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的车吗?”我信口问道。他点点头:“是的。”我酸溜溜地加上一句:“是啊,像这样一辆轿车除了你还会是谁的呢?”这时波洛走了过来。我刚站起来他就拉着我的膀子对大家很快地鞠了一躬,把我拖走了。“约好了,我的朋友。我们将在六点半钟到悬崖山庄去拜访那位小姐。到那时她会回去的。嗯,是的,她肯定会回去的——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的。”他神色忧虑,说话的口气也显得十分不安。“你对她说了些什么?”“我要求她安排一次会晤,越快越好。当然她不太乐意。她肯定在想——我看得出她在这样想:‘他是什么人?这男的到底是谁?一个肖像画家?一个暴发户?还是个电影导演?’她想要拒绝我——但又不好意思出口,因为突如其来地提出的要求叫她难以应付。她答应在六点半回到悬崖山庄去。一切顺利!”剩下要做的只是等待。波洛真是没有片刻安宁。整个下午他自言自语地在我们的起居间里踱来踱去,周而复始地把屋里各种小摆设移来移去,弄出种种新花样。我想跟他谈话时,他就向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好容易捱到六点,我们便离开了旅馆。“简直不可思议,”当我们走下旅馆的台阶时我这么说,“竟企图在旅馆的花园里开枪杀人!只有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事来。”“我倒颇不以为然,”波洛说,“这个花园相当荒芜,游客们又全都像一群羊似的喜欢坐在大阳台上眺望海湾,因此在花园里干这种勾当很安全。嘿,只有我——与众不同的赫尔克里-波洛却坐在冷僻的小阳台上欣赏花园!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看见开枪的人。有许多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树呀、棕榈呀、开满了花的灌木呀什么的。随便什么人在等待小姐经过的时候都可以十分安全地隐藏起来。而且尼克小姐一定会走这条路的,因为从山庄到旅馆的正路要远得多。这位小姐是这样一种人,她老是姗姗来迟,然后不得不抄近路。”“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么干对于凶手来说是很危险的,可能被人看见。况且你总不见得有办法使枪杀看起来像一次偶然事故。”“偶然事故?不,不像偶然事故,但可能会像别的……”“你的意思是——”“没什么。我有个想法,但也可能不对,且不去说它。我认为,这次枪杀说明那个罪犯具有一个主要的有利条件。”“什么条件?”“你自然是明知故问罗,黑斯廷斯。”“我是不会使你丧失拿我取乐的机会的。”“啊,你话里带刺好了!你挖苦我好了!不过我不介意。瞧,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罪犯的动机一定不明显。否则这样莽撞行事就未免太冒险了。人们会说:‘我怀疑是某某人干的。开枪时某某人在什么地方?’由此可见,这个凶手——我应当说是未遂凶手——的动机一定隐藏得很深,因此不容易或者说不可能怀疑到凶手身上。而这,黑斯廷斯,就是我所担心的。是啊,此时此刻我就十分提心吊胆。我安慰自己说:‘他们有四个人,他们都在一起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说,‘要是还会出事,就真的只能是疯子干的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这些‘偶然事故’还没完呢。”突然他转过身来说:“还早呢,我们走另外那条路吧。在花园里的小路上我们不会再发现什么的。让我们看一看到悬崖山庄去的正路吧。”我们沿大路走出旅馆正门,向右转上了一座陡峭小山丘。小山顶上有条小路,路旁的山石上写道:“此路仅通悬崖山庄。”沿这条小路走了几百码以后,小路突然一弯,眼前就出现了两扇久经失修、破败不堪的大门。门内右边有一所门房小屋,这所小屋同那两扇大门以及荒草满径的小道形成鲜明的对比。它周围的小花园是得到精心照料的,生气勃勃,洋溢着香味。小屋的窗框和窗棂都是新近油漆的,窗上还挂着清洁的浅色窗帘。花床上有一个身穿诺福克上衣的人正弯腰干活。听见大门的吱嘎声他直起身来回头看看我们。这是个年近花甲的人,至少有六英尺高,他几乎完全秃了顶,但还魁梧有力;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天蓝色眼睛,看上去忠厚慈祥。“下午好!”当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他这样招呼道。