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1)1我父亲不是我杀的,可我有时觉得是我促他走上了不归路。而且他的死如果不是正巧赶上了我自己肉体成熟的一次标志性事件,它跟此后的事态发展相比就好像算不了什么了。我跟姐妹俩在他死后那个礼拜曾谈起过他,救护车里的人把他卷在一条亮红色毯子里抬走时,苏当然掉过眼泪。他是个意志薄弱、脾气暴躁、有些强迫症的男人,脸跟手都黄不拉叽的。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这点小事儿,不过是想说说我跟姐姐和妹妹是怎么弄到这么一大堆水泥的。我十四岁那年的初夏,一辆卡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当时我正坐在台阶上重温一本漫画书。司机还有另一个人朝我走过来。他们俩浑身蒙了层细小灰白的尘土,所以脸色看起来煞是恐怖。他们俩尖声吹着口哨,吹的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调调。我站起身来忙把漫画书藏藏好。我看的要是老爸报纸的赛马版或是足球赛的战果就好了。“水泥?”他们其中一位道。我把两手的拇指插到口袋里,将体重转移到一条腿上并略微把眼睛眯缝起来。我本想说几句简要得当的话,可又不能确定是否听对了他们的意思。我犹豫的时间显然太久了,因为说话的那位眼睛已经朝上溜去,两手搁在屁股上,视线穿过我盯着前门。门开了,我父亲咬着他的烟斗走了出来,屁股后头还别了块写字板。“水泥。”那人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降调。我父亲点点头。我把漫画书一卷塞进后裤袋里跟着这三个人朝卡车走去。我父亲踮起脚尖朝车的一侧看了看,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又点了点头。一直没言语的那位用手做了个猛砍的动作。一个挂钩一下子松开,卡车的一侧轰隆一声倒了下来。用纸袋紧紧包裹的水泥沿着卡车底部堆成高高的两垛。我父亲数了数,看了一眼他的写字板说:“十五袋。”那两个人嘟囔了一声。我喜欢这样的交谈方式。我也自言自语了一句:“十五袋。”那两个人每人扛了一袋水泥,我们再原路返回,这次是我领头,父亲跟在后头。绕到房子的一侧后,他用湿湿的烟斗嘴指了指煤坑。那两个人把水泥袋扔到地窖里,然后再回去继续搬。我父亲用写字板上绳头绑着的铅笔在板上做了个记号。他脚跟一颠一颠地等在原地。我则靠在围墙上。我当时还不知道水泥是干什么用的,可我不想显得一无所知而被排斥在这一紧张的集体工作之外。我也数了数水泥袋,等全搬完了,父亲在送货单上签字时我就紧挨着他站着。然后他就一语未发地进屋去了。当晚我父母就针对那些水泥吵开了。我母亲原本是个不太言语的主儿,这次却暴怒。她想让父亲把这些玩意儿原样送回。我们当时刚吃过晚饭。我母亲说话的当口,我父亲却在用铅笔刀把他烟锅里的烟灰直接刮到他差不多根本没动过的晚饭上。他知道怎么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她。她正在讲着我们如何穷得叮当响而汤姆马上就需要买上学穿的新衣服。他重新把烟斗用牙咬住,就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个部件一样,然后打断她的话,说把水泥袋送回去“门都没有”,并说这件事到此结束。因为亲眼看到了卡车、沉重的水泥袋还有运货过来的那两个人,我觉得他是对的。可他把那玩意儿从嘴里面取出来,拿着烟锅用黑黑的烟嘴指着母亲时看起来真是自以为是、蠢不可及。她更上火了,气愤得话都讲不利索了。朱莉、苏和我于是脚底抹油溜到楼上朱莉的卧室而且关上了门。母亲高高低低的话音透过楼板跟了上来,话语却都失去了意义。朱莉将一把椅子顶在门上的时候,苏躺在床上含着指节格格地傻笑。我们俩迅速地将苏脱个精光,在脱她的裤子时,我俩的手碰到了一起。苏瘦骨伶仃的。皮肤紧贴着胸腔,而她两个坚硬的屁股蛋怪异地跟她的肩胛异常相似。两腿间长着淡淡的姜黄色的绒毛。游戏的规则是朱莉和我作为科学家检查一个来自外星际的样本。我们俩透过苏的裸体面对面交谈时故意带上点儿德语的发音。楼下传来母亲疲惫不堪、坚持不懈的低沉话音。朱莉眼睛下面的颧骨高高突起,所以她看起来很像是某种稀有的野生动物。在灯光之下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嘴唇柔和的线条被两颗门齿破坏了,所以她笑的时候得特意噘一下嘴巴。我很想检查她的身体,可游戏规则不允许这样做。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2)“怎么样?”我们先是让苏侧躺然后再俯卧。我们用指甲抚摩着她的后背和大腿。我们用手电探察她的口腔和大腿之间,发现了那朵肉做的小花。“这个您是怎么想的,医生先生?”朱莉用润湿的手指抚摩着它,苏瘦骨嶙峋的脊椎从头至尾起了一阵轻微的震颤。我密切注视着。我润湿了手指滑过苏的那个部位。“没什么大问题。”她最后道,然后用食指和拇指将那道缝隙合上。“不过我们还要密切注意进一步的发展,对吧?”苏求我们继续下去。朱莉和我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轮到朱莉了。”我说。“不行,”她一如既往地道,“轮到你了。”苏仍平躺着,恳求我们。我穿过房间,捡起苏的裙子扔到她身上。“决无可能,”我透过一个想象中的烟斗道,“到此结束。”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坐在浴缸边上把裤子褪到脚踝。我想象着朱莉淡棕色的手指抚摩着苏的大腿内侧,将自己带入我那种快速干枯的兴奋点。等那阵痉挛过去之后,我仍蜷缩着身体,这才意识到楼下的声音早就停歇了。第二天早上,我跟弟弟汤姆进入地窖。地窖很大,分隔成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房间。我们走下石头的楼梯时,汤姆紧贴在我身边。他已经听说了那些水泥袋,现在想亲眼见见。煤坑对着最大的一个房间,那些水泥袋散布其上就仿佛它们故意落在去年剩下的煤炭上头。沿一面墙摆着个巨大的铁皮柜子,跟我父亲短暂的军队生活有关,一度用来装从煤里拣出来的焦炭。汤姆想看个究竟,我就把盖子掀开让他看。里面空空如也,漆黑一片,黑得在这种灰蒙蒙的光线下我们都看不到柜子底。汤姆想象成面对着一个很深的洞穴,于是抓着柜子边朝里面大喊一声等着听回声。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就要求看看别的房间。我带他走进一个更靠近楼梯的房间。房门几乎都从铰链上脱落了,我推了一下它就彻底掉了下来。汤姆哈哈大笑,这次他的回声终于从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房间传了过来。这个房间里有几个装着发了霉的旧衣服的纸板箱,我却一个都不觉得眼熟。汤姆发现了他的几件旧玩具。他轻蔑地用脚给它们翻了个身,然后告诉我它们都是给奶娃娃玩的。门后头堆着一张旧的铜制婴儿床,我们先后全都在上面睡过。汤姆想让我为他重新把床装好,而我告诉他那种床是给奶娃娃睡的。我们在楼梯脚碰到了往下走的父亲。他想让我,他说,帮他整理一下那些水泥袋。我们跟着他又回到了那个巨大的房间。汤姆挺怕父亲的,一直躲在我身后。朱莉最近告诉我父亲如今已经是个半残废了,他将不得不跟汤姆竞争母亲的关爱。这个说法极不寻常,我来回琢磨了好长时间。这么简单,又这么怪异,一个小男孩跟一个大男人竞赛。后来我问朱莉谁能胜出而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当然是汤姆了,而且爸还会把怒气撒在他身上。”而他也确实对汤姆很严,总像是故意找茬骂他。他利用母亲对付汤姆就像他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母亲一样频繁。“别用那种语气跟你母亲讲话”,或是“你母亲跟你讲话时把身体坐直喽”。她则一言不发地照单全收。要是父亲当时离开了房间,她就会朝汤姆微微一笑或是用手指帮他梳理头发。眼下汤姆站到门口,望着我们每次将一个水泥袋一起拖过地面,沿墙壁垛成整齐的两排。父亲因为有心脏病不该干这种活,可我仍确保他承担的重量跟我一模一样。我们弯下腰每人抓住袋子的一角时,我感觉到他在拖延,等着由我承担大头。可我却数着,“一、二、三……”而且等我看到他胳膊用上劲时才开始拖。如果要我多出力,得等他大声承认之后才成。我们干完活之后就朝后一站,像工人那样看着我们干的活。父亲一只手扶着墙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却故意地憋着,用鼻子能呼吸得多轻就多轻,虽然憋得我就像要背过气去了。我把双手随意地叉在屁股上。“你弄这些水泥想干吗?”我觉得现在有权力问问了。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3)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弄……花园呗。”我等着他说得具体些,可他喘了会儿气就走了。他在门口抓住了汤姆的胳膊。“看看你那两只手。”他埋怨道,可没意识到他自己的手就把汤姆的衬衣弄得一团糟了。“走吧,上去。”我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把灯关掉。听到开关声,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父亲又在楼梯脚停下来严厉地提醒我上来前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已经关了。”