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叹一声)好吧,好吧。事已至此,悔亦无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去找找朋友,给你说说看吧。他在一家农业机械公司谋到了一个差事,干了还不满一年,就已经挣到五十块钱一个星期了。他把贝弗莉介绍给了家里人,还带她去看了帕蒂,这时帕蒂已经结婚了。你看她喜欢我吗?——贝弗莉问他。当然喜欢你啦。他们就在夏天结了婚,新居一栋,有六间屋。他的薪水那时已经加到七十五块,可是他们总还不免要欠点债;连在外应酬的花费也计算在内,一个星期单是用在酒上的开支就要达到二十块到二十五块。不过,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快活的。新婚之夜虽然狼狈不堪,他却很快就重整旗鼓,隔了相当时间以后,小两口便如胶似漆、花样百出了。他们心里自有一本细帐,记着这些名目:上楼时的中途温存。贝弗莉野性大发记。和衣一乐。(他不想说出这个名堂来,因为那是他在不便跟她提起的一些地方听来的。她呢,也一样不想说,因为这个她按理不该知道。)当然还有许多看似与此无关的事情:餐必同桌,“同”到彼此都感到腻烦了。同一件事,你听见我给这人讲,我又听见你给那人说。他有个挖鼻子的习惯。她走在街上有个弯下腰去拉拉袜子的习惯。他捧着块手帕吐痰的时候声音好大。她一个黄昏闲着没事就会绷起了脸。还有一些小小的乐趣:议论议论新结识的朋友。讲讲有关一些朋友的小道新闻。一起跳舞。(偶或一见。无非是因为他们这两个跳舞高手一时技痒。)给她说说公司里的麻烦事儿。有些事情也无所谓苦乐:坐自己的汽车外出。她有一个桥牌麻将俱乐部。他的去处更多:扶轮社,中学校友会,青年商会。做礼拜。听收音机。看电影。他心情烦躁的时候往往还有个不好的习惯,总忍不住要找上几个光棍朋友,一聊就是一个黄昏。光棍有一套高论:我不赞成结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世上的人太乏味,勉强凑合在一起过活总是不成的。布朗:简直胡说八道。只要耐心等待,你总可以等到合意的人,那时你尽可以天天相亲相爱,也不用担心闯出祸来。对待女人,就是要大胆采取行动……光棍的高论(流于恶意取笑了):见你的鬼!你这个主意真可谓下之又下、馊而又馊了!夜半:去去,别死乞白赖的,威利,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得歇几天。谁说好的?你呀。你不是说咱们未免太勤了点吗。只当我没说吧。哎!(虽然气恼,还是顺从了。)你简直是条老猎狗,十十足足是条老猎狗。一天也不肯安分。(愤愤之中却透出了一片柔情,如此风光只应在小两口之间才有。)受到了外来的打击。姐姐帕蒂离婚了,他听到了一些闲话,虽说只是一些闪闪烁烁的暗示,他却听得很不安。他问了姐姐,自以为问得很聪明,姐姐却对他发了火。威利,你问提出离婚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布拉德,你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问问罢了。你听着,小威利,你用不到那样瞅着我。我还是本来的我,役什么希奇可看的,明白啦?这个打击透心彻肺,留下的影响深极了,时不时的发作此后一直延续了几个月。有时候大白天写个报告,写着写着却自会停下笔来,望着铅笔呆呆地出神。看你不出,倒一点也不象个毛孩子的样子1——帕蒂这话似乎还在耳边。苗条、利落、纯洁的帕蒂,等于是半个娘的老姐姐!愈是回想愈是痛苦。我实在不明白。她们是什么鬼迷了心窍,竟变成了这样?规规矩矩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一直规矩下去呢?贝弗莉啊,你该永远不会这样吧?——他那天晚上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哪儿能呢,亲爱的,看你,怎么会想到我头上来了?此刻的他们,简直连心都贴在一块儿了,他满心的苦恼都倾吐了出来。说老实话,贝弗,我现在东也得长个耳朵西也得长个耳朵,整天忙得团团乱转,累得简直连气也喘不过来。这些我不说其实你也明白。是自己的亲姐姐啊,这颗心哪能不乱呢!酒吧间里,列车上的吸烟车厢里,高尔夫俱乐部的更衣室里,到处都在议论帕蒂·布朗。我决不说瞎话,贝弗,我要是发现你也有这样的行为,我就非宰了你不可,我对天起誓,我就非宰了你不可。你说什么呀,亲爱的?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可是见他这样突然大动感情,她毕竟感到毛骨惊然。我觉得自己真是老得多了,贝弗。在第十八个洞前,他摆好了轻打的姿势,估计了一下草地的高低起伏。球离洞口只有五英尺,按说轻轻一棒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他突然心里一嘀咕,就预感到这一棒绝对打不中。果然,球棒的柄握在手里似乎不大听话,球打出去,跟洞口还差了一英尺。又没打中啊,老弟——说话的那位叫克朗邦先生。今天我的球运不佳。算了,还是回更衣室去吧。手掌里还是有那么一种木僵僵的不大肯听使唤似的感觉。他们就缓步往回走去。你到路易斯维尔来吧,老弟,我很乐意陪你到敝俱乐部去打一场——克朗邦先生说。我去贵地的话一定领教。洗淋浴的时候,只听克朗邦先生在那里唱“那天你佩上一朵郁金香,我佩上……”今天晚上你我作何消遣哪,老弟?咱们到城里去尽量玩个痛快,克朗邦先生;你用不到操心,在这里一切由我充当向导就是。我听很多人谈起这个城市如何如何。是啊,其实要说起来呢,这些话倒也多半不假。(从隔壁的淋浴间里传来了一连串淫狠的笑声。)在夜总会里他们谈起生意来。他几次想把身子往后靠靠,可是一靠下去,头发总会碰上背后那一盆棕榈,结果只好探出了身子,把克朗邦先生喷出的雪茄烟一口口吸下去。先生,我说你是个明白人,你也总应该让我们稍微赚一点钱吧,说穿了,不赚钱这生意谁还来做呀,你总不见得要我们做出产品来给你们自当差吧,换了你先生,别人要你这样你也不见得会肯吧。由当差,这就不叫做买卖了,先生你说是不?第五杯酒已经快喝完了。