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着树干冲上冲下的动作,渐渐变得越来越慢,最后她索性放弃这个游戏。当她肚子里的小猫开始胎动时,她露出一副又惊又脑的表情。 通常在生产前两个礼拜,母猫就会开始到碗橱或是角落里,到处嗅来嗅去:仔细四处检验,精心挑选适合的地点。这只猫咪却什么也没做。我把放在卧室橱子里的鞋子全都清理干净,再带她去看看这儿环境—这地方非常安全隐密,既黑暗又舒适。她走进橱子里,接着就立刻走出来。我又替她找了些其它地方。看来她并不是不喜欢这些地方;只不过,她好象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快要生产了。 在生产前一天,她在椅子上的一堆旧报纸上打了几个滚,但这对她来说,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自发动作,并不带有任何目的。这只是某些内分泌腺体之类的玩意儿在发挥作用,促使她做出这些动作;她乖乖照做,但她并不真正了解这是为了什么,至少外表看起来是如此,因为她只试了一次,就没再继续同样的动作。 在生产当天,她在阵痛了将近三个钟头后,才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她坐在厨房地板上,发出惊讶的喵喵叫声,我命令她赶紧上楼到橱子里去,她走上楼,但却不肯乖乖待在橱子里面。她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乱窜,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就像是临时抱佛脚似地,跑到各个不同地点嗅来嗅去,但没过多久,她就对这失去兴趣,重新回到了厨房。她的疼痛,或是感觉,这时显然已减轻许多,于是她立刻把这件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准备恢复她的正常生活—重新做一只备受宠爱,骄纵任性的小猫。但话说回来,她本来就还是一只小猫咪嘛。 我把她抱上楼,让她待在橱子里。她根本就不想待在那里。她完全没半点儿临盆母猫该有的正常反应。事实上,她的表现既好玩又荒唐—而且滑稽得要命,让我们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她的子宫收缩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开始不高兴了。在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一直喵喵叫个不停,但那是一种表达抗议的愤怒叫声。她在生我们的气,谁叫我们恰好跟她所遭受的痛苦过程连在一块儿,她当然要把这一切全都怪到我们头上。 母猫初次产下小猫的过程,总是令我忍不住看得入迷,在那一刻,当那不断蠕动的小东西,从那包覆他的白膜中探出头来时,母猫就会立刻舔掉他身上的白膜,咬断脐带,把胞衣吃掉。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做这些动作,但一切全都显得如此干净俐落,如此效率十足,如此完美无暇。但在做这些动作之前,母猫总是会有片刻迟疑。产出的小猫躺在母猫背后。母猫做出一种仿佛被陷阱困住,急着想要逃脱的反射性动作,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紧贴着她的怪东西;她再看了他一眼,她搞不懂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然后大自然的机制开始发挥作用,于是她乖乖服从命令,开始打起呼噜,成为一名快乐的母亲。 我们家猫咪在看到新生小猫时,她迟疑的时间,比我所见过的其它所有母猫都来得久。她看看小猫,再看看我,然后微微挪动了一下,想试试看她能不能把这紧贴着她的怪东西给甩掉—然后大自然的机制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她把小猫舔干净,做了所有母亲该做的事,并不停地打着呼噜—接着她就站起来走下楼,坐在后阳台上望着花园。