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随着一个轻微的手势,张打破了这紧张的局面;他掀开一块绒绣挂毯并打开一扇朝向走廊的窗户。然后碰了一下康维的胳膊,引他一同呼吸外面凉爽而明净的空气。“你可真聪明,”他梦呓般地说道,“但并没有完全猜对,因此,我忠告你不要用不切实际的议论让你的朋友们担心;请相信我,你和他们几个在香格里拉不会有任何危险。” “可是我们操心的不是什么危险,而是会不会耽搁时间。” “这个我理解,不过,耽搁是免不了的。” “如果只是短短几天,而且,确实无法避免的话,那自然了,我们只好尽量容忍一下了。” “这有多符合实际呀!我也只不过是热切地希望您和您的同伴们能愉快地度过在这儿的每一分钟时光。” “那可真是太好了,就像我曾告诉你的,以我个人的想法,我不会太在意。这是一种全新的,充满趣味的经历,而且,不管怎样,我们也需要休息一下。” 他抬眼望着那熠熠发光的金字塔式的卡拉卡尔山。此刻,在明净的月光下,它看上去仿佛伸出去一只手就可以触摸得到Z它如此鲜明清晰地映衬着远方巨大的蓝色天幕。 “明天,”张说道,“你们会发现这里更加有趣,要是你觉得累了,在这休息也很不错。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的确,当康维继续凝望这座山时,一种更为深邃的恬静涌遍了他的全身,这壮美的奇观仿佛填满了眼睛和心灵,如此地让他赏心悦目。没有一丝风来搅扰这片宁静,这与前天夜里肆虐的高原骇风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发现整个山谷就像一个内陆港湾,被犹如一座灯塔似的卡拉卡尔山俯拥着。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句来形容它了。的确这山的顶峰泛射着光芒,那是冰雪蓝色的光晕与它反射的月光交相辉映产生的效果。 某种东西促使他询问起这座山名字的本意,张的回答就像冥想中的吃请:“卡拉卡尔,在山谷本地上语中的意思是‘蓝月亮’。” 康维没有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任何人。他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他和他的同伴们来到香格里拉在某种程度上是当地人意料中的事情。他把这想法压在心底,他必须这么做,他意识到这事非同一般。可是当清晨来临之际,他这种想法却让他有些困惑,虽然只是一种推测,可他担心自己会引起别人更大的注意。一方面他坚信这地方有某种很奇怪的东西存在着。而昨天夜里张的态度也远不能使他消除疑虑,实际上他们几个成了囚徒,除非而且只有当局权衡利弊地解决问题。很显然,他有责任向当局交涉,迫使他们做出处理。毕竟,他是英国政府的一个代表。最起码一个藏传佛教寺院拒绝他任何合理的要求都是不公正的…… 这毫无疑问是作为一个官员应有的正当态度,而另一方面康维是个正统的官员。在很多场合,没有人比他更能显示强者的气概;在撤离之前最后几天的艰难时刻,他所表现出来的气质,风度,幽默灵活,足以为他写一部可获亨逛学院奖的骑士小说并命名为《康维在巴斯库》。在排外反外煽动者发起狂热革命期间,他挺身领导疏散了许多不同民族的平民大众,把他们收容进一个小小的领事馆内,还有争取那些迫于威逼和受到蒙蔽的革命者允许他们用飞机进行大规模遣送疏散。他觉得这可是个不小的功劳。也许,仅凭他多方奔走牵线搭桥以及不间断地书写报告都足以捞到明年新年荣誉勋章。不管怎么说,这使他赢得了马林逊的敬重。可惜,现在这年轻人对他更多的是失望。而康维也渐渐默认人们喜欢他仅仅是因为人们不了解他这一事实。他不是一个名副其实、坚定勇敢、意志坚强、大刀阔斧的帝国缔造者。他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命运却安排他在外交公务活动中一次又一次故伎重演,就为那么一点少得与惠特克这本小人书页差不多的薪水。 而真实不虚的是,这香格里拉之谜,还有他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些问题让他如此地迷惑不解,并开始强烈地吸引和缠绕着他的思绪。 可无论怎样,他都难以感到这里有任何让自己担忧、害怕的东西。 他的职业总让他到世界上偏僻的地方。好像有一种规律,越是偏僻的地方,他就越少感到烦闷无聊,这是怎么了?现在,抱怨也没有用,因为是意外的事故,而不是来自白厅的调令让他来到这最偏僻的角落。 实际上,他很少抱怨。清晨,当他从床上爬起,透过窗户一眼望见那柔和的瓷青色天空时,他再也不想到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去,不论是白县瓦还是皮卡迪利。他高兴地发现,一个晚上的休息之后,其他几位也振作了许多。巴纳德又能开玩笑了。他兴奋地讲述着床铺、浴室、早餐还有热情的当地礼节给他带来的有趣感受。布琳克罗小姐承认在她的套房里紧张地找了半天却居然没打开为她精心准备好的浴室。就连马林逊也半绷着脸,露出一到自鸣得意的神色。 “我想咱们今天是不会走嘤,”他咕哝道,“除非有人把事情办得非常神速。这些家伙是典型的东方人,你不能要求他们快捷高效地办成什么事。” 这一观点康维还能接受。马林逊离开英国还不到一年,但无疑,已经足以看得出他对事情的判断与认识。也许,他这种以偏概全的武断,就是在20年以后还会重复。这是真的,当然这是就某种程度而言。在康维看来,东方人并不是出奇地拖拖拉拉,反倒是英国人和美国人以一种十分荒谬而且不断膨胀的狂热心态来指责世界。对于这一观点,他并不指望其他西方人会同意,可是,随年龄的不断增加,阅历的不断丰富他愈加确信这一点。另一方面,张真的是一个敏锐的诡辩之才,而马林逊缺乏耐心也有他的道理。 康维有那么点希望自己也不耐烦起来,这会让那小伙子好过一些。 他说:“我认为我们最好等等看今天会发生什么。指望他们昨晚就有所行动那也太乐观了。” 马林逊恼怒地抬头看了看,“我想,我这么急,你却把这看作是自欺欺人。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觉得那个汉族人真他妈靠不住,我还是这么认为。我去睡觉之后,你从他口中掏出点什么没有?” “我们没说多少。他对很多事都躲躲闪闪,含糊其辞。” “我们今天还得继续与他周旋那很有意思。” “毫无疑问,”康维表示同意,但没有很明显的热情,“还有这早餐也很棒。”有精心准备的袖子、茶水、麦面煎饼,服务很周到。 将近快要吃完的时候,张进来了,微微躬一下身,然后开始用如同老步枪似的英语礼貌地进行那惯例式的客套。 康维更想用汉语交谈,但只好不露声色让他看不出他会说东方话,他觉得这是自己手中很用得着的一张牌。他严肃地听着张的客套之词,然后向他说明睡得不错而且感觉好多了。张表示欣慰然后说:“没错,正如你们英国一个诗人所言:‘好眠织补牵心袖’。” 这样文质彬彬的才华显示,却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 马林逊一副轻蔑的样子。他以为任何一个神智健康的英国青年都背得滚瓜烂熟,于是他说:“我想你是说莎士比亚吧,我可不认识这一句。但我知道有另外一句这么说,‘不要站着听出发的命令,马上就走。’这并不是无理取闹,那的确是我们大伙都想做的事,我要马上去附近找一找向导,就在今天早上,要是你不反对的话。” 这个汉族人对这最后通谋反应冷漠,他慢条斯里地回答:“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不会有多少用,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愿意走这么远来陪伴你们。” “天哪,伙计,你可不想我们会把这当作答复,对吧?” “我真的很抱歉,可我不能够做更多的建议。” “好像你昨晚就已经盘算好了这一切,”巴纳德括了进来,“这么说你对事情也没有多少把握。” “我是不希望你们因长途旅行而如此疲劳的时候让你们感到失望。现在,经过一夜的恢复,我相信你们会发现事情都在清理之中。” “瞧瞧,”康维尖刻地插了进来,“这样子含含糊糊不会有什么结果,你也知道我们不可能无限期地待下去,同样,我们也不可能自己离开,对此你有什么高见呢?” 张露出一丝浩然自得的微笑,这显然是笑给康维看的。“亲爱的先生,我很乐意把我心里的想法和建议说出来。对于你朋友这种态度根本没有答复的余地,不过,对于一个明理人的要求,总会有所应答的。你还记得昨天你朋友提到我们一定与外界有偶尔的联系,那的确是真的。时不时地,我们从很远的市场购买一些物品,一般都以期货方式提取。至于用什么手段,通过哪些手续不必惊扰各位。但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些货物都按期很快能够送到,而送货人随后就返回。我看你们应该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作一些安排。确实我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希望他们到达之时。” “他们什么时候到户马林逊生硬地直接打断了他。 “确切的日期当然不可能预知,你们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了,进出这个地方有很多困难,很多时候都会碰上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恶劣的天气……” 康维插话道:“咱们可要搞清楚,你是在建议我们去雇用那些很快就要送货到这里的人为我们搬运行李,只要确有其事,那主意还不错。但我们得再了解一点情况,第一,我们已问过这个问题,就是这些送货人估计什么时候到?第二,他们会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你们可得问他们才行。” “他们会带我们去印度吗?” “这我无法说。” “那好,咱们得扯一扯另一个问题,他们什么时候会到?不问具体日期,只想大概了解一下会不会是下星期还是明年。” “大约离现在还有几个月吧,很可能不超过两个月。” “三个月,四个月,或者五个月,”马林逊激动地插了进来,“你以为我们会在这里等哪个送货队或者马帮、或是别的什么人把我们带走吗?天知道会在哪里,会在哪个谁也说不准的遥遥无期的时间?” “我以为,先生,‘遥遥无期’这词很不恰当。除非发生什么不测,需要等待的时间不会超过我所说的。” “可是两个月!两个月得呆在这个地方!真是荒谬!康维,你可别指望这个!这是怎么回事?两个月已经够长了厂 张拉了拉长衫,轻微地作了个姿势表示该结束谈话了。“请原谅,我不希望冒犯你们,不论你们得在这待多长时间,喇嘛寺都会继续给你们最热情的照顾,我不能再说什么了。” “用不着你说什么,”马林逊怒气冲冲地反驳道,“要说你可以支配我们,这就大错特错!别担心,我们会找到我们需要的向导。你可以打躬作揖,随你想说什么……” 康维用手拉一拉他的胳膊想制止他。这马林逊在耍小孩脾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顾有没有意义和体不体面。康维觉得这可以体谅,何况他是这样一种性格,又处在这样的环境,但他很担心这会冒犯了这个汉族人,让他多心。好在张很知趣地自己退了出去,以一种让人佩服的明智及时地避开这最尴尬的局面。 第五章 整个上午他们几个都在议论这桩事。 要是在正常情况下,他们四个人该是在白夏瓦尽情享受夜总会的豪华喧腾和礼拜堂的宁静闲适的,而现在却面临着要在一座喇嘛寺中熬上两个月这样一种情境,这当然要令他们大为震惊。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初他们刚到时的那份震惊该会让他们心中仍存一丝微弱的义愤或者惊诧;现在就连马林逊,经过一番暴怒之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被一种交织着迷惑的宿命情绪所占据。“我懒得再扯这事,康维,”他说着,一面神经过敏地猛吸了一口烟,“你明白我是什么感觉,我一直都说这事有些离奇,现在弄得更加复杂。我不愿再说这事。” “你这么做我不会责怪,”康维回答道,“很不幸的是,这不是我们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我们现在都不得不忍受这一现实。坦率地说,假如这些人不愿意或者不可能为我们提供必要的向导的话,那就只有等别的那帮人到达了。非常遗憾,却不得不承认,我们对此毫无办法,这恐怕是事实。” “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在这呆上两个月?” “可我想不出我们还能怎么办。” 