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突然抓向集骨者的面部,用布满褐斑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脖子和肩膀,用力掐紧。老人发黄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里,顿时散发开一阵剧痛。一股怒气冲上头来,他猛地把老人的手掰开,粗暴地铐上手铐。集骨者撕下一条胶带贴在老人嘴上,拖着他下到碎石砌成的堤岸,走向排水管出口。排水口的直径大约有四英尺。他停下来,估摸着老人的尺寸。要把你变成骨头简直太容易了……骨头……触摸它、聆听它。他抬起老人的手。老人用惊惧的眼神望着他,嘴唇不停地颤抖。集骨者轻轻抚摩着老人的手指,把他的指骨夹在自己的指骨之间(他真希望能摘掉手套,但是却不敢),然后,他举起老人的手掌,用力压在自己的耳边。“干什么?……”他用左手绕过他还一脸茫然的俘虏的小指头,慢慢向后拉,直到他听见“喀”的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多么美妙的声音。老人放声哀号,尖厉的哭声却全被胶带捂在嘴里,只传出几声断断续续的闷响,旋即整个人瘫倒在地上。集骨者把他拉起来,拖着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排水管口,用力把老人往前推。他们消失在老旧、破烂的码头下。这里是一个极其肮脏恶心的地方,到处散布着鱼类动物腐烂腥臭的尸体,潮腻腻的石头上沾满了垃圾,还有一层铺满海藻的灰绿色烂泥。一大团海藻在水中忽起忽落,像一个痴肥女人波涛起伏的前胸。尽管在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傍晚依然溽热难当,这里面却冷得像春寒三月天。老奥迪加……他把老人下浸到河水中,将他铐在一根桥柱上,再一次把他手腕上的手铐拧紧。老者死灰色的脸孔高出水面不到三英尺。集骨者小心翼翼地走过光溜溜的岩石回到排水管旁。他转过身,停了一会儿,望着,望着。他对警察是否会找到其他的受害者并不太在意,比如汉娜、出租车里的女人,但这一次……集骨者希望他们不会及时发现他。最好,他们永远也别发现他,这样他就可以在一两个月后重新回到这里,看看这温顺的河水是否已经把他的骨头冲刮干净。回到碎石路上,他脱下头套,在离他停车的位置不远的地方布置好下一个现场的线索。他很生气,对警察恨得要命,因此这次他把线索藏了起来,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惊奇,这是特别为警察准备的。一切妥当后,集骨者回身向出租车走去。一阵微风吹来,空气中夹杂着河水的酸味。草丛沙沙作响,与这座城市永不缺少的车辆往来的刷刷声交相应和。就像用金刚砂纸打磨骨头的声音。他停住脚步,凝神谛听这种声音。他高高地仰起头,仿佛他的视线能穿越万家灯火闪烁、像一团椭圆的星云般一直向北延伸的建筑群。就在这时,一个跑得飞快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排水管边的一条慢跑道上,差点和他撞个满怀。这个穿着紫色短裤和上衣,体态纤细的女子猛地跳到路边,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伸手抹掉脸上的汗水。她身材不错,肌肉也很结实,可惜相貌差了一点——鹰钩鼻,厚嘴唇,皮肤上满是疙瘩。但是在皮肤下面……“你不应该……你不该把车停在这里。这是慢跑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看看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又看看出租车,然后把目光转向他手中的滑雪头套,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微笑着,冲着她格外突出的锁骨点了点头。她的右脚踝稍稍移动了一下,准备承受她突然转向时变换过来的重心。但是他抢在了前面。他身子一沉,作势要向她扑来,当她带着尖叫向下挥动手臂阻挡他的进攻时,集骨者却突然挺起身,用手肘飞快地击向她的太阳穴。她的头骨发出啪嗒一声,好像被皮鞭抽中一样。她重重地倒在碎石地上,一动不动。集骨者吓了一跳,急忙屈膝蹲下,扶起她的头部,嘴里念叨着:“不要、不要、不要……”他恨自己打得太用力,从心里惋惜自己可能打破了这颗隐藏在浓密毛发和平庸面孔下的完美头颅。艾米莉亚·莎克丝又完成一张证物保管卡后,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自动售货机那边,买了一杯劣质咖啡。她端着咖啡回到这间没有窗户的办公室,望着面前这些她一手收集的证物发呆。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还蛮喜欢这些恐怖的证物。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不必再去收集这些东西了。她的关节还火烧火燎般地疼痛不止,而且一回想起今天早上埋在第一个现场的尸体、想起那只伸出地面的血手和T.J.柯法斯身上大片大片剥落的皮肉,她就忍不住浑身颤抖。直到今天以前,“证物”这个词对她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证物”只是她学生时代某个睡意朦胧的春日午后的一堂乏味的课程。“证物”只是数学,是一些表格和图表,是一门科学。“证物”是毫无生气的东西。不,艾米莉亚·莎克丝要做的是一个和人打交道的警察。徒步巡逻、制服无赖、对付吸毒的瘾君子,把法律的威严散布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她父亲那样;或者像英俊的尼克,那个当了五年警察的老兵,处理街头犯罪的高手,总是以“嗨,你有麻烦了吗?”作为开场白,带着微笑迎向世界的尼克·卡瑞里,把自己深深植根在市民的心目中。她想着想着,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才是她想要做的事。她看着在牲畜场地下坑道找到的那片干黄的枯叶,这是823号嫌疑犯特意留给他们的线索。还有这件内衣。