我气急道。可他上楼梯的时候咳得厉害。他已经按照他的规划建造而非仅仅培植了他的花园,他有时候在晚上将他的规划摊在厨房饭桌上,我们是透过他的肩膀看到的。有数条石板的小径通往才不过几英尺远的花床,却故意造得曲里拐弯。有一条小径螺旋形沿一座假山而上就仿佛是条山间通道。有一次他看到汤姆径直从一侧登上那座假山,将那条小径当短短的一截台阶用,结果恼得他不得了。1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性喜淫荡,爱好音乐。“按规矩上。”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大喊。高出一堆石头几英尺的位置还有一块牌桌大小的草坪。草坪的四周只有种一行万寿菊的位置。他自己称其为空中花园。空中花园的正中央是个跳舞的潘神1的石膏像。随处都会突然出现一段台阶,先下再上。还有个池塘,底儿是蓝色塑料的。有一天他还用一个塑料袋带回来两条金鱼。当天就被鸟吃了。那些小径实在太窄了,你很有可能失去平衡栽到花床里。他选花的标准是端正和对称。他最喜欢郁金香并把它们单独种在一处。他不喜欢灌木常春藤或是玫瑰。他不要任何长得乱蓬蓬的植物。我们两边的房子都被拆除了,一到夏天空地上就会蓬勃地长满野草和野花。在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前他曾打算建一道高墙把他自己的世界保护起来。我们家里流传着几个笑话,都是父亲发明并维持下来的。笑话苏的眉毛和睫毛少得几乎看不出来,笑话朱莉一心想当个著名运动员,笑话汤姆时不时地尿床,笑话我当时刚刚开始长出来的粉刺。有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把他的餐盘递给他,而他说他可不想让他的晚饭靠我的脸太近。笑声很是短促,也不过敷衍一下。因为类似的小笑话都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所以没一个是针对他的。那天晚上朱莉和我把我们俩锁在她的卧室里,一起编了满满好几张纸的笑话,既粗鲁又过分。我们编的每一个笑话似乎都很好笑。我们从床上滚到地上,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笑得呼天抢地。汤姆和苏急着敲门要我们放他们进来。我们最好的几个笑话,我们觉得,当属于那一问一答的。其中几个涉及父亲的便秘。可我们知道真正的靶子是什么。我们选出最好的,再加润色和排练。然后我们又等了一两天。晚饭时间到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拿我脸上的痘痘开心。我们等着汤姆和苏笑完。我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所以很难做到像我们彩排的那样语调随便平常。我说:“今天我在花园里见到一样东西,可吓了我一大跳。”“哦,”朱莉问道,“什么东西呀?”“一朵花。”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我们的话。汤姆在自言自语,母亲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儿牛奶,而父亲则继续极其小心地往他面前的面包片上涂黄油。一旦黄油漫过了面包边缘他马上飞快地用餐刀把它给抹回来。我觉得我们也许该更加大声地再讲一遍,于是我看了朱莉一眼。可她故意视而不见。父亲抹完黄油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母亲说:“这没什么必要吧。”“什么呀?”可她再没对我说什么。我们编的笑话并没针对到父亲,因为它并不好笑。他生气了。当我竭尽全力想自感得意的时候我却觉得挺内疚的。我努力想说服朱莉我们大获全胜了,因为反过来她也会说服我。当晚我们又让苏躺在我们中间,可那个游戏也变得索然无味。苏觉得烦了,把我们撂下走了。朱莉为了表示歉意故意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我无法面对这件事,不过等两天后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再提那个花园,当他用他的规划铺满餐桌的时候就剩下他独自一人在看了。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后就把花园的工作完全搁到一边去了。野草从铺路石的缝隙里蹿了出来,假山的一部分已经坍塌,那个小池塘也见了底。那个跳舞的潘神侧面倒地摔成了两半而大家全当没看见。朱莉跟我有可能要对花园的分崩离析负责的想法让我感觉既恐惧又兴奋。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4)水泥送来之后不久又送来了沙子。浅黄色的一堆沙子把前花园的一个角落都给填满了。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也许是从母亲口里传出来的,新的计划是绕着我们的房子,从前到后建一个水泥的平台。父亲有天晚上证实了这一计划。“那就干净多了,”他说,“如今我已经没办法照料花园了,”他用烟斗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而且有了它就不会把脏东西带到你们母亲的干净地板上了。”他对这一计划的明智性如此确信,搞得大家更多的是出于尴尬而不是害怕,谁都没提反对意见。事实上,我挺喜欢房子周围围绕上一个巨大的水泥平台。我们可以在上面踢球。我还看到直升机降落在上头。而且最重要的,和好水泥然后将水泥在夷平的花园之上漫开是件绝妙的暴行。当父亲谈到要雇个水泥搅拌工时我的兴奋之情就甭提了。母亲肯定已经跟他讨论过这件事了,因为我们在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早上用两把铁锨开始了工作。我们在地窖里撕开一袋水泥,将精细、灰白色的粉末装满一个镀锌的水桶。然后父亲先上去再接我透过煤坑递上去的水泥桶。弯腰接桶的时候他背后苍白无奇的天空映出他的剪影。他把粉末倒在小径上再递还给我要我装满。等我们的水泥够用了,我就从前面推一车沙子过来搀到水泥堆里。他的计划是先铺一条环绕房子一侧的硬路出来,以便于从前院向后院运沙子。除了他偶尔才有的几句简短的吩咐之外我们什么话都没有。我很高兴我们这么清楚我们在做的工作以及对方在想什么,我们都不需要开口。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跟他在一起轻松惬意。我去提水的时候他把水泥和沙子堆成一个土堆,中间留一个盛水的坑。他往里加水的时候我负责搅拌。他向我演示如何利用我膝盖的内侧顶着上臂起到更好的杠杆作用。我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了。将水泥搅匀了之后我们就把它铺在地面上。之后,父亲跪下来,用一块短木板光滑的一面抹平水泥的表面。我站在他身后,靠在铁锨上。他站起来往围墙上一靠,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后,他眨巴着眼睛,仿佛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干这个,于是说:“来,我们加把劲儿。”我们再次重复前面的过程,通过煤坑递上装水泥的桶,手推车推沙子,加水,搅拌以及铺开和抹平。等干到第四轮的时候,厌烦还有我熟悉的渴望开始拖我的后腿了。我不断打呵欠而且小腿开始发软。在地窖里我把手搁在裤子上。我纳闷姐妹俩都干吗去了。她们干吗不来帮忙?我递了一桶水泥给父亲后,对着他的背影说我要上厕所。他叹了口气,与此同时还用舌头在上腭砰地一弹。我在楼上,因为怕他不耐烦,搞得飞快。我眼前的形象仍旧是朱莉的手伸进苏的两腿之间。我能听到楼下铁锨的刮擦声。父亲正一个人在和水泥。然后它就出来了,它像是突然就出现在我手腕背面,虽说我早就从笑话和学校的生物课本上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已经等了有好几个月了,希望我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可眼下我仍然惊得目瞪口呆而且深受触动。它衬着汗毛,摊在手腕上一块灰色的水泥污迹上,一小块闪着微光的液体,并不是我设想的牛奶状,而是无色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也没任何味道。我盯着它看了许久,凑上前去找那些拖着摇曳的长尾巴的小东西。在我盯着看的当口,它已经风干为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闪光的硬皮,而且在我活动手腕时裂开了。我决定不把它冲掉。我想起父亲还在等着,于是匆忙下楼。我经过的时候母亲、朱莉和苏正站在厨房里说着什么。她们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父亲脸朝下趴在地上,头就靠在新铺的水泥上。用来把水泥抹平的木板还抓在手里。我慢慢地上前,明白我必须得跑出去呼救。可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却动弹不得。我充满惊奇地望着,正如几分钟前。一阵微风拂起他衬衣松开的一角。随后就出现了大量活动和噪音。一辆救护车开来,母亲跟着父亲一起上了车,父亲躺在一个担架上,身上还盖着条红毯子。起居室里苏在哭而朱莉在一旁安慰。厨房的收音机还开着。我在救护车开走后回到室外检查我们铺的小径。