马林逊若无其事地弹了一下烟灰,“行了,就这样,两个月,现在让咱们为此欢呼吧。” 康维接过话头:“我看不出这会比在别的任何偏僻的地方呆上两个月差多少。从事我们这一行当的人,已习惯于被派驻偏僻的地区,我想可以说我们大伙都差不多。当然,对有亲戚朋友的人来说这很不方便。以我个人而言,我有幸能适应这样的生活和环境,我无牵无挂,还有我的工作,不管是什么样的行当,干起来比别人要轻松自如。” 他转向其他几个,像是有意邀请他们说说各自的情况。马林逊没讲什么,可康维粗略了解他的境况如何,他的父母和女友都在英国,这使得他有些为难。 巴纳德,从另一个方面讲,他自己承认康维所说的是个天生的幽默家。“哎哟,我想我真是三生有幸,两个月呆在监狱里不会把我弄死,我家里的父老兄弟,他们不会放过每一个字眼,所以我老是写不好信。” “别忘了把我们的名字写进信中去,”康维提醒他说,“我们的信件都无法投递,人们很自然朝最坏的方面想。”此刻,巴纳德恍然大悟,他咧开嘴笑着回答:“噢,对了,那是真的,可这对我没有什么影响,请你放心好了。” 康维感到高兴这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这句话还是有些令人迷惑。他转向仍然不说半句的布琳克罗小姐,与张讨论时她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于是他估计她相对来说没有多少可担忧的事情。 布琳克罗突然轻快地说:“就像巴纳德先生所言,在这呆上两个月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要你受到主的款待,不论在哪里都一样,上天把我送到这里,我就把它当作主的召唤。” 康维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态度很可取。他鼓励她说:“我敢肯定,当你回去之后,你会发现你的教会社团对你很满意,你还可以给他们提供许多有价值的信息。因为这次我们大伙都有过一番不同寻常的经历;那也不失为一种收获。” 此后,他们几个七嘴八舌都聊了起来。巴纳德和布琳克罗小姐如此容易就适应了新的环境这让康维吃惊不小,然而,他自己也放松了许多,现在只剩一个闷闷不乐的马林逊需要对付。但是,经过这一系列的争辩之后也有所转变,虽然他仍然有些不安,但已经愿意朝好的方面去看问题了。“天知道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他嚷嚷道,但这么说只不过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罢了。 “首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必须得避免相互动气,”康维说道,“还好,这地方看来够大的,而且人口一点都不密,除了几个传者之外,到目前我们也只见过一个居民。” 巴纳德还找到另外一个让人乐观的理由,“我们不会挨饿,不管怎么说,咱们这几顿饭吃得还很像样呢,你知道,康维,这地方并不是没有大量的现金来经营的,比如这些浴室,肯定得花钱。还有,我看不出有任何人有收入,除非山谷里有活路的那些家伙;即使如此,他们不可能生产足够的东西可供出口,我倒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开采什么矿物。” “整个地方就是一个令人疑惑的神秘所在,”马林逊应声说道,“我敢说他们有大笔大笔的钱藏了起来,就像耶稣会一样。像这些浴缸,很可能是一些腰缠万贯的赞助者捐赠的。不管怎样,一旦离开这里,我也就不会心烦了。要是在一个适当地点,这里该是个不错的冬季运动中心,我搞不清楚能否到远处那些山坡上去滑雪什么的?” 康维朝他扫去锐利而逗趣的目光,“昨天,当我发现雪城花的时候,是你提醒我说这儿不是阿尔卑斯山。我想现在该轮到我来说这话了。我可不会建议你在这地方要什么文根·斯德基的花招。” “我估计这里还没有人见过腾跳式滑雪。” “冰球赛就更不可能,”康维开玩笑似地附和道,“你应该试一试组建一个队,就叫它‘绅士喇嘛队’怎么样?” “这肯定得教他们如何比赛。”布琳克罗小姐一脸诙谐而郑重其事的样子插了一句。 要寻根究底地评说这事那会是困难的,也没有这个必要,午餐差不多准备好了;菜上得非常迅速,而且都很有特色,令人印象深刻。到后来,当张进来的时候,差点又吵了起来,好在那汉族人以他的宽宏大度和聪明老道,还能装出一副和好如初的样子,而这四位异乡游子也没有耿耿于怀。确实,当他邀请几位到喇嘛寺里走走多看些地方时,他们都立刻高兴地接受了。 “为什么不呢!肯定得看看,”巴纳德说道,“我们可以趁在这期间从头到尾看一看这个地方,我想,我们以后再也难得来第二次。” 布琳克罗突然迸出一句更有意思的话,“我们坐上那架飞机离开巴斯库时,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她喃喃自语道。 在张的陪同下他们开始动身参观寺院。 “我们还搞不懂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马林逊没忘加上一句。 康维没有种族和肤色的偏见;而这只是成了他伪装的幌子,有时在夜总会和火车的一等客厢里他就经常这么做——他尤其注意脑门下那张肉红色的脸的“白色成分”。可这也让他省去很多麻烦也不用费心假装,特别是在印度。而康维也确实善于审时度势避免麻烦。但在中国很用不着这一套,他有很多中国朋友,而且他从来就未曾想过拿他们当下等人看待。因而在同张打交道时,他毫无偏差地看出这位颇有风度的老先生,虽不是完全可靠却绝对是见多识广,精明博学之人。马林逊只是通过直觉和想象的框套来看待张;布琳克罗小姐呢尖刻而活泼,正如她身上那种不开化的盲目;巴纳德精明幽默而温和像是被某个男管家调教出来似的。 同时,这非同寻常的香格里拉之旅,如此妙趣横生足以超越所有这些凡俗之见。这不是第一座康维造访的寺院机构。可这恐怕是他所见过最大的,也是最非同寻常的一个,且不管它所在的位置如何偏僻,光是在各厅室与院坝之中迂回穿行就得花整整一个下午的功夫。的确,康维注意到他们从许多公寓式的房屋前经过,也留意到整座整座的楼房,可张没有允许他们进去。经这么一看,大伙几个差不多都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巴纳德比原先更加肯定地认为喇嘛很富裕,布琳克罗找到充分的证据说明他们猥亵。而马林逊头一回的新鲜感消失之后,只觉得并不比在低海拔地区许多次的游览观光轻松多少,这些喇嘛恐怕不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惟独康维渐渐被这里丰富迷人的勉力所倾倒。还没有任何一件事物以其逐渐显露的雅致与朴实、无懈可击的格调以及让人目不暇接的和谐之美如此深深地吸引过他。 确实,只能有意识地努力寻味和思索才得以让他从艺术家的陶醉之中恢复到鉴赏家的品味中来。于是他认出了那些博物馆和百万富翁们都会竞相讨价还价的珍品:精美的珍珠蓝宋代陶器,珍藏了千年以上的水墨画,还有上面给有冷清却可爱的仙境的漆器,那笔触如此细腻仿佛是自然天成,加上那些泛射出近乎完美的瞬息灵感的瓷器和釉彩,迭荡出一片微微震颤的无可比拟的精美世界。没有夸耀,没有强求的后续效果,也没有对观赏者的情感造成集中的撞击。 这些完美、精妙而典雅的珍品蕴含着一种犹如从鲜花的叶瓣之间飘散出的高雅气息,这一切定会让收藏家发狂,但康维不是个收藏家。他既没有金钱也缺乏渴望占有的天性;他欣赏中国艺术只是出于心灵的感受,在这个不断变得喧嚣和繁杂的世界里,他转而垂青于可以独自享有的那些温雅、清晰而小巧玲珑的东西。当他一间接一间地穿梭在各个馆室之内时,一面想着卡拉卡尔山积玉堆琼的宏大之美就雄踞和烘托着这么些脆弱乖巧的扭力,心灵深处升腾起一种哀婉的憧憬。 然而,这喇嘛寺能够展示的何止是中国的艺术珍品。举个例子,它诸多的特色构建之一就是那间非常令人满意的图书室,高大而且定做,拥有众多的书籍,如此孤寂而冷落地收藏在壁龛和橱架之中,显示出一种智慧超乎学问,风度与气派超乎庄严的氛围。康维迅速地扫描着其中的一些书架。他十分惊讶地发现那里居然就有世界文坛的精华作品;似乎还有许多深奥而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无法评价。 大部头的英文、法文、德文以及俄文版的书籍不占少数,还有大量中文和其他东方文学的书刊。特别让康维感兴趣的是有关西藏的那一部分,应该说,他注意到几部罕见的作品,其中就有:《NoV Descublnent de op MyO ondos Regu de Tibe》,由安东尼奥·文多拉塔着,(里斯本,1626年),《艾塞纳修斯·克切的作品种国》(安特卫普,1625年);特凡纳特的《In Chne des Pers Gnjetwer etd》。 当康维正仔细翻看着最后这部书时,他注意到张也正惊异而温和地注视着他。“也许,你是个学者?”他问道。 康维感到难于回答。凭他在牛津当过学监的经历他可以说是。他明白“学者”一词虽然是一个中国人给予他的最高评价,可是在英国人的耳朵听来仍会有中气不足却自命不凡之嫌。而且,出于要照顾他几个同伴的感觉,他不想接受这一称谓。他说:“当然,我喜欢读书,可最近几年的工作中没有多少机会搞学术研究。” “可你仍有这种愿望?” “唉,那不好说,不过我当然知道其中自有乐趣。” 马林逊拿起一部书打断了康维:“可有东西让你研究噗,康维,这儿有一张这一地区的地图。” “我们收藏有上百张哪。”张说道,“这些地图都可供你们查阅,不过,也许有一点得告诉你们省得你们白费心机:你们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找不到香格里拉。” “真稀奇,”康维不解,“我想知道这为什么?” “有一个很好的理由,但我恐怕只能说这么多了。” 康维只是笑了笑,可马林逊又不高兴了。“搞什么神秘,故弄玄虚,”他说,“到现在为止我们看不出有任何人有必要隐瞒什么嘛。” 突然,布琳克罗小姐从全神贯注的沉默中猛醒过来,“难道你不让我们看看那些正在修炼的喇嘛吗?”她咄咄逼人的语调让人吓一跳,让人又觉得她满脑子都是迷迷糊糊一大雄本地手工艺品的图像,诸如什么毛织跪毯,或者是某种她回去之后可以大吹特吹的非常别致而又原始的东西。她有一种很不一般的窍门让自己总显得处变不惊,然而,又总显得很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多种顽固习惯交织在她身上。就连张的回答都满不在乎:“很抱歉这不可能,那些喇嘛绝不可能,或者该说很少,很少让喇嘛以外的人看到。” “我想我们就没有机会见见他们噗,”巴纳德不同意,“但这真太可惜了。你根本不了解我多想与你们的头领握握手。” 张宽厚而严肃地认可了他这句话。可布琳克罗小姐还不肯罢休,“喇嘛都干些什么?” “他们都全身心地致力于静坐冥想以及对智慧的追求,女士。” “但这并不算在做什么。” “那么,女士,他们无所事事。” “我想差不多,”她趁机开始总结,“好了,张先生,我们非常愉快地看了所有这些东西,这是肯定的,可你没有用充分的理由让我信服,这样一个地方真在行什么善事。我倒更想看着更实际的东西。” “或许你想喝茶了?” 家维开始觉得这似乎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但很快就得到证明没有。一个下午就这样匆匆而过。张先生虽说在吃.L很是节俭,却有典型的中国人那种闲暇之间的饮茶之趣,而布琳克罗小姐也承认大凡参观什么画廊,博物馆都老让蛐成列举病n 大伙都赞同这个提议,于是跟着张走过几个院坝。突然之间进入到一幅无比可爱的风景画图之中。沿柱廊之间的石阶而下,步入一个花园,里面静躺着一池诱人的荷花。田田的荷叶如此紧密地挨靠在一起,让人恍惚觉得好像走近了一块铺盖着一层水汪汪的绿色彩锦的地板。他的边线装饰着神态各异的动物铜像,有狮子,龙和胺磷,张牙舞爪的凶猛形象各领风骚。这并没有丝毫破坏周围祥和的气氛反而增添了几分宁静。整个如画的景致布局如此完美,令人目不暇接,留连忘返;没有虚夸与浮华也没有刻意的争奇斗艳,就连高高悬曳在蓝瓦屋顶上方的无与伦比的卡拉卡尔山顶峰都似乎垂胸俯首地归顺于这精致优雅的天然图画。 “真是个既小巧玲珑又美丽神奇的地方。”巴纳德这样赞叹道。这时张把他们引至一座四面环开的亭子里,这更让康维赏心悦目。里面摆放着一台古琴和一台现代豪华钢琴。康维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整个下午所见到的奇中之奇,怪中之怪。而张也完全坦率地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归其一点,张解释说喇嘛们非常尊崇西洋音乐,尤其是莫扎特的作品;他们收集有全部的欧洲经典名曲,而且有些喇嘛还是演奏各种乐器的好手。 