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可说:你想饿死吗?或者说:你要那么多东西还不该做点事?我也可以反驳说:他们都饿死了?他们是指岛上的人。我还例举了两个名字,这都是废话。后来你跟我说:你说得对,是这么回事。这种漂着浮油的生活让人恶心。布尔乔亚的,他们有灯光,钢琴,聚会,一大堆,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在客厅里没有消化好的东西。香水和指甲油,就是这些东西,我跟他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事,在梦里还要继续做。因为有认识的人,在打汽枪的时候我要把柜子收好,要把里边铺上毛巾,让子弹落下来都落在白毛巾里。我不想让他用我的汽枪,其实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英儿 礼物(记梦和故事) 我想给她(一) 英儿好像握着拳头,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我那么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我像一块石头一样。不知道怎么,坐在桌子边上,圆桌有桌布。你又说起工厂里作检查的事,说了好多,大家都乐呵呵的。我说英儿也写检查。这也是英儿的心病。英儿也知道怎么写检查。我拿脚去碰碰她,才发现椅子是空的,没人,骤然,我心里像收起一场大雪。英儿没有了,这是刚想起来的事,想起来梦就醒了一层。网里边有鱼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怎么那么远呢?到家就已经累了,说了会儿房子的事,你就睡了。英儿在另外一间房子里,带走廊、带厨房。我跟她很认真地说将来的事,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说我们结婚的事。那时候心又悲哀又安静。妈妈也知道这个事了,她说就是不能离开你。我跟她说话,那么安静又那么怜借,我想给她一个礼物,就拿一个话筒到远处去录音。到客厅去录音。那有很多人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在电视里。我录录高音,又录录低音,那是些苏联人,嘴上变化着在唱歌,我觉得他们都很可怜。平常努力而不好看,可是他们唱歌的时候,拿着话筒肩膀一耸一耸地跳舞。我怕离开英儿太久,很快又拿着话筒回去了。因为是中午,人都在休息,我不能大声说话、我轻轻哈气那话筒就动起来,这就是我给她的礼物。英儿好像也很累了,走了很远的路。天哪,有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真好极了。这个时候,我知道我谁也不恨,一点都不恨。那是我小时候经常拖地拖过的走廊。英儿的床靠着门,门开着。我爱呀,雷,爱你,除此别无它是。有一句话清清楚楚地放在那,可是就忘了。 前世(二) 我知道你们都骗人,你们是有道理的,永远有道理。你们骗人,你们怕死又怕活,你们怕真的,真的让你们难受。人真丑啊,就这句话说得对,到真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一个也不错。现在是一点也不坏,都是为了让着你们才跟你们说的。为了显得你们好,你们对,你们要的那点东西,要吧。你们什么都可卖掉。“这是什么酒?”他拿那个瓶子,看上边的字。我说这个酒我不想送人了。他还在看上边的字。有好几瓶酒,都是白的。“这个酒我不想送了。”过了一会我指着镜子说:上边印有凤凰村的字样,好像是湖北。我指着凤凰村说英儿死在这个地方。“怎么死的?”“不知道。”她去那玩,后来就死了。“好像是她去那玩,早上坐车去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死了。死在旅馆里。”“她可能知道了。”“因为什么事?”“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后来她哥就去了那个地儿。”我好像看见了早上的公路边上挂着的广告。路边总有打铁的地方,也有细细碎碎的广告。