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来逮捕我的。不会逮捕好心的老阿费的。” 突然间,他面呈病容,瘫坐在椅子上。他表情呆滞,浑身哆嗦,两只又粗又短、肌肉松弛的手在膝盖上抖个不停。汽车在门外刹住了,聚光灯随即射向窗口,车门砰地关上,警笛尖叫起来。有人刺耳地大声喊叫着。阿费吓得脸色发青。他机械地摇着脑袋,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而生硬的微笑,声音微弱而空洞地一遍遍重复着,他们不是来抓他的,不是来抓好心的老阿费的,不,长官。甚至当有人脚步沉重地冲上楼梯,跑过楼梯平台时,甚至当有人使足劲在门上用拳头猛捶了四下,差点把他们的耳朵震聋时,他仍然在努力使自己相信,这些人不是来抓他的。随后,公寓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两个粗野强壮的大块头宪兵冲进房间。他们的目光冷冰冰的,肌肉发达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显得十分严厉。他们大踏步穿过房间,逮捕了约塞连。 他们是因为约塞连未持有通行证便呆在罗马而逮捕他的。 他们因擅自闯入而向阿费道歉,随后便一边一个夹住约塞连,把铁铐般的手指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将他带了出去。下楼梯时,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外面车门紧闭的汽车旁边,还有两个身材高大、戴着硬邦邦的白色钢盔的宪兵正在等着他们。他们把约塞连推到汽车后座上,汽车立刻轰呜着穿过雨雾朝警察所开去。宪兵们把他锁在一间四面都是石头墙壁的牢房里关了一夜。到了黎明时分,他们递给他一只桶解小便,接着便开车把他押送到飞机场。 在那儿的一架运输机旁边,另外有两个手持警棍、头戴白色钢盔的膀大腰圆的宪兵正在等着他们。他们到达时,飞机的引擎已经发动起来了,绿色的圆柱形整流罩表面上,渗出的水汽凝聚而成的小水珠微微颤动着。那些宪兵互相之间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连头也不点一下。约塞连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冷冰冰的面孔。飞机直接飞往皮亚诺萨岛。在简易跑道上,还有两个沉默不语的宪兵正在等着他们。现在,一共有八个宪兵了。他们准确地遵行着无声的命令,列队分别进入两辆汽车。汽车轰呜着奔驰而去。他们穿过四个中队的驻地,来到大队司令部的大楼前面。在那儿的停车场上,另外有两个宪兵正在等着他们。这样,当他们转弯走向大楼人口时,一共有十个高大强壮、意志坚强、沉默不语的宪兵严严实实地簇拥着他。他们在煤渣路上迈着整齐的步伐,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约塞连觉得,他们似乎走得越来越炔。他惊恐不安起来。这十个宪兵中的任何一个看上去都力大无比,一拳就可以把他打死。他们只需把他们宽阔的、强健的、巨石般的肩膀朝他身上猛劲挤压过去,即刻就能叫他断气。他没有任何救自己性命的办法。当他们紧紧排成两行,把他夹在中间快步往前走时,他甚至弄不清楚是哪两个宪兵把手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的。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当他们果断而有节奏地疾步走上宽阔的大理石楼梯,来到上面的楼梯平台时,约塞连觉得自己好像是脚离了地在飞似的。在楼梯平台处,另外有两个表情冷酷、令人难以捉摸的宪兵正在等着他们。这两个宪兵领着他们以更快的速度沿着长长的、悬在宽阔门厅上方的楼厅往前走。在暗色的瓷砖地面上,他们的脚步轰然作响,犹如一阵令人肃然起敬的、节奏越来越快的鼓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楼中央。当他们走向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时,他们前进的速度更快,步伐更整齐了。他们把他推进办公室时,约塞连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吓得两只耳朵里嗡嗡直响。在卡思卡特上校办公桌的一角,科恩中校正舒舒服服地仰坐着。他和蔼可亲地笑着朝约塞连打了个招呼,然后说道: “我们要送你回国啦。” --------40、第二十二条军规-------- 当然,这里面有个圈套。 “第二十二条军规?”约塞连问。 “当然。”科恩中校轻轻挥了挥手,又略带轻蔑的神情点了点头,便把那帮押送约塞连的膀大腰圆的宪兵赶了出去,随后,他愉快地回答了约塞连的问话——和往常一样,他最轻松的时候也就是他最刻薄的时候。“毕竟,我们不能因为你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就把你送回国去,而让其余的人留在这儿,对吧?那样对他们很难说是公平的。” “你说得太正确了!”卡思卡特上校突然说道。他像一头气喘吁吁的公牛那样来来回回定着,生气地板着面孔,不停地喘粗气。“我真想每回执行任务时都把他手脚捆起来扔到机舱里去。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科恩中校示意卡思卡特上校保持沉默,然后又对约塞连笑了笑。“你知道,你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的确使卡思卡特上校感到十分难办,”他漫不经心他说,好像这件事一点也不惹他生气似的。 “官兵们都很不乐意,士气越来越低落。这全都是你的过错。” “这是你们的过错,”约塞连争辩道,“因为你们一再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 “不,这是你的过铬,因为你拒绝执行飞行任务,”科恩中校反驳道,“以前,当他们觉得自己别无选择的时候,不管我们要求他们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执行了。可现在,你使他们有了选择的希望,他们就开始不乐意了。所以,这全都怪你。” “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正在进行战争吗?”卡思卡特上校愤愤地质问道。他仍然跺着脚来回地走动着,看也不看约塞连一眼。 “我敢肯定他是知道的,”科恩中校回答说,“也许这就是他拒绝执行飞行任务的原因。” “难道那对他有什么影响吗?” “知道现在正在进行战争会动摇你拒绝参战的决定吗?”科恩中校嘲弄地模仿着卡思卡特上校的口吻,严肃而讥讽地问道。 “不会的,长官,”约塞连回答道。他差点冲着科恩中校笑起来。 “我也担心这个,”科恩中校字斟句酌地说。他悠闲地抬起双手搁到他那光滑闪亮的褐色秃顶上,把十个手指头对插到一起。“你当然明白,公平他讲,我们待你还算不错,对吧?我们供给你吃的,并且按时发给你军饷。我们奖给你一枚勋章,甚至还提拔你当了上尉。” “我根本就不该提拔他当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抱怨地大声说,“那次执行轰炸弗拉拉的任务时,他竟然飞了两圈,结果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真应该送他上军事法庭的。” “我告诉过你不要提拔他,”科恩中校说,“可你不肯听我的。” “不,你没说。是你叫我提拔他的,不是吗?” “我告诉你不要提拔他,可你就是不肯听。” “我真应该听你的。” “你从来也不听我的,”科恩中校意味深长地坚持道,“就因为这个,我们才落到这步田地。” “唉,行了,别磨牙了,好吗?”卡思卡特上校把两个拳头深深地插进衣袋里,懒洋洋地转过身去。“别老找我的碴了,你为什么不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 “恐怕我们只能送他回国了,”科恩中校一边得意洋洋地窃笑道,一边从卡思卡特上校那边转过脸来对着约塞连。“约塞连,对你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将要送你回国。你当然知道,你实在是不配被送回国的,可这正是我乐意送你回国的原因之一。