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是想错了。波兰克没有听说过写小说常有所谓“救星一到,矛盾皆了”的手法,所以碰到了这样的事他就觉得新奇了。考虑来考虑去,正在委决不下,忽然天外飞来了一个新的主意。他暗暗咧嘴一笑。看来我面前的路是绝不了的!他的奇想却转眼就泄了气。虽说天外飞来了新的主意,可是再仔细一想,其实自己只要挖空心思想下去,窍门还怕找不到么?砰——他猛地一按喇叭,飞一般超越了前面的一辆卡车。第九章几小时以后,眼看已到中午时分,那几个抬担架的还在好几里以外苦苦地抬着威尔逊。热带的太阳从早就挟着耀眼的金光,火辣辣的逼人,他们抬了整整一个上午,体力和意志都随着汗水流完了。人早已走得昏昏沉沉,汗水迷糊了眼睛,干硬的舌头舔到的是枯焦肿疼的上唇,两腿老是一阵阵打颤。到处散发出一派热气,草上袅袅升起眩人眼目的是热气,腻稠稠似油似水、缠着他们不放的也是热气。他们觉得脸上仿佛裹着一层丝绒,吸进的空气象是烧得烫烫的,带不来一丝凉快,里边似乎混杂着大量可燃性气体,一吸到胸膛里就爆炸开了。他们一路拖着脚步,低倒了脑袋,抽抽答答,一出声就响得连耳膜都要震破,嗓子眼里痛得有如撕裂。时间一长,真觉得象穿行在火焰中一样。他们抬威尔逊,好比在拚命抬一块大石头。苦苦挣扎,一次勉强可以走上五十码、一百码,甚至可以走到两百码,走起来一步一挪,就象几个小工在搬一架大钢琴。走了一段就把他放下,可是站在那里两腿还是不停地晃,肩膀还是不停地起伏,只要在这铅灰色的天穹下,要喘过这口气来根本是休想。他们不敢休息,他们觉得自己跟威尔逊血肉相连,所以一会儿就又抬起担架,再勉力走上一段,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行进在不见尽头的黄绿相间的山同上。上坡时他们常常会突然接不上力,抬着担架一时怎么也迈不开腿,过了会儿,下了死劲,才又勉强往上爬去,可是走不几步,就又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了。下坡时得用足力气刹住下滑的势头,兔得失去控制冲下山去,这时腿肚子和腿腕子里的肌肉就往往会发生强直现象,疼得他们恨不能往地下一滚,一动不动的就躺在草里,躺到天黑也别起来。威尔逊又恢复了知觉,痛得难受。担架颠一下,他就要哼一声,身于在担架上不停地翻来搅去,弄得抬担架的把握不定,脚下直打趔趄。威尔逊还常常要骂他们,这使他们感到痛苦。他的大叫小喊穿透了罩着他们的层层热气,有如鞭子一鞭鞭打来,逼得他们只好咬咬牙再多走上几码。“妈的,你们这些小子,你们以为我没看在眼里吗,你们这是干啥呀,欺侮一个受伤的弟兄,看把我颠的,连肚子里的脓水都泼出来啦,史坦利呀,你是存心要叫我吃点苦头啊,这样对待自己的弟兄,小子也未免太不仗义了吧……”他的声音愈说愈微弱,口气愈来愈暴躁。有时担架猛地一颠,他就哇的一声大叫。“真要命!哥儿们,别再折磨我啦。”半是痛得受不了,半是热得受不了,他象个娃娃似的又哭又闹。“换了我的话,我就决不会这样对待你们。”说完就直挺挺躺在那儿,张大了嘴巴,干渴的嗓子眼里喘出些微微的气息,仿佛水壶嘴里荡荡悠悠冒出些水蒸气来。“哦,哥儿们,轻点儿,真要命啊,哥儿们,轻点儿。”“我们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这时布朗就会沙哑着嗓子说。“你们这些小子,真损透了。威尔逊不会忘记你们的。我算是认得你们了,好小子!”他们就这样又辛辛苦苦抬上了百来码,等到把担架一放下,都呆呆地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威尔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他死死地熬,熬得胃部的肌肉又疼又累。身上发了烧,却滴汗不出。烈日烤得他四肢沉甸甸的酸痛,肺里和喉咙都充了血,干枯了。担架每一颠,就象打了他一拳,使他一震。他这份筋疲力尽,就象跟一个比他大得多、也强得多的人死死相拼,一连搏斗了好几个钟头。他常常摆动在昏迷的边缘,可总是担架突然一晃,把他又晃醒过来,疼痛又随之而起。苦得他都快哭出来了。有时怕担架马上又要一颠,他就预先咬紧了牙关,绷紧了身子,等着等着,足足等了好几分钟。等到担架真的一颠,伤口种种潜伏的苦楚立刻又都纷纷震醒了过来,一下下直刺他已磨得那么脆弱的神经。在他的感觉里这种种苦楚似乎都是抬担架的人引起的,所以他把一肚子恶气都出在他们头上,正如一个人在家具上撞了一下,腿上擦去了一层皮,一时真恨透了这家具一样。“布朗,你这个王八蛋啊广“别嚷嚷,威尔逊。”布朗拖着歪歪斜斜的脚步往前走,可抓着担架的手却老是禁不住要渐渐松开。他只要一感到担架快有脱手的危险,就赶紧喊一声“放下”,担架一放下,他就跪在威尔逊的身边,歇上口气,用这只手的麻木的指头揉了揉那一只手,一边还会气吁吁地说:“不要发人嘛,威尔逊,我们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布朗,你这个王八蛋,你是存心要颠得我不得安生啊。”布朗真想哭,又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脚上的“丛林疮”都裂开了,在鞋子里淌着血呢,走路时顾不上这疮口的疼,只要一停下来,马上就会觉得象针扎一般其痛难当。他真不想再走下去,可是那另外三个都眼巴巴瞅着他呢。他只好轻轻吐出一声:“走吧,弟兄们。”他们就这样苦苦地走了几个钟头,中午的太阳当头高悬。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决心,眼看都慢慢地瓦解了。他们又困乏又火冒,根本谈不上齐心协力,只是勉勉强强在火烤般的烈日下一起挣扎前进。一个人打个踉跄,三个人就恨死了他,因为这一下三个人手上的分量就突然加重了,威尔逊痛极的号叫又震破了他们的恍惚,有如劈面一鞭,吓了他们一跳。他们的苦难一重接着一重。有时候胸口忽然一阵恶心,眼前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几分钟都没有恢复过来。只觉得面前的大地一片昏黑,心头怦怦直跳,满嘴是胃里泛起的苦水。昏昏然不知有他,只知逼着自己苦苦往前走,那份痛苦比起威尔逊来真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能换的话,他们谁都愿意跟威尔逊换个个儿。到一点钟,布朗让大家停下。他的脚板已经麻木了好一阵了,人也快要垮下了。他们把威尔逊就丢在太阳下,自己在旁边就地一躺,脸儿几乎贴着了泥地,大口大口直喘粗气。中午刚过正是极热之时,四外的山同给烤得一派迷离,强烈的阳光在山坡间来回反射,无遮无挡。四下根本觉不到有一点风。威尔逊不时会咕哝几句,狂叫两声,可是谁也不去理他。他们虽说歇了下来,却歇不好;累到筋疲力尽之后,有些影响早已俏俏入了骨,起初还隐而不露,到这时才显了出来,使他们活生生地受罪了。他们想吐又吐不出来,时而浑身瘫软,昏昏然好半天,几乎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时而又一阵阵剧烈发抖,仿佛身体里已经一点火力也不剩了。过了很久,大概总有个把小时吧,布朗坐起身来,取了几片盐片吞下,又喝了近半壶水。盐片落了肚咕咕直闹,不过人倒觉得爽快了些。他就站起来去看看威尔逊,可是这腿伸出去总有些异样,软绵绵的,好象长期卧病乍一起床似的。他问威尔逊:“伙计,觉得怎么样啦?”[正文 第128节]威尔逊盯着他直瞅。他已经摸呀摸的,探起一只乱颤的手,把覆在脑门上的湿手绢拉掉了。他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布朗啊,你们还是把我扔下了吧。”这一个钟头来他躺在担架上,一直是忽而清醒忽而昏迷,如今已是疲极乏透了。他觉得再抬着他往前走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此刻只要能留在这儿,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留在这儿会怎么样,他根本就没去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不想再往前走了;躺在担架上颠簸折腾的痛苦,他再也经受不起了。布朗心里动了,动得还挺厉害,所以他一时竟不敢相信威尔逊说的是真心话。