嘴巴只觉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连香烟也仿佛不是叼在自己嘴上了。(这酒我得喝得慢一点儿了。)你这话很有道理,老弟,很有道理,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产品要价廉物美,这一点也很要紧呀,生意经中也有这么一条吧,这就叫做竞争。你要为你打算,我要为我着想,说穿了事情的关键都在这里。[正文 第115节]是啊,先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这样谈下去,他这脑筋怕还有得要伤伤呢,他真想拨开烟雾,冲出去透透空气。对这个问题我倒有个想法……布朗啊,在台上唱歌的那个娇小玲珑的金发女郎是谁呀?认识她吗?(他不认识。)啊,当然认识,不过说老实话,这个女人你不认识她也罢。她进局子是家常便饭,而且老实不瞒你说,她有时还得去请教花柳医生呢。不过我倒知道有个去处,先生,那可是文高尚,又体面。门厅里,衣帽间的女服务员听见他拨了个电话。他把身子往墙上一靠,不然的话他简直连脑袋都要撑不住,得靠电话听筒来顶着了。电话又打不通,急得他一时直想哭。哈罗,艾萝依丝吗?——他终于把电话打通了。对方是个清脆的女人声音。限公司里的同事结伙出去寻欢作乐就更来劲了。说真的,这样的路数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接起钱来那么利索!吓,就见她一只手朝桌子边上这么一撸,半块大洋就接过去啦。要不是我见过有这么个去处,这种乐儿我看你们只有到巴黎去找了——否则就只好找个黑婆娘的窑子凑合!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可不,简直什么希奇事儿都有,人家脑子里五花八门的念头,你不知道的多着哪。你们说我们老板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嗨嗨,有约在先,今儿晚上不谈公司的事。来来,大家先来干一杯。大家举杯一饮而尽。各人都轮流做了一回东。我有些话儿想跟大家叨叨——布朗说——很多人都以为咱们做推销员的轻松得很,可其实呢,老天知道,咱们的工作比谁都吃力,我这话没瞎说吧?再吃力也没有了。就是。我是上过大学的,后来退了学,要知道我退学是有道理的,道理就在于我认为爱虚荣的人都是大傻瓜,我不赞成不是好汉硬充好汉。我是个极平凡的人,谁要问我,我就不怕老老实实这么说。布朗啊,你这个小子真不赖。好,你这话让我听着高兴,詹宁斯,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心里话,这话够意思。我们累死累活替人当差的,总希望能有几个知心朋友,彼此信得过、合得来,要是连这样的朋友都没有,成天劳劳碌碌还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这话。我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这话我见了谁都敢大胆说一句,自然我也有我的苦恼,这世界上哪个没有苦恼呢,不过今儿晚上咱们可不是来吐苦水的,你们说这话可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我有个漂亮的老婆,一点也不吹牛。有个同事哈哈大笑。布朗啊,我也有个漂亮老婆哩,可我敢担保,你结婚只要满了两年,就会觉得女人就是长得象条猎狗也没关系,只要能让你受用就行。这话我不完全同意,弗里曼,不过你说的有一点倒满有道理。酒杯声、谈话声,闹成一片,他觉得自己嘴里在讲话,可就是一点也听不见。得啦,咱们快到艾萝依丝那儿去吧。可是事后他还是不肯罢休。弗里曼,你方才那几句话,引得我在心中琢磨了好久,可我还是想跟你说那句老话:我有个漂亮的老婆呢,我老婆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觉得咱们在外边这样昏天黑地玩女人,回去那样骗老婆,实在是不象话啊,说真的,这简直是荒唐。我一想起她,再口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行为,自己也觉得惭愧死了。是很有些荒唐。就是嘛。咱们还以为自己挺聪明呢,可其实咱们就知道喝酒,玩女人,……只顾自己快活。对,只顾自己快活——布朗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詹宁斯,倒给你先说了。他打了个踉跄,在人行道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是很有些荒唐。醒来,却是在自己床上,贝弗莉在替他脱衣服呢。我知道你要埋怨我一顿了,亲爱的——他嘟嘟哝哝说——可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恼呵,一年忙到头,手里的差事得赶着办,家里的用度得想法弥补,还得想法多挣些钱好去还债,我到今天才算明白了过来,牧师讲道说的不错,生活,生活是艰苦的呵。早上,揉揉疼痛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吃不准昨儿晚上贝弗莉到底干了些啥。(上一夜出去逛逛的人一见面都偷偷眨了眨眼,一脸怪里怪腔的苦相。十点钟,他在厕所里碰到了弗里曼。)哎呀,昨儿灌得可真够呛。我今天都还觉得头晕目眩呢——布朗说。咱们这样瞎闹闹,到底算啥名堂?打破老一套的生活呗。嘿,真有你的,老兄!第六章也就在这一天夜里,在幡舞山脉的另一边,卡明斯将军到阵地上去作了一次视察。攻势发动一天半以来进展一直很顺利,前沿各连都推进了四分之一英里到半英里不等。部队又动起来了,情况比他事先预料的还顺手,一个月来那种潮湿多雨、困滞不进的沉闷局面看来已经结束。六连已经跟远役防线上的敌军发生过接触,根据将军当天下午接到的最新报告,五连的一个加强排在六连的侧面攻占了日军一个营地。今后几天估计敌军就会发动反击,攻势难免要受些影响,不过只要部队能够挺住(他相信部队一定能够挺住),那么不出两个星期,远役防线就一定可以突破。这样的进展速度,倒使他暗暗有些惊异。