那总算结束了,她仿佛是在这在这么想。过了一会儿,她的腹部又开始发疼,她转头望着我—她显然是觉得又烦又气。她脸上的表情,以及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全都在明白地表示:烦哪,真是讨厌死了!快上楼!我命令她。快上楼去!她闷闷不乐地走上楼。她在爬楼梯时,耳朵整个贴到了脑后—简直就像是一只被主人责骂或是惹主人不高兴的小狗:但她可没半点儿狗类摇尾乞怜的可怜相。相反地,她正在生我的气,这整个讨厌的过程让她觉得老大不高兴。但是,当她再度看到第一只出生的小猫时,她立刻认出了他,而大自然的机制再度发挥作用,她又开始替小猫舔毛。她总共产下四只小猫,生完后就她沉沉睡去,而那真是一幅迷人的画面,精致优雅的母猫蜷起身子,围住四只正在吃奶的小猫。小猫都长得很好。第一只出生的小母猫,长得跟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甚至连眼睛周围那如铅笔画出般的黑圈,胸膛和腿上的黑色短纹,以及有着淡淡斑点的奶油色腹部,全都活脱脱是她的翻版。接下来是一只蓝灰色的小猫:后来我们发现,他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看来,会变成美丽的深紫色。然后是一只有着黄色眼睛的小黑猫,长大后变得漂亮得不得了,浑身充满了力与美,显得优雅至极。最后是一只略显粗壮的黑白小猫,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先出生的三只小猫,多多少少都带有一些暹逻猫的特征。母猫醒来以后,先看了看正在沉睡的小猫,接着就站起来,舒了舒筋骨,再慢慢蹓跶到楼下。她喝她了点儿牛奶,吃了一些生肉,仔细地将自己舔理干净。她并没有再回到小猫身边。 S和H过来看小猫,但他们一踏进大门,就看到那位猫妈妈侧身躺在楼梯下,而且还装模作样地摆好了姿势。接着她就快步冲到屋外,俐落地窜上树干再溜下来—这把戏她一连玩了好多次才肯罢休。然后她又施出她的拿手绝招,爬到屋子最高层,钻过栏杆,直接跳到下一个楼梯层,就这样轻松俐落一路跳到楼下。最后她开始呼噜呼噜地绕着H的双腿打转。 「你不是当妈妈了吗?」S震惊地说,「你怎么不去陪你的宝宝呢?」 她好象已经把小猫忘得一乾二净。由于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她不得不去做一种十分不快的工作;但现在她已经把工作做完了;一切全都结束了,事情就到此为止。她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到处嬉戏玩耍,到了深夜,我终于忍不住命令她上楼去。她才不想去哩。我抱她上楼去找小猫。她大喇喇地挤到小猫中间。她硬是不肯乖乖躺下来喂小猫。我只好强迫她躺下。我一转身走开,她就立刻扔下小猫跑掉。最后我只好坐在她旁边,监视她喂小猫喝奶。 接着我去梳洗,准备上床去觉。等我回到卧室时,却发现她躺在我的床单下睡觉。我把她抱回小猫身边。她把耳朵贴到脑后,满脸不高兴地瞅着他们。要是我没站在一旁盯着她,并摆出没得商量的权威架式指着那窝小猫的话,她一定又会立刻转身走开。她踏进猫窝里,砰通一声坐下来,仿佛是在说,算了,就依你吧。不过,等小猫一咬住她的奶头,她那不怎么有效的母性本能就再度发挥作用,她开始舒服地打起呼噜来了。 她整晚不停地偷偷溜出橱子,钻到我床上的老地方睡觉。我只要逮到她,就会立刻把她送回去。但一等我睡着,她就又偷偷溜回来,任由小猫在那里哀哀哭叫。 她一直到早上才明白,原来照顾小猫是她的责任。这是大自然给予她的母性天职,但尽管如此,她有时还是会让他们挨饿。 第二天,在我们吃午餐的时候,灰咪咪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被她甩来甩去的小猫。她把小猫放在地板中央,再上楼去叼其它小猫。她一只接一只地把四只小猫全都叼下来,然后她就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跟他们躺在一块儿。