“伙计,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把我扔下了吧,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威尔逊的眼里涌出了几滴不能自已的泪水。他摇了摇头,不过神情是淡漠的,简直象不大在乎似的。“我拉了大伙儿的后腿,还是把我扔下了吧。”他心里早已又糊涂了,他还当这是在执行任务,还当自己是因为发病才掉了队。“我的肚子不好,老是拉个没完,哪能不扯你们的后腿呢。”史坦利早已来到布朗的身边。“他要我们干啥,要我们把他扔下?”“嗯。”“你看使得吗?”布朗有些火冒了。“看你说的什么呀,史坦利,你这人怎么啦?”不过布朗的心里却又一动。他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劲了,真不想再往前走了。不过他还是吆喝了一声:“得啦,弟兄们,咱们走吧。”看见里奇斯在不多远以外睡着了,他来了气。“得啦,里奇斯,别再躲懒了好不好?”里奇斯慢慢醒了过来,看去也真似乎有点不愁不急的样子。“我不过是歇会儿罢了,”他的口气里有些委屈的味道。“歇会儿难道也……”可是他没有说下去,把皮带一扣,走到担架旁边。“好,我准备完毕。”于是他们又出发了,可是他们这一休息却休息坏了。本来倒有一种山穷水尽的危机感、紧迫感逼着他们向前,一休息这种心理就都消失了。他们走了几百码以后,又累得跟刚才歇下时几乎不相上下了,火辣辣的太阳更是烤得他们头晕腿软。威尔逊现在也呻吟个不停了。威尔逊的呻吟叫他们头痛。他们本来就觉得手脚不灵、力气不济;如今威尔逊哼一声,他们就要打个间缩,心里一阵内疚,设身处地一想,他伤口的剧痛似乎也就都通过担架的把手,传到了他们的胳膊里。头上半英里的路,他们走的时候勉强还有点说话的劲头,所以经常拌嘴。谁有点什么动静,都会惹别人生气,彼此骂骂咧咧,一路不断。“戈尔斯坦你这个混蛋:你干吗不小心点?”史坦利感到担架突然一震,就会这么嚷上一声。“你自己小心点吧。”“大家都别吵了,省点力气干活好不好?”里奇斯吆哈了。“啐,去你的,”史坦利嗓门还是很大。布朗只好来干预了。“史坦利,你的话也太多了。为什么不省下点力气来干活呢?”他们各不相下,都憋着一肚子气,继续赶他们的路。威尔逊又说胡话了,大家也都似听非听。“哥儿们,你们干吗不扔下我走你们的呢,我于不下去了,屁用也没有了,我只会拉你们的后腿。哥儿们,把我扔下吧,我对你们只有这样一个要求。你们不用操心,咱老威尔逊一个人能自己对付。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哥儿们,把我扔下了吧。”这句话,叫他们听得肩膀痒痒的,一下子就传到了指尖上,抓着担架的手似乎有点放松了。布朗气喘吁吁地说:“威尔逊,你在胡扯些什么呀?”人人都在心里打一场自己的仗。戈尔斯坦打了个趔趄,威尔逊就冲着他大叫:“戈尔斯坦呀,你这小子是饭桶,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我都看在眼里,你是饭桶。”本来,在威尔逊的心目中这名字早已变了意思;他只记得右脚的那个担架柄叫戈尔斯坦,只要担架朝那边一歪,他就大骂其戈尔斯坦。不过这一回名字倒是跟人符合了。“戈尔斯坦是饭桶,连酒都不敢喝的这么一个家伙。”他无力地嘻嘻一笑,干焦的嗓子眼里涌起了一小口血,腻稠稠的。“真个的,克洛夫特这老小子还不知道我白喝了他一壶酒呢。”戈尔斯坦气得直摇头,他眼睛望着地,窝着一肚子的火往前走。心里不住念叨:这班异族人呀,他们才不会放过你呢,才不会放过你呢。他觉得他们全都是他的对头。就说这个威尔逊吧,你这样卖劲地照顾他,可他又有哪点儿感激了你?威尔逊早已又直挺挺躺在那儿了,耳边只听见他们急促而紧张的抽噎。他猛然明白了过来:他们这样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他呢。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不过引起的激情却久久索回在心头。“唉,你们为了我这样辛辛苦苦,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可你们实在犯不上守着咱老威尔逊啊。把我扔下不就完了吗。”没听见人答腔,他恼火了。“真要命,哥儿们,你们没听见我说吗,把我扔下吧。”他象个发烧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戈尔斯坦真想把担架放下。心里想:他不是叫我们停下吗。可是转眼听到了威尔逊的自白,他却又感动了。天是这么热,人又赶得精疲力竭,昏头昏脑的,役法好好儿想一想,脑子里的念头都是直蹦出来的,就象肌肉的反应一样。他对自己说:我们可不能扔下他,他还是挺够朋友的。可是想到这儿戈尔斯坦的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了,只觉得那条胳膊愈来愈难受了,从背上一直到累极的两腿没有一条肌肉不疼。威尔逊拿舌头舔了舔干透的齿尖,拉着个调子说;“哥儿们啊,我渴死了。”身子在担架上扭了一下,脑袋向那铅灰色的耀眼的天空微微探起,喉咙都做好了领受甘露的准备。只要他们来给他点水喝,他舌头和上唇的苦痛就可以马上解除。“哥儿们,给我点水喝,”他嘴里还轻轻地说,“快弄点水来喝吧。”他的话他们却好象并没有听见。他已经讨了一天的水了,可他们压根儿没睬他。他只好把脑袋往后一靠,腻腻的舌头在焦枯的口腔里舔了一圈。“快弄点水来喝吧。”发出这一声哀鸣以后,他又只好耐心等待了。脑子里一阵眩晕,身子仿佛在担架上团团打转,他苦苦撑持。“哎呀,哥儿们,你们得给我点水喝呀。”“别闹别闹,威尔逊,”布朗只是低声嘀咕。“哎呀,给点水喝呀。”史坦利站住了,只见他腿都发抖了,大家就把担架放下。史坦利嚷嚷着说:“看在上帝份上,就给他点水喝吧。”“伤在腹部,不能喝水,”戈尔斯坦不同意。“你懂什么?”“是不能喝水,”戈尔斯坦说。“一喝就没命啦。”“水也快没了,”布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啐,碰到你们这些家伙,真是要命,”史坦利扯直了嗓子叫了。“威尔逊喝点水有什么,”里奇斯也叽咕起来。他感到有点惊奇,还夹着些轻蔑。“人没水喝才活不了呢。”心里在想:什么事情。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布朗,我总觉得你这个人老是胆小如鼠。连伤员弟兄要点水喝都不敢给。”在太阳下史坦利站着也晃晃悠悠。“威尔逊都是这样的老弟兄了,可哪儿跑出来一个大夫说了一句话,你就一滴水也不给他喝。”他话是这么说了,骨子里却相当心虚。他尽管神困体乏,可也知道给威尔逊喝水是要闯祸的,是要闯大祸的,不过他回避了这个想法,硬是做出些义愤填膺的样子。“弟兄有疾苦,能减轻点儿就想法给他减轻点儿,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呢?我真不明白,布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难道是安心要他吃苦?”他激动得止不住往下说,到了此刻他也不得不往下说。“给他一口水喝。又破费了你什么啦?”“给他水喝就是害了他,”戈尔斯坦说。“呸,你这个屁事也不懂的犹太小子,给我住嘴!”史坦利简直暴跳如雷了。戈尔斯坦也提高了嗓门:“你怎么能这样骂人!”现在他也气得发抖了,不过这背后其实还另有个原因:想起了昨天晚上史坦利还是那么友好,他感到幻想破灭了。这帮人真是一个也信不得!——他呆呆地想。沉痛之中却又感到一点安慰;这一回他算是看准了。布朗来干预了。“弟兄们,大家都别说了,还是走吧。”他不等他们再开口,就弯下腰去抓住了担架的一头,示意大家也都各就各位。于是一行人又顶着刺得人眼都睁不开的午后的大毒日头,跌跌撞撞向前走去。“给我点水喝呀,”威尔逊还在哀号。史坦利又站住了。“咱们就给他点水喝吧,也免得他这样痛苦。”“不许多说,史坦利!”布朗轻轻挥了挥那只空手。“走吧,这事就不要再说了。”史坦利瞪了他一眼。他尽管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心里可还是把布朗恨透了。威尔逊的心思又都渐渐集中到了他的痛苦上。神志恍惚,暂时已经不觉得担架在摇荡,脑子里也已经没有这身边的一切。昏昏沉沉中偶尔也渗进来一阵阵感觉。他感觉到伤口在搏动,眼前仿佛看见一只野兽的尖角在戳自己的肚子,戳戳停停,停停再戳戳。他听见自己“啊——”地叫了一声,可是喉咙里却并没有觉得声带在振动。他感到热透了,身子在担架上似乎飘飘荡荡了好一阵,舌头尽舔着齿根,拼命想找些水份。他相信自己腿上、脚上一定是着了火了,他就把脚扭扭试试,还相互擦擦,象是要把脚上的火灭掉似的。