巴纳德对交通运输的问题总耿耿于怀,“你该不会说这钢琴也是从我们昨天来的那条路上弄进来的吧!” “没有别的途径。” “是吗,这当然什么事都可以撂开了!怎么,再加一台留声机和收音机你们就什么都全了,尽管你们还不了解现代流行音乐?” “噢,是的。我们已经把报告弄上去了,但是有人建议说大山里面无法接收无线电波。至于留声机,早就向权威人士建议过,可他们认为没有必要这么急。” “我相信,即使你没有告诉我。”巴纳德回道,“我想那一定是你们这个社会组织的口号,‘别急嘛’。”他大笑起来尔后接着说:“好了,说具体一些,假设到时候你的上司们决定要一台留声机,那要通过哪些程序?制造商是不会把货送到这里的,这是事实。你们一定在北京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有代理商,我敢打赌,到你们收到货时,肯定每件东西都得花很多钱。” 可是张再也不像前面一样肯开直口了,“你还很精于推测嘛,巴纳德先生,但我恐怕不能再扯这些事了。” 康维发觉他们现在又处在那似是而非,半成不露之间的神秘无形的线索边缘。他想着很快就能通过联想和推测把这条线索理出来,尽管新的离奇与迷津一再影响和拖延着真相的显露。 这时,传者已经把清香的碗茶端了进来。这些个敏捷而轻巧的藏族人进出的同时,不知不觉,一位身穿汉族服装的姑娘也出现在眼前,径直走到那张古钢琴前面然后开始弹奏拉米欧的一首加伏特舞曲。这令人心醉的第一声弦音在康维心中激荡起一股欣喜的快意。 这银铃般清脆悦耳的音符弥漫着18世纪法兰西的气息;似乎又与典雅华贵的宋代瓷瓶和精美妙俏的漆器还有仙境般的荷花地交相呼应。 同样,这绝妙的馨香气息轻柔地缠绕着他们每一个人,似乎把穿越时代的不朽精灵赋予他们毫不相容的精神世界。 后来,康维注意到弹奏古琴的那个姑娘。纤细而略长的鼻子,高高的颧骨,暂白的鹅蛋脸——一个典型的满族姑娘。她乌黑的长发紧紧地搂到脑后编缕成辫髻;她看上去那么标致而又乖巧;她那张激翘的小嘴就像一朵粉红色的牵牛花;她是那样文静,除了那双细指纤纤的手。待那曲加伏特舞曲一完,她轻轻地行了一下屈膝礼就离开了。 张微笑着目送姑娘走远,然后带着一丝得意的神色朝康维说道:“满不满意?” “她是谁?”没待康维作出反应,马林逊就抢先问道。 “她名叫罗珍,对西洋键盘器乐很有一套。同我一样她还没有完全进人佛门。” “我想的确还没有卢布琳克罗小姐嚷嚷道,“她看去不过是个孩子。这么说这里有女喇嘛峻?” “我们没有性别之区分。” “这可太不寻常了,你们这种喇嘛僧侣制度。”停顿了一会,马林逊傲慢地评说道。 接下来,大伙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品茶。古琴的余音似乎仍在空中浮曳,仿佛是一种神奇的符咒,让人久久难忘。不久,张带他们离开了亭子,他表示希望这次游览愉快而有趣。康维代大家作了答谢,一面还琐碎地客套了一番,张也恳切地表示他自己同样感到愉快,而且欢迎他们在这期间随时使用音乐间和图书室。康维一再对此表示谢意。“可是那些喇嘛怎么办?”他又加了一句,“他们不是也得用吗?” “他们很乐意把地方让给贵客们使用。” “好,我说这是真正的慷慨大方。看来喇嘛们都知道我们在这儿,不管怎样,那也更进一步让我感到在家里一样亲切。张,你们肯定有一套一流的人员配备,你们那位小姑娘钢琴弹得可真棒,请问她年纪有多大户 “恐怕不便告诉你。” 巴纳德笑道:“你们可没有为小姐女士们隐瞒年龄的习惯,是吗?” “绝对没错。”张答道,脸上微微显出点笑意。 那天傍晚,用餐之后,康维趁机甩开其他几位,独自溜了出来,走进安静,洒满月光的院坝。 香格里拉是那样地可爱;那深深蕴含于它秀丽高雅的芯蕊之中的那份神秘让人为之怦然心动。那清凉的空气静谧得似乎停止了流动,而卡拉卡尔山巨大的尖塔看上去比白天更加接近。康维感到浑身的轻松舒展,心情格外地好,精神也安定了许多;而他的理智同心境却不完全一致,他有些激动,也感到迷惑;他已经开始揣摩的那丝解开秘密的线索渐渐变得清晰,但只能揭示那令人费解的背景。这一连串令人惊异的事情那么碰巧地发生在他和几个不期而遇的同伴身上,现在却是而未决,成了大伙处心积虑的焦点。他还搞不明白这些人用意何在,但他相信总归会真相大白。 走过一段回廊,他来到斜倚在山谷上方的那块小台地。玉兰花的芳香阵阵向他袭来,满载着美妙联想的诗意。在中国,这被称作“月夜花香”。康维异想天开地寻思着这月色要是也有声音,那应该就是他刚听过的拉米欧的加伏特舞曲。这又让他想起那位满族小姑娘,此前他从来未曾想象过香格里拉会有女性;而人们怎么都不会把她们的出现与一般的寺院修行活动联系起来。然而,他还是认为这并非是一项令人无法接受的革新,说实在的,就如张先生所言,一个女古琴演奏家在任何一个容许自己“中庸地”适度信奉左道邪说的社会群体中都会是难得的人才。 他的目光越过山谷的边缘扫向那一片蓝黑色的空中,这深陷的谷底给人虚幻的感觉,这落差也许有一英里吧。他寻思能否会被允许到下面去领略一番闲聊中常提到的那一隅山谷的文明。 这深藏在许多不知名的群山之中的奇异文化的小小发祥地,它的理念为某种含糊不清的神权所统治。他像一个历史系学生一样对此抱有浓厚的兴趣,更何况,这喇嘛寺有着稀奇古怪的秘密。 突然之间,随着一阵清风的轻扬,隐约从下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些声音。仔细一听,他可以辨别出是锣和唢呐的声音,另外还有许多嘈杂的拗哭声,也许可能只是幻觉。随风向的转变这些声音又渐渐消失;不久又转头飘来然后再度隐匿在风声之中,断断续续地反复了一阵。这来自山谷深处的生命与活力的信号只是给香格里拉更增添了一份朴实而庄严的静谧。夜幕下她孤寂的庭院和苍白的事讲在悠悠的宁静中安眠,所有生存的烦恼一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连瞬间都不敢跨越的一片静寂。后来,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被台地上面高处一扇窗户里泛出的桔红色灯光所吸引;那里是不是喇嘛们在全神贯注在静坐冥想,追求智慧?他们虔诚的修行是不是有所正果了呢? 这问题似乎只要进到最近的那一扇门然后透过廊道看一看便可明了;但他明白这种机会是虚幻飘渺的,况且他的行动实际上处于监视之下。 两名喇嘛轻声轻脚从台地上走过,然后在护墙附近闲逛着。看上去是两个幽默的家伙,一扭身就把粗心大意地里在裸露的肩膀上的彩色技袍给脱了。锣声和喇叭声又起。康维听见其中一个喇嘛向他的同伴问着什么,而回答他听清了:“他们已经把塔普给理了。”而康维对藏语知之甚少,他希望他们继续讲下去;单听一句地无法猜测出多少意思。停了一会儿,那个刚才提问题的喇嘛又开口讲话了。另一个的回答康维听懂个大概: “他是在外面死的。” “他是去执行香格里拉头头的命令。” “他是用一只大鸟从空中翻山越岭飞来这里的。” “他带回不少陌生人。” “塔鲁不怕外面的风,也不怕外面的寒冷。” “虽然他去外面已经很久,可蓝月谷的人都仍记得他。” 更多的康维就听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了住处。 他所听的足以成为另一把打开这迷津的钥匙,而且如此地合乎清理,以至于他怀疑自己的推演是不是出了差错。当然他头脑中曾闪过这一念头,可是,某种原始而奇妙的潜意识却总在否定这一切。现在他也领悟出这种不合理性,然而,离奇和荒谬又把它淹没。从巴斯库飞到这里并不是一个狂人毫无企图的举动。这是一种有预谋,有准备的行动,而且是在香格里拉当局的怂恿下进行的。那个死去的飞行员的名字当地人都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还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的死还得到哀悼。所有的一切都意味着那是一次有目的的非常高明的指令性行动。连时间和里程的跨度都莫名其妙地按某种意图来估算;可到底是什么意图呢?有什么理由可能让这四位偶然地乘坐英国政府安排的飞机的乘客却如此突如其来地被带进喜玛拉雅东南面的深山野地里来呢? 康维不免被这一问题给惊呆了,但也决不是对此完全不满。既然现实已向他发起挑战他也只有充满信心地去迎接它,用清醒的头脑去感触这一切,只是需要充分的耐心与努力。 此刻他心意已决。这凄冷而让人骚动不安的发现绝不能说出去,也不能告诉他的同伴,他们帮不了他。更不能让这里的主人知道,毫无疑问他们也无能为力。 第六章 “我想有些人就不得不去适应恶劣的环境。”巴纳德诉说着自己在香格里拉一个星期之后的感受,这无疑也是从中吸取到的教训之一。 到了此时,大伙都安顿下来并自然地形成了各自每日例行的生活规律。在张的照顾之下,先前那种每天按部就班、例行度假一般的无聊厌烦的感觉也消减了许多。而且大伙都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水土;没有了起初的那种费心劳神,大家都觉得心情爽朗,振作多了。 他们发现这里白天温暖而夜间较冷,而喇嘛寺差不多就是个避风港;卡拉卡尔山通常在中午时分发生雪崩。山谷里还种有一种很好的烟叶,这里出产的食品和酒茶大都很可口,当然他们几个每人都有自己的口味和嗜好。事实上他们彼此发现他们就像四个新入学的小学生总有人神秘地缺席。张总是不厌其烦地尽自己的努力在粗陋之中营造平和有趣的气氛,他策划指导游览,推荐活路,介绍书籍。无论什么时候在饭桌上出现令人尴尬的停顿,同样在每个宽松、客气、需要随机应变的场合,张都用他缓和、审慎的而不失流畅的话语给大伙调侃,谈心。但所涉及的话题总是界线分明,有些他很乐意阐述,有些却婉言谢绝,他不想因失言而激起大伙的不满,当然顾不了不时动怒的马林逊。 康维很想作一些有关话题的笔记给他不断积累的资料再增加一些片段。 巴纳德甚至学西方中部扶轮社那一套传统方式开那个汉族人的玩笑,‘首瞧,张,这是个很他妈差劲的旅馆,难道你没有派人送报纸过来吗?今天早上为了借那本《先驱者论坛》我把所有的书都还回图书室了。” 张的回答总是严肃得很,其实没有必要把每个问题都当真,《我们有村代》的合订本,巴纳德先生,那是前两年的,但很抱歉,只是伦敦的《时代》——《泰晤士报》。” 康维欣喜地发现这山谷并不是无法接近的,尽管下山十分地困难,没有人陪伴去那儿是不可能的。 有张的陪同,他们花了整整一天参观了那一片绿莹莹的山谷,就在山崖的边缘,可爱而悦目的山谷秀色尽收眼底。于康维而言,这无论怎样都是一次蛮有情趣的旅行。 他们都坐上竹编的轿椅,一路冒险地颠簸晃荡着翻过悬崖峭壁,而抬轿的却若无其事地踏着崎岖山路直奔山谷。对于喜欢大惊小怪的人这根本不是什么路。然而当他们终于来到平缓的丛林密布的山麓丘陵地带时,这喇嘛寺绝顶的风水就无处不现了。 这山谷简直就是个被群山拥围的,出奇地肥沃富饶的福地乐园。那里垂直高度上的温差在千把英尺的范围就跨越了整个温带和热带之间的差距。 异常丰富多样的农作物旺盛而密集地生长着,没有一寸荒废的土地。整个耕作区域延伸约10多英里,阔度约在1英里至5英里不等。尽管不算很宽却有幸能得到一天中最温热时段的阳光照射。即使没有太阳直射,空气也的确十分的温暖宜人。来白雪山的冰凉溪流浇灌着阡陌沃田。 当康维抬眼朝那巨大雄伟的雪山银屏望去,他又一次感到这一派美景之中深藏着一种壮丽而微妙的凶险;由于碰巧有一些天然的屏障,这整个山谷很显然曾经是个湖泊,周围雪山高处的冰川不断地滋养补给过它。而现在取而代之是几条小河及溪流淙淙地穿过山谷注入营水库井灌溉着农田和精耕细作的种植园,这种配套的体系堪称环保工程。整个的设计规划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巧妙,而幸运的是迄今为止,这一布局的基本框架结构历经地震和山崩却没有损坏和移位地保留了下来。 无论如何地对未来感到茫然和忧虑,也只能让人更加爱惜现在的一切。 再一次,康维被同样迷人而富于个性的风格与品质强烈地感染,这已经让他感到在中国的岁月里他比别人过得开心充实。这广阔的被群山环抱的断层谷地非常巧妙地被小小的草地和爽朗的花园所点缀,溪水边栖息着涂过油漆的茶馆和轻巧如玩具似的房屋。而这里的居民在他看来似乎非常成功地结合了汉族和藏族的文化。他们一般都比这两个民族要干净俊美而且似乎因范围小而难以避免的近亲通婚让他们稍稍吃了一些苦头。 当他们从这几位被架在椅子上的陌生人旁边经过时都忍俊不禁,或浅浅一笑或哈哈大笑,而且都向张友好地打着招呼。他们性情豪爽而幽默;温厚而好问东问西,讲究礼仪而无忧无虑,天天都忙于数不清的活计但又从不显得慌里慌张,手忙脚乱。总而言之康维认定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快乐的一个群体,就连那位总在窥探异教徒堕落迹象的布琳克罗小姐都承认表面上看来一切还很不错。