既然眼下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可供我们一试,我们只好决定把你送回合众国去。我们已经盘算好了这笔交易——” “什么样的交易?”约塞连满腹狐疑,挑衅地质问道。 科恩中校仰面大笑。“噢,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卑鄙交易,这一点毫无疑问。绝对令人恶心。不过,你很快就会接受下来的。” “别那么有把握。” “即使这笔交易臭气熏天,你也会接受的,对此我没有丝毫的怀疑。哦,顺便问一句,你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是吗?” “没有,长官,”约塞连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科恩中校赞许地点点头。“这很好,我喜欢你这种说谎的方式。 如果你有几分雄心壮志的话,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正在进行战争吗?”卡思卡特上校突然大叫起来,接着又满脸疑虑地对着烟嘴吹了一口气。 “我敢肯定他是知道的,”科恩中校尖刻地回答道,“因为你刚才已经向他提出过这一问题了。”科恩中校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帮约塞连讲话,他的黑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放肆的嘲弄目光。他用双手抓住卡思卡特上校的桌子边,抬起他那软绵绵的屁股从桌角往里坐去,只剩下两条短短的小腿悬垂着自由摆动。他用鞋跟轻轻踢着黄色的橡木桌子。他的脚上穿着上褐色的袜子,因为没系吊袜带,袜筒一圈一圈直褪落到异常苍白小巧的脚踝下面。“你知道,约塞连,”他和颜悦色地沉思片刻,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情,看上去既像是嘲笑又显得非常真诚,“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你是个道德高尚的聪明人,你采取了一种极为勇敢的立场。而我却是个毫无道德观念的人,因此,我正好处在评价你的道德品格的理想位置上。” “现在是关键时刻。”站在办公室一个角落里的卡思卡特上校气呼呼地插话说。他看也没看科恩中校一眼。 “的确是关键时刻。”科恩中校心平气和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刚刚换了指挥官。要是出现某种局面,使我们在沙伊斯科普夫将军或者佩克姆将军面前出丑的话,那我们可受不了。你是这个意思吧,上校?” “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爱国精神吗?” “难道你不愿意为你的祖国而战吗?”科恩中校模仿着卡思卡特上校自以为是的刺耳腔调质问道,“难道你不愿意为卡思卡特上校和我而献出你的生命吗?” 听到科恩中校这最后一句话,约塞连十分惊讶,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叫道,“你和卡思卡特上校跟我的祖国有什么关系?你们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怎么能把我们和祖国分开呢?”科恩中校神色安祥,讥讽地反问道。 “对啊,”卡思卡特上校使劲地喊道,“你要么为我们而战,要么对抗你的祖国,这两条路你只能选一条。” “恐怕这下子他把你难住了。”科恩中校加上一句。“你要么为我们而战,要么对抗你的祖国,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噢,得啦,中校,我可不吃这一套。” 科恩中校依然很沉着。“坦率地说,我也不信这一套,可别人都会相信的。你瞧,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你真给这身军装丢脸!”卡思卡特上校怒气冲冲地喊叫着。他猛地转过身来,头一回正面对着约塞连。“我倒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当上上尉的。” “是你提拔他的,”科恩中校强忍住笑,亲切地提醒道。 “唉,我真不应该提拔他。” “我告诉过你别这么做,”科恩中校说,“可你就是不肯听我的。” “得啦,你别再跟我磨牙了,行吗?”卡思卡特上校叫了起来。他皱起眉头,怀疑地眯起眼睛盯着科恩中校,把两只握紧的拳头抵在后腰上。“你说,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站在你这一边呀,上校。我还能站在哪一边呢?” “那就别再老是找我的碴了,行吗?别再拿我开心了,行吗?” “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上校。我满怀爱国热情。” “那么,你要保证不忘记这一点。”卡思卡特上校仍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停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双手揉搓着长长的香烟烟嘴,重又开始踱起步来。他用一个大拇指朝约塞连猛地一指,说道:“让我们跟他了结了吧。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处置他。我想把他拉到外面去枪毙。我就打算这么处置他。德里德尔将军也准会这么处置他。” “可是德里德尔将军已经不再指挥我们了,”科恩中校说,“所以我们不能把他拉到外面去枪毙。”此时,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之间的紧张时刻已经过去,他又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又开始拿脚轻轻踢着卡思卡特上校的桌子。“所以,我们不打算枪毙你而是打算送你回国。这事费了我们不少脑筋,可我们最后还是想出了这个小小的、糟透了的计划。这样一来,你的回国就不会在那些被你撇在身后的朋友当中引起太大的怨言。这难道不使你开心吗?” “这是个什么样的计划?我不能肯定我会喜欢它。”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它的。”科恩中校哈哈一笑,重又心满意足地把双手举到头顶,手指对插到一起。“你会憎恨这个计划的。它的确令人作呕,而且肯定会使你良心不安。但是,你很快就会同意这个计划。你会同意的,不但因为这计划会在两周之内把你安全送回国去,而且因为你别无选择。你要么接受这个计划,要么接受军法审判。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约塞连哼了一声。“别吓唬我了,中校。你们不会用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的罪名对我进行军法审判的。那样一来,你们的面子不好看,而且你们大概也没有办法证明我有罪。” “可是我们可以指控你擅离职守,根据这个罪名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因为你没有通行证就跑到罗马去了。我们可以使这一罪名成立。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的,你逼得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违抗命令到处乱跑而不对你加以惩罚。要是那样,其他所有的人也都会拒绝执行飞行任务的。 这样是不行的,这一点你相信我的话好啦。你要是拒绝我们提出的这笔交易,我们就要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哪怕这样一来会引起许多问题,会叫卡思卡特上校当众出丑,我们也顾不上了。” 听到“出丑”这两个字,卡思卡特上校吓得一哆嗦。随后,他似乎想也没想便气势汹汹地把他那个镶有条纹玛瑚和象牙的细长烟嘴往办公桌的木制桌面上猛地一摔。“耶稣基督啊!”他出人意料地叫了一声。“我恨透了这个该死的烟嘴!”烟嘴在桌面上蹦了两下,弹到了墙壁上,接着又飞过窗台,落到地上,最后滚到卡思卡特上校的脚边上不动了。