嘴里不时含糊咕哝:“快把火灭掉,快把火灭掉。”[正文 第129节]突然又起了另外一种疼痛,熟悉的然而又是难挨难熬的疼痛。只觉得小肚子里痛得象绞一样,脑门上顿时水津津的,沁出了一颗颗汗珠。他先还忍了一下,好象小孩子怕受责罚似的,可是不知不觉间只感到一阵轻松,热烘烘、美滋滋的,肚子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他一时又恍如躺在爸爸的住房外,背靠着破栅栏,南方的太阳晒得他软绵绵的动了情。“啊,黑小子,这头骡子叫什么名儿?”他还记得这句话,轻轻说出了声来,说完还无力地嘻嘻一笑:心里虽然快活,可是筋疲力尽。他还用手抓住了担架,扭着头看了一阵,这是他在看那个黑人姑娘走过。他觉得身边似乎还有个女人在抚摩他的肚子:“伍德罗,你在撒尿之前总要先吐口唾沫吗?”“唉,瞧我这倒霉劲儿!”他自言自语的,这回又想在担架上把小便解一解了。可是小肚子又是一阵难忍的剧痛。他想起来了,不,应该说他小腹的肌肉又想起了排尿之苦,强直着不肯动了。脑子里的幻象顿时影踪全无,神志也清楚了,心中一阵焦急,惶惶不知所措,因为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把屎拉在身上了。他想自己的生殖器官也许是烂了,内心感到极大的痛苦。这种事为什么偏要落到我的身上呢?我也没干过啥了不得的事,怎么会落得这样呢?他于是又探起头来,哼哼卿卿说:“布朗,你说我肚子里的脓水都会从伤口里流掉吗?”可是谁也没有答理,他于是又躺了下去,想起自己的病来。一连串不愉快的回忆引得他心烦,由此又感觉到睡这担架实在难受,成天仰面躺着实在费劲。他想能不能翻个身,便稍微试了试,可是痛得不行。好象有谁靠在他肚子上似的。“走开呀,哥儿们,”他大喊一声。他忽然想起来了,这种压力他是领教过的。好几个星期以前,日本人渡河偷袭的那天晚上,他守在机枪工事里,胸口和腹部就感受到过这么一股压力。“我们你抓来啦。”当时日本人是这样向他和克洛夫特嚷嚷的,他现在一想起来还浑身打颤,忙不迭地用手掩住了脸。身子在担架上晃荡,嘴里哭喊;“把他们堵住呀,弟兄们,他们冲上来啦。”他还带着咯咯的喉音,学日本人冲锋时“万岁——万岁——”的呐喊。喊完又直嚷:“快快,弟兄们,快上来,都快上来!”抬担架的连忙站住,把他放下。布朗间大家:“他在嚷嚷些什么呀?”“我看不见他们啦,一点也看不见啦。哎呀,照明弹到哪儿去啦?”威尔逊还在狂叫。他左手握着机枪的把手,食指扣着扳机。“还有一个机枪阵地是谁在那里?我想不起来啦。”里奇斯摇了摇头。“他说的是那天晚上日本人渡河进攻的事。”威尔逊这种惊慌的情绪也感染了别人。戈尔斯坦和里奇斯那天就在河边。他们不安地瞅了瞅威尔逊。现在再看四外这一大片寥廓的荒山,似乎就感到有点凶多吉少了。“咱们该不会撞上日本人吧,”戈尔斯坦说。“不会的,”布朗安慰他们。他抹了一下流进眼里的汗水,怯生生地朝远处望望,喘吁吁地又接着说:“这一带根本没有人迹,”不过心头还是涌起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现在要是万一遇上伏兵的话……他真又想哭了。肩上的责任是那样的重,可自己已经只能干瞪眼了。他只觉得一阵翻肠抖肚的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出了一身冷汗,身上才稍微好过了些。撒手是千万撒不得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弟兄们,咱们得往前走啊。”威尔逊脑门上蒙着湿手绢,把眼睛这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手绢是草绿色的,在阳光下发出黄的、黑的光彩,似乎都直往他的脑子里钻。他觉得真有点透不过气来。两条手臂又一次晃晃摇摇地伸起来向头上乱摸。“哎呀呀,”他又嚷嚷了,“弟兄们啊,咱们要弄点战利品留个纪念,就得把这些日本人都搬掉。”他又在担架上挣扎起来。“谁把那个袋子搁在我脑袋上啦?雷德呀,捉弄自己弟兄太不仗义了吧。这个鬼山洞黑糊糊的,我看不见呀,快把我头上的日本人搬掉吧。”手绢顺着鼻子滑了下来,威尔逊对着阳光把眼睛眨了眨又重新闻上了。“留神,一条蛇!”他突然惊叫一声,吓得连身子都蜷成了一团。“雷德,开枪要小心哪,瞄准些,瞄准些。”他又咕哝了一句什么,身子这才放松了。“我告诉你没错,死人也不过象半爿搁久了的羊肉。”布朗重又替他把手绢蒙好,他还犟了一下。“我气也透不过来了呀。糟糕,他们向我们开火了,台勒,你识水性吧,管他娘,我躲在橡皮艇背后再说!”布朗打了个冷颤。威尔逊这末一句说的是进攻穆托美岛的事。布朗似乎又觉得给海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似乎又尝到了生机断绝、只等一死的那份恐怖。这精疲力竭的境地,使他一时恍惚又有了那种落海吃水之感,他恍惚又象当初一样茫然不解了:怎么落了海就会身不由己地吃起水来?水直往喉咙里灌,别想止得住它,也别想拗得过它。他现在终于痛感到这就是一切苦恼的根源了。正是这一段记忆,老是使他心里这样惊慌、这样胆怯。他当时算是看透了一个道理,就是落在这席卷一切的战争的旋风里,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这个想法后来就总是留在脑子里摆脱不开。他虽说不顾筋疲力尽,一直在死死敦促自己一定要把威尔逊送回去,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经实在没有一点信心了。他们抬着担架一路走下去。下午两点左右天下雨了,地下很快就成了泥糊糊的一片。起初倒觉得象来了个救星;雨落在火烫的皮肉上挺惬意的,靴子里进了泥水还扭了扭脚指头,衣裳打湿了也感到满舒服。这样倒也享受了几分钟的凉快。可是这雨再落下去,地就烂得不行了,军服贴住在身上也觉得不是味儿。脚踩在烂泥里渐渐打滑了,靴子粘满泥巴也沉重起来,走一步就得给陷住一次。他们早已又走得昏昏沉沉了;神困体乏,也没有马上注意到脚下步伐的变化。可是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的速度终于慢到近乎停下了。他们腿里的力气已差不多等于零了,他们有时简直就会原地站上一两分钟,大腿和脚一时无法协调,迈不出步子。上山的时候走上一两尺就得停一停,大家呆呆地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胸脯剧烈地起伏,脚在泥泞里愈陷愈深。每走上五十来码就得把威尔逊放一放,停上一两分钟,再苦苦往前走。太阳又出来了,湿淋淋的白茅草一下子象着了火,地面也不一会就烤干了,水分化成了蒸腾的雾气,却迟迟不散。大伙儿透气都很困难,那空气又沉闷又潮湿,尽管拚命大口喘气,却还是不顶事。他们连哼带泣,一路拖着脚步往前走,那手臂总是慢慢愈垂愈低。起步的时候担架抬得有腰那么高,可是走上三、四十码,等到把威尔逊放下,沉重的分量早已压得他们背屈腰弯,担架也快擦着地了。还有那草的干扰:草老是要勾住他们的脚,缠住他们的身子,打上他们的脸。他们是无可奈何、怒气冲冲地在苦苦往前走,走到怒气消尽,就再没有什么能驱使他们前进了。三点左右,他们停在一棵孤零零的树下,又作了一次较长的休息。半个钟点里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们尽管都累得瘫倒了,内心可还是有活动的。布朗趴在地上,瞅着自己的手发呆,手上的水泡惨不容睹,好几个老疮疤、老伤口又开了裂,血迹斑斑。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是灯尽油干了;自己也许还站得起来,也许还能强忍难以忍受的痛苦,再走上里把路,可到头来总难兔要垮下。他全身痛得象散了架,歇下以后一直想吐而吐不出来,眼前时而什么也看不见。他隔不了一两分钟就会两眼一黑,不知不觉昏了过去,背上直冒冷汗。他的手脚更是一个劲儿地打颤,特别是手,抖得连点支烟都不行了。他恨自己,因为自己这样不争气;他也恨戈尔斯坦和里奇斯,因为他们两个还没有筋疲力尽到他这样的地步;他对史坦利更是讨厌,只希望史坦利比他更不济。一时间这满心的怨恨都一变而为可怜自己的不幸了——克洛夫特也真可气,只派了他们四个人来。克洛夫特明知道四个人是干不了的。史坦利拿手掩着脸,在那里大咳而特咳。布朗对他看看,一肚子的怨气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布朗觉得史坦利背叛了他。他让史坦利当了下士,史坦利倒反过来咬他了。