她想起来,当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走过去把证物全部收走时,库柏的化验还没有做完,他用……用那台什么仪器来着?色谱分析仪?她真想知道吸浸在这内衣棉质里的液体是什么。然而,这些思绪最后全都归结到林肯·莱姆的身上,而他又是她此时最不愿意想起的一个人。她开始继续登记剩下的证物。每一张证物保管卡上都有一长串空白栏位,让所有经手过证物的人依次签下自己的名字,从第一个在犯罪现场发现证物的人开始,直到证物被呈送上法庭,无一例外。莎克丝以前也经手保管过几次证物,也填过证物保管卡,不过,今天还是她第一次在保管卡签名栏的第一行签下:艾米莉亚·莎克丝,纽约市警察局5885号。再一次,她拿起那个装有枯叶的塑料证物袋。他一定摸过这片叶子,那个杀害T.J.柯法斯的人,那个抓住莫娜莉·吉格肥胖的手臂用刀子深深割下去的人。那个人现在一定在物色下一个受害者——如果他此前还没有抓到人的话。他在今天早上活埋掉那个可怜的男人,让他露出一只永远召唤不到救援的手。她想起罗卡德的交换法则。两个人只要有过接触,一定会传递一些东西到对方身上。这东西有时很明显,有时很细微,而且绝大部分是在当事人并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的。823号嫌疑犯在这片枯叶上又留下了什么东西?一点点皮肤细胞?一滴汗水?这种想法很吸引人。她感到刺激、兴奋,又有些害怕,仿佛这个杀手就在她身边,就和她一起待在这个狭小逼仄、空气流通不畅的小房间里。她继续填写证物保管卡,又花了十分钟时间才把所有卡片填完。就在她刚刚完成最后一张时,房门被突然推开,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弗雷德·戴瑞站在门口,身上那件绿夹克已经脱掉了,原本浆得笔挺的衬衫也起了皱。他用手指夹住架在耳朵上的香烟。“把手里的工作暂时放下一两分钟,先跟我来,警官。答案快要出来了,我想你也一定想早点知道。”莎克丝保持两步距离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指纹自动辨识系统的结果已经送出了。”戴瑞宣布。作战室里比刚才更加忙碌了。探员们个个脱去夹克,在办公桌间来回穿梭。他们佩戴着平日值勤时才用的武器——一把大号的十毫米口径西格索尔手枪,一把0.45口径的史密斯—威森自动手枪。至少有半打以上的探员团团围在那台带扫描仪的电脑屏幕前。莎克丝不喜欢戴瑞从他们手中抢走这个案子的方式,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满嘴俚语粗话、打扮流里流气的戴瑞确实是一个好警察的材料。FBI的探员不论老少,都会到他那里请教问题,而他也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经常拿起电话,时而哄骗,时而怒骂,一定要电话那端的人答应他的请求才肯罢休。更有些时候,他会抬起头望着乱哄哄的作战室,大吼一声:“我们就要逮住那个杂种了吗?没错,你最好打赌我们会。”每当这个时候,那些一本正经的探员们都会表情不太自然地望着他,但他们的心里都很清楚,如果真有人能逮住这个嫌疑犯的话,那个人肯定是戴瑞。“来了,结果传来了,”一个探员高喊。戴瑞吼道:“我要开通纽约市、泽西市和康涅狄格州车辆管理局的电话线路,还有教养和假释中心,移民局也要。叫他们准备好,随时接受我们提出的资料查询,要每一个部门各就各位。”探员们立刻分头拨打电话。电脑屏幕上出现资料了。莎克丝不敢相信,戴瑞居然也会把瘦长的手指交叉成十字,企求好运。整个房间里寂静无声。“找到了!”坐在电脑前的探员叫了起来。“他现在再也不是无名嫌犯了。”戴瑞哼着小曲俯身凑近屏幕。“各位听好,我们已经有他的名字了:维克托·彼得斯,1948年出生,本地人。父母来自贝尔格莱德。看来,我们要和塞尔维亚扯上关系了。身份验证结果告诉我们他有吸毒、伤害前科,其中一次伤人致死。他坐过两次牢。好了,听听这个——他有精神病史,有三次犯罪是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发生的。他先后住过贝尔维尤和曼哈顿的精神病院,最近一次出院是在三年前。最后居住的地址是华盛顿高地。”他抬起头问:“谁负责和电话公司联络?”好几位探员同时举起手。“快打电话查询。”戴瑞下令。等待的五分钟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不在这里,他不在目前纽约电话公司的名单上。”“也不在新泽西。”另一位探员回报。“康涅狄格州也没有。”“妈的,”戴瑞嘟囔着:“把姓名顺序颠倒一下再试一次。还要查询过去一年来因没有缴费而被取消账户的客户名单。”接下来的几分钟,作战室里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像时涨时落的潮水。戴瑞像发了疯似的走来走去,莎克丝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瘦了。突然一个探员喊了起来:“找到他了!”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我正在和纽约车辆管理局的人通话,”另一位探员也喊道:“他们查到他的资料了,现在正在传送……他是出租车司机,有营业执照。”“这倒不让人感到意外,”戴瑞喃喃地说:“早该想到这一点了。他驻在哪里?”“晨畔高地,离河边一个街区。”那个探员把地址记在纸条上,举得高高的递给戴瑞。戴瑞匆匆奔过去接过纸条。“我知道那片地方,很荒凉,有一大堆吸毒者。”另一个探员正在把这个地址输入电脑终端。“好的,检查房屋契约……这是栋老房子,所有权登记在一家银行名下。他一定是租来的。”“你需要人质救援小组吗?”一个探员隔着人声嘈杂的房间大声问道:“我和匡恩提科联系上了。”“没时间了,”戴瑞宣布:“就用这里的特警小组吧,叫他们准备出发。”莎克丝问:“那下一个人质怎么办?”“什么下一个人质?”“他已经抓到下一个人了。他知道我们已经找到线索一两个小时,因此他肯定布置好了新的人质现场。”“目前没有任何人失踪的报告,”戴瑞说:“即使他真的抓了人,十有八九也可能关在他家里。”“不,他不会这样做。”“为什么?”“因为他们会留下太多的物证。”她说:“林肯·莱姆说他一定有个安全的处所。”“好吧,那我们就先逮住他,再让他说出人质藏在哪里。”旁边一位探员插嘴说:“我们说服人的本事高得很。”