通向山林的公路。“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后来去找她哥聊天,才知道的。”“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这么说我该去那了,我现在就去。凤凰村字是红色的,在镜子上。我从牙里抠出好多东西,竟有很长的铁丝和铁片。怪不得我牙一直难受呢,我拿给妈妈看,天刚亮,足足有一晚上我牙不舒服,不光是我牙里补了铅。她说这事你不该告诉她,她该说了,以后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你的儿女是你的儿女,我的儿女是我的儿女。我说不法的。我知道还在说昨天晚上的事。 看戏(三) 她什么时候去的?比我早两个月,也就是说她早就准备了,我跟在后面。我这么想不说话,我知道我又说了一遍。天摸对了她的脉络。“拖鞋,当然我们不能这么傻了。”伊凡从嘴上拿下烟袋来,这么说,“我不能把你送走,你没必要这样,问题很简单。我家里有一双拖鞋,是伊凡若芙娜的。你把钱给我,我把拖鞋给你,就这么简单。”他把烟袋从嘴上拿下;往里装烟末。我回家的时候就照实说了。“钱没有了,丢了。我不能走了。伊凡家有一个黑美人,是他最好的女朋友,所以不能住。”我拿拖鞋给父亲看,好像是真的。父亲二话不说,就把我放在地上,从那只拖鞋中拿起一只来打我。说:你以为我能信你的话吗?你这个小贼。这事就这样,我在父亲的家里又住下来了,而且长大,长到现在。一直到我真正离开家为止。一个哆哆嗦嗦的人站在剧场门口,他老让开,他就让开了。我和她往前走,,我好像也该这么做。把他的眼镜丢在地上,或者仅仅没收起来,让他来要。我坐到前排去了。是橡木剧场。他会在散会时抢东西。我坐到前排去,挨着英儿,后边是我们家人。“十年之内,你最好的作品要出来。”后边说。英儿又在那不以为然,十年?十多年以后吧?英儿好像这样说。我又犯傻,鼓着气说:刚出了一本。她说十年以后。我归说:刚出了三本。接着我说:一百本也没用,我知道。英儿弘在那笑,我在幽暗中掐她。她的头歪向一边,她还笑,因的为她痒。我知道我该有结果了,但是没有。她说:你不是要把我际弄到土里去吗?我摸摸她的手,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喜欢陋她,她的手瘦瘦的。 半夜(四) 醒在夜里,夜半明半暗,我的嘴是干的。不明白我遇见的的事,只知道要把它记下来就行了。不明白怎么遇见的。和她她告别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世界下得白茫茫的。有人在屋里看书,都是借来的。有人要看我的书,我说在在这我有什么书啊?我说在这我的书永远追不上我。说着我就出去了,她把门关了。我走的时候想亲她一下,想着会被人家看见,我就出去了了。走出去一步,我就撞在电线杆子上。电线杆子倒了,风真真大,岛上的风真大,我发现我什么也看不见。风真大,到处处白茫茫的。闪电的光芒,让雨亮起来。电线杆子倒了电线在在地上,我往后退。我知道危险,就又回到屋子里。还是她开开的门,她好像已经睡了,穿着浴衣,在大房间的架子床上。我我们一起看这场大雨。有人向我要钥匙,说是到隔壁的房间上厕所,我给他了。他甚至也出去敲了门,一个人太怪了。我说如果伸出头来,里边就伸出头来。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被门压住脚以后就跌在地上。在脚趾损坏的地方有方盒子,流出的血变成了樱桃。这么怪的事,可是书上有。我低下眼睛去不做声了。书上是这样写的。她在我后边说:“怎么办哪。”还是有人拿着钥匙上厕所去。这时候有六分之一的意大利人,都是异邦人,我也是。 故事(五) “下一辈子,我的鼻子是这样的。”她手指挨着鼻子,往上一挑“我是一个英国女孩,在果园里长大。果园里雾蒙蒙的,我穿长裙坐在那梳头。梳啊,梳啊。看树上长果子,又长胡子,越长越长,我就知道该回家了。吃晚饭,我把刀叉摆好。又呆了一会儿,就知道他快来了。”“谁呀?”英儿把手轻轻一摆。“我就在壁炉里灌上水,把烟囱里也灌上水,然后就坐在那等他。过了一会听见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原来是他在喝水,他来了。