她已经打定主意,她才不要自己孤零零待在楼上呢;在小猫尚未满一个月,还没能力自己行动时,我们所有人,不管是待在家里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都会突然看到灰咪咪叼着小猫咚咚咚地跑进来,并用一种粗心到令人胆寒的轻率态度,把小猫甩过来又甩过去。在夜晚,每当我从睡梦中醒过来时,灰咪咪都安安静静地紧挨在我身边,她一声也不吭,显然是希望我不会注意到她。她知道我已经发现她,于是她赶紧发出呼噜声,舔我的脸,轻咬我的鼻子,希望我的态度会软化一些。这些伎俩全都没用。我命令她回去,她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小猫身边。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母亲。我们认为,这完全是因为她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这窝小猫才刚出生一天,她就把他们当作是已满一个月或是五周大的小猫,试图跟他们玩游戏。她会用她那庞大的后腿,去蹬一只才一点点大的小猫;小猫只是想要含住那不太容易能吸到的奶头,但猫妈妈却把这当作是好玩的互咬游戏。那实在一幅悲哀的景象;我们大家全都气她气得要命,但到后来却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这却犯了她的大忌,因为她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别人嘲笑。 这第一胎小猫虽然遭遇凄惨,但却长得非常迷人,可说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一窝小猫,每一只都有他独特的优点,甚至连那只老梅菲斯脱的翻版也不例外。 有一天,当我走到楼上,却发现梅菲斯脱待在我的卧室里。他正在打量小猫。那时灰咪咪自然不在房里。他坐在离小猫几呎远的地方,头探向前方,像平常一样咧开嘴巴,口水淌个不停。但他无意伤害他们,他只是对他们很感兴趣。这窝小猫魅力十足,很快就各自找到了新主人。但这窝小猫全都下场凄凉。在短短十八个月之内,他们全都遭遇不幸。那只跟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人见人爱的小猫,有一天忽然失踪,从此下落不明。黑猫也同样失去踪影。小梅菲斯脱既强壮又勇敢,所以被抱去看管仓库,结果却染上猫肠炎而不幸丧生。小紫猫产下我所见过最怪异的一窝小猫,其中三只是有着奶油色皮毛与粉红眼睛的完美暹逻小猫,另外三只却是活像小破布袋的邋遢伦敦土猫,后来小紫猫却不幸沦落成流浪猫。但我们听说,她后来在隔壁街找到了新的主人。 我们决定以后不要再让灰咪咪生产了。她根本就不适合当妈妈。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又再度怀孕。这次的猫爸爸并不是梅菲斯脱。 对猫贩和偷猫贼来说,我们这个区域是名闻遐迩的猫咪王国。我猜想,他们大概是驾车在我们这里绕来绕去,只要一发现有任何他们看得上眼,而且没安全待在室内的动物,就立刻下手偷走。下手的时间通常是在夜晚;只要一想到,这些窃贼是用什么样的手段让猫咪保持安静,免得吵醒他们的主人,就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街坊邻居们怀疑小偷是附近医院里的人。那些专搞活体解剖的家伙又来过了,他们总是这么说;他们说的或许没错。不管怎样,才一个短短的夜晚,我们这里就有六只猫失去踪影,而梅菲斯脱也包括在内。现在灰咪咪终于可以和她喜欢的对象,也就是那只胸口有着绸缎般白毛,像头小老虎似的年轻公猫在一起了。 这次生产同样也让她吓了一大跳,但她没过多久就恢复镇定。她一生完就立刻站起来走下楼,除非我逼迫她,否则她死都不肯再回到小猫身边;但就整体而言,我觉得这第二胎小猫,让她开始领略到做母亲的乐趣。这窝小猫相较之下就显得平凡许多,不是虎班花色,就是白色和虎班混杂,漂亮是挺漂亮的,但花纹和毛色都毫无特色,所以要替他们找新主人,就变得困难得多。 到了秋天,花园里的那棵大枫树开始雕落,小径上堆满一层厚厚的褐色落叶:当树叶随风飘落时,母猫就趁机教导她的四只小猫捕猎的技巧,指点他们该如何悄悄潜伏逼近,如何猛然往前扑击。