卡思卡特上校恶狠狠地低头怒视着烟嘴说: “我不知道这对我是不是真的有好处。” “这在佩克姆将军看来是你的荣耀,而在沙伊斯科普夫将军看来却是你的丑事,”科恩中校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调皮模样对他说。 “那么,我应该讨哪一个人的欢心呢?” “应该同时讨他们两个人的欢心。” “我怎么能够同时讨他们两个人的欢心呢?他们互相憎恨。我要怎么做才能既从沙伊斯科普夫将军那里获取荣耀,又不至于在佩克姆将军面前丢人现眼呢?” “操练。” “对啦,操练。这是唯一能讨他欢心的方法。操练,操练。”卡思卡特上校温怒地做了个鬼脸。“那些将军!他们真给那身军装丢脸。 要是像这两个家伙这样的人都能当上将军的话,我看不出为什么我就当不上。” “你会飞黄腾达的,”科恩中校以一种毫无把握的语调安慰他说,说完就转脸对着约塞连格格笑了起来。当约塞连流露出敌视、怀疑的固执表情时,他越发轻蔑地开怀大笑起来。“现在你知道问题的关键了吧。卡思卡特上校想当将军,我想当上校,这就是我们必须送你回国的原因。” “他为什么想当将军呢?” “为什么?这跟我想当上校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人人都教导我们要有更高的追求。将军比上校的地位高,上校又比中校的地位高,所以,我们俩都在往上爬。你知道,约塞连,我们的这种追求对你来说是件幸运的事情。你的时机选择得再恰当不过了,可我觉得,你事前策划时就把这一因素考虑进去了。” “我根本没策划什么,”约塞连反驳道。 “是的,我的确欣赏你这种说谎的方式,”科恩中校说,“当你的指挥官被提拔为将军——当你知道你所在的部队平均每人完成的战斗飞行任务比任何别的部队都多时——难道你不为此而感到骄傲吗?难道你不愿意获得更多的通令嘉奖和更多的橡叶簇铜质奖章吗?你的集体主义精神哪儿去了?难道你不愿意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以对这一伟大的纪录做出自己的贡献吗?说‘愿意’吧,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不。” “要是这样的话,你可就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了——”科恩中校客客气气地说。 “他应该为自己而感到惭愧!” “——我们只好送你回国啦。只是,你要为我们做几件小事情,而且——” “做什么事情?”约塞连以怀疑和敌对的态度打断了他的话。 “噢,很小的事情,无关紧要的事情。真的,我们跟你做的这笔交易十分慷慨。我们将发布送你回国的命令——真的,我们会的——而作为报答,你得做的不过是……” “是什么,我得做什么?” 科恩中校假惺惺地笑了笑。“喜欢我们。” 约塞连惊愕地眨了眨眼睛。“喜欢你们?” “喜欢我们。” “喜欢你们?” “不错,”科恩中校点点头说。约塞连那副不加掩饰的惊奇神态和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使他十分得意。“喜欢我们,加入到我们中来,做我们的伙伴。不论是在这里,还是回国以后,都要替我们说好活,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怎么样,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是吧?” “你们只是要我喜欢你们,就这些吗?” “就这些。” “就这些。” “只要你从心眼里喜欢我们。” 约塞连终于明白了,科恩中校讲的是实话,他大为惊奇,真想自信地放声大笑一通。“这并不是太容易,”他冷笑着说。 “噢,这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多了,”科恩中校反唇相讥道。约寒连这句讽刺的话并没有使他灰心丧气。“你只要开了头,准会吃惊地发现喜欢我们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科恩中校往上扯了扯他那宽松的裤腰。他露出一个讨人嫌的嘲讽笑容,他那方下巴和两颧骨之间的深深的黑色纹路又一次弯曲了起来。“你瞧,约塞连,我们打算让你过舒服日子,我们打算提拔你当少校,我们甚至打算再发给你一枚勋章。弗卢姆上尉正在构思几篇热情洋溢的通讯,打算把你在弗拉拉大桥上空的英勇事迹,你对自己部队的深厚持久的忠诚,以及你格尽职责的崇高献身精神大大描绘一番。顺便说一句,这些都是通讯里的原话。我们打算表彰你,把你作为英雄送回国去。我们就说是五角大楼为了鼓舞士气和协调与公众的关系而把你召回国的。你将像个百万富翁那样生活,你将成为所有人的宠儿。人们将列队欢迎你,你将发表演说号召大家筹款购买战争债券。只要你成为我们的伙伴,一个奢侈豪华的崭新世界就将出现在你的面前。这难道不迷人吗?” 约塞连发现自己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一番详尽而动听的长篇大论。“我可拿不准我想不想发表演说,”“那么我们就不提演说的事啦。重要的是你对这儿的人讲些什么。”科恩中校收敛笑容,满脸诚恳地往前探了探身体。“我们不想让大队里任何人知道,我们送你回国是因为你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我们也不想让佩克姆将军或者沙伊斯科普夫将军听到风声说,我们之间不和,就是为了这个,我们才打算跟你结成好伙伴的。” “要是有人问我为什么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我对他们说什么呢?” “告诉他们,有人已经私下向你透露就要送你回国了,所以你不愿意为了一两次飞行任务而去冒生命危险,只不过是好伙伴之间的一个小小分歧,就这么回事。” “他们会相信吗?” “等到他们看到我们成了多么亲密的朋友,读到那些通讯,读到那些你吹捧我和卡思卡特上校的话时,他们自然就会相信了。别为这些人操心。你走了以后,他们是很容易管教和控制的。只有当你仍然呆在这里时,他们才会惹事生非。你知道,一只坏苹果能毁了其它所有苹果。”科恩中校故意用讽刺的口气结束了他的这番话。“你知道——这办法真是太棒了——你也许能成为激励他们执行更多飞行任务的动力呢。” “要是我国国以后谴责你们呢?” “在你接受了我们的勋章、提拔和全部的吹捧之后吗?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的,军方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再说,你倒是为了什么竟想这样做呢?你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记住了吗?你将过上富裕、豪华的生活,你将得到奖赏和特权。如果你仅仅为了某条道德准则而抛弃这一切的话,那你就是个大傻瓜,可你不是个傻瓜。成交吗?” “我不知道。” “要么接受这笔交易,要么接受军法审判。” “这样一来我就对中队里的弟兄们玩弄了一个极为卑鄙的骗局,不是吗?” “令人作呕的骗局。”科恩中校和蔼可亲地表示同意。他眼中闪烁着暗自高兴的微光,耐心地望着约塞连,等待着他的答复。 “见鬼去吧!”约塞连大叫道,“如果他们不想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那就叫他们像我这样站出来采取行动,对吗?” “当然对,”科恩中校说。 “我没有理由为了他们去冒生命危险,对吗?” “当然没有。” 约塞连迅速地咧嘴一笑,做出了决定。“成交了!”他喜气洋洋地宣布。 “好极了,”科恩中校说。他表现得并没有像约塞连指望的那么热情。他从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桌上滑下来站到地板上,先扯了扯裤子和衬裤裆部的皱纹,随后才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来让约塞连握住。“欢迎你入伙。” “谢谢,中校。我——” “叫我布莱基,约翰。我们现在是伙伴了。” “当然啦,布莱基。我的朋友叫我约·约。布莱基,我——” “他的朋友叫他约·约,”科恩中校大声对卡思卡特上校说,“约·约迈出了多么明智的一步,你为什么不祝贺他呢?” “你迈出的这一步的确非常明智,约·约,”卡思卡特上校边说边笨拙而热情地使劲握住约塞连的手。 “谢谢你,上校。我——” “叫他查克,”科恩中校说。 “当然啦,叫我查克。”卡思卡特上校热诚而局促地哈哈一笑。 “我们现在是伙伴了。” “当然啦,查克。” “笑着出门吧。”