他从烟囱里来的,可烟囱里灌满了水,他就咕噜咕噜地出现了。我呀,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个中国人。为什么呢?”英儿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笑了,“因为他是灶王爷。” 手指(六) 睁开眼就算醒了。我看见洗澡间的门没关、灯也没关,还恍恍惚惚地看见,门边伸出一个指尖。必是在做梦。我一晃。睁睁眼,那手指还在。我知道我没醒,再晃晃头,果然没了。再看,我爬起来,那手指又多伸出来一点。我站起来到洗澡间去,所有灯都亮着,地板上有淡淡的影子,甚么都没有。澡盆上有水锈。衣服架子叠在一起,门后边放着去污粉,暖气是新的。淡淡的热气让灰尘飘动。走廊的灯也亮着,铜把手上刷了绿漆。我回到原来的床上,一点一点陷下去,我又看见了那个手指,还在那呢。第二个指节都看清了。看一次,它就伸出来一点。我把手伸过去,还在。我用手轻轻握住那个微凉的手指,还在。我一下就知道她是谁了。那个指甲弯过来,在我手心柔软地挖了一下。 又一个故事(七) “有一天——电话铃响了,是我打给你的。说我要结婚,地毯都铺好了,请你参加我的婚礼。”英儿还是那样神秘兮兮地摆着手。你什么也没说,就问了一句:地毯是什么颜色的?我说是红色的。你就放下电话,拿起一把大斧子,又拿了一个瓶,里边装了一把跳蚤。斧子是砍木柴用的,当然,也可以砍姑娘家。然后,你就到我这来了。我还在烤蛋糕呢,你把跳蚤就丢在毯上,满地毯都是红色的跳蚤,好像地毯活了,所有人都开始跳,跟跳蚤一起跳。咬得跳啊,跳啊,跳啊跳不动了,就都趴在地上。这时候你才拿着大斧子,走进来问:“跳够了吗?” 在小酒吧(八) 她已经上楼去问了,我还在楼下乱找,找刀。那些东西扔在一大堆门口的垃圾里,下雨,水淋过,都有点微微的锈了。等我找好的时候,忽然又担心起来,怕你上去的太早,告诉了什么,或打了电话。我一直上到楼顶,发现没人,就又下来。一扇半开的门。我在对面看见的,果然里面有认识的人,在刷房子。他感觉到有人。就往外看。那是个厨房式的半遮的小门。我把东西放好就抬起身来,就跟他打招呼。他说主人下午、晚上才回来呢。这样我们就要到酒吧去,我和他一起,都无所谓了,他渐渐变成了个女的。我们一起和好多人说话,坐在环型的木座位上。她又来了。“她是我们最好的翻译,棒极了,邓肯介绍的。”我知道,我见过她,在火车上碰到她,眼睛不大,可是人挺好的。她说:你呀,你呀。她跟杨打招呼,好像没看见我。但是接着说:啊,你呀。她就把我的手放到她背后去了。她跟杨说话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后来出了酒吧,我们又一直一起走。我不太喜欢她,她有点直接了当说别人的事,说他们两个人闹不好,我说我也快了。我就说我的事。她说:不是发昏了吗?她抬起眼睛来看我:我说不是发昏,就是这样。我们沿着街走,快到家了,看窗子是红的,写着一百美元,她就说起妓院的事。她说她们一定放荡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她说应该去去,一定很有意思。我问怎么?她说:一定很放荡的。我说就是有很多技术也没甚么,我好像在和她说一个事,那么傻。“光有技术;没有气氛怎么办呢?”这样说就已经回到了屋子。我轻轻抚摸她,从衣纹上,忽然想起结婚的事。英儿 散步 (在柏林)一 醒了地上堆着字画,一直堆到门边上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醒和梦着对我都不合适,我知道我不仅是跟醒着的事不合适。跟睡着的事也不合适。梦里没有英儿,没有她淡红的衣服影子。我做一半的梦就醒了。梦里有老鱼坐在那抽烟,还在那说他的话,好像对我有点客气,我就坐在那翻书,后来他说了一句挤兑我的话。我说你又来了。于是中间的事就好像没有了。是北京的平房,院中间有水管子,好像是蝌蚪的娘家。有一个人跟蝌蚪一模一样,当然就不是蝌蚪。说是蝌蚪的妹妹,在厨房做饭。过了好久蝌蚪才来,据说她已经疯过了,所以特别胖,有点不认识她。我想这一定是蝌蚪。很多人要去做什么事,我不去。我找个借口,我说我要留下来,要写点东西。实际上,全不是,是在院子里,帮主人去灌水。看水开了没有,壶坐在火上。火上坐着水呢!