自从日军渡河进攻失败以后,战事沉寂了好几个月,他大力贮存物资,天天修改作战计划,为大举进攻积极准备,前后花了一个多月。凡是一个司令员所能办到的事他都办到了,然而他还是忧心忡忡。一想起前沿营地的工事项上都构筑了掩护设施,泥泞地上都铺起了木板条,他往往连心都凉了;这些都是明白无误的迹象,表明士兵的心理是准备扎下去作长久打算了,别想再叫他们起来了。现在他知道原先的想法错了。一次战役就有一次战役的教训,这一回他明白了一个不易看清的,却是极基本的道理。士兵入静则思动,老是那样一成不变的日子过腻了,是又会勇敢起来的。所以他认为,看到前方哪个连队没有向前推进,不应该去把他们撤换下来。就让他们在泥泞里待着好了,待久了他们自会自觉自愿向前进攻的。这事也巧,他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正好是他部下又急于要前进的当口;不过他内心深处还是暗暗叫了一声侥幸。他对部队士气原先所作的判断,竟是完全错误的!我要是能有几个观察敏锐的连指挥员,这仗打起来就简单多了,也灵活多了,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对指挥员的要求本来就已经不能算低了,如果还要加上高度敏感这一条,那就未免要求过高了。不,还是应该怪我自己,他们看不出来,我还是应该看出来的。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吧,所以他看到刚一发动进攻就取得这样的战绩,也并不是十分欢欣鼓舞。当然,高兴还是高兴的,因为他心上最大的一块石头毕竟落了地。军部方面的压力终究松动了;他一度曾经寝食不安,生怕这一仗没打完泪己就会给解除指挥权,这种担心如今看来也大可不必了,假如今后前方进展顺利,此事就可以压根儿一笔勾销。可是一桩不称心的事刚去,一桩又来了。将军心里含含糊糊、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些不大塌实:此次进攻虽然得手,可是自己起的作用似乎不大,他的作用充其量就好比是轻轻一按电钮,等着电梯开来。这么一想,他高兴的心情顿时就打了折扣,心里还依稀有些恼火。这一路的进攻,恐怕迟早总有一天会难乎为继吧,明天他要到兵团司令部去,争取海军派舰支援他在坊远湾的登陆作战计划,可是目前的进展这样顺利,很可能就会使他的申请得不到批准。所以他明天去还得费点口舌,得一力陈说不从侧面迂回登陆就打不赢这一仗的道理,这样就难兔要碰到件棘手事儿,那就是,对自己前方已经取得的进展,就不能不尽量往小里说、往少里说了。不过,情况毕竟已经不同于以前了。雷诺兹悄悄悄给他一个信儿,说是兵团司令部现在对登陆坊远湾的作战设想恐怕也不完全持反对态度了,所以见了他们不妨用些“策略”。争取他们的支持还是可以办到的。他知道,他此刻在干的种种,实际上都无非是骗骗自己。他整天坐在作战处的帐篷里看送来的报告,心里总是有点不痛快。他觉得自己就象是一个政党头目,在选举日的晚上眼看本党的候选人获胜当选,心里却感到好生懊恼,因为他本来是想提另外一个人做候选人的。打这种仗,有什么脑筋可动呢,还不是老一套,哪个指挥官来指挥都照样能打得如此顺利,所以兵团司令部的看法想想倒也没错,你看这不是气人么!但是再一想,兵团司令部的看法肯定是错的。这仗打下去势必会碰到困难,可他们就是不信。想到这里将军不禁想起了派往大山那边的那支侦察小部队,不过他随即就把肩耸耸。假如他们此路可通,带回来的报告有点价值,假如他再能设法派一个连循他们的原路而去,利用这支兵力接应坊远湾登陆成功,那倒是不坏,谁都会赞一声干得漂亮。可是这事毕竟希望渺茫。侯恩的队伍没有回来,最好还是先不要打在算盘里。尽管心中有这种种不以为然的想法,他手里却还是忙个没完,前方的进展得密切注意,送来的报告得一份份认真批阅。这种工作就是累人,就是烦人,到了黄昏时候,他已经感到很疲乏,需要调剂调剂精神了。通常部队在作战的时候,他每天到前方去巡视一番,就会觉得精神一振,可是今天天色已黑,视察步兵阵地是不行了。他想还是到炮兵阵地上去看看吧。[正文 第116节]将军打了电话,要司机把他的吉普车开来,八点左右,就坐车出发了。今天的月相当圆。他舒舒坦坦靠在吉普车的前座上,看车前的灯光在两边密林的枝叶丛中掠过。这里距离前沿还远,可以不必关灯,将军懒洋洋抽着烟,感到一阵阵和风拂面,十分惬意。虽然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可是神经仍极紧张,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引擎的呼吼,座垫的颠动,烟的香味儿,渐渐使他平静了,有如冲温水浴一样,全身的神经都受到了抚慰。他的心情渐渐愉快起来了,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车开了十五分钟,见紧靠路边就是一处一①五炮的阵地。他一时心血来潮,就让司机弯进去看看,入口处是一排空汽油桶埋在沟里,上铺泥土,作成了一个简陋的排水涵洞,吉普车开过,乱蹦乱跳。驶过了泥泞的车场,车子停在一片相对说来比较干燥的泥地上。门口的守卫早已打电话通知了这里的上尉,所以上尉就径自到车前来迎接将军。“首长来啦?”将军点点头。“来看看。你的炮连怎么样?”“很好,首长。”“大约在一小时以前,让炮团勤务连送两百发炮弹上来,收到啦?”“收到了,首长。”上尉顿了一下。“连这样的事你都要亲自过问吗,首长?”这话让将军听了很受用。可是他却反问:“你有没有告诉部下今天下午营级规模的集中炮击非常成功?”“我讲了两句,首长。”“这事可要大讲而特讲哟。连队胜利完成了炮击任务,作为一个能干的指挥员,就应该把情况告诉部下。应该让他们感觉到这里边也有他们的一份力量。”“是,首长。”将军下了吉普,举步走去,上尉紧随在侧。“你的例行命令还是每隔十五分钟作一次扰乱射击,是这样吧?”“从昨天夜里起一直没有停过,首长。”“你怎样安排炮兵休息呢?”上尉笑笑,意下似乎有点不以为然。“我把每门炮上的炮手减少了一半,首长,每半个班轮值一个小时,执行四次射击任务。这样弟兄们也不过再少睡一个小时。”“我看这样的安排满不错,”将军说道。他们穿过一片小小的林间地,炮兵连的炊事帐却连部事务室的帐篷就都搭在这儿。在月光下看去帐篷是银白一片,尖顶高耸,宛如一座座大教堂的模型Z过了帐篷,顺着一条小径,在一片矮树丛里得走上大约五十英尺。