当她看到当地人都穿戴整齐,就连这里的妇女也的确穿着扎紧下摆的满清式束脚裤时,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而她尽想象之能事地对一座佛教寺院详细观察的结果也不过发现一点点迹象从在某种程度上含混地带有些性崇拜的色彩。 张介绍说这寺庙有自己的喇嘛,但香格里拉对他们管得比较宽松,当然也没有那样的秩序井然。 很显然,在沿山谷较远的地方分别还有一座道教的宫观和一座孔庙。 “宝石是多面体的,”那汉族人说,“而且许多宗教都可能有适度的真理的。” “这我同意,”巴纳德热心地说道,“我绝不相信宗派妒忌之说。张,你是个哲人哪,我一定得记住你说的那句话‘很多宗教都有其适度的真理’。你们山上那些同道中间也一定有很多贤能之人都明白这一点。我十分肯定,你说得很对。” “不过,”张梦吧一般说道,“我们也只是适度的肯定。” 布琳克罗小姐并不为这一切所迷惑,在她看来这种氛围似乎有懒散松垮之嫌。总之她固执己见。“我回去之后,”她紧抿着嘴说,“我要要求我们教会派一个传教士来这里。如他们嫌花费太大,我就对他们施加压力直到同意为止。” 这种心态显然是健康而正常的。就连很少同情外国传教机构的马林逊,都禁不住有些钦佩。“他们应该派你来,”他说,“当然,那还得看你喜不喜欢这样一个地方。” “喜欢与否这不算什么问题,”布琳克罗小姐驳道,“我可不会喜欢这里,那很自然——怎么会呢?这是个自己应该去做什么的问题。” “我想,”康维说,“假如我是个传教士我宁愿撇开其他很多地方而选择这里。” “要是那样的话,”布琳克罗小姐急促地说道,“很显然,不会有什么成就。” “可是,我没有想过什么成就。” “那岂不太可惜了,光凭自己的喜好去做某件事这可不好,你瞧瞧这里的那些人!” “他们看上去都很开心自在。” “没错,”她有些狂热地回道,“无论如何,我看开始非得先学习当地语言不可。你能不能借我一本有关这方面的书呢,张先生?” 张操着优美流畅的腔调说:“那当然可以,女士,这我非常乐意。而且,可以这么说,这可是个顶好项好的主意。” 那天傍晚,当他们又上山回到香格里拉寺,张马上就去为她找到了书。 布琳克罗小姐开始还被那部由19世纪一个德国人编写的大部头吓了一跳。她大概能够猜出那是属于不太严谨的“藏语速通”那一类东西。有那位汉族先生的帮助,还有康维的鼓励,她开了一个不错的头,而且,很快就从中尝到了甜头。 同样,康维也找到了不少乐趣,且不说他自己假设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在温暖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总会充分地利用图书室和音乐间,从而更加深刻了对喇嘛们良好的文化修养的印象,他们对书籍有广泛的兴趣,无论是古希腊语的柏拉图论着还是英语的奥玛学说;从尼采的哲学到牛顿的理论,还有托马斯·莫尔、汉纳·莫尔、托马斯·穆尔、乔治·摩尔甚至有奥尔德·摩尔的著作等等、等等。唐维估计总册数可能在两三万册之间,而且他们到底用什么手段来选择和获得这些书籍也很耐人推究。他也曾试图探究一下近来怎么会有新书增加,但后来也没有再去寻根究底,只是浏览了一本很便宜的复印本“IIn WestedNichtsNeues”《西天方夜谭》。在后来的一次参观中,张告诉他还有其他一些1930年年中出版的书刊,这毫无疑问就是新增加的那一部分,这些书确实已如期到达喇嘛寺中。“你瞧,我们都在力求自己紧跟时代步伐厂张说道。 “这个有些人未必会同意,”康维笑着说道,“你知道,自去年以来,世界上已发生了很多事情。” “没什么大事,亲爱的先生,这在1920年谁也无法预知,到1920年也未必能很好地为世人所理解。” “那么,你对最近世界范围内蔓延发展的危机也不感兴趣噗!” “我会非常非常感兴趣的——只是还不到时候。” “你知道吧,张,我觉得我已经开始理解你们了。事实就是这样,你们的生活方式很是不同,比起大多数人,时间对你们似乎关系不大。要是在伦敦,我不会者是急于看到最近的几份旧报纸,而你们在香格里拉却最多想看看一年前的旧报纸。这两种态度在我看来都非常切合实际。顺便问问,你们上一批客人是多久以前来的?” “这个……康维先生,很不幸,我不能够说。” 谈话往往就这样结束,而康维发现这并不那么让人气恼。相反,有时张会尽他三寸不烂之舌之能事,讲个没完没了,这种场面才更让他难受。随着交往的不断频繁,他也愈加欣赏张了。不过,仍然令他疑惑不解的是张很少与喇嘛寺的职员见面,就算喇嘛本身不可接近,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别的神职申请人吗? 有,当然有,就是那个满族小姑娘。 他不时在音乐间里看到她;可她不懂英语,而他还不想暴露自己会说汉语。他不敢确定她仅仅是弹着玩玩,还是某种程度上在练习。她的弹奏、指法还有整个的姿势的确非常正规,而她总是选些比较有典范性的曲子,如贝奇。卡伦里、史卡拉帝的作品,偶尔也有莫扎特的曲子。比起钢琴,她更喜欢古琴,但每次康维去弹钢琴时,她总会非常认真地听着,常常流露出一副恭敬而欣赏的神情,却无法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要猜出她的年龄也难。他疑惑她上了30又觉得不到13;还有,更加离奇的是他们谁都无法断定也不可能断定这种明显而未必可能的面貌特征。 马林逊,有时不知做什么好,也来听听音乐,他发觉她是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家伙。“我想不出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不止一次地对康维说,“喇嘛这种行当也许对张那样的老头还合适,可对一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好处?我想知道她来这里有多久了?” “他也想知道,可这事似乎没人会告诉我们。” “我敢说她不像是不喜欢这里。” “她看上去好像对这毫无感觉,与其说像人,倒更像个象牙娃娃。” “毕竟,像个迷人的东西。” “就其本身而言。” 康维笑了笑,“远远不止,马林逊,要是再想想,这象牙娃娃毕竟有气质,穿着打扮也挺有味,面貌也姣好,琴更是弹得很棒,而且她不会像打冰球似的满屋乱转,依我看,在西欧缺乏这种德行的女性实在太多。” “你对女性也太过于挑剔了吧,康维。” 对于这种指责康维已经习惯。实际上他与异性没有多少相干,偶尔到印度的山中避暑地休假期间,他喜挑剔好挖苦的名声就开始张扬开来。说真的,他曾经与女性有过几段美好的友谊,而且只要他开口她们谁都会乐意嫁给他一一一一他没有。有一回他还差不多去应了《早邮报》上刊出的一则征婚启事,可那姑娘不愿意到北京居住,而他也不愿去昙桥井生活,彼此都很勉强,后来证明都无法离开原居住地。就算他对女性曾有过经验,也是尝试性的,断断续续的,而且是没有结果的。由此而言,他并非真对女性挑剔。 他嘻笑着说道:“我20——你24,她就是那个岁数。” 隔了一会儿马林逊突然问道:“哦,那么,你说张有多少岁呢?” “随便一个岁数都行,”康维轻佻地回道,“在49至149之间。” 这些调侃令这几位初来乍到的人觉得比亲自了解到的情况更不可靠。他们几个的好奇和疑问常常得不到满意的解释和答复,这使得张一直想倾吐出来的很多事情变得更加晦涩难解。 这没有什么秘密。比如说,山谷里人们的风俗习惯康维很感兴趣,他所谈到的一切应该可以写成很有意思的学术论文。像一个喜欢钻研形势的学生,他对山谷的行政管理模式特别感兴趣;从观察到的情况看,他们显然实行一种相当松散而富有灵活性的独裁统治。由喇嘛寺非常仁慈地施行几乎是漫不经心的应付式的管理。这当然是经过制度建设取得的成功。每一次下山到这富饶的风水宝地都可以得到证实。 康维感到迷惑,这法律和秩序的本意何在?这里显然没有什么士兵和警察,不过肯定需要有相应的规范和措施来对付那些不可救药之人?张回答说这里犯罪非常罕见,一是因为只有严重的事端才算为犯罪;二是因为每个人合情合理的欲求都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还有最后一招,就是喇嘛寺中的任何人员都有权把一个不法之徒赶出山谷——这已经算是最严厉的处罚,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这么做。但主要的因素在于蓝月亮山谷的头头们总在给人们灌输良好的举止和风范,让他们感觉到有些事情不应该做,做了就会失去地位和尊严。“你们英国人也在灌输同样的思想情感,”张说,“在你们的公立学校,恐怕就该另当别论了。举个例子,我们这个山谷的居民会觉得有些事不那样做就会对陌生人不恭敬不热情,会引起激烈的争执,以至于会相互竭力地争风吃醋。而你们英国校长们所谓模拟战争的游戏在他们看来整个是野蛮的,实在是对低层次本能的一种不负责任的刺激。” 康维问是否从来没有过因女人而引发的争执。 “非常少,因为夺人之爱会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行为。” “假若有人非常强烈地想得到她,才不管道不道德呢?” “那么,我亲爱的先生,另外那个男的把她让给他也是好的举动,而且,女方也同样能够接受才行。康维,这会让你感到吃惊,可大家都讲点谦让和礼貌就有助于把事态平息下来。” 当然,在山谷参观的过程中,康维也非常惊喜地发现了一种令人快慰的精神:亲和友善和知足常乐,他懂得所有政治和行政管理都无法达到这种理想境界。他由衷赞美了一番,可张却说:“哎,你应该明白,我们信奉这么一条,就是要治理得好就有必要防止管得太多。” “你们可有任何民主的机制,如选举等等?” “噢,没有,假如得公开宣布哪一项政策绝对正确而另外一项则完全错误,这会吓着我们的人民的。” 康维微微一笑。他感到这种态度有些古怪却令人同情。 就在这时,布琳克罗小姐讲起她学习藏文如何让她满意,同时,马林逊又开始发愁和抱怨,而巴纳德始终保持着一种似乎可以算是了不起的镇静,且不管这是真的还是假装的。 “老实告诉你,”马林逊说,“这家伙春风得意只会让我更加窝火。我知道他还在嘴硬,可他没完没了地打诨取乐开始让我恶心。要是我们不加小心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有那么一两次,康维也对这美国人能如此安心平静有些怀疑。他回道:“他能这么得当地处理事情,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以我之见,这真他妈有些怪,你到底了解他什么?康维?我说他是什么人。” “我了解他并不比你多多少,我知道他是从波斯来的,估计搞过石油勘探。他用这种方法来应付事情——在乘飞机转移之前,我还费很大劲劝他跟我一块走,直到我告诉他美国护照抵挡不了子弹他才同意了。” “那么,你见过他的护照吗?” “很有可能,可我记不得了。怎么了?” 马林逊笑道:“恐怕你会认为我多管闲事,可我怎么会呢?假如有什么秘密的话,两个月也该得到破解。听我说,这纯粹是一种意外,就事情本身而言。当然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句,我甚至认为连你也不能告诉,可现在既然已经扯上这个话题,我也许得说上几句。” “是的,当然。但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这么回事,那个巴纳德一直都是用一张假护照旅行,而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巴纳德。”康维不无关切地皱了皱眉头。他喜欢巴纳德,就因为这个人会激发他的各种感想,但他根本就不可能很注意他到底是谁或不是谁。于是他说:“那么你认为他是个什么人呢?” “他叫查麦斯·伯利雅特。” “活见鬼!真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上他落了一本小册子,张把它捡起就拿给了我,他以为是我的。我禁不住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夹满了剪报。我一拿这本子有些就掉了出来。我承认我看过这些剪报;毕竟这东西也不是隐私,或者说不会是隐私。可一看,都是有关伯利雅特以及搜寻他的报道,其中一份上登有一张照片,除了那把小胡子外绝对像巴纳德。” “你把这告诉巴纳德本人没有?” “没有。我只是把东西交给了他,没说什么。” “说这么多也只是凭认出一张报纸上的照片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我想我不愿因此就断定一个人有罪,当然你可能是对的——我也不是说他完全不可能是伯利雅特。假如他是,这就可以说明他为何在这里会这么心满意足——他是难得找到更好的藏身之地了。” 