“我们走吧,”戴瑞叫道:“来,各位伙计,让我们对这位艾米莉亚·莎克丝警官表示感谢,是她发现并采下了那枚指纹。”她脸红了,红得发烫,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觉得很难为情,但就是忍不住要面红耳赤。她低下头,注意到自己的鞋子上有几道奇怪的线条。她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鞋子上还套着勘察现场时绑上的橡皮筋。当她抬起头来,发现满屋子的调查局探员都在一脸严肃地检查着自己的武器,陆续朝门口走去。当他们回头望向她时,她感觉,他们的眼神与伐木工人打量木材的目光毫无二致。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3)201911年,一场巨大的灾难降临在这座美丽的城市。这一年的3月25日,数百名年轻女工正在曼哈顿下城区格林威治村的一家服装加工厂里勤劳工作着。这一带有许多类似的加工厂,而且有一个很难听的绰号——血汗工厂。这些工厂的老板只顾一味地追逐金钱,不愿为手下的女工提供任何基本设施,甚至连奴隶应享有的工作条件都做不到。老板不信任这些女工,也丝毫没有考虑她们会在上班时间突然着急上厕所,便把剪裁房和缝纫房的大门关闭,还上了锁。集骨者开车回到他住的地方。他经过一辆警车,但眼睛始终注视着正前方,所以那些警察根本没有留意他。在灾难发生的那天,大火从八楼开始蔓延,不出几分钟整个工厂就变成一片火海。厂里的女工想要逃命,却因大门被锁住而无法脱身。许多人被烧死在里面,而更多人,有的身上还燃着火苗,是从一百英尺高的高处跃下,摔死在坚硬无比的鹅卵石地面上。在这场“三角牌服装厂”的大火中,共有146人死于非命。然而警方在清点尸体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位名叫爱思达·威拉伯的女子。有好几位目击者都亲眼看到她从八楼的窗户跳了出去。所有跳楼的人都摔死了,爱思达没有理由会奇迹般地幸免于难。所有遇难者的尸体都排列在街上供家人指认,只有可怜的爱思达小姐的遗体还不知去向。于是,尸体被人盗走的流言开始产生,人们纷纷谣传当时有名男子背了一大捆东西逃走。这一传闻令警方大为震怒,居然有人盗尸,亵渎无辜的年轻少女遗体,他们随即全力展开追缉。几星期后,警方的勤奋工作终于有了收获。两名格林威治村的居民向警方报告说,火灾当时他们的确看见有名男子肩上扛了一捆“像地毯一样”的东西逃离现场。警方顺藤摸瓜,沿着这条线索一路追踪到西城,在走访了当地的一些住户后,他们发现这名嫌疑犯的特征与负案在逃的詹姆斯·斯奈德十分吻合。警方逐渐缩小搜索范围,最后把目标锁定在地狱厨房某条街巷内一栋破旧的住宅,离六十街的牲畜交易市场不远。他们一进入这条小巷,迎面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他现在正在经过的地方,就是当年发生大火的“三角牌服装厂”的旧址——也许是潜意识驱使他把车开到了这里。当年工厂所在的那座名为“艾什大楼”的建筑物——名字很讽刺(英文中艾什大楼[AschBuilding]的名字与灰烬[Ash]同音。——译者)——早已不复存在,如今这里已经属于纽约大学的一部分。岁月如梭……如果此时看到身穿白色短衫的女工,拖着火花和黑烟飘飘坠落,像雪片一样摔死在他周围,集骨者也一点儿不会感到惊讶。警方冲进斯奈德的住宅,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景象,即使是他们中间历练多年的老警察,也不禁为之骇然失色。他们在地下室发现了爱思达·威拉伯的尸体(也许叫骨骸更确切些)。斯奈德果真从火灾现场偷来尸体,并且慢慢地剥除了她的皮肉,使用的手法骇人听闻,难以描述。在对这座令人恶心的住宅进行彻底搜查后,警方又在地下室的旁边找到一个隐秘的房间,里面堆满了肌肉已被剥离干净的白骨。一名警察在斯奈德的床下找到一本日记,里面详尽记载了这个变态狂魔的犯罪历程。“骨头,”斯奈德写道:“是人类最终的核心。它不会变化,不会欺骗,不会退缩。一旦我们外表的肌肉腐烂朽败之后,那些人种上的缺憾,那些性别上的弱点,都会被烧去或煮掉。我们是——全部都是——珍贵的骨头。骨头不会说谎,它是不朽的。”在这本疯狂的日记中,记录了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实验,都是他寻找到的清除被害人骨头上的肌肉最快捷有效的方法。他尝试过用水煮、用火烧、用碱水熬、绑在野地里供动物啃食,以及浸泡在水里。不过,有一种方式是他最喜爱的。“我的结论是,这种方式最好。”他在接下来的日记中写道:“只需把尸体埋在土里,让大自然去做那些沉闷单调的工作。这是最耗费时间的做法,却也是最不会散发引人注意的气味的做法。虽然我无法肯定地说出理由,但我特别喜欢在生物体还活着的时候掩埋他们。”在警方发现的隐秘房间里,至少有三具尸体是处于这种状况。从这几位可怜的被害人张开的手臂和惊惶的面容可以看出,当斯奈德将最后一锹泥土盖到他们头上的时候,这些人都还活着。正是这些残忍的手段激发了小报记者们的灵感,送给斯奈德一个流传千古的绰号——集骨者。他继续开车向前,思绪又回到后备箱里的那个女人——爱思达·威拉伯的身上。她的手肘很瘦,锁骨也像小鸟翅膀一样纤细。他踩动油门,让出租车加速往前冲,甚至冒险闯了两个红灯。他已经迫不及待,一刻也不能等下去了。“我不累。”莱姆厉声说。“管你累不累,你都需要休息了。”“不,我还要再来一杯。”几个黑色的手提箱靠着墙边排成一排,等待二十区的警察帮助把它们运回资源调度组。梅尔·库柏抱着一台装有显微镜的箱子先下楼去了,莱昂·塞利托仍然坐在那把藤椅上,但已不大开口说话。很明显的是,林肯·莱姆完全没有丝毫醉意。汤玛士说:“我敢肯定你的血压已经超高了,你需要休息。”“我需要喝酒。”让艾米莉亚·莎克丝滚到一边去吧,莱姆心想。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她。“你该放弃了,酒精不会对你有任何好处。”是啊,我正准备放弃了,莱姆在心里暗自答话。永远放弃,就在下星期一。不会再有什么十二阶段计划,只要一个步骤就可以完成。“再给我倒一杯酒。”他命令道。其实他已经不想喝了。“不行。”“快去给我倒酒,现在就去!”莱姆吼叫起来。“门儿也没有。”“莱昂,能劳驾你给我倒杯酒吗?”“我……”汤玛士说:“他不能再喝了。每次他喝到这个份上,就会让人受不了。我们没必要迁就他。”