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强烈的不知所措的情绪,如意料之中地在他的心里乱窜。可恶,消灭它,他恨恨地想。直到她的脸上绽开笑容。“好啊。”“好。”他的下巴因肾上腺素加速分泌而微微颤抖。“太好了。汤玛士!”听点音乐,喝点威士忌,也许还会再给她讲几个著名犯罪现场的故事。他性格中潜藏的历史癖还很好奇她父亲的事,想知道六七十年代的警察工作是什么样子,想知道声名狼藉的中城南管片过去的情况。莱姆大喊:“汤玛士!拿床单来,还要一条毯子。汤玛士!我真不知道这鬼东西到底在做什么。汤玛士!”莎克丝刚想说什么,那位看护已经出现在门口,没好气地说:“林肯,你粗鲁地吼叫一声就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艾米莉亚要再次留下来过夜,你能拿些毛毯和枕头来放在沙发上吗?”“不,不再睡沙发了,”她说:“我比较喜欢睡在床上。”莱姆被她的婉言拒绝刺伤了。他悲哀地想:这种感觉也有好多年没有过了吧?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挤出笑容说:“楼下有间客房,汤玛士会带你过去。”然而,莎克丝却把皮包放下了。“没关系,汤玛士,你不必麻烦了。”“一点也不麻烦。”“好了,晚安,汤玛士。”她走到房门口。“哦,我……”她微笑地望着他。“可是……”他越过她看向莱姆。莱姆皱着眉头,对他摇摇头。“晚安,汤玛士,”她坚决地说。“小心脚下。”汤玛士一步步倒退着走出房门来到走廊,她缓缓地把房门关上,门锁“啪嗒”一声扣上了。莎克丝踢掉鞋子,脱下运动长裤和T恤,只穿着一件蕾丝胸罩和宽松的棉质内裤。她爬上克林尼顿床,躺到莱姆身边,全然展现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男人床上与生俱来的统治权。她扭动了几下,身体马上陷入充满小滚珠的床垫中,不禁笑了起来。“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她说着,像猫一样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四肢,然后惬意地闭上眼睛,问:“这样你不会介意吧?”“一点也不。”“莱姆?”“怎么?”“再给我讲讲你那本书,好吗?再讲一些犯罪现场发生的故事。”他开始讲述皇后区一个聪明的连环杀手的故事,但不到一分钟,她就已经睡着了。莱姆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乳正贴着他的胸口,膝盖也压在他的大腿上。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女人的发丝垂拂在他的脸上,那种痒兮兮的感觉,他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对一个有着超常的记忆力、一直活在过去的人来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确切地想起,上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他只记得,是某个和布莱妮在一起的晚上,他想,应该是在自己发生意外之前的事。他还记得,当时他决定忍受这种瘙痒,为了不惊扰熟睡中的妻子,始终没有把她的头发拨开。现在,就算他想要,也没有能力去拨开莎克丝的头发了。不过,他也没打算把它们拨开。相反,他希望这种感觉能尽可能地延续下去,直到永远。第四部 变成骨头变成骨头(12)36第二天早上,林肯·莱姆又是孤独一人了。汤玛士去商场购物,库柏返回位于中城的资源调度组实验室。文森·皮瑞蒂已经完成在范布沃特街和莎克丝家的现场鉴证工作。他们找到的证物少得可怜,不过莱姆把这个结果归因于823号嫌疑犯太过狡猾,而非皮瑞蒂的天赋局限。莱姆一直在等待新的犯罪现场报告。但杜拜恩和塞利托都认为823号嫌疑犯已经躲藏起来了,至少暂时会这么做。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再没有新的袭击警察或绑架人质的案件发生。负责保护莎克丝的是一名来自机动小组的大块头巡警,此时正陪着她到布鲁克林的某家医院去找一位耳鼻喉科医生;泥土还是对她的喉咙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莱姆自己也有一个保镖,是从第二十警区调来的一名武装警察,此时就守卫在他家大门外。这位警察十分和善,莱姆已经和他认识多年,以前总喜欢和他在一起辩论爱尔兰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的高下优劣。今天莱姆的心情很好,他用对讲机和楼下的警员通话。“这几个小时会有一位医生来找我,你可以让他直接上来。”那个警察说他知道了。威廉·伯格医生答应过莱姆,今天他会准时出现。莱姆把头靠回到枕头上,意识到今天的他并不是完全孤单。在窗台上,两只游隼正在来回踱步,表现出少有的惊恐,看上去很不自在。又有一个低气压正在接近这座城市。虽然莱姆的窗外是一片晴空,但他还是宁愿相信那两只鸟,它们是绝对可靠的晴雨表。他看看墙上的时钟。上午十一点。和两天前一样,他正在等待伯格的到来。这就是生活,他心想:拖延再拖延,但到最后,在命运的安排下,我们总会来到我们该到的地方。他看了二十分钟电视,不停地调台,想看看和绑架案有关的新闻,但所有的电视台都在竞相播放联合国大会开幕的特别报道。莱姆觉得厌烦,就转台看了一会儿重播的连续剧“马特洛克”,又调回新闻频道,那位漂亮的CNN记者仍然站在联合国大楼前,于是他就把电视关掉了。电话铃响了,他操作了几个复杂的程序后,接通电话。“喂?”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林肯?”“我是。”“我是吉姆·鲍林,你好吗?”莱姆想起他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这位队长——如果不算昨晚电视上的记者招待会的话。在记者会上,他不时地附在市长和威尔逊局长的耳边,及时为他们提供准确的信息。“我很好。我们的嫌疑犯有消息吗?”莱姆问。“还没有,不过我们会抓到他的。”又是一阵沉默。“对了,就你一个人在家吗?”“是啊。”再次沉默,时间更长了。“我可以过你那里去吗?”“当然。”“半小时后?”“我肯定在。”莱姆愉快地说。他把头倒在厚厚的枕头上休息,眼睛溜向挂在一览表旁边的晾衣绳结。这个绳结仍然没有解开——他为自己的这个妙喻笑出声来——是个没了结的问题。他不愿在还没想出这个绳结代表什么含义之前,就放手离开这个案子。他记得鲍林是个钓鱼迷,也许他能认出……鲍林,莱姆突然全身一震。