我照样回答了一声,同波洛一起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可是却感觉那双天蓝色的眼睛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背影。“我在想。”波洛心事重重地说。可是他没告诉我他在想什么。那句话就这么开了个头,就算是说完了。我们面前的这所悬崖山庄是一所又大又阴沉的房子,被浓密的树荫包围着。那些树枝几乎伸进屋顶也没人管。波洛把房子从外面打量了一番,就去拉门上的拉铃。要把铃拉响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行。但一旦被你拉响了,它那凄凉的回声便在深宅里徘徊徜徉,经久不息。出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我想应当这样来描写她:一位浑身缁衣的端庄妇人,令人尊敬,但却又哀愁满面,毫无生趣。她说巴克利小姐还没回来。波洛解释说我们跟小姐是有约在先的。为了说明这件事他很费了一番口舌,因为她是那种对一切外国人深具戒心的女人。我确实满可以得意一下,因为我不是外国人,而我的在场帮了波洛不少忙。我们被让进客厅,坐等巴克利小姐归来。这间客厅里倒没有那种凄凉味儿。它面向大海,阳光充足。房间布置得不伦不类,捉襟见肘的窘态一目了然:最时新的廉价小玩意儿与维多利亚时代古色古香的笨重家具相映成趣。当年华美的缎子窗帘已经发脆,在风里飘动起来虽然依旧仪态万方,但发出的声音却叫人听了不由得要为它们的寿命担些心事。椅子上的坐垫套全是新做的,色彩绚丽夺目,可是坐垫本身却七拼八凑,没有两只是一样的。墙上挂着许多幅家庭成员的肖像画。我觉得有几位祖宗看上去温文尔雅、大有古风。房间里有台留声机,唱片东一张西一张随意乱放。还有一台手提收音机脸朝下躺在沙发上,里头还叽哩咕噜地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像个爱发牢骚的老头独自在生闷气。房间里东西不少,就是找不到一本书。一张报纸摊开在沙发上。波洛把它捡了起来,皱皱眉头又扔下了。这是《圣卢周报》。报上有什么东西使得他又把它重新捡起来。正当他看报的时候门开了。尼克-巴克利走了进来。“拿冷饮来,埃伦。”她回头喊了一声,然后跟我们打了招呼。“我来了——甩开了那几位,我好奇心很重。你说,我会不会是个人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电影明星?你不以为然吗?”她对波洛说,真的把他当成了电影导演。“但我觉得当个电影里的女主角,做了电影明星,才是老天爷把我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目的。你给我一个机会试试吧。”“哎呀,小姐……”波洛刚要开始解释,又被她打断了。“可别是你倒想叫我给你一个机会吧?”她的声音近于恳求了。“别对我说你画了些小玩意儿要我买一幅。不过不会的,一个长着如此威严的胡须,住在全英国价钱最贵而饭菜最劣的美琪旅馆的人,决不会是个画画的。”那位给我们开门的仪态端庄的妇人,拿着冰和一些酒瓶进来了。尼克熟练地调起了鸡尾酒,边调边絮絮不休。最后大约她察觉到波洛不寻常的沉默,就突然放下鸡尾酒问道:“喂,怎么啦?”“我但愿你平安无事,小姐,”他从她手中接过鸡尾酒,“为了你的健康,小姐,为了你还继续健康下去,干杯!”那姑娘并非傻瓜,她听出了波洛的弦外之音。“怎么,会出什么事吗?”“嗯,小姐,你看——”他把那颗子弹放在掌心里给她看。她蹙起眉头把它拿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当然知道,这是子弹。”“一点不错,小姐。这就是今天上午从你耳边飞过的黄蜂之一。”“你是不是说,今天有个白痴在旅馆的花园里向我开枪?”“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么,我可以起誓。”尼克肯定地说,“我的确生活在神灵的庇佑之下。这是第四次了。”“是的。”波洛说,“这是第四次。小姐,我想请你谈谈另外三次的情形,可以吗?”她怔怔地看着波洛。“小姐,我要弄明白它们究竟是不是偶然事故。”“当然是的。不然,是什么呢?”“小姐,你得有所提防,我恳求你。你要遭大难了。有人想暗算你呢。”听了这话尼克乐得大笑了一阵。她像是觉得这个说法十分有趣。“多新鲜的想法!我亲爱的先生,竟会有什么人来暗算我?我又不是百万富翁的继承人。我倒希望真的会有人在想方设法谋害我,那才够味儿呢。但我怕没这个福气。”“小姐,请你告诉我那些事故好吗?”“当然可以,但没有什么说头,都是些无聊的事。