我捡起那块木板小心地抹平他留在柔软、新鲜的水泥上的印痕,脑子里一无所想。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5)2接下来的一年间朱莉在校运动队训练。她已经是本地区十八岁以下的一百码和二百二十码短跑记录保持者。她比我认识的所有人跑得都快。晚上她经常待在家里洗头并熨她海军蓝校服裙子上的褶子。她属于学校里少数几个胆大妄为的女生,在校服裙下面穿浆硬的白色衬裙,把它撑得更加丰满,而且在她们用脚跟转身时能让裙子飞转起来。她穿长筒袜和黑色短衬裤,都是严禁穿的。她一星期有五天都穿着干净的白色罩衫。有时候她早上用一条漂亮的白色缎带把头发扎在后脖颈处。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每天晚上精心准备的。我经常坐在旁边,眼看着她在熨衣板上忙活,搅得她心烦。同一时期的某段特定时间内,我发的痘痘简直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实,于是我干脆放弃了所有个人卫生的例行习惯。我不再洗脸洗头不再剪指甲洗澡。我放弃了刷牙。母亲用她安静的方式不断谴责我,可我如今因为脱离了她的掌控很是自豪。要是大家真喜欢我,我争辩道,我是什么样他们就该接受我什么样。我经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长达一个小时。有天早上,那时我就快到我十五岁生日了,我在我们黑沉沉的巨大门厅里找我的鞋子,无意间从靠在墙上的一面落地镜里,瞥见了自己。我父亲原来一直打算把它钉牢在墙上的。着了色的阳光透过前门上头的彩色玻璃,从后面映出我蓬乱头发的边缘。昏黄的半明半暗遮暗了我脸上的坑坑洼洼。我感觉高贵而又戛戛独造。我盯着自己的形象直到它开始自己游离出去并用它的凝视使我动弹不得。随着我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它又后退返回到我自身,而且它头和肩上还颤动着一个模糊的光环。“坚韧。”它对我说。“坚韧。”然后又更加大声地道,“狗屎……臭尿……屎眼。”母亲从厨房里用疲惫的声音警告地叫我的名字。(3、4部份已删减)5我来到厨房的时候,朱莉已经在那儿安顿下来。她把头发绑成马尾,正背靠着水槽站着,胳膊抱在一起。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平搭在背后的碗橱上,这么一来,她的膝盖就凸了起来。“你到哪儿去了?”她说,可我没听明白。“我想看看。”我说。朱莉摇了摇头。“这个家由我们俩一起负责,”我绕过桌子的时候说,“她跟我说的。”“她死了,”朱莉说,“坐下。你还不明白吗?她已经死了。”我坐了下来。“我也是负责的。”我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受了骗。我母亲还没向朱莉解释过她托付我的事就去了。去的可不是什么医院,是永远地去了,我的身份也就无法核实了。我一下子清楚彻底地理解到她已经死了的事实,我也就哭不下去了。不过我接着又把自己描画成一个母亲刚刚去世的人,于是我又能顺畅地哭下去了。朱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感觉到她手的触摸,就仿佛通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了一幅由我俩形成的静止的戏剧场景,一坐一立,而且一下子我都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我。我下面有个人在我指间所及之处坐在那儿哭。我不确定朱莉到底是在体贴地还是不耐烦地等我哭完。我连她是否在想着我都不确定,因为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触摸丝毫不带感情。这种不确定使我止住了哭声。我希望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朱莉又回到她刚才在水槽边的姿势说:“汤姆和苏就要回来了。”我用厨房的手巾擦了脸,擤了擤鼻子。“他们一回来,我们也就告诉他们吧。”我点了点头,我们俩就不再言语地站在当地,等了约半小时。苏进门来,朱莉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后,两个女孩子都痛哭流涕并拥抱在一起。汤姆还在外头什么地方玩。我眼看着姐妹俩哭作一团,觉得如果不看着又会显得不友善。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头,可又不希望表现出来。我把手放在苏的肩膀上,学朱莉的样,可她们俩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就像两个拳击手相互扭住对手根本顾不上别的,于是我又把手拿开了。朱莉和苏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事,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讲给对方听。我希望我也能像她们俩一样放任自己,可我觉得像是被人注视着。我想跑开去照照镜子里的自己。汤姆进屋的时候,姐妹俩这才分开,一起转向他。他要了杯果汁汽水,一口气喝完又跑出去了。苏和我跟着朱莉上楼,当我们在她身后,站在平台上等着她开门时,我把苏和我想象成一对小夫妻,就要被领进一个邪恶的旅馆房间。我打了个嗝,苏格格笑了,朱莉嘘了我们一声。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6)窗帘并没有拉上,朱莉后来告诉我是“免得人家起疑”。房间里洒满阳光。母亲靠坐在一堆枕头上,两只手伸到床单底下。她原本可能在打瞌睡,因为她的眼睛并不像电影里的死人那样大睁着,不过也没完全闭上。床边的地板上堆着她的杂志和书籍,床头桌上的闹钟还在滴滴答答走动,还有一杯水和一个橙子。苏和我干站在床尾看着,朱莉则抓住床单,想用它罩住母亲的头。因为她坐在床上,床单够不着。朱莉用力一拉,床单给拉了出来,她能盖住头了。可母亲的脚又露了出来,它们从毯子底下伸出来,青白颜色,每个脚趾间都有点儿空隙。苏和我又笑出了声。朱莉把毯子拖过来盖在脚上,可母亲的头又露了出来,就像个揭了幕的雕像。苏和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朱莉也笑了;她紧咬着牙关,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床单毯子终于理好了之后,朱莉过来跟我们一起站在床尾。透过白色的床单,母亲头和肩膀的形状历历在目。“这看起来太可笑了。”苏哭道。“一点儿都不可笑。”朱莉激烈地说。苏探身向前把床单拉下来,露出母亲的头,朱莉几乎同时猛捶苏的胳膊并大叫:“不要碰她。”我们背后的门开了,汤姆进了房间,他刚在街上玩过游戏,还气喘吁吁的。朱莉和我一把抓住他,他就说:“我要妈。”“她睡觉呢,”我们低声说。“看,你看得见的。”汤姆挣扎着要冲过去。“那你们刚才干吗还大呼小叫的?我不管,她没睡,是不是,妈?”“她睡得可沉了。”苏说。有那么一瞬,我们好像可以通过沉睡、深深的沉睡使汤姆接受死的概念。可对此我们并不比他懂得更多,而且他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妈!”他大叫,拼命想摆脱我们冲到床边去。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能这么做。”我说。汤姆朝我脚踝踢了一脚,挣脱了我的手,溜过朱莉跑到了床头。他一只手撑着母亲的肩膀,把鞋子脱掉,然后洋洋得意地瞪着我们。这样的场景以前也发生过,有时候他能得手。事已至此,我只能由他自己来发现真相了,我只想看看事情到底怎么发生。可汤姆刚把床单拉下来,爬上床去靠在母亲身边,朱莉就一跃而起,抓住了汤姆的胳膊。“来。”她声音很柔和,同时往下拉他。“不嘛,不……”汤姆拖长声音尖叫着,就像以往一样,空着的一只手抓住了母亲睡衣的袖子。朱莉拽汤姆的时候,母亲也以一种僵硬恐怖的方式向一旁倒下,她的头磕到了床头桌,闹钟水杯都被撞到了地板上。她的头嵌进了床和床头桌之间的空隙,而且枕头边的一只手也露了出来。汤姆安静下来,动也不动了,几乎呆了,任由自己像个盲人一样被朱莉领走。苏已经离开了房间,不过我并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走的。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把尸体推回到原位。我朝她走了一步,可怎么都不敢碰她。我奔出房间,砰地把门关上,锁上房门把钥匙放在自己兜里。傍晚的时候,汤姆在楼下的沙发上,哭着睡着了。我们用条浴巾给他盖上,因为谁都不想一个人上楼去拿条毯子。剩下来的时间,我们就坐在起居室里,都不怎么说话。苏哭了一两回,然后又自己止住,仿佛她已经费不了这个力了。朱莉说:“她可能是在梦里去世的。”苏和我点了点头。几分钟后,苏加了一句:“这就没什么痛苦了。”朱莉和我喃喃地同意。停了挺长时间后,我又说:“你们饿吗?”姐妹俩都摇了摇头。我很想吃点儿东西,可又不想一个人吃。我不想一个人干任何事。等她俩终于同意吃点儿什么的时候,我拿进来面包、黄油和橘子果酱,还有两品脱牛奶。我们一边吃着,自然也就有了话题。朱莉告诉我们,她第一次“知道”,是在我生日的两个星期前。“我生日那天你做了徒手倒立。”我说。“你唱了《绿袖子》,”苏说,“可我干什么来着?”我们都想不起苏干了什么,她就不断地说,“我知道我肯定也干过什么,”一直到我让她闭嘴。午夜过后不多久,我们一起上楼去,在楼梯上贴得特别近。