落叶负责扮演老鼠和小鸟的角色—上完课以后,她再把他们带回屋里。其中有只小猫,总是非常仔细地把他的叶子撕成碎片。他这一点是遗传了灰咪咪的老习惯:她会花上半个钟头的时间,有条不紊地用她的利齿把报纸一张接一张地撕破。或许这就是暹逻猫的特色?我有个朋友养了两只暹逻猫。只要她在公寓里摆玫瑰花,她的猫就会把玫瑰花从花瓶里叼出来,搁在地板上,一片接一片地把花瓣扯下来,仿佛是在从事某种重要的工作。这或许是因为,在大自然环境中,树叶、报纸,和玫瑰花,全都是用来作窝的好材料。 灰咪咪很喜欢教她的小猫学习捕猎技术。他们要是住在乡下的话,一定可以在她的调教下成为出色的捕猎高手。她同时也教导他们清洁的好习惯:她的小猫从来没弄脏过家里任何地方。但她这只爱挑嘴的猫,却懒得教他们如何挑食物吃。他们得靠自己想办法去学。 其中有只小猫待在家里的时间,比其它兄弟姊妹都要长一些。因此在冬季来临时,我们家就剩下灰咪咪和她那只还没送走的儿子。他是一只颜色鲜艳的橘褐色公猫,胸口有着和他父亲一般光滑闪亮的白毛。 灰咪咪又变成了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猫,这两只猫成天粘在一起玩耍,晚上还抱着一块儿睡觉。小公猫的体型比他母亲大多了;但她还是对他作威作福,稍有不如意就痛殴他一顿。他们会躺在一起互相舔毛,舒服地打着呼噜,一连待上好几个钟头还舍不得分开。 他的食量很大,而且什么都吃,一点也不挑嘴。我们原本希望他的好榜样,可以稍稍改变一下灰咪咪挑嘴的坏习惯,但结果一点用也没有。她会像所有的母猫一样,让她的孩子先去饮水进食,自己蹲在一旁观望。等他吃完后,她就会走过去,闻闻剩下的猫食或是剩菜,然后走到我身边,非常轻柔地咬咬我的小腿,提醒我她只吃兔肉、生肉,或是鲜鱼,而且别忘了先切成小块,放在干净的盘子里再送过来。 在吃这些东西—她份内的餐点,专门由她独享的美食—的时候,她可就一点也不客气了,她会一面摆出准备攻击的蹲伏姿态,怒目瞪视她的儿子,一面不慌不忙地享用美食。等她吃够了,她就会就停下来。她很少会把我给她的食物吃光;几乎都会剩下一点—这是郊区高尚人士的良好礼仪,但在眼前这样的情况下,看到灰咪咪表现出这类习惯时,我才首次意识到,这种礼仪事实上是源自于一种恶意的挑衅心态。「我才不会把这些食物吃光哩—我肚子又不饿,你却煮这么多,所以浪费食物全都是你的错喔。」「我可以吃的食物多得很,我才不希罕吃这烂东西哩。」「我可是一头精致优雅的高等生物,像食物这种粗俗玩意儿,我才不放在眼里呢。」最后一段话是灰咪咪的宣言。 这时可算是灰咪咪这辈子的黄金时期,不仅是她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也是她最美丽迷人的时候。她并不孤单;她的同伴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因为她可以任意支配他。同时她又是如此美丽—美得难以用笔墨形容。 当她坐在床上眺望窗外时,显得特别美丽动人。两只银白色的小脚掌踏在地上,有着淡淡黑斑的奶油色前腿并拢在一块儿,笔直地搁在身前。她那镶着一圈银白亮毛的耳朵高高竖起,专注地倾听、感觉,并不时前后移动。每当察觉到有异样迹象时,她就会机警地微微偏过头来。她尾巴移动的方式跟其它部位完全不同,就好象她的尾巴尖端,可以接收到其它器官所无法察觉到的讯息似的。她轻灵灵地坐在那儿,看起来就像空气一般轻盈,她不停地观看、倾听、感觉,与嗅闻,而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她的皮毛,她的胡须,她的耳朵—全都在轻轻颤动。若说鱼可算是流水的具体塑像,那么猫就等于是风的图饰,描绘出那难以捉摸的风的姿态。 喔,猫咪;我总是忍不住赞叹:好美美的猫咪!好香香的猫咪呀!精致优雅的猫咪!披着一身光滑绸缎的漂咪咪!像一只软绵绵猫头鹰玩偶的猫咪,脚掌如飞蛾般轻巧无声的猫咪,如宝石般珍贵的猫咪,不可思议的梦幻猫咪!猫咪,猫咪,猫咪,我最心爱的猫咪。 她刚开始根本懒得理我;然后她会傲慢地稍稍偏过头来,每听到一句赞美,就微微眯起眼睛。而等我一说完,她就会故意装模作样地打个呵欠,露出她那像草莓冰淇淋般的粉红嘴巴,和微微卷曲的粉红舌头。 