要是担架队当时没要史坦利,而是另换个人来,这一路上也许就会顺利多了。“怎么啦,史坦利,?他突然脱口说道,“你打算撒手不干啦?”“啐,你布朗见鬼了!”史坦利心中忿忿。布朗是因为怕跟着队伍去继续执行任务,才带上了担架队的,都是这混蛋,把他史坦利也拉下了水。他们在这里遭受的苦难,比起队伍那边来要厉害多了。他要是留在队伍里的话,肯定可以有很好的表现,克洛夫特说不定都会看在眼里。所以当下他就还嘴说:“你以为你自己就行啦?告诉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抬这破担架?”“为什么?”布朗料得到来者不善,泄了气似的直愣愣听着。“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不敢跟着队伍去。中土带队抬担架,哼,天晓得!”布朗一听,心想果然不出所料。比这再恶毒的话他也实在无法想象了,他担心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了,不过既然来了,倒也觉得并不是那么可怕。“史坦利,你又何尝不是胆小鬼,我们彼此彼此。”他想找一句话来狠狠刺他一下,到底想了出来。“你也太为你的老婆操心了,史坦利。”“呸,闭上你的……”可是一句话早已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顿时感到无限心虚,相信自己的老婆肯定规矩不了,在短短几秒钟的工夫里眼前就一连串地闪过了许多扎心的镜头,似乎看到了老婆这也不老实,那也不老实。他忧心忡忡,无所适从,真想哭了。老天没眼,害他落得这样求援无门!布朗拿手掌抵着地,没精打采地撑起身来。“好啦,咱们走吧。”他站着觉得头昏眼花,好象早上睡梦方醒,手里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什么东西也握不住。他们都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紧了紧皮带,一屈腿抬起担架,又出发了。走了百来码,史坦利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下去了。他因为威尔逊打仗的资格比他老,对威尔逊确实一向有点不乐意,不过此刻他考虑的倒并不是威尔逊。他就是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了。他算是受够了,走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趁他们又放下担架,略作休息的时候,史坦利往旁边晃了两晃,扑地倒下。他故意两眼紧闭,装作昏了过去的样子。大伙儿围集在他的跟前,望着他,却无动于衷。“真格的,咱们把他就搁在威尔逊的身上得了,”里奇斯说,“再要有人倒下,就再往上堆。剩我一个人也要把你们都送回去。”他疲惫地打了个哈哈。史坦利常常挖苦他,他觉得这一下算是小小地出了口气。不过他马上感到一阵羞耻。他冷静了下来,对自己说:算了,骄者必败。他听着史坦利失神的抽泣,隐隐感到倒也有趣。这使他想起从前家里有一头骡子,一次在盛夏的烈日下耕完了地就倒下了,他现在的心情正和当时无异:觉得又有趣,又可怜。“怎么办呢?”布朗喘吁吁地说。冷不了威尔逊却抬起了眼皮。他此刻看去似乎相当清醒,原来是胖乎乎的大脸盘儿显得那样委靡而憔悴,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哥儿们,不要管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咱老威尔逊已经不行了。”[正文 第130节]布朗和戈尔斯坦动了心。不过布朗还是说;“我们不能丢下你不管。”“别再抬下去了,哥儿们,算了吧。”“这可怎么好呢,”布朗说。戈尔斯坦突然一摇头,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抬回去。”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脑海里墓地又出现了反坦克炮摔下坡岸时的情景。布朗又盯着史坦利看了一眼。“可我们也不能扔下他只管自己走路哇。”里奇斯听得都不耐烦了。“做事嘛,总要有始有终。我们总不能为了他一个人,就都干搁在这儿吧。”戈尔斯坦忽然得了主意。“布朗,那你何不就留下来照顾史坦利呢?”戈尔斯坦自己也累透了,简直都快虚脱了,不过要他撒手那是不可能的。布朗则差不多已经跟史坦利一样寸步难行了。所以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不过戈尔斯坦的心里是很不乐意的。我总得比别人多照顾点儿人家——他心想。布朗问:“可你们有谁认识回去的路呢?”他现在应该老老实实,有什么不可行之处就应该提出来。打了败仗,可不能忘记保持最后一丝尊严。“路我认识,”里奇斯咕哝了一声。“那好,我就留下吧,”布朗说。“史坦利也总得有个人来照应。”他把史坦利摇了几下,史坦利还是只管他哼哼。“他今天恐怕起不来了。”“我看这么办吧,”戈尔斯坦说,“等史坦利能起来了,你们就赶上来,帮帮我们的忙。你说这样总可以吧?”“好,就这么办吧,”布朗说。其实两个人心里都知道这也不过是说说罢了。里奇斯说了声:“咱们走吧,”就跟戈尔斯坦一前一后费劲地抬起担架,挪动踉跄的步子出发了。走了二十码又把担架放下,在担架上只留了一个背包、一把枪,其余的都取了下来。戈尔斯坦说:“布朗,这些家伙就请你们给带来好吗?”布朗点了点头。他们又抬起担架走了,步子慢得叫人看着也难过。虽然卸下了大部分装备,担架上躺着个威尔逊还是有两百多磅重。半英里外横着一道小山埂,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翻了过去。等他们走到看不见以后,布朗便脱下靴子来,揉了揉脚上的水泡和肿处。他们还有近十英里的路要走呢。布朗叹了口气,慢慢捏了捏自己的大脚指头。我这个士官,也真应该辞职了——他想。不过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辞职的。我还是会一直这样混下去,混到有朝一日被革掉士官,当个小兵。他瞅了瞅史坦利,史坦利还在地上躺着。唉,我们两个真是彼此彼此。他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我这些烦恼的。第十章克洛夫特似乎生来就是个懂地质的。当初是什么样的内因外力引起的岩浆喷发形成了这样的地层构造,哪儿受过风蚀,哪儿受过水蚀,他都看得出来。他带的路还会有错?这种看法在侦察排里早已根深蒂固。他们相信由他领路万无一失,好比夜尽必然日出,长途行军之后必然感到疲劳,决计错不了,所以干脆连想也不再去想了。克洛夫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譬如,他绕着一处悬崖转了一圈,发现有一高一低两道险坡同时贴着崖壁回旋而上,他就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促使他决定攀登高坡,或者攀登低坡。他只知道他所不取的那道坡走到头来准是一落到底的断崖。登上低坡,他也许会攀到中途便坡尽路绝;登上高坡,他也可能会上了一座孤峰、一方危岩,就无路可走。换了一位研究多年、富有野外考察经验的地质学家,其选择的准确性也不过是如此,倒是选择起来更费工夫;先得等助手在他的行话术语里拼命兜上一阵圈子,权衡一下各种因素,估计一下无从确定的数据,把消长增减的情况-一标绘成图列在一起,这才由地质学家来决定,地质学家还会拿不定主意好一阵呢。自然界的情况可毕竟太复杂了。克洛夫特似乎摸熟了岩石和土壤的脾性。就象了解自己如何练就了这一身肌肉一样,他完全了解那些光圆大石都是在亿万年的暴风雨中过来的,经历了无数的冲撞翻滚,一直摔打到大地成形。他只要一望着大地,心里自会想起那场浑盹初开的急风暴雨;他只要看到一座山风,通常总能知道山冈的背面是怎么个模样。这同他找水的本领其实是一种能耐的两种表现——他不管到了怎样陌生的地方,只要就近有水,凭直觉都可以觉察出来。这种本领也许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因为他在野外赶过这许多年的牛,带了队伍搞过这许多侦察活动,遇到过需要当机立断选定道路的千百次考验,才渐渐培养起了这样的本事。总之,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带领侦察排上了山,从一道山梁翻上又一道更高的山梁,打一个峡谷拐进又一个峡谷,尽管很不乐意,还是得不时停停,等后面的人赶上来,歇口气。