到得尽头,便见四门榴弹炮在面前一字儿摆开了一个小小的炮阵,两翼相距不过五十来码,炮口高高昂起,指向丛林那一头的日军阵地。炮上月光斑驳陆离,炮管和架尾上尽是从树上筛落下来的密密麻麻的外影。炮后的矮树丛里有五顶大营帐,东一顶西一顶的,几乎全隐没在浓浓的树影里。整个炮兵连基本上就都在这儿了;车场,伙食后勤,大炮,帐篷。将军四下扫视了一遍,又把躺在一门炮后的那几个炮手打量了一眼,心中不禁有些感怀过去。他一时真觉得有点累了,心头还闪过了一丝小小的遗憾,可惜自己不能当个炮手呵,当炮手的话只要管自己的肚子填饱就行,天大的苦事也无非就是出一身臭汗,挖一个炮兵掩体。此时此刻他心情奇异,为历来所无,而且弓!得他又转而可怜起自己来了,只是这一回的感情有些不一样:并不那么强烈,却一发而不可遏制!他听见大营帐里不时发出阵阵笑声,还夹着几句沙哑的逗笑话。平时他要动动脑筋总得一人独处,也喜欢一人独处,他现在不能打破这老规矩,也不想打破这老规矩。只有一人独处,才想得出最好的主意——即使不算最好,至少也都是值得一试的好主意吧。象眼前这样,时时有疑虑一闪而过,那是邪魔的诱惑,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将军的眼光转到了穴河山那庞然大物般的乌黑的身影上,黑暗中看得见山的轮廓,比夜色更黑,比头顶上的天还大。穴河山是全岛的中枢,是全岛的主心骨。他心想:倒是有点象我呢。说得玄一点,穴河山和他倒是心心相通的。穴河山和他都是高高在上,无可奈何地守着凄凉和孤独。今天晚上,侯恩说不定已经过了山口,就在这穴河山下赶路呢。他感到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苦恼,其中有气忿也有期待,也说不上到底是希望侯恩成功还是希望侯恩失败。自己究竟应该拿侯恩怎么办,这个问题还留在心上没有解决,除非侯恩一去不回,否则就不可能解决。他又说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股什么滋味了,总觉得有些心烦。上尉打破了他的沉思。“首长,马上就要放炮了。要不要看看?”将军猛地一惊。“好,去看看。”他就跟上尉并排而行,向炮手围着的那门大炮缓步走去。走到跟前时,炮兵刚把方向校正好,一个炮兵捧着又细又长的炮弹正在上膛。看到将军走来,他们都不作声了,态度也不自然了,讪讪地在四下站着,都把手缩在背后,决不定是不是应该啪地来个立正。将军就赶紧下令:“稍息!”“准备好了吗,达维克基奥?”有个炮兵问了一声。“好了。”将军瞅了瞅那个叫达维克基奥的,此人矮矮胖胖,卷起了袖子,乱蓬蓬的黑发盖住了前额。八成是个小市民!——将军心想,优越和轻蔑的心理兼而有之。有个炮手紧张得手足无措,只顾愣头愣脑地傻笑。将军明白,他们见了他都不自在了,不自在极了,好象一帮小伙子站在香烟店外,碰到一个女人来跟他们搭话,就都忐忑不安了。如果今天我就这么一路走过去,也不跟他们在一起待会儿,那他们就少不了要交头接耳一番,说不定还要拿我当笑话说呢。想到这里,他心中莫名其妙一阵狂喜,真有心花怒放之感。“我来放一炮吧,上尉,”他说。炮手们都对他瞪大了眼。有一个还在那里暗自哝哝。将军以轻快的口气说:“我放一炮大家不反对吧?”“什么?”达维克基奥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说哪儿的话呢,首长,当然行啦。”将军走到架尾外边升降器旁的主炮手位置上,一把抓住了拉火绳。那是一根尺把长的绳子,头上有一个捏手。“还有几秒钟,上尉?”“还有五秒钟,首长。”上尉一直在紧张地看表。将军抓着拉火绳的捏手,觉得倒也称手。他望着昏暗朦胧中大炮后膛和炮架弹簧的那一套复杂的机构,心情微妙,既似焦急,又似兴奋。他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副轻松而自信的姿势;他已经养成了一种本能,办起外行事来也照样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不过,这么大的炮还是使他有些不安的;他自从出了西点军校的大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一炮,他心里记得的不是那轰然一响,也不是那地动山摇,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有一次连挨两小时排炮轰击的那个滋味。他一生中就数这一次害怕得最厉害了,至今还没有碰到过第二回。此刻正是这一顿排炮的回声,在他的脑海中不住回荡。他还没有开炮,就似乎已经什么都见到了:大炮推心裂胆的一声怒吼,炮弹划出一道长弧高高地腾入夜空,到了敌方头顶上呼啸而下,落地开花,把日本人吓得魄散魂飞。他莫名其妙一阵得意,一时连手脚都痒痒的,可是还没等到他口味过来,那份得意早已古无影踪了。将军把拉火绳一拉。弹发的那一声巨响,震得他刹那间什么也听不见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巨大力量,撼得他心族摇摇,遍体发麻。炮口里喷出去的那二十来尺长的一大串火焰,他与其说是看到的,倒不如说是感觉到的;气流冲过那黑乎乎密不通风的丛林时发出的呼呼长啸,叫他听得都傻了眼。由于后坐力的作用,炮下的轮胎、炮后的架尾,都还在微微晃动。这一切,从头到尾总共还不到一秒钟。连那股反冲的气浪都来得那么突然,待等他意识到,气浪早已席卷而过,冲得他头发散乱、两眼紧闭了。将军的感觉印象是逐步恢复过来的,在爆炸过后还要追想爆炸时的感觉,真无异在狂风中要追吹落的帽子一样。他透了口气,微微一笑,听见自己不紧不慢地说:“挨上了可不好受呢。”说完才发觉身边还有这些炮手,还有上尉。他说这话,是因为他每遇一事,脑子的一角总要考虑一下客观的形势如何;话儿出口的时候,他主观感觉上根本没有意识到旁边还有人。当下他就带着上尉,慢慢走开了。“夜间打炮,真是惊心动魄,”他细声小气说。他宁静的心境有点乱了。要不是开了这一炮,以致一颗心都牵住在这一炮上,他是决不会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说这么句话的。“我也深有同感,首长。