马林逊有些失望,他本来认为很有点名堂的重大发现只得到这种漫不经心的对待。“那好,你对此将怎么处置?”他问道。 康维沉思了片刻,回答说:“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或许什么都不要做,谁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这人真是伯利雅特,那可就见鬼了。” “亲爱的马林逊,假如这人是尼禄,眼下还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不管他是圣徒还是无赖,只要我们还在这儿,我们都得尽力搞好关系。依我看,我们不要太明显地表露任何态度,这解决不了问题。假如在巴斯库时我就怀疑他的身份的话,我当然会同德里联系查询有关情况,这也只是一个公务职责,可现在我觉得可以要求不承担责任。” “难道你不觉得这么看待此事太敷衍了事了吗?” “我不在乎敷衍不敷衍,只要它符合实际。” “我想,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我不去理睬我发现的事情?” “你可能做不到,但我们理所当然应该为此保持协商,不要去考虑他是巴纳德还是伯利雅特还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要避免我们离开时去面对倒霉的尴尬局面。” “你是说我们应该放他一马?” “哈,我说的稍有不同,我们应该把抓获他的乐趣让给别人。当你与一个人融洽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却为他叫来一副手铐,这似乎总有些不合适。” “我可不这么想,这家伙不就是个江泽大盗——我知道他使很多人丧失了钱财。” 康维耸了耸肩。他佩服马林逊那种黑白分明的处事风格;公立学校的道德也许是粗俗的,却至少也是直截了当的,如果有人犯了法,任何人都有义务把他送交司法机关——这始终被当作一个人人不允许违犯的法律。而有关检查、分担责任以及资产负债等等的法规很显然就是这一类法律。 伯利雅特就犯了这一法律。不过,康维对这一案件不太感兴趣,他有一种印象这是那类犯罪中非常恶劣的一例。他所了解的情况是,纽约巨大的伯利雅特集团经营失败导致近上亿美元的资金流失——一次经济崩溃的记录,这样的记录在当今世界并不少见。 从某种意义上讲,伯利雅特一直在华尔街瞎混,而最终却招来被通缉追捕的结局。 康维最后说:“好了,如果你听我的告诫就不要再扯这件事——不是看他的面而是看在咱们自己的面上。请自己留点神,当然,你不会忘记他也许有可能不是那家伙。” 然而他就是伯利雅特,那天晚饭之后终于露了真相。那时,张已离开了他们;布琳克罗小姐也去攻她的藏语语法了;剩下三个流落他乡的汉子在咖啡的苦香和雪茄的烟雾中面面相觑。席间的交谈不止一次地冷场,只有那个汉族人依然那样周全得体和蔼可亲。现在他已不在场,随之就是令人很不自在的沉默。巴纳德一下没有了玩笑和幽默。康维很清楚要马林逊若无其事地对待那美国人也太勉为其难了;同样巴纳德很显然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这美国人把雪茄扔了,“我想你们都已知道我是谁了。”他说。 马林逊的脸色一下变得份保不安起来,但康维仍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回道:“对,我和马林逊都知道了。” “我也太他妈大意把那些剪报到处乱放。” “大家都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哦,你们对此显得这么平静,这有点名堂。”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被市琳克罗小姐尖声尖气的嚷嚷打破:“的确,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巴纳德先生,不过,我得说我一直都以为你是在隐姓埋名地旅行。”他们几个都惊疑地看着她,布琳克罗小姐继续说:“我记得康维曾说过我们大伙都得把姓名写在信里,而你说这对你无关紧要,我当时就想巴纳德很可能不是你的真名。” 这位罪犯一面勉强地挤出一点微笑,一面又点上一支雪茄,“女士,”他终开了口,“你不仅是一位精明的侦探,而且你刚巧为我目前的处境找到一个很婉转的说法,我在隐姓埋名地旅行。你把它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对极了。至于你们两位小伙子,你们已经把我认了出来,从某种角度讲我并不感到遗憾。要是你们都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我还可以想方设法。但想想我们现在都已定数的处境,似乎再跟你们唱高调吹大牛可不是那么好了。你们都对我很好,所以我不想惹太多的麻烦。看来,我们还得齐心协力共同面对今后的日子,不论更好还是更糟,也只有靠我们互相帮助找到出路。至于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些话在康维听来都很有道理,他很关切地看着巴纳德,这也许有些古怪——这样坦诚的赏识与这样的时刻很不相称,只要想想这位粗眉大眼、肥胖、幽默感很强,看上去像慈父一般的人就是一位世界级的诈骗犯,也够荒唐的了。 他看去远远不像那种人,受过不错的教育,本该成为一个很受欢迎的预备学校校长。在他轻松快活表情的背后隐隐显现着新近引起的紧张和焦虑,但这并非意味着这轻松快活是强装出来的。从广义上说,他显然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家伙,就天性而言是盏明灯,从职业来说则是条鲨鱼。 康维说:“不错,我敢肯定这样最好不过。”这时巴纳德笑出声来,好像拥有一种仅有此时此刻才发挥得出的更深一层的幽默感。“老天爷,这可是太奇妙了,”他大叫着,一面四肢摊开地靠回椅子,“整个是一桩他妈的倒霉事,我是说,横穿过欧洲,然后经土耳其和波斯最后摸到那个简陋的小镇!警察者跟着我,听着——在维也纳他们差点把我给逮住!被人追踪的感觉起初还真刺激,不过,很快就感到紧张不安,在巴斯库才很好休息了一下,我当然以为在革命的混乱中会安全些。” “果然如此,”康维微微笑道,“除了子弹之外。” “是啊,快要不用东逃西窜了吧,这枪子又来捣乱。告诉你吧这可是非常艰难的抉择——是留在巴斯库吃枪子呢,还是乘坐你们英国政府的飞机然后去接受早已等在另一头的那副手铐,这两者我都不甘心哪。” “我记得你那时真是这样。” 巴纳德又大笑起来,“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你自己也可以揣测得出当初的计划全打乱之后飞机把我们带到这里我并没有多少忧虑。这是一个绝顶的秘密,不过,从我个人而言,这是再好不过了。已经心满意足了,还发什么牢骚呢,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康维报以更热诚的微笑,“好一个明智的态度。但我以为你也做得太过了点,我们都有些怀疑你何以能做到如此无忧无虑。” “哦,我是心满意足,当你适应了之后,这个地方也不差的嘛,开始觉得有些冷,但什么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吧。要说改变环境,这可是个又好又清静的地方。每年秋季我都去棕榈海滨去做卧床疗养,可他们不给你做,那种地方老处在一种千篇一律的喧嚷纷乱之中,而在这里我想我逐渐得到了医生所吩嘱的东西,当然,对我来说是一种很高雅的感受。我现在吃的完全不一样,我不可能看录相,我的经纪人也无法与我打电话。” “我敢说他希望能够和你通话。” “当然。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乱子要清理一下,这我知道。” 他说得如此轻巧,让康维忍不住回道:“我可不大精通人们所说的高额融资。” 这美国人很直率而欣然地承认道:“高额融资往往指太多的空话。” “所以我经常怀疑。” “听着,康维,我给你打个比方。一个伐木工做他干了多年的,而且是其他很多伐木工一直在做的行当,可市场行情却突然变得对他很不利,他没有办法,只有打起精神等待转机,可是这转机不知怎么没有像往常那样到来,而当他已损失掉一千万美元左右时他在某张报上读到一个瑞典教授设想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现在我问你,类似这种事能够挽救市场吗?当然,这让他小小吃了一惊,可他还是未能摆脱困境,而直到警察来了他仍在那儿——假如他正在等待他们,我可没这么干。” “你自己认为这一切只能怪运气不佳噗。” “唉,我确实有一大笔钱。” “你还占有别人的钱财。”马林逊气愤地插了一句。 “是的,确实如此,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不问青红皂白地想捞一把,却没有本事自己去弄。” “我不同意。这是因为他们信得过你,并相信他们的钱财会安全无事。” “晦,什么安全,不可能安全。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那些认为有安全的人,就像一大群在台风中试图躲在一把伞下的笨蛋。” 康维安慰他说道:“哦,我们都认为你不可能对付台风。” “我甚至不能假装着去对付它,就像咱们离开巴斯库以后出了事请你也没办法一样。当时我注意到你在飞机上一直保持死一般的冷静而马林逊却在那儿坐立不安时一样,你清楚你对此毫无办法,也毫不在乎,正像我自己面临企业崩溃时一样的感觉。” “一派胡言!”马林逊吼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避免诈骗,这只是按什么样的规则进行游戏的问题。” “可当这场游戏将要乱了套的时候,这真他妈难以做到。此外,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人具体地清楚什么才是规则;所有哈佛和耶鲁的教授也无法告诉你。” 马林逊轻蔑地驳斥道:“我指的是日常生活中那些非常简单的规律。” “那么,我想你指的日常生活并不包括经营信托公司吧。” 康维很快地插话道:“咱们最好不要争执。我也绝不反对把你的事与我的情况相比。毫无疑问我们不久前经历的那次被迫的飞行,确实与我们的初衷大相径庭。然而,我们现在都在这儿,这才是重要的。我同意你说的发牢骚很简单,但想想这事如此莫名其妙,这4个人偶然之中坐上飞机却被绑架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其中的3位能够找到一些安慰。就像你想做卧床疗养而且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布琳克罗小姐感到是主的召唤要她给未开化的藏族人宣讲经。 “那谁是你们数落的第三个人?”马林逊插嘴道,“可别是我。” “我说的包括我自己,”康维答道,“而我的理由可能是最简单不过了——我就乐意在这儿。” 不久,康维一如往常地到那片台地和菏花池边漫步,每晚在这里独步渐成了他的习惯。他感到一阵奇特的舒坦与安逸涌遍整个身心,的确,他非常喜欢香格里拉。她的氛围越是平静,她的神秘感就越激荡人心,而且整个的感觉是惬意而令人欣快的。这么些天来他逐渐对喇嘛寺及其居民形成一种奇妙而又很明确的看法;他的脑子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但内心仍然镇定自若。像一个数学家解一道深奥的题目,他为此焦虑,但显得很平静而且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 至于那个伯利雅特,康维认为还是把他当作巴纳德好些。关于他是非功过和身份的问题也就渐渐淡出整个背景,除了他那句妙语“整场游戏都乱了套了”还在康维的脑海中不断回响,而且要比这个美国人可能想表达的意味更深长。他觉得这话的真实性远不限于美国金融及信托公司的经营管理,它也适用于巴斯库、德里及伦敦,还有诸如战争策划部、帝国大厦、领事馆、贸易租界,以及政府大楼内的晚宴等等这类场合;这个重新组合中的世界到处弥漫着死亡与毁灭的气息。巴纳德的惨败也许仅仅只比康维自己的跟头要更有戏剧色彩,这整场游戏毫无疑问是到了乱七八糟的地步;幸运的是这些玩游戏的人们并没有像游戏规则本身铺摊在那些不可挽回的废墟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银行家们是不幸的。 可是这里,在香格里拉,一切都处在深深的平静之中。没有月色的天空中星星也使劲地闪烁着光芒,而卡拉卡尔的顶峰亦透出一抹淡蓝色的光彩。 