科恩中损说着把两只手分别搭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肩膀上,三个人一起朝门口走去。 “哪天晚上过来跟我们一块吃顿饭吧,约·约,”卡思卡特上校殷勤地邀请道,“今天晚上怎么样?就在大队部的餐厅里。” “我非常乐意,长官。” “叫查克,”科恩中校责备地纠正道。 “对不起,布莱基。查克。我还没有叫习惯。” “这没关系,伙计。” “当然啦,伙计。” “谢谢,伙计。” “别客气,伙计。” “再见,伙计。” 约塞连亲亲热热地挥手向他的新伙伴告别,溜达着朝楼厅走廊走过去。等到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差一点高声唱了起来。他自由了,可以回国了。他达到了目的,他的反抗成功了,他平安无事了。 再说,他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他逍遥自在、兴高采烈地朝楼梯走去。一个身穿绿色工作制服的士兵朝他行了个礼,约塞连快活地还了一个礼。出于好奇,他看了那个士兵一眼。他感到奇怪,这个士兵看上去十分面熟,就在约塞连还礼时,这个身穿绿色工作制服的士兵突然变成了内特利的妓女。她手里拿着一把骨柄厨刀凶神恶煞般地朝他劈了下来,一刀砍在他扬起的那只胳膊下面的腰上。约塞连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他看到那女人又举刀朝他砍下来,便惊骇地闭上了很睛,就在这时,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把那个女人吓跑了,这才救了他的命。 不过,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41、斯诺登-------- “切开,”一个医生说。 “你切开吧,”另一个说。 “别切开,”约塞连舌头僵硬、口齿不清地说。 “这是谁在乱插嘴,”一个医生抱怨道,“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我们是动手术还是不动手术?” “他不需要动手术,”另一个医生抱怨他说,“这不过是个小伤口,我们只要止住血,清洗一下伤口,再缝几针就行了。” “可我还从来没有过动手术的机会呢。哪一把是手术刀?这一把是手术刀吗?” “不,那一把才是手术刀。好吧,要是你想动手术,就下手吧。切开吧。” “就这样切开吗?” “不是切开那儿,你这个笨蛋!” “不要切开。”约塞连昏昏沉沉地感觉到有两个陌生人要把自己切开,急忙喊叫起来。 “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头一个医生挖苦地抱怨道,“我们给他动手术时,他要一直这么不停地唠叨下去吗?” “你们得等我收他住院后才器给他动手术,”一个职员说。 “你得等我把他审查清楚了才能收他住院,”一个口气生硬的胖上校说。他留着小胡了,长着一张红润的硕大脸盘。这张脸几乎快要贴到约塞连的脸上了,就像一只大煎锅的平锅底似的,散发着烤人的热气。“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见到这个口气生硬的胖上校,约塞连联想起那个审问牧师并裁决他有罪的口气生硬的胖上校。他瞪大眼睛,透过眼前的一层簿雾,盯着胖上校。空气中弥漫着甲醛和乙醇的清香气味。 “我出生在战场上,”他回答说。 “不,不,你出生在哪一个州?” “我出生在清白无辜的情况下。” “不,不,你没听明白。” “让我来对付他吧,”另一个人急不可耐他说。这个人瘦长脸,深眼窝,薄嘴唇,显得刻薄歹毒。“你大概是个机灵鬼吧?”他问约塞连。 “他已经精神错乱了,”其中一个医生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把他带回到里面去治疗呢?” “如果他精神错乱,就让他这么呆在这儿吧。他或许会说出什么能证明他有罪的话来呢。” “可他仍在流血不止,你难道看不见吗?他甚至会死掉的。” “那对他才好呢!” “那是这个下流杂种应得的报应,”口气生硬的胖上校说,“好吧,约翰,全都交待出来吧。我们要知道事实。” “大家都叫我约·约。” “我们要求你和我们合作,约·约。我们是你的朋友,你要信任我们。我们是到这儿来帮助你的。我们不会伤害你。” “我们把大拇指伸到他的伤口里戳几下,挖出点肉来,”那个瘦长脸的家伙提议道。 约塞连闭上眼睛,好让他们以为他失去知觉了。 “他昏过去了,”他听见一个医生说,“能不能让我们先给他治疗,要不然就太晚了。他也许会死的。” “好吧,带他进去吧。我真希望这杂种死掉。” “你得等我收他住院后才能给他治疗,”那职员说。 当那个职员翻弄着一张张表格给他办住院手续时,约塞连闭上眼睛假装昏死了过去。随后,他被慢慢推到一间又闷又黑的房间里。房间的上空悬挂着许多灼热的聚光灯,在这里,清香的甲醛和乙醇味更加浓重了,沁人心脾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沉沉的。他还闻到了乙醚的气味,听到玻璃器皿的了当响声。他听见两个医生的沙哑呼吸声,心中一阵窃喜。叫他高兴的是,他们以为他失去了知觉,根本不知道他在偷听。在他听来,他们的那些对话全都无聊透顶,直到后来一个医生说: “喂,你认为我们应该救活他吗?我们要是救了他,他们也许会对我们怀恨在心的。” “我们动手术吧,”另一个医生说,“我们把他切开,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抱怨说,他的肝有毛病,可在这张调光照片上,他的肝看上去挺好的。” “那是他的胰腺,你这笨蛋,这儿才是他的肝呢。” “不,这不是,这是他的心脏。我敢拿一个五分硬币跟你打赌,这才是他的肝。我要开刀把它找出来,我应该先洗手吗?” “别动手术,”约塞连说、他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 “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其中一个医生愤愤地训斥道,“难道我们就不能叫他住嘴吗?” “我们可以给他来个全身麻醉。乙醚就在这里。” “不要全身麻醉。”约塞连说。 “我们给他来个全身麻醉,叫他昏睡过去,那样我们想把他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们给约塞连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过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弥漫着乙醚气味的僻静房间里、直觉得口干舌燥;科恩中校坐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正安安静静地等着约塞连醒来呢。 他穿着宽松肥大的橄榄绿衬衣和裤子,胡须密匝匝的棕色脸庞上挂着人丝和蔼而淡漠的微笑:他正用双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秃脑门呢。约塞连一醒过来,他便俯下身格格笑着,语气极为友好地向约塞连保证说,只要约塞连不死,他们之间的那笔交易就仍然有效。约塞连哇的一声呕吐起来。科恩中校一听到声音马上跳起身,厌恶地逃了出去。约塞连心想,乌云之中总还是有一线光明的。随后,他觉得透不过气来,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一只长着尖指甲的手粗暴地把他摇醒了。他翻过身,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面容猥琐的陌生人轻蔑地撇着嘴,不怀好意地瞪着他。那人得意地说: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约塞连顿时浑身冰凉,一阵晕眩。他出了一身冷汗。 “谁是我的伙伴?”当他看到牧师坐在刚才科恩中校坐的地方时,他问道。 “也许我是你的伙伴,”牧师回答道。 但是,约塞连没能听见他的话。他又闭上了眼睛。有人拿过水来喂他喝了几口,又踮着脚尖走开了。他睡了一阵,醒来时觉得情绪很好,便转过头去想对牧师笑笑,却发现换了阿费坐在那里。约塞连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阿费哈哈大笑,问他眼下感觉如何。约塞连异常烦恼地沉下脸,反问阿费为什么不在监狱里呆着,一下子把阿费给问糊涂了,约塞连闭上眼睛,想赶阿费走,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时,阿费已经走了,牧师又坐在那里了。