我床头上挂着一幅很笨重的带框架的图画,它在夜里突然掉了下来。要不是我刚巧下楼去关一扇被风吹得乒乓作响的门,这下子准会砸得我脑浆迸裂。这是第一次。”波洛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说下去,小姐。第二次呢?”“哦,第二次更不值一提。那边有一堵峭壁,峭壁上有条极陡的小路通到下面的大海。我沿那条小路下去,到海里去游泳。海边有一块礁石可以用来跳水。我刚下到海边,峭壁顶上一块大石头忽然松动了,直滚下来,差点打中我。“第三次就不同了。我汽车的刹车出了毛病——我不清楚是什么毛病——修车工人告诉过我,但我不懂。反正如果我把汽车开出大门,驶下那座小山,由于没有刹车,汽车就会失去控制,一直撞到山下的镇议会大厅上去,连车带人撞得粉碎。议会大厅的外墙会撞得不成样子,我呢,自然也就一命呜呼了。幸好我出门时老是把东西忘在家里。在我还没开到小山顶上就掉转头开回来取东西,结果仅仅冲进了那些月桂篱笆。”“你说不出是什么零件出了故障?”“你可以去问莫特先生车行里的人,他们知道。大概是个什么螺丝松了吧。我不知道埃伦的男孩子(埃伦就是给你们开门的那位妇人,她是我的佣人)是否动过我的车,因为男孩子是顶喜欢摆弄汽车的。当然,埃伦赌咒发誓地说他没走近过汽车。我想一定是车子用久了没有好好维修之故。”“你的车库在哪儿,小姐?”“就在这所房子的另一边。”“上锁吗?”尼克眼里露出惊奇的神色。“上锁?干吗要上锁呀?”“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摆弄你的车而不会被发现?”“是吧,我想是这样的。不过谁会去做这种蠢事?”“不,小姐,不是蠢事。你不明白,你正处在危险之中——极大的危险,我告诉你。我!你可知道我是谁?”“不知道,”尼克屏住了气说。“我是赫尔克里-波洛!”“哦,”尼克无动于衷,“哦,是的。”“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吗?呃?”“啊……听说过。”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眼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这一切波洛看得清清楚楚。“你不自在了。这就是说,我猜,你还没看过我的书。”“嗯,是的,没有全部看过,但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小姐,你是个有礼貌的小骗人精(我听后吃了一惊,记起了在旅馆里同她朋友的谈话)。我忘了,你还只是个孩子——你还没有听到过我的名字。名气哪会传得那么快!我的朋友会告诉你我是谁的。”尼克看着我。我咳嗽了一声,觉得怪别扭的。“波洛先生是——嗯——是一位大侦探家。”我解释说。“嗨,我的朋友,”波洛叫道,“难道你只有这么几个字好说吗?讲下去呀,你应当对小姐说,我是空前绝后的、绝无仅有的、料事如神的最伟大的侦探家!”“现在不用我来讲了,”我冷冷地说,“你自己全说了出来。”“哦,当然,一个人总还是谦虚点好。赞歌应当让别人来唱才有意思。”“一个人养了条狗就应当让狗去叫而不要自己叫个不停。”尼克讥讽地表示同意,“那么谁是狗的角色呢?大概是华生医生(译注:柯南道尔笔下大侦探家福尔摩斯的助手)吧?”“我的名字叫黑斯廷斯。”我板着脸说。“一○六六年那次战役就叫黑斯廷斯之战,”尼克说,“谁说我不学无术?不过今天的事儿太叫人费解了。你认为真的有人要杀我吗?这倒叫人不可思议,不过这种事不会真的发生,那只有书里才有。我觉得波洛先生活像一个发明了一种新手术的外科医生,急于一试,或者像个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疾病而希望大家一患为快的内科大夫。”“简直不像话,”波洛大声说,“你严肃些好不好?现时你们这些年轻人把什么都当成儿戏,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小姐。如果你头上被精巧地凿了个小洞,变成一具美丽可爱的尸体躺在旅馆花园里的话,你可就笑不起来了。呃?”尼克说:“但说真的,波洛先生,你对我真好,不过这些事情都只能是些偶然发生的意外事故。”“你像魔鬼一样顽固不化!”“这正是我名字的来由。我祖父老是说他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人们都叫他老尼克。他是个糟老头子,但很滑稽。我崇拜他,跟着他到处跑,因此他们叫他老尼克,叫我小尼克。我的真名是玛格黛勒。”“这是个少见的名字。”“是的。但我们姓巴克利的有好几个人叫玛格黛勒。喏,那里就有一个。”她朝墙上许多画像中的一幅点了点头。