这都是北京话,就是这么一个四合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又想起英儿说的地道的北京话,刷碗。大院里的小孩都说洗,她说“刷”。英儿对大院历来有一个心病,她坚持不到大院里去,觉得那是另一个地方,说另一种话。她有个女同学,住在总部大院,让她去,她也不去,“你们原来都是子弟啊。”她到新西兰才恍然大悟,她还是到大院里去了。坐在杨俊家喝水。一粒粒水中的气在发亮,我喝了三杯水,看地球仪。它放在下午的光亮里。新西兰和德国我都走过去用手点了一点。在离得最远的地方,这个地球上,它没法再远了。就像苹果的柄和它的花蒂,没法再远了,真不能想,照着我们的太阳,下午的太阳在那边快要升起来了。杨俊帮我想了想,她说那边四点,那个岛天还没亮。那个小小的岛,在地球仪上几乎看不见,却藏着制我死命的人儿。你收到信了,挺高兴的,胖子画画,画他和艾玛。刚才我也梦见胖子,我从那个院里出来,直接到小剧场去,好像要看下一场电影。我先去了,胖子坐在门口的一根栏杆上,不是像照片上那么嬉笑的样子,眼睛有点大,头发有点长。他跟我问妈咪,他说英文。这句我听得懂,我说:妈咪待会来。他说:欧。他也不知道懂了没有,他又跟我学中文。他说:待。我说:对,待会儿。我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醒了,地上有字画,还要盖上章。还在做事呢,最后的一些事。一件,两件,三件。在黑夜里,我真盖得有点厌烦,想着梦还没有做完,事也还没有做完,想着那个事。现在我是黑夜了,晚上起来我看外边黄蒙蒙的月亮,太阳到那边去了,那边的太阳照着海和群岛,照着我想的人和你想的人。又看见那张画了,我们的岛。它周围蓝蓝的海水,岛上的苹果树、李子、非洲莎正在结果。绿蔓延着墙侵袭上来,带着昨夜的露水,这时候都被太阳照着。雷,太阳每天照着我们空无一人的房子,照在我们门前荒草丛生的台阶,没有人了,我不知道痛苦在这日夜中会变成什么。但它确是黑黑的含着死亡,它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长,长着我不知道的奇怪的异想;有些颜色直接变成果实,有些淡淡的像烟一样升起。它又开始长了。在烟里边,有我们过去的日子,有我们走路的日子,有我们摘果树的日子,有我们洗衣服,晾被单的日子,有英儿的手、也有你的手,有你们在阳光下收被单的篮子。那张画的颜色在伤害我。玻璃一样的蓝颜色,和土红的颜色都在伤害我。那是我的家,我的生命所在,我爱的地方。沿着傍晚的小路走回家去,暮色阴凉,从硕大的蕨类植物和棕榈下渗透出来的叶子慢慢升起,天光回暗,云色清朗。我和英儿一起散漫地走着,挨近林间的凉气,满天的星星,慢慢出现,在我们回家的时候它们已经骤然秘密地亮起来了。这是南极的星空,那么密集。它们像麦穗的谷粒一样,带着细细的光芒耀眼而银亮,有时候在大气中闪烁浮动,大气也在起伏如同海水,我们曾安静地生活在海底。那个被安静夜色包围的小岛,光照亮了它,好像它就在我的手掌里。我好像越来离它越远。我看不得任何和它相象的地方。雷,吃饭的时候,我说这是一步死棋。车马炮都走死了,一下就将死了,下步都走不了,只能拱卒,只有两步棋。我一直恐惧的事,不过如此。雷,你说的对,这对于你并不重要,对于你重要的是胖子。也许你还不太相信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一个月亮下的玩笑,可也看不到别的出路。就像昨天在汽车里说的那样,长江后浪推前浪,胖子推着我见阎王。事就是这样,英儿是一把剑,一个刺,也是一个理由。说到根本上,我是一无所有,我什么也没有。你推出道理,你说不能这样生活。我说:要生活干什么?这就是无话可说的地方,我也没办法继续这个生活了。我们从铁桥上下来,离开大路,在荒地上走,杨俊在桥上向我们招手。那些铁轨在荒草中间,草和小树长得茂盛极了。在接近树林的地方,还有一道一道的铁轨,铁轨中间长了白桦、橡树、野梨和丁香。这是一个荒弃了的地方,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空了的窗子,塌了的水井,活着的树,没有人来,我们绕过那些紫丁香的树丛,躲开野玫瑰的刺,活着的城看不见了。就是偶尔远远的在废墟中晃动的人影,我也会对你说:绕过开他。你好像不情愿的样子。雷,你喜欢人,我不喜欢人。从我十六岁开始就不喜欢他们,人没意思。