他一眼瞥见牧师兴高采烈的笑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牧师到底为了什么这么高兴。 “我为你高兴呀,”牧师激动、快活而又坦率地回答道。“我在大队部里听说你受了重伤,如果你活下来的话,就送你回国。”科恩中校说,你的情况很危险。可我刚刚从一位医生那儿得知、你受的伤非常非常轻,过一两天你大概就可以出院了。你一点危险都没有,情况好得很。” 听了牧师带来的这个消息,约塞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好极了。” “是啊,”牧师说。两片绊红悄悄爬上他的面颊,使他看上去显得既顽皮又快乐。“是啊;这好极了。” 约塞连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与牧师谈话的情景,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瞧,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医院里,现在我又在医院里了。最近一次我见到你也是在医院里。你这一向呆在哪儿?” 牧师耸了耸肩。“我一直在祷告,”他坦白道,“我尽可能呆在自己的帐篷里。每一回惠特科姆中士离开这个地区时我都要祷告,这样他就不会抓住我了。” “这样做有用处吗?” “这样做可以减轻我的烦恼,”牧师又耸了耸肩回答道,“再说,这样的话,我也有事可干了。” “噢,这很不错,不是吗?” “是呀,”牧师热烈地赞同道,好像他原先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呀,依我看,这确实不错。”他兴奋地俯下身来,显得既尴尬又焦虑。“约塞连,在你住院期间,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需要我为你带些什么东西来吗?” 约塞连快活地取笑他说:“像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之类吗?” 牧师的脸又红了。他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后又变得恭恭敬敬的。“像书籍啦,也许别的什么东西。我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让你高兴的事。你知道,约塞连,我们大伙都很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 “是啊,当然啦。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拦住了那个纳粹刺客。这是非常崇高的行为。” “什么纳粹刺客?” “就是那个来这儿暗杀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家伙呀。是你救了他们的命。你在楼厅上跟他扭打成一团时,他差一点把你刺死。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约塞连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不由得冷笑起来。”那人根本不是什么纳粹刺客。” “没错,是的。科恩中校说他是的。” “那人是内特利的女朋友。她是来找我的,不是来找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自从我把内特利的死告诉她以后,她就一直想杀我。” “可这怎么可能呢?”牧师脸色发青地愤然反驳道。他给弄得有点糊涂了。“他逃走时,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两个人全都看见了。官方的报告说,你拦住了一个前来暗杀他们的纳粹刺客。” “别相信官方的报告。”约塞连冷冰冰地提醒他。“那是这笔交易的一部分。” “什么交易?” “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的一笔交易。如果我见人就讲他们的好话,并且永远不在任何人面前批评他们叫其余的官兵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的话,他们就把我当做一个大英雄送回国去。” 牧师大吃一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既恼怒又沮丧,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势嚷嚷起来。“但这太可怕了!这是一笔见不得人的丑恶交易,难道不是吗?” “令人作呕,”约塞连回答说。他把后脑勺靠在枕头上,毫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我想,我们都同意用‘令人作呕’这个字眼来形容它。” “那你干吗要同意这笔交易呢?” “要么接受这笔交易,要么接受军法审判。” “噢,”牧师露出一副懊悔不已的神情,用手捂着嘴叫道。他局促不安地欠身坐回到椅子上。“我真不应该说刚才那番活的。” “他们会把我关到监狱里,让我和一帮罪犯呆在一起。” “当然啦。凡是你认为正确的,你就应当做。”牧师点点头,好像就此了结了这场争论,随即便陷入了窘迫的沉默之中。 “别担心,”过了几分钟,约塞连凄惨地笑了笑说,“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但你必须这么做,”牧师关心地俯下身来坚持道,“真的,你必须这么做。我没有权利影响你。我真的没有权利说三道四。” “你没有影响我。”约塞连吃力地翻过去侧身躺着,既庄重又嘲讽地摇了摇头。“耶稣啊,牧师!你难道不认为那是一种罪孽吗?救了卡思卡特上校的命!我决不允许在自己的档案里出现这桩罪行。” 牧师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先的话题上;“那你将怎么办呢?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关进监狱。” “我要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要么,我也许真的会临阵脱逃,让他们抓住我。他们大概会的。” “那样他们就会把你关进监狱。你不想进监狱吧。” “那么,我想我只好继续执行飞行任务,直到战争结束。我们中总有些人会活下来的。” “可你也许会送命的。” “那么,我想我还是不执行飞行任务吧。” “那你将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会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我不知道。外面热吗?这儿倒是很暖和的。” “外面很冷,”牧师说。 “你知道,”约塞连回忆说,发生了一件希奇古怪的事——也许是我做梦吧。我觉得刚才来过一个陌生人,他告诉我他抓住了我的伙伴。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依我看,这不是你想象出来的,”牧师对他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你就把这件事讲给我听了。” “那么,那个人真的说过这话了。‘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他说,‘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他那么凶恶的样子。我很想知道谁是我的伙伴。” “我倒认为我是你的伙伴,约塞连,”牧师既谦卑又诚恳地说,“他们肯定是抓住我了。他们记下了我的号码,一直在监视着我。他们要叫我到哪儿去,我立刻就得到哪儿去。他们审问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不,我不认为他们指的是你,”约塞连肯定地说,“我认为他们准是指内特利或者邓巴这一类的人。你知道,是指某一个在这场战争中送命的人,像克莱文杰、奥尔、多布斯、基德·桑普森或者麦克沃特。”约塞连突然吃惊地长叹一声,摇了摇脑袋。“我这才明白,”他叫道,“他们抓走了我所有的伙伴,不是吗?