“你敢不听我的话?我可以把你开除。”“你开除啊!”“你藐视残疾人士!我可以控告你。莱昂,把他抓起来。”“林肯……”塞利托试图安抚他。“把他抓走!”塞利托被他恶狠狠的口气吓住了。“喂,老兄,你能不能放松点?”塞利托说。“噢,天啊!”莱姆突然呻吟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塞利托忙问:“怎么了?”汤玛士没说话,在一旁仔细观察莱姆的脸色。“我的肝。”莱姆脸上露出狡诈的坏笑。“我可能肝硬化了。”汤玛士转过身,气恼地说:“我再也不想忍受这种无聊的玩笑了,行吗?”“不行。这绝对……不行。”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们没多少时间了。”艾米莉亚·莎克丝走进房间,眼睛望着空荡荡的桌子。莱姆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正淌着口水,顿时火冒三丈。因为被她看到自己流口水,因为他还穿着那件特意为她换上的傻乎乎的白衬衫,还因为他已打定主意要独自一人,永远孤寂,永远待在无知无觉、波澜不兴的黑暗之中。在那里他就是君王,不止是一天,而是永恒的君王。口水弄得莱姆有些发痒。他扭动已经发酸的颈部肌肉,想把粘在嘴唇上的唾液甩掉。汤玛士赶快上前,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替莱姆擦拭嘴唇和下巴。“莎克丝警官,”汤玛士说:“欢迎你回来。你的样子简直美极了,好奇怪我们先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她没戴帽子,深蓝色制服的领口也没扣好,一头火红的长发披垂在肩上。如果取下一根放在对比式显微镜下,任何人都会一眼认出这是谁的头发。“是梅尔开门让我进来的。”她朝楼梯口的方向撇头示意。“现在已经过了你该睡觉的时间了吧,莎克丝?”汤玛士轻轻地拍了拍莱姆的肩膀,意思是要他注意点礼貌。“我刚从联邦大楼那边过来。”她对塞利托说。“他们用我们纳的税在做什么?”“他们找到他了。”“什么?”塞利托叫了起来。“就这么简单?天啊!总部的人知道了吗?”“帕金斯打电话给市长了。那家伙是出租车司机,出生在本地,但父亲是塞尔维亚人,所以他们认定他想策划什么行动对付联合国和平大会。他有曾非法交易军火的前科,喔,还有精神病史。戴瑞已经带着调查局的特勤小组出发去抓人了。”“他们是怎么办到的?”莱姆问。“我敢打赌,一定是凭借那枚指纹。”她点点头。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4)“我猜那是最容易想到的。还有,告诉我,他们关心下一个人质吗?”“他们关心,”莎克丝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他们最关心的还是先逮到嫌疑犯。”“恩,这是他们的本性。我再猜一次,他们一定认为只要抓到嫌疑犯,就能逼他说出藏匿人质的地点。”“你猜中了。”“那需要花很大工夫。换了我,宁可冒险听从杜拜恩和行为分析专家们没用的废话。对了,艾米莉亚,你改变主意了吗,为什么回这里来?”“因为不论戴瑞能否抓到那个人,我都觉得我们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我是说,如果真心想救那个人的话。”“可是,我们已经被遣散了,你没听见吗?到此为止,一切都不再关我们的事。”莱姆偷眼望向黑漆漆的电脑屏幕,想看看自己的头发是否还保持着刚梳好时的整齐。“你放弃了?”她问。“警官,”塞利托开口了。“即使我们有心想做点什么,也没有任何证物了。那是惟一的关连……”“我拿来了。”“什么?”“我全带回来了。就在楼下的RRV车上。”塞利托急忙向窗外望去。莎克丝继续说:“从第一个现场到最后一个,所有的证物都在。”“你拿回来了?”莱姆问:“怎么可能?”塞利托突然大笑起来。“她是抢回来的,林肯。真他妈的要命!”“戴瑞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莎克丝说:“除非等到上法庭时。他们去抓嫌疑犯,我们来救人质,这样分工不是挺完美吗?”“可是梅尔·库柏刚走……”“不,他还在楼下,我请他稍等一会儿。”莎克丝环抱双臂,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一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莱姆的目光也随着她望向时钟。老天,他真的累了。汤玛士说的不错,几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连续清醒这么长时间。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不,应该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尽管今天他曾因种种事件的刺激打击而愤怒、困窘或伤痛,但到目前为止,时间过得并不像过去的三年半那样,每分每秒都在压在心灵上的难以承受的重担之下苦苦煎熬。“看来,煮熟的鸭子又要飞起来了。”莱姆爆出一阵大笑。“汤玛士?汤玛士!我们需要咖啡,要浓浓的。艾米莉亚,把那些保鲜膜样本,连同梅尔从牛小腿骨上挑下的一小块样本的照片,一同送到实验室去,我要在一小时内取得偏光比较报告。我不要听什么‘可能’、‘大概’之类的废话,我要精确的答案——哪一个连锁超市系统才是我们的嫌疑犯买牛小腿骨的地方。还有你,莱昂,把你那个小兄弟叫回这里来,就是那个名字和职业棒球明星一样的家伙。”几辆黑色的厢型车在街道上奔驰。如果要去嫌疑犯藏匿的地点,这是一条相当迂回的路线,不过戴瑞很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反恐行动通常要避开主要街道,因为那里往往会有恐怖分子的党羽在监视。戴瑞靠在最前面一辆厢型车的后座上,勒紧身上的武装带。他们离目标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了。他看着一路经过的老旧公寓和堆满垃圾的空场。上一次来到这个破败的地方时,他的身份是来自皇后区的塔法里教信徒皮特·海里·托马森。当时他从一个枯瘦的小个子波多黎各人手里,买了一百三十七磅古柯碱。