“哦,”波洛对那些画像瞟了一眼,又看着壁炉架上方的一幅问道:“那是不是你祖父,小姐?”“是的。这幅画很引人注目,对吧?吉姆-拉扎勒斯要买它,可我不卖。我很爱老尼克。”波洛沉默了片刻之后很认真地说:“言归正传。听着,小姐。我求你严肃些。你正处于危险之中。今天有人用毛瑟手枪向你射击——”“毛瑟手枪?”她吃了一惊。“是的。怎么?你知道什么人有毛瑟手枪吗?”她笑了。“我自己就有一枝。”“你有?”“是的。是我爸爸的。他把它从战场上带回来以后随处乱扔。前几天我看见它在那只抽屉里。”她指了指一张老式写字台,接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走过去拉开抽屉。她显得迷茫困惑,连声音也变了:“咦,它——不见了。”正文 第三章 偶然事故从这一瞬间起,气氛就不同了。好书读小说网最强大手打阵容 m这以前,波洛和这姑娘总谈不到一块。他们年龄相差太远,他的名气和声望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这一代人只知道眼下正在当权的显赫人物。她拿他郑重其事的警告尽情取乐。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脑子里装满了戏剧性怪念头的滑稽的外国老头。这使波洛十分难堪,主要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向坚信不疑地认定自己的鼎鼎大名在全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里竟有一位女郎对之一无所闻。我私下庆幸,觉得这盆冷水泼得大快人心,不过对眼下发生的事可就谈不上有任何助益了。手枪的失踪使整个局面立刻改观。尼克不再把这一切当成引人入胜的笑话,可她仍然不觉得手枪的失踪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不过从她的举止上看得出来她毕竟有了心事。她过来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沉思地蹙起了眉头,说:“真是怪事。”波洛向我转过头来。“你可记得,黑斯廷斯,在离开旅馆时我说过我有了一个想法?现在看来我那个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是正确的。我们来设想一下:小姐被打中了躺在旅馆的花园里。她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因为那里很冷僻。而在她手边——有一枝她自己的手枪(毫无疑问那位尊敬的埃伦太太会认出它来)。于是这件不幸的事就会被很自然地看成是由于焦虑、担忧或失眠而自杀。”尼克不自在地动了动。“这是真的。我烦得要命,人人都说我看起来很紧张,神经过敏。是啊——他们都这么说……”“于是自杀了。手枪上除了小姐的指纹外没别人的指纹——是啊,一切就是那样简单明白,使人信服。”“真好玩!”尼克说。但我很高兴地看出来,其实她并不觉得怎么好玩。波洛没有理会她说话的口气,接着说道:“是吗?但你总该明白,小姐,这种好玩事儿决不能再来一次了。失败了四次,可第五次却也许会成功!”“准备好棺材吧。”尼克喃喃地说。“不过有我们在这儿,我和我的朋友。我们有法子使你转危为安。”我很感激他说“我们”,而不是“我”。波洛有时根本不理会我的存在。“是的,”我说,“别害怕,巴克利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的。”“你们真是太关心我了,”尼克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一切完全不能解释。太叫人、太叫人毛骨悚然了。”她仍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忧虑。“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波洛说,“是把情况了解一下。”他坐下来,温存友好地对她笑了笑。“首先,小姐,你可有什么仇人?”尼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仇人是一件对不起波洛的事似的。“恐怕没有。”她道歉般地说。“好,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现在,我们要问一个电影里或是侦探里常出现的问题:小姐,要是你死了,谁会得益?”“我想不出,”尼克说,“正是这一点使这一切显得荒唐。当然,我还有这所令人望而却步的朽屋,可它也抵押出去了。屋顶漏水,屋基下面又没有什么矿藏。”