夜里打炮,我总觉得挺痛快的。”还好:将军这才发觉自己差点儿说走了嘴。“你的炮保养得还不错嘛,上尉。”“谢谢首长。”可是将军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心中还尽惦记着那颗炮弹,他正在无声中专心一意谛听炮弹扑向地面时的狂啸。炮弹要飞多久才着地?半分钟大概总要吧?他竖起了耳朵,等着那爆炸声传来。“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厉害,首长。敌人肯定给接得够受的。”就在这时候从几里以外的丛林里传来了一声爆炸,将军仔细听那声音,又问又轻。他脑海里似乎看见了一道杀人取命的耀眼的火焰,耳畔似乎听见了人的嚎叫,弹片的飞啸。他心想:不知道这一炮撂倒了几个没有?他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如释重负,人也软了,心也定了,这才明自刚才为了等待炮弹着地,自己竟紧张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全身的感官都满足了,也疲惫不堪了。他心想:这场战争倒也离奇一其实凡是战争都这么离奇。这话虽然听来有点空洞,可是他自有他的意会。表面上看,战争中尽是例行公事,官样文章,事事有条例,层层有手续,可是一个人投入了战争以后,那一颗赤裸裸的颤动的心总兔不了要产生反应,从而使他深深地卷入了旋涡。人心深处的种种见不得人的私欲,不惜拿他人血肉之躯作牺牲的心理,夜半梦酣时如波涛翻腾的贪婪,这些可不都包藏在呼啸一声炸得四散横飞的炮弹里?可不都包藏在这人为的电闪雷击之中?他这些想法,并不是一连串想过来的,然而即使是东一鳞西一爪的想头,配上了相应的情绪,画面一闪,一动感情,当时就促使他处于一种感觉极其灵敏的状态。他觉得就象在酸性溶液中浸过,涤尽了遍体的锈垢一样,整个人儿,一直到指尖,都巴巴地想知道这些现象的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一会儿他就兴味盎然地处在一个层次繁复、纵横交错的境界里。丛林中的那支大军虽已给排除在他的思路以外,可他还是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仿佛一个躯壳同时兼有好几重身份,打这一炮不过是体现了他这个人的一个方面。打一炮就是一声巨雷、一派火海、一股熏人的硝烟,全师那么多大炮,打起来就要厉害几十倍、几百倍,可是这些只占了他几个脑细胞,只占了他大脑皮层上几道最浅的皱褶。他脑海里的全局还要大得多,那是一个彻底的暴力世界,是一切黑暗势力的总汇合。在当时那黑沉沉的夜色里,他觉得自己威力之大,决不是欢欣两字所足以表示的;所以他显得又冷静,又严肃。[正文 第117节]后来他就坐吉普车回指挥部去了,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好极了。人还是那么紧张,还是有一点点狂热,但是这种兴奋的状态不是表现为心神不定,而是表现为脑细胞达到了高度的活跃。然而究其实那也无非是随意东想想、西想想,自得其乐,就象一个小孩子逛玩具店,允许他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玩儿,玩腻了就扔开。这样的体验将军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无论干了什么新奇的体力活动,他总会变得这样振奋,这样灵敏。回到帐篷里,把外出期间积在案头的不多几件公文匆匆看了一下。此刻他不想细看,公文中的重点部分要领会、要记住,他现在没有兴趣做这种细致的工作。他又到帐篷外去站了会儿,吸了几日夜晚清新的空气。营地上早已悄无人声,简直有点阴森森的,月光下只见四外轻雾空明,林木都象罩了一层稀薄的银纱。在此时的心情下,他觉得这熟悉的一切反倒如在梦中了。他不禁感叹起来:黑夜里的大地竟完全变了样了!转身进了帐篷,他迟疑了一下,才打开了办公桌边上一只小小的绿色公文柜,取出一本登记簿那样的黑面子厚笔记本。这是他已经记了多年的日记,私下有什么想法,他都记在这本日记上。他内心的想法本来都是找玛格丽特说的,可是结婚一两年以后,小两口生分了,这本日记才显得重要起来,在其后的这许多年里,他记满了好几大本,都加了封,藏得好好的。但是他在记日记的时候总觉得似乎有点见不得人,有如一个孩子走进浴室,把门一关,就觉得很不好意思似的。他不仅有这样的下意识,也常常有这样的思想活动——他自己不十分注意,其实他心里早已有所准备,万一叫人看见,他也有话可说:“请你稍等一会,少校〔也说不定是上校以至中尉、少尉),我有些事情要记一下,免得忘记。”现在他把日记翻到空白的一页,拿着铅笔,想了好一会儿。从炮兵连口来的一路上,脑子里涌现出许许多多新的感受、新的想法,他知道这些还会重现,所以等了一下。他似乎又摸到了那拉火绳的磨得光光的蛋形捏手。真象牵着一头野兽!——他心想。这个比拟引出了一连串的想法。他在这一页的头上写下了日期,铅笔在两个指头中间转了一下,笔下就写开了:说武器不止是机械而已,说物也有物性,好似人有人性一样,这并不完全是无谓的想入非非。今天晚上我摸了一下大炮,在这方面得到了很大的启示,我愈想愈觉得打炮极似一个生殖的过程,然其终极目的则截然相反。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比喻未兔有点新鲜。接着记到那性的象征时,他心里感到有点不是味儿,不禁想起了达维克基奥:我看这榴弹炮倒颇似一只蜂王,下等雄蜂都来交配。炮弹好比雄性生殖器官,亮闪闪的钢管好比雌性生殖器官,炮弹通过炮管,飞过高空,着地发火。在诗人的心目中,大地不就是娘胎的形象吗?就是炮兵的口令用语也颇堪注意,那种猥亵的含意是相当露骨的。大概我们这些日常侍候死亡之神的,从这种语言中都不知不觉获得了一种满足吧。“摆开架尾”啦,“平整炮座”啦,“瞄准目标”啦。记得我去视察过一个训练班,训练班上的学员对这套用语就兴趣奇大,连讲课的那个下级军官都说了:“这么大的洞口假如你这炮弹还塞不进去,我真不知道你将来怎么办?”这个意向恐怕很值得分析。是不是可以用精神分析法来作些研究呢?其他武器也是如此。