那家伙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打算抢劫买家。他收下戴瑞买毒品的钱,然后掏出一把枪,对准戴瑞的腹股沟,冷静地抠动扳机,就像在A&P超市挑选青菜一样自然。咔哒、咔哒、咔哒,枪卡壳了。托比·多里托和其他支援小组的人在那个混蛋找到另一把枪之前冲了进来,及时制伏了他和同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由于戴瑞的演技太逼真,让这些歹徒真的相信他是个买家而非警察,才差点让他赔掉自己的性命。“预计抵达时间,四分钟。”驾驶员喊道。不知什么原因,戴瑞突然想到了林肯·莱姆。他后悔自己不该用那种态度抢来这个案子,但他别无选择。塞利托是条好斗的猎狗,鲍林更完全是个疯子,但戴瑞都能对付得了;真正让他不安的是莱姆。他像剃刀一般锋利(妈的,是他的小组发现了彼得斯的指纹,尽管他们又很快轻易地把这条重要线索忽略了)。在过去,在他还没有出事以前,如果他不乐意,任何人都别想碰他一根汗毛,而且也根本没有人玩得过他。现在,莱姆就像一件玩坏了的玩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简直是莫大的悲哀。戴瑞早先走进他的房间——他的卧室——重重地伤害了他,沉重的程度已经超过了为达到目的所需要的。也许他应该先打个电话,也许他该……“好戏开场!”驾驶员大喊一声。戴瑞立刻把林肯·莱姆的事抛在脑后了。厢型车拐进彼得斯住的那条街。刚才他们经过的大多数街道上都挤满了纳凉的居民,他们拿着啤酒和香烟坐在路旁,希望能多吸上两口清凉的空气。但是这条街却十分昏暗,而且杳无人迹。厢型车队缓缓停住,二十多位探员从车上跳下来,人人穿着黑色的战斗服,手持装有探照灯和红外线瞄准器的冲锋枪。街边有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望着他们,其中一个飞快地把手中的麦芽酒瓶藏到衬衫底下。戴瑞盯着彼得斯房子的一扇窗户,里面隐约透出昏黄的光亮。驾驶员把第一辆车开到一处阴暗的空场。“是帕金斯。”他拍拍耳机,低声对戴瑞说:“他已经向上头报告了这件事,他们想知道这次突击行动由谁指挥。”“是我。”变色龙坚定地说。他转向他的队员:“我需要完全控制对面的街道和这条小巷。狙击手,到那边、那边和那边去。我要所有人在五分钟之内各就各位。都听清楚了吗?”走下楼梯时,衰朽的木头嘎吱嘎吱乱响。他用胳膊夹着她,拖着这位头部被他打了一拳,至今还迷迷糊糊的女人走下地下室。一下最后一阶楼梯,他就把她放倒在地上,低头看着她。爱思达……她张开眼睛,目光与他相对。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充满了乞求,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眼中只看见她的身体。他开始动手脱下她的衣服,除掉她身上那件紫色的运动外罩。很难想象,今天居然会有这种年龄的女人穿成这样外出,外罩里面只穿了一件……呃,一件内衣。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爱思达·威拉伯竟然是一个荡妇。她应该是个工厂女工,每天缝制衬衫,每缝五件挣一便士。集骨者观察着她喉咙下的锁骨。换做其他男人,可能会盯着她的胸部或乳晕,但他却望着胸骨顶端的凹陷处,望着由此像蜘蛛腿般向外展放的肋骨。“你要干什么?”那个女人问。整个人还因刚才受到的重击而有气无力。集骨者仔细打量着她,但他看到的不是这个年纪轻轻、患有厌食症的女人,不是她塌扁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和干沙般粗糙的皮肤,他只看到潜藏在她外貌下完美的骨架结构。他按住她的太阳穴,轻轻抚摩。千万别裂了,拜托……她张大鼻孔,干咳了两声——虽然他已经几乎可以不去在意,但这里的气味的确很浓。“不要再伤害我,”她喃喃地说,脑袋垂了下去。“求求你,别伤害我。”他从口袋里掏出刀子,蹲下来,割开她的内衣。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你想要吗?”她屏住呼吸说:“好,我让你搞,来吧。”肉体的愉悦,他心想……相比之下可差远了。他拉她站起来,她发疯似地推开他,踉跄着脚步走向地下室角落的一扇小门。她并不是真的想逃跑,也没打算这个样子就能逃离这里。她只是抽噎着,伸出手,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扇门。集骨者望着她,被她那迟缓、可怜的样子迷住了。那扇门背后过去是一道用来运煤的斜槽,现在被打通成一条狭小的通道,与这座废弃的建筑物隔壁的地下室相连。爱思达挣扎着走到那扇铁门,拉开它,爬了进去。不到一分钟,他就听到门后传来凄厉的尖叫声,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喊:“上帝啊,不、不、不……”接下来的字词全淹没在她惊惶恐惧的尖叫中。然后她又从通道爬了回来,这一回她的动作飞快,还不停地挥舞着双手,似乎想驱赶开她刚才看在眼中的景象。到我这里来,爱思达。她跌跌撞撞地走在泥土地上,哭泣着。到我这里来。她径直跑向他耐心等待在那里的臂弯。他抱住她,像恋人一样紧紧地把这个女人搂在怀中,体验着用手指触摸她锁骨的美妙感觉。然后,他拖着这个已经歇斯底里的女人,慢慢走回那扇通道小门。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5)21月球、叶子、潮湿的内衣、泥土。除了鲍林和豪曼,先前的团队又回到了莱姆的卧房。限于纽约市警察局的规定,两位探长级的人物不敢擅自回头侦办这件已经没有上级授权的案子。“你用做色谱分析的溶液涂过那件内衣了,对吧,梅尔?”“现在得重做一次了。刚才结果还没出来,就被他们打断了。”他取出一个样本,放入色谱分析仪中。在他操纵仪器时,莎克丝凑过来,看着屏幕上像山峰和坡谷一样起起伏伏的剖面图形。很像股票指数走势图。莱姆发现她就站在自己的床边,似乎趁他刚才没注意时悄悄走近。她低声说:“我……”“怎么?”“我是个炮仗脾气,我是说,我一向如此。我偶尔会乱发脾气,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但我就是有脾气。”“你说的没错。”莱姆说。