朱莉领头,我背着汤姆。刚上到第一个平台,在经过母亲房门前,我们都停下来挤作一团。我想我都能听到她房间里那个闹钟的滴答声。我很高兴门是锁着的。我们把汤姆放在床上的时候并没惊醒他。两个女孩子心照不宣地决定睡在一起。我上了自己的床,紧张地仰面躺着,一旦脑子里出现一个我想逃避的想法或是景象,我就猛地把头甩向一旁。半个小时后,我走进汤姆的卧室,把他抱到我自己床上。我注意到朱莉房间的灯仍亮着。我用胳膊搂住我的小弟弟,沉入了睡眠。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7)第二天天都晚了的时候,苏说:“你们不认为我们该告诉什么人吗?”我们正围着假山坐着。我们一整天都是在花园度过的,因为天很热,也因为我们害怕我们背后的那幢房子,那些小窗户现在看起来不再像是全神贯注,而像沉重的睡眠。一早就因为朱莉的比基尼发生过争执。苏认为她不该再穿它。我说我不在乎。苏说,如果朱莉穿上比基尼,就意味着她不在乎母亲。汤姆开始哭了,朱莉就回屋把比基尼给脱了。我靠温习一堆旧漫画书消磨了一天,有些还是汤姆的。我意识中总是隐隐地感觉,我们都坐在原地等着某个可怕的事件发生,然后我才记起它已经发生过了。苏在温书,有时候自己哭几声。朱莉坐在假山顶上,手里拿了几块小鹅卵石碰得哐哐响,把它们扔起来再接住。她挺生汤姆的气,他一会儿哼哼唧唧要大家都来关照他,一会儿又没事人一样跑出去玩了。他曾想抱住朱莉的膝盖不放,我听见她把他推开的时候说:“走开。请走开。”后来我就给他读一本漫画书上的故事听。苏问她问题的时候,朱莉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马上就转到别处了。我说了句:“要是我们跟别人说了……”然后就等着。苏说:“我们必须得告诉别人,这样我们才能有个葬礼。”我瞥了一眼朱莉。她目光穿过我们花园的围墙,穿过那片空地,一直盯着那个高层建筑的街区。“要是我们告诉了别人,”我又说,“他们就会闯进来,把我们带到个孤儿院之类的地方照看起来。他们可能还会给汤姆另找人家收养。”我顿了顿。苏吓坏了。“他们不能这么做。”她说。“这个家就全空了,”我继续道,“别人就会破门而入,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可我们如果谁都不告诉,”苏说并含糊地朝房子指了指,“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又看了朱莉一眼,更加大声地说,“那些孩子会闯进来,把一切都砸个稀巴烂。”朱莉把手里的鹅卵石扔到了围墙外头。她说:“我们不能就这么把她放在卧室里,她会开始发臭的。”苏几乎在大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说,”我对朱莉道,“我们不该告诉别人。”朱莉一言未发,朝屋里走去。我看着她走进厨房,在水槽里用水冲脸。她把头放在冷水龙头下,直到头发都浸湿了,然后她把头发上的水绞了绞,并把脸上的水擦干。当她回来时,水珠滴在了肩膀上。她在假山上坐下说:“如果我们不告诉别人,我们就得尽快自己来处理。”苏都快掉眼泪了。“可我们能怎么做?”她哀叹道。朱莉有点儿故意端着,她非常平静地说:“当然是埋了她。”话虽然简明扼要,她的声音仍有点儿哆嗦。“是的,”我说,也因为恐惧浑身哆嗦,“我们可以搞个私下的葬礼,苏。”我妹妹眼下已经泣不成声了,朱莉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她的目光越过苏的头,冷冷地看着我。我突然间对她们俩都生起了气。我起身绕到前面去看看汤姆正在干吗。他正跟另一个小男孩坐在前门附近的一堆黄沙上。他们正在挖一个拳头大小的复杂的坑道系统。“他说,”汤姆的朋友朝上斜视着我,嘲弄地说,“他说,他说他妈刚死了,这不是真的。”“是真的,”我告诉他,“她也是我妈,她是刚死了。”“喏喏,告诉过你了,喏喏。”汤姆讥诮地说,把两个拳头深深地插入沙里。他的朋友想了一会儿。“哦,我妈没死。”“管你呢。”汤姆说,继续挖他的坑道。“我妈没死。”那个孩子又跟我重复了一遍。“那又怎样?”我说。“因为她没死。”那个孩子大叫,“她没死。”我镇定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在他旁边的沙子上跪下来。我把手充满同情地搁在汤姆这位朋友的肩膀上。“我要跟你说件事,”我平静地说。“我刚从你家过来。你爸告诉我的。你妈死了。她出来找你,一辆车从她身上压了过去。”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8)“喏喏,你妈也死了。”汤姆幸灾乐祸地说。“她没死。”那个孩子对自己说。“我正告诉你呢,”我嘶声对他说,“我刚从你家过来。你爸正难过呢,而且对你动了真气。你妈被车压死可都是因为出来找你。”那孩子站了起来,脸都白了。“我要是你就不回家,”我继续说,“你爸正找你呢。”那孩子沿着我们花园的小路跑向前门。然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跑了回来。他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开始哭了。“你要去哪儿?”汤姆在他后面喊道,可他的朋友摇着头继续向前跑。天一擦黑,我们就都进了屋,汤姆又变得害怕、痛苦起来。我们想让他上床睡时,他哭了起来,所以我们就让他待着,希望他能在沙发上睡着。他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又哭又叫,我们根本没办法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只能结束围着他进行的讨论,在他头顶上大呼小叫。当汤姆因为没有了橙汁,又是尖叫又是跺脚,苏忙着安抚他的时候,我飞快地对朱莉说:“我们该把她埋在哪里?”她说了句什么,可是淹没在汤姆的尖叫中。“埋在花园里,假山底下。”她重复道。后来汤姆的哭叫就只是因为母亲了,我试着安慰他时,注意到朱莉在向苏解释什么,苏一边点头,一边擦着眼睛。我正试图跟汤姆谈他在沙堆里挖的坑道以转移他注意时,突然心生一计。我忘了自己在讲的话题,汤姆又开始嚎起来。直到午夜都过了,他才睡着,也只有到了那时,我才能告诉朱莉和苏我认为埋在花园里不是个好主意。我们得挖一个深坑,那得花好长时间。我们要是在白天挖,就会被人看到,而如果在晚上干,就得需要手电。可能被高层住宅区的住户看到。而且我们又怎么瞒得过汤姆?我故意暂停一会儿,卖个关子。不管怎么说,我自我感觉好得很。我一直都很羡慕电影里的那些绅士罪犯,他们以一种优雅的超然讨论着完美的谋杀计划。我说话的时候,偶尔在口袋里摸到了钥匙,我又倒了胃。我继续很有把握地说:“而且要是有人来查,他们自然首先就要把花园挖开。你天天都能从报上看到这类故事。”朱莉密切地看着我。她像是开始认真对待我了。等我说完了,她说:“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俩把苏跟汤姆一起留在厨房。我的主意并没让苏生气或是害怕。她只是太难过了,都顾不得了,而且像个老太太似的缓慢地把头摇来摇去。外面的月光挺亮的,我们借着月光找到了手推车和一把铁锨。我们俩把车子推到前门那儿,装了满满一车沙子。我们通过煤坑往地窖里卸了有六车沙子,然后我们俩站在厨房外头,讨论怎么把水运进去。我说我们恐怕只能一桶一桶往下拎了。朱莉说地窖里应该有个水龙头的。最后,我们在存放旧衣服和玩具的小间里找到了水龙头。因为地窖离母亲的卧室更远了,我在里面倒是比在别的房间更觉得安心些。我模糊地觉得应该由我来负责搅拌水泥,可朱莉已经把铁锨握在手里,而且已经堆好了一堆沙子。她劈开一袋水泥,然后站在当地,等我去打水。她干得飞快,上下左右地使劲搅拌,直到变成一大堆黏稠、灰色的湿水泥。我把那个大铁皮柜子的盖掀开,朱莉把水泥铲到里面。湿水泥现在已经在柜底堆积了有五英寸厚。我们一致同意再和更大的一堆,这次我负责搅拌,朱莉去打水。我干活的时候,从没想过我们这么干的目的所在。搅拌水泥的过程中也就丝毫没有什么怪异的感觉。等把第二堆水泥也铲进柜子里之后,我们干了已经有三个小时了。我们上去到厨房喝了点儿水。苏在一把扶手椅上睡着了,汤姆则趴在沙发上。我们给苏盖了件外套,重又返回地窖。大铁皮柜子已经快半满了。我们决定在把她弄下来之前,应该先备好非常大的一堆水泥。这可要费不少时间。我们已经把沙子都用光了,而且因为我们就只有一把铁锨,我们俩就一道上去,到花园先去弄点儿沙子。天空的东边已经开始放亮。我们又用手推车运了五趟。我不禁怀疑地问朱莉,等汤姆一早出来,发现他的沙子都不见了,我们该怎么说。朱莉模仿着他的语气说:“给风吹没了。”我们俩疲惫地格格一笑。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9)等我们终于把水泥全都和好之后,已经早上五点了。我们几乎一个小时之内都没相互看一眼,说过一句话。我把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而朱莉说:“我还以为把它给丢了,原来你一直揣着呢。”我跟在她后头上楼来到厨房。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些水。我们把起居室的几件家具挪了挪,以防挡路,而且用一只鞋撑住起居室的门,不让它关上。到了楼上,这次由我第一个打开门锁,把门推开,不过,先走进房间的仍是朱莉。她本来想开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灰蓝色的光使房间里的一切都带上了一种平面、没有纵深的感觉。我们像是跨进了一张母亲卧室的旧照片。我并没有马上朝她的床看。房间里的空气潮湿而且气闷,仿佛有几个人在这儿关门闭户地睡过。