吉姆·鲍林……外表(·白种男性,个头瘦小·穿深色衣服·旧手套,浅红色小羊皮·剃须水:掩盖其他味道用?·滑雪头套?海军蓝?·深色手套·剃须水:布拉特牌·头发不是棕色·食指上有道深疤痕·穿休闲服·黑色手套)住所(·可能有安全的房子·地点靠近:百老汇大道与八十二街路口夏普瑞超市;格林威治大道与银行街路口夏普瑞超市;第八大道与二十四街路口夏普瑞超市;休斯顿路与拉法叶路路口夏普瑞超市·老旧建筑,粉红色大理石·至少有一百年老,可能是官邸或公共建筑·联邦式建筑,下东区·藏身地点靠近考古现场)交通工具(·黄色出租车·新款轿车·浅色:灰色,银色,米色·开出租车,可能是偷来的·赫兹公司,银色金牛座,今年最新型号)其他(·熟悉犯罪现场工作·也许有案底·熟悉指纹·0.32口径柯尔特手枪·捆绑被害人的绳结很不寻常·对“旧东西”极感兴趣·称呼一位受害人“汉娜”·略懂德语·特别钟爱地下室·双重人格·也许是牧师、政客、社工或顾问·鞋:不寻常的磨损方式,常常阅读?·折断被害人手指时会听声音·留下蛇骨羞辱警方·想剥被害人脚皮·称呼一位被害人“玛格”·母亲与小孩,对他有特殊意义?·《老纽约的犯罪》是他的范本?·效仿“集骨者”詹姆斯·斯奈德作案·憎恨警察)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位警察队长一定要坚持由林肯·莱姆处理这个案子。他为什么花这么大工夫力保他,而不是皮瑞蒂?如果从他的仕途着想,皮瑞蒂应该是更好的选择。莱姆又想起,当FBI试图把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强行从市警察局手中抢走时,鲍林是如何冲着戴瑞大动肝火。现在他才想到,鲍林卷入这个案件的过程本身,就存在很多蹊跷。823号不是那种会让人主动请缨缉拿的嫌疑犯,即使你想找点刺激的案子,想为你的个人破案记录添上几笔亮色,也不会选中他。这件案子太容易造成被害人死亡,太容易让媒体或同僚抓住攻击、中伤你的把柄,只要他们想这么做。鲍林……莱姆想起他是多么轻易地进入自己的房间,检查一下他们的进展,然后匆匆离开。当然,他要向市长和局长汇报。可是……一个念头蓦地闯进莱姆的脑海:鲍林汇报的对象是否另有其人?某些想掌握案件调查进展的人,比如那个嫌疑犯?可是,鲍林怎么可能会和823号嫌疑犯扯上瓜葛?这似乎太……突然,莱姆仿佛挨了一记闷棍。鲍林会不会就是那个不明嫌疑犯?当然不可能。这太荒谬、太可笑了。且不论动机和意义都没有可能性,他根本没有机会实施犯罪。好几次绑架案发生的时候,鲍林就在莱姆的房间里……第四部 变成骨头变成骨头(13)会是他吗?莱姆抬头看向一览表。深色衣服,皱皱的棉质长裤。鲍林在过去的几天里确实穿过深色的运动服,但这能说明什么?这种穿着的人数不胜数……楼下的大门打开,又合上了。“汤玛士?”没有人回答。看护汤玛士几小时内还不会回来。“林肯?”噢,糟了。妈的。莱姆慌忙操纵电子控制器拨打号码。9……1……他下巴一滑,光标点在了“2”这个数字上。脚步声已经上了楼梯。他想重新拨号,但忙中出错,反而把操纵杆碰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吉姆·鲍林已经走进了房间。莱姆原指望楼下的警卫会先用对讲机和楼上联络,但显然,一个小警察根本想也不想,就会让刑警队长直接进门。鲍林的深色夹克没有系扣,莱姆瞥了一眼他腰上的自动手枪。他无法看清那是不是警用武器,但他知道,0.32口径的柯尔特手枪正是纽约市警察局装备给个人使用的武器之一。“林肯。”鲍林说。他看上去明显有些不自在,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小块白色的脊椎骨上。“你好吗,吉姆?”“还可以。”鲍林喜欢从事户外运动,他的手指上是否会有长年累月抛掷鱼线而造成的疤痕?或是在哪次不小心被猎刀割伤?莱姆想看个仔细,但鲍林却一直把手插在裤袋里。他的手在口袋里抓着什么东西?是刀吗?鲍林当然熟知刑事鉴证和犯罪现场的知识,知道怎样才能不留下证物。至于滑雪头套?如果鲍林就是那个不明嫌疑犯,他当然得戴上头套,因为万一有某个被害人幸存,迟早都会把他指认出来。还有剃须水……说不定嫌疑犯不是喷在自己身上,而是带到现场洒上几滴,好让警方误以为他身上也是这种味道?这样一来,当鲍林在这里出现的时候,身上没有这种香水味,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怀疑他。“就你一个人吗?”鲍林问。“我的看护……”“楼下的警员说他不会很快回来。”莱姆犹豫了一下。“没错。”鲍林个子不高,但却十分强壮,头发是浅茶色的。莱姆想起泰瑞·杜拜恩的话:凶手是个修养有素、行为端正的人,也许是牧师、顾问或政客,是一个平日以帮助别人为职业的人。例如警察。莱姆心想,这回他真的要死了。令他诧异的是,现在他竟然不想死。不是这种方式,不要在别人的胁迫下死去。鲍林走向床边。然而,他却无力抵抗,只能任凭眼前这个人处置。“林肯。”鲍林又叫了一声,脸色阴沉如水。在两人目光交接的一刹那,好像有电流产生,碰出了火花。鲍林连忙把视线移开,望向窗外。“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对吧?”“奇怪?”“为什么我会坚持要你接手这个案子。”“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的才华。”这句玩笑没有在鲍林脸上引起任何表情。“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吉姆?”鲍林的十指交叉,紧紧地握在一起。他的手指不很粗壮,却十分有力。这是一双渔夫的手,一双运动家的手,没错,也许看上去略嫌斯文,但毫无疑问足以将一只可怜的野兽从它的洞里拖出,用利刃划开它平滑的肚皮。“四年前,在谢泼德一案中,我们曾在一起合作过。”莱姆点点头。“工人在地铁车站的工地里发现了那名警察的尸体。”莱姆想了起来。先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就像电影《冰海沉船》里泰坦尼克号沉没时发出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霰弹枪击发似的爆裂巨响,那根梁柱直落下来,砸在他的后颈上,泥土也在一瞬间就把他全身掩埋。“你到那里去做现场鉴证。你独自一人,就像你惯常做的那样。”“是啊,我向来那样。”“你知道我们后来是怎样把谢泼德定罪的吗?我们有目击者。”目击者?莱姆从未听说过这一节。自从意外发生后,他就与这件案子完全没了关系,只听说谢泼德被逮捕、定罪,三个月后在瑞克岛被人刺死,凶手至今没有找到。“确实有目击者。”鲍林说:“他可以证明谢泼德带着杀人凶器到过一位被害人的家。”