他停一次就要生一次气。他虽然前几天就已经够劳累了,可这时候仍然按不下、耐不住,只觉得自己内心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压力,驱策着他往前赶。他象一条嗅到了气味的猎狗,兴奋地钉住了这座大山死也不放。老是过了一道山梁又迫不及待地想再上一道山梁,急于要看看前边到底还有些什么。这么陡这么大的山,爬得他眼睛都红了。他带领部队进了大山,先是顺着那条黏土沟在上爬,爬到顶上停了一会。那里,紧靠一堵三十英尺高的岩壁有一道坡,坡面虽陡却甚少岩石,长满了白茅草,于是他就向右一转,把队伍带上了那道草坡。过了草坡又向左拐去,看到有一连串的板岩,可以爬得上去。板岩顶上乱石纵横,形成了一个尖细峭拔的山梁顶,逶迤通向大山的中腰。他就带领部队沿着这山梁顶走,一路跳上跳下的,穿过茂密的草丛往前闯,直要走到两边紧逼、中间极窄的险处,才勉强停一下。山梁上光圆大石比比皆是,山梁的一侧几乎直削而下,下临一片悬崖。白茅草里有些地方立脚不稳,踩在草里就看不见膝头以下,所以他们只好把枪横在背包上,双手抓住高高的草梗,小心翼翼缓步前进。这样顺着山梁一直走了半个钟点,才休息一次。此时离克洛夫特带领他们爬上第一条深沟其实还不过一个小时,太阳仍然挂在东天,可是他们早已累透了。他们也真巴不得歇息一下,于是就在那狭狭的山梁顶上前前后后躺了下来。这最后的二十分钟路,怀曼走得气呼呼的,喘得厉害,他一声不响,仰面朝天躺着,巴望那僵直的腿快快恢复弹性。罗思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啦?”“筋疲力尽。”怀曼不由得直摇头。今天就要这样走一天了,根据他这次行动中的切身体验,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是撑不到底的。他就对罗思说;“我打算轻装了。”可是背包里全是少不了的东西。怀曼盘算了一下丢掉干粮好还是丢掉毯子好。他们出来时都带了二十一盒干粮,至今只吃了七盒。不过假如他们翻过了大山,深入日军后方去侦察,那至少要一个礼拜才能回去。可不能冒这个险。怀曼就从背包里抽出了毯子,就近一扔。正好给克洛夫特看见了,他就走过来问:“那是谁的毯子?”“是我的,上士,”怀曼说。“去拿来装在背包里。”“我实在用不着了呀,”怀曼轻声说道。克洛夫特对他一瞪眼。侯恩一死,军纪如何现在就是他的事了,他可不容许手下的人目无纪律。侯恩当家的日子里惯成的懒散习气,他非得整一整不可。再说,他看见乱糟蹋东西就要生气。“你这家伙,没听见我说吗,去捡起来!”怀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把毯子重新捡了回来。克洛夫特看着他折好毯子,态度才放温和了些。怀曼一下子就听话了,他觉得很满意。“听我说,这条毯子你还是少不了的。等到半夜里你冻醒过来,裹着毯子谢天谢地还来不及呢。”“是。”怀曼可是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他在想的是这条毯子有多少分量。“罗思,你觉得怎么样啊?”克洛夫特又问。“没什么,上士。”“今天可别再给我偷懒啦。”“是。”罗思嘴上应着,骨子里却是怒不可遏。他看着克洛夫特大摇大摆走去跟旁人说话,气得抓住了一把草,连根拔了起来。“这家伙可是不肯饶人的,”他悄没声儿地对怀曼说。“哎,也真是,偏偏少尉又……”怀曼突然心里一阵闷闷不乐。他觉得对这件事他现在看得愈来愈清楚了。以前在侯恩的手下,日子至少还不会这么不好过。“真是倒运啊。”罗思点点头。少尉给人的印象,好象对手下人还不至于会叫人过不去,可克洛夫特简直是狼心狗肺。“要是这支队伍交给我带的话,”罗思的口气总是那么缓慢而自负,“我就决不会跟弟兄们过不去,做事总要讲公道、凭良心。”“对,要是我的话我也这样,”怀曼大有同感。“唉,真是从何说起。”罗思叹息了一声。其实那样的处境他以前也经历过。那是在经济萧条时期,他在失业了两年之后,谋到的第一份差事是替一家房地产公司当经租员。他管收租。这份差事他始终干得很不称心,那些房客见了他就恨,恶言相对,他也不知挨过多少骂。可有一次他奉命来到一套公寓,公寓里住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租了。老夫妇俩一叹苦经,确也够凄惨的——当时他听到的情况哪一家不是这样。银行倒闭,老夫妇俩的积蓄顷刻化为乌有。罗思本来倒很想再宽限他们一个月,可是那天他一文租金也没有收到,不敢空手回公司去。所以,为了掩饰自己的同情,他就故意摆出严厉的样子,扬言要把他们撵走。他们苦苦哀求,他那个角色也愈演愈来劲了。他就百般恐吓他们:一旦无家可归,看他们怎么得了?临了他说:“你们上哪儿去弄钱我可不管。反正要拿钱来。”现在他想起了这件事,心里倒一时有些不安了,他后悔当时没有对他们厚道些,似乎当时厚道些的话此刻自己也就不至于会如此倒运了。可是随后一想:哪有这个道理呢,迷信罢了。两件事根本扯不到一块儿。他又想起,那么克洛夫特凶相毕露的时候,骨子里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情呢?不,鬼才相信哩。他对自己说;得了,过去的事啦,不要再想了。不过心里却总觉得害怕。[正文 第131节]这时候怀曼想起的则是他当年在郊外一片空地上打的一场橄榄球。这是他那个街区的球队跟另一个街区球队的比赛,他打的是跑锋的位置。赛到下半场时,他脚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了,对方的带球队员简直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他前后左右直穿而过,他只好勉强拖着脚步跟东跑西,眼看对方一次次进攻得分,他想起这段事来就要脸红。他本来是想换下去的,却偏偏没人替补……结果对方几次冲过底线得分,把他们打败了,可是他队里有一个小伙子,却说什么也不认输。对方进攻一次,那小伙子总要大喊加油,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拦截一次,对方得分愈多,他却打得愈猛。怀曼心想:自己可就不是这样的人。自己不是英雄好汉一类的人物。他今天对这一点领会得很突然,也很透彻,事情要是放在几个月以前,他早就受不住了。可是今天这只是引起了他的沉思。象克洛夫特那样的人,他永远也休想理解;对他们他只想避开点儿,能别碍着他们就行。不过他总觉得想不通: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呢?他们到底老是在那里追求些什么呢?“这座要命的大山我简直恨透了,”他对罗思说。“我也是。”罗思又叹了口气。这山范围好大,顶峰好高。他仰面朝天躺着都还望不见那高山之巅呢。只看见头顶上山势巍峨,重重叠叠,从这儿再上去,似乎就都是清一色的磷峋山石了。在丛林里的时候他讨厌丛林,只要有条虫子爬在身上,有只鸟儿在矮树里突然鸣叫几声,他就要吓上一大跳。密密层层的树遮得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充天塞地尽是各种各样的奇奥异味,把鼻子眼儿都快堵住了。可是尽管丛林里闷得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现在倒是宁愿再待在丛林里。这光秃秃的山峦,这凄凉的石天一体的拱顶,相形之下倒还远不如丛林里安全呢。他们还有那么高而又高的山要爬,那更是凶多吉少。在丛林里虽说也尽多形形色色的危险,可现在看来那里的危险却似乎并没有这么严重,至少他都已经提防惯了。但是在这儿,一失足就会粉身碎骨。与其走钢丝,倒还不如闷在地窖里。罗思又气冲冲地拔起草来。克洛夫特为什么不往回走呢?他还在妄想些什么呢?马丁内兹觉得浑身酸痛。昨天晚上累了一宿,如今反应来了:上午跟着队伍上了山,一路上走得吃力极了,心里又急得慌,手脚尽打哆嗦,身上汗水淋淋。他的内心活动自然也免不了要跟他捣乱捣乱。他这次夜出侦察跟侯恩的死,其间的联系幸而倒还不大看得出来,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可是自从第二次遭遇伏击以后,他就一直感到满心疑俱,正如一个人身在梦中,梦见自己犯了罪,正在听候惩处,可是又记不起自己干下的到底是什么坏事。