除了这种闭塞感之外还有一种淡淡的,却很强烈的气味。你吸气吸到顶,肺里满了的时候,就能闻到。我就用鼻子浅浅地呼吸。她还像我们离开她时一个姿势躺着,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这幅图景就会自动出现在我眼前。朱莉站在床尾紧紧抱住胳膊。我走近几步,放弃了我们可以把她抬起来的念头。我等着朱莉,可她也没动。我说:“我们做不到。”朱莉的声音非常尖锐,非常紧张,而且她讲得飞快,仿佛要装得兴高采烈,很有效率一般。“我们把她裹在床单里。不会太难的。我们快点儿完成,不会太难的。”可她仍然站着没动。我背朝着床在桌旁坐下,朱莉马上生起气来。“好呀,”她说得飞快,“都留给我。你干吗就不能先干点儿什么?”“干什么?”“把她裹在那条床单里。那不是你的计划吗?”我真想睡。我闭上眼睛,身体立刻猛地向下沉去。我紧紧抓住桌边站了起来。朱莉语气也放缓了。“如果我们把床单在地板上铺开,我们就能把她抬上去了。”我朝我母亲大步走去,把床单从她身上抽下来。当我把床单在地板上铺开时,它落下的动作竟然感觉如此梦幻和缓慢,边边角角像浪头一样翻滚着折叠着,我不耐烦地喘了口粗气。我抓住母亲的肩膀,半闭上眼睛把她从床头桌那儿推到床上。我故意不看她的脸。她似乎在抗拒着我,我必须得两只手一起用力,才推得动她。现在她斜躺着,两条胳膊形成怪异的角度,她的身体扭曲固定为自打前天起就一直保持的姿势。朱莉抓住她的两只脚,我从后面抬她的肩膀。当我们把她放在床单上时,穿着睡衣的她看起来竟如此脆弱和悲哀,躺在我们脚下就像只断了翅膀的小鸟,我第一次为了她而非为了自己哭了起来。床上有她留下的一块巨大的棕色污迹,边缘渐变为黄色。我们跪在母亲身旁,努力用床单给她翻个身的时候,朱莉的脸上也是湿的。很难,她的身体扭曲得太厉害了,很难翻转。“她不愿意走。她不愿意走。”朱莉恼怒地哭叫。我们终于成功地用床单把她松松地裹了几层。她一旦被盖起来,事情也就容易些了。我们把她抬起来,出了卧室。下楼梯的时候,我们一个台阶一停,到了楼下的门厅里,我们又重新把床单松开的部分归置了一下。我的手腕开始疼了。我们俩都没吭声,可心里都明白,我们想一口气把她抬过起居室,中途不再把她放下来。我们快到另一侧厨房门口的时候,我朝左边环顾了一下,看了看苏睡在上头的椅子。她正坐在椅子上,外套一直盖到下巴底下,瞪大眼睛看着我们经过。我本想低声跟她说句什么,可还没等我想到说什么,我们已经穿过厨房的门,转上了通往地窖的楼梯。我们把她放在距离铁柜子几步远的地上。我又去打了一桶水,把那一大堆备好的水泥再湿润一下,稍后,我搅拌的时候一抬眼,发现苏就站在门口。我原以为,她可能会试图阻止我们,可当朱莉和我站起来准备抬尸体时,苏走上前来抬住了中间一段。因为她不可能挺直躺着,柜子险些都装不下她。她往已经铺好的水泥里陷进去一两英寸。我转身找铁锨,可朱莉已经拿在手上了。当她将第一锨水泥倒在母亲脚上时,苏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当朱莉又铲了满满一锨时,苏也匆忙冲向水泥堆,用双手尽可能多地捧起水泥扔到柜子里。然后她就拼了命地飞快往里填水泥。朱莉也铲得更快了,摇摇晃晃地端着满满一锨填到柜子里,马上跑回来继续铲。我把两手伸进水泥里把一大抱水泥扔了进去。我们发疯一般干着。很快就只有几小块床单还露在外头了,接着就全部不见了。我们仍继续干着。唯一的声响就是铁锨的刮擦声和我们沉重的呼吸声。等我们终于干完了,那一大堆水泥只在地上留下一块潮湿的痕迹,柜子里的水泥则几乎溢出来了。我们离开之前停留了一会儿,看了看我们完成的工作,哽住了呼吸。我们决定让盖子就这么开着,这样水泥能硬得更快些。水泥花园 第一部 作者介绍伊恩?麦克尤恩(IanMcEwan,1948—)是英国当代文坛最优秀、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自其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获1975年毛姆奖以来,他多次获得布克奖提名。其作品《阿姆斯特丹》1998年布克奖折桂,《赎罪》获2002年度布克奖提名,《星期六》获2005年度布克奖提名。布克奖得主“恐怖伊恩”最具争议的作品之一孤岛上水泥花园中惊世骇俗的故事水泥花园 第一部 内容介绍《水泥花园》(TheCementGarden)最初发表于1975年,是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最受赞誉、亦是受到最多评论关注和阐释的作品之一。该作品于1993年由著名编剧、导演安德鲁?伯金(AndrewBirkin)搬上大银幕,荣获第43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水泥花园》其实是个很单纯的故事,由“我”——一个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十五岁少年杰克,絮絮叨叨地讲述出来,只不过这个故事以世俗的眼光看来确有些耸人听闻。父母的相继离世,使四个孩子——朱莉、杰克、苏和汤姆在广阔的天地里如同囚徒,被困在水泥花园中,成为了孤岛上的幸存者。他们相依为命,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诠释着父亲、母亲、兄妹、儿女的常规伦理以及超越伦常、“惊世骇俗”却又合乎情理的故事。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1)1我父亲不是我杀的,可我有时觉得是我促他走上了不归路。而且他的死如果不是正巧赶上了我自己肉体成熟的一次标志性事件,它跟此后的事态发展相比就好像算不了什么了。我跟姐妹俩在他死后那个礼拜曾谈起过他,救护车里的人把他卷在一条亮红色毯子里抬走时,苏当然掉过眼泪。他是个意志薄弱、脾气暴躁、有些强迫症的男人,脸跟手都黄不拉叽的。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这点小事儿,不过是想说说我跟姐姐和妹妹是怎么弄到这么一大堆水泥的。我十四岁那年的初夏,一辆卡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当时我正坐在台阶上重温一本漫画书。司机还有另一个人朝我走过来。他们俩浑身蒙了层细小灰白的尘土,所以脸色看起来煞是恐怖。他们俩尖声吹着口哨,吹的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调调。我站起身来忙把漫画书藏藏好。我看的要是老爸报纸的赛马版或是足球赛的战果就好了。“水泥?”他们其中一位道。我把两手的拇指插到口袋里,将体重转移到一条腿上并略微把眼睛眯缝起来。我本想说几句简要得当的话,可又不能确定是否听对了他们的意思。我犹豫的时间显然太久了,因为说话的那位眼睛已经朝上溜去,两手搁在屁股上,视线穿过我盯着前门。门开了,我父亲咬着他的烟斗走了出来,屁股后头还别了块写字板。“水泥。”那人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降调。我父亲点点头。我把漫画书一卷塞进后裤袋里跟着这三个人朝卡车走去。我父亲踮起脚尖朝车的一侧看了看,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又点了点头。一直没言语的那位用手做了个猛砍的动作。一个挂钩一下子松开,卡车的一侧轰隆一声倒了下来。用纸袋紧紧包裹的水泥沿着卡车底部堆成高高的两垛。我父亲数了数,看了一眼他的写字板说:“十五袋。”那两个人嘟囔了一声。我喜欢这样的交谈方式。我也自言自语了一句:“十五袋。”那两个人每人扛了一袋水泥,我们再原路返回,这次是我领头,父亲跟在后头。绕到房子的一侧后,他用湿湿的烟斗嘴指了指煤坑。那两个人把水泥袋扔到地窖里,然后再回去继续搬。我父亲用写字板上绳头绑着的铅笔在板上做了个记号。他脚跟一颠一颠地等在原地。我则靠在围墙上。我当时还不知道水泥是干什么用的,可我不想显得一无所知而被排斥在这一紧张的集体工作之外。我也数了数水泥袋,等全搬完了,父亲在送货单上签字时我就紧挨着他站着。然后他就一语未发地进屋去了。当晚我父母就针对那些水泥吵开了。我母亲原本是个不太言语的主儿,这次却暴怒。她想让父亲把这些玩意儿原样送回。我们当时刚吃过晚饭。我母亲说话的当口,我父亲却在用铅笔刀把他烟锅里的烟灰直接刮到他差不多根本没动过的晚饭上。他知道怎么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她。她正在讲着我们如何穷得叮当响而汤姆马上就需要买上学穿的新衣服。他重新把烟斗用牙咬住,就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个部件一样,然后打断她的话,说把水泥袋送回去“门都没有”,并说这件事到此结束。因为亲眼看到了卡车、沉重的水泥袋还有运货过来的那两个人,我觉得他是对的。可他把那玩意儿从嘴里面取出来,拿着烟锅用黑黑的烟嘴指着母亲时看起来真是自以为是、蠢不可及。她更上火了,气愤得话都讲不利索了。朱莉、苏和我于是脚底抹油溜到楼上朱莉的卧室而且关上了门。母亲高高低低的话音透过楼板跟了上来,话语却都失去了意义。朱莉将一把椅子顶在门上的时候,苏躺在床上含着指节格格地傻笑。我们俩迅速地将苏脱个精光,在脱她的裤子时,我俩的手碰到了一起。苏瘦骨伶仃的。皮肤紧贴着胸腔,而她两个坚硬的屁股蛋怪异地跟她的肩胛异常相似。两腿间长着淡淡的姜黄色的绒毛。游戏的规则是朱莉和我作为科学家检查一个来自外星际的样本。我们俩透过苏的裸体面对面交谈时故意带上点儿德语的发音。楼下传来母亲疲惫不堪、坚持不懈的低沉话音。朱莉眼睛下面的颧骨高高突起,所以她看起来很像是某种稀有的野生动物。