鲍林走近床边,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们找到目击者,是在发现最后一具尸体的头一天——那具在地铁站的尸体。在我请你去做现场鉴证之前。”“你说什么,吉姆?”鲍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其实我们不需要你,根本不需要你的犯罪现场鉴证报告。”莱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鲍林点点头说:“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一心只想逮住那个该死的混蛋谢泼德……想把案子办得铁案如山。你也知道一份由林肯·莱姆出具的现场鉴证报告对那些辩护律师意味着什么,足以把他们的屎尿都吓出来。”“这么说,即使没有我从地铁站现场得到的鉴证报告,谢泼德也一样会被定罪?”“没错,林肯。但事实比这更糟。你知道吗?纽约交通局的工程师事先告诉过我现场不太安全。”“那个地铁工地。你要我在他们没有加固好工地设施之前,就进去做现场鉴证?”“谢泼德专杀警察,”鲍林的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我一心想抓住他,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将他绳之以法,但是……”他把头深深地埋进双手中。莱姆无言以对。他的耳畔回荡着梁柱的吱嘎声,木头折断的爆裂声,然后是泥土倾盆而下时的沙沙声,把他的整个身体都埋在下面。奇怪的是,当他的心跳因恐惧而加速时,他的身体却有一种暖融融的祥和感。“吉姆……”“这就是我想由你处理这个案子的原因,林肯,你明白吗?”鲍林刚毅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望着桌上的那节脊椎骨。“我时常听人说起你的事,说你成了一个废物,整天躺在家里浪费生命,一门心思想着自杀。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想试着为你做点什么,让你有机会找回过去的自己。”莱姆说:“这三年半里,你就是抱着这种罪恶感过过来的?”“你了解我,林肯,每个人都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给罪犯套上枷锁,只要他稍一捣蛋,他就死定了。我对罪犯毫不手软,在没抓住他们、盯死他们之前,我绝不松手。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对他们太过分了,但他们都是罪犯——至少也是嫌疑犯。他们和我不是同类人,他们不是警察。而发生在你身上的是……是一种罪孽,而且错误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又不是新手,”莱姆说,“如果我认为现场不够安全,我是不会下去工作的。”“可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另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莱姆抬起头,以为进来的人是伯格,但从楼梯口出现的人却是彼特·泰勒。莱姆这才想起来,今天也是泰勒医生来为他做非自主神经反射发生后的例行检查的日子。他估计,这位医生恐怕还打算和他谈谈伯格和忘川协会。不过现在莱姆没心情谈这些事,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消化一下刚才鲍林的一番表白。这些话此刻还堵在那里,和莱姆的大腿一样麻木。但他还是说:“进来吧,彼特。”“林肯,你的警卫系统还真好笑。那个警察问我是不是医生,然后就让我上来了。怎么着?难道律师或会计就会被一脚踢走吗?”莱姆笑着说:“你先稍待一会儿。”然后转过头,继续对鲍林说:“这就是命,吉姆,我命该有此一劫。我是在错误的时间进入了错误的地点,事情就发生了。”“谢谢你,林肯。”鲍林把手放在莱姆的肩上,轻轻地捏了捏。莱姆点点头,为了缓和这种尴尬的气氛,赶紧为他们两人介绍:“吉姆,这位是彼特·泰勒,我的主治医生之一。这位是吉姆·鲍林,我以前的同事。”“很高兴认识你。”泰勒说着,伸出了右手。他的动作幅度很大,莱姆的目光不由得跟了过去,恰好看见泰勒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很深的月牙形疤痕。“不!”莱姆大叫。“这么说,你也是警察喽?”泰勒紧紧抓着鲍林的手,左手却牢牢地握住一把尖刀,在鲍林的胸口上猛刺了三刀。凭借他外科医生的专业知识,这三刀都准确地避开了肋骨,毫无疑问,他不想弄伤珍贵的骨头。第四部 变成骨头变成骨头(14)37泰勒两个箭步就冲到莱姆床边,一把从莱姆的手指下夺出电子控制器,远远地扔到房间的另一边。莱姆大声呼救,但泰勒说:“那个警察也死了。”他朝门口点点头,指的是楼下的那名警卫。鲍林还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扭动,像一只脊椎被折断的猛兽,鲜血不断从他的胸口喷向地面和墙壁上。泰勒在一旁出神地观看着。“吉姆!”莱姆凄声呼喊:“不要,噢,不……”鲍林双手捂住胸前的伤口,房间里充满了他垂死前喉咙里发出的汩汩声,以及双脚拼命蹬踏地板的声音。终于,在最后一次急剧的抽搐之后,他倒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沾染鲜血的眼睛茫然无神地凝视着天花板。泰勒转过身,绕着莱姆的病床缓缓走动,眼睛始终盯在林肯·莱姆的身上。他走得很慢,手里拿着刀子。他的呼吸声很沉重。“你到底是谁?”莱姆气喘吁吁地问。泰勒没有回答,只是上前一步,伸手握住莱姆的胳臂,捏了几下他的骨头,力道也许很重,也许很轻,莱姆感觉不到。他又用手分开莱姆的左手无名指,把它抬高,将尚在滴血的刀尖,插入指甲缝中。莱姆微微感到有些痛,心里有种恶心不安的感觉。接着,痛感突然加重,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时,泰勒注意到一件东西,整个人愣住了。他喘着粗气探过身去,盯着架在翻页机上的那本《老纽约的犯罪》。“怎么……你还是发现了……噢,警察部门真应该以有你这样的人物而感到骄傲,林肯·莱姆。我以为你还得花上几天才能找到我的房子,我想到时候玛格早已被野狗分食干净了。”“你为什么这么做?”莱姆问。泰勒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打量着莱姆,压低声音,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过去没有好好地利用你的才能,你知道吗?