剩下的只有我和亨格利·乔了。”当他看见牧师的脸色变得煞白时,他不由得惊慌起来。 “牧师,出了什么事?” “亨格利·乔死了。” “上帝啊,不!是执行任务时死的吗?” “他是睡觉时做梦死去的,他们看见一只猫趴在他的脸上。 “可怜的家伙。”约塞连说着便哭了起来,他把脸伏在臂膀里,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眼泪。牧师没说再见就走了。约塞连吃了点东西后睡着了。半夜里,一只手把他摇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面容猥琐的瘦子。那人穿着病员的浴衣和睡衣裤,一边狞笑着,一边嘲弄地对他说。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约塞连心烦意乱起来、“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略显恐慌地追问道。 “你会发现的,老弟,你会发现的。” 约塞连伸出一只手去掐那个折磨自己的人的脖子,可那人毫不费劲地避开了他的手,怪笑一声逃到走廊里不见了。约塞连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哆嗦,脉搏直跳个不停,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很想知道谁是他的伙伴。医院笼罩在黑暗之中,一片寂静。他没戴手表,不知道几点了。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是个整夜卧床不起却又无法入睡的囚徒,在永无尽头的黑夜里企盼着黎明的到来。 阵阵寒气从他的双腿直往上逼来,他想起了斯诺登。斯诺登从来都不是他的伙伴,只不过是个他稍微有点熟悉的小伙子罢了。那一回,多布斯在内部对讲机里向约塞连呼叫,救救轰炸手、救救轰炸手。约塞连从炸弹舱的舱顶上爬过去,爬到机尾舱里,看见斯诺登受了重伤,眼看就要冻死了。一圈刺眼的金色阳光透过侧炮眼照射到他躺着的地方,在他的脸上跳动着。约塞连第一眼看见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时,胃里就立刻翻腾起来了,他觉得恶心。他心惊胆战地愣了几分钟才往下爬,匍匐着穿过炸弹舱顶上的狭窄通道,从装着急救药箱的密封皱纹纸板箱旁边爬过去。斯诺登双腿叉开仰面躺在舱板上,身上仍然裹着笨重的防弹衣、防弹钢盔、降落伞背带和飞行救生衣。离他不远处躺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小个子尾舱机枪手。约塞连看见斯诺登的大腿外侧有一个伤口,看上去足有一只橄榄球那么大,那么深。鲜血浸透了他的工作服,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碎布条,哪些是烂糊糊的血肉。 急救药箱里没有吗啡,也没有别的可以帮斯诺登止痛的药品。 约塞连只好眼睁睁地、心惊胆战地盯着那个裂开了的伤口。药箱里的十二支吗啡针全被人偷走了。在原来放针的地方有一张字迹工整的纸条,上面写着:“有益于M&M辛迪加联合体就是有益于国家。米洛·明德宾德”。约塞连一边诅咒米洛,一边拿起两片阿司匹林硬往斯诺登那两片毫无反应的苍白嘴唇里塞。不过,他先是匆匆忙忙地抓起一条止血带绑住斯诺登的大腿,因为在最初几分钟的慌乱之中,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只知道自己必须采取适当的措施,却一时想不出具体应该做些什么。他真怕自己会完全垮掉。斯诺登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动脉出血的迹象,可约塞连却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绑扎止血带的模样,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如何使用止血带。他假装成熟练和内行的样子摆弄着止血带,他能够感觉出斯诺登那暗淡无光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止血带还没绑扎好,他就恢复了镇定。他立即把止血带松开,以防产生坏疽。此时,他的头脑已经清楚,他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在急救药箱里翻来翻去,想找一把剪刀。 “我冷,”斯诺登轻声说,“我冷。” “你很快就没事了,小伙子,”约塞连笑着安慰他说,“你很快就没事了。” “我冷,”斯诺登又虚弱无力他说,他的嗓音听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得这样答应着。 “好啦,好啦。” “我冷。”斯诺登鸣咽着。“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约塞连害怕起来,动作也加快了。终于,他找到了一把剪刀。他小心翼翼地把斯诺登的工作服从伤口处往上剪开,一直剪到他的大腿根。随后,他又绕着他的大腿笔直地剪了一圈,把那件厚厚的华达呢工作服一截为二。他正剪着,那个小个子尾舱机枪手醒了过来,看了看他,便又昏过去了。斯诺登把头扭到另一边,以便更加直接地盯着约塞连。他那疲倦、无精打采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暗淡的光。约塞连心里有点发虚,竭力不去看他。他又顺着工作服的内侧接缝往下剪。从那个裂开的伤口里——那些疹人的肌肉组织仍在抽搐着、跳动着——殷红的鲜血不停地往外涌。透过这些,他看到的是不是一根粘糊糊的骨管呢,——鲜血就像房檐上融化的雪水那样分成许多细流往外流淌,不过,他的血又粘又红,一流出来就凝固住了。约塞连沿着工作服的裤管一直剪到底,又动手把剪断下来的裤管从斯诺登的腿上褪下来。裤管扑的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的卡其布短衬裤的底边露了出来,其中一侧浸透了血污,好像要用鲜血解渴似的。约塞连吃惊地看见,斯诺登赤裸的大腿是那样光滑而苍白,而他那白得出奇的小腿则毛茸茸地长满细细的、卷曲的淡黄汗毛,看上去令人厌恶又毫无生气,显得很特别。这时他看清了,这个伤口并没有橄榄球那么大,但却有他的手掌那么长、那么宽,而且非常深,里面血肉模糊,只能看见血淋淋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就像新鲜的碎牛肉。约塞连看出斯诺登没有生命危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伤口内的鲜血已经开始凝固了。在飞机降落之前,只要给他包扎一下,使他保持镇静就可以了。约塞连从急救药箱里拿出几包磺砖药粉来。当他轻轻地推着斯诺登,想叫他稍微侧一侧身子时,斯诺登哆嗦起来。 “我弄痛你了吗?” “我冷。”斯诺登呜咽着。“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说,“好啦,好啦。” “我冷,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伤口开始痛了,”斯诺登猛地缩了一下,突然哀怨地叫了起来。 约塞连又发疯似地在急救药箱里乱翻一通,想找支吗啡针:可是只找到了米洛的纸条和一瓶阿司匹林。他一边诅咒着米洛,一边把两片阿司匹林递到斯诺登的嘴边。他没有水给他服药。斯诺登几乎令人察觉不出地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愿意吃阿可匹林:他的脸苍白苍白的。约塞连摘下斯诺登的防弹钢盔,让他的头枕在舱板上。 “我冷。”斯诺登半闭着眼睛呻吟道,“我冷。” 他的嘴唇开始发青。约塞连有点惊慌失措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扯开斯诺登的开伞索、把尼龙降落伞布盖在他的身上。机舱里非常暖和、出乎他的意料,斯诺登突然抬了抬眼睛,疲倦而友好地冲他微微一笑,随后挪了挪屁股,好让约塞连给他的伤口敷上磺安药粉。约塞连干着干着便恢复了信心,重新变得乐观起来,飞机闯进一股垂直气流之中、剧烈地颠簸起来:约塞连突然吃惊地想起来,他把自己的降落伞忘在机头那边了。但是,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他一包接一包地把结晶状的白色药粉倒入那个血肉模糊的椭圆形伤口里,直到把殷红色全部盖住。