“它抵押出去了?怎么回事?”“我不得不把它抵押了。你看,我们被征了两次遗产税,一次紧跟着一次。先是我祖父死了,才过了六年又轮到我哥哥。这两次遗产税几乎叫我破产。”“你父亲呢?”“在战争中残废之后他就退役回家了。后来患肺炎在一九一九年死了。我母亲死得更早,那里我还是个婴儿。我跟祖父一起住在这儿。祖父跟我父亲合不来,所以父亲把我安顿在这儿之后就漫游世界去了。杰拉尔德——那是我哥哥——跟祖父也合不来。我敢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子,跟祖父也一定合不来的,我还好是个女的。祖父常说他和我是一个模子里用一样的材料浇出来的,他的秉性遗传给了我。”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他是个可怕的老浪子,但一生运气倒不错。这一带的人都说他会点石成金哩。他也是个赌棍,不过赌起来老输。在他死的时候,除了这所房子和这块土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那时我十六岁,哥哥杰拉尔德二十二岁。杰拉尔德三年前死于摩托车祸,这个产业就传到我手里了。”“你之后呢?小姐?谁是你最近的亲戚?”“我表哥查尔斯-维斯。他是附近的一个律师,一个高尚人士,但并不聪明,他老是给我讲许多忠告,还想出种种花招想叫我改变挥霍的脾气。”“他替你料理事务——呃?”“是的,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我没有多少事务需要料理,他为我办理了抵押手续,还要我把那间门房小屋租了出去。”“哦,那间门房小屋,我正要问这件事。它出租了?”“是的,租给一家澳大利亚人,姓克罗夫特。他们精神饱满,古道热肠,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特点。他们不失时机地表达自己对别人的关心,叫人受不了,老是把些新鲜芹菜、刚上市的豌豆等等一大堆别的东西拿来送给我。他们见我让我的花园荒芜着,就大惊小怪得不得了。他们说起客气话来想都不用想,只要一张开嘴,那些最最客气的词句就像维多利亚瀑布一样冲得你没有招架之力。至少那老头儿是这样的,真叫人心烦。他女人是个瘸子,可怜巴巴地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按时付房租,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他们到此地多久了?”“哦,大概有半年了。”“好,知道了。那么,除了你那位亲戚——顺便问一下,他是你父亲方面的亲戚还是你母亲方面的?”“母亲方面的。我母亲叫艾米-维斯。”“那么,除了这位表哥,你还有别的亲戚没有?”“还有一些父亲方面的远亲住在约克郡,都姓巴克利。”“再没有了吗?”“没有了。”“你真孤单。”“孤单?好奇怪的想法。我不常住在这儿,你知道。我经常住在伦敦。亲戚有什么好呢?他们太叫人受不了啦,老以为自己有资格干涉你的事儿。一个人独处那就自由多了。”“我不多浪费我的同情了。我懂了。小姐,你是个摩登女郎。现在请谈你的家人。”“家人?听起来多么堂皇!其实就是埃伦和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个不大高明的园丁。我付给他们很少的薪水,因为我让他们随身带着他们的孩子。当我住在这里时,埃伦就帮我照料家务。我要举行宴会的话就另外再找人来临时帮帮忙。顺便告诉你,下星期一我要请客。下个星期这里要举行赛艇会了。”“下星期一,嗯,今天是星期六。那么,小姐,你朋友们的情况呢?比方说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饭的那几位?”“弗雷迪-赖斯——头发颜色很浅的那位女郎——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过着很糟糕的生活。她嫁了一个畜牲,一个无法形容的怪物,又是酗酒又是吸毒。一两年前她不得不同他分居了。那以后她到处游荡。老天爷,我希望她能跟他离婚,然后再嫁给吉姆-拉扎勒斯。”“拉扎勒斯?在邦德街上开艺术品商店的那个?”“对。吉姆是独子,腰缠万贯。你看见他那辆汽车了吗?他是个犹太人,不过心肠倒不错,正迷上了弗雷迪,跟她一起到处跑。他们在美琪旅馆度周末,下星期一到这里来。”“那么赖斯太太的丈夫呢?”“那家伙么?嗨,他不知去向。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使弗雷迪感到十分棘手。你总不能跟一个影子都看不见的丈夫去办离婚手续呀。”“当然。”“可怜的弗雷迪,”尼克郁郁不欢地说,“她走了霉运。