在过去。你很怀念过去,对吧?过去的时光。”过去的时光……他是什么意思?他摇了摇有些歇顶的脑袋——他的头发是灰色而不是棕色的,把目光投向一本莱姆写的刑事鉴证教科书,眼神里流露出赞赏的表情。慢慢地,莱姆开始有点明白了。“你读了我的书,”莱姆说:“你钻研过它。在图书馆,对不对?在离你住所最近的市立图书馆分馆。”原来,823号嫌疑犯是自己的读者。因此他知道莱姆的刑事鉴证程序,这就是他之所以要很仔细地清理现场,之所以即使接触绝大部分刑事鉴证家认为不会留下指纹的物体也要戴上手套,之所以在现场喷洒剃须香水的原因——他很清楚莎克丝要找的是什么。当然,他不会只看了莱姆的这一本书。他一定也看过《犯罪现场》。所以他才会想出故意留下线索的点子——老纽约的线索,只有林肯·莱姆才看得懂的线索。泰勒拿起那块他在八个月前送给莱姆的脊椎骨,捏在手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莱姆看到这件礼物,才蓦然惊觉,原来这块骨头竟是这场恐怖事件的预告。泰勒的眼神好像散失了焦距,茫然地望着远方。莱姆想起他以前见过这种表情,过去几个月来泰勒为他检查身体的时候,就偶尔出现这种状况,他一直以为这位医生是在专注地思索,现在才明白这是疯子的征象——一直努力维持正常的控制力,在一时间突然消失了。“告诉我,”莱姆问:“为什么?”“为什么?”泰勒小声重复着莱姆的问题,把手伸向莱姆的大腿、膝盖、小腿、脚踝,一路摸索下去。“因为你是卓越非凡的,莱姆,你是独一无二、无懈可击的。”“你是什么意思?”“对一个一心想死的人,你能用什么方法惩罚他?如果杀了他,你反而遂了他的心愿。所以我要让你活下去。”莱姆终于想到答案了。过去的时光……“那是假的,对吧?”莱姆低声说:“奥尔巴尼验尸官的死亡通知,是你自己伪造的。”柯林·斯丹顿。泰勒医生就是柯林·斯丹顿。他就是那个在中国城街头,全家人当着他的面被人射杀的男人,就是那个瘫软在受伤的妻子和两个小孩面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失血而死,却迟迟下不了先救哪一个的痛苦决定的男人。你失落了东西,在过去的时光。现在,一切答案都已水落石出,但是,已经太晚了。所以他会观看被害人:T.J.柯法斯,莫娜莉,还有卡罗拉·冈兹。他冒着被抓获的风险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就像斯丹顿站在家人面前,看着他们死去一样。他想复仇,但他是位医生,立过决不伤害生命的誓言,所以在他放手杀人之前,必须先把自己转化成他的灵魂导师——“集骨者”詹姆斯·斯奈德,一个因为家庭被警察毁坏而矢志复仇的19世纪狂人。“从精神病院出来后,我就回到了曼哈顿。我读了法庭报告,知道你是如何漏失了仍藏在犯罪现场的凶手,他又是如何冲出公寓伤害无辜的,那时我就决定要杀了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我等了又等,期望会有变化发生,后来,我就找到了这本书。詹姆斯·斯奈德,他的遭遇和我完全相同,他能做到的事,我当然也一定行。”我把他们变成骨头。“那份死亡讣告。”莱姆提醒他。“没错,那是我自己在电脑上写的,然后发送到纽约市警察局,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了。然后,我把自己改变成另外一个人,彼特·泰勒医生。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名字。你猜得出来吗?”他瞥了瞥墙上的一览表。“答案就在那上面。”莱姆看看一览表。略懂德语。“斯奈德,”莱姆叹了口气,说:“在德语里就是‘裁缝’的意思。”(斯奈德的原文为Schneider,等于英文里的tailor(裁缝),因此斯丹顿根据谐音把自己的假名取为泰勒(Taylor)。——译者)斯丹顿点点头。“我在图书馆里花了好几个星期,阅读有关脊椎神经外伤的书籍,然后打电话给你,谎称我是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派来的。我本打算一见面就杀了你,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让你慢慢地流血而死。也许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但谁能想到?”他睁大眼睛说:“我发现你那时一心想杀死自己。”他俯身凑近莱姆:“上帝啊,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那副熊样,你这个混蛋,你根本就是个活死人了。我知道我必须……必须让你想活下去,我得再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目的。”所以,他绑架的是什么人无关紧要,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的目标。“你根本不在意人质是死是活。”“当然不。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迫使你去拯救他们。”“那个绳结,”莱姆问,注意到那个挂在墙上招贴旁边的晾衣绳。“是外科手术缝合用的绳结吗?”他点点头。“我想也是。还有你手指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我的手指?”他皱皱眉头,“你是怎么……她的脖子!你从汉娜的脖子上采到了指纹。我就知道会有这种可能,但当时没想到真的会发生。”他懊恼自己太过大意。“我在精神病院的图书室里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用碎片割腕自杀。”斯丹顿接着说:“我用手猛捏玻璃杯,直到它爆裂为止。”他用左手的无名指,轻轻地抚摩着那道疤痕。“夺去他们生命的,”莱姆平静地说,“你的妻子和孩子,是意外,一场可怕的、不幸的意外。但那不是谁故意造成的,是一场错误。对你、对他们,我都感到很难过。”用一种强自压抑的语调,斯丹顿低吼道:“还记得你自己是怎么写的吗?……在那本教科书的前言里?”他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刑事鉴证学家知道每个行为都有其后果,不论多么巧妙,多么微细,嫌疑犯的出现总会给犯罪现场带来一些改变。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以识别和锁定罪犯,使正义得到伸张。”斯丹顿抓住莱姆的头发,把他的头提了起来。