我关掉电视的时候,也说没意思,都是些傻子,其实是我自己没意思。你说:一个没意思的人看什么都没意思。在那片荒草中间,荒了的树林倒合我心意,我拿起铁轨上的石头扔着,打半天也打不中一棵树。我跑不了多快,也扔不了多远。只要走下那几个台阶就又是人了,就有街和汽阵,就是活着的城,我不喜欢它们。人的秉性并个是生活造成的。从最小的时候起,我就喜欢坐在荒草中间编席子,弄一点树叶,捣烂它,有一种秘密的感觉。把小石子排好,有时甚至吃掉一两个。我喜欢有人跟我在一起,做我的游戏,一个人,两个人,不回家的人,喜欢天不黑,把这个游戏一直做下去,这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在荒弃的石子的铁路上走着,下午温热,雷雨未来。在地球的另一边,我不愿意这么想,黎明前的英儿还没有醒呢。她的头发散开,她还没有醒来,她交叠的肢体让我的心中发冷,梦见蛇在心上也不会那样发冷。这是使我活着的东西。雷,你昨天还在跟我说事情、一说到钱又生气了。你是要继续生活的,这点我哑口无言,可你也要知道,有的事情多么锋利。好在我现在根本没有发疯的权力,也没有死的权力,我必须躲开活着的铁轨。那些光亮的轨道,我只能走在锈了的铁路中间,荒草,白桦树和橡树中间,只能沿着这条锈了的,死了的铁路往回走。我没有希望。梦里没有,醒了也没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想月亮,想想太阳,想想这个不大的地球仪上画的东西。我被注定了,像穿过地球仪使它转动的那个钉子,转吧。据说地球是在转的,一直把我转回去为止。这段路,我们一起走,雷。可我也知道你的心在远处。实际上,我的耐心也快消失了,为什么还要走呢?但愿我能睡着,下一个梦有英儿。英儿 夜鸟儿夜鸟沉沉地飞着,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小小灯样的眼睛看你;它什么也碰不到:什么都在无声地过去,还没有掉在蓝色的天空里。天已经很暗了,还可以再暗下去。从南方飞来就在大屋子里坐着,或者摆一点粥,或者想一家。人太近了不好、远了快没有了又想回来。好像有一只手握着你、你的心和泪水、老是要哭又没有哭,其实这样挺好的。知道自己活着,还爱,还会把一张张白纸裁好,把灯关上。好多人走了,又好像是一个。他们说过一点话,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他们说:来吧,把那扇深色的门推开。这是最后的一个夏天,最后一个放花的日子。你把茶拿在手里,你准备好。到这里来吧。这是一条干净的路,有野菊花黄色的影子,有长长的树枝,一条条垂到路上。蓬松的篱笆墙还有那些做小女孩时穿过的红袜子,跑来跑去。现在是早晨,墙和白房子上边都有画,都挂着红色的锅和铁铲,都画在一个窗户里,也画在外边,你坐在长廊的最远处,一把小木椅上。这房子在画里,有烟也有云。过去的日子就像煎鸡蛋一样,有白有黄,还有青菱丝。最主要是那些忙碌的手,上上下下,还有一醒就听见的,让人安心的声音。你坐在草上,或者向学校走去的时候,这声音都会告诉你母亲等你回来的时间。走过或者站一站,日子就是这样。台阶上,树叶纷纷落着,无穷地落着。你一次次哭,停住。手在手绢上,把手绢叠好,用哭过的眼睛好好地看一看前边。前边,你看,前边是没有的。你再看,前边有一块棕色的地,上边有白石头。它们东倒西斜地露出来。谁也不知道下边是什么。也许轻轻铲一下,就能搬走。也许是一座小石山。在土走掉的时候,它就白晃晃地露出来,毗着发疯的牙齿,鸟儿在它的眼睛里飞来飞去。雨后大群大群的鸟儿,从它的眼窝里飞出,在海滩上啄一个碎了的贝壳,时间很多,鸟儿可以把碎了的贝壳一点点吃干净。还在屋子里坐着,那个花,那个夜里沉沉飞过的鸟儿还在路上飞着。在最后的影子里,你忽然想哭,她们就都来了。“到这来。”她们说,她清楚地告诉你,“你自由了,你本来就是自由的。”英儿 房子 在柏林(一) 沿着大道走下去,是安静的住宅区,湖水和白桦树。鳞状的瓦,在树林间若隐若现,气势轩昂的圆柱,支持着那些楼台。偶尔能看见一二个晒太阳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园林寂静。只有狗在铁栅那边,呜呜地低吠着。上次看见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这时候都明亮灿然地开了,一枝一片,让人心动。