在灯光之下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嘴唇柔和的线条被两颗门齿破坏了,所以她笑的时候得特意噘一下嘴巴。我很想检查她的身体,可游戏规则不允许这样做。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2)“怎么样?”我们先是让苏侧躺然后再俯卧。我们用指甲抚摩着她的后背和大腿。我们用手电探察她的口腔和大腿之间,发现了那朵肉做的小花。“这个您是怎么想的,医生先生?”朱莉用润湿的手指抚摩着它,苏瘦骨嶙峋的脊椎从头至尾起了一阵轻微的震颤。我密切注视着。我润湿了手指滑过苏的那个部位。“没什么大问题。”她最后道,然后用食指和拇指将那道缝隙合上。“不过我们还要密切注意进一步的发展,对吧?”苏求我们继续下去。朱莉和我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轮到朱莉了。”我说。“不行,”她一如既往地道,“轮到你了。”苏仍平躺着,恳求我们。我穿过房间,捡起苏的裙子扔到她身上。“决无可能,”我透过一个想象中的烟斗道,“到此结束。”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坐在浴缸边上把裤子褪到脚踝。我想象着朱莉淡棕色的手指抚摩着苏的大腿内侧,将自己带入我那种快速干枯的兴奋点。等那阵痉挛过去之后,我仍蜷缩着身体,这才意识到楼下的声音早就停歇了。第二天早上,我跟弟弟汤姆进入地窖。地窖很大,分隔成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房间。我们走下石头的楼梯时,汤姆紧贴在我身边。他已经听说了那些水泥袋,现在想亲眼见见。煤坑对着最大的一个房间,那些水泥袋散布其上就仿佛它们故意落在去年剩下的煤炭上头。沿一面墙摆着个巨大的铁皮柜子,跟我父亲短暂的军队生活有关,一度用来装从煤里拣出来的焦炭。汤姆想看个究竟,我就把盖子掀开让他看。里面空空如也,漆黑一片,黑得在这种灰蒙蒙的光线下我们都看不到柜子底。汤姆想象成面对着一个很深的洞穴,于是抓着柜子边朝里面大喊一声等着听回声。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就要求看看别的房间。我带他走进一个更靠近楼梯的房间。房门几乎都从铰链上脱落了,我推了一下它就彻底掉了下来。汤姆哈哈大笑,这次他的回声终于从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房间传了过来。这个房间里有几个装着发了霉的旧衣服的纸板箱,我却一个都不觉得眼熟。汤姆发现了他的几件旧玩具。他轻蔑地用脚给它们翻了个身,然后告诉我它们都是给奶娃娃玩的。门后头堆着一张旧的铜制婴儿床,我们先后全都在上面睡过。汤姆想让我为他重新把床装好,而我告诉他那种床是给奶娃娃睡的。我们在楼梯脚碰到了往下走的父亲。他想让我,他说,帮他整理一下那些水泥袋。我们跟着他又回到了那个巨大的房间。汤姆挺怕父亲的,一直躲在我身后。朱莉最近告诉我父亲如今已经是个半残废了,他将不得不跟汤姆竞争母亲的关爱。这个说法极不寻常,我来回琢磨了好长时间。这么简单,又这么怪异,一个小男孩跟一个大男人竞赛。后来我问朱莉谁能胜出而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当然是汤姆了,而且爸还会把怒气撒在他身上。”而他也确实对汤姆很严,总像是故意找茬骂他。他利用母亲对付汤姆就像他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母亲一样频繁。“别用那种语气跟你母亲讲话”,或是“你母亲跟你讲话时把身体坐直喽”。她则一言不发地照单全收。要是父亲当时离开了房间,她就会朝汤姆微微一笑或是用手指帮他梳理头发。眼下汤姆站到门口,望着我们每次将一个水泥袋一起拖过地面,沿墙壁垛成整齐的两排。父亲因为有心脏病不该干这种活,可我仍确保他承担的重量跟我一模一样。我们弯下腰每人抓住袋子的一角时,我感觉到他在拖延,等着由我承担大头。可我却数着,“一、二、三……”而且等我看到他胳膊用上劲时才开始拖。如果要我多出力,得等他大声承认之后才成。我们干完活之后就朝后一站,像工人那样看着我们干的活。父亲一只手扶着墙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却故意地憋着,用鼻子能呼吸得多轻就多轻,虽然憋得我就像要背过气去了。我把双手随意地叉在屁股上。“你弄这些水泥想干吗?”我觉得现在有权力问问了。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3)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弄……花园呗。”我等着他说得具体些,可他喘了会儿气就走了。他在门口抓住了汤姆的胳膊。“看看你那两只手。”他埋怨道,可没意识到他自己的手就把汤姆的衬衣弄得一团糟了。“走吧,上去。”我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把灯关掉。听到开关声,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父亲又在楼梯脚停下来严厉地提醒我上来前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已经关了。”我气急道。可他上楼梯的时候咳得厉害。他已经按照他的规划建造而非仅仅培植了他的花园,他有时候在晚上将他的规划摊在厨房饭桌上,我们是透过他的肩膀看到的。有数条石板的小径通往才不过几英尺远的花床,却故意造得曲里拐弯。有一条小径螺旋形沿一座假山而上就仿佛是条山间通道。有一次他看到汤姆径直从一侧登上那座假山,将那条小径当短短的一截台阶用,结果恼得他不得了。1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性喜淫荡,爱好音乐。“按规矩上。”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大喊。高出一堆石头几英尺的位置还有一块牌桌大小的草坪。草坪的四周只有种一行万寿菊的位置。他自己称其为空中花园。空中花园的正中央是个跳舞的潘神1的石膏像。随处都会突然出现一段台阶,先下再上。还有个池塘,底儿是蓝色塑料的。有一天他还用一个塑料袋带回来两条金鱼。当天就被鸟吃了。那些小径实在太窄了,你很有可能失去平衡栽到花床里。他选花的标准是端正和对称。他最喜欢郁金香并把它们单独种在一处。他不喜欢灌木常春藤或是玫瑰。他不要任何长得乱蓬蓬的植物。我们两边的房子都被拆除了,一到夏天空地上就会蓬勃地长满野草和野花。在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前他曾打算建一道高墙把他自己的世界保护起来。我们家里流传着几个笑话,都是父亲发明并维持下来的。笑话苏的眉毛和睫毛少得几乎看不出来,笑话朱莉一心想当个著名运动员,笑话汤姆时不时地尿床,笑话我当时刚刚开始长出来的粉刺。有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把他的餐盘递给他,而他说他可不想让他的晚饭靠我的脸太近。笑声很是短促,也不过敷衍一下。因为类似的小笑话都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所以没一个是针对他的。那天晚上朱莉和我把我们俩锁在她的卧室里,一起编了满满好几张纸的笑话,既粗鲁又过分。我们编的每一个笑话似乎都很好笑。我们从床上滚到地上,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笑得呼天抢地。汤姆和苏急着敲门要我们放他们进来。我们最好的几个笑话,我们觉得,当属于那一问一答的。其中几个涉及父亲的便秘。可我们知道真正的靶子是什么。我们选出最好的,再加润色和排练。然后我们又等了一两天。晚饭时间到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拿我脸上的痘痘开心。我们等着汤姆和苏笑完。我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所以很难做到像我们彩排的那样语调随便平常。我说:“今天我在花园里见到一样东西,可吓了我一大跳。”“哦,”朱莉问道,“什么东西呀?”“一朵花。”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我们的话。汤姆在自言自语,母亲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儿牛奶,而父亲则继续极其小心地往他面前的面包片上涂黄油。一旦黄油漫过了面包边缘他马上飞快地用餐刀把它给抹回来。我觉得我们也许该更加大声地再讲一遍,于是我看了朱莉一眼。可她故意视而不见。父亲抹完黄油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母亲说:“这没什么必要吧。”“什么呀?”可她再没对我说什么。我们编的笑话并没针对到父亲,因为它并不好笑。他生气了。当我竭尽全力想自感得意的时候我却觉得挺内疚的。我努力想说服朱莉我们大获全胜了,因为反过来她也会说服我。当晚我们又让苏躺在我们中间,可那个游戏也变得索然无味。苏觉得烦了,把我们撂下走了。朱莉为了表示歉意故意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我无法面对这件事,不过等两天后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再提那个花园,当他用他的规划铺满餐桌的时候就剩下他独自一人在看了。