两人的脸相距只有几英寸,莱姆可以闻到这疯汉呼吸的气息,看见他灰白的皮肤上渗出的汗珠。“瞧,我就是你的错误行为的直接后果。”“这样你能达到什么目的?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比过去更糟。”“噢,我可没打算杀你,至少现在没有。”斯丹顿松开莱姆的头发,后退两步。“你想知道我要怎么做吗?”他喃喃地说:“我要杀了你的医生,那位伯格先生。但不用他那种杀人方法。对,不用安眠药,也用不着烈酒。我们来看看他喜不喜欢传统的死亡方式。然后是你的朋友塞利托。至于莎克丝警员?她也一样。她已经侥幸逃过一次,但我下次不会再给她机会了。我要再把她活埋一次。当然,汤玛士也一样。我会让他死在你的面前。我会把他变成骨头……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变成骨头。”斯丹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也许我们今天就可以把他料理好。他什么时候回来?”“是我犯了错,全是我……”莱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清清嗓子,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接着说:“是我的错,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不,是你们所有人的错,这是……”“求求你,你不能……”莱姆又开始咳了起来,这一次更加强烈更加痛苦,他勉强把它控制住。斯丹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你不能伤害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莱姆的声音突然卡住了,他的头猛地往后一仰,眼球都凸了出来。接着,林肯·莱姆的呼吸完全停止了。他的头部不停地摇晃着,肩膀猛烈地抖动,颈部的筋腱像钢索一样绷得紧紧的。“莱姆!”斯丹顿叫道。噼里啪啦,口水不停地从莱姆的唇间飞溅出来。莱姆抖动了一下,两下,一阵颤抖像地震波一样传遍他整个麻木的身体。终于,他的脑袋一歪,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出。“不!”斯丹顿叫喊着,用手拼命捶打莱姆的胸口。“你不能死!”他翻开莱姆的眼皮,但看到的只剩下眼白。斯丹顿掀开莱姆的急救箱,准备好一只降血压针剂,注入到莱姆的身体中。他抽掉床头的枕头,让莱姆躺平,扳正他歪向一边的头部,草草擦了擦他的嘴唇,就把自己的嘴贴了上去,用力把空气吹进莱姆的肺中。“不!”斯丹顿咆哮着:“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能死!”没有反应。他又检查了一遍莱姆的眼睛,仍然没有活动的迹象。“醒过来!醒过来!”他又做了一次人工呼吸,用力捶打着莱姆静止的胸部。然后,他退后几步,在慌张和震惊之余,整个人僵在那里,只是呆呆地望着,望着,眼见着这个人在他面前渐渐死去。终于,他又一次扑到莱姆身上,深吸一口气,用力吹进莱姆的嘴里。就在斯丹顿偏过脑袋,侧耳倾听莱姆是否还有微弱的呼吸时,莱姆的头突然扬起,像蛇一样发动了攻击。他用牙齿紧紧咬住斯丹顿的脖子,一直咬破他的颈动脉,死死钳住斯丹顿的一小块脊椎骨。直到……斯丹顿大吼一声,急速地向后退去,连带将莱姆拉离床铺,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暗红而温热的血液一股股地喷涌而出,注满了莱姆的口腔。……骨头。他的肺,他那要命的肺已经足足有一分钟得不到半点空气,但他仍然拒不放松牙齿张口呼吸,也强忍着口腔内壁的剧痛,那是他刚才自己咬破的,鲜血能让斯丹顿更加相信,让他真以为自己发生了非自主神经异常反射。他狂暴地咆哮着,眼前仿佛看见被埋在土中的艾米莉亚·莎克丝,看见在滚烫的蒸气中痛苦挣扎的T.J.柯法丝。他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死死咬住斯丹顿颈部的软骨和脊柱。斯丹顿又是一声大吼,拳头像暴风雨般地擂向莱姆的胸口,双腿不停地乱踢乱蹬,想挣脱紧紧缠在他身上的这头发疯的野兽。但莱姆咬啮的力道却丝毫未减。他身上的大部分肌肉已经坏死,如今这些肌肉的灵魂仿佛一起涌了上来,灌注在他的下颚上。斯丹顿挣扎着爬向床头的小桌,摸到他放在桌上的刀子。他挥刀刺向莱姆,一下又一下,但他只能刺到莱姆的双腿和手臂。疼痛能使人丧失行动能力,但对莱姆来说,身体的任何疼痛他早已感觉不到了。莱姆像老虎钳一样的上下颚咬合得更紧了,斯丹顿的尖叫声突然消失——他的喉管被咬断了。他把刀子深深刺入莱姆的手臂,一直刺到骨头才停住。他拔出刀子,想再刺一次,但是他的身体突然僵住了,然后开始猛烈地抽搐,一次,又一次,接着一下子就完全不动了。斯丹顿朝地上倒下去,莱姆也跟着跌倒,脑袋重重地撞在橡木地板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但莱姆仍不肯松口,他紧紧咬住这个人的脖子,甩动,撕扯他的肌肉,狂烈得有如一只见到血腥、充满攻击欲望的饿狮。第五部 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1)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医生的职责不在于延长生命,而是终结痛苦。”——杰克·科沃金医生(DrJackKevorkian)星期一7:15P.M.至星期一10:00P.M.38将近日落时分,爱迷离呀·杀刻丝走进来木的房门。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运动衣,也不是警察制服。她穿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森林绿的短上衣。她那美丽的脸庞上有几道抓痕,来木分辨不出是怎么来的。虽然这三天来发生了不少事情,但他猜这伤痕绝不是她自己抓的。“嗨。”她说,绕过早些时候斯丹顿和鲍林倒下的地方。那里已经用漂白剂拖洗过——凶犯已经毙命,庭审已经没有意义了——但还是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大块扎眼的粉红色痕迹。来木看见杀刻丝停顿了一下,然后冷冰冰地向威廉·鹁鸽医生打了个招呼。鹁鸽医生正站在外面有游隼的窗户旁,身边放着他那臭名昭著的手提箱。“你把他干掉了,是吗?”她问,点头指向那滩血印。“是啊,”来木说:“干掉了。”“你一个人办到的?”“不能算是一场公平的搏斗,”他说:“我装死骗过了他。”