哪儿都有迎春花,在我们山里、岛上、在北京。七三年我在济南等车,觉得空气忽然变暖了,心里不安起来。从千佛山下来,我就看见了那一丛丛好象喷溅出来的迎春花。那么干燥温和的土地,路那边有水汩汩地流着。那时候我刚开始学画。在山上,并没有看见佛像。庙都关着,只有一个没有门的小院子长满荒草,石头垒的墙,院子中间有一个锈坏了的摇柄,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测。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远处。我什么都没有画,那一天,只是想我要有一个家,在山上,有石头的墙,有一百个台阶,远离村镇,没有人的影子投到我的地上。我要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筑我的墙、我的城垛和炮台、我曲折阴暗的甬道。每个狭小的射孔都可以看见山下的丛林、河水、渡船、赶集回来的人群。没有人能够走进这个城堡。在城堡的后边是丛林,山坡上落满叶子,暗红的房子,挂着垂帘。护墙在这里变得流畅起来,沿山坡曲折而上,一直伸向山顶的塔楼。那有一个风标,一口钟,几只黑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看着春气蒙蒙的大地,没有画画。雷,你在干嘛呢?我开始学画,你在上海上中学,十五岁了。英儿在北京的城根小学当她的班长,批判孔老二。一九七三年,她真的在批判孔老二。一块方砖一块方砖地延伸下去,我在想英儿放学的情形。她当班长才累呢,那会她正格得很,老觉得男孩在瞎闹。就这么走,过了白桦林就可以看见桥了。那个半人半狮的女人,被雕成夫人的形像。面容肃穆,乳房浑圆,却长着粗大的爪子,熏得暗黑。你觉得不可忍受。它是好几块石头做成的,有灰泥的接缝,那么肃穆的女人长着尾巴盘环过来趴在桥头。远处的水映着房子,红红白白,有暗蓝的尖顶。要是过去我会喜欢起来,想修这样一个城堡或拱门,现在心却淡淡的。看看吧,都可以看看。有钱,这就是说有好多钱。雷,你说的好呢:“水波在船坞里晃动。”雷,你说的好呢。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连船坞都带着花边,里边是水,晃着波纹。我们在北京一起看过画报,和晓南一起。还有英儿。看那白栅栏后边,一片片樱花遮蔽着精致的别墅,一条山溪,经过磨坊和原木筑成的小屋,一道长长的回廊,一片从教堂的小窗子里看出去的淡色田野,所有木器都垂着铜环。“我要这个,”晓南说。“我们在这吃早饭。你们住那边,那都给你们。咪可以在这早上摘花。”“英儿不喜欢这样的房子。”沉重坚实的古典建筑。她喜欢山坡上那些精巧有致的现代别墅,不要大石头和突兀的东西,只要干净的小窗帘。从玻格家回来时,她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说她喜欢那样的房子。我说咱们盖吧。她说不要盖。要现在就有。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嫁人。她落在后边的时候,还嘟嘟嚷嚷地说着:海男还让我在新西兰帮她找个牧场主呢。“不就是地主婆吗?新西兰牧场主、农夫,说了半天都是故事里的词。” 蚂蚁(二) 又梦见那个岛了。在超级市场里我对人说,它就在大海对面。她在拿面包的时候,我说它的好处。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还有条小河从林子里出来。我象鲁宾逊上岸的时候一样,把那些东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棍,我好象要住到树上。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过洞,你笑了,挖过煤。你说你什么也没有挖出来。因为要离开我就尽数他说那里的好处,我说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就象音符掉下来。我问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长时间里做梦可以做一个山洞。