秀的教士,这也是许多原因中的一个。我想,我的脑子思考问题的方法起了作用。”吃午饭的时候,朱莉娅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天要来的客人。她开车去车站接他,而且把他接回家来吃茶点。“妈妈,一定要来看看雷克斯的圣诞节礼物。”这是一只小乌龟,在活生生的乌龟壳上用钻石嵌着朱莉娅名字开头的大写字母,这个有点可憎的东西一会儿在光滑的桌面上有气无力地爬行,一会儿爬过了牌桌,一会儿又笨手笨脚地爬上一块小地毯,碰它一下,它就往回缩一缩,然后又伸出脖子,晃晃它那干瘪的老朽的脑袋,它成了这个晚上令人难忘的一个物件,成了一个有吸引力的东西,在危急关头它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哎呀,”马奇梅因夫人说,“我不知道它吃的东西是不是和普通乌龟吃的一样啊。”“要是它死了,你怎么办呢?”桑格拉斯先生问,“能不能把别的乌龟安进这个乌龟壳里呢?”雷克斯也曾经听说过塞巴斯蒂安的问题——如果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他在这种气氛中几乎没法忍受——于是他就带来这个小动物作为解决办法。在喝茶的时候他兴高采烈地把塞巴斯蒂安的问题公开提出来,到这时候,他们已经窃窃私语了一天,这会儿听人家公开谈论这个问题倒是很宽慰的。“把他打发到苏黎世的博莱图斯那儿去吧。博莱图斯是那人的名字,他在他工作的那个疗养院每天都在创造奇迹。你们都知道查利·基尔卡特尼一向是怎么喝酒的吧。”“不知道。”马奇梅因夫人说,还带着她那亲切的冷嘲口吻,“不知道,恐怕我不知道查利·基尔卡特尼过去是怎么喝酒的。”朱莉娅听到她的情人遭到奚落,冲着那只乌龟蹙起眉头,可是雷克斯·莫特拉姆并不懂得这类微妙的玩笑。“两个妻子对他都绝望了。”他说,“他跟西尔维亚订婚的时候,西尔维亚把他必须去苏黎世进行治疗当作一个条件。治疗是起作用的。过了三个月他回来时已经判若两人了。从那时起,他连一滴酒也没沾,即使西尔维亚抛弃了他也是一样。”“她为什么要抛弃他呢?”“嗨,可怜的查利一旦戒了酒就叫人讨厌极了。不过实际上这也并不是这件事的关键。”“我猜想也不是的。我想事实上这个故事确实是很鼓舞人心的。”这时朱莉娅怒视着她那只嵌着钻石的乌龟。“他也接受性病病人,你知道。”“呃,亲爱的,可怜的塞巴斯蒂安在苏黎世将要结识些什么古怪的朋友啊。”“要提前好几个月预约好。不过我想,如果我向他要求的话,他会留出空房来的。今天晚上我就可以从这儿给他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