窗外,西沉的太阳放射出柔和的橙红色光芒,染红了树梢,染红了中央公园旁第五大道沿街的一长排格调优雅的建筑物。杀刻丝看看鹁鸽。鹁鸽说:“我和林肯刚刚交换了意见。”“是吗?”房间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爱迷离呀,”来木终于开口了。“我还是要这么做,我已经决定了。”“我知道。”她稍稍绷紧被细黑的缝合线破坏了的漂亮嘴唇,这是她听到来木话后的惟一反应。“你知道吗?我讨厌你叫我爱迷离呀,我恨死了。”他应该如何向她解释,他现在仍然决定自杀的原因,绝大部分是因为她的缘故?今天一早醒来,看见她就躺在自己身边,他不无悲哀地意识到,她很快就会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回到她自己的生活,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他们两人似乎天生注定该是一对恋人,可为什么他连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她迟早会遇上另一个尼克而坠入情网,这只是时间的问题。823号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失去了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力量,他们的生活也将不可避免地从此分道扬镳。唉,斯丹顿确实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来木果然被他再度拉回到现实世界的边缘,甚至,还越过了界。杀刻丝,我说了谎:人有时候就是无法忘记死者,有时候只能乖乖地随同他们而去……她紧握双手,走向窗户前。“我真想带一位谈判专家来和你好好辩论一番,你知道,那种说话很有技巧的高手。可是我做不到。我现在只能说,我真的不想让你这么做。”“协议就是协议,杀刻丝。”她看看鹁鸽。“狗屁,来木。”她走回床边,蹲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将垂在他前额上的一绺发丝轻轻拨开。“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什么事?”“把你的最后几个小时留给我。”“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知道,只要两个小时。在你死之前,我想让你先去做一些事。”来木看看鹁鸽,鹁鸽说:“我不能等这么久,林肯。我的飞机……如果你想再等一个星期,我可以再回来……”“没关系,医生,”杀刻丝说:“我会帮他做。”“你?”医生小心翼翼地问。她不情愿地点点头。“是的。”这不是她的本性,来木很清楚。但是他看到她蓝色的眼睛里充盈的泪光,不由得点了点头。他对鹁鸽说:“这样也好,医生,你能不能把那……今天该用什么婉语称呼那些东西?”“用‘装备’怎么样?”鹁鸽说。“你能不能把它们留下来,放在桌上?”“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鹁鸽问杀刻丝。她再次点点头。鹁鸽把药丸、白兰地和塑料袋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接着又翻检着自己的公文包。“我没有橡皮筋了,没有可以绑塑料袋的东西。”“没关系,”杀刻丝说,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我这里还有几条。”鹁鸽走近床边,伸手按住来木的肩膀。“希望你自我解脱的过程能够平静祥和。”他说。“自我解脱?”鹁鸽离开后,来木自嘲地重复他的话。然后,他转向杀刻丝:“好吧,你想要我做什么?”她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高速转弯,车子侧滑了很远,才平稳地挂上四档。风从敞开的车窗直灌进来,把他们的头发吹向脑后。风很猛,像刀子一样吹打在他们脸上,但如果关上窗户,爱迷离呀·杀刻丝就会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那不是美国人的风格。”她大声宣布。此时车速已经超过了一百六十公里。只要你移动……来木曾建议,最明智的办法,是到纽约市警察局的训练场去飙车,但当杀刻丝一口拒绝时,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杀刻丝宣称那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她打从刚进警校的第一个星期,就对那里失去了兴趣。于是他们把车开出了长岛,计划到纳索郡的郊外去兜一圈。“第五档。最高档并不代表最高速,那是省油用的。我才不在乎省不省油的问题。”她说着把左手放在排挡杆的圆纽上旋转了一下,往下退了一档。在引擎的怒吼声中,他们冲上了一百九十公里,沿途的树木和房屋像流星一样退向车后,在田间吃草的马群不安地扬起头来,望着这辆黑色雪弗莱风驰电掣般地一闪而过。“是不是真的很棒,来木?”她叫道:“伙计,比性爱还棒,比任何事都棒。”“我可以感觉到震动,”他说:“我想我感觉到了,通过我的手指头。”她笑了,而他相信她在下面捏了一下他的手。终于,他们驶出了没有人烟的路段,前方隐约现出人影活动的迹象。杀刻丝这才不情愿地放慢了车速,掉转车头,对准在远方城市上空刚刚升起,因八月闷热的空气而几乎看不清楚的模糊新月向回驶去。“让我们来试试二百四十公里。”她提议说。林肯·来木闭上眼睛沉醉在晚风、刚割过野草的气味和速度的感觉中。第五部 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2)今夜是这个月来最热的一个晚上。从林肯·来木新调整的有利位置,可以俯瞰公园,看到坐在长椅上的怪人、精疲力竭的慢跑者,以及围坐在余烟未散的烧烤篝火旁,像刚经过一场中世纪战争、劫后余生的一家子人。几个牵狗的人等不及夜晚的暑热消散,就出来完成他们遛狗的义务。趟马市在音响中放了一张CD,是塞缪尔·巴伯哀挽的《弦乐柔板》(SamuelBarber,1910-1981,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本土作曲家之一。《弦乐柔板》(AdagioforStrings)是他早期代表作,曾获1936年普立策奖。——译者)。但来木却予以嗤之以鼻的嘲笑,称它为哀伤的陈腔滥调,要求趟马市换成格什温的音乐(GeorgeGershwin,1898-1937,美国最富旋律天才的作曲家,他把爵士乐风格带入古典音乐,并为许多音乐喜剧谱曲。代表作为管弦乐《蓝色狂想曲》。