要不然她就会故意蹲坐不动,用她那对迷人的双眸静静望着我。我凝视那对镶了一圈漂亮黑眼线的杏形猫眼,黑线外环绕着第二圈奶油色的绒毛。每只眼睛下各有一抹淡淡的黑晕。碧绿无比的眼睛;在阴暗的地方看来,仿佛是一种雾蒙蒙的暗金色—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黑眼猫咪。但在明亮的地方,她的双眼却显得碧绿璀璨,就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翡翠。在那透明的眼球后方,有着一对纹脉清晰并闪烁发光的蝴蝶翅膀。如宝石般璀璨的翅膀—那是翅膀的精髓。 在乍看之下,这对叶翅看起来就跟真的叶子一模一样。但你只要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这个叶子的仿冒版,甚至比正版还要逼真—翅膀收起来叠在一起,上面有着细密的翅脉,显得精致无比,就像经过珠宝匠细心琢磨过似的。只不过,这位珠宝匠似乎很喜欢开玩笑,总是忍不住要挖苦讽刺一番,所以这只长着叶翅的昆虫。看起来简直就是一种尖刻的嘲弄。你们看呀,那个长着叶翅的冒牌货似乎在说:其它叶子会有我这么精致优雅吗?哎呀,我虽然是在模仿那不够完美的叶片,但我自己可是完美无缺的唷。在看过我,这个毫无缺点的仿冒品之后,你们难道还想要去看一片粗哩粗气的真叶子吗? 灰咪咪的眼底透出一抹有如玉蝶翅膀般的碧绿光晕﹐创造她的艺术家仿佛是在说︰世上有什么事物跟猫一般精致优雅?什么动物比猫更有资格自称为有如空气般轻盈的生物?有什么会飞的东西跟猫在气质上十分类似?蝴蝶﹐当然是蝴蝶啦!而在那里﹐在猫的眼底深处﹐艺术家以一种略带戏谑的态度﹐隐隐暗示出这个想法;但却把它巧妙地隐藏在那浓密的眼睫之后﹐隐藏在那精巧的褐色内眼睑﹐隐藏在猫族娇痴媚态的烟幕之后。 精致高雅又完美无暇的灰咪咪﹐是位天生的女王;她身上隐约可以看出花豹和蛇类的影子;她令人不禁联想到蝴蝶与猫头鹰;灰咪咪是一头有着杀戮钢爪的迷你小狮﹐她就像是一个谜﹐浑身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与浓烈的神秘气质——十八个月大的灰咪咪﹐这位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奶奶﹐又怀了第三胎小猫﹐这次小猫的父亲,就是那只在老国王统治时期﹐吓得甚至不敢跳下墙来的灰白猫。她产下了四只小猫﹐而在她生产时﹐她的儿子一直坐在旁边陪伴她﹐在她阵痛暂时停歇时替她舔理皮毛﹐舔理刚出生的小猫。他企图挤进小猫窝里,跟他们待在一块儿﹐但他这种退化的幼稚行为﹐让他狠狠挨了他母亲一记耳光。第六章春天翩然来临,后门又再度敞开,灰咪咪、她的成年儿子,和刚出生的四只小猫,在花园里玩得不亦乐乎。不过,灰咪咪不太喜欢照顾小猫,反倒爱跟她的儿子待在一块儿;事实上,她的行为又再次让S忍不住义愤填膺,她一生完小猫,就立刻拋下他们,直接投入儿子的怀抱,任由小猫在那儿呼噜呼噜地满地打滚。 他对这窝小猫担负起父亲的责任:他叼他们上楼的次数,就跟灰咪咪一样多。 在这段时间中,灰咪咪作为家中独裁者与唯一女王的命运,已悄悄蒙上一层阴影,但就像未来初露征兆时一般,这个不祥的预兆,当时仍相当隐约不明。在上面的人类世界中,正上演着一场戏剧性十足的情感风暴;而在那年夏天,一名美丽而忧伤的金发女孩,带着一只端正优雅的小黑猫来到我们家。那是一只尚未完全长成的半大小猫,而这个外来的访客目前是住在她家的地下室里,但当然只能住一阵子,因为她家不能养猫。 这只小黑猫有一个红色项圈和一根红色带子,在她生命的这个阶段,她所扮演的只不过是这个美少女的附属品和装饰物罢了。我们把她跟女王隔离,让她待在楼上:绝对不能让这两只猫碰面。 没过多久,灰咪咪的世界就在一夕间风云变色。她的儿子早就被人订下,现在他的主人终于表示要把他接回家,于是他就这样离开母亲,搬到肯辛顿去住了。四只小猫已全都找到了新家。我们决定就到此为止,以后绝对不让她再生小猫了。 我当时并不清楚该怎样替母猫做结扎手术。我只晓得有人会替猫「去势」,不管公猫和母猫都是用这同样的字眼。我去询问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而他们一口咬定这个手术非做不可。