刚上山的时候,马丁内兹一边苦苦地往上爬,一边还默默地尽自回想昨晚杀死的那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兵的脸儿又清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此刻虽然一轮朝日刺得人眼花镜乱,可是那张脸儿看去倒远比昨晚来得真切。他还细细回想了那日本人的一动一静。他似乎又觉得自己手指上染满了血,黏糊糊的。他看了下自己的手,这一看可吓坏了:手指缝里还有一丝干结的血,都发了黑了。他一阵恶心,象捏死了一条虫子似的,竟然也会毛骨惊然起来,喉咙里不觉咕哝了一声:啊……!面前立刻又浮现出那个日本兵挖鼻子的情景。都怪自己。怪自己什么呢?队伍现在上了山了,可假如当时自己不……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唉,一句话,不杀日本人,就回海边去了。哎,又胡思乱想了。他心里一焦急,只觉得背上象有针刺。他索性不去想了,就夹在队伍中间,只顾问头往前赶,登高爬坡把劲绷足了,却还是丢不开烦恼。走得愈累,神经愈是紧张。就象发了高烧似的,四肢极度敏感,怎么也不是,难受极了。休息时他就在波兰克和加拉赫身旁扑腾躺下。他觉得有些事想找他们谈谈,可是又说不准想谈的到底是什么事。波兰克对他笑笑。“怎么说啊,我们的侦察兵?”“哦,没啥,”他低声说。听到“怎么说啊”这样的话他总是感到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今天真应当让你休息一天才对,”波兰克说。“是啊。”他这个侦察兵昨晚可没当好,干得一无是处。要是他没杀死那个日本兵该有多好呢——他的一切错误,关键都在这里。他虽然说不上自己干错了哪些事,可是相信自己肯定出了很多错。“哦,真的没事?”加拉赫问道。马丁内兹耸耸肩膀,看见波兰克正瞅着自己手上的血迹。那血迹看去跟污垢倒也挺象,可是嘴里的话已经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山口里有日本人,我给宰了一个。”一说他顿时就觉得轻松了。波兰克“哦”了一声,赶紧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少尉明明对我们说山口里没有人。”马丁内兹又耸耸肩膀。“这只呆鸟!他还跟克洛夫特争呢,说山口里没有人,那时我已经回来了,都见到日本人了。克洛夫特对他说马丁内兹是靠得住的,马丁内兹还会看错?可少尉他就是不听,这头呆鸟,脾气也真够犟的!”加拉赫啐了一口唾沫。“你把个日本佬都报销了,他居然还不信?”马丁内兹点点头,他现在相信实际情况也就真是那样了。“他们说话我都听了,那家伙真是只呆鸟,我一句话也没说,都是克洛夫特跟他说的。”其实事情的先后次序他脑子里早已都搞乱了。要他百分之百地肯定他是不敢的,不过此刻他觉得克洛夫特跟侯恩争论他还是记得的,侯恩说他们应该过山口,克洛夫特不赞成。“克洛夫特关照过我,他跟侯恩说话的时候,让我别开口,他知道侯恩是只呆鸟。”加拉赫摇了摇头,不大相信。“少尉这人也太蠢、太倔了。唉,把命都送了。”“是啊,把命都送了,”波兰克说。他简直给弄糊涂了。怎么也会有这样的人,明明告诉他山口里有日本人,他还是按无人据守的情况作了部署……那也未免太蠢了点儿吧。波兰克觉得说不上来。他好象本来掌握了什么疑点,看出了什么问题,这一下全吹了,真是扫兴。心里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这么说你还把个日本佬报销了,”加拉赫是一副又羡又妒的口气。马丁内兹点点头,他杀害了一个人,如果他死期到了,或是死在这山上,或是死在山那边,那他的灵魂就要带着洗不掉的罪孽,永远堕入地狱了。“是的,我宰了一个,”他此刻都还感到有些骄傲呢,连气都壮了些。“我悄悄摸到他背后,一下……”嘴里作了个清脆的刀刺声,“那日本佬就……”他两指一捻,叭地打了个响。波兰克笑了起来。“那可真得有些胆量哩,你不含糊,‘日本四子’。”他害羞地低下头去,接受了赞扬。他正不知道是喜是愁,忽然又想起自己还在战场上敲下过死人嘴里的金牙,于是心头陡然罩上了一片朦胧的乌云,无法解脱。那个罪他都还没有作过仟悔,现在又添上了这一条。他顿时感到苦恼极了。就近又没有个随军神甫可以听他忏悔,替他洗罪,他想这真是跟他作对。马丁内兹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想到了溜,想要回头穿过丘陵地带,溜到海边去,只要到了海边,他就准能平安归去,找神甫去仟侮了。不过那只是一刹那的念头,他马上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也终于悟过来了。自己所以要到波兰克和加拉赫身边来躺下,正是因为他们俩都是天主教徒,自己的这种心情只有他们能够理解。他一个心眼儿尽想着自己的心事,未暇思索,只当他们的心里也都在想这些事儿。他说:“唉,咱们这些人呀,不定哪天就会吃上一枪,呜呼哀哉,可连个神甫也找不到。”一听这话,加拉赫好似冷水浇头。“嗯,嗯,是这话,”他嘴上这么卿卿咕咕应着,内心却突然涌起了一连串忧虑和不祥的预感。他情不自禁地-一想起了侦察排里那些死伤的弟兄打死打伤时的模样,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他仿佛还看见了自己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的情景。高山似乎在头顶上摇摇晃晃打起转来,加拉赫觉得心都寒了。脑子里霎时掠过一团疑虑:不知道马莉作过了忏悔没有?他敢说肯定没有,因而对她也就有些怨恨。她的罪孽眼看都要报在他的身上了。不过这股怨气很快就云消雾散了,他心里反而很后悔:怎么可以恨已经故去的人呢?——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可并没有妻子两个字。这次前来执行任务,他本来摆出了冷漠的神气、无动于衷的态度,作为自保之计,然而这些都在迅速瓦解了。眼前就因为马丁内兹说了那么句话,他把马丁内兹恨透了。他本来还不至于如此失控,不至于会流露出这种恐惧。他气冲冲说:“这鸡巴军队就净办这号事,”可是说了句下流话,他又觉得是条罪过。“你们乱叫乱嚷些什么呀?”波兰克问道。“就为没有神甫,”马丁内兹赶紧说。听波兰克的口气挺自信的,马丁内兹相信他一定有些见解,不至于就学着教义问答手册,干巴巴地照搬几句拿来搪塞。“你说这难道是件小事?”加拉赫也说。“那么要不要我来给你们开导开导?”波兰克说。“我说那一套玩意儿你们干脆就甭理它。全是不要脸的骗人把戏。”两个人听得都吓坏了。加拉赫本能地就回过头去对大山偷看了一眼。他和马丁内兹都懊悔了:真不应该跟波兰克在一起。“怎么,你他妈的就不相信有神啦?”这下子骂娘也不在乎了。加拉赫心想:意大利佬和波兰佬信天主教最不虔诚,这话不假。“那种屁话你们也相信?”波兰克说道。“跟你们说,我是个过来人了,内情我都清楚。那是个骗人的鬼把戏,赚钱的门槛可精着哩。”马丁内兹索性不去听他了。波兰克愈火就愈要说。长期压抑在胸中的敌对情绪都爆发出来了,当然他也不兔有些虚张声势,好壮壮胆子,因为他心里其实也很害怕。他觉得象是在奚落“左撇子”里住那样的人物。“你们一个是墨西哥佬,一个是爱尔兰佬,你们信这劳什子可以得到好处。可我们波兰人连个屁也捞不到。你几时听说美国有波兰人的后裔当红衣主教的?从来没有!我会不知道?我有个姐姐就是修女。”他一时又想起了他这个姐姐,心里又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扰得他不得安宁。他瞅了瞅马丁内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不会让他们封住我的嘴呢,”他自己也不明白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指的是什么事。他简直气昏了。“晓得了里边的黑幕,只有傻瓜蛋才会乖乖儿的甘心去上他们的当,”他怒不可遏地说。“你简直是一派胡说八道,”加拉赫咕哝了一句。“好啦,弟兄们,准备出发啦。”又是克洛夫特在嚷嚷了。波兰克吓了一跳,扭头看了看,等克洛夫特走开了,才摇了摇头,故意挖苦挖苦他:“知道啦,上山咯——走吧,走吧。”其实他气得连手都有点发抖了。一场谈话就此给打断了,可是走在路上,三个人心里都乱糟糟的。[正文 第132节]这天上午,队伍一直顺着山梁往上爬,再也没有停过。山梁似乎永远也没有个尽头。他们过了一架架山石磷峋的危岩,攀上一道道上锐下削的险坡,这么陡直的险坡也亏了长着白茅草,他们才一把把抓着草根,象爬梯子一样爬了上去。