——译者)爱迷离呀·杀刻丝爬上楼梯,走进来木的卧室,看见他正望着窗外。“你在看什么?”她问。“一些热得受不了的人。”“鸟呢?那两只游隼呢?”“哦,它们还在。”“也很热吗?”他打量了一下雄鸟。“我不那么认为。不知为什么,它们好像对这类事情不怎么在乎。”她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床头,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瓶昂贵的白兰地。他提醒过她要苏格兰威士忌,可她说她只赞助这种液体。她把酒放在药丸和塑料袋旁,看上去就像一位活泼愉快的职业妇女,刚从平价超市里采购归来,抱着大包小包的蔬菜、海鲜,准备以最短的时间把它们变成晚餐。她还买了一点冰块,这是来木的要求。他记得鹁鸽曾说过那袋子会很热。杀刻丝打开拿破仑干邑白兰地的瓶塞,先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把来木的平底杯注满,插上一根吸管塞进他的嘴里。“趟马市去哪里了?”她问。“出去了。”“他知道了吗?”“是的。”他们啜了一口白兰地。“你想留什么话给你太太吗?”来木沉思了好长时间,心想:我们有好几年时间可以一起谈天,可以争吵叫骂,可以倾吐我们心中的欲望、愤怒和悔恨——可是我们却把这些时间都轻易浪费了。现在,他认识爱迷离呀·杀刻丝还不到三天,他们却对彼此袒露了自己的心事,比他和布莱妮在将近十年的共同生活中相知得还要深。“不用了,”他说:“我会寄电子邮件给她。”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我要说,这段时间只属于我们俩。”他又喝了点白兰地。酒的涩味在他的上腭发散,逐渐变得平顺、淡薄、轻缓。杀刻丝斜靠在床边,用手中的玻璃杯碰了一下来木的平底杯。“我有一点钱,”来木说:“大部分都留给布莱妮和趟马市,我……”她俯身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她把几粒小小的速可眠药丸倒在手中,药丸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来木直觉地联想到“德里-卡佩尼试剂”。在可疑物质上加上用甲醇稀释至百分之一的醋酸钴,然后在加上用甲醇稀释至百分之五的异丙胺,如果这种物质是巴比妥类镇静剂,试剂就会变成美丽的紫罗兰色。“我该怎么做?”她看着药丸问。“我真的不知道。”“把它们混在酒里。”来木建议说。杀刻丝把药丸丢进来木的玻璃杯,它们很快就溶解了。它们是多么的脆弱啊,就像它们引发的梦幻一样。杀刻丝用吸管搅动着杯中的液体。来木望着她伤痕累累的手指甲,但不再为她感到悲伤。这个夜晚是属于他的,应该是个快乐愉悦的夜晚。林肯·来木突然回想起在伊利诺斯州的童年时光。他小时候不肯喝牛奶,母亲为了让他喝,特意买来内壁涂有草莓或巧克力酱的吸管。他早已经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此刻才又突然想起。这是个很伟大的发明,他还记得,那时他每天都盼望着能早点喝到下午的那杯牛奶。杀刻丝把吸管移近他的嘴边,他用双唇噙住。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臂上。是光明还是黑暗?是音乐洋溢还是静寂无声?会看见迷幻的梦境,还是会无梦长眠?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经历?他开始吸了。味道与纯酒没有什么差别。或许,有一点点苦涩?就像……楼下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似乎敲门的人手脚并用,同时,喊叫声也传上楼来。来木张开嘴,放开吸管,看向昏暗的楼梯间。杀刻丝看着他,皱起了眉头。“去看看。”他对她说。她消失在楼梯口,一会儿后又回来了,似乎不太高兴。跟在她后面走进房间的是莱昂·塞利托和杰瑞·版刻司。来木注意到那位年轻的警探又用剃刀笨手笨脚地在脸上剐了一道口子。他真应该赶紧学会怎么控制好他的剃刀才对。塞里拖瞥了一眼酒瓶和袋子,就把目光转向杀刻丝,但她自顾交叉着双臂站在那里,无声地传达出请他们赶快离开的信息。这种表情告诉他们,即使用警界的官阶压她也无济于事,这里发生的事和他们没有干系。塞里拖的眼睛清楚地接收到她的信息,但他根本不打算就此离开。“林肯,我得跟你谈谈。”“好,但是要快一点,莱昂。我们正在忙。”塞里拖警探一屁股重重坐在嘎吱作响的藤椅上。“一小时前,一颗炸弹在联合国爆炸,就在他们为各国代表举行欢迎晚宴的时候,就发生在宴会厅隔壁。”“六人死亡,五十四人受伤,”版刻司接口说:“其中二十人伤势严重。”“天啊。”杀刻丝低声惊呼。“你来说吧。”塞里拖咕哝道。版刻司继续说下去:“为了这次会议,联合国雇用了很多临时人员,嫌疑犯正是那些临时工作人员之一,一位接待员。有五六个人看见她背着背包来工作,把背包放在宴会厅旁的储物间里。她刚好在爆炸之前离开。防爆小组的人判定人们看到的是一包两磅重的C4或塞姆汀塑胶炸药。”塞里拖说:“林肯,据目击者说,装炸药的背包是黄色的。”“黄色?”为什么觉得很熟悉?“联合国人事部门已经查出,这个接待员的名字叫卡罗拉·冈兹。”“那个母亲?!”来木和杀刻丝同时脱口而出。“没错,就是你们从教堂里救出来的那个女人。冈兹是她的化名,她的真名是夏洛特·威洛比,丈夫是罗恩·威洛比。你有印象了吗?”来木说他不记得这个名字。“那是两年前的新闻。罗恩·威洛比是一名陆军上士,被派遣到缅甸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说下去。”来木说。“威洛比本来不想去。他认为作为一名美国军人,不应该穿上联合国的制服,去服从除了美国陆军之外的命令。这是右翼人士的一个大问题。不管怎么说,他最后还是去了。就在他服役届满即将回国前不到一个星期,在仰光街头被几个小混混从背后射杀了,成为保守主义的殉道者。反恐小组说他的遗孀被芝加哥一带的极端组织吸收。有不少芝加哥大学的毕业生都加入过这种地下组织,例如爱德华和凯瑟琳·斯通。”版刻司接过话头。“炸药是藏在一包小孩的玩具黏土里,和其他玩具混在一起。我们认为她本来打算把那小女孩也一起带去的,这样宴会厅的安全检查人员才不会对那包黏土起疑。但佩妮还在住院,她也就没了借口,因此她放弃了宴会厅,改把炸药放在储藏室里。就这样,造成的破坏也够惊人的了。”“人跑掉了?”“是啊,踪影皆无。”“那个小女孩呢?”杀刻丝问:“佩妮呢?”“也不见了。那个女人在炸药爆炸之前就把她从医院接走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人。”来木问:“那伙人呢?”“你是说芝加哥的那个组织?他们也全躲起来了。