光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忙着穿过柳絮纷飞的影子,它们不会被那些影子弄得掠慌起来。隔着路可以看见蚂蚁,这可真是希有的事情。一看见蚂蚁就想起好多事情。小时候的、和英儿在一起的。我看那些蚂蚁爬上圆石头,在屋檐下等着。这上午的阳光多么好啊。英儿回来了,提着一口袋东西。她看见我坐在石头上等她,这是很少的一次。蚂蚁成群结队地忙着,它们好象只有一种心情,永远是那么振奋敏捷的样子。可我真象是容器一样,从早到晚,有不同的心情放在我心里,有时候那么恶劣,有时候又欣喜,又饱满。太阳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奔走。它们掀动叶子象掀起一只木船,它们成群结队爬向绿叶子下黄昏的影子。一个小径上走过的人对你说;下午好。你对他说:下午好。一只鸟儿在天上“嘎——”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旧保持着整洁的样子,使我想起集上,卖干花的妇人,在集市散场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送给我们一包干了的花瓣。我忙乎乎的日子,楼里那么多窗子依旧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楼上说话。再也听不见她们和英儿说话了。英儿的声音略略高起来,她总是有点着急,所以尖。后来的梦就很乱,但开始还是看见了她。她好象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后就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看见乡伊在那,穿那些蚂蚁咬过的树叶。接着这个梦又连到另一个梦里去了。我在车站上走,好象要找她,也好象是要找一辆汽车,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没有要找的那一路车。有一个车用篆字写着它的号码。我轻声笑着:可以呀,现在认得了。然后就往回走,过了景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岛上咱们住的房子里。家里依旧是那样,有木头,有建筑材料,甚至还要乱一些。我坐下来准备吃饭。这里象是岛上的房子,又象是我过去做木匠的地方,放着好些木头。坐在案子上扫了扫刨花,准备吃饭,这时候来人了,说要找英儿。我跳起来,一下就忘了英儿已经没有了。走到房子后边找英儿,沿着房子前边绕过去。英儿在一个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础里,往那个沟里浇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好象记得还跟英儿有什么芥蒂。我跟英儿说话,象对一个单位里的人说话一样。我说:英儿,这可不是我找你,上边有人来找你。上边来的人没有跟我在屋子边上走。他沿着那个挖得很深的沟,走到那个基础那,找英儿。英儿依旧浇水,不说话,我慢慢的退下来,沿着房子,那人也往回走。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啊?他说:没什么急事。我心里怒气忽然起来了:没什么事你找她,我饭还没吃呢。我跟他开始找茬。这时候他已经绕到了咱们屋子朝东的方向,我也走到了那个朝东的门泅。但是他在下边,很深的地方。他的嘴动了动,象要回嘴。我问:你说什么?我已经把几块小砖拿到手里,三块石头。他继续嘟嚷着,在下边。我就把一块儿砖,一块儿小砖丢下去了。他躲到大石台下面,但不能够全部躲起来,他变成了个绿色的琉璃磁像。我毫不留情地拿石头打他。在我第三块石头丢下去的时候,它碎了一块。后来我又拿了几块石头打它,我走下去的时候,它已经碎了,变成了一块砖,很奇怪。我把这块砖砸成八块,装在怀里。这个梦里什么也没有,醒了,嘴里有点苦味,还是在德国的黑夜里,特利尔这个充满水声的山谷。这个转动了好多年的磨坊,现在不再转了。我想起刚刚弹过琴,那不祥的键声,危险的高音,我想着。但是我的思想快又回到刚才的房子上面了。雷,那个房子。 