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后就把花园的工作完全搁到一边去了。野草从铺路石的缝隙里蹿了出来,假山的一部分已经坍塌,那个小池塘也见了底。那个跳舞的潘神侧面倒地摔成了两半而大家全当没看见。朱莉跟我有可能要对花园的分崩离析负责的想法让我感觉既恐惧又兴奋。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4)水泥送来之后不久又送来了沙子。浅黄色的一堆沙子把前花园的一个角落都给填满了。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也许是从母亲口里传出来的,新的计划是绕着我们的房子,从前到后建一个水泥的平台。父亲有天晚上证实了这一计划。“那就干净多了,”他说,“如今我已经没办法照料花园了,”他用烟斗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而且有了它就不会把脏东西带到你们母亲的干净地板上了。”他对这一计划的明智性如此确信,搞得大家更多的是出于尴尬而不是害怕,谁都没提反对意见。事实上,我挺喜欢房子周围围绕上一个巨大的水泥平台。我们可以在上面踢球。我还看到直升机降落在上头。而且最重要的,和好水泥然后将水泥在夷平的花园之上漫开是件绝妙的暴行。当父亲谈到要雇个水泥搅拌工时我的兴奋之情就甭提了。母亲肯定已经跟他讨论过这件事了,因为我们在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早上用两把铁锨开始了工作。我们在地窖里撕开一袋水泥,将精细、灰白色的粉末装满一个镀锌的水桶。然后父亲先上去再接我透过煤坑递上去的水泥桶。弯腰接桶的时候他背后苍白无奇的天空映出他的剪影。他把粉末倒在小径上再递还给我要我装满。等我们的水泥够用了,我就从前面推一车沙子过来搀到水泥堆里。他的计划是先铺一条环绕房子一侧的硬路出来,以便于从前院向后院运沙子。除了他偶尔才有的几句简短的吩咐之外我们什么话都没有。我很高兴我们这么清楚我们在做的工作以及对方在想什么,我们都不需要开口。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跟他在一起轻松惬意。我去提水的时候他把水泥和沙子堆成一个土堆,中间留一个盛水的坑。他往里加水的时候我负责搅拌。他向我演示如何利用我膝盖的内侧顶着上臂起到更好的杠杆作用。我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了。将水泥搅匀了之后我们就把它铺在地面上。之后,父亲跪下来,用一块短木板光滑的一面抹平水泥的表面。我站在他身后,靠在铁锨上。他站起来往围墙上一靠,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后,他眨巴着眼睛,仿佛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干这个,于是说:“来,我们加把劲儿。”我们再次重复前面的过程,通过煤坑递上装水泥的桶,手推车推沙子,加水,搅拌以及铺开和抹平。等干到第四轮的时候,厌烦还有我熟悉的渴望开始拖我的后腿了。我不断打呵欠而且小腿开始发软。在地窖里我把手搁在裤子上。我纳闷姐妹俩都干吗去了。她们干吗不来帮忙?我递了一桶水泥给父亲后,对着他的背影说我要上厕所。他叹了口气,与此同时还用舌头在上腭砰地一弹。我在楼上,因为怕他不耐烦,搞得飞快。我眼前的形象仍旧是朱莉的手伸进苏的两腿之间。我能听到楼下铁锨的刮擦声。父亲正一个人在和水泥。然后它就出来了,它像是突然就出现在我手腕背面,虽说我早就从笑话和学校的生物课本上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已经等了有好几个月了,希望我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可眼下我仍然惊得目瞪口呆而且深受触动。它衬着汗毛,摊在手腕上一块灰色的水泥污迹上,一小块闪着微光的液体,并不是我设想的牛奶状,而是无色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也没任何味道。我盯着它看了许久,凑上前去找那些拖着摇曳的长尾巴的小东西。在我盯着看的当口,它已经风干为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闪光的硬皮,而且在我活动手腕时裂开了。我决定不把它冲掉。我想起父亲还在等着,于是匆忙下楼。我经过的时候母亲、朱莉和苏正站在厨房里说着什么。她们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父亲脸朝下趴在地上,头就靠在新铺的水泥上。用来把水泥抹平的木板还抓在手里。我慢慢地上前,明白我必须得跑出去呼救。可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却动弹不得。我充满惊奇地望着,正如几分钟前。一阵微风拂起他衬衣松开的一角。随后就出现了大量活动和噪音。一辆救护车开来,母亲跟着父亲一起上了车,父亲躺在一个担架上,身上还盖着条红毯子。起居室里苏在哭而朱莉在一旁安慰。厨房的收音机还开着。我在救护车开走后回到室外检查我们铺的小径。我捡起那块木板小心地抹平他留在柔软、新鲜的水泥上的印痕,脑子里一无所想。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5)2接下来的一年间朱莉在校运动队训练。她已经是本地区十八岁以下的一百码和二百二十码短跑记录保持者。她比我认识的所有人跑得都快。晚上她经常待在家里洗头并熨她海军蓝校服裙子上的褶子。她属于学校里少数几个胆大妄为的女生,在校服裙下面穿浆硬的白色衬裙,把它撑得更加丰满,而且在她们用脚跟转身时能让裙子飞转起来。她穿长筒袜和黑色短衬裤,都是严禁穿的。她一星期有五天都穿着干净的白色罩衫。有时候她早上用一条漂亮的白色缎带把头发扎在后脖颈处。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每天晚上精心准备的。我经常坐在旁边,眼看着她在熨衣板上忙活,搅得她心烦。同一时期的某段特定时间内,我发的痘痘简直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实,于是我干脆放弃了所有个人卫生的例行习惯。我不再洗脸洗头不再剪指甲洗澡。我放弃了刷牙。母亲用她安静的方式不断谴责我,可我如今因为脱离了她的掌控很是自豪。要是大家真喜欢我,我争辩道,我是什么样他们就该接受我什么样。我经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长达一个小时。有天早上,那时我就快到我十五岁生日了,我在我们黑沉沉的巨大门厅里找我的鞋子,无意间从靠在墙上的一面落地镜里,瞥见了自己。我父亲原来一直打算把它钉牢在墙上的。着了色的阳光透过前门上头的彩色玻璃,从后面映出我蓬乱头发的边缘。昏黄的半明半暗遮暗了我脸上的坑坑洼洼。我感觉高贵而又戛戛独造。我盯着自己的形象直到它开始自己游离出去并用它的凝视使我动弹不得。随着我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它又后退返回到我自身,而且它头和肩上还颤动着一个模糊的光环。“坚韧。”它对我说。“坚韧。”然后又更加大声地道,“狗屎……臭尿……屎眼。”母亲从厨房里用疲惫的声音警告地叫我的名字。(3、4部份已删减)5我来到厨房的时候,朱莉已经在那儿安顿下来。她把头发绑成马尾,正背靠着水槽站着,胳膊抱在一起。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平搭在背后的碗橱上,这么一来,她的膝盖就凸了起来。“你到哪儿去了?”她说,可我没听明白。“我想看看。”我说。朱莉摇了摇头。“这个家由我们俩一起负责,”我绕过桌子的时候说,“她跟我说的。”“她死了,”朱莉说,“坐下。你还不明白吗?她已经死了。”我坐了下来。“我也是负责的。”我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受了骗。我母亲还没向朱莉解释过她托付我的事就去了。去的可不是什么医院,是永远地去了,我的身份也就无法核实了。我一下子清楚彻底地理解到她已经死了的事实,我也就哭不下去了。不过我接着又把自己描画成一个母亲刚刚去世的人,于是我又能顺畅地哭下去了。朱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感觉到她手的触摸,就仿佛通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了一幅由我俩形成的静止的戏剧场景,一坐一立,而且一下子我都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我。我下面有个人在我指间所及之处坐在那儿哭。我不确定朱莉到底是在体贴地还是不耐烦地等我哭完。我连她是否在想着我都不确定,因为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触摸丝毫不带感情。这种不确定使我止住了哭声。我希望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朱莉又回到她刚才在水槽边的姿势说:“汤姆和苏就要回来了。”我用厨房的手巾擦了脸,擤了擤鼻子。“他们一回来,我们也就告诉他们吧。”我点了点头,我们俩就不再言语地站在当地,等了约半小时。