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每个礼拜都得除掉好几百只的流浪猫—它们过去可能都是某人的「心肝宝贝小猫」,只可惜一长大就失宠了。不过,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那些小姐们的语气,倒是跟我们街角杂货店的老板娘一模一样。每当我顺道弯到杂货店,设法替家里的小猫找主人的时候,她总是说:「可怜的东西,你怎么忍心让她受这种苦咧,我觉得这实在太残忍了。」「母猫生小猫,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我嘴巴虽硬,暗地里却心虚得很,因为到目前为止,灰咪咪所展现出的每一项母性本能,全都是在别人威胁强逼下,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我跟街坊邻居们的社交往来,全都跟猫脱不了关系—有哪家猫咪掉了,又有哪家跑来一只陌生的猫;要不然就是隔壁小孩到家里来看小猫,或是探望他们准备领养的小猫。而他们每一个人,全都毫不例外地坚决表示,让猫这样接二连三地生小猫,实在是太残忍了—有些人是热心激动地努力劝诫,有些人是歇斯底里的愤怒指控,另外还有极少数人,会用我母亲那种下最后通牒式的不悦语气冷冷讽刺:「是啊,又不是你自己受苦,你当然无所谓啦!」 当时在我们街角有一家蔬菜店,现在这家店早已关门大吉,主要是因为超级市场所带来的竞争压力,但老板自己坦承,这是一间家传老店,而他并没有子女可以继承家业,所以只好把店收起来。这位老板是个老光棍,看起来活像是个胖嘟嘟的老男孩,他的面颊紫红得几近泛黑,就跟那位摆蔬果摊的老女人一模一样,而他经常唠唠叨叨地数落女人:「她们就像母鸡下蛋似的,一胎接一胎生个没完,却从来不肯好好照顾他们,你说是不是啊?」他自己连一个孩子也没有,却老是自以为公正地批评别人家的小孩。 但话说回来,他家里有一位八十几岁的老母亲,她长年卧病在床,事事都需要别人照顾—这些苦差事全都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兄弟和三个姊妹全都结婚了,他们家里有孩子要养,因此他们一致决定让他来奉养母亲。光是抚养孩子,就已经让他们忙得喘不过气来了,所以照顾老母亲,当然就是那个未婚兄弟的责任啰。 他待在他那狭小的店铺中,站在摆满瑞典芜青、大头菜、马铃薯、洋葱、胡萝卜,和包心菜—在我们这种区域,其它蔬菜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除非是被冻伤的烂货—的架子后面,望着那些在街上冲来冲去的孩子,嘴里叨叨念个不停,用尖酸刻薄的言辞狠狠数落他们的母亲。他大力赞成把灰咪咪给「阉了」。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动物,而食物却这么少,你看这几天根本没人上门来买东西,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我打电话询问过三位兽医,想知道是不是非得把母猫的子宫和输卵管全都切除—他们可不可以只替她结扎输卵管,让她至少还可以保有正常的性生活?三位兽医全都坚决表示,最好还是要把所有器官全都拿掉。「所有生殖器官,」其中一位兽医说;我有位女友的妇产科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我会替你把所有生殖器官全都拿掉,」他说。 真有意思。 H和S是葡萄牙人,他们说,在葡萄牙,每当中产阶级妇女去参加午茶宴会的时候,她们总是爱讨论她们动过的手术和各种妇女病。她们在谈论这些器官时所用的名词,就跟在提到鸡内脏时毫无差别:「我的内脏,你的内脏,我们的内脏。」 真的是很有意思。 我把灰咪咪装进猫篮,带她去看兽医。她这辈子从来没被关过,她一路上不停地抱怨—她的骄傲和自尊心都受到了伤害。我把她留在兽医那里,直到下午才去接她。 她窝在猫篮里,浑身散发出麻醉剂的药味儿,神情呆滞,虚弱无力,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腹侧的毛被剃掉一大片,露出灰白色的皮肤。