有一次到了手的鸟儿又飞走了。那次她好容易找到了他,并把离婚的意思对他讲了。他说他完全同意,只是当时他连带一个女人去住旅馆的钱都没有,她就把钱全给他——他钱一到手就远走高飞,从此杳无音讯。我把这叫做卑鄙。”“老天!”我叹道。“啊哟,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受惊了,”波洛说,“你说话可得当心一点,小姐。他是一位古风淳厚的君子,刚从最高尚圣洁的仙乡净土回来,还听不惯摩登的语言呢。”“哦,有什么可惊奇的?”尼克睁大了双眼,说,“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是有那么一种人的。但我把这家伙称为下流坯。当时可怜的弗雷迪身无分文,简直走投无路。”“是呀,这不是件叫人开心的事。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可敬的查林杰中校呢?”“乔治?我早先就认识他的,近五年来往更密了。他是个好人。”“他希望你跟他结婚吗?呃?”“他常常跟我提起这件事。”“但你一直不动心。”“他跟我结婚有什么用呢?我们俩的钱袋连小偷都不屑光顾,而且乔治会叫人生厌的。他一天到晚净对你说些球赛呀、学校生活呀一类的天真话儿,仿佛他不是四十岁而是十四岁似的。”听了这种说法我掉过脸去。“是啊,一只脚已经站在坟墓里了。”波洛说,“哦,别在意吧,小姐,我是个老爷爷,一个有等于无的龙钟老头。现在再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一连串偶然事故的情况。比方说那幅画像。”“我重新把它挂上了。这次用了一根新绳子。要是你愿意,可以来看看。”她领我们走出客厅,上楼进了她的卧室。那幅差点闯下大祸的画像是一幅油画,嵌在一个沉重的框子里,挂在床头正上方。“请准许我,小姐。”波洛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声,就脱下鞋子站到床上去了。他检查了这幅画和绳子,又小心地试了试画的重量就下来了,优雅地做了个怪脸。“这样的东西掉在头上可绝不是什么享受,小姐。以前用来挂这幅画的也是现在用的这种钢丝绳吗?”“是的。但没有这么粗。这次我用了一根粗点的。”“你有没有检查过那根钢丝绳的断头?是磨断的吗?”“我想大概是。但当时我没注意。我为什么要注意这种东西呢?”“当然要注意。我就很想看看那根绳子。它还在吗?”“我叫那替我装新绳子的人扔了。”“真可惜。能看一看就好了。”“到现在你还认为这不是偶然事故?不可能是别的吗?”“嗯,说不定。难道弄坏你汽车上的刹车也是偶然的?还有从峭壁上滚下去的石头——我想看看那个地方。”尼克带我们穿过花园来到峭壁上。这就是悬崖。大海在我们下面闪耀着蓝色的波光。有一条陡峭的小路从这里通向下面那块可以用来跳水的礁石。尼克指出了石头滚下去的地点。波洛沉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有几条路可以走进你的花园,小姐?”“有一条通过门房小屋的正路,在那条路一半的地方,围墙上还有个供商贩进出的边门。从这里过去,在峭壁的边上还有一扇门,那里有一条‘之’字形小道通向美琪旅馆前面的海滨,然后可以穿过一条缝隙走进旅馆的花园。这就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走这条路穿过那个花园到镇上去是条捷径。”“你的园丁通常在什么地方干活?”“他一般在厨房周围磨磨洋工,要不然就在放花盆的那个棚子里装模作样地磨磨剪刀。”“在房子的另一边?那么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推那块石头,是不会有人看见的。”尼克哆嗦了一下。“你真的这样想吗?”她问,“但我总不能相信。因为把我弄死谁都无利可图。”波洛从口袋里取出那颗弹头,温和地说:“这可不是个没有用处的东西,小姐。”“一定是疯子干的。”“也有可能。是不是可以认为所有的罪犯都是疯子?这真是********聊天的绝妙话题。罪犯的大脑可能有点畸形,是的,非常可能。不过这是医生们研究的课题。至于我,我有不同的工作要做。我要关怀保护的是无辜的人而不是凶手。现在我所关心的是你,小姐,而不是那个藏头躲尾的罪犯。你又年轻又美丽,生活在明媚的阳光和欢乐之中,前面有的是生命和爱情。这一切就是我所考虑的。小姐,告诉我,你的这些朋友,赖斯太太和拉扎勒斯先生在这儿有多久了?”“弗雷迪是星期三来的。她同一些朋友在塔维斯托克附近逗留了两夜,昨天到美琪旅馆的。吉姆一直在到处旅行,我相信。”“查林杰中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