接着,他忧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壮起胆子伸出一只赤裸的手抓起那些垂在外面的、渐渐变干巴了的缕缕肌肉,把它们塞回到伤口中去。他急急忙忙地用一大块药棉纱布盖住伤口,随即把手缩了回去。这场短暂的严峻考验总算过去了,他神经质地笑了笑。直接接触无生命的肉体并不像他所预料的那么令人恶心,于是,他一再找借口一次次用手指头去抚摸那个伤口,以确认自己是勇敢的。 然后,他动手用一卷绷带绑住那块纱布。当他第二次把绷带绕过斯诺登的大腿时,他看见在他的大腿内侧还有个小洞。这是个圆圆的、有两角五分硬币那么大的伤口,青紫的边缘卷缩着,中间黑洞洞的,血已经凝固了。弹片就是从这儿穿进去的。约塞连在这个伤口上也敷上一层磺安药粉,又继续往斯诺登的大腿上缠绷带,直到把那块纱布包扎紧为止。接着,他用剪刀剪断绷带,把绷带头塞到里面,打了个十分整齐的方结,紧紧系住绷带。他觉得自己包扎得很好,得意地跪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真诚而友好地对斯诺登咧嘴笑着。 “我冷。”斯诺登呻吟着。“我冷。” “你很快就没事了,小伙子,”约塞连安慰地抬了抬他的胳膊,向他保证道,“一切全都控制住了。” 斯诺登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冷。”他又说。他的眼睛呆滞、暗淡,就像两块石头,“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说。他越来越感到疑虑和惊慌。“好啦,好啦。不一会儿我们就着陆了,丹尼卡医生会来照料你的。” 可是,斯诺登还是不停地摇头。最后,他稍微扬了扬下巴,朝自己的腋窝示意了一下。约塞连弯下腰盯住那儿,看见就在防弹衣的袖筒上方,一片颜色奇怪的污迹从工作服里渗透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接着又激烈地咚咚跳个不停、跳得他透不过气来。斯诺登的防弹衣里面还有伤口。约塞连一把扯开斯诺登防弹衣的扣子,不由得尖声叫了起来。斯诺登的内脏涌了出来,湿漉漉地堆在地板上,而且伤口里面的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淌着。一块三英寸多长的弹片正巧从他另一侧的腋窝处射了进去。 这块弹片穿过他的腹腔,又在这边的肋骨处打通一个大洞,把他肚子里杂六杂八的东西全都带了出来。约塞连又尖叫了一声,伸出双手使劲捂住眼睛。他吓得浑身战栗,牙齿格格打战。他强迫自己再次抬眼看过去。他一边看一边痛苦地想,上帝造出的一切都在这儿了——肝、肺、肾、肋骨、胃,还有斯诺登那天午饭吃的煨番茄。约塞连最讨厌煨番茄。他头晕目眩地转过身去,一手按住热乎乎的喉咙,大口大口呕吐起来。他正吐着,那个尾舱机枪手醒了过来,看了他一眼,就又昏过去了。约塞连吐完之后,感到浑身疲乏无力,内心既痛苦又绝望。他虚弱地转回身对着斯诺登。斯诺登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急促,他的脸也变得越来越苍白。约塞连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够救活他。 “我冷,”斯诺登呜咽着说,“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机械地嘟哝着。他的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 约塞连也感到冷,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斯诺登那可怕的五脏六腑脏兮兮地淌了一地。他死死盯住它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们所包含的寓意是很容易领会的。人是物质,这就是斯诺登的秘密。把他从窗口扔出去,他就会摔下去;把他点燃了,他就会烧起来;把他埋入地下,他就会和别的各种垃圾一样腐烂。灵魂离去之后,人就变成了垃圾。这就是斯诺登的秘密。成熟的时机决定一切。 “我冷,”斯诺登说,“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说,“好啦,好啦。”他扯开斯诺登的开伞索,把白色的尼龙降落伞布盖在他的身上。 “我冷。” “好啦,好啦。” --------42、约塞连-------- “科恩中校说,”丹比少校既谨慎又满意地笑着告诉约塞连,“那笔交易仍然有效。一切都正在顺利进展之中。” “不,不是的。” “噢,是的,的确是的,”丹比少校关切地坚持道,“事实上,一切都比以前好多了。你真是交了好运,差一点就叫那个女人给杀死了。现在,这笔交易可以顺利进行了。” “我没跟科恩中校做任何交易。” 丹比少校兴致勃勃的乐观劲头突然间全没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可你确实跟他谈过一笔交易,不是吗?”他苦恼而困惑地问道,“你们难道没有达成协议吗?” “我撕毁了协议。” “可你们达成协议时是握了手的,不是吗?你像个正人君子那样答应了他。” “现在我改主意了。” “哦,唉。”丹比少校叹了口气。他用一块折叠起来的白手帕徒劳无益地擦拭着他那忧郁的前额。“可为什么呢,约塞连?他们向你提出的是一笔很好的交易。” “是一笔卑鄙下流的交易,丹比。是一笔令人作呕的交易。” “哦,唉,”丹比少校烦躁地叹气道。他抬起一只光溜溜的手,抹了抹自己金属丝般的黑头发,他那一头又粗又短的卷发早已让汗水给浸透了。“哦,唉。” “丹比,你难道不认为这笔交易令人作呕吗?” 丹比少校思索了一下。“是的,我是觉得它令人作呕,”他勉勉强强地承认道。他那双眼球突出的圆眼睛里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可既然你不喜欢,那又为什么要做这笔交易呢?” “我是一时软弱才这样做的,”约塞连阴郁地、嘲讽地打趣道,“我是想救自己的命。” “难道你现在就不想救自己的命了吗?” “正是为了这个,我才不让他们派我去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 “那么,让他们送你回国,你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我让他们送我回国,是因为我已经执行了五十次以上的飞行任务,”约塞连说,“并不是因为我被那个姑娘捅了一刀,也不是因为我变成了这么个顽固不化的狗杂种。” 戴着眼镜的丹比少校使劲摇了摇头,一脸诚恳的苦恼神情。 “那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把几乎所有人送回国去。大多数人都已经执行了五十次以上的飞行任务。如果卡思卡特上校一下子要求增派这么多毫无经验的补充机组人员的话,上头不可能不派人来调查的:那样一来,他就掉进他自己设的陷阱里去了。” “那是他的问题。” “不,不不,约塞连,”丹比少校焦虑地反对道,“这是你的问题。 因为;如果你不履行这笔交易的话,只要你办好手续出了医院,他们马上就会对你进行军法审判。” 约塞连把大拇指搁在鼻尖上朝丹比少校做了个蔑视的手势,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地哈哈一笑。“叫他们见鬼去吧:别骗我啦,丹比、他们根本不会这样做。” “可他们为什么不会?”丹比少校惊奇地眨着眼睛问道。 “因为我眼下已经把他们握在手心里了。有份官方报告说,我是被一个前来暗杀他们的纳粹刺客刺伤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是再对我进行军法审判的话,那不是出他们自己的洋相嘛。” “可是,约塞连!”丹比少校叫道,“还有另一份官方报告说,你是在从事黑市交易时被一个单纯的姑娘刺伤的。那上面说,你参与的黑市交易范围广泛,你甚至还卷入了破坏活动以及向敌方出售军事秘密的勾当。” 约塞连不由得大吃一惊,又是诧异又是失望,“另一份官方报告?” “约塞连,他们想准备多少份官方报告就可以准备多少份,这样一来,在任何一种特定情况下,他们需要哪人份就可以选用哪一份;这儿点你难道不知道吗?” “哦,唉,”约塞连垂头丧气地嘟哝着,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哦,唉。” 