他们大大方方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莱姆想起他以前和布莱妮讨论严肃问题的时候,两人的眼睛总是望着他们之间的某件物体——有时是她收藏的陶瓷马,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一瓶快要见底的梅洛红酒或夏多娜干白。他说:“我勘察犯罪现场的方式与大多数鉴证专家不同,我需要一位在专业上没有任何成见,同时又必须要有自己的见解的人。”在最难捉摸的理想恋人身上,我们常能发现这种特质。坚固而又易受伤害,两者的比例大致相当。“我在向埃柯特副局长报告时,只是想说明我调职的情况,我一心只想着这个,没料到话会传到调查局那里,让他们过来抢走了这个案子。”“我知道。”“结果我还发了一通脾气。我真的很抱歉。”“事情已经过去了,莎克丝。我需要有人在我有失理智的时候,当面告诉我我是个疯子。汤玛士就会这么做,所以我才那么爱他。”“少跟我来这一套虚情假意,林肯。”汤玛士在房间的另一端喊道。莱姆继续说:“从来没人敢对我说‘去死吧’,他们对我的态度就像走在鸡蛋壳上一样小心。我恨他们这样做。”“照我看,你这里也不像会有许多人来跟你说话的样子,而且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莱姆沉默了片刻,说:“这是实话。”色谱分析仪屏幕上的波峰波谷终于停止了变化,定格在一个近似无限大符号的图形上。梅尔·库柏敲击键盘,读出分析结果。“水,柴油,磷酸盐,钠,少量微生物矿物质……无法判断它们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莱姆心想,什么才是嫌疑犯用来传递信息的东西?是那件内衣,还是内衣上的液体?“继续分析,我想看看泥土的成分。”莎克丝把证物袋递在他面前,里面是粉红色的沙砾,中间夹杂着几团泥土和圆石。“这是牛肝土,”他立刻做出判断,“是岩石和沙砾的混合物。只有曼哈顿的河床才有这种东西。有硅酸钠成分吗?”库柏操作色谱分析仪。“有,而且含量很高。”“那么我们要找的是下城区离河边五十码以内的地方……”看到莎克丝一脸惊愕的表情,莱姆笑了。“这没什么神奇的,莎克丝。我做过许多家庭作业,仅此而已。建筑工人在靠近水边的深岩床区挖地基时,会用硅酸钠混合牛肝土加入土壤中,以增强土壤的稳定性。这就意味着那个地点在下城区。好,我们再来看看那片叶子。”她拿起装有叶子的证物袋。“不知道这是什么树。”莱姆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叶子,至少在曼哈顿没见过。”“我有一些园艺网站的网址,”库柏两眼盯着电脑屏幕说:“我上去浏览一下。”莱姆自己以前也经常上网,在网上花费过不少时间。不过,网络对他来说就像书籍、电影、画报一样,用不了多久兴趣就慢慢消褪了。可能因为他自己的世界过于实际,而对林肯·莱姆而言,网络归根结底是一个完全孤独的地方。库柏的屏幕闪动起来,他按下网络连接,深入搜寻网上资料。“我在下载一些文件,可能需要十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莱姆说:“没关系,我们先看莎克丝找来的其他线索……不是刻意布置的那些,是其余的东西。让我们来检查一下我们的秘密武器,梅尔。”“秘密武器?”莎克丝问。“微量证物。”FBI特工弗雷德·戴瑞布置十个人负责突击行动,其他人分成两组负责搜索和监控。身穿防弹衣的突击队员藏在树丛中,汗如雨下。在街道对面一座废弃建筑的楼顶,搜索监控组的人已经架好大耳朵和红外线摄象机,对准嫌疑犯的住宅。三名狙击手各持雷明顿冲锋枪,子弹上膛保险打开,趴在屋顶埋伏。观察员手持双筒望远镜,像助产士一样蹲在他们身边。戴瑞已经换下他那件穿着像小精灵一样的绿外衣,改穿FBI的防风夹克和牛仔裤。他正仔细倾听着无线电耳机中传来的讯息。“监控组向指挥官报告,我们用红外线扫描目标物,发现地下室有人活动。”“在干什么?”戴瑞问。“看不见,玻璃太脏了。”“里面只有一个人吗?会不会有人质和他在一起?”巡警莎克丝的话也许是对的,嫌疑犯很可能已经又绑架了一名人质。“说不好。我们只能侦测到生物体的活动和热量。”戴瑞派去迂回到房子另一侧的探员回报:“一楼和二楼没有发现任何有人活动的迹象,车库是锁上的。”“狙击手?”戴瑞说:“报告情况。”“一号狙击手回报指挥官,我已控制目标物正门。完毕。”其他两名负责守住通道和一楼房间的狙击手也先后报告:“锁定目标,完成封锁。”戴瑞抽出他的大号自动手枪。“好,我们有那张纸,”戴瑞指的是搜查令,这样他们就不用敲门了。“开始行动!第一组和第二组,散开!散开!散开!”第一组队员冲向正门,用破门锤撞开大门;第二组绕到后门的队员则采取比较斯文的方法,打破后门玻璃,伸手拉开门闩。探员一窝蜂地冲进屋内,戴瑞紧跟在最后一名突击队员的身后进入这幢老旧、脏臭的房子。一股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尽管戴瑞对犯罪现场早已不陌生,也还是勉强忍住,才没有当场吐出来。第二组在确认一楼安全后,直奔二楼搜查,同时第一小组则冲往地下室,皮靴在旧木地板上踏出重重的声响。戴瑞也随着跑下臭味最浓的地下室。他听见有扇门被撞开,接着有人大喊:“别动!联邦警探。别动!别动!别动!”可是当他走到地下室门口时,听见刚才那位出声警告的探员又以十分异常的语调叫道:“这是什么?噢,天啊!”“操!”另一个声音也喊道:“真恶心。”“真他妈臭死人。”戴瑞咒骂着。他一走进来,就被地下室的臭味熏得无法呼吸,强压着把泛上来的东西咽回肚里。一个男人的尸体横陈在地板上,喉咙被人切开,身上流淌出黑色的液体。已经毫无生气的双眼仍然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可是躯干似乎被移动过,有些错位和膨胀。戴瑞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还没有发展出这种免疫系统,足以面对眼前虫蚁在尸体上横行的景象而无动于衷。无数的虫豸和蛆显示,此人至少已经死亡三天以上。“为什么用红外线会侦测到生物反应?”一个探员问。戴瑞指指一只老鼠。在死者已经膨胀的大腿和腰部,都留有老鼠的啮痕。“它们一直围在这里,我们打搅了它们的用餐时间。”“这是怎么回事?他反被人质杀了吗?”“你在胡说什么?”戴瑞没好气地说。“这个人不是他吗?”“不,不是他。”戴瑞说,眼睛盯着尸体上一道很特别的伤口。一名队员皱着眉头说:“不对,戴瑞,这个人就是他。我们见过通缉照片,这个人就是彼得斯。”