后来康维了解到倘若计划有所变动,外面的脚夫可能很快就会到来。他不会因为有等待的间隙而过度地高兴,巴纳德也不会。他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真的很有意思——他突然悟到自己仍然喜欢巴纳德。或许,他还没发觉这种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讲,因一亿美元的损失把一个人送上审判台怎么说都不过分。如果他只是偷一块表什么的就好办多了。可话又说回来,一个人又怎么会丢失一亿美元呢?或许,一个内阁大臣应该轻率地宣布说他的资产已被赐给印度,只有这种意义上才成立。 而此刻康维又一次寻思什么时候才能与送货的脚夫一起离开香格里拉。他想象着那绵长、艰辛的旅程,还有终于到达锡金或巴基斯坦的某个庄园主的廊房那一刻的情景——那时他该会多么地欣喜若狂。然而,可能也会有那么点失落感。然后,就是第一次见面礼节性的握手和自我介绍;第一批的饮料美酒就搁在娱乐厅前的游廊上;然后被阳光照成古铜色的面孔上那双直露不讳的怀疑目光盯着看他。在德里,肯定要与总督和总司令会见;还有戴头巾的仆从们的额手礼;没完没了的报告需要起草发送,或许还要回一趟英国,去一趟白厅;在P&O玩几局牌,政务次官松弛软弱的手掌同你握手;接受报社的采访;听那些娘们做作而坚硬的性饥渴式的怪叫。——“这确实是真的吗?康维先生,那时你在西藏……”有件事是毋庸置疑的,他将能够凭自己的奇谈怪论在外边混吃混喝起码一个季度。可他会乐意吗?他记起戈登在喀土穆的最后日子里写下的一句话——“我宁愿像一个托钵僧那样生活,与救世主玛赫迪一道而不愿在伦敦夜夜都去外面混饭吃。”康维对此还不是绝对的厌恶而仅仅是一种预料。用过去时去讲他的经历将得忍受很多,也会带给他些许的悲哀。 突然,正在苦思冥想中的他发觉张已走近。“先生,”这汉族人先开了口,他那温和、轻柔的声音开始由慢到快,“我很自豪能给你们带来重要消息。”果然,这些送货人提前到达了,康维一猜就猜到了。也奇怪,他最近几天老想着这事。 他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悲哀,虽然他也有所准备。“哦?”他表示询问。 张看来确实很激动。“亲爱的先生,祝贺你。”他接着说,“我很高兴能承担几分责任——经我多次亲自向大喇嘛竭力推荐之后,他已经决定要立刻召见你。” 康维的眼睛瞪圆了,“你说得不像往常那么清楚连贯,张,出了什么事?” “大喇嘛派我来找你。” “我也这么想,可怎么这么大惊小怪?” “因为这非常异常而且前所未有——连我都一直渴望有这种机会却未敢料想,你才来了两个星期就被他召见!以前从来就没有那么快过!” “我仍然不太明白,你知道,我要去见大喇嘛——那还行,可是还有别的事没有?” “还不够吗?” 康维笑了,“绝对够了,请你放心好了——不要以为我不懂规矩礼貌。实际上,我脑子里有一个很不平常的想法。不过,现在用不着在意那些了。能见到这位绅士,我当然感到荣幸,时间是在什么时候呢?” “现在,我就是派来叫你的。” “是不是晚了点呢?” “这关系不大。先生,你很快会明白很多事情。我可不可略表高兴的心情,这段时间——总令人尴尬——而现在快结束了。相信我,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拒绝告诉你们一些情况,这我也非常厌倦,现在我非常欣慰,这种令人不快的搪塞再也没有必要了。” “你真是个怪人,张,”康维答道,“不过,咱们走着瞧,不用再说什么了。我有很好的思想准备,感谢你好言过律,请带路吧。” 第七章 张陪同他走过那空荡荡的院坝之时,康维的内心非常平静,可是他的行动却不由自主地被一种渐渐强烈的渴望所支配。如果说这个汉族人的话有什么意味的话,他也正要跨入了解内幕的门槛。很快他就会明白他那还未完整形成的假设是否像它显示的迹象那样并非毫无可能。 先不管这些,这无疑将会是一次很有意味的会见。他曾经见过许多奇特古怪的头人首领;他对他们抱有一种超然的兴趣,而且能以敏锐准确的尺度评价他们。他也有非常难得的窍门用他自己实际上懂得不多的各种语言有意无意地说些客套之辞。不过,在眼下这种场合他也许就当一名听者。他发觉张正带着他经过一些以前未曾见过的房舍,在灯笼的照射下都显得非常可爱,过不多久就沿一把旅梯爬上去,然后走到一扇门前,这汉族人敲了敲门。这门“呼”的一下被一个藏族仆人打开,这动作如此轻巧,让康维怀疑他早就在门后站好了。这儿是喇嘛寺的最高楼层,与其他建筑一样装饰得非常雅致,但这里最显著的特点是干燥,让人闷热难受,仿佛所有的窗户都紧紧关闭着而且有一种什么蒸气供暖设备在全力运行,随着他每向前迈一步,空气也越闷得厉害,直到最后张在又一扇门前停下,如果说身体的直觉可靠的话,这可能被认为是到了一间土耳其浴室。 “大喇嘛要单独接见你。”张向他耳语道。然后开门让他进去,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让人几乎觉察不到他已离去。 康维站在那儿犹豫两迟疑,呼吸着闷热而幽暗昏黄的空气,整整过了几秒钟,他的眼睛才适应了这股犹阴暗的氛围。然后,渐渐意识到这是一间窗帘紧闭而屋顶略矮的房间,简单地摆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矮小、面色白皙而满布皱纹的人。在幽暗的背景下静止不动的身影,仿佛是用明暗对比手法绘制的一幅褪了色的古典肖像画。假如真有这样一幅画出脱于现实的话,这个就是。一种流溢着古典风格的庄严衬托着整个画面。康维对眼前的情景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奇妙的感受,他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可靠而仅仅是自己对这里华贵而朦胧的暖热氛围产生的反应而已;在那双古朴神秘的目光的注视下,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向前迈了几步然后停下。椅子上的那个人的轮廓稍稍变得清晰了一点,但仍看不出是个血肉之躯;他是个矮小的老人,身着汉族的服装。衣服的皱褶和镶边松垮垮的,与无精打采的瘦削身躯形成了对比。 “你就是康维先生?”他用标准的英语低声问道。这嗓音很顺溜平滑,且带有一丝的忧郁,犹如一种奇异的福音灌入康维的耳里;不过,他内心深处的那丝怀疑却让他以为是温度在作怪。 “是的。”他答道。 那嗓音又接着道:“很高兴见到你,康维先生。我派人把你叫来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谈一谈。请坐到我旁边,别害怕,我是个老头,不会加害于任何人的。” 康维答道:“我觉得能够被您接见是非同一般的荣幸。” “谢谢,我亲爱的康维——照你们英国人的方式,我该这么称呼你。对我来说,这是个非常愉快的时刻。我的眼睛不好,但请相信,我还能用心看清你,眼睛也还看得到一点,我相信从你来时到现在你在香格里拉还过得愉快。” “非常愉快。” “那我很高兴。张无疑为你尽力作好了安排。这对他也是件很乐意做的事。他告诉我你们一直在问一些关于我们这个群体和有关事务方面的问题。” “我对此当然感兴趣。” “那么,要是你能腾出些时间的话,我非常乐意向你简略介绍一下我们这个机构的情况。” “那我再感激不过了。” “我曾经想过也这么希望,但是,在我们的谈话之前 他微微打了个手势,连康维也没有察觉地唤一个仆人进来准备一套典雅的茶点。 盛着几乎无色的液体犹如小小蛋壳一般的茶碗被搁在涂漆的托盘里端了上来。康维熟知这种礼仪,但丝毫没有表露轻视。这时,那嗓音又接着说:“我们的习惯你都熟悉,是吧?”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康维不禁回答,“我在中国生活了一些年头了。” “你没有告诉张。” “没有。 “那么,我怎么如此荣幸?” 康维总会不失时机地说明自己的动机,可是这会儿他想不出任何的理由。最后他答道:“坦率地说,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我觉得必须告诉你。” “这是最好不过的理由,何况我们就要成为朋友了…二··现在,请告诉我,这香味是不是很难?中国的茶品种多且富有香味,但这种茶是本地山谷的特产,我认为完全可以与其它品种相媲美。” 康维把碗端起品尝了一下。这滋味是如此微妙而难以捉摸,幽灵一般的香味缠绕在舌尖之上。他说:“味道很可口,但也很特别。” “对,就同我们山谷众多的药草一样,这茶既独特又珍贵,你该尝尝,当然要慢慢来——这不单是出于礼仪和欣赏的需要,而且是要最大限度地体味饮茶之趣。这可是从155年前的顾倍之(kou hat Tehou)那里学到的著名训诫。他当年在吃甘蔗时,总是慢悠悠地不肯立刻去啃那多汁的精髓部分,他为此解释说——饿得慢条斯理地让自己进入最美妙的境界。’你有没有研究一下中国伟大的古典名着?” 康维回答说只是稍微了解其中一小部分。他知道这场拐弯抹角的谈话将按照常规一直持续到茶碗撤下为止;然而他发现这茶还远远没有添够,且不说他如何地渴望听听香格里拉的历史。无疑,大喇嘛身上有某些顾他之那种从容不迫的特征。 终了,又一个神秘兮兮的手势之后,那仆人轻手轻脚地进来随即又出去了。这回,大喇嘛开门见山讲开了: “亲爱的康维,也许你对藏族历史的大致情况并不陌生。我从张那里了解到,你们这几天来充分地利用我们的图书室,你无疑已经对有关这些地区粗略却异常有趣的历史记载进行过研究。无论如何,你都会了解到中世纪时代聂斯托里派基督教在整个亚洲都广为流传,即使在它衰落之后很长一段时期其影响仍旧延续着。问世纪,一场基督教复兴运动直接从罗马发起,通过那些英勇的耶稣会传教士的推动与促进,我说,他们云游四海的经历比从圣·帕尔的书上读到的还有趣得多。渐渐地教会在广大的地域找到了立足之地,这是件了不起的事,可至今仍然没有被很多欧洲人所了解的一个事实是基督教会在拉萨业已存在了38年。起初是于1719年从北京传入的,当时有四名天主教方济各会的托钵修道士发起了一次寻找有可能在穷乡僻壤仍有幸存的聂斯托里信仰残余的活动。 “他们朝西南行进了好几个月,到兰州和科隆就遭遇上了困难,这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途中有三个人丧了命,而第四个也差不多半死。无意中绊了一跤,跃进那条至今仍是进入蓝月山谷唯一通道的岩石隘道之中。就在那儿他惊喜地发现了一群友善可亲并且生活富裕的人们,他们都争先展示了山谷最古老的传统——对陌生人的热情和殷勤。很快他就恢复了健康并开始讲经传道。这里的人虽都是佛教徒,却很愿意听他的,因而他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功。那时在同一座山梁上还有一座古老的喇嘛寺,但已处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衰落之中,而随着这位方济各修道士收获不断增多,他萌发了在同一个风水宝地建一座基督教修道院的构想,在他的督促下,老的建筑得到修缮并进行了大范围的重建,而他本人从1734年开始在这里生活,当时他53岁。 “现在让我告诉你有关他的一些事情。他名叫佩劳尔特,按出生地应是卢森堡人。在投身远东布道团之前他曾就读于巴黎大学、波伦亚大学和别的几所大学,他可以说是个学者,有关他早年生平的记录却少之又少,但无论如何对于他那时的年龄和职业而言这并不奇怪。他酷爱音乐和美术,对语言有很强的悟性,在他确立职业方向之前他遍尝了人间所有的凡俗乐趣。在他的青年时代玛普兰魁特正在打仗,他切身地明白战争和侵略的残酷和恐怖。他长得结实健壮;他来到山谷最初的几年里和别人一样凭自己的双手劳动,养花种菜,向那里的居民学习同时也教教他们。他在山谷中发现了数眼金矿,但并不很热衷于这个;他更感兴趣的是当地的植物和药材。他谦恭温和而且绝不执拗顽固,他反对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但找不出任何理由去斥责这里普遍盛行的对坦加司果的偏爱,这是因为这种果子被认为有治疗效能,但这东西那么受欢迎主要是因为它有一种温和的麻痹作用。实际上佩劳尔特本人多少也有些上痛了;他就是这样接受和宽容当地生活所赋予的一切,他发现这没有什么坏处,而且很痛快,作为回报他也把西方的珍宝给了这里,他不是个禁放主义者;他从这世上美好的事物中获得快乐。他细心地传授他那套有关烹调以及教义问答手册。我想让你有这样一个印象,他是个真诚、忙碌、有学问、朴实和热情的人,以他修道士的开明,不曾都齐修筑一墙砖石混泥土围输的设计方案,而是协助了这些特别的建筑的实际建造。那当然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程,只有他的自信和毫不动摇的坚定信仰能够克服。