而在那光秃秃的皮肤上,有着一道大约两吋长,用鱼肠线逢合起来的红色伤口。她望着我,那对巨大的黑眼睛中充满了惊恐。她知道她遭到了背叛。出卖她的人是她的朋友,也就是那个平常喂她,保护她,跟她同睡一张床的人。她受到非常大的伤害。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带她坐出租车回家,一路上她不停地呻吟—用一种绝望、无助,被吓坏了的嗓音喵喵哀叫。回到家以后,我把她放到另一个篮子里,因为我担心原先的猫篮,会让她不断回想起兽医和她所经历过的痛苦。我替她盖被子,把篮子放到暖气旁边,坐在她身边陪伴着她。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伤势严重或情况危急。她已经被吓傻了。我想世上任何生物,在经历过这种惨痛的经验之后,是绝对不可能会真正完全「复原」的。 她一动也不动地在篮子里整整躺了两天。然后她才非常困难地爬出来,到猫砂盆去上厕所。她喝了一点牛奶,再爬回去,躺下来休息。 过了一个礼拜,她的毛就重新长出来,遮盖住那片有着丑陋疤痕的裸露皮肤。没过多久,我就得带她到兽医那儿去拆线了。这段旅途比第一次还要惨烈,因为她现在已经明白,猫篮和汽车的律动,所代表的就是痛苦与惊恐。 她在猫篮里拼命的尖叫挣扎。根据我的经验,出租车司机向来都非常帮忙,而我碰到的这位好心司机,还特地把车子停下来,让我试着安抚她。但接着我们两人都看出,长痛不如短痛,最好还是尽快赶路把事情给办完。她拆线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等待。她用力挣扎,死都不肯进猫篮,我只好用蛮力把她塞进去,带她搭同一辆出租车回家。她吓得尿了出来,凄厉地不停哭号。这位出租车司机是个爱猫人,他忍不住说,那些兽医怎么不想办法替猫发明一种节育方法呢?光只为咱们自己方便,他说,就任意剥夺他们真正的天性,这根本就说不过去嘛。 当我踏进屋里,打开猫篮时,已恢复行动能力的灰咪咪,就立刻一溜烟地逃到屋外,爬到大树下的围墙上,又再次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神情。她直到晚上才进屋里来吃东西。而且她当晚睡在沙发上过夜,没再爬上床来跟我一起睡。她有好多天都不让任何人摸她。 在动过手术的短短一个月之内,她的身材就完全变形。她像吹气球似地迅速膨胀,失去了她原有的纤细优雅;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线条都变得粗蠢许多。她的眼睛松弛,布满皱纹;她的脸型变宽。她在转眼间变了一只虽然还算漂亮,但却浑身肥肉的大胖猫。 至于她个性上的改变,嗯,我想另外还有些别的原因,她在动手术的同一时期,遭受到其它一些生命中的重大打击—她失去她的小公猫朋友,失去了她所有的小猫,还有黑猫的到来。 而她的个性确实变得不同了。她的自信心受到严重的伤害。过去家中那位美丽的女暴君,此刻已不复存在。那骄纵蛮横的傲人魅力,当她偏头凝视,眼波流转时,那种撼人心弦的万种风情—已全都消失无踪。当然,她还是会耍一些献媚讨好的老把戏,比方说,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滚来滚去,等别人赞美她,或是巴着沙发边缘前进,但在使车这些花招前,她都会先迟疑好一阵子,才会开始采取行动。她不确定这些花招真的能讨人欢心。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无法确定任何事。也就是因为如此,她的态度就变得特别坚持。她的性格变得尖锐许多。只要稍稍冒犯到她的权利,她就会变得非常暴躁易怒。她心中充满了怨恨。你必须想办法去逗她开心。她对围墙上那些公猫,那些她过去的崇拜者全都凶得要命。换句话说,她变成了一只阴阳怪气的老处女猫。我们对这些动物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我们实在是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