他们还经过了横跨山梁的一片树林,树林过了山梁便急转直下,直奔脚下的深壑里。他们往上爬了又爬,爬到后来手脚都打战了,背着个包象压着百来磅重的一袋面粉。他们每次登上一座小山峰,总满以为主峰已近,可没想到面前竟又是曲曲弯弯半英里长的一道山梁,紧连着另一座山峰。克洛夫特告诫过他们。这一早上他曾几次特意站住了说:“大家心里还是早些有个准备,这座鬼山可大着哪,不是三下两下就能爬得到顶的。”对他的话他们都听而不信。他们认定这苦差使很快就会结束,要没有这个希望给他们以力量,爬这座山那真是太痛苦了。中午时分,他们终于爬到了山梁的尽头,一看全惊呆了。尽头下面是深可数百尺的岩石,连着一个石谷,石谷正好插入大山的半腰,只见穴河山的主峰就在对面拔地而起,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尽的密林丛莽、丹崖苍壁,真不知有几千几万尺高,简直叫人看得头晕目眩。他们连个山顶的影儿也没见到,山顶还在云端里呢。“老天乖乖,就叫咱们爬这玩意儿?”有人气都喘不过来地说。克洛夫特不安地瞅着他们。不用说,这句话也就表达了他们大家的想法。他自己也累了,他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累过,他知道现在再要他们上山,就每一步都得由他在背后赶着走了。“咱们就在这儿吃一顿干粮,吃完了继续赶路。大家都听清楚啦?”又是一片低声嘀咕。他只管在一块大圆石上坐了下来,顺着他们来的方向举目眺望。远处,他依稀看见了他们遭遇伏击的那一带嫩黄色的山冈——眼下布朗和他的担架队也不知奔走在这连绵的冈峦的哪一段。再往远看,他依稀还看见了沿海的那一带丛林,再过去就是他们乘船而来的大海了。四外一片荒凉,渺无人烟,似乎也没有一点鸟踪兽迹。此时此刻,连山那边的战事都觉得遥远极了。背后的穴河山象是活了,在他背上刺了一下。他清醒了过来,扭过头去望了望,他只要一望着这座大山,就会这样感到一阵完全发自内心的说不出的激动。他暗暗起誓:他一定要爬上去。可是他又感受到了周围这许多弟兄的压力。他知道他们本来谁也不喜欢他,那他倒也不大在乎,可如今这是恨他了,给他的感觉简直就象一派沉闷的空气压得他窒息。无论如何得叫他们上去!要是他们上不去的话,那他对付侯恩的一招就亏了理了,他这就是反军的行为,就十足是违抗命令的罪名了。克洛夫特不由得上了心事。他只好把侦察排简直一股脑儿全背在自己背上了。事情真不好办哪。他哗了口唾沫,一把撕掉了干粮盒的盖子。连撕盒子也不脱他的一贯作风,干得那么利落,那么熟练。里奇斯和戈尔斯坦抬着威尔逊,到很晚还挣扎着往前走。他们的步子慢得叫人看着委实难受,抬着担架一次走上十码、至多十五码,就得放下歇一歇。就是一只蚂蚁,直线爬行的话也实在不会比他们慢到哪里去。他们脑子里根本不考虑停还是走的问题,也从来不去听威尔逊的胡言乱语,他们发了愤,拚了命,什么也不管,只知抬着担架门头走下去。他们也不说话,他们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们只是晃晃悠悠往前走,好象两个盲人在过一条人地生疏、车马喧闹的街道。他们的疲惫一再升级,知觉已经大半磨钝,机体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除了抬这担架,他们已经不知世上还有其他了。他们就这样苦苦走了几个小时,一路上随时都有可能垮下,可是不知怎么却也始终没有当真昏过去。后来他们反倒暗暗感到奇怪了:折腾得这样厉害,这身子怎么倒还撑得下去?威尔逊发起烧来了,迷迷糊糊的,恍若腾云驾雾。他觉得担架好象不是颠得那么凶、那么猛了,晃呀荡的似乎倒也满舒服。偶尔他也听见里奇斯和戈尔斯坦嘶哑着嗓子喘吁吁地相互关照一两句,有时却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过他的种种感觉都是各自通过不同的途径传入大脑的,好象分设了好几道门,各自通一个小室似的。他的感觉现在灵敏得出奇,在担架的晃荡中他连抬担架人肌肉的收缩都感觉得到,倒是自己伤口的疼痛,却变得似乎很遥远了,好象成了身外之事。不过有一样东西他却已经没有了。他已经没有主意了。他已经什么都懒得过问,浑身疲乏却陶然如醉,想开口要点什么,想伸手到脑门上去赶只虫子,都得花上好几分钟才能办到。虫子赶掉了,手却还会在脸上一动不动地搁上几分钟,才又放下。这境界,他觉得似乎倒也美滋滋的。他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说上嘴就胡话连篇,总要讲上好几分钟才罢,声音微弱而刺耳,有时却又会纵声大叫。那两个抬担架的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许他们也压根儿不想要听懂。“我驻扎在堪萨斯的赖利堡那阵子,认识当地的一个女人,她总是招我到她家去住,跟我就象夫妻一样。我从来不住那要命的营房,我骗他们说我老婆就在镇上。那女人总是烧好吃的给我吃,替我缝缝补补,浆得军装笔挺,服侍得那个周到啊,真是没说的。”说到这里他朦胧一笑。“我还带着她的照片哩,等一等,我拿给你们看看。”他伸手到口袋边摸了摸,却又把这事给忘了。“她还以为我是没有老婆的,我也就索性将错就错,等这仗打完了,我倒还很想跟她同居下去,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不要,那不是太傻了么,我犯不上做这种傻事。我骗她说我是大学毕业生,她也相信了。女人嘛,你只要经常跟她在一起睡觉,你说什么鬼话她都会相信你。”他叹了口气,无力地咳了两声,嘴角边又挂下一道细丝般的血来。他心中有些害怕,不过他把头摇摇。身子疲软,这气可决不能泄。“等我回到部队,那帮大夫替我治好了伤,我还不照常役事儿?”他摇了摇头。尽管这颗子弹打得他够呛,叫他断断续续流了一天半的血,尽管他在担架上又震又颇,尝够了伤口的剧痛,他可始终没有超过撒手的念头。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做。“不瞒你们大家说,我也认为跟黑女人睡觉是要不得的,可我有时候碰到黑女人还是有点按捺不住。当初我爸爸家的门前就有个黑姐儿差不多每天都要走过,走起路来屁股摆呀摆的,那模样儿我到今天都还记得。”他探起身来,用胳膊肘儿半撑着,神情安详地对里奇斯望了片刻。“你跟黑婆娘睡过觉吗?”他问里奇斯。里奇斯收住了脚步,放下了担架。威尔逊这句话他听明白了。他冲着威尔逊喝一声:“你给我少说这种话。”他气喘得象大声的抽噎,两眼直愣愣望着威尔逊,仿佛怎么使劲也聚不拢自己的目光似的。“你这种话我听够了!”他尽管精疲力竭,还是大为震惊,所以话都不觉冲口而出。“说这种话,也不知道害臊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里奇斯,你这人就是没有种,”威尔逊说。里奇斯气得直摇头。他从小就懂得有许多事是做不得的。在他看来,弄个黑女人玩玩不仅是一种罪过,也是一种花大钱的玩意儿;做这种过于出格的事,是要短寿的。“别胡扯啦,威尔逊。”可是威尔逊早已迷迷忽忽了。身上热烘烘的,四肢懒洋洋、美滋滋的,使他错以为又已临到销魂荡魄的时刻,心头无端升起一股炽烈的欲火。他闭上了眼,回想起一个明月夜,在家乡镇外的河滩边。他有气无力地扑嗤一笑,不防喉咙口却咕嘟冒起了一口痰。他把痰往肚里一咽。这时他只感到两颊一缩,竟身不由己地轻轻哭了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哭得奇怪。他突然又感到了嘴里的难受,觉得嗓子眼儿里都干焦了。“哥儿们,给我点水喝好吧?”没有人答理他,他就耐着性子再央求:“只要喝一口,喝一口怎么样,哥儿们?”他们总是不答理,威尔逊生了气。“真要命!哥儿们,给我点水喝呀!”“忍着点儿,”里奇斯嘶哑着嗓门说。“哥儿们,只要你们给我点水喝,要我怎么都行。”里奇斯把担架放下。威尔逊的喊叫吵得他心里烦躁。除了威尔逊的喊叫,现在也已经没有别的能惊动他了。“你们这些家伙,真是混蛋啊。”“你不能喝水,”里奇斯说。其实他并不认为给威尔逊喝水就有什么害处,所以格外觉得于心不忍,但是对威尔逊他却又有股怨气。心里说:我们都还喝不上呢,又有谁嚷嚷过?“威尔逊,你不能喝水。”他的口气是斩钉截铁的,威尔逊只好又昏昏沉沉地做他的乱梦去了。他们抬起担架,勉强走了几码,就又放了下来。西斜的太阳已经悄悄接近天边,天气比较凉些了,不过他们也不大在意。他们有威尔逊这个包袱要背;他们得一直这样走下去、走下去,永远也别想把他甩掉。他们并不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的,但是在筋疲力尽之余渐渐就有了体会。