丹比少校露出一副出于好意的急切神情,热心地劝说者他。 “约塞连,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让他们送你回国吧,这样做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是对卡思卡特、科恩和我有好处,并不是对每个人。” “是对每个人。”丹比少校坚持道,“这样做整个问题全都解决了。” “对大队里那些将不得不执行更多飞行任务的人也有好处吗?” 丹比少校畏缩了一下,不安地把脸转过去了一会儿。“约塞连,”他回答道,“如果你逼得卡思卡特上校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并证明你犯有他们指控你的所有罪行的话,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你会坐很长一段时间牢的,你的一生就全给毁了。” 约塞连越往下听心里越着急。“他们会指控我犯了什么罪呢?” “在弗拉拉上空作战失利;违抗上级,拒绝执行与敌方交战的命令,以及开小差等等。” 约塞连严肃地吸了吸两颊,“他们能指控我犯了这么一大堆罪状吗?在弗拉拉的那场空战后,他们还发给我一枚勋章呢。现在他们又怎么能够指控我作战失利呢?” “阿费将宣誓作证,说你和麦克沃特在你们给上级的报告中说了假话。” “我敢打赌,那个杂种准会这么干的。” “他们还将证明你犯有下列罪行,”丹比少校一件一件地列举着,“强奸,参与范围广泛的黑市交易,从事破坏活动,以及向敌方出售军事秘密等等。” “他们将如何证明这些呢?这些事情我一样也没有干过。” “可是他们手里有证人,那些人会宣誓作证说你干过。他们只需说服人家相信,除掉你对国家有好处,就可以找到他们所需要的全部证人。从某一方面说,除掉你对国家会有好处的。” “从哪方面呢?”约塞连追问道。他强压住心头的敌意,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慢慢抬起身子来。 丹比少校往后缩了缩身体,又擦拭起额头来。“唉,约塞连,”他结结巴巴地争辩道,“在目前这个时候,把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搞得声名狼藉,对我们的作战行动是没有好处的。让我们面对现实,约塞连——不管怎么说,我们大队的战绩确实出色。如果对你进行军法审判而最后又证实你无罪的话,其他人很可能也会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卡思卡特上校就会当众丢脸,部队的作战能力也许就全部丧失了。所以,从这方面讲,证明你有罪并把你关进监狱,对国家是会有好处的,即使你没罪也得这样做。” “你把事情说得多么动听啊!”约塞连刻薄而怨恨地厉声说道。 丹比少校的脸红了。他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不敢正眼看约塞连。“请不要怪我,”他带着焦虑而诚恳的神情恳求道,“你也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我现在所做的不过是试图客观地看问题,并且找出办法来解决一个极为困难的局面。” “这个局面又不是我造成的。” “可你能够解决它。要不你还能干些什么呢?你又不愿意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 “我可以逃走。” “逃走?” “开小差,溜之大吉。我可以甩开眼前这个乌七八糟的局面,掉头就跑。” 丹比少校大吃一惊。“往哪儿跑?你能去哪儿呢?”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跑到罗马去,在那儿藏起来。” “那样你的生命就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之中,他们随时会找到你的。不,不,不,不,约塞连。那样做是卑鄙可耻的,会带来灾难。 逃避问题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的。请相信我,我是想尽力帮助你的。” “那个好心的密探把大拇指戳进我的伤口之前就是这么说的,”约塞连嘲讽地反驳道。 “我不是密探,”丹比少校愤怒地回答道。他的双颊又涨红了。 “我是个大学教授,我具有极强的是非感,我决不会欺骗你,也决不会对任何人撒谎。” “要是大队里有谁向你问起我们的这次谈话,那你怎么办?” “那我就对他撒个谎。” 约塞连嘲讽地大笑起来。丹比少校虽然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却也松了口气,靠坐到椅背上。约塞连情绪上的变化预示着短暂的缓和气氛的出现,这似乎正是丹比少校希望看见的,约塞连凝视着丹比少校,神情中既流露出淡淡的怜悯又包含着轻蔑。他背靠着床头坐了起来,点燃一支香烟,露出一副苦中取乐的神情微笑着,怀着一种奇特的同情盯着丹比少校的脸。自从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那一天德里德尔将军下令把丹比少校拖出去枪毙时起,丹比少校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惊恐表情来,而且再也无法抹去。那些给惊吓出来的皱纹也像深深的黑色伤疤一样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脸上。约塞连为这位文雅正派的中年理想主义者感到惋惜,正像他总是为许多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小毛病、遇到这种或那种小麻烦的人感到惋惜一样。 他故作亲热地说:“丹比,你怎么能够跟卡思卡特和科恩这样的人一块共事呢?这难道不使你倒胃口吗?” 约塞连的这个问题似乎使丹比少校感到惊奇。“我跟他们共事是为了帮助我的祖国,”他回答说,好像这个回答是不言而喻的。 “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是我的上级,执行他们的命令是我能对我们所进行的这场战争作出的唯一贡献。我和他们共事,是因为这是我的职责,而且,”他垂下眼睛,压低嗓门补充说,也因为我不是个富于进取心的人。” “你的祖国已经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约塞连心平气和地开导他说,“所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帮助他们。” “我尽量不这么考虑问题,”丹比少校坦率地承认道,“我极力把注意力只集中在已取得的巨大成果上,极力忘掉他们也在获得成功这一事实。我极力骗自己说,他们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 “你知道,我的麻烦也就在这里,”约塞连抱拢双臂,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说道,“在我和我的全部理想之间,我总是发现许多个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科恩、卡思卡特那样的人,而这种人又多多少少改变了我的理想。” “你应当尽量不去想他们,”丹比少校口气肯定地劝告说,“你决不能让他们改变你的行为准则。理想是美好的,但人有时却不是那么美好、你应当尽量抬起头来看大局。” 约塞连怀疑地摇了摇头,拒绝接受丹比的劝告。“当我抬起头来时,我看到人们全在设法赚钱。我看不见天堂,看不见圣人,也看不见天使。我只看见人们利用每一次正当的冲动和每一场人类的悲剧大把大把地捞钱。” “可你应当尽量不去想这类事情。”丹比少校坚持道,“你应当尽量不让这类事情弄得你心烦意乱。” “噢,我倒也没有真的心烦意乱。不过,叫我心烦意乱的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傻瓜。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而我们其余的人都笨得很,你知道,丹比,我刚才突然头一回冒出这么个念头,也许他们是对的。” “可你也应当尽量不去想这种事。”丹比少校争辩道,“你应当只考虑国家的利益和人类的尊严。” “是啊,”约塞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