德国人在欧洲战场上使用饵雷,我们在穆托美岛三一八高地上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碰上这种危险的玩意儿,就好比害虫横行,尽撞上些又肥又黑其五无比的小东西,叫人一想起来就肌肤起栗、直打恶心,看到壁上的画挂歪了也吓得不敢去摆正了——生怕把’画一动,画框背后就会窜出几只大黑蟑螂来,这跟战场上生怕拉响饵雷又有什么两样呢?坦克和重型卡车仿佛丛林里笨重的大家伙雄鹿和犀牛,机关枪可不就象咕咕呱呱的长舌妇,一条舌头可以一下子撂倒许许多多人?还有步枪,是人的不露形迹的臂膀,是人的威力的延长。这种种武器,不都有原型可寻吗?反过来说,人一打仗,倒是都成了机器,不大再象人类了。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看来是不错的。打仗,就是组织成千上万成了机器的人,让他们在习惯的支配下杀上战场,烈日当头晒得他们汗气蒸腾,有如车头上的水箱,一遇下雨又冻得他们哆哆嗦嗦,僵得象块铁板。我从自己的思想中就觉察到,我们如今同机器也确实不是那么截然有别了。我们的脑筋如今已经无需再动了。一台机器可以抵人无数,在这一点上海军的眼光尤比我们敏锐。凡领导人以上帝自任者,其国家必然对机器奉若神明。这一条,不知道我是不是挨得上一点边?他把身于往后一靠,点上一支烟。汽灯的白炽罩在丝丝作响了,他就探起身来调弄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那天侯恩坐在对面要求调动工作时的一副表情。将军耸耸肩膀,又往椅子里一靠,两眼直盯着办公桌。也不知道怎么,这脑子里的想法一写下来,似乎就不那么深刻了,显得矫揉造作了。他心里有些不快,本来是不想再写下去的了,可是侯恩少尉的影子一来,他的心乱了,脑子差点儿捅开了一扇天窗。他就把侯恩的影子硬是给赶了出去,在末一句话的下面划了一道线,又找些事写了起来。前些时我在思考一条曲线,觉得其含义十分丰富,相当耐人寻味。这就是一条不对称的抛物线。本格勒以为一切文化发展消亡的规律与植物同(植物是萌芽、开花、枯萎、死亡,文化是兴起、壮大、成熟、衰落)。但是我认为上述曲线所示才是一切文化盛衰的规律。看来,一个时代达到其顶峰,就时间而言总是早已过了其轨道上的中点。下降时的势头也总要比上升时急。这条曲线可不就包含着一个悲剧?一个人的发展过程总是成就费时,而衰亡极快,我看这倒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美学原则。然而再换一种眼光来看,这条曲线又是男性或女性乳房侧面的形态……将军写到这里停下了笔,背上有些异样的感觉,一闪一闪的有如针刺。这个比喻顿时使他心神不定了,他虽然又接着写了下去,可是开头几句写得连自己也不知所云。……我看这可以说是爱的基本曲线吧。人类的一切机能都可以用这条曲线来表示(在心理学上有所谓学习停滞时期,为防止衰退还可以采取一定的措施,这些且量而不论)。生命的物质基础,即性欲的勃兴和发泄,看来也可以用这条曲线来表示。这条曲线到底表示了什么呢?这是一个抛射物体的基本飞行路线,一只球、一块石子是这样,一支箭(包括尼采的所谓“向往之箭”)、一颗炮弹也是这样。杀人取命的一枪一炮在空间飞行是这种曲线,播下生命种子的爱的冲动从概念上说也是这种曲线。这种曲线表现了存在的形式,因为生与死其实都是在同一条轨道上,只是观察的着眼点不同而已。生的观点是我们骑在抛射物体上之所见所感,这就是当前的一切,看得见、摸得着、觉得到。死的观点则看到了抛射物体的全貌,知道其不可避免的结局,从获得推动力、射入空间的一瞬间起,物理学上不可抗拒的规律就决定了该物体必然走向这个最后的结局。进一步研究的话,可知抛射物体的飞行路线受到了两股力的制约。要没有这两股力,物体就永远成一直线上升。这两股力一是地心引力,二是风的阻力,其影响之大小,与飞行时间的平方成正比;也就是说,会自然而然地变得愈来愈大。物体要朝这个方向飞去,而地心引力则要往下拉上,风的阻力又要向后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股附加力变得愈来愈大,造成下坠加快,射程缩短。如果光是地心引力起作用,那飞行路线该是对称的:由于风的阻力作用,曲线才发生了可悲的变化:如果把这条曲线的意义引伸一下,则地心引力代表了消亡的不可避免(向上的事物最终必将落下),风的阻力则可以视为环境的阻力……即所谓质量惯性,也就是群众的惯性,在这个因素的影响下,一种向上发展、前程无量的文化就会渐渐丧失锐气,减慢速度,造成过早的消亡。将军停了笔,呆呆地望着日记。最后一段里有一句话总是在头脑里打转,转得他都腻味了。“质量惯性,也就是群众的惯性,质量惯性,也就是……”他忽然觉得无趣起来。我这不是在作文字游戏吗!写了这么一大篇,有什么意思呢,都是想入非非。看着看着他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反感,就拿起铅笔慢慢地一句句使劲划掉。划到一半笔头啪地断了,他扔下铅笔,走出了帐篷,连呼吸都有点急促了。想得未免太美了,太简单了。条理虽有,可是总无法归结为一条简单的曲线。有些事他总还觉得捉摸不透。他打量了一下这静悄俏的营地,又抬头望了望太平洋上的星空,耳边只听见椰林的沙沙絮语。一人独处,他的感觉又膨胀起来了,连自己的个子能有多大都糊涂了。他又觉得自己雄心勃勃,大到无边无际了,要不是他的习惯都已经生了根,他真会伸起胳膊,想去探探天空。他长大成人以来还从不曾有过今天这样的心情:他只恨自己懂得太少了。要是能够悟透其中的奥妙就好了。就可以亲自去画……可以亲自去画那条曲线了。这时候一门大炮开了火,震破了天边朦胧的夜影。将军听着回荡的炮声,不寒而栗。第七章暮色中,穴河山的危崖峭壁上是千缕金辉,万抹红晕,反光又都落到了脚下的小山头和平地上。侦察排里余下的人员,都在宿营地打点打点准备过夜了。帮着布朗他们抬了一小时担架的四个人已经归队,毯子也都铺开了。加拉赫在洼洼上面的头顶上值班放哨;其他的人有的在吃干粮,有的钻进了草丛,找个远点的地方去出恭。怀曼从水壶里倒出几滴水来洒在牙刷上,一本正经地刷牙,刷完牙又若有所思地摩了摩牙床。“嗨,怀曼呀,”波兰克喊他,“你索性给我把收音机也打开,好不好?”“得了,得了,他的收音机我都听腻了,”米尼塔说。怀曼红了脸。他尖起了嗓子说:“听着,小子!我可好歹还是个文明人。