苏进门来,朱莉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后,两个女孩子都痛哭流涕并拥抱在一起。汤姆还在外头什么地方玩。我眼看着姐妹俩哭作一团,觉得如果不看着又会显得不友善。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头,可又不希望表现出来。我把手放在苏的肩膀上,学朱莉的样,可她们俩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就像两个拳击手相互扭住对手根本顾不上别的,于是我又把手拿开了。朱莉和苏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事,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讲给对方听。我希望我也能像她们俩一样放任自己,可我觉得像是被人注视着。我想跑开去照照镜子里的自己。汤姆进屋的时候,姐妹俩这才分开,一起转向他。他要了杯果汁汽水,一口气喝完又跑出去了。苏和我跟着朱莉上楼,当我们在她身后,站在平台上等着她开门时,我把苏和我想象成一对小夫妻,就要被领进一个邪恶的旅馆房间。我打了个嗝,苏格格笑了,朱莉嘘了我们一声。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6)窗帘并没有拉上,朱莉后来告诉我是“免得人家起疑”。房间里洒满阳光。母亲靠坐在一堆枕头上,两只手伸到床单底下。她原本可能在打瞌睡,因为她的眼睛并不像电影里的死人那样大睁着,不过也没完全闭上。床边的地板上堆着她的杂志和书籍,床头桌上的闹钟还在滴滴答答走动,还有一杯水和一个橙子。苏和我干站在床尾看着,朱莉则抓住床单,想用它罩住母亲的头。因为她坐在床上,床单够不着。朱莉用力一拉,床单给拉了出来,她能盖住头了。可母亲的脚又露了出来,它们从毯子底下伸出来,青白颜色,每个脚趾间都有点儿空隙。苏和我又笑出了声。朱莉把毯子拖过来盖在脚上,可母亲的头又露了出来,就像个揭了幕的雕像。苏和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朱莉也笑了;她紧咬着牙关,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床单毯子终于理好了之后,朱莉过来跟我们一起站在床尾。透过白色的床单,母亲头和肩膀的形状历历在目。“这看起来太可笑了。”苏哭道。“一点儿都不可笑。”朱莉激烈地说。苏探身向前把床单拉下来,露出母亲的头,朱莉几乎同时猛捶苏的胳膊并大叫:“不要碰她。”我们背后的门开了,汤姆进了房间,他刚在街上玩过游戏,还气喘吁吁的。朱莉和我一把抓住他,他就说:“我要妈。”“她睡觉呢,”我们低声说。“看,你看得见的。”汤姆挣扎着要冲过去。“那你们刚才干吗还大呼小叫的?我不管,她没睡,是不是,妈?”“她睡得可沉了。”苏说。有那么一瞬,我们好像可以通过沉睡、深深的沉睡使汤姆接受死的概念。可对此我们并不比他懂得更多,而且他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妈!”他大叫,拼命想摆脱我们冲到床边去。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能这么做。”我说。汤姆朝我脚踝踢了一脚,挣脱了我的手,溜过朱莉跑到了床头。他一只手撑着母亲的肩膀,把鞋子脱掉,然后洋洋得意地瞪着我们。这样的场景以前也发生过,有时候他能得手。事已至此,我只能由他自己来发现真相了,我只想看看事情到底怎么发生。可汤姆刚把床单拉下来,爬上床去靠在母亲身边,朱莉就一跃而起,抓住了汤姆的胳膊。“来。”她声音很柔和,同时往下拉他。“不嘛,不……”汤姆拖长声音尖叫着,就像以往一样,空着的一只手抓住了母亲睡衣的袖子。朱莉拽汤姆的时候,母亲也以一种僵硬恐怖的方式向一旁倒下,她的头磕到了床头桌,闹钟水杯都被撞到了地板上。她的头嵌进了床和床头桌之间的空隙,而且枕头边的一只手也露了出来。汤姆安静下来,动也不动了,几乎呆了,任由自己像个盲人一样被朱莉领走。苏已经离开了房间,不过我并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走的。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把尸体推回到原位。我朝她走了一步,可怎么都不敢碰她。我奔出房间,砰地把门关上,锁上房门把钥匙放在自己兜里。傍晚的时候,汤姆在楼下的沙发上,哭着睡着了。我们用条浴巾给他盖上,因为谁都不想一个人上楼去拿条毯子。剩下来的时间,我们就坐在起居室里,都不怎么说话。苏哭了一两回,然后又自己止住,仿佛她已经费不了这个力了。朱莉说:“她可能是在梦里去世的。”苏和我点了点头。几分钟后,苏加了一句:“这就没什么痛苦了。”朱莉和我喃喃地同意。停了挺长时间后,我又说:“你们饿吗?”姐妹俩都摇了摇头。我很想吃点儿东西,可又不想一个人吃。我不想一个人干任何事。等她俩终于同意吃点儿什么的时候,我拿进来面包、黄油和橘子果酱,还有两品脱牛奶。我们一边吃着,自然也就有了话题。朱莉告诉我们,她第一次“知道”,是在我生日的两个星期前。“我生日那天你做了徒手倒立。”我说。“你唱了《绿袖子》,”苏说,“可我干什么来着?”我们都想不起苏干了什么,她就不断地说,“我知道我肯定也干过什么,”一直到我让她闭嘴。午夜过后不多久,我们一起上楼去,在楼梯上贴得特别近。朱莉领头,我背着汤姆。刚上到第一个平台,在经过母亲房门前,我们都停下来挤作一团。我想我都能听到她房间里那个闹钟的滴答声。我很高兴门是锁着的。我们把汤姆放在床上的时候并没惊醒他。两个女孩子心照不宣地决定睡在一起。我上了自己的床,紧张地仰面躺着,一旦脑子里出现一个我想逃避的想法或是景象,我就猛地把头甩向一旁。半个小时后,我走进汤姆的卧室,把他抱到我自己床上。我注意到朱莉房间的灯仍亮着。我用胳膊搂住我的小弟弟,沉入了睡眠。水泥花园 第一部 水泥花园 第一部(7)第二天天都晚了的时候,苏说:“你们不认为我们该告诉什么人吗?”我们正围着假山坐着。我们一整天都是在花园度过的,因为天很热,也因为我们害怕我们背后的那幢房子,那些小窗户现在看起来不再像是全神贯注,而像沉重的睡眠。一早就因为朱莉的比基尼发生过争执。苏认为她不该再穿它。我说我不在乎。苏说,如果朱莉穿上比基尼,就意味着她不在乎母亲。汤姆开始哭了,朱莉就回屋把比基尼给脱了。我靠温习一堆旧漫画书消磨了一天,有些还是汤姆的。我意识中总是隐隐地感觉,我们都坐在原地等着某个可怕的事件发生,然后我才记起它已经发生过了。苏在温书,有时候自己哭几声。朱莉坐在假山顶上,手里拿了几块小鹅卵石碰得哐哐响,把它们扔起来再接住。她挺生汤姆的气,他一会儿哼哼唧唧要大家都来关照他,一会儿又没事人一样跑出去玩了。他曾想抱住朱莉的膝盖不放,我听见她把他推开的时候说:“走开。请走开。”后来我就给他读一本漫画书上的故事听。苏问她问题的时候,朱莉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马上就转到别处了。我说了句:“要是我们跟别人说了……”然后就等着。苏说:“我们必须得告诉别人,这样我们才能有个葬礼。”我瞥了一眼朱莉。她目光穿过我们花园的围墙,穿过那片空地,一直盯着那个高层建筑的街区。“要是我们告诉了别人,”我又说,“他们就会闯进来,把我们带到个孤儿院之类的地方照看起来。他们可能还会给汤姆另找人家收养。”我顿了顿。苏吓坏了。“他们不能这么做。”她说。“这个家就全空了,”我继续道,“别人就会破门而入,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可我们如果谁都不告诉,”苏说并含糊地朝房子指了指,“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又看了朱莉一眼,更加大声地说,“那些孩子会闯进来,把一切都砸个稀巴烂。”朱莉把手里的鹅卵石扔到了围墙外头。她说:“我们不能就这么把她放在卧室里,她会开始发臭的。”苏几乎在大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说,”我对朱莉道,“我们不该告诉别人。”朱莉一言未发,朝屋里走去。我看着她走进厨房,在水槽里用水冲脸。她把头放在冷水龙头下,直到头发都浸湿了,然后她把头发上的水绞了绞,并把脸上的水擦干。当她回来时,水珠滴在了肩膀上。她在假山上坐下说:“如果我们不告诉别人,我们就得尽快自己来处理。”苏都快掉眼泪了。“可我们能怎么做?”她哀叹道。朱莉有点儿故意端着,她非常平静地说:“当然是埋了她。”话虽然简明扼要,她的声音仍有点儿哆嗦。“是的,”我说,也因为恐惧浑身哆嗦,“我们可以搞个私下的葬礼,苏。”我妹妹眼下已经泣不成声了,朱莉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她的目光越过苏的头,冷冷地看着我。我突然间对她们俩都生起了气。我起身绕到前面去看看汤姆正在干吗。他正跟另一个小男孩坐在前门附近的一堆黄沙上。他们正在挖一个拳头大小的复杂的坑道系统。“他说,”汤姆的朋友朝上斜视着我,嘲弄地说,“他说,他说他妈刚死了,这不是真的。”“是真的,”我告诉他,“她也是我妈,她是刚死了。”“喏喏,告诉过你了,喏喏。”汤姆讥诮地说,把两个拳头深深地插入沙里。他的朋友想了一会儿。“哦,我妈没死。”“管你呢。”汤姆说,继续挖他的坑道。“我妈没死。”那个孩子又跟我重复了一遍。“那又怎样?”我说。“因为她没死。”那个孩子大叫,“她没死。”我镇定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在他旁边的沙子上跪下来。我把手充满同情地搁在汤姆这位朋友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