“我当然知道这家伙是他妈的彼得斯,但他不是我们要抓的嫌疑犯,明白了吗?”“不是?你究竟在说什么?”对戴瑞来说,他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王八羔子!”戴瑞的移动电话突然响了,吓了他一跳。他掀开电话盖,听了一会儿。“她干了什么?噢,真是乱上添乱……没有,我们没有抓住那个该死的嫌疑犯。”他猛地关掉电话,随手点了两名突击队员。“你们两个跟我走。”“怎么了,戴瑞?”“我们要去做一次拜访。到了那边我们应该什么态度?”两位探员面面相觑,皱起眉头不解其意。不过戴瑞马上自己说出了答案:“我们绝不要对他们客气。”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6)梅尔·库柏把证物袋里的东西抖落到白报纸上,戴上单目放大镜检视纸上的尘土。“这是砖头粉末,还搀杂着一些别的石头。是大理石,我猜。”他挑起一点样本放到载波片上,移到复合式显微镜下面检查。“没错,是大理石,玫瑰色的。”“牲畜场的坑道里有大理石吗?在你发现那个德国女孩的地方?”“没有。”莎克丝回答。库柏猜测,也许是823号嫌疑犯绑架莫娜莉时,从她住的公寓里沾过来的。“不会,我很清楚那种德国公寓用的石料。那只是东村的廉价出租房屋,最好的石料也顶多是打磨过的花岗石。我想可能、也仅仅是可能,大理石来自嫌疑犯藏身的地点。大理石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有凿痕。”库柏又俯身凑近大理石,说。“很好。整齐吗?”“不太整齐,呈锯齿状。”“这么说,是用老式蒸气裁石机裁出来的。”“我想是吧。”“汤玛士,写下来。”莱姆冲着海报点点头,指示他说:“他的藏身处有大理石,而且年代古老。”“我们何必在意他的藏身处?”班克斯看了一眼手表问:“调查局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在那里了。”“信息永远也不要嫌多。班克斯,记住我说的话。好,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又有一些手套皮屑,红色皮革。还有……这是什么?”库柏举起一个装着一些木头碎片的塑料袋问艾米莉亚。“剃须水的样本,从他倚靠过的一根柱子上刮下来的。”“要做一下嗅觉分析吗?”库柏问。“让我先闻一下。”莱姆说。莎克丝把袋子拿到莱姆面前,里面装着一小片木屑。她打开袋子,让莱姆吸入几口空气。“布拉特牌。谁会不知道这种东西?汤玛士,写上我们这位先生用的是杂货店买的廉价古龙水。”库柏大声宣布:“又找到一根头发。”技师把头发放在对比式显微镜下检视。“和我们先前找到的那根头发很像,也许是同一来源。嘿,林肯,我敢保证这两根头发完全一样,都是棕色的。”“头发根部是切断的还是自然脱落的?”“切断的。”“很好,我们离头发的颜色又接近了一步。”莱姆说。汤玛士转身要在海报上写下“棕色”两个字,但塞利托立刻拦住他:“这点不必写!”“为什么?”“显然他的头发不是棕色的。”莱姆说。“可是,你们刚才……”“什么颜色都有可能,金色、茶色、黑色、红色……但绝不会是棕色。”塞利托解释说:“这是老把戏。嫌疑犯随便走到一家理发店的后街,从垃圾袋里挑些头发出来,丢在犯罪现场。”“哦。”班克斯点点头,用心地把这个新学到的知识存进脑子里。莱姆说:“好吧,下一件,那团纤维。”库柏把纤维放到偏光镜下检视。他调校了几下旋钮,说:“双折射率0.53。”莱姆脱口而出:“这是六号尼龙。梅尔,它的外观如何?”“很粗糙,有十字形裂纹,淡灰色。”“是地毯。”“没错。我检索一下资料库。”过了一会儿,他从电脑上抬起头。“是汉普斯特公司的产品,型号118B。”莱姆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了?”莎克丝问。“这是美国汽车制造商使用最普遍的后备厢衬垫,在过去的十五年里,至少有两百种不同型号的车辆使用这种纤维,根本无从查起……梅尔,纤维上有没有什么东西?用电子扫描显微镜看看。”库柏把纤维移至电子扫描显微镜下。屏幕顿时活了起来,发出一种诡异的蓝光。一丝细细的纤维,在屏幕上看起来却像一条粗大的绳索。“上面有些东西,是晶体,数量很多。他们用二氧化钛祛除地毯的光泽,才可能会这样。”“气化它,这条线索很重要。”“纤维不够多,林肯。要气化非得把整根纤维都烧掉不可。”“那就烧吧。”塞利托委婉地劝阻道:“从联邦政府‘借’证物是一回事,但毁掉证物?这后果我就说不好了。林肯,万一在法庭上……”“我们非烧不可。”“噢,天啊!”班克斯说。塞利托很勉强地点了头,库柏便把样本放入仪器中。机器开始运转,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几道细长的柱状图形。“有了,是一种长链形的聚合分子,是尼龙。但那些细小的波纹,表示还有其他东西。氯、去污剂……这是清洁剂。”“我记得,”莱姆说,“那个德国女孩说过车子里闻起来很干净。查出这是哪种类型的清洁剂。”库柏把信息输入汇集各种品牌的资料库。“辉泽化学公司生产,由位于泰德波罗市的拜尔汽车公司负责经销,产品的名称是‘泰迪可丽’。”“太好了!”莱姆叫了起来。“我知道这家公司,他们把产品批发给车队,主要客户是租车公司。嫌疑犯开的是租用车。”“他不会疯狂到开着一辆租来的车去犯罪现场,对吧?”班克斯问。“车子是偷来的。”莱姆喃喃地说,好像这个年轻人问的问题像二加二等于几一样幼稚。“还有,车牌也是偷来的。埃玛还在听候我们的命令吗?”“这时候她大概已经下班了。”“把她挖起来,叫她立刻开始调查赫兹、艾维斯、国际等租车公司,调出车辆失窃的资料。”“好的。”塞利托虽然满口答应着,但口气还是有点不自在,也许是闻到房间里的空气中还残留有联邦证物被烧掉后的臭味。“脚印呢?”莎克丝问。莱姆检视着她举在手里的脚印拓本。“他穿鞋的方式很特殊。你看看脚掌下足趾跟部的位置,外侧都被磨平了。”“他是内八字?”汤玛士大声说。“有可能,但如果是内八字,鞋跟部分也应该有相应的磨痕,但它没有。”莱姆研究着鞋印。“要我说,他是一个爱读书的人。”“读书?”“你坐到那边的椅子上,”莱姆对莎克丝说,“身体伏向桌面,假装你在看书。”她坐下了,然后抬起头。“还有呢?”“假装你在翻动书页。”她照做了,连续做了好几次,才又抬起头。“继续做,你现在看的是大部头的《战争与和平》。”她不停地凭空翻动书页,头越垂越低。