我想刷牙,谁能叫我不刷?”“文明人?朋友再好,也不敢恭维,”米尼塔说了句俏皮话。“呸,呸!去你的,讨厌的家伙!”[正文 第118节]克洛夫特在毯子里翻了个身,拿胳膊肘支着地撑起身来。“喂喂,你们给我把嘴闭上好不好?吵吵闹闹的,要招一大帮日本人来还是怎么着?”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好吧,”不知是哪一个咕哝了一声。他们的话罗思都听到了。罗思那时正蹲在草丛里,他不觉就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张望了一下。背后茫茫一片尽是连绵不绝的山冈,暮影渐渐浓了。他得赶快点儿才行。手纸就在干粮盒里,可是正当他伸手去掏摸时,腹部又是一阵绞痛,他哼了一声,使劲把大腿挺住,好容易才解干净了。“天哪,”他听见有人在悄声嘀咕,“是谁在那里出清存货?象头大象似的?”罗思本来就已两腿发软,止不住恶心,这一下更是局促不安了。他就掏出卫生纸来一揩了事,赶紧拉起裤子。身上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了。回来往雨披上一躺,拉过毯子盖在身上。心里想:为什么这倒霉毛病早不发作,偏偏现在却发作了呢?头两天他一直大便于结,肚子发胀,不过那种滋味倒还没有现在这么难受。他暗暗琢磨:一定是为鸟儿的事,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了。腹泻不仅可以由饮食引起,精神因素同样也会刺激发病。象是为他提供证据似的,他肚子里突然又象扭了个结,疼了好一阵子。他心里想:晚上只怕免不了还得去呢。可是不成啊,在黑地里一走动,说不定会给放哨的弟兄开枪打死呢。要出恭也只能就拉在毯子旁边。想到这里罗思觉得又委屈又恼火,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这象话吗!他简直恨死部队了,下面这种处境,他们几时关心过?哦……!他连气也不敢出了,只顾夹紧了屁股死死忍住,一头剧汗都淌进了眼里。他一时惊慌万状,心想这一下准得把屎拉在裤裆里了。侦察排里这帮混蛋都有句口头禅,叫做“不要吓得屁滚尿流”。他心里想:他们懂些什么呀?他们就知道凭这一条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是好是孬。“逢到紧急关头,须防屁滚尿流。”今天下午他倒是没有含糊:什么拉屎撒尿的,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可是想起了山口入口处的那场小接触,他又心慌意乱,把持不住了。当时他一低头缩在石梁后边,克洛夫特已经在大声喊喝叫他们开火了,他还是动也没动。不知道克洛夫特看在眼里没有,但愿他那时心急慌忙,注意不上。要是给他注意到了,他是决不会轻易放过我的。由此而想起了威尔逊。罗思不由得把脸扑在那潮滋滋的橡胶雨披上。原先他对威尔逊的事一直没有经心——威尔逊都抬回到洼洼里来了,连担架都做好了,他还是只顾逗小鸟玩。威尔逊他见是见到了,可实在不想对他看。而现在威尔逊的模样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脸色煞白,军装上一片鲜血。怕人哪!想起这片鲜血红得那么厉害,罗思心里一惊,感到有点恶心。我总觉得这血似乎有点发黑……是动脉血吧……,还是静脉血呢……?哎,还管这个干什么?威尔逊一向生龙活虎,为人也不坏,待人非常和气。能叫人相信吗!本来明明是好好的,一下子就……他伤得可重了,抬回来的时候,一副样子简直象个死人。真想不到啊!——罗思想到这里禁不住一阵毛骨惊然。要是这一枪打中的是我呢?罗思仿佛就看见了自己身上好深一个窟窿,流出鲜红的血来。哦,这嘴巴般的伤口,看着多吓人哪。苦恼还压在心头,肚子里又翻腾起来了。他把胸口贴着地,要吐又吐不出来。哎呀,太可怕了,不能想了,不能想了。他瞅了瞅睡在旁边的人。天色已快要黑透了,好容易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是雷德吗?”他小声问。“晤?”罗思想说“你没睡着?”却又打住了。他把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问道:“跟你说句话行吗?”“这有什么,我反正也睡不着。”“疲劳过度就睡不着了,咱们跑得太快了。”雷德啐了一口唾沫;“有牢骚你对克洛夫特发去。”“别误会,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威尔逊的情况很严重呢。”雷德吃了一惊。他在地铺上睡下以后,心上也就一直在默默盘算这件事儿。“啊,威尔逊那老小子,他死不了。”“是吗?”罗思一听松了口气。“可他满身都是血呢。”“你这话可怪了,不是血难道还会是牛奶不成?”罗思惹他生了气;今天晚上任凭是谁,都难免要惹他生气。他心想:威尔逊是侦察排里的老人马了。为什么挨枪的偏偏是他呢?那旧有的忧虑,也是他最大的忧虑,又上了心头。他很喜欢威尔逊,威尔逊大概可以说是他部队里最要好的朋友了,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在部队里他对同伴的感情都规定了一个限度,决不出格,不管哪个战友死了,他都不会感到心疼。可威尔逊在侦察排里毕竟是跟自己一样的老资格了。打死的是新兵,情况就不一样,其他部队有弟兄阵亡,更不在话下。那不会影响你的情绪,不会使你觉得自身可危。威尔逊要是死了,那下一个也就该轮到自己了。“我说,那小子个子大,迟早得当枪靶子。你怎么能那么想不开呢?”“可事情来得也太突然了。”雷德哼了一声。“以后轮到你的时候,我一定给你先发个电报。”“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吗。”“啊……”雷德莫名其妙地突然打了个寒颤。月亮出来了,山崖石壁涂上了一层银光。他仰面躺在那里,看得见大山高峻的险坡层层而上,几乎可以一直望到山顶。眼下真是万事颠倒。他居然也会相信对罗思说这样的话是也许不大吉利。他就缓和了口气,说:“只当我没说吧。”“哎,没什么,你可别生气。人到这种时候就容易激动,这我理解。我自己就是老想着这事儿,丢也丢不开。