我说他自信是因为这工程一开始就是一个非常宏大的设想一一一一一一他自己信念中的骄傲和自信促使他下决心在香格里拉的边缘地带建造一座庙宇。因为他相信释迦牟尼能给人以灵感,罗马当然也绝对可以。 “然而时间在流逝,这一设想会逐步让位给一个更切实际的构想这也并非不自然。毕竟,竞争是一个年轻人的心态,而佩劳尔特到他的寺院建造完毕之时,也谈一大把年纪了。严格地讲,他的行为举止并不太有规律。不过某些纬度必须得伸延到他作为教士的优越感和高做可以放置在用年来衡量而非用里来计算的距离之上。然而,山谷的乡民们和僧侣们自己却无忧无虑;他们爱戴他而且听从他;随着时间一年年掠过,他们开始崇拜他。在空闲的时间地习惯于寄一些报告终在北京的主教,却常常寄不到他的手里,也只能推断送信人已经向旅途的艰险屈服了;佩劳尔特不愿再让他们去冒生命的危险,到后来大约在那个世纪的中叶地完全放弃了与之教的联系。不过原先的一些信件可以肯定是寄到了,由此而引起一场对他活动的误解。在1769年,有个陌生人把一封写于12年前的信带了进来,内容是召佩劳尔特去罗马。 “假如这一指令没有耽搁地收到的话他该是70多岁了;而实际上,他已经89岁。在大山和高原上艰苦地跋涉已经是很难想象了。他可能从来都没有忍受过外面荒野之地狂风的折磨和刺骨的严寒。于是,他寄了一封婉转的回信对情况作了说明,可是,那信到底有没有翻越过那些重重大山的屏障却无从而知。 “这样,佩劳尔特留在了香格里拉,并非真出于对上级命令的违抗,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可能去执行。更何况,他已是个老人,死神可能很快就会给他无规律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到那个时候,他所创建的机构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那该会是很凄惨,却不会真正让人震惊;因为很少有人会料到一个孤立无助的人将要永久地灭绝一个时代的习俗和传统。他设想在他自己无能为力之时,需有一个西方的同事给予强有力的支持;在铭刻着这么些古老的截然不同的印记的地方建造这个修道院也许是错了。这要求也太甚,然而并非有什么要求——巴望一个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老头,就要进入20岁时去认识自己犯下的错误啊?而佩劳尔特始终都没有认识这种错。他毕竟太老而且太快乐了。他那些很投入的追随者甚至于忘掉他的教诲的时候,山谷里的人们仍然如此虔诚地热爱他,因而他心安理得地宽恕他们又回复到原先的习俗中去。他仍旧很活跃,他的才思还是格外地敏捷。98岁时他开始背那些以前的使用者留在香格里拉的佛教经书。那时他就下了决心要把自己的余生全部投入去编撰一本抨击佛教固步自守的静止观点的书。他确实完成了这项工作(我们有他全部的手稿),然而抨击部非常地温和,原因是那时他已经达到一个世纪圆满的数字——在这个年纪甚至连最尖刻的锐气都会很容易消失掉。 “同时,你也许会估计到,许多他早期的弟子都已死去,而且也只有很少的几位接班人。而老方济各会门下的人数都在稳定地减少,曾经一度有80多个,后来减少到20个,最后只剩有12个人,他们中大部分都已很老了。佩劳尔特此时的生活变得非常的平静,只不过在安静地等待最后时刻。他已经太老而没有疾病和不满足等的困扰,现在只有永久的长眠才是他要求的了,而且他也不怕。山谷的人们都出于好心送来吃的穿的;他有时去图书室活动活动筋骨,他变得十分虚弱,但仍旧强打着精神去执行他办公室的例行公事。余下的消闲日子他就与书为伴,在回忆以及自我陶醉中度过。 “他的神智仍旧出奇的清晰,甚至他还能练一种神秘的被印度人称为“瑜珈”的功夫,这功夫是靠各种特殊方法进行呼吸的。对于一个如此高龄的人来说,这种运动似乎可能有害无益,果真是那么回事。不久,在那个值得纪念的1789年,佩劳尔特快要死去的消息传遍山谷。 “他就躺在这间屋里,亲爱的康维,那里他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白色,那就是映入他那双很衰弱的眼睛里的卡拉卡尔山;可他用心灵能清晰地看到它。那半世纪之前他第一次瞥见的那无与伦比的轮廓仍旧清晰地映入脑海。跟着,所有他曾经历过的沧桑都又神奇地在眼前重新浮现:历时多年的穿越沙漠和高原的旅行、西方大城市里拥挤的人群,还有马宝路部队控骼有力和华丽惹眼的阵容。他的神智已经渺缩成一片雪白的平静;他已经准备好心甘情愿地去死。他把朋友和侍从们召到身边向他们告别;然后要求要独自呆一段时间。这样一片孤寂之中,他的身体往下一沉,他的意识开始消散飘向福音……他希望把魂魄也解脱掉……可是并没有这样。他只是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地躺了好几个星期,之后开始恢复,那时他已是108岁。” 这轻声细语的嘟哝停了一会儿。康维微微有些激动,在他看来,这大喇嘛一直都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一场遥远而隐秘的梦。后来大喇嘛接着说: “像其他任何一个在死亡的门槛上等待多时的人,佩劳尔特被赐予某种意味深长的幻觉伴他一同返回人世;是些什么样的幻觉后面再讲。现在我先说说他后来的行为举止,很是古怪。他并没有休息下来疗养康复,这哪里想象得到,他反而立刻投入到非常苛刻严酷的自我惩戒修行之中,还有些莫名其妙地滥用一些麻醉剂。吃一些药丸,进行深呼吸锻炼——这似乎也未免太渺视死亡了。可事情就是这样,在1794年最后一个老喇嘛去世之时,佩劳尔特仍然活着。 “这差不多该给那时在香格里拉的每一个人带去一丝充满讽刺意味的微笑。这位皱皱巴巴的方济各教士从此不再衰老,再加上他坚持搞一种秘密的仪式,于是在山谷众乡邻的眼中他很快就蒙上一层神秘色彩,简直成了一位独居于那座巍巍山崖上的具有神奇魔力的隐士。不过,他还有一套传统的施加影响的手段让人们认为爬上香格里拉,留下一些小小供品或者在那儿干点急需的体力劳动可取得功名并带来好运。对所有的朝圣者佩劳尔特都予以赐福——也许很容易就忘掉,那些人都像是迷了路、离了群的绵羊。而现在山谷的寺院中同样都可以听到‘特迪罗达穆斯’(‘Te DeUrn laUdamus’)和‘确吗呢叭咪眸”(‘Om Man’)。 “当新的世纪到来之时,这一传说慢慢变成一个神奇怪诞的民间故事——说是佩劳尔特变成了一个能创造奇迹的神,在某些特定的夜晚他会飞到卡拉卡尔的山顶点一支蜡烛举向天空。在满月朗朗的夜晚这座山上总会有苍白的光晕。我没有必要向你明确无论佩劳尔特还是别的任何人都未曾攀登过那山顶,但实际上已经提到了。因为有一大堆不太可靠的证据说明佩劳尔特曾做过而且能够做出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可以设想,比如说,他掌握‘轻功’和腾云驾雾的功夫,这在很多佛教的玄想谬说里面都出现过。而更确切的事实是他曾进行过这方面的许多次试验,但均没有成功。不过,他的确也发现一般性的观念的削弱可以由其它观念的发展来弥补;他练成了‘传心术’(心灵感应)的技巧,这也许很了不起,可是他没有强求任何一种专门的治疗康复之功力,不过,仅仅他的出现就对周围的人们身上的某些病症有一定的益处。 “你可能很想知道这胸前所未有的岁月里他是怎样打发时间吧。这么说吧,由于他在通常的年龄没有死,面对将来的时间他开始觉得无所适从,终于证实自己是个反常的人,可以相信这种反常可能持续下去,同样也可以料想随时都有可能完蛋。就因为这样,他也就不再患得患失,他一直渴望而几乎找不到可能的生活现在业已开始;他历经整个的世事变迁和人生浮沉而内心却一直保持着学究式安静平和的品味。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似乎摆脱了生理的束缚,达到了一种极度清晰的超然境界,似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学好任何东西,比起学生时代那种‘学而无不通’还要容易。他很快就养成了不用书本的习惯,除了极少的原先就不离手的那几本工具书,你听了肯定会感兴趣,这些工具书包括《英语语法词典》和《佛罗里奥之蒙泰恩泽集》。凭借这些书继续攻读,他设法掌握了你们错综复杂的英语,我们的图书室仍保存着他第一次语言练习的稿子,是蒙泰恩关于《虚化为西藏人》一文的翻译——无疑是独一天二的作品。” 康维笑道:“什么时候我也看看,要是可以的话。” “排常乐意让你看。你想想,这是个异常不现实的成就,可是想到佩劳尔特也达到了一个异常不现实的年龄。没有这种事情可干的话,他该会有多孤独无聊——无论怎么说这一直到19世纪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这一年在我们这个基金会的历史上记录下了一个重大事件。就在那时,第二次来自欧洲的陌生人来到蓝月亮山谷,一个名叫亨斯齐尔的年轻奥地利人,曾在意大利当过兵,参加过反对拿破仑的战役——他出身豪门,文化修养高,且风度潇洒迷人。可战争毁了他的前程,含含糊糊地带着想弥补这一切的念头,他经过俄国游荡到亚洲。要是知道他怎样莫名其妙而准确无误地摸到这片高原山谷那肯定有趣。可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和当年的佩劳尔特一样,他到达山谷时差不多已经半死。又一次,香格里拉张开了热情温暖的怀抱,使这位异乡人很快恢复过来——然而史无前例的记录也就此打破。 “佩劳尔特开始着手布道传教并开始皈依当地的山民,而亨斯齐尔很快就迷上了金矿,他最初的野心是让自己发财致富然后尽快返回欧洲。 “但他没有回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过打那以后就经常发生这类怪事,所以恐怕我们得说这也就见惯不怪了。这山谷,以它的祥和平静和彻底远离俗世的自由,如此深深地吸引了他,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延迟归期。有一天,听了当地的传说之后,他爬到香格里拉同佩劳尔特见了第一面。 “说句实实在在的话,那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要是说佩劳尔特有那么一点不近人情,没有常人那种友情和爱心的话,他还是赋予了一份丰富的宽厚与仁慈,给这青年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不想细说他们俩之间突然达成了什么默契;一个表现出极大的崇拜,而另一个则与他分享自己的知识,他们欣喜若狂,认为这是在人世间唯一留给自己的现实——他们曾经的狂想之梦。” 趁这会儿出现的停顿,康维很平静地说道:“很抱歉打断你一下,我听不太明白。” “我知道。”这低声细语的回答饱含同情,“如果真是那样有多了不起。这个问题我想放在最后讲,现在,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先讲一些比较简单的情况。这件事你会感兴趣的,亨斯齐尔开始收集中国艺术珍品,并为图书室筹集图书和音乐资料。他历经非同一般的艰辛旅程去到北京,于1809年带回第一批货物,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山谷,但是,他足智多谋,别出心裁地构想出一套复杂的购物制度,使喇嘛寺从此能够从外界获得任何需要的物品。” “我以为你们用黄金来付货款就容易些。” “没错,我们有幸有这么一种被外界人如此珍视的金属储备。” “如此地珍视,你们该是非常幸运地躲开了淘金热。” 这大喇嘛屈身点了点头明确地表示着认同,“亲爱的康维,那始终是亨斯齐尔最担心的,他也很小心,绝不让那些运送书籍。艺术品的送货人进得太近;他让他们把货物留在离山谷一天路程之外的地方,然后由山谷里乡民们自己取回。他甚至布置了岗哨,坚持随时有人看守隘道的人口。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一种更方便而且更彻底的安全措施。” “是吗?”康维的声音透出一丝防备。 “你看,这里根本不用害怕会有军队入侵。也绝对不可能,这多亏了这个地方的自然环境和偏僻的位置。能够进来的也只是很少几个半途迷路的流浪汉,即使带有武器也很可能极度虚弱而根本不构成危险。于是,就可以断定,此后陌生人应该可以随心地自由进入这里——除了带上一份重要的附文外,别的什么也别带。” “过了好些个年头,这样的异乡人的确来了。那些汉族商人,冒险进入到高原的横断山区,很碰巧就上了崎岖的Z字形山路而偏不走那么多可以走的路。过游牧生活的藏族人,离开他们的部落到处游荡,有时也迷了路像疲惫不堪的动物一样零落到这里。他们都受到欢迎,不过有些到达这遮避风寒的山谷仅仅就是来死的。