过一会儿,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她自然而然地缩起脚,双腿在足踝的位置交叉,鞋子只剩下外侧边缘的地方接触到地面。莱姆指出这一点。“汤玛士,把它加到一览表上,不过最好还是加个问号。现在,让我们看看指纹。”莎克丝说那枚完整的指纹她没有带回来,那枚他们借以查出嫌疑犯身份的指纹。“还在联邦大楼。”但是莱姆对那枚指纹没有兴趣,他要看的是另一枚,莎克丝从德国女孩脖子上采下的那一枚。“无法扫描,”库柏宣布:“这枚指纹的完整程度连C级都不到,我无法对它做任何判断。”莱姆说:“我没兴趣比对指纹,我感兴趣的是上面的道道。”在手指肚的正中央,有一道月牙形的痕迹。“那是什么?”莎克丝问。“我猜是一道疤痕。”库柏说:“是旧伤。伤口很深,有可能深达骨头。”莱姆回想着以前看到过的各种各样的皮肤疤痕和瑕疵。过去,在秘书作业和电脑输入还没有普及之前,能由一个人的手部特征很容易地判断出他是从事哪方面的工作:指尖变形的是手工打字员,手掌被缝纫机或补鞋针刺过的是裁缝或鞋匠,手指有凹痕或墨水渍的是速记员或会计,被纸张割破过手的是印刷工人……根据手上伤疤老茧的特征,能分辨出从事不同职业的人。但是,眼下这个伤疤却透露不出任何线索。至少在目前毫无帮助。除非等到他们已经有了嫌疑对象,才能拿这个疤痕和他的手掌比对。“还有其他东西吗?膝盖印。这是很好的证物,可以让我们知道他穿什么裤子。拿起来,艾米莉亚,举高点!宽松型长裤。上面有很深的皱褶,所以是天然纤维。在这个季节里,我敢说那一定是棉布,绝不会是羊绒。当然,也不大可能是丝,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穿丝制长裤了。”“布料很薄,不是粗纹棉。”库柏说。“这是运动服。”莱姆得出结论。“汤玛士,把这点加到一览表上。”库柏回头看看电脑屏幕,又输入一些指令。“那片叶子的运气不佳,史密森研究所的资料库里找不到和它同样的叶子。”莱姆把头靠回到枕头上。他们还剩多少时间?一小时?两小时?月球、泥土、盐水……他看见莎克丝一个人走向房间角落,低着头,长长的红发直泻下来,几乎垂到了地板。她正望着一个证物袋,紧皱眉头,凝神沉思。莱姆自己也不知道曾有多少次摆出同样的姿势,一心想着……“报纸!”她突然抬起头喊道:“哪里有报纸?”她的眼神充满了狂热,从一张桌子扫向另一张。“今天的报纸呢?”“怎么了?”莱姆问。她从班克斯手上一把抢过《纽约时报》,快速翻阅着。“那液体……内衣上的,”她对莱姆说,“会不会是海水?”“海水?”库柏注视着色谱分析仪列出的成分表。“有可能!里面有水、有钠、有其他矿物质,还有油、磷酸盐。这是受到污染的海水。”莎克丝的目光与莱姆碰到了一起,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喊出:“涨潮!”她拿起报纸,翻到气象预报栏。上面有一幅月相图,和在犯罪现场找到的那个图案一模一样。在这幅月相图下,是今日的海潮涨落表。“再过四十分钟,今天的海水就涨到最高潮了。”莱姆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恼怒过,恼怒自己的失算。“他要把人质溺死。他们就在下城区的某个码头。”他绝望地望着曼哈顿地图,这一带绵延的海岸线足有好几英里长。“艾米莉亚,又到你开赛车的时间了,你和班克斯到西岸去。莱昂,你负责东岸,在南街海港一带搜索。还有梅尔,赶快找出这片叶子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东西!”一道浪花打在他低垂的头上。威廉·埃佛瑞特睁开眼睛,一股寒冷的海水立即涌入他的鼻腔。海水像冰一样冷,他感到自己本来就有毛病的心脏正在吃力地搏动着,拼命要把温暖的血液送到他的全身。他刚才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但就像那混蛋折断他手指的那会儿一样,此刻他的意识又恢复了清醒。他突然想到已故的妻子——不知什么原因,他想起他们过去的旅行。他们去过吉萨、危地马拉、尼泊尔,甚至还去过德黑兰(就在大使馆被占领前一个星期)。有一次,他们搭乘中国东南航空公司的航班,从北京起飞后不久,两台引擎就坏掉了一台。伊芙琳当时把头压低,做出坠机姿势准备等死,眼睛却一直瞄着一份随机赠阅杂志的文章标题。那篇文章警告说,饭后喝热茶会影响健康。事后,在新加坡拉弗尔斯饭店的酒吧里,她把这件事告诉他,两人都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直到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又想到歹徒冷酷的眼神,想到他的牙齿,他厚重的手套。现在,在这个恐怖的由水构成的坟墓中,一阵难以承受的痛苦从他的手臂升上来,直达他的下颚。这阵痛楚是来自折断的手臂还是受创的心脏?他也说不清。或许两者都有。埃佛瑞特闭上眼睛,直到这阵疼痛感消退后才又睁开。他望望四周,他被铐在一个已经废弃的码头下的支柱上。一段朽木从码头边缘突出来,指向翻涌的海水,现在两者之间的距离不到六英寸,河上船只与泽西工业区的灯火就顺着这狭小的缝隙照射过来。海水已漫到他脖子下面,虽然他的头部距离上面的码头只有几英尺,但他被牢牢地铐在那里,无法挣扎着向上爬。从手指上又传来一阵疼痛,痛得他昏了过去,头部径直扎向水里。慢慢一鼻子的海水呛得他不停地咳嗽,又逼着他清醒过来。接着,月球引力又把海平面拉高了些。一个大浪打来,这个狭小的空间顿时被海水湮没,一片黑暗。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浪花咆哮的声音,还有他自己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呻吟声。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知道自己再也无力把头抬离油腻腻的水面。他闭上眼睛,绝望地把脸贴在那根光溜溜的黑色木柱上。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7)22“莎克丝,一路冲到下城去!”莱姆的声音穿过嘈杂的无线电波传到她耳边。她用脚死死地踩住油门,RRV一路尖啸,闪烁着红色的警灯,沿着西城高速公路向下城飞驰。她冷静地将时速提高到一百三十公里。“够了,够了!”班克斯连连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