原先他们在威斯康星州还有一处基地,现在也已经关闭了,不知道他们藏到哪里。”“这么说,戴瑞的线人听到的没错,”来木笑了。“卡罗拉就是那个从机场出来的人,和823号嫌疑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发现版刻司和塞里拖都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噢,那套沉默的老把戏又来了。“算了吧,莱昂,”来木说,一心惦记着摆在离他不到几英寸远,正对他散发着诱人热气的玻璃杯。“这次不可能。”塞里拖把被汗水湿透的衬衫扯离身体,哆嗦着说:“这里还真他妈的冷,林肯。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说,我只是想请你帮忙想想,对你有什么妨害呢?”“这次我帮不了你。”塞里拖说:“这里有张字条,是卡罗拉写的,她用内部办公的信封,把信送到联合国秘书长那里,里面写的都是联合国政府的种种不是,美国人的自由受损之类的屁话。上面还提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伦敦发生的炸弹攻击事件,也是他们干的。还说今后此类事件还会更多。我们得尽快抓到他们才行,林肯。”脸上还带着剃须刀疤的版刻司神采飞扬地说:“秘书长和市长都要求你出马,FBI特派员帕金斯也一样。还有,如果这样还说服不了你,一会儿白宫就会打电话过来。我们真的很希望你早点答应,来木警探。”来木没有回答,就算版刻司喊错了他的官衔,他也没有搭理。“联邦调查局的物证反应小组已经准备好随时出发。戴瑞·弗雷德负责这个案子,而他也请求——很有礼貌地,没错,他用的就是这个词——他很有礼貌地请求你出马,来做现场鉴证工作。目前现场保持得很干净,他们只是把死尸和伤员移走而已。”“这样就不干净了,”来木打断他。“已经算是严重污染。”“所以我们才更需要你。”版刻司壮着胆子说,还加上一句“长官”以化解来木的怒视。来木叹了口气,看向那个玻璃杯和吸管。就在刚才,安宁已经和他如此接近,还有痛苦。无论安宁还是痛苦,两者皆无限大。他闭上眼睛。房间里寂静无声。塞里拖说:“如果只是那个女人自己,恩恩,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儿。地下组织,带着一个女孩?林肯,你知道这孩子的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吗?”我如果会帮你,也是冲着这一点,莱昂。来木把头枕在昂贵的枕头上。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睁开眼睛,说:“我有几个条件。”“说吧,林肯。”“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说:“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工作。”来木说着,朝爱迷离呀·杀刻丝望去。杀刻丝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站起身,拿起那杯白兰地,抽掉吸管。她打开窗户,将杯中的黄褐色液体泼向户外巷道上方闷热沉郁的空气中。此时,就在不到一英尺的地方,窗台上的那只游隼抬起头来,怒目瞪视着她手臂的动作。它高高昂起灰色的头颅,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继续哺养它那饥饿的雏鸟。附录附录:名词术语摘录自林肯·莱姆《物理证据》,第四版(纽约,法医出版社,1994)。经许可重印。变光源(ALS):一种波长和颜色可变的高密度灯,用于显现潜摩擦脊指纹以及某些类型的痕迹和物证。自动指纹比对系统(AFIS):计算机系统之一,用于扫描和存储摩擦脊指纹。双折射率:某种结晶物质所呈现出的两种不同折射量的比率。在鉴别沙子、纤维和土壤时有用。保管链(COC):从在犯罪现场被收集之后到被法庭采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有关一件证据的所有经手人的记录。COD:死因。控制样本:将在犯罪现场中从已知来源取得的物理证据,用于与不明来源的证据做比较。例如,受害人自己的血液和毛发即为控制样本。DCDS:确认为当场死亡的死者。密度梯度测试(D-G):比较土壤样本的技术,以确定它们是否来自同一特定区域。测试时在试管中装上密度不同的液体,使土壤样本悬浮在里面。脱氧核糖核酸(DNA)鉴定:分析和描绘某些类型的生物证据(例如,血液、精液和毛发)的细胞的遗传结构,旨在与从已知嫌疑人身上取得的控制样本做比较。其过程包括分离和比较DNA片断,即染色体的基本结构单元。有些类型的DNA鉴定仅能说明,证据有来自于嫌疑人的可能性;有些则基于成百上千万的几率,有效地证明证据的确来自某个特定的人。也被称为“遗传鉴定”,或不太准确地称为“DNA指纹鉴定”或“遗传指纹鉴定”。刑侦人类学家:人体残骸专家,帮助犯罪现场调查人员评估和鉴定残骸,挖掘埋尸地点。刑侦牙医学家:牙科专家,通过检验牙齿残留物和分析咬痕证据,帮助犯罪现场调查人员认定被害人。摩擦脊:手指、手掌和脚底皮肤上隆起的线条,每个人的纹样都是独一无二的。犯罪现场的摩擦脊指纹可被归纳为(1)塑性指纹(留在诸如腻子等可塑性物质上的);(2)证据指纹(由沾带了外来物质——诸如灰尘或血液——的皮肤留下的);(3)潜指纹(由沾有人体分泌物——诸如油脂或汗水——的皮肤留下的,多数是肉眼看不见的)。气相色谱仪/质谱仪(GC-MS):两种用于法医分析、鉴别不明物质——诸如药物和痕迹证据——的仪器。通常是连在一起的。气相色谱仪将物质分离为不同成分,并发射到质谱仪上,由质谱仪最终认定各种成分。走格子:一种通常的搜索证据的方式,搜索人员在犯罪现场沿同一方向(例如南—北向)来回勘遍现场后,再沿垂直方向(东—西向)来回勘察一遍。枪击残留物(GSR):留在开枪者手上和衣服上的物质,尤指钡和锑。如果不是被故意去除,(如用水洗)或在拘捕嫌疑人将其带上手铐(尤其是反铐)时无意中擦除,GSR在人的皮肤上可以存留长达6小时。物理证据的鉴定:确定一种证物应被划归的物质种类或类别。有别于“具体化”,即确定证物的单一来源。例如,一块碎纸片可以被认定为40-1b铜版纸,一种常用于印刷杂志的纸。如果那块纸片正好可以补上在嫌疑人那里发现的一本7月号“时尚(Vogue)”杂志上被撕坏的一页,它就可以被“具体化”。当然,相比于泛泛的认定,“具体化”具有更多的证明价值。物理证据的具体化:参见上一条。铅色(青灰色):死者的部分皮肤上略呈紫色的一种颜色,是由于死后血液变黑、积滞而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