太叫人不敢相情了!一会儿以前人还是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可眼睛一眨……我简直弄不懂。”“还是谈些别的事情,好不好?”“真对不起。”罗思犹豫了。他的疑虑,疑虑背后的恐怖心理,还是没有解除。一个人挨杀竟是那么容易!他所摆脱不开的就是这种惊骇的心情。为了减轻胃部受到的压迫,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舒了口气,说道:“唉,我累透了。”“谁不是累透了?”“克洛夫特哪来的这么一股劲儿?”“那小子就爱这么着。”一想起他,罗思心里就一哆嗦。他又想起了鸟儿的事,于是就脱口说道:“你看克洛夫特会对我记恨吗?”“就为那鸟儿的事?我也说不上,罗思,他的事你还是别去瞎捉摸,犯不上白费这份工夫。”“有一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雷德……”罗思不觉顿了一下。疲劳、腹泻后的虚软、浑身的伤伤痛痛、威尔逊那副模样在他心头勾起的恐怖,这一切突然都向他袭来了。克洛夫特掐死小鸟以后,就是旁边的这位弟兄,还有另外好几个弟兄,出来帮他说了话,一想起这件事,他真是说不出的可怜自己,心头更涌起了无限的感激和温暖。“今天为了鸟儿的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真感激不尽。”他的嗓子哽住了。“哎,算不了什么。”“不,我……我还是要向你表示感谢。”说着止不住流下泪来,弄得自己也惶然不知所措。“哎呀!哎呀!”雷德一时大为感动,他差点儿就要伸出手去拍拍罗思的背。可是这手毕竟还是没有伸过去。罗思可不就象老是首集在垃圾堆旁的乱毛蓬松的癩皮狗?有时碰到下等客店里扔出残羹剩饭来,这类杂色野狗也会在店外簇拥成一堆。你要是给它们一点吃的,或是拍拍它们的脑袋,它们就会跟上你几天,瞪出了水汪汪的眼睛,感激涕零地老盯着你瞧。他现在倒是很想对罗思表示一下好意,可是这么一来,罗思就要老是来找他了,找他说体己话,乞求感情的抚慰。谁对罗思友好,罗思就会缠住谁没有个完。这他受不了;罗思这种人,当枪靶子的日子是不会远的。_他不但受不了,心里也真不愿意。他觉得罗思流露出来的那种感情总有点不大体面,不大健康。他就生气地说;“算啦算啦,老兄,这种话就少说啦。你跟你那只鸟儿,才不在我的心上呢。”罗思仿佛劈面挨了一巴掌,一下子呆住了。他在那里淌眼泪的时候,一度曾经满怀希望,以为又可以领受母亲温暖的怀抱了。可如今这希望破灭了Z一切希望全破灭了。他终于还是落得子然一身。他只感到一阵辛酸的欣慰,好象今天见到了这最后一双白眼,他终于明白自己已是个再也无脸可丢的人了。他固然心灰意冷,可是房子倒了,底下的基石毕竟还是石头的。他本能地浮起了一丝苦笑,不过那雷德是看不见的。“好,只当我没有说吧,”罗思说着,就背对雷德侧过身去,透过两眶眼泪,望着那荒凉清冷的山景。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喉咙里热烘烘的。他暗暗想道:好吧,反正就死了心吧。将来难免连儿子都要来讪笑他,老婆的骂那更是有得可挨了。还有谁看得起他呢。雷德望着罗思的背影,心里还很想把手伸过去。罗思那耸起的瘦小的双肩,那一副倔强的样子,在雷德看来分明含着一种责备;雷德心下不安,感到有些内疚。他责怪自己:我又何必为了那只瘟鸟出头帮他说话呢?现在的矛盾倒成了我和克洛夫特的矛盾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双方的冲突是早晚得爆发的。反正我也不怕——他这样暗暗安慰自己。[正文 第119节]真的不怕吗?他心里倒起了怀疑,可是随即又把这个问题避开了。他已经困乏不堪,罗思那几句由衷之言也确实使他感动,不能自已。他有这样的经验,就是他筋疲力尽之时,脑子往往反而清楚,俨然无所不通,不过逢到这种时候,心里的想法总带着股愁苦滋味,觉得已经给生活磨得不胜其累了。他想起了威尔逊,几个月前大军登陆时威尔逊在登陆艇里的那副模样,一时又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记得那时威尔逊还对他嚷嚷来着:“快下船吧,你这头老公羊,仔细海水可冷得很哪。”“扯你的淡!”他当时回答的大概总是这一类的话吧,可是现在这都无所谓了。威尔逊已经不在身边了,此刻说不定都已经死了呢,劳碌了一场,又有什么结果?唉,做人终是一场空呵。雷德差点儿说出了声来。真有道理啊。这句老话他知道,大伙儿也都知道,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又叹息了:他们虽然知道,可还是没有开窍,还是没有悟透这个道理啊。就算我们还回得去吧,回去还是受气。就算有朝一日大家都还能够退伍吧,退了伍可又有什么好呢?出了部队也还是那老一套。样样不顺心,事事不如意。但是这些人,说他们硬气又并不真的那么硬气,他们还是相信百事圆满的一天终会到来,他们从沙子里淘出沙金来归在一边,然后就对着沙金看,只对着沙金看——拿了个放大镜来看。他自己也是这样,可他还能有些什么盼头呢,等着他的无非是一座又一座荒凉的小镇,住的永远是租来的房间,到了晚上,只能在小酒店里听人闲谈打发光阻。除了找个妓女买得片刻的欢娱以外,还能有些什么呢?他转念一想:我恐怕还是结婚好吧。可是他马上扑嗤笑了出来。结婚有什么用呢?早先他也有过机会,可就是不要。他本来满可以就把洛依丝娶了,可结果倒是跟她不辞而别了。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往往怕说自己老了。其实坦白说,就是因为老了嘛。起初也跟大家一样,可以说心里有那么股劲儿吧,可是不知不觉劲儿就都消磨完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洛依丝夜半起来去看一看杰基的情景,洛依丝回到床上总要偎着他哆嗦上好一阵子,身上这才渐渐暖和过来。想到这里他喉咙里一时哽住了,于是就赶紧把这念头按了下去。他身无长物,对女人无可奉献,对谁都无可奉献。你拿什么话去给他们娘儿俩说呢,难道就说你喝酒喝糊涂了?野兽受了重伤,都还会独自走开,俏俏去死呢。象是证明他确实老了,他的腰子又痛起来了。