他们只知道自己一定得走下去,因此也就硬撑着走下去。里奇斯和戈尔斯坦跌跌撞撞地从下午一直走到天黑,虽然一次走不了几步,但是一点一点积少成多。到他们停下过夜、把自己的两条毯子抽一条给威尔逊盖上、两个人肩挨肩挤在一条毯子里昏昏睡去的时候,他们俩已经撇下布朗和史坦利抬着威尔逊走了五英里路了。丛林已经不远了。他们虽然并没有说,可是在翻过最后一道山冈的时候两人都曾在山顶上看到了一眼丛林的影子。明天他们就可以睡在海滩上,等登陆艇来接他们回去了。第十一章达尔生少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那天早上——也就是侦察排出发后的第三天早上——将军为了要弄一艘驱逐舰来配合坊远湾的登陆作战计划,专程到兵团司令部去了,这样一来,留在岛上指挥作战的实际上就是达尔生了。虽说四六O团团长纽顿上校以及康安中校论军衔都要高于达尔生,但是将军不在,指挥作战却是归达尔生负责的,现在他这个负责人就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正面战场上发动攻势以来已经连续推进了五天,直到昨天才停了下来。攻势受阻也是意料中事,因为五天来的进展早已超过了预定的计划,看这形势日本人的抵抗可能还会加强。为此将军在临行前嘱咐达尔生不妨原地踏步。“今天估计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情况,达尔生。我看日本人总要发动一两次反击,但是那也无须担心。只要前线总的说来能够保持一定的压力就行。等我搞到了一两艘驱逐舰,咱们一个星期就可以结束战事。”[正文 第133节]指示是简单明了的,但是战事的发展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将军的飞机起飞后不过一个小时,少校就接到了一份大伤脑筋的军情报告。五连的一个班深入丛林侦察,在离他们最新的阵地一千码处,发现一个日军营地上已经空无一人。要是他们报告的方位没有什么大错的话,这个营地已经接近远役防线的后方了。少校起初根本不相信这个报告。他还记得蓝宁中士作假汇报的事,这说明有许多班、排长并不真在那里执行任务。不过今天这个报告倒又不见得是假的。真要是谎报军情的话,说遭遇敌人抵抗啦,部队被迫撤回啦,那才差不离。少校搔了搔鼻子。十一点钟了,高高的太阳已经在作战处的帐篷顶上烤了好半天了,帐篷里热得难受,还有一股烫帆布的干臭。少校汗水直流,从旁边卷起的帐篷布下看得见营地的一角,笼罩着一派迷离的热气,强烈的反光刺得他两眼发花。他感到口渴,空着个肚子在那里思想斗争了好一阵,决不定要不要派个文书兵到军官食堂去取一杯冰啤酒来,军官食堂里有冰箱。可是连这他也觉得太费事了。这种天气,最好是什么也别干,就在办公桌后边坐着,等下面把报告送上来。不多远以外有两个军官在那里窃窃私议,说的是下午不知能不能坐吉普车到海边去游泳。少校打了个嗝。他觉得肚子里不舒服,逢到特别热的大热天他肚子里总是这样不舒服。他把扇子慢慢地扇了两扇,心里有点焦躁。一个中尉懒声懒气说:“听到有个小道消息,当然要问根据的话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说是等这一仗打完以后,上面就要派一些女护士到咱们这个部队里来了。”“咱们还应该在海滩上弄个浴场,造上两间更衣室。这样一弄,还满不错咧。”“可那时候咱们又要开拔出去了。步兵总是最倒霉。”那个中尉点上了一支烟。“不过说心里话,这儿的仗我是真不想再打下去了。”“为什么?名垂史册的时刻到了,当仁不让。这种时候往往也最艰苦。”少校又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在等这一仗结束了,他听得不禁犯了愁。那份军情报告怎么处理好呢?他感到隐隐有些内急。要没有这些烦心事的话,带着这么一种想上厕所的感觉在这里熬会儿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远处打炮了,低沉的回声在午前闷热的空气中震荡。少校抓起桌上的战地电话机,摇了两下,对接线员咕哝了一声;“给我接‘潜力红五号’。”他指名要五连连长来接。“喂,‘风车’吗,我是‘拉火绳’。”他用的都是代号。“什么事,‘拉火绳’?”“我今天早上接到你的一份报告,编号三一八,你还记得这个报告吗?”“记得呀。”“这玩意儿是真的吗?话可要跟你说清楚,‘风车’。如果查出来是你的部下虚报军情,你给他打了掩护,小心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没有的事,肯定确实。我亲自核实过,我盘问过那个带队的班长。他一口咬定决非谎报。”“好吧,那我就——”少校想了想他经常听到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那我就假定你所报属实,而后决定对策。如果所报不实,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少校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将军怎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今天走了呢?他暗暗埋怨将军缺少远虑。如今报告已经证实,那就应当立即采取行动,可是他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不管它,还是先上厕所去吧。坐在木板圈上,露出的肚子给太阳烤得烫乎乎的,少校想静下心来考虑考虑。可是又有别的事来分了心。大热天粪坑里臭气冲天,他在上面也闻到了,心里就暗暗决定,下午要派一些人再给挖一个军官厕所。烈日当头一晒,他那张红脸给晒得满脸是汗。这一回厕所顶上可要有个遮盖才好。他望着厕所外的竹篱笆,心中愁闷。唉,他还能有什么高招呢,看来也只好调一个排去占领那个空营地了。如果能够顺利占领,下一步如何行动,就到时候再伤脑筋吧。一阵微风拂面,勾起了他的思念,他想起了海滩和凉快的海水,想起了棕榈林立的海边景色。藏在远方丛林里的日本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说不定,他们的作战处长这会儿也正在出恭呢。想到这里少校不觉咧嘴一笑。不过日本人是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近日打死的日本兵显得愈来愈瘦了。这一带的岛屿按说都在封锁圈内,日本人是根本得不到半点给养的,不过海军也不见得就那么靠得住,对这种事他们未必就肯说实话。少校感到厌烦透了。这样的难题为什么偏要由他来作出决定呢?木板留下苍蝇嗡嗡地叫得正欢,他听得连时间都忘了。有两只苍蝇还擦着他的屁股飞过,他感到一阵腻味,鼻子里哼了一声。是真该挖个新的了。他掀起身来,马马虎虎拿手纸一搭J因为纸是湿的,昨天晚上下雨,淋湿了。应该想个办法把手纸藏得好些,就这样用个蹩脚铁皮罐可不行。少校想了一下,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可使手纸免遭淋湿。这个鬼天气,熏得人都懒洋洋的!起来以后,他就到军官食堂去弯了下,要一杯冰啤酒喝。一个炊事兵问他:“你好吗,少校?”“好。”他抹了抹下巴。心里嘀咕了一下。“啊,对了,奥布赖恩,这两天我的肠胃又有点儿不舒服。你们的锅盆都擦洗干净的吧?”“你还会不清楚吗,少校。”他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看了看帐篷里还没坐上人的木桌子和两边的板凳。军官用的灰色金属菜盘早已在桌上摆好。少校就说:“盘子不能摆得太早。摆在那儿不是引苍蝇来撒野吗。”“是,长官。”“好,要改进。”他等奥布赖恩动手收了盘子,才穿过营地,回作战处的帐篷里去。看见有几个士兵躺在他们的小帐篷里,他很生气。正在嘀咕这不知是哪个排里的士兵,猛地又想起了那份报告。他就赶紧回到帐篷里,拿起电话,命令“风车”派一个排携带全副装备去占领日军撤出的那个营地。“你要跟他们随时保持联系。半个钟点后向我报告。”“赶到那儿就得半个钟点。”“那好吧。反正占领营地以后,立刻向我报告。”发烫的帆布下,时光过得好慢。少校简直如坐针毡,心里暗暗希望派去的部队最好完不成任务退回来。不过,他们真要是占领了那个营地,下一步又当如何呢?他给四六零团后备营营长挂了个电话,要他抽调一个连的兵力,在一小时内准备完毕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