你要赶走我(三) 我浑身累得麻苏苏的,但还是被英儿揪醒过来。“你要赶走我。”她说。我还没太清醒,想抱住她,但她的小胳膊好象都变成了骨头,身体象鱼一样,在睡衣里扭来扭去。“怎么了?”我的胸被撞了两下子,终于被硌醒了。“你要赶走我。”她继续说。“刚才你说的。”“什么?”我问她,“我说什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脸就沉了,说:‘你走吧!’,那么狠。”“我什么时候说了?…“你就说了,一句话,我就慌了,想找谁租房子去。我出去还带着胖子,还想怎么把胖子安排到哪去,得有一个小床。”“你做梦吧?”“反正你说了,就是你说的,你就是那样。你要赶走我脸沉沉的,真无情。”她被这个感觉慑住了,到吃晚饭的时候,还在饭桌上说这个事呢。“我带着胖子,往前走,好象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是要走吗?”“那也不能让你赶走我,那么狠。”晚上,灯柔和地亮着,我给她读契诃夫的《爱情集》,是她从北京带来的:“‘你从柏加辽甫卡来的吧;对不?’他厉声问乡下人。‘对了,从柏加辽甫卡来。’为了消磨时间,叶尔古若夫开始想到柏加辽甫卡,那是个大村子,座落在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因此要是在月夜,人坐着车,顺着大路走,往下看那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天空,人就会觉得月亮仿佛挂在一个没底的深渊的上空。这是世界的尽头似的。下坡路很陡,又弯曲,而且窄,要是为了什么流行病,或替人种痘,坐着车上柏加辽甫卡去,人得一路上提高喉咙喊叫,或吹口哨才成,因为要是有车子迎面走来,那就别想过去了……”她起身抱住我,缠绕着,看我的眼睛:“你好一点吧,你总让我心里害怕。你会赶走我吗?”我笑了、摇摇头,把书放到一边。“我不能让你赶走我。”她恨得不得了,说。 叶公主(四) 临走的时候,我忙极了,几乎顾不得跟英儿说话。我把土从房子后边挖出来,挖出一小块平地,准备将来盖厨房,上边还要盖两个小卧室给你和英儿。我把挖下来的土,通过平台的滑槽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边。又筑起一道墙,用墙挡住那些土。这也是我们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树影下固执地挖出一个坑来,把一个旧澡盆放在里边,澡盆边缘垒上好看的石块。这是一个池塘,可以养鱼,我在那构想。英儿不参加这些事,她总是绕过我的建筑工地。但是她很高兴做饭,她喜欢做饭。她做好饭以后就从楼上窗口伸出头来叫一声:顾城,吃饭。英儿大部分时间并不太关心这个房子,甚至觉得修这个房子是个疯狂行为。在她那个学校出来的脑筋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盖房子这一说。这一切都应该让做这些事情的人去做。但是钱呢?这都是她的教科书上没有写过的事。“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她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含了气声在唱。生活好象是这样的,工作、上学,然后擦擦玻璃。怎么会是种土豆、浇粪水或者运沙土呢。很久很久,她确实不关心甚至忌恨我做的事。“诰”房子,她说。“诰”姑娘家。她把它划了一个等号。她好象不知道这事也是为她做的。房子不应该是盖的,是应该是通过什么方法得来的,她喜欢干净雅致的样子。不喜欢我脸上溅满水泥。“大紫红破楼恶梦”我知道她的意思。“学(音:xiao)生。”我用北京话对她说。她也知道我的意思。“你这个人够纯粹的。纯粹是个山大王。”有时候她过来掐掐我说:“恨死你了。谁知道你是这样的。就知道搬石头,搬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你哪是要修房子呀,你修的地方将来都得拆了。”晚饭是虾仁鸡蛋,是你蒸的,你做好,专门让我不要动,给英儿留着。英儿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