在滑铁卢事件发生的那一年(1815年),有两个英国传教士从陆地上旅行到北京,然后通过一个不知名的峡谷穿越群山到达山谷,他们的运气格外好顺利得好像是来进行一次访问。1820年,一个希腊商人由一些病怄怄而且饥肠健雄的仆人陪伴着摸爬到附近,在峡关最高的山岭上发现他们时都快死了。在1822年三个西班牙人隐约听到有关黄金的故事,就设法来到这里,在山谷到处乱窜了好几回却只落得失望。再一次是在1830年,又来了一大伙人。其中有两个德国人,一个俄国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瑞典人。这些人被当时逐渐普遍的科学探险这种动机驱使异常艰难地翻越天山山脉之后继续往南,到他们就要抵达时,香格里拉对客人的态度进行了稍稍调整——现在,偶然找到路进入山谷的客人不仅受到欢迎,而且要是他们碰巧已来到一定范围之内的话,就有人前去迎接,这已经成了惯例。而做这种调整都为一个理由,这个我们后面再谈。不过,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说明了喇嘛寺对待客人不再一视同仁;目前,这里需要而且热切希望有新客来到。确实,在此后的几年中碰巧有不止一伙的探险者有幸从远处瞥见第·眼F拉卡尔山的容颜,偶然与一个带着一封热情洋溢的邀请书的信使相遇——一封很少被谢绝的邀请书。 “同时,喇嘛寺开始形成它新近的特色。我必须强调这一事实,亨斯齐尔非常能干而且极赋天资。香格里拉之所以能有今天不仅要归功于创建者,同样得归功于他。没错,非常应该,我常这么想。每一个部分在每个发展的时期都需要他强有力的热心支持,可他的损失却是怎么都不可弥补的,他没有能完成他毕生的事业就离开了人世。” 康维抬起头来口中喃喃地重复着:“他死了!” “是的,这非常的突然。他是被杀的。就是在你们印地安人兵变那一年。一位汉族画家给他画过素描,现在我可以让你看看——就在这间屋里。” 大喇嘛再一次轻轻打了一下手势,即刻进来一位仆人。恍惚之中,康维看到这位仆人把屋子另一头的一小片帘布掀开,然后拿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照亮阴影。这时他听见低声咕味的嗓音清他过去,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康维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能站起身来。 他趔趄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到这晃晃悠悠的光环之中。这素描画得很小,差不多只有彩墨袖珍画那样大小,但画像已经用丰满的笔调烘托出蜡像般细腻的纹理质感。人物面相非常俊美,差不多像个少女似的脸型,康维感到这俊美之中奇妙地透出很有个性的勉力,甚至超越了时间、死亡和技巧的局限。但,这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他从景仰的屏息静气之中深深嘘了一口气时才注意到这是一张年轻的脸。 他一面退回,一面支支吾吾地说道:“可是……你说过…… 这画像就是在他死前完成的呀?” “是的,画得非常像。” “那么你是不是指他就是在那一年死的?” “是的。” “而你告诉我说他是1803年来到这里,当时还是个青年?” “没错。” 好长一会儿康维没有再说话;后来,他努力地想了想说道:“他是被杀的,是你告诉我的?” “对。被一个英国人开枪打死的,那是在这个英国人到香格里拉几个星期之后,他是那伙探险者中的一个。” “是由什么事引起的呢?” “他们为一些脚夫的事大吵了一场,亨斯齐尔只不过向他说明了那项关于接待外来客人的管理条例。这执行起来有些麻烦。自那以后,不是说我已经衰老了,一旦要施行这一条例,连我自己都有些不自在。” 这大喇嘛又一次停顿了半天,他的沉默中透出些许询问的暗示;当他又继续说话时,还特别加了一句:“或许,你想知道那个条例指的是什么,亲爱的康维!” 康维压低声音缓缓地回答说:“我想我已经可以猜到。” “真的,你能猜到?你能猜到我刚才那一大段奇怪的故事之后还有什么吗?” 康维导思着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而脑子里却一片混乱;现在整个屋子都投满螺纹似的阴影,而这位慈祥的老人就坐在中央。自始至终,老人的整个叙述他都全神贯注地听了。也许他没有弄明白其中暗含的全部意思;此刻,他仅仅试图找到一个有意识的词语来表达,可他却整个被惊讶诧异的感觉淹没。在他的意念中,不断集聚的那林肯定几乎进裂成话语。“这似乎不可能,”他支吾道,“然而我又禁不住地想这些事情——这太令人惊讶——太不平常——而且非常难以置信——但我也并非完全不相信——”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孩子!” 康维心中澎湃起一种莫名的令地震颤的冲动,却不知何放他也不去掩饰和隐瞒,他答道:“您老还活着,佩劳尔特大爷。” 第八章 谈话暂时停了下来,大喇嘛要求要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精神。康维并不感到奇怪,一口气讲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不是一般的劳神费心。能休息一会他自己也不该不领情。他觉得这暂时的间隙从谈话艺术上来看也好,或从其他任何角度来看都十分合乎需要,还有这些碗茶连同那些即席准备的惯例性客套,与音乐中休止前婉转的音符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一情形就是大喇嘛有“心灵感应”功力的一个例证,除非只是一种巧合,他立刻开始谈论音乐,还说很高兴知道康维对音乐的品味在香格里拉还没有完全尽兴地得到满足。康维以适当的礼貌作了回应并说,他很吃惊地发现这喇嘛寺收藏欧洲作曲家的作品有这么齐全。滚茶之间他对康维的赞美表示感谢。“啊,我亲爱的康维,我们很幸运,我们当中有一位很有天才的音乐家——他确实是肖邦的学生——我们很乐意地让他全权管理我们的沙龙。你一定得见见他。” “我很愿意,顺便说一句,张曾告诉我说您最喜爱的西方作曲家是莫扎特。” “是这样,莫扎特有一种朴素的典雅风格,我们听起来非常舒服。我的那位音乐家还建了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屋,而且里面的摆设非常有特色。” 这样的评论和交谈一直持续到茶碗撤下为止,到了那时,康维又能够十分平静地说:“那么,重新回到我们先前的话题,你可以继续讲吗?那个,我想起来了,就是那重要而恒定不变的条例吗?” “你猜得对,我的孩子。” “换句话说,我们得永远待在这里?” “我也很想用你们精彩的英语成语说我们大家都‘永远在这里’。”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却偏偏选中我们四个人。” 又是故态复萌,大喇嘛恢复原先的态度,而且更加趾高气扬。他答道:“这可是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的话。你可要明白,我们总是有目的地保持我们人员数量,只要有可能就不断地补充新的成员——因为,先不说别的理由,让我们当中有各种不同年龄的人和不同时期的代表,这是很令人高兴的事,——可惜自从欧洲战争和俄国革命爆发以来,到西藏旅行和探险活动几乎全部停止;实际上,我们最后的来访者是一个日本人,1912年到达这里,坦率地说,不是很有价值的人选。你知道,亲爱的康维,我ffJ不是江湖骗子,也不是庸医,我们不保证也不能保证次次成功;有些来访者呆在这里却没得到任何好处;另外一些也仅仅只是活到一般人所谓高龄之后死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痛小病。一般说来,我们发现藏族人由于习惯了高海拔和其他环境条件,不像外来人种那样敏感;而且他们的人都很可爱,所以我们接收了不少人,不过我怀疑不会有多少人活过一百岁。汉族人又稍好一点,但是我们最佳的目标,无疑就是欧洲的日耳曼和拉丁人种;或许美国人也一样可以适应。我认为我们非常幸运的是终于在你的几个同伴中找到你这个国家的一个公民。可是,我必须得继续回答你的问题。这个问题正如我一直在说明的,我们已经有近20年没有迎接新成员了,又因那一段时间有几个人死去,这样就出现了问题。不过几年之前,我们有一个人员想出一个新奇的想法,他是年轻的土著人(山谷人),绝对值得信赖而且彻底地同情我们的目标,但是像所有的山谷人,因自然的原故而未能得到像远方来的那些人一样幸运的机会。就是他提出建议他要离开我们,设法到周围地区。果然,他用一种在以前绝不可能的方法带回同僚。这从许多方面看都是一次革命性的计划,但是经过适当的考虑之后,我们还是同意了,因为我们也必须跟上时代,你知道,即使是在香格里拉。” “你的意思是,他被故意地派出去用飞机拉一些人回来的?” “哦,你瞧,他是个很有天赋且足智多谋的青年,我们十分地信任他。那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我们也放手让他去干。我们所确切知道的是他计划的第一阶段包括到美国飞行学校中培训一段时期。” “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做得到后面的一切?这纯粹是偶然——那架飞机刚巧在巴斯库……” “没错,我亲爱的康维——很多事都出于偶然,但是它毕竟发生了呀,只是那刚好成了塔鲁正在寻找的机会。即使找不到这一机会,一两年之内也会有其他机会的——当然,也可能没有什么机会。我承认我们的哨兵报来他已经降落在高坝的消息,我吃惊得很。航空技术的发展很迅速,可是在我看来似乎在造出能这样飞越群山的普及型飞机还有很长的时间。” “那飞机可不是一般的,很特别,是专门供山区飞行而制造的。” “这也是巧合?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运气的确好。可惜我无法与他谈论这事——我们都为他的死而悲伤。你应该会喜欢他,康维。” 康维微微点了一下头,他觉得很有可能。一阵沉默之后,他说道:“可这事的背后到底有什么意味?” “我的孩子,你这个样子问这个问题我高兴得不得了,在我这么漫长的经历中,还从来未曾有人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每每揭示事情的真相的时候,差不多一切可想象得到态度都会碰到——诸如愤愤不平的、忧伤的。暴怒的、怀疑的,还有歇斯底里的——然而,除了今天晚上还从来没有人感兴趣地面对这一切。但,这种态度我是最真诚地欢迎的,今天你只是感兴趣;明天你会感到关切;最终有可能我会要求你效忠使命。” “我恐怕我不会答应。” “你这样的迟疑令我满意——这是深刻而意味深长的信仰的基础——不过,我们最好不要争论。你觉得有兴趣,那已经很难得了。我还得再要求一点,我告诉你的一切,现在先不要让你那三个同伴知道。” 康维没有说话。 “总有个时候他们会知道,就像你一样,从他们自己的角度看,这一刻最好不要来得太快。我非常相信你会很明智地处理这事,所以我不要你做出承诺,你会干得很出色。我知道,我们双方都想得周到……现在,我要为你作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速写画。你啊仍然算得上年轻人,从普遍的标准来说,你的生活就像人们所说的,就在你的前方。在正常情况下你可以预期有力至30年的时间从事逐渐减少补活动。这绝不是惨淡的前程,我不希望你会有和我一样的看法——这会是一段微弱而又郁闷狂躁的插曲。你生命的第一个四分之一世纪(25年),毫无疑问生活在年幼无知的云雾之中,而最后一个四分之一世纪(25年)也很自然地要生活在更加暗淡的老于世故的阴影之下;而两者之间,只有那么狭小的一束阳光照亮了一下人生的时光啊。 “但是,你很可能命中注定要幸运很多,因为按香格里拉的标准,你人生的阳光时段还几乎没有开始。这是可能的,今后几十年你再也不会觉得比你现在更老——像亨斯齐尔那样,你有可能保持长久而异常奇妙的青春年华。但是,请相信我这还只是起始的肤浅的阶段而已。到时候当你达到其他人那样的年龄,即使非常缓慢也会进入更加崇高的境界。到了80岁你还可以用年轻人的步态爬到峡关里去,可是到了这个岁数的两倍时,你绝不要指望这整个的奇迹还会持续。我们不是奇迹的创造者,我们未曾征服死亡,甚至连衰退都无法对付。我们已经做到的和我们有时能够做